告一名军人需要什么,我们谈了三年,本来说要退伍军人找工作的,我怀孕五个月,他死活让我打掉,宝宝没有了现在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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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和他ML生小孩,怎么办.
不久,年龄相差很大20多岁,他已经50了.
我一直想要一个小孩,可是我们做爱的次数很少,他喜欢口交.
每次做爱我都会变着姿势让他插入,我在05年4月有孕,做了,05年8月又怀了,并生了一男孩.可是我们还想生一女孩.后来他都在体外射精,说要过两年再要小孩,可是那时他都53了,还能要吗,还有生育能力吗,我好担心.
生育问题主要在女方,受孕问题才在男方这边,体外射精不能保证不怀孕~要是想生个女孩子的话,我给你个办法,不妨试试~就是在你达到高潮之前让他射精。
的好,没问题。孔子的父亲不是70才生的他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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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还关注还没结婚就怀孕了,告诉我家人的话肯定让我打掉,所以男朋友的妈妈就说要是打掉就不会让我和他在一起了,_百度宝宝知道分手后才知道怀孕的,告诉男友后他要打掉,他家里人劝他他才说把孩子留下来结婚,本来我家里人不同意,..._百度宝宝知道匆匆,太匆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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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匆匆,太匆匆 
三月中旬,发生了一件事情。 那天,鸵鸵脸色沉重的来找韩青,很严肃的,很焦虑的,很烦恼的说:“告诉你一件事,方克梅有了。”“什么?”他一时转不过脑筋来。“有了什 么?”“唉!”鸵鸵叹气:“孩子啊!她怀孕了。她刚刚告诉我的,哭得要死。 她说不知道该怎么办,如果给她家里发现,一定会把她揍死。你知道,她父 亲那么有地位,是民意代表呢!方克梅从小又学钢琴又学小提琴,完全被培养成一个最高贵的大家闺秀。现在好了,大学三年级,没结婚就怀孕,她说丢人可以丢到大西洋去!”“徐业平呢?”他急急的问:“徐业平怎么说?” “他们说马上来你这儿,大家一起商量商量看。不过,方克梅说,只有一个 办法可行!”“什么办法?”“打掉它!”“那也不一定呀!”韩青热心的说:“如 果方家同意,他们可以马上结婚,都过了二十岁了??”“你不要太天真好不好?”鸵鸵正色说:“徐业平拿什么东西来养活太太和孩子?他自己大学还没毕业,毕业后还有两年兵役,事业前途什么都谈不上!他的家庭也帮不 上他的忙!结婚!谈何容易!”韩青瞪视着鸵鸵,忽然就在徐业平身上看到 自己的影子,学业未成,事业未就,中间还横亘着两年兵役!他瞪着眼睛不 敢说话了。尤其,鸵鸵那满面怆恻之情里,还带着种无言的谴责,好像方克梅怀孕,连他都要负责任似的。他知道,人类的联想力很丰富。正像他会从徐业平身上看到自己,鸵鸵何尝不会从方克梅身上看到她自己!他想着,就不由自主的伸手握紧了鸵鸵的手。“你放心,”他说:“我会非常小心,不会 让你也碰到这种事!”鸵鸵用力把自己的手抽回去,咬着牙说:“反正,你们 男人最坏了!最坏了!”什么逻辑?韩青不太懂。但他明白,此刻不是和鸵 鸵谈逻辑,谈道理的时候。此刻是要面临一个问题的时候,这问题,不是仅 仅发生在徐业平和方克梅身上的,也可能发生在他们身上,发生在任何一对 相爱的大学生身上的。下午,方克梅和徐业平来了。 方克梅眼睛肿肿的,显然哭过了。徐业平也收起了一向嘻嘻哈哈爱开玩笑的样子,变得严肃、正经,而有些垂头丧气。“我们研究过了,”徐业平 一见面就说:“最理智的办法,就是打掉它!我不能让小方丢脸。至今,小 方的父母还没见过我,他们现在绝对没有办法接受我,尤其在这种情况之下。 所以,只有拿掉它!”方克梅揉揉眼睛,鸵鸵走过去,用胳膊护着她。什么话都没说,两个女孩只是静静的相拥着。韩青凝视徐业平,徐业平对他恻然的摇头,他在徐业平眼底读出了太多的怆然,太多的无可奈何。于是,他什 么意见都没有再提出来,只问:“有没有找好医院,钱够吗?”“针,小方那 儿有。斐斐说,去南京东路,那个医生马上可以动手术,只要两千元。”两 千元!原来,只要两千元就可以扼杀一条小生命。韩青默然不语。徐业平说:“能不能请你和袁嘉珮陪我们一块儿去?说真的,我从没有这样需要朋友,而你们两个,是我们最要好的朋友!我想,这事最好是速战速决??”他转 头去看方克梅:“小方,你怎样?如果你还有什么??”方克梅迅速的回过 头来,挺了挺背脊,忽然潇洒的甩了甩那披肩长发,居然笑了起来:“说走 就走吧!”她大声说:“我打赌,每天有人在做这件事,我不是第一个,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别人都能潇洒的做,我为何不能?”于是,他们去了那家医院。  医生和护士都是扑克面孔,显然对这种事已司空见惯。当然,徐业平 和方克梅在病历上都填了假名字假地址,医生和护士也不深究。然后,方克 梅被送进手术房,护士小姐对他们笑笑说:“放心,只要二十分钟就好了, 手术之后躺半小时,等麻醉药一退就没事了。很简单的,用不着休养,可以照样念书——呃,或者上班的!”难道连护士都看出他们是一群大学生吗? 徐业平默默不语,走到窗边去猛抽着烟,韩青也燃上一支烟,陪着他抽。鸵 鸵不安的在手术室门口张望,然后就若有所思的沉坐在一张沙发中,顺手拿 起一本杂志来看,那杂志的名字叫:婴儿与母亲。真的,一切好简单,二十 分钟后,手术已经完毕。而一小时后,他们四个就走出医院,置身在黄昏的 台北街头了。徐业平用手搀着方克梅,从没有那么体贴和小心翼翼过,他关 怀的问:“觉得怎么样?”“很好。”方克梅笑笑。“如果你问我的感觉,有句 成语描写得最恰当:如释重负。而且,我告诉你们,我发现我饿了,我想大 吃一顿!”“这样吧,”韩青说:“我请你们吃牛排!刚好家里有寄钱来!让我 们去庆祝一下??呃,”他觉得自己的用辞不太妥当,就顿住了。“本来就该 庆祝!”方克梅接口:“我们解决了一件难题,总算也过了一关!走吧,韩青, 我们大家去大吃它一顿,叫两瓶啤酒,让你们两个男生喝喝酒,徐业平也够 苦了,这些天来一直愁眉苦脸的!现在都没事了!  大家去庆祝吧!”于是,他们去了一向常去的金国西餐厅,叫了牛排, 叫了啤酒,叫了沙拉,好像真的在庆祝一件该庆祝的事。两个男生喝了酒, 两个女生也开怀大吃。徐业平灌完了一瓶啤酒,开始有了几分酒意,他忽然  拉着方克梅的手,很郑重的说:“小方,将来我一定娶你!”方克梅红着眼圈 点点头。“小方,”徐业平再说:“将来我们结婚后,一定还会有孩子。我刚刚在想,等我们未来的孩子出世以后,我们应该坦白的告诉那个孩子,他曾经有 个哥哥,因为我们还养不起,而没有让他来到人间。”“嗯,”方克梅一个劲 儿的点头。“好,我们一定要告诉他。不过你怎么知道失去的是哥哥呢?我 想,是个姐姐。”“不,”徐业平正色说:“是个男孩。”“不!”方克梅也正色说:“一定是个女孩!”“男孩!”徐业平说。“女孩!”方克梅说。“这样吧!”徐业平拿出一个铜板。“我们用丢铜板来决定,如果是正面,就是男孩,如 果是反面,就是女孩!谁也不要再争了!”“好!”方克梅说。他们两个真的 掷起铜板来,铜板落下,是反面,方克梅赢了。她得意的点头,认真的说: “瞧!我就知道是女孩,我最喜欢女孩子!”“好,”徐业平说:“我承认那是个女孩子。现在,我们该给那个女孩取个名字,将来才好告诉我们未来的儿子,他的姐姐叫什么名字。”“嗯,”方克梅想了想。“叫萍萍吧,因为你的名 字最后是个平字,萍萍,浮萍的萍,表示她的生命有如浮萍,飘都没飘多久, 连根都没有。”“那何不叫梅梅,”徐业平说:“因为你名字最后一个字是梅, 梅梅,没没,没有的没,所以最后就没有了。”“不不,叫萍萍。”“不不,叫梅梅。”“萍萍!”“梅梅!”看样子,两个人又要掷铜板了。刚刚那个铜板已经不知道丢到哪儿去了。韩青一语不发,就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铜板给他们。 徐业平拿起铜板往上抛,落下来,名字定了,是梅梅,也是“没没”。鸵鸵 忽然推开椅子,站起身来,往大门外面冲去。韩青也站起身来就追,在门外, 他追到鸵鸵,她正面对着墙壁擦眼泪。韩青走过去,温柔的拥住她的肩:“不要这样子,”他说:“你会让他们两个更难过。我们一定要进去,吃完这餐饭!”“我知道,我知道。”鸵鸵一叠连声的说:“我只是好想好想哭,你晓得我是 好爱哭的!我不能在他们面前耍是不是?”韩青拿出手帕给她擦眼泪。她擦干了泪痕,振作了一下,她重新往餐厅里走,她一面走,一面很有力的问了一句:“韩青,你对生命都有解释,你认为所有的生命都有意义, 那么,告诉我,那个小梅梅是怎么回事?”韩青无言以答。他心里有几句说 不出口的话;我们以为自己成熟了,但是我们什么都不懂。我们以为可以做 大人的事了,但是我们仍然在扮家家酒,我们以为我们可以“双肩挑日月,一手揽乾坤”,实际我们又脆弱又无知!哦!老天!他仰首向天,我们实在 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我们也实在不知道自己懂得些什么。在这一刹那, 韩青的自负和狂傲,像往低处飞的麻雀,就这样缓缓的落于山谷。谦虚的情 怀,由衷而生。同时,他也深深体会出来,生命的奥秘,毕竟不能因为他个 人的“悲”与“喜”来作定论,因为,那根本就没有定论,来的不一定该来, 走的也不一定该走。“鸵鸵,”他终于说出一句话来:“我们活着,我们看着, 我们体会着,我们经历着??然后,有一天,你会写出那个——木棉花的故 事。那时的你和我,一定会比现在的你我对生命了解得多些!”15  接下来,是一段相当忙碌的日子,韩青的大学生涯,已将结束。毕业 考,预官考??都即将来临。大学四年,韩青荒唐过,游戏过,对书本痛恨  过??然后,认识鸵鸵,历史从此页开始,以往都一笔勾销。鸵鸵使他知道 什么叫“爱”,鸵鸵使他去正视“生命”,鸵鸵让他振奋,让他狂欢,让他眩 惑也让他去计划未来。因而,这毕业前的一段日子,他相当用功,他认真的 去读那些“劳工关系”,不希望在毕业以后,再发现在大学四年里一无所获。 五月一日,预官放榜,没考上。换言之,他将在未来两年中,服士官 役。五月三十日,星期二,韩青上完了他大学最后的一堂课,当晚,全班举 行酒会,人人举杯痛饮,他和徐业平都喝醉了。徐业平的预官考试也没过, 两人是同病相怜,都要服士官役,都要和女友告别。醉中,还彼此不断举杯, “劝君更尽一杯酒”,为什么?不知道。六月一日开始毕业考,韩青全心都 放在考试上。不能再蹈“预官”考的覆辙。考试只考了两个整天,六月二日考完,他知道,考得不错,过了。 六月十七日举行毕业典礼,韩青的父母弟妹都在屏东,家中小小的商店,却需要每个人的劳力。韩青的毕业典礼,只有一个“亲人”参加,鸵鸵。他穿着学士服,不能免俗,也照了好多照片,握着鸵鸵的手,站在华冈的那 些雄伟的大建筑前;大忠馆、大成馆、大仁馆、大义馆、大典馆、大恩馆、 大慈馆、大贤馆、大庄馆、大伦馆??各“大馆”,别矣!他心中想着,不 知怎的,竟也有些依依不舍,有些若有所失,有些感慨系之的情绪。善解人意的鸵鸵,笑吟吟的陪他处处留影,然后,忽然惊奇的说:“你们这学校,什么馆都有了,怎么没有大笑馆?”“大笑馆?”他惊愕的瞪着她。“如果依 你的个性的话,还该有个大哭馆呢!”“别糗我!爱哭爱笑是我的特色,包你 以后碰不到比我更爱哭爱笑的女孩!”“谢了!我只要碰这一个!”她红了脸, 相处这么久了,她仍然会为他偶尔双关一下的用字脸红。她看着那些建筑,正色说:“我不是说大笑馆,这儿又不是迪斯奈乐园。我是说孝顺的孝,你看,忠孝仁义,就缺了个孝字!念起来怪怪的。而且,既有大慈馆,为何不 来个大悲馆!”“大悲馆?你今天的谬论真多!”“大慈大悲,是佛家最高的境 界!我佛如来,勘透人生,才有大慈大悲之想。”“什么时候,你怎么对佛学 也有兴趣了?”他问。“我家世代信佛教,只为了祈求菩萨保平安,我们人类,对神的要求都很多。尤其在需要神的时候,人是很自私的。可是,佛家的许多思想,是很 玄的,很深奥的,我家全家,可没有一个人去研究佛家思想,除了我以外。 我也是最近才找了些书来看。”“为什么看这些书?”“我也不知道。只为了 想看吧!我看书的范围本来就很广泛。你知道,佛家最让人深思的是‘禅’的境界,禅这个字很难解释,你只能去意会。”“你意会到些什么?”“有就是没有,真就是假,得到就是失去,存在就是不存在,最近的就是最远的, 最好的也是最坏的??于是,大彻大悟;有我也等于无我!”他盯着她,不 知怎的,心里竟蒙上了一层无形的阴影。谈什么真就是假,谈什么得到就是 失去??他不喜欢这个话题,离别在即,所有的谈话都容易让人联想到不安的地方,他握牢了她的手,诚挚的说:“我不够资格谈禅,我也不懂得禅。我只知道,得到决不是失去。 鸵鸵,今天只有你参加我的毕业典礼,你代表了我所有的家人,所以,愿意我用‘妻子’的名义来称呼你吗?最起码,你知我知,你是我的妻子!” 她抬头看他,把头柔顺的靠在他肩上。“知道就是不知道??”她还陷在她那一知半解的“禅”的意境中:“愿意就是不愿意,所有就是一无所有??”“喂喂!”他对着她的耳朵大叫:“你就是我,我就是你,天就是地,地就是天,阴就是阳,阳就是阴,乾就是坤, 坤就是乾,丈夫是我,你就是妻!”她睁大眼睛被他这一篇胡说八道,弄得 大笑起来。于是,他们在笑声中离别华冈,车子渐行渐远,华冈隐在雾色中, 若有若无,如真如幻。离愁别绪,齐涌而来,韩青望着华冈那些建筑物从视 线中消失,还真的感到“有就是没有,存在就是不存在,最近的就是最远 的??”他摔摔头,摔掉这些乱七八糟的思绪,摔掉这种怆恻的悲凉??摔 掉,摔掉,摔掉。可是,有些发生的事会是你永远摔不掉的。 这天,徐业平兄弟带着方克梅和丁香一起来了。徐业伟拉开他的大嗓门,坚持的喊:“走走!我们一起去金山游泳去!今天我作东,我们在那儿 露营!帐篷、睡袋、手电筒??我统统都带了,吴天威把他的车借给我们用! 走走!把握这最后几天,我们疯疯狂狂的玩它两天!丁香!”他回头喊:“你有没有忘记我的手鼓?如果你忘了,我敲掉你的小脑袋!”“没有忘哪!”丁香笑吟吟的应着。“我亲自把它抱到车上去的!”“走走走!”徐业伟说是风就 是雨,去拉每一个人,扯每一个人。“走啊!你们大家!”韩青有些犹豫,因 为鸵鸵从华冈下山后就感冒了,他最怕她生病,很担心她是否吃得消去海边 再吹吹风,泡泡水。而且,在这即将离别的日子里,他那么柔情缱绻,只想两个人腻在一起,并不太愿意和一群人在一块儿。他想了想,摸摸鸵鸵的额,要命,真的在发烧了。 “这样吧,”他说:“你们先去,我和鸵鸵明天来加入你们,今天我要带 她去看医生!”徐业伟瞪着鸵鸵,笑着:“你什么都好,就是太爱生病!假若 你和我一样,又上山,又下海,包你会结结实实,长命百岁!好了!”他掉 头向大家,呼叱着:“要去的就快去吧,难得我小爷肯为大家举行惜别晚会, 不去的别后悔!”“是啊!”丁香笑着接口。“我们还要生营火呢!”“那么,” 徐业平笑着对韩青作了个鬼脸。“你们明天一定要赶来,我们先去了!” “好!”韩青同意。“走啊!走啊!走啊!”徐业伟一边笑着,一边往外跑, 丁香像个小影子般跟着他。他们冲出了门,徐业伟还在高声唱着:“欢乐年 华,一刻不停留,时光匆匆,啊呀呀呀呀呀,要把握!”徐业伟每次的出现, 都像阵狂飙,等他们全体走了,韩青才透出口气来。拉着鸵鸵,他央求她去 看医生,她直播头,他就用双手捧定了她的头,重重的吻她,她挣扎开去, 嚷着:“你就是这样,传染了有什么好?”“我就是安心要传染,”他正色说,这是他们间经常发生的事,他总要重复他的歪理由。“希望你身上的细菌能 移到我身上来,那么,你原有九分病,我分担一半,你就只有四分半的病了!” “唉!”鸵鸵叹着气。“韩青!”她的眼圈又红了。“没认识你以前,我虽然交 了好多男朋友,可是,只有你让我了解什么叫爱情。”“如果你真了解了,就 为我去看看医生吧!”他继续央求。“吃点药,明天好了,我们才能好好的玩, 是不是?你答应过我,要为我爱惜你自己,假若你这么任性,我去服兵役的 时候,怎么能放得下心?”“好好好,我去,我去!”她屈服了。叹着气。“你 以前说,我像你的母亲、姐妹、爱人、妻子、女儿??其实,正相反,你才 像我的父亲、兄弟、朋友、爱人、丈夫??及一切!”他屏息三秒钟,为了 她这句话,然后,他又重重的吻了她。终于,她去看了医生,只是感冒,没 有什么太严重的。他喂她吃了药,就强迫她卧床休息。感冒药里总混合着镇 定剂,她吃了药就迷迷糊糊的睡着了。他又和往常一样,搬张椅子坐在床前, 痴痴的看着她的睡相,看着她低阖的睫毛,看着她小巧的鼻子,看着她微向上弯的嘴角??他的爱人、朋友、姐妹、妻子。唔,这是他的妻子!不论是 否缺一道法律程序,她已是他的妻子!奇怪,为什么有句俗话说:太太是人 家的好!他就觉得,一千千,一万万个觉得:太太是自己的好!  晚上七点多钟,鸵鸵还没睡醒,房东太太忽然来敲门,说有金山来的 长途电话,他冲下楼去接电话,心里一点什么预感都没有,只以为是徐业平 他们不甘寂寞,要他提前去参加“营火”会。拿起电话,他听到的是方克梅 的声音,哭泣着,一连串的说:“韩青,徐业伟淹死了!你快来,业平和丁 香都快发疯了!你快来,徐业伟淹死了!”“什么?”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 朵。徐业伟?那又会疯又会笑又会闹,又健康,又擅长游泳的孩子?那么年 轻,那么强壮,那么有生命力的孩子?不不,这是个玩笑,这一定是个玩笑! 徐业伟那么疯,什么玩笑都开得出来!这一定是个玩笑!“韩青,是真的!” 方克梅泣不成声。“他下午游出去,就没游回来,大家一直找,一直找?? 救生员和救生艇都出动了,是真的!他们找到了他??刚才找到,已经?? 已经??已经死了!真的??真的??”抛下电话,他一回头,发现鸵鸵直 挺挺的站在门外。“发生了什么事?”鸵鸵问。 “我要赶到金山去!”他喊着,声音粗哑:“他们说,徐业伟淹死了!”鸵 鸵脸色惨白。“我跟你一起去!”她喊。 “你不要去!”他往三楼下冲。“你去躺着!”“我要去!”鸵鸵坚决的。“我 要和你在一起!”他们在八点钟左右赶到了金山。海边都是人,警员、救生 人员、安全人员,以及徐业伟的父母、弟妹??全来了。徐业平一看到韩青, 就死命的抓着他,摇撼着他的身子,声嘶力竭的喊:“你相信吗?你相信吗?这事会发生在小伟身上,你相信吗?他的活力是用不完的,他的生命力比什么都强,他才只有十九岁,他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忧愁??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韩青,为什么是他?为什么是他???”韩青无言以答。站在那海 风扑面的沙滩上,他看到徐家两老哭成一团,看到那已被遮盖住的遗体;尤 其,他看到那面手鼓,丁香正傻傻的、痴痴的紧抱着那手鼓??他什么都忍不住了,他痛哭起来了,跌坐在沙滩上,他用手捧住头,大哭特哭,泪如泉涌。鸵鸵用双手抱紧了他的头,她也哭着,却没有像他那样沉痛得忘形,她 还试图要唤醒他:“韩青,别这样。韩青,你该去安慰他们的,你自己怎么 反而哭成这样呢?”她抽抽鼻子,用手臂抹眼泪:“韩青,你不是说过,生 命的来与去,都是自然的??”“不自然!不自然!不自然!”他激烈的大喊:“如果老得像太师母,是应该去的。可是,小伟的生命还在最强盛最美好的时候,他怎么可以去?他怎么可以去?”他仰头大叫:“上帝!你在哪里? 你在哪里?”上帝无言,海风无语。海浪扑打着岩石,发出一连串澎湃的音 响:砰砰,砰砰!犹如徐业伟还在敲击着手鼓的声音。手鼓!他回头看,丁 香孤独的、不受人注意的坐在沙滩上,怀里紧紧抱着那面手鼓,身上还穿着件游泳衣。他站起身来了,踉跄的走到丁香身边去。“丁香!”他哑着喉咙喊:“丁香!”丁香像从沉睡中醒来,她抬起头,脸色白得像月光,眼睛黑幽幽 的如两泓不见底的深潭。她居然没有哭,她脸上一点儿泪痕都没有,一丝丝 都没有。 “他说他前辈子是一条鱼,”丁香细声细气的说:“结果,他去了。海, 把他收回去了。”“丁香!”他沉痛的握着那小小的肩,用力的唤着:“哭吧!丁香,哭吧!”“不不!”丁香轻轻的摇摇头,还像在做梦一样。“他从来不喜欢看到我哭,他会骂我!我不哭,我不哭,他总是要我笑嘻嘻的,他说,他 喜欢我,就是因为我爱笑!”她居然卷起嘴角,微微笑起来。“丁香!”他摇 她,用力摇她。“你哭,你必须哭!你放声哭吧,丁香!”他试图从她怀中取 去那手鼓。丁香立刻用全身力量压在那鼓上。 “不行!他交给我保管的!”她说。“如果我弄丢了,他会生很大很大的 气!”哦!丁香!小小的丁香!韩青茫然的站起身子,发现自己绝对不能帮 她承受任何属于她的悲痛,他只能无助的望着她。鸵鸵走来,用双臂紧紧挽 住韩青。 “怎么会呢?”鸵鸵小声的啜泣着。“怎么会有这些事呢?我不懂。我以 后,什么都不敢说我懂得了。”他紧紧的挽住鸵鸵,从没有一个时刻,他觉 得“存在”的价值是如此重要。再也不要去谈“禅”了,存在绝对不等于“不 存在”!砰砰砰!海浪仍然一个劲儿的击着鼓,砰砰砰!“听!”丁香忽然说。他和鸵鸵低头去看丁香。 丁香满脸绽放着光彩。“他在唱歌呢!”她微笑着说:“他在唱:匆匆,太匆匆!听见吗?匆匆,太匆匆!”鸵鸵把面颊埋进了韩青的怀里。 三天后,他们葬了徐业伟。丁香进了精神疗养院。从此,韩青没有再见过丁香。716  一九七九年六月二十四日,韩青和鸵鸵认识满二十个月。不知从何时 开始,他们以每月来计算相识的日子,也以每月的二十四日为纪念日,小小 庆祝,并且彼此祝福。  这个月的二十四日并不很好过,徐业伟的事件还深深影响着他们,那 悲哀的气氛一直紧压在两人心头。而且,韩青必须回屏东去了,因为,召集令随时可能下来,他一定要回家等兵役通知。等接到通知后,他也不知道是 否还有时间来台北,还是要直接去服役,所以,离愁别绪,千匝万匝的箍在 两人身上,心上,思想中,意识中,摆脱不开,挥之不去。  这天,他们在小风帆吃晚餐,喝了一点酒,两人都想把空气放轻松一 点,只是,都做不到。饭后,回到小屋里,面面相对,就更是离愁千斛了。韩青注视着她,千言万语,全不知从何说起,只觉得一千个一万个放不下心。 即使两心相许,未来是不是都能如愿呢?吴天威对他说过几句很重的话:“你 知道我为什么不交女朋友吗?我不想在服兵役的时候去受那种相思之苦!而 且,我告诉你,服兵役的时候最容易失去女朋友,没有几个女孩子能忍耐寂寞,能抗拒诱惑。韩青,”他还特别加重语气。“尤其是你那位袁嘉珮,你一天二十四小时盯着她,她还要偶尔动摇一下,等你走了,更不可靠了。袁嘉 珮,”他摇摇头:“那女孩太聪明太有才气,太活跃,又太受人注意!韩青, 你该找个平凡一点的女孩,那么,你会少吃很多苦!”吴天威,在同学中, 他是比较沉默寡言的,很少发表什么大意见。但是,这几句话说得却颇有道理。当这离别前夕,他注视着鸵鸵时,吴天威的话就在他脑海里翻腾又翻腾。鸵鸵望着他,双眸盈盈然如秋水,面颊被酒染红了,那么可爱的嫣红着, 嘴唇的弧度一向是他最喜爱的,连那用手指绕头发的小动作??唉,一颦一 笑一蹙眉,都是“动人心处”!前人的词句里有“其奈风流端整外,更另有, 动人心处!”实在是写得太好了。唉!他心里叹着气,或者,他真该去爱一 个平凡一点的女孩!免得如此牵肠挂肚,难舍难分。“鸵鸵,我真不放心你, 真不放心!”“别这样,”她咬咬嘴唇。“我会很乖。我已经跟爸爸说了,七月 一日起,我就去爸爸公司里上班,去管一些外销翻译打字之类的工作。你走 了,我的白天会变得太漫长了,只好用工作去填满它!”鸵鸵的父亲,从军 中退役后,开了一家玩具公司,一直做得非常好,最近,已大量接受国外的 订单了。女儿去父亲的公司上班,应该是最没问题的。可是,韩青还是一百 二十万个不放心,不放心,不放心。 “你爸爸公司里,有多少男职员?”他忧心忡忡的问,一本正经的。“哦, 韩青!”她愕然的说:“你还不相信我?你以为我见到任何男人都会喜欢 吗?”“我不是怕你喜欢别人,我是怕别人太喜欢你!”他叹着气说。“别人 喜欢我,应该是你的骄傲才对。”她说:“只要我心里只容你一个。”“你是 吗?”“当然是!”“永远吗?”“永远。”“不变吗?”“不变。”“不受诱惑 吗?不被迷惑吗?倘若你被迷惑了??”她的头低垂了下去,不说话了,生 气了。 “唉唉!”他叹气。“我知道我不该说,我知道我不该不信任你!但是, 我就这样烦恼,我真不知道,假若我失去你,我怎么活!”他握起她的手。“不 要生气,请你不要生气,求你不要生气??”她抬起头来,眼中泪汪汪的了。 “是不是也要我切开手指,写封血书给你呢?”“不要!千万不要!”他燃起一支烟,猛抽着,桌上的烟灰缸里,已经堆满了烟蒂了。 “你知道,”他忽然说:“我一直对于一件事,非常不解。”“什么事?”“你 的家庭。”他喷出一口烟雾,注视着烟雾后面,她那张在朦胧中更显得娟秀 的面庞。“我常常想,我早就该在你家庭中露面了。你看,我们相交相识相 知相爱已长达二十个月,你父母还根本不知道世界上有个我。”“你怕不被我 父母接受吗?”她沉吟了,深思着,终于长叹了一声。“韩青,你愿意忍耐 吗?我爸爸是个好父亲,但他的教养,他的高贵,使他不见得能了解我和你 这段感情。何况,他的事业好忙,我真不忍心再用我的事情来烦他。我妈——你也知道,她是个典型的贤妻良母,善良有余,了解力却不够深,她不是 个很能和儿女沟通的母亲。我怕他们知道我俩的事以后,反而变成我俩间的 阻碍。韩青,你将来只要娶我,不必娶我整个家庭的!”男人是多容易满足 啊!仅仅这一句话,他就浑身都轻飘飘了。他握紧她的手,握得她发痛。“这是诺言吗?”他问。 “这是。”她肯定的。“我将来要嫁给你,而且,我要做个最好最好的妻 子,如果我曾做过些什么让你不满意的事,让我将来补偿你,我要让全天下的男人都羡慕你,嫉妒你,因为你有这么好的太太。”他停住呼吸,对她急急的说:“快拿氧气筒来,我不能呼吸了!”她想笑,泪珠又在眼眶里打转。 然后,她用手掠掠头发,悄悄挥去了睫毛上的一滴泪珠。 “哎!”她振作了一下,挺直背脊,笑起来。“我们两个是不是有点傻气? 你不过是去服兵役,又不是要到非洲去,服役时还有休假,只要你休假,通知我,我马上去见你!不管你的基地在台南台中花莲或是月球上!”“我怎么通知你呢?你又不许我直接写信到你家。”“写限时专送,寄给方克梅,小方会马上通知我的!如果可以打电话,打给小方,假若你的基地能通电话,我 也会打给你!”“我们一定要经过小方吗?我现在去拜访你父母不行吗?” “如果你要把事情弄糟,尽管去!”“恋爱是件不能见人的事吗?”他有些不 平。“在我家里,我们两个那张合照,一直挂在我房间里,你应该跟我回屏 东去看看!”“哎,别提那张照片了,我照得那么丑,你也把它挂出来!你一 定要向你父母声明一下,我本人比照片漂亮!”“我父母对照片已经够满意 了。不过,你愿意本人去亮相一下,就更好了!这样,明天跟我回屏东吧! 怎么样?”他忽然兴奋起来。“就这么做!你告诉你妈,去参加夏令营什么 的。跟我去屏东吧!跟我去吧!”“别胡闹了!”她说:“我才不去呢!时机未 到。”“时机什么时候才到呢?”“等你服完兵役。你看,上帝帮我们把一切 都安排好了,我下学期大四,夜校读五年,等你退役,我也毕业了。那天吴 天威还对我说 Justmake!”是吗?上帝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吗?韩青想到“上 帝”,就禁不住联想起徐业伟,想起自己在沙滩上仰天狂叫的那夜。不不! 今晚不能想那件事,决不能!他摔了摔头,摔掉那份椎心的痛楚。摔不掉的, 是对上帝的怀疑。唉!上帝,不管你多忙,不管你把人生安排得多么乱七八 糟,请照顾我的鸵鸵吧!这只是个小小的请求啊!照顾她不要生病,不要生 气,不要变心??变心,噢!他猛烈摇头,为什么一定要想起变心两个字呢? “你怎么回事?”她希奇的看着他。“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一会儿摔 头??嘴里叽哩咕噜的念经,我看你神经有点问题了,是不是?”“是!”他 叹气,揽紧她,用全身的力量去吻她。“我已经疯了!为你疯了!我真的为 你疯了!我从来不知道,我会为一个女孩疯成这样子!简直不可救药!”他 更重更重的吻她。“鸵鸵!你只是个小鸵鸵,怎么对我有这么大的力量呢! 怎么会呢?”这种爱的语言会让人醉,这种爱的接触会让人疯。于是,在这 离别前夕,他们缱绻又缱绻,直到深夜,直到夜阑。然后,他必须送她回家 了。她去洗手间梳洗,好半天才出来,他看她,总觉得她在离别前夕,表现 得比他坚强,可是,她从洗手间出来时,眼睛却是肿肿的。  把她送了回去,再坐计程车回来。小屋子静悄悄的,租期已满,他明 天走后,不会再住这间小屋了。但是,这小屋中曾盛载了多少欢乐,多少柔 情啊,他环室四顾,忽然发现枕上有张纸条,拿起来一看,却是鸵鸵留下的 一张短笺:“青:我最挚爱的人,我对你真挚得可以把心剖开以鉴日月,你 怎么还不相信我?怎么还不相信?我刚刚跪下祈求神,我愿少活十年岁月, 只要我能拥有你,今生今世。我不求些什么,名利都是身外之物,我只希望 和你在一起,永远,永远。我这份心,这份情,你怎么还不相信?我知道我 的心志脆弱,愿神坚强我!愿神不要给我们大多的磨练,阻难,因为我们原 本平凡!  青,信任我!爱我!我需要你,我好怕!我太在乎你了,我好怕失去 你,决不亚于你怕失去我!我真不知道怎么办?如果有一天我失去了你!青,你要回来娶我!你一定要回来娶我!我等你,我一定等你!但是,请不要再怀疑我,你的怀疑像拿刀子剜我的心,你怎么可以这样残忍?我一 字一泪,若神天上果有知,愿你成全我的心愿,我愿弃名利,抛世俗,只愿 与你比翼双飞,此生此世。  爱你的鸵鸵六、廿四、深夜”原来,她在洗手间里写了这张条子!韩 青念完,全身的血液就都冲到脑子里去了,心脏因为强烈的自责而痉挛了起来。又因为强烈的感动而痛楚起来。他打开房门,奔下三楼,冲到大街上,必须打电话给她!必须!他奔往电话亭,最近的电话亭要走十五分钟!该死, 怎么脚底又痛了呢,低头一看,又忘了穿鞋子了!如果再被玻璃割到,是你 的报应!韩青,是你的报应!你怎么可以对鸵鸵那么残忍,那么残忍呢!  到了电话亭,管他几点钟了,管他会不会吵醒袁家二老!他迫不及待 的拨了那个号码:七七三五六八八。  电话铃才响,就被接起来了,是鸵鸵!聪明若她,早就知道他会打电 话了。“鸵鸵!”他喉中哽塞着:“原谅他!原谅那个残忍的、该死的、害疑心病的混蛋吧!原谅他是爱得太深,爱得太切,以至于神志不清吧!”电话那头,传来鸵鸵的低泣声。 “鸵鸵!”他急切的喊,下意识的拉紧电话线,好像她在线的那头,可以 拉到身边来似的。“你再哭,我五脏六腑都碎了,脚也烂了。”“你??你?? 你什么?”她不解的、呜咽的问:“脚怎么??怎么也会烂呢?”听过心碎, 可没听过脚烂的。 “我跑到电话亭来打电话,又忘了穿鞋了!”“啊呀!”她惊喊。“你?? 你??”她简直说不出话来:“你真??气死我!你的脚破了吗?”“不知道, 只知道心破了。”她居然笑出来了。哦,此情此景,个中滋味,难绘难描, 难写难叙。除非你也爱过,除非你也经历过,你才能体会,你才能了解,你 才能相信!      17七月二十四日过去了。韩青和鸵鸵认识满二十一个月。 八月二十四日,他们认识满二十二个月。 八月二十六日,韩青北上,报到服役。在北部某基地受了极艰苦的一个月训练后,再被分发至中部某基地去正式服役,这期间,他根本没有机会 见到鸵鸵,即使休假,也只有几小时,事先不一定知道确切休假时间,联系起来,更加困难。相思,相思,这才了解什么叫相思。 韩青开始他一年零拾个月的兵役。 鸵鸵开始走入社会,她进了父亲的公司,非常认真的工作起来,她的活跃,她的能干,她的才华忽然间在工作中完全展现,从业务到外交,她居 然成了父亲的左右手,成了公司中人人瞩目的对象。韩青荷着枪,在野地中滚滚爬爬。 鸵鸵提起笔,写下她对韩青点点滴滴的思念,千千万万的允诺,这段期间,信件成了他们之间最大的桥梁,也只有从这些信中,才能读出鸵鸵的 内心世界。十月二十四日,是他们认识两周年的纪念日,她寄来一封长达四页的长信,从相识,到相爱,她从头细数,从头细诉,他边看边回忆,边看边落 泪。谁说男孩子不该掉泪?谁说背上一杆枪就不再儿女情长?那封文情并茂 的信,最让他感动至深的是最后一段:我终于了解我不能没有你,因为没有 人和你一样。没有人和你一样,把我捧在头顶上供奉着。没有人和你一样,当我病痛时对我呵护又呵护,叮咛又叮咛。没有人和你一样,喜欢写诗一般的小笺给我,亲手做一大堆的装饰品给我。没有人和你一样,能忍受我的任性爱哭及随时可能发生的情绪问题。没有人和你一样,不惜用任何方法,让 我多吃一些长胖一些。没有人和你一样,体会到我心深处的每个思想。没有人和你一样,完全接纳我,包容我,赞美我,让我自觉得是个可爱迷人的小女人,让我自认 为是完美的化身。我完全快乐,喜悦得如同一只百灵鸟一般。而这一切的一 切,都是你所给予的,我不能没有你,因为你是唯一的男孩。  看了看手心中的婚姻线,你我的都又深又长。我坚信如此。青,趁我 们年轻时,让我们好好相爱,直至永远永远,当有一天,我们的儿孙环绕在跟前,缠着问我们当年相识的情景,让我们得意的告诉他们,我们曾如何相 识,相知,并相爱。  鸵鸵写于相识两周年这就是力量的泉源,这就是生 命的原动力,这就是他的燃料,他的希望,他的一切。操练不苦,行军不苦, 荷枪不苦,野战不苦??锻炼吧!炼成钢一般的身体,铁一般的意志,然后和你心爱的女孩,共同携手去创造最美丽的前程。于是,在那些操练、行军、野战??的日子里,他咀嚼着她的信,回味着她的信,默诵着她的信,直至 每字每行每个标点,都已可以倒背如流。十一月二十四日,是他们认识二十 五个月的纪念日。  韩青用了好大的功夫啊,他参加拔河比赛,把手上的皮都磨破了,给 队上争了个第一名。他参加各种活动,那么积极,那么卖力,终于,他争取到了一天半的休假。 飞跃吧!让灵魂飞跃吧!让灵魂飞跃吧!鸵鸵,你使我雀跃。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鸵鸵,唯你而已!唯你而已。走出营区,已经是黄昏时分了。立即拨长途电话到台北,无法经过小方转达了,他直接拨到她上班的玩具公 司去,经过接线生,经过不相干的好多人,好不容易接通了鸵鸵,他才说了 句:“鸵鸵!等我,我搭今晚夜车去台北??”咔嗒一声,线路断了。他找 铜板,再挂长途电话过去,这次,鸵鸵立刻接起电话,想必,她正在电话机旁边等着呢!他不敢说太多,怕断线,只简单的告诉她:“我明天早晨八点 钟到台北,你来火车站接我,好吗?我下午就要乘车赶回营区,所以,我们 只有五小时可以在一起!总比没有好,对吗?见面再谈!我爱你!”然后, 他们见面了。在火车站,她飞奔着向他扑来,完全不管有没有人看见,她穿 了件黑色镶金花的毛衣,一条牛仔裤,又潇洒,又雅致,又华丽,又高贵?? 他紧拥着她,拥着属于他的这个世界,她也依偎着他,眼睛湿湿的,他们互 看又互看,打量着对方是胖了,还是瘦了,是黑了还是白了。啊,互看又互 看,彼此的眼光,诉尽了这些日子以来的相思,他真想找个地方吻她,吻化 这几个月来的相思。  因为只有五小时,他们什么地方都不能去,往日的小屋也早就退租了, 换了主人了。最后,他们只能找了家咖啡馆,坐下来,手握着手,眼光对着 眼光,心灵碰击着心灵。时光匆匆,实在匆匆。坐了没多久,她递给他一张纸条,自己去洗手间了。他打开来,就着咖啡馆里幽暗的灯光,看到她用淡淡的铅笔写着:青, 青,青:  小心别给人看到了。(所以我才用铅笔写。)你打完第一通电话 时,我在电话旁等了许久许久,我以为你一定不会再打来了,我难过得泪水 都几乎夺眶而出,我突然发觉若我无法见到你,我会难过得立刻死掉,因为你的一通电话完全打扰了我的思绪,我简直无法继续去上班。现在是零时零两分,耳朵好痒,会是你吗?一定是。我好想你,可知道?特别是情绪低潮的时候,泪水总是伴着思念滴落在枕边。 再过八小时就可以看到你,我会好开心的。可是再过几小时,你又得走了!啊!天,我一定会难过死,我怀疑我是否还能回办公厅上班。答应我,如果你看时间差不多了,你掉头就走,不要和我道别,不要让我在别人面前 掉下泪来。好吗?  鸵鸵一九七九·十一·廿四·凌晨等鸵鸵从洗手间出 来,韩青一句话没说,拉起她的手,就往咖啡馆外面走。“你带我去哪儿?” 她惊问。他叫了一辆计程车,直驰往海边。 “你会赶不及回营,”鸵鸵焦虑的。“你会受处分!你会被关禁闭!”“值 得的,鸵鸵,值得的!”他们终于又到了海边了。以往,鸵鸵只要情绪低潮, 一定闹着去看海,现在,他们又在海边了。十一月底,天气已凉,海边空旷 旷的杳无人影,他终于拥她于怀,吻她,又吻她。吻化这几个月的相思,吻断这几个月的相思,吻死这几个月的相思。可是啊,又预吻了未来的相思,那活生生的、折磨人的、蠢动的、即将来临 的相思。  五小时匆匆过去。又回到等信、看信、写信、背信、寄信??的日子。 韩青有时会想到古时的人,那时没有邮政,没有电话,一旦离别,就是三年五载,不知古人相思时能做些什么?如果没有信,没有电话可通,这种刻骨刻心的思念,岂不要把人磨成粉、碾成灰吗?第二年(一九八○)来临的时 候,鸵鸵的信中开始充塞着不安的情绪,她常常在信封上写下大大的 SOS, 信内又没有什么重要的事。她埋怨白天上班,晚上上课的日子太苦了。又立 刻追一封信说忙碌使她快乐,使她觉得被重视。她会一口气同时寄三封信来,一封说她很快乐,准备积一些钱,以便结婚用。一封说她很忧郁,想要大哭一场。另一封又说她是个“情绪化”“被宠坏”的坏娃娃。要他放宽心思, 别胡思乱想。可是,他是开始胡思乱想了。鸵鸵啊,愿你快乐,愿你安详, 愿你无灾无病,愿你事事如意,愿你千万千万千万??不要受诱惑,不要被 迷惑啊!他寄去无数的信,限时专送,限时专送,限时专送!邮差先生这些日子一定忙坏了,因为世界上有这么两个傻瓜,要写那么多信哪!不过,鸵鸵 虽然有些不稳定,她仍然会在每月二十四日,寄来一封甜甜蜜蜜的信,或寄 来一张问候卡,或是一首小诗。其中,以第二十九个月的纪念日,她写来的 信最别出心裁,最奇特。她用了两张信笺,分别折叠,第一张竟是篇半文半白的“作文”,写着:  ??晨起时,见阳光普照,念起同样的阳光,洒在彼此身上,妾心不 禁欢喜。近面南风阵阵,不知有否郎君讯息?妾仰身低问流云,是否将万般 思念捎给远方情郎,众鸟听得一旁高声啼笑,妾身羞得红着脸躲进花丛。?? 更听得乐声响起,记起往日欢乐时光,情何以堪?抬头见得明月高挂,妾不禁凝视,合十祈愿;恳君是明月,妾是寒星紧伴,朝朝暮暮,暮暮朝朝。忽见湖水荡漾,水中月影如虚如实,手触即及,不禁了悟,正是“无一藏中无 一物,有花有月有楼台。”  随着这封短文,她的另一张信笺,竟是对这篇文章的一篇大大赞美歌 颂之辞,一一引证全文的“起承转合”有多么美妙,多么动人。唯一的缺点,是“半文半白,似通非通”。可是,把“相思”“怀人”“睹物”种种情思,转入禅学的“无一藏中无一物,有花有月有楼台。”毕竟是“天才之作”!  韩青把这封怪信,仔仔细细、研读再三。他不能不佩服鸵鸵的才气, 不能不佩服她自夸自诩的幽默感。可是,那文中最后几句,不知怎的,就让 他有些胆战心惊,不安已极。水中月影,触手可及。鸵鸵啊,你到底要说什 么?镜花水月,毕竟成“空”呀!鸵鸵啊,你到底要说什么?他狠命摇头, 就是摇不掉心里的阴影。鸵鸵啊,但愿我在你身边,但愿你触手可及的,不 是水中之月,而是实实在在的韩青吧!  五月廿四日,是认识三十一个月的纪念日。鸵鸵的来信很短:青:  想 你在无尽的相思里。拨电话给你,总是占线,接线生啊,你可知道我是多么 想听到那令我如此思念的人的声音?你可知道这电话对我有多重要?它维系 着彼此,从这一头到那一头,从这颗心到那颗心。青,能再给我一次保证吗? 告诉我你爱我,告诉我你永远不会改变这份爱。青,我心情好乱,也许今天 我会去海边走走,回来之后,可能就没事了。原谅我心情不稳。  爱你的 鸵鸵于一九八○、五、廿四、定情日有什么事不对了!有什么事发生了!韩 青知道,韩青每个细胞都知道。和鸵鸵相知相爱已三十一个月,她思想的每 根纤维,她情绪的每种转变,他怎会不了解?他怎会不知道?当她需要“保 证”的时候,就是她最脆弱的时候,当她最脆弱的时候,就是有第三者侵入 的时候??老天!他仰首看天,不要太不公平,不要发生在这种时候!他不 怕考验,不怕挑战,不怕竞争。可是,要给他公平的机会,要让他在她身边 呀!他一连寄出五封信给她,保证,保证,保证,保证,保证!保证再保证! 保证不够,他又试着打电话给她,营区中打长途电话十分困难,他试了又试, 试了又试,最后,接通了,附近全围着人,他想说的话,一句也说不出口, 她那儿一定也都是人,因为办公厅里人声嘈杂,最后,他只对着电话喊出一 句:“鸵鸵!你知道麻雀是怎么飞的?”鸵鸵在哭了,电话那头有饮泣声。 “鸵鸵!”他再喊,充满了坚定与不移。“我想,我又处于低飞状态了! 但是,我不气馁,永不气馁,当我振翅高飞的时候,我一定带着你一起飞!” 十天之后,鸵鸵的来信中有这样一段:  感谢上天让我认识了你,你使我的感情生涯从此转变。你那么了解我, 我比任何一个少女都善变,自小就有难以捉摸的个性,更有着喜新厌旧的毛病!如果不遇到你,我的感情不知还在何方流浪?你来了,像是一个从电影 小说里走出来的人物,带着满身心的热爱与执着。我不流浪了,伴着你,我 将追随你飞向海天深处!  他把信笺放在胸前,紧贴着心脏。鸵鸵啊!必须给我这么多考验吗? 必须给我这么多磨难吗?但是,只要有比翼双飞的那一天,我什么都接受!什么都接受!
18认识鸵鸵三周年的纪念日,又在两地相思中过去了。 新的一年,又在两地相思中来临了。 算一算,两个人的信件已经积了一大箱,而思念是无边无垠无法度量,无可计数的东西。在这些日子里,他们并不是从不见面,只要有休假,两人就想尽办法在一起,只是,见面时,时间苦短。不见时,时间就漫长得像是停滞着的了。 一月过去了。二月过去了。韩青已开始屈指计算退役的日子,已开始计划退役后第一件要做的事;去正式拜见鸵鸵的父母,提出求婚。婚姻,嗯,这是件大事,他必须先找到工作,不能让鸵鸵吃苦,她是那么娇弱而尊贵的! 他一定要给她一个最安乐最安乐的窝。第一次,他开始认真思索;安乐窝是 否需要金钱来垫底,还是仅仅有“爱”就够了?现实的问题接踵而来,如果 和鸵鸵成婚,是住在屏东老家呢?还是定居台北?屏东家中,双亲年迈,一定希望身为长子,念完大学的他,能在老家里定居下来,生儿育女,让父母满足弄孙之乐。 但是,鸵鸵肯吗?鸵鸵愿意吗?想到把鸵鸵那样一个诗情画意的女孩,带到屏东小乡镇的杂货店里去。不知怎的,他自己也觉得不谐调。 那么,他将为她留在台北了?台北居,大不易!他总不能租一间水源路那样的房子,来做为他们的新巢吧!所以,现实问题还是现实问题,退役之后,第一件事,是去找一个高薪的工作!就在韩青计划着未来的时候,鸵 鸵的情绪似乎又进入低潮了。然后,三月间,韩青接到一封真正把他打进地 狱里的信:  青:  这是封好难下笔的信,我犹豫好久,仍然好矛盾,我不知道 该不该对你坦白?告诉你徒增你的担心及困扰,不告诉你我心里有鬼,总觉得欺骗了你。青,我不曾欺骗、隐瞒你些什么,是不是?我心里好烦好闷, 我多想丢掉手边的一切去郊外散散心,我多盼望投入你怀里好好的哭一场, 我有好多委屈想一吐为快。青,我一直好信赖你,视你为我生命中的基石, 每当我有了心事,我第一个总是想到你。青,你可晓得此刻我有多想你。以下是一篇“忏情书”,当着神的面前,我愿发誓,这忏情书里,句句出于内心话,绝无虚言。 神啊!请帮助我!赐与我力量,让我能更坚定我的意志,神啊,其实我也知道我是在自寻烦恼的,这世界上有个人这么爱我,我又这么爱他,又有什么好烦恼呢?至于那个多事的第三者,拒绝他就是了!这不是很简单的 事吗?是的,我该满足的,“有人追总比没人要好”,忘了谁跟我讲的。可是, 有没有人晓得我好疲倦?神啊,我已经尝试了多次考验了,请怜悯我,不要 再考验我了,好吗?你明知我不过只是个凡人,又何必非要测验出我受不了诱惑为止呢?偶尔,我也爱自我嘲讽我是个“不甘寂寞”的人,可是,神, 你该比任何人都清楚,我有着深深的自恋狂,我喜欢把自己装扮得漂漂亮亮 的,我享受那份自我炫耀。我当然也像任何人一样喜欢人们欣赏我,赞美我, 我乐意如此。可是,神,“他”实在赞美得太过份了,我是指那个第三者——柯。你知道的,我一共只见了他三次面,他实在不该如此说的,我的心好 惶恐,我好想躲得远远的。神啊,是你在考验我吗?为什么才见第三次他就 向我求婚呢?而且,为什么他就跟我发誓呢?他说要我认真考虑??神啊, 你知道,我心底一心一意只要跟一个男孩子,我实在容不下另外一个人。神 啊,让我感到愧疚和惶恐的,是为什么我衷心爱着一个人时,却对另一个存 着幻想呢?欧洲的风景,独栋的别墅,??哎哟,神,你看他用什么来诱惑 我?而我,居然如此凡俗,如此贪婪,如此虚荣!原谅我啊,神,请纯净我 的心吧!否则,你叫我如何面对我心爱的人?我不能告诉他,我爱他,可是, 却一方面幻想着另一段罗曼史?神啊!其实你是知道的,这些年来,我面临 过多少次诱惑,可是,我都会回到韩青身边去的,我把一切都交给了他,我不能失去他,我也不愿离开他,而我更不能伤他的心。我心里清清楚楚的晓 得,可是,神啊,你为什么偏偏派我和柯谈生意呢?那应该是我老爸的事啊! 为什么呢?神啊,愿你代我托梦给青,告诉他,我爱他,告诉他,请他原谅 我,告诉他,我还是会回到他身边去的,请你务必转告他,一定,一定!  神啊,感谢你,经过这一番忏情以后,我觉得心中舒畅了不少,我又 寻回了我的路途,其实,我不曾迷路,只是路途中雾气重了些,而岔路又多 了些,如此而已。青,前面是我跪在神前的祈祷词,我源源本本的写下来, 在你面前披露我的内心世界。青,不要又胡思乱想起来。我还是那个在水源 路跟你发誓的鸵鸵,只是我好累好累,好脆弱好脆弱,又好想你好想你!你 知道,我就是那样一个不能忍受寂寞的女孩!救我!青,救我!救我!  鸵 鸵三、廿二、凌晨韩青把这封信一连看了好几次。然后,他冲到连长面前, 用一种令人不能抗拒的神色,请求给假三天。在军中,请假不是件容易的事, 除非你说得出正当的理由。但是,韩青那种不顾一切的坚决,那种天塌下来 都不管的神态,以及那种形之于色的沉痛,使那好心的连长也心软了,于是, 他居然奇迹般的请准了假。没有打电话给鸵鸵,他直奔台北。火车抵达台北, 已是万家灯火了。在车站打电话到玩具公司,早已下班了。他想了想,毅然 的叫了一辆计程车,叫司机驰往三张犁。  三张犁,那栋坐落在巷子里的两层楼房,韩青曾屡屡送鸵鸵回来过, 每次站在巷口,目送她进门,她总会在门口,回头对他挥挥手。现在,那栋 房子就在面前,里面迎接他的,不知是福是祸,但是,他从没有比现在更清 醒过,更坚定过,他知道他要做什么,做一件他早就该做的事,敲开这房门, 然后走进去,去面对那个家庭。那个他生命中必将面对的一切,鸵鸵,和她的家庭。他走过去,按了门铃。  开门的是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子,剪到齐耳的短发,穿着国中的制服, 不用问,他也知道,这就是鸵鸵的小妹,大家叫她小四。小三已读高中,老 二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奇怪,韩青对他们全家都那么熟悉,而这全家却都不 认识他。小四用惊愕的眼光看着他,问:“找谁?”“袁嘉珮。”他简单的说。“你姐姐。”“她还没回来呢!她陪客人吃饭去了,你是谁?”陪客人吃饭去了!是那个在欧洲有别墅的“柯”了!韩青的心沉进了一个不见底的深渊, 但他却往前迈了一大步,走进院落,走向里面的房门。“小四!”他清楚的说:“告诉你爸爸和妈妈,说有个名叫韩青的人要见他们!”“你怎么知道我是小四?”女孩惊讶万状。 “不止知道你是小四,还知道你叫袁嘉琪,小三叫袁嘉瑶,老二叫袁嘉 礼。你正念国三,暑假要考高中。”“你是谁?”小四笑着嚷。又惊讶又好奇, 眼珠骨碌碌转,有几分像鸵鸵。“我是??”他想了想。“我是韩青,你未来 的姐夫。”“啊呀!”小四惊呼,用手蒙着嘴,返身就往屋内跑,一面跑,一 面大声喊着:“妈!妈!有个阿兵哥,说他是我的姐夫,来找大姐了!”这一喊,把整个屋子的人都惊动了,一阵零零乱乱的脚步声,首先跑出来的,是个胖胖的中年 妇人,不用问,韩青也知道,这就是鸵鸵的母亲了。她高大,整洁,不施脂 粉,眉目间,有那么种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子,站在那儿,她满脸充满了惊愕 与不解,双目炯炯的,带着无限怀疑的盯着韩青。“你是什么人?”她冷冷的问。看样子,他要对每个人重复自己的身分,他真想一次解决这种考问。他脱下军帽,点了点头,说:“伯母,我是韩青,请问伯父在家吗?我可不 可以进来向你们慢慢说!”袁太太盯着他,或者是他脸上那种坚决,或者是 他眉宇间那种迫切,使这位母亲让开了身子。他走了进去,立刻,他就被许 多眼光所紧盯着了,小三出来了,老二出来了,小四还没走,而鸵鸵的父亲 袁达——一位极具威严及风度的中年人,正站在客厅正中间,一瞬也不瞬的 盯着他。不愧是军人出身,袁达看起来还很年轻,腰杆挺直,肩膀宽厚,眼 光凌厉。“你说你是嘉珮的朋友?”他锐利的问。“是。”他很快的回答,自 己也不知道从那儿来的胆量。“我和嘉珮——”真怪,叫惯了鸵鸵,再称呼 “嘉珮”似乎太陌生了。“在一九七八年十月二十四日认识,到这个月二十 四日就满了四十一个月。我毕业于文化大学劳工关系系,目前正在服兵役, 七月就要退伍了。我早就该来拜见伯父伯母,只是鸵鸵说时机未到。我想, 我不应该再迁延下去,因为,我必须来告诉你们,我深爱着你们的女儿,而 鸵鸵,也深爱着我。我们准备在我退役以后结婚!”这篇话显然震惊了每一 个人,室内突然间变得好安静,大家都呆呆的瞪着他,好像他是个乘坐飞毯, 从天而降的童话人物。好半天,袁达才重重的咳了一声,指指沙发,命令似 的说:“坐下!”他坐下了。袁达燃起一支烟,一时间,似乎不知该怎么办好, 韩青显然给了他们一个太大的意外。然后,他忽然就生气了,回头瞪视着那 呆若木鸡的妻子。 “很好,”他对太太点着头:“我在外面忙事业,你在家里做什么?嘉珮 的一举一动,来往朋友,你注意过没有?这下子,好极了!有个陌生人就这 样堂而皇之的走进来,通知你,他要和你女儿结婚??”“这??这?? 这??”袁太太张口结舌:“你怎么怪起我来了?你该去问嘉珮呀!嘉珮从 念大学,就没停过交男朋友,谁知道这位这位??这位??”她盯着韩青。 “韩青。”韩青再重复了一次,抬眼望着两位长辈。他身子笔挺,眼光坚 决,声音稳定,每一个字,都像金铁相撞,铿然有声。“我知道你们不认得 我,我知道你们根本没听说过我,我知道你们又惊奇又愤怒,我知道你们也 不打算接受我。可是,我一定要告诉你们,鸵鸵和我相识相知相爱,我们也 经过一大段艰辛的心路历程。这些年来,她胃痛,我给她买药,她心情不好, 我带她看海,她感冒,我陪她看医生,她念书,我陪她查字典,她考试,我 陪她温功课,她快乐,我陪她上天堂,她悲哀,我陪她下地狱!能相聚的每 分每秒,我们聚在一起!不能相聚的每分每秒,我们的心在一起,今天我敢 站在这儿,我敢面对你们两位,只因为鸵鸵给了我一封信,她在向我呼救! 我不能不来!不管现在她在什么地方,不管那个跟她在一起的人有多么优秀, 有多么杰出,他绝对抵不上我爱鸵鸵的千分之一,万分之一,万万分之一! 所以,我来了!我来救鸵鸵,也救我自己!因为,万一她不幸,我会比她更 不幸!”袁达夫妇愕然对视,说真话,他们对韩青这一大篇话,几乎根本没 有听懂,也根本没有弄清楚,更搅不明白,他为何要救鸵鸵,又为何要救他自己。  在韩青滔滔不绝,侃侃而谈的时候,谁都没发现,鸵鸵已宴罢归来。 她一走进客厅,看到韩青,她整个人就傻了,像被钉子钉在那儿一样动也不 能动了。  然后,她听到了韩青这篇话,看到了他眉端眼底的坚决。如果全世界 的人都不了解韩青,都看不到他讲这篇话时,他的心在如何滴着血,那么,就只有一个人可以了解,可以看到,可以感觉,可以和他一起滴血??那就是鸵鸵了。听到这儿,她再也忍不住了,张口呼唤:“韩青!”韩青一下子回 过头来,和鸵鸵的目光接触了。在这一刹那间,如电光与电光的交会,两人 心中都震动得怦然而痛。世界没有了,天地没有了,父母不存在,小三小四 都不存在??他们只看到彼此,看到彼此痛楚的心灵,看到彼此烧灼的心灵, 看到彼此煎熬的心灵,也看到彼此热爱的心灵??“韩青!”鸵鸵再喊了一 声,面孔白得像纸,泪水迷蒙了视线,思想混乱成了一团,迷糊中,只觉得 自己那么可鄙,居然写那封该死的信给他!后悔,惭愧,惶恐,感动??一 下子齐集心头,她昏昏然的伸手给他,昏昏然的说了一句:“惩罚我吧!骂 我吧!责备我吧!  我不知道我做了些什么??”“别说!鸵鸵!”韩青站起身子,张开了 手臂:“不能把你保护好,是我的过错!不能让你远离诱惑,是我的过错, 不能让你在需要我时,守在你旁边,是我的过错!不能在你寂寞时慰藉你, 在你脆弱时坚强你,在你疲倦时安慰你???都是我错!都是我错!”她立 即飞奔而来,扑进了他怀里。痛哭着把脸埋在他那宽阔的、男性的胸怀里。 他紧拥着她,闭上眼睛,下巴掩进她那又黑又密的长发中。袁达夫妇是完全 傻了,然后,袁太太才发现似的对小三小四大吼:“进去!都进去!有什么 好看!小孩子不许看!”那一对拥抱的人儿继续拥抱着,对袁太太的吼声恍 如未觉,这一刻,除了他们彼此的心声外,他们听不到其他任何的声音。               19韩青又回到营区继续服役了。 经过了三天的相聚,三天的长谈,三天在袁家公开的露面??鸵鸵和韩青,好像在人生的路途上都往前迈了一大步。袁达夫妇,开始认真研究起韩青来,把他的家世学历来龙去脉问了个一清二楚,韩青坦白得可以,知无 不言,言无不尽。当袁达夫妇知道他只是个来自屏东小乡镇的孩子,家里在 镇上开着小店??夫妇两个只是面面相觑,一语不发,韩青感到了那份沉重 的压力。他从不认为自己的出身配不上鸵鸵,但是,袁家上上下下,连小三小四都投以怀疑的眼光。于是,他终于明白,鸵鸵说“时机未到”的原因了。 而当袁达夫妇进一步问他对未来的打算时,他只能说:“我会去找工作!”“找 什么工作?”袁达锐利的问。 “大概是工商界的工作,我学的是劳工关系呀。”“那么,是拿薪水的工 作了。如果你顺利找到工作,起先你会列入实习人员,然后受基本训练,正 式任用,可能是一年半载以后,那时,你会成为某公司的一个小职员,每月 收入一万元左右的薪水,再慢慢往上爬,爬上组长、课长、副理、经理?? 大约要用你二十年的时间。”他瞪视着袁达。“那么,伯父,您有更好的建议 吗?”他问。 “我没有。”袁达摇摇头。“这是你的问题,不是我的问题。念大学时, 你可以向家里要钱,你可以做临时工赚生活费。婚姻,是组合一个家庭,你 并不是只要两情相悦,你要负担很多东西,生活,子女,安定??和一切你 想像以外的问题。我看,你慢慢想吧,你的未来,是一条很长很长的路!我 只怕嘉珮,等不及你去铺这条路!”他回头去看鸵鸵,鸵鸵默默无语。鸵鸵  啊,你怎么不说话呢?你怎么不说话呢?难道你不能跟我一起去铺这条路 吗?然后,他又更体会出鸵鸵那“时机未到”的意义了。袁太太是个自己没有太多主张,一切都以丈夫的意志为意志,丈夫的世界为世界的女人。对于袁达,她几乎从结婚开始就深深崇拜着。因而,对 管教子女方面,她一向也没有什么主见。她心地善良,思想单纯,是非观念 完全是旧式的。对于“人”的判断,她只凭“直觉”,而把人定在仅有的两 种格式里,“好人”和“坏人”。韩青忽然间从地底冒出来,严重的影响到她母性的威严,又让她在丈夫面前受了委屈,她就怎样也无法把韩青列入“乘龙快婿”的名单里去了。何况,韩青的出现,还严重的影响到另一个追求者——柯,柯或者也不够“好”,但是,毕竟是光明磊落的追求者,不像韩青 这样莫名其妙的从天而降,于是,她对韩青说的话就不像袁达那样婉转了, 她会直截了当的问一句:“你养得起嘉珮吗?”或者是:“我们嘉珮还小,暑 假才大学毕业,男朋友也不止你一个,你最好不要缠着她,妨碍她的发展!”韩青简直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三天里谈不出什么结果,韩青放弃了袁氏夫妇的同意与否,全心放到鸵鸵身上去。鸵鸵又保证了,又自责了,又愧疚了,又发誓了??他们又在 无尽的吻与泪中再度重复彼此的誓言,再度许下未来的心愿,鸵鸵甚至说:“我只等着,等着去做韩家的儿媳妇!”于是,韩青回到营区继续服役。可是,他心中总有种强烈的不安,虽然鸵鸵流着泪向他保证又保证,他却觉得 鸵鸵有些变了。她比以前更漂亮了,她学会了化妆,而一点点的妆扮竟使她 更加迷人。她的衣饰都相当考究,真丝的衬衫,白纺的窄裙,行动间,显得 那样款款生姿,那样楚楚动人。脖子上,她总戴着条细细的 K 金链子,上面垂着颗小小的钻石。他甚至不敢问她钻石是真的还是假的。他握她的手,找不到他送的金戒指,她笑着说:“我藏起来了,那是我生命里最名贵的东西, 我不能让它掉了。”很有道理。他还记得送金戒指那天,十二朵玫瑰花,她 站在门外等他起床!足足等了四十七分又二十八秒钟。也是那天,他把她从 个女孩变成女人。不能回忆,回忆有太多太多。  他继续服役,鸵鸵的信继续雪片般飞来:——没有遇到你,我不知何 时才能结束“爱的游戏”?我将如一只倦鸟,找不到栖息的窝巢。—— 没有遇到你,我不知何时才能发现自己潜在的能力?是你激发并发掘了这块原本是废墟的宝藏。
—— 没有遇到你,我如何晓得我原来也会如此的疯狂的恋爱?你是那 火种,点燃了我心头的火花。  恋爱的句子总是甜蜜的,情书中的文字总是动人的。但是,韩青仍然 不安,强烈的不安着。他知道,那个“柯”还留在台湾,还继续着他各种的 追求,鸵鸵来信中虽只字不提,方克梅的来信中却隐隐约约的暗示着。方克梅,这个在最初介绍他们认识,和他们共有过许多欢笑、玩乐,也共同承担过悲哀;失去的小梅梅,死去的小伟,疯了的丁香??然后,又在他和鸵鸵 的生命里扮演桥梁,他从营区寄去的每封信,都由方克梅转交。可是,方克 梅自己,却在人生舞台上演出了另一场戏,另一场令人扼腕,令人叹息,令 人惊异而不解的戏。她和徐业平分手了。经过四年的恋爱,她最后却闪电般和一位世家子弟订了婚,预计七月就要做新娘了。对这件变化,她只给韩青写了几句解释:如果徐业平能有你对嘉珮的十分之一好,我不会变,如果他也能正对我的父 母,我也不会变。但是,四年考验下来,我们仍然在两个世界里??徐业平 在东部某基地服役,写来的信,却十分潇洒:我早跟你说过,我和小方不会 有结果。这样正好,像我们以前唱的歌,“你有你的前途,我有我的归路。” 我不伤心,自从小伟死后,我早知万事万物,皆有定数,别笑我成了宿命论 者。我一点也不怪怨小方,对她,我只有无数的祝福,毕竟,我们曾如此相 爱过。这就是方克梅和徐业平的结果。 韩青还记得,在服兵役前,有天,他住在徐业平家里。那晚,两人都喝了点酒,两人都带着醉意,两人都有心事和牵挂,两人都无法睡觉,他们 曾聊天聊到凌晨。 “业平,”韩青曾说:“我们将来买栋二层楼的房子,你和小方住楼上, 我和鸵鸵住楼下。一、三、五你们下楼吃饭,二、四、六我们上楼吃饭。你觉得如何?”“不错啊!”徐业平接口:“我们四个还可以摆一桌呢!”结果, 方克梅和徐业平居然散了!居然散了!也是那晚,韩青还说过:“我现在什 么都不担心,就是担心鸵鸵!”“不要担心她!担心你自己!”徐业平说。“你 比她脆弱多了!”是吗?韩青不敢苟同。注视着徐业平,想着鸵鸵和小方,两种典型的女孩,各有各人的可爱之处,他不禁深深叹息了:“业平,我们两个都一无所有,想想看,小方和鸵鸵为什么会爱上我们?她们都那么优秀, 那么出色!我们??唉!真该知足了!不是吗?”徐业平沉默了,难道那时, 他已预感到自己会和小方分手吗?难道他已看到日后的结局吗?他不说话, 只是一个劲儿的抽烟,于是,韩青也沉默了。两个好友,相对着抽烟,直到凌晨四时,徐业平才叹口气说:“睡吧!”第二天早上起来,两人都一脸失眠的痕迹,徐业平问韩青睡得好不好,韩青说:“正面躺,左面躺,右面躺, 反面躺,都睡不着。”徐业平嘻嘻一笑,说:“我看你大概也站着躺吧!”往 事历历,如在目前。小方却和别人订婚了。徐业平和小方本身,不管多么潇 洒,韩青和鸵鸵,却都为这件事消沉了好一阵子。“世外桃源”的打情骂俏,来来的许愿池,水源路的小屋,金国西餐厅中为“小梅梅”取名字??往事历历,如在目前,往事历适如在目前。 但是,方克梅和徐业平居然散了,居然散了。 在营房中,韩青捧着徐业平和小方分别的来函,好几个深夜,都无法成眠。总记得小方过二十岁生日,穿一袭白色衣服,襟上配着朵紫罗兰,和 徐业平翩然起舞。也是那晚,韩青第一次认识了鸵鸵!“小梅梅,你再也不会有弟弟妹妹了!”他叹息着。 但是,真有个小梅梅吗?她存在过吗?是的,她存在过,虽然只有短短两个月,她确实存在过。但是,她也去了。从糊涂中来,从糊涂中去。生 命是古怪的东西,韩青年龄越长,经历越多,自负越少,狂傲越消??他再不敢说他了解生命,更不敢说他了解人生。同时,鸵鸵的来信变得越来越短,越来越零乱,有时,他甚至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她开始谈到毕业,因为她 马上就要毕业了。但她谈了更多有关社会,有关成长,有关生活“境界”的 问题,含糊的,暗示的,模棱的。他困扰着。可是,他在极大的不安里,仍 然对鸵鸵有着信心,只要他退了役,可以和她朝夕相处,可以找到一份足以糊口的工作??什么都可以解决,什么都可以成功。一个“圆”已经划到最后的一个缺口,只要那么轻轻一笔,就可大功告成。等待吧,因为他也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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