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博士-酸菜鱼要注册商标吗?

橘子汽水/火锅/录像店/山城/初恋

ooc是我的,胡杨是施展的。食用愉快。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在什么东西上面都有个日期,秋刀鱼会过期,肉罐头会过期,连保鲜纸都会过期,我开始怀疑,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东西是不会过期的?

——王家卫《重庆森林》

施展的家住二楼。这栋房子有点老了,一共六层,大概是施展还没出生的时候建的。外墙上挂着的空调外机和胡乱搭着的几股电线搅得有些触目惊心,黄蓝雨棚也掉色得严重,蒙上一层厚厚的灰。站在楼底往上看,你会觉得这地方根本没法住人,可偏偏生锈的铁围栏里晾着的被套和黑洞洞的窗口传出的油烟味又是真实的。

施展叼着五毛钱一根的冰棍,刘海长得快要遮住眼睛,汗水顺着他的脖颈往下流,浸过白色的棉布背心。于是他开始立夏以后的第25次暗自发誓,吃过晚饭一定要下楼剪个头发。他手里提着刚买的豆腐和里脊肉,蓝色的塑料袋混着菜市场独有的味道,摇摇晃晃地蹭着他宽松的某牌大裤衩,上楼的时候人字拖把台阶踢得“塔塔”响。二楼的声控灯坏了好久了,天一黑就什么也看不见。

这里是2000年的重庆,这座老城走到了新旧交替的路口。施展有一对赶在千禧年的关头从县城搬到主城区做生意的父母,半辈子打工的钱用来开了家火锅店,施展没事的时候就过去帮忙,白背心上总有几点洗不掉的油渍和经久不散的火锅味。他刚过完14岁生日,夏天过去就要上初一,因为读书晚,走到哪里都能到上孩子头。他最喜欢的事是坐在底楼的楼梯上,靠着栏杆啃完一支冰棍,看方圆几栋楼的小屁孩都拱到跟前来,眼巴巴地喊他一声“施展哥哥”,等看到那些小孩直勾勾盯着他手中冰棍的眼里闪出诡异的光,就立马起身拍拍屁股走人。

他搬来这里的第四个月,已经没有小孩想要主动找他。他们喜欢窜在院坝和窄巷里玩捉迷藏,也把周围一米四以下的墙上画满粉笔印子。坝子中央有一颗黄桷树,树下的石桌和方凳原本是粗糙的石料随意堆砌起来,但在不知道淋过多少场雨之后终于变得像现在这样光滑,楼上的老头最喜欢摇着蒲扇坐在那里说大话。

施展依旧坐在底楼的第二个台阶上啃冰棍。他选这儿是为了节约电费,这里凉快,晒不着太阳。但他天生是个蒸笼头,汗水还是成股地往下淌。从里往外看,太阳照得白花花的一片直晃眼睛,他把脸贴在铁栏杆上降温,迷迷糊糊地就要睡过去。

“抱歉,请让一下可以吗?”一个声音从施展头顶上传来。他抬眼看了看,那人的长相与穿着同他的声音一般干净,无一不在预示着他与这个破败又慵懒的地方格格不入。施展每天走在三峡广场的步行街上也能看到许多像这样的人,可这些跟他有什么关系呢,转身就忘。他起身为他让路,突然注意到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个人。

柯南。有一个念头瞬间从施展的脑子里闪过。跟在后面的小孩像《名侦探柯南》里的柯南。白色衬衫短袖规规矩矩地扎进背带短裤里,看上去价格不菲的运动鞋,还有长过脚踝的纯色棉袜,一副黑色圆框眼镜几乎就挡住了半张脸,留着温顺的蘑菇头。他让施展想起那个穿戴者小西装和红领结的小学生。周围的野孩子都挤在电视机面前看《哪吒传奇》的时候,施展喜欢去录像店借《名侦探柯南》的碟子。只是他从来就搞不明白,为什么小学生要整天穿得比自己以前那个小学班主任进城开教研会还要正式。

小孩从施展旁边擦肩而过时,带过一阵好闻的皂荚香。如果是在电影里,此刻的天气应给是明朗而温和的,导演逆着光拉一个长长的慢镜头,再给施展的痴汉相二十四帧的特写。施展此刻产生了想要请他喝橘子汽水的念头。然而小孩没有看他,那股淡淡的清香很快消失掉。

两个人拖着行李箱上楼,箱子偶尔磕到台阶发出“哐当”的声响,然后是开锁,关门。施展还站在楼下,靠声音辨别出,他们是新搬来的邻居。

第二天施展难得起了个大早,抬手看看表,才七点。他翻起身在床上坐了一会儿,推开窗,三楼的张大妈在树下打太极。施展是被隔壁的动静吵醒的,这栋楼小得可怜,每层楼门对门两户人,施展的卧室拐个弯,刚好邻着对面家的厨房。听声音,他疑心对面新来的两个人差点没被炸死。

施展起身到厕所里照了照镜子,昨晚终于剪了头发之后整个人看上去精神了不少,至少没那么像条狗。他又从衣柜里找出一套黑色的运动短袖短裤正儿八经地套在身上,换了崭新的“回力”运动鞋。爸妈一大早出门采购,他一会也得过去帮忙,怎么说也是要上街的,还是稍微穿得整洁点——放屁,你哪天不是穿着背心拖鞋出门的——心里有另一个声音跳出来反驳。那是为什么呢?施展从裤兜里掏出钥匙将防盗门反锁,一转身看到对面正打算出门的两人,找到了答案。他不想在小孩面前穿得像楼底下喝茶的大爷。

“早啊。”他懒懒地打了个招呼。

前面的高个子愣了愣,随即笑着回应:“早上好,我们是新搬来的住户。”

“我晓得,”施展也笑了笑,“你昨天喊我让路呢。”施展不太喜欢说普通话。在他那个只讲方言的老家,他的普通话是跟着电视剧学的。他有点嫌弃自己的发音,要几年过后才明白那是可以用来装逼的港台腔。但放在现在,他还是习惯于讲重庆话。

对面的高个男生显然有些不适应,等到完全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之后又露出一点震惊。所以才说人要打扮,施展稍微拾缀一下,也能有副焕然一新的人模狗样。

“是我。”施展冲他挑挑眉,抽出钥匙准备下楼。

“请问一下,”高个子叫住施展,“附近的公交车站要怎么走?”

施展回头看了看他,“我带你们去吧,顺路。”

“谢谢。”高个子拉起身后小孩的手,跟在施展后面下楼。“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我叫李汶翰,这是我弟弟,胡春杨。”

“我叫施展,施展抱负,施展拳脚。”施展回过头,冲两人露出一个傻气十足的笑而不自知,他注意到后头的小孩偷偷抿嘴笑了笑,还以为是自己的人格魅力使然。挺可爱的,他心说。

两层楼的距离本来也说不上什么话。走到单元楼底,早上八点的太阳正好对着这个方向,没一点遮挡。施展停住脚眯了眯眼,小孩正好走到了他的旁边。他把心里刚想要骂骂这个从早晒到晚的太阳的念头压下去,反倒生出一点欣慰来。

李汶翰的话挺多,又或许只是想要化解初识的尴尬,去车站的途中一直向施展询问着,无非也就是哪个景点更好玩一类的问题。施展在主城晃荡得久了,并不觉得那些地方有什么不同,但他还是一本正经地当起了临时向导。施展有自己的小算盘,他家的店在沙坪坝南街上,于是说的话字里行间都想要把两个人往那一片引,无非是想着他们晚上没准就能碰巧来吃个饭。

冲着这个念头,施展坐在自家火锅店的后厨门口择了一下午的菜,时不时拿眼睛往大门口瞟,切菜的墩子大哥都在疑心他是不是成了斜视。

而事实证明他今天不去买彩票都实在是可惜。

晚上七点,火锅店的人渐渐多起来,接下来的两三个小时往往是一天中生意最好的时候。施展就是在这时于人山人海中发现了那个毛茸茸的小脑袋,是胡春杨。顺着他再往上看,才又注意到旁边的李汶翰。门口的迎宾带着他们进来入座,施展突然起身跑到大堂最里边的冷饮柜前开了柜门。

“干撒子吔在?”(干嘛呢?)在柜台里算账的施妈瞥了他一眼,一开口就中气十足。施展那副大嗓门很大一部分就是遗传自她。

“我们的新邻居来吃饭来了。”

“新邻居啊?”施妈探出半个头,“那正好我们请客撒”

“晓得了。”施展一手拎着一瓶饮料,很不讲究地用脚踢上了柜门。

“施展?”李汶翰先认出了他。他们坐在靠墙的双人座,对面埋头看着菜单的小孩也闻声抬起头。

“欢迎光临,我家的店。”施展把手里的两瓶饮料分别放到两个人面前。一瓶可乐,一瓶橘子汽水。“随便吃,我请客。”

“哇,这么巧!”李汶翰还沉浸在这场刻意而为的巧合里,并没有发现有什么不对。施展的眼睛实诚地盯着正在点菜的胡春杨,他正拿起笔认真地在土豆片后面画了个“1”,顺着被放在面前的橘子汽水再次抬头,正好对上施展有些一言难尽的目光。

“谢谢。”他小声道谢,一双眼睛就像是趴在洞口向外窥探的兔子。

“不用谢。”施展扬起了一口大白牙。胡春杨的声音软软的,又像在冒着气泡,施展觉得他就是橘子汽水。

“施展!”那边又响起施妈召唤施展的声音,使他回过神来。

“你们慢慢吃,我先过去了。”施展冲两人摆摆手,转身小跑着离开,一步三回头,差点撞翻了过道上送菜的服务员手里的托盘。今天是有点飘了吧,他不否认,甚至理直气壮。

李汶翰来到前台结账的时候被施妈拽着好一番细细打量,先是说什么也不肯收钱,再是嘘寒问暖地从姓名年龄问到学业和情感状况,间或还不忘数落一旁的施展“你看看人家”。李汶翰咧着嘴尴尬地笑,不知道有没有后悔来吃这顿饭。胡春杨大概是等得久了,在座位上扭过头来想要寻找他大哥的身影。施展准确地捕捉到这个信息,三两步跳到他目光所能及的地方,用力挥了挥手。胡春杨果然看到了他,嘴角轻轻扬起,眼角弯下一个弧度,像是在笑。施展以为自己看走了眼,眨眨眼睛又确认了一遍。是真的,小孩冲他笑了。

有另一桌的客人前来结账,李汶翰总算逃过一劫。施爸和施展被安排一起送两个人出去。

“有空常来。”施爸朝两人挥手告别。

“有空常来。”施展这句是对着胡春杨说的。

九点整,店里的客人走得差不多,只剩下稀稀拉拉的几桌,只是不时还会有吃宵夜的人前来入座,火锅店通常要十一点才打烊。施妈开始催促施展回家睡觉,她始终坚信到了施展这个年龄早睡早起也还能长高,于是这几个月,他在家过的基本算是独居生活。

施展走到车站的途中路过街边的一家商店,赶在老板拉下卷帘门之前买了一支冰棍含在嘴里。兜里还剩了一个钢镚,投进“404”路公交车的投币箱。车厢里没什么人,施展挑了一个后门靠窗的单椅坐下。这辆车是最老式的一种,重庆话管它叫“板板车”,不管换挡还是刹车,发动机都能“嗡嗡”响得震耳欲聋。施展把头靠在推拉式的车窗玻璃上,心中却难得的异常平静。他又想起了小孩。

“我们最接近的时候,我跟她之间的距离只有0.01公分,57个小时之后,我爱上了这个女人。”

施展想起看过的电影,以前觉得太过夸张的台词此刻似乎在他身上得到应证。于他而言,过去的20多个小时发生的事倒更像是一部电影,电影的开头是小孩搬来的那天有些燥热的下午。

他十四年以来的咸鱼人生淡如死水,却又好像因着些什么正在变得鲜活起来。

六楼王大爷家的收音机每天早上都会准时开机,他耳朵有点背,所以总是把音量调到最大,周围一圈人都能听到。

施展趴在窗台上啃着馒头听早间新闻,窗台外头密密麻麻地晾着的好几套运动装被风吹得一晃一晃。这是他以往一放假就懒得再穿的东西,今天一大早他从柜子里全翻出来洗了一遍,又把白背心和大裤衩丢到角落里,决心要从头做人。

他吃完饭去菜市场买菜,收拾得清清爽爽的样子甚至让卖土豆的大叔没认出来,以至于报价的时候还比平时贵了两毛。

买完菜回家,上二楼,转身,施展看到了蹲在门口的胡春杨。

“小孩?”施展走过去蹲下身子,“你在勒点蹲起干撒子?”(你在这儿蹲着干嘛?)

胡春杨抬头愣愣地看着他。

“刚刚,下楼吃了早饭,他有事走了。”胡春杨不爱说话,每一句都恨不得一少再少,只剩一个字最好。施展是个榆木脑袋,今天却像开了光一样奇迹般地全部理解了,他起身掏出钥匙开了门,朝胡春杨伸出一只手:“起来吧,先去我家。”

小孩蹲在原地望着他没动,施展也并不觉得尴尬,他向来以脸皮厚闻名。于是他躬了躬身子,牵住胡春杨的一只手:“走吧。”短暂的停顿后,他终于接收到回应。胡春杨回握住他的手掌借力站起来,大概是蹲得久了腿有些麻,他有一下小小的趔趄,抓着施展手掌的力度紧了紧。施展胸中生出一种成就感,从一见钟情到把人骗回家,他只用了两天。

“你先坐。”他把胡春杨领进客厅,转身去厨房放东西。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瓶橘子汽水和一根吸管。汽水是他刚刚从冰箱冷藏室最里层翻出来的,瓶身上冒着白汽,液化的水珠流过他的指缝浸出一点凉意。胡春杨正端端正正地坐在铺了凉席的沙发上,望着某处发呆。

“小孩,我有汽水,你想不想要?”

胡春杨看了看他,十分乖巧地摇摇头。

“给你了,喝吧。”施展拉过他的手,不由分说地把饮料塞进去。

“谢谢。”胡春杨轻轻咬了咬嘴唇,半天憋住这么两个字。他莫名地觉得眼前这个人挺好玩,每次询问自己的话都权当是空气,无论自己是拒绝还是接受都丝毫不影响他的热情。此刻他正坐在旁边笑盈盈地看着自己,就像一只金毛犬。

胡春杨咬着吸管笑了,大金毛像是得到了鼓舞,又凑过来了一点。

“小孩,我能进你家吗?”施展刚刚进了趟卧室,现下又折返出来,靠在门框上问了这么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我可以从这儿翻到你家去。”施展朝卧室里头窗台的方向指了指。

“你别去,太危险了。”胡春杨放下了手中的饮料瓶。

“那斗是同意了。”(那就是同意了)施展嘿嘿地笑笑,径自转身进了卧室。

“诶——”胡春杨着急的时候,声音才会大上几分贝,但却叫不住那个一意孤行的青春期男人。他起身急急忙忙地追过去。

施展的卧室给人的第一感觉是眼花缭乱。墙上贴得密密麻麻,却不是男孩子通常会迷恋的动漫或者篮球明星,而是一些文艺得不合理的电影海报。床在靠门的位置,被子被裹成一坨堆在角落,往里是书桌和书架,架上整整齐齐地摆了好多碟片,书却被乱七八糟地散放在桌上。再往里,窗户被大大地开着,施展正扶着窗框小心翼翼地将第二只脚也抬到窗户的外沿上,不知道的会以为他要跳楼。胡春杨一颗心悬到嗓子眼,没敢发出声音。其实两边的空中距离也不过一米,施展轻轻跳跳也能跨过去,可万一呢?二楼摔下去肯定得残。

施展往下蹲了蹲,纵身起跳,一个大步子迈了过去。胡春杨松了一口气,突然又听到“扑通”一声,他赶紧跑到窗前,探出脑袋往对面看:“施展?”

自家窗台上突然爬上来一只手,然后是一个人扶着墙颤巍巍地站起来。“噗”,胡春杨被他龇牙咧嘴的表情给逗笑了。

“小孩,快去门口,我给你开门。”施展揉着膝盖一瘸一拐地往里走。胡春杨家的客厅很干净,大概是刚搬来的缘故,只有些简单的家具和电器,连电视机也没有。茶几上放了一摞书,沙发上有一只玩具猪,施展没由来地想起刚刚胡春杨笑起来的样子,想要伸手摸摸它。不行,随便动人家东西这种事情,我施展不能干。他收回手走到门口,没想过其实自己翻窗户进门的行为也算不上正经。

开门,胡春杨果然乖乖地等在那里。

“进来吧小孩。”他侧身给胡春杨让路,虚揽着他的肩膀错身退到过道上,“我先回去了。”

“再见,”胡春杨歪着头想了想,又加上一句,“谢谢你。”

“不用谢。”施展笑了。他看着对面关了门,转身回了自己家,拐进厨房取出今天早上刚买的菜开始淘洗。他自认厨艺还不错,打算要认真地做一顿午饭,把小孩拐过来一起吃。真男人,从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机会。他想着,用力掰开一个苦瓜。

11点半,胡春杨收起作业合上笔盖,打算去厨房给自己煮碗面吃。当他看到一个黑影从窗台上跳下来时,其实是不吃惊的,就好像他在看到施展成功从卧室翻到厨房的那一刻就知道,以这个人的厚脸皮,他还会以这样的方式在自己家出现第二次和第三次。

“小孩,还没吃饭吧?”施展这次没有摔到地上,“我做了吃的,去我家吧!”他拉起胡春杨的手就要往外走。胡春杨没有说话,他知道自己无论说什么也会被当做同意处理。但反正,自己也并不是那么抗拒。

从卧室到厨房的空隙像是施展找到的一条秘密通道,他开始不厌其烦地翻来翻去,有时候是送来一瓶下楼时买的橘子汽水,有时候是来拉胡春杨去自己家吃饭。

“你大哥怎么老是不在?”施展翻窗的第十五天,他正躺在胡春杨家的沙发上戳了戳小孩的脸,不把自己当外人。

“他做暑期工,他要上大学了。”胡春杨咬着橘子汽水的吸管回答。他再一次目送着施展的背影消失在厨房里,决心明天一定要问问他为什么每次都不走正门。

第二天胡春杨又一次坐上了施展家的餐桌,他喝了一口白粥,无奈地看着旁边的人正兴致勃勃地给自己剥虾。“施展,”他难得一次主动开口,被叫到的人立马抬眼,“你以后别去我家了吧。”对面的人笑容渐渐凝固消失,胡春杨从他脸上捕捉到受伤的神情。“我是说,我来你家找你吧。”施展觉得自己一定是在做梦。

胡春杨昨晚是真的做梦了。他梦到施展在窗台边踩空,从中间掉了下去,他扑上前去抓他的手,却什么也没能抓住。他在黑暗中惊醒,吓出一身冷汗。平复心情之后再次闭上眼睛,眼前浮现的是施展傻笑着把橘子汽水递给自己的样子。

“胡春杨,你从小就不爱讲话么?”好像是有人问过他这个问题。可是怎么会呢,没有人天生会是内向的吧?爸妈常常不在家,在一起也会不停吵架,大哥上寄宿学校,没有人来同他讲话,也没有人教过他要怎样与人交往。他只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很多种墙,而心里的墙可以把自己保护好。

他最近总是想起那天上午施展努力翻着窗户的样子,那个爱笑的厚脸皮的男生,也是像这样笨拙地翻过了一面面墙,来找到自己。

头顶的吊扇“嗡嗡”地转,施展瘫在沙发上,抱着半边西瓜,拿起遥控器把电视声音调大了些。

“咚咚咚……”施展听到敲门声,以为是自己的幻觉。这个点爸妈不该回来,回来也不该是要敲门。他一边做好了是胡春杨主动来找自己的准备一边踩着拖鞋往门口走,开门看到李汶翰举着个手电筒站在外面。

“不好意思打扰了。”李汶翰冲他笑笑,关掉了手里的电筒,“今天来有件事想拜托你。”

施展斜斜地靠上门框,示意他继续说。想象与现实的落差让施展此刻并没有想要与李汶翰过多交流的欲望。

“我这几天需要去外地一趟,想要拜托你晚上帮忙照顾一下杨杨,如果不方便的话,我们家里还有空房间……”

施展回味着刚才所接收到的信息,就只记得“晚上帮忙照顾一下杨杨”这一句。

“方、方便。”他立马站直了身子。施展激动的时候会容易结巴,不过人他脑子再怎么短路,也拎得清现在摆在面前的有“小孩住过来”和“自己搬过去”两个选项,他当然选择前一个,有种说法叫做主场优势。“那个,明天他直接搬过来就是了。”

“那辛苦你了。”李汶翰笑笑,“杨杨其实很自立的,只是他晚上一个人住我不放心。对了……”他从口袋里掏出钱包,“这段时间杨杨老是在你们家吃饭,破费了……”

“不用,多副碗筷的事儿。”施展用语言和行为一起制止了他,“那,那个,他明天,撒子时候过来?”眼下他关心的只有这一个问题。

“我可能会走得比较早,所以,还要拜托你监督他吃早餐。”

“要得要得,没得问题。”施展如果此刻能够照照镜子,一定会发现自己脸上正闪着金光,他此刻笑容灿烂的样子,就差没备上两箱聘礼给对面挑过去。

施展忘了又和李汶翰客套了些什么才把他送走,只记得自己按捺不住一颗兴奋的心,后半夜才睡着。

然而他第二天早上六点就醒了,起身迅速收拾好自己后,趴在自家门口听对面的动静。如果李汶翰能够看到他此刻猥琐的样子,一定会后悔自己把弟弟托付给他的决定。

7点钟,在施展靠在门背后就要睡过去的时候,他听到了对面关门的声音。他起身透过防盗门的猫眼往外看,李汶翰正提着行李箱下楼。他昨晚好像说胡春杨通常会八点钟起床。施展掐了掐表,转身进厨房开始煮粥。他自认反应慢半拍,可偏偏也能在为数不多的几顿饭里摸清小孩的喜好,比如不爱吃饭却喜欢喝白粥,苦瓜要加麻油凉拌,白灼虾不用蘸料。

8点过10分,他出现在胡春杨家门口,满怀期待地扣了三下门。胡春杨是穿着睡衣来开门的,睡眼惺忪,是施展从未见过的样子。于是毫不夸张地,他愣在门口忘记了要说些什么。

“怎么了。”胡春杨抬手揉了揉眼睛,小声嘟囔着。

太可爱了。施展忍不住想要逗逗他。“小孩,”他弯下腰去凑到他跟前与他平视,“你大哥不要你了,你跟我吧。”

胡春杨没有说话,就这样站在原地望着他,没有什么表情的脸上因为天生长相的缘故生出几分委屈的样子,就在施展以为他下一秒就要哭出来的时候,终于缓缓地吐出了一个字:

是什么感觉呢?施展找不到恰当的比喻,只能说它像满天的烟花在某一刻一齐绽放。他心中有一颗种子,以惊人的速度在破土、萌芽,他能够清晰地听到它抽出枝条,在这个夏天疯狂地生长。

施展买菜回来的时候胡春杨正坐在茶几旁的小凳上写作业。

“小孩,你上几年级了?”施展把菜搁在厨房的灶台上,照旧拿上一瓶橘子汽水去客厅。

“撒子吔?”(什么?)施展的嗓门本来就大,此刻又把音量提高,胡春杨握着笔的手抖了一下,轻轻叹了口气,拿出橡皮把误划的一笔擦掉。“你居然跟我一个年级?胡春杨你才多大?”施展手舞足蹈,自行忽略掉自己在同级生中实属大大超龄的既成事实。胡春杨抬了抬眼,没有给出太多反应。施展扑腾了一会终于消停,瘫在对面的沙发上。“等会儿,你都毕业了还做撒子作业?”

施展顿了顿,一时不知道要接什么话。他在某一瞬间感到小孩和自己隔开了一些距离,大概就像中间隔着的茶几这么宽。他好像忘记了一些重要的细节,比如小孩刚来的那天穿戴整齐得像是动漫主角,而自己随随便便第堵在楼梯口,像没有人要的流浪狗。

他起身绕到胡春杨旁边望了一眼那些生涩难懂的字符,回到厨房开始择菜。

午餐是凉拌苦瓜和白灼虾,胡春杨吃得清淡,不像施展,一顿没有辣椒也受不了。他刚从冰箱里取出一瓶“老干妈”,拌了些在饭里。

“你下午陪我看电影吧。”

施展认真剥虾的手一抖,虾仁掉到了地上。“啥?”

“你房间不是有很多光碟吗?你不请我看吗?”胡春杨吃掉碗里最后一只虾,腮帮子鼓鼓的望着他。

“请请请,”施展抽出一张纸巾把虾捡起来丢到垃圾桶里,顺便擦了擦手,“你想看撒子?我去拿。”

“你先坐下吃饭……”胡春杨叫住兴奋异常的人,咬着筷子仔细想了想。施展的房间他进去过几次,墙上的海报都认真地看过一遍,只有床头的那一张,四个边被透明胶小心地粘住没有毛边。胡春杨很聪明,他只用看一眼就知道施展喜欢什么,比如那部电影,再比如自己。

“《重庆森林》。”他清晰地记得海报上印着的电影名字。

“那个啊……”施展挠挠头,露出为难的表情,“我找了好久都没买到…不过没关系!”他抢在胡春杨想要开口之前再度亢奋起来,“我晓得哪里有,我可以去借。”

“算了吧,会不会很远?”

“不远不远。”施展收拾起桌上的空碗盘,搬到厨房的洗碗槽里,“我很快就回来了。”

事实上施展回来的时候胡春杨已经做完了一套数学小测。施展的额头往外冒着汗,手里拿着一张光碟,还拎着一瓶橘子汽水。

“上午不是喝过了吗?”胡春杨接过去。

“就是,想给你买了。”施展从厕所里找出一条毛巾擦汗。

“就那栋楼,”施展朝窗外指了指,“我一个朋友那借的,他留我坐了会儿。”

骗人,胡春杨想。他分明看到他小跑着出了街道,况且光碟的外盒上分明还贴着音像店用来编号的标签。施展这个傻子,还真是不会说谎。

但他没有戳穿。他依旧咬着吸管,用施展离开的速度和时间开始计算他为这张光碟奔走的距离,汽水的清凉与甘甜一同沁到心底。

“小孩,咱们去楼下看吧,徐炳超的钥匙在我这儿。”

胡春杨知道这个人,施展常常提起他,他在楼下也拥有一家小小的录像店,但店里大多都是供应给周围居民的八点档电视剧或者动画碟片。胡春杨没和他说过话,但每天吃完早饭回来时,经过他的店口,他会冲大哥笑着打招呼。这几天他不知道要去哪里,所以钥匙才会到了施展手上。

胡春杨跟在施展身后下楼,等他打开录像店的门。店面很小,两边都安置了一个大大的立架,摆满了各种各样的光碟,中间留出一条窄窄的通道,阴暗而逼仄,唯一的优点是冬暖夏凉。最里边是一张旧沙发,还有一台碟机。施展把碟片放进去,过来和胡春杨挤坐在一起。

几秒的雪花屏过后,画像慢慢变得清晰,这部电影施展看过两次,他记得所有的情节,此刻他坐得稍稍靠后一点,能够偶尔偷看小孩被电影吸引的样子而不被发现。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变成一个很小心的人,每次我穿雨衣的时候,我都会戴太阳眼镜,你永远都不会知道什么时候会下雨,什么时候出太阳。”

施展也不知道。但胡春杨出现的那天出了太阳,所以晴天就一直是晴天。

从录像店出来的时候院子里的太阳已经阴了。施展看看表,带着胡春杨去了附近的一家面馆。胡春杨坐在他对面一口一口地吃得认真。他伸出手去揉了揉小孩半低着的头。胡春杨抬头看他一眼,用筷子敲了敲他的碗沿:“你好好吃面。”

什么时候这么凶了。施展在心里暗自嘀咕。但他看到胡春杨在自己面前越来越放松的那点小变化,到底还是欢喜的。

这样就算是吃过了晚饭。两个人漫无目的地沿着街道走,绕到旁边的一个小公园里。它是真的小得可怜,一块大草坪中间修着几条石子路,连树也吝啬多栽几棵。这里原本也算个好去处,只是周围的老城区开始拆迁之后,逐渐变得荒芜起来。

施展在草坪的一块大石头上坐下,招呼胡春杨也坐过来。傍晚的时候会有地气从地里往上钻,微微起了风,就像有一阵一阵的热浪打在脸上。两个人并肩坐着,看太阳慢慢地从不远处的山头落下。

“我开学就要回河北读书了。”

“嗯。”施展应了一声,低头玩弄着随意扯下的两根野草,没有说话。他不愿意去细想这个话题,他看过很多的电影,分离总不是个好东西。

“施展,你以后想做什么?”

“我也不知道。”施展扔掉手里的草,反手撑在石头上伸了个懒腰。

“你很喜欢电影吧?”胡春杨侧过头来看他,“我觉得你可以当一个导演,或者摄影师。”

“我吗?”施展笑起来,“怎么可能。”

“那你呢小孩?你读书这么厉害,会考到北京去上大学吧?”

“那我以后就来北京找你。”

“可如果我不想去北京上大学呢?”

“没事,”施展跳起来,拍拍裤子蹭上的灰,“反正我跟你是一头的。

远处的居民楼已经亮起了几户灯,胡春杨抬手牵住施展伸出的手,借力站起来。

胡春杨洗过澡,没在客厅里看到施展,寻到卧室,发现他正忙着换新的被套和床单。

“你在干嘛?”他踩着湿漉漉的拖鞋站在门口问他。

“给你铺床啊。”施展牵住被子的两角抖了抖,让里头的薄絮铺得更均匀。

胡春杨沉默了一会,又小声地开口:“我怕黑……”施展停住了手中的动作。“你陪我一起睡吧。”

下一秒,施展冲出卧室剧烈地咳嗽起来。“你怎么了?”胡春杨走到一旁替他顺着气。施展摆摆手,扶着桌子直起身,抓起一杯凉水猛地灌下去。他才不好意思承认自己是因为太激动所以被口水呛到。

施展从厕所冲完澡出来,胡春杨正坐在床上玩他带过来的小猪玩偶。他站在门口有些不知所措,倒是胡春杨挪了挪身子,大大方方地空出大半边床。施展坐上床沿,伸手去够床头的开关。

“嗯。”胡春杨放下手里的猪,缩到空调被里睡下。

当房间陷入黑暗的那一刻,施展偷偷咽了咽口水。老实说,他从记事起就是一个人睡,现在胡春杨躺在旁边,他无端紧张得要命。他做了几次深呼吸,好尽快使自己平静下来。

“还没。”在一片漆黑中,他感受到胡春杨的小脑袋又朝自己这边移了移。

“其实大哥不是我亲大哥,妈妈和爸爸结婚之前就带着他。”

“嗯。”难怪,他和小孩并不同姓。施展没再吭声,等待着胡春杨的下文。他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他们相处的时间里,大多数是一个说一个听,只是他从来没想过有这样一个奇妙的晚上,自己会变成安静倾听的那一个。

“我爸妈也要离婚了,其实我早就知道,他们老是吵架。

“大哥是高考结束搬回家才知道的。我说我最近不想住在家里,他就带我来了重庆。

“大哥这次是去出席他们的离婚官司的,还有两天就要开庭了,但他不忍心让我看到。

“他们没有在争家产,他们都想要我的抚养权。”胡春杨稍稍做了停顿,“但我谁也不想要,我只想他们和我,还有大哥,我们四个人在一起。

“施展,我很难过。我跟大哥说没关系,但我很难过。”

胡春杨把头继续往施展那边靠了靠,几乎要整张脸埋在他的肩膀上。施展说不出安慰的话,只侧了侧身子把手臂放低,让胡春杨能枕得更舒服些。他很久没有再说话,就在施展以为他已经睡着的时候,才感觉到肩膀传来一阵潮湿。胡春杨哭了。

“施展,有什么东西不会过期?”黑暗中他隐约看到胡春杨抬起头,抽着鼻子问他。听上去很难懂的一个哑谜,施展却心照不宣地理解了。《重庆森林》里讲,秋刀鱼会过期,肉罐头会过期,连保鲜纸都会过期,孤身一人的男主角不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会过期。

“面包牛奶会过期,橘子汽水会过期,爸爸妈妈也会过期……”

“施展和胡春杨不会过期。”施展突然开口打断了他,“我和你,我们两个不会过期。”

胡春杨没有回应,他在夜色的掩蔽下偷偷笑了。他数学很好,尤其擅长证明题,一层一层,必定要有因果联系。“显然”是最忌讳出现的词语,再显而易见的东西,也要能说出因为所以。不问缘由的支持与坚定,他来到这个地方,在施展那里头一次见到。所以他开始学着不去找自己总是喜欢到施展家吃饭的原因,也不问为什么施展总是给自己买橘子汽水,这些小小的故事就像某天晚上他看到晚归的大哥从楼下的录像店出来,而录像店的青年这几天关掉店门买了和大哥同一班的火车票一样,不需要刨根问底。

“我看电影里讲过,‘每当夜幕降临,一个神秘的世界就开始活动了。’”有风吹过黄桷树的叶隙,树上有鸟扇动几下翅膀后陷入沉寂。

施展从厨房的水槽里取出上午买回来的西瓜,搁在案板上小心地划成两半,一边插了根勺子捧出去,递给瘫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胡春杨。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他这几天都没怎么再碰过他的习题册。

“你看啥呢?”电视里的男女主角躺在学校的草地上,说着些莫名其妙又烂大街的台词。施展难得嫌弃地皱了皱眉。

“遥控器太远了,我够不到。”

施展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拿起茶机上的遥控器给那位小祖宗递过去。画面切换到中央六台的《佳片有约》。好巧不巧,放映的正好是前几天看过的《重庆森林》,胡春杨惊喜地回过头去与施展对视一眼,两个人一起傻笑起来。

金色假发的女杀手在男主角生日那天的早晨送来一张明信片——“这一刻是永远不会过期的。”

施展放下手中吃了一半的西瓜,拐进卧室里翻了一个小本子出来。“小孩,你家住哪儿?我也给你写信。”

胡春杨像看智障一样看了他一眼,但还是也放下自己的那半西瓜,接过纸和笔,在上面写下一个地址。“寄信很麻烦的,打电话就好了。”他又在后面加上一串数字。

施展接过去,傻呵呵地笑了:“我也把我的写给你。”

“大哥租房子的时候我就记过这里的地址了。”

“哦……那还有我家座机的号码呢。”施展贼心不死,似乎非要写点什么给他才算数。

“你的小本子封面上有嘛,我记住了。”胡春杨嘚瑟似地扬了扬下巴,“我厉害吧。”

如果换作别人,施展一定要一巴掌招呼过去,可偏偏这是胡春杨,于是施展伸手捏了捏那张原本十分欠揍,在他加完滤镜之后又变得可爱的脸,悻悻地收回手,把胡春杨写过的那一页撕下来小心翼翼地叠放进裤兜。他突然又从荷包里掏出一个圆圆的小盒子。

“这是什么?”胡春杨凑过去。

“差点忘了,我上次去买橘子汽水的时候玩抽奖机抽到的。”

胡春杨知道那种简陋的机器,自己的学校门口也会有。连有拉环的弹簧把小钢球推出去,待它随机滚落到某个小方格里,有时可以得到一些乱七八糟的小玩意儿。

“里面装了什么?”胡春杨舀了一勺西瓜放进嘴里,看施展用力把它掰开。

“是水果糖,但老板好像跟我说也可能是怪味糖。”施展撕开彩色的包装纸,从里面倒出两颗浅黄色的小糖丸,并看不出什么端倪。他放了一颗在胡春杨掌心里,举起另外一颗凑到鼻子边闻了闻,试探着放进嘴里。

“咳、咳……”施展在尝到那颗糖稀奇古怪的味道的瞬间就想要把它吐出来,可慌乱的抗拒之中,它竟顺着嗓子眼滑了下去。施展此刻觉得自己五脏六腑都充斥着怪味。

“胡春杨你不要吃啊!这个好难吃,你千万不要吃!”他鼻子眼睛皱成一团,拍着沙发冲胡春杨不停地喊,就好像碰上了什么生死攸关的大事,又急急忙忙地用脚把垃圾桶勾过来,抓起胡春杨手里的糖扔进去。

胡春杨看着他生无可恋又如临大敌的样子,不厚道地有点想笑。他拿起勺子舀了一勺瓜瓤喂到施展嘴里,看他夸张地抚着胸口顺气。

“施展,为什么你让我千万不要吃?”

“就是……反正不好吃的你就不要吃。”施展挠挠头,说不出个所以然。

胡春杨笑了,他当然知道是为什么。前面说过了,他是个聪明的人,施展的一点小心思他都能看得透透的。但他突然就想要看那个呆瓜蠢蠢的言不达意的样子,好让自己更加确定些什么。他第一次遇见一个人,连不好吃的糖也舍不得让自己尝。

李汶翰回来的那个下午,天气预报说有雨。施展家的门大开着,楼道客厅的空气对流能吹出比空调更凉快的风。

“我回来了。”李汶翰站在门口打招呼,躺在沙发上昏昏欲睡的两个人才注意到他。“好像打扰到你们了呢。”

李汶翰露出一个慈祥的微笑,从旅行包里翻出一样东西:“施展,有你的礼物。”

被点到名的人愣愣地搞不清状况,倒是胡春杨穿起拖鞋一路小跑着过去。

“我先回去了,你好好玩。”李汶翰把东西交到他手上,顺带着理了理他的额前乱槽槽的头发。

“这是什么?”施展凑到胡春杨边上,看他拿回来的一个黑色的立方包。

“我让大哥给你买的礼物。”胡春杨取出里面的东西,是一台相机。

“嗯,我说了,你会成为一个好导演的,就从这个摄像机开始吧。”

施展接过去拿在手里摆弄。这是尼康的数码单反D1,要等到几年之后他才看得懂这样东西的价格,但彼时的他也是知道的,它一定抵得回所有自己请小孩吃过的饭和喝过的橘子汽水。施展摸索着按下快门,于是胡春杨抱着汽水的侧脸被悄悄定格。只是他实在很外行,连焦也没有对好,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

“谢谢你。”施展把机器收起来,不打算被胡春杨发现。

“那说好了,等哪一天你拍了电影,一定要第一个给我看。”

“真蓝人,说话算话。”

“你算撒子蓝人。”胡春杨的嘴里突然蹦出一句带着塑料味的川普,施展反应了2秒,惊得差点没现出喇叭精原型。“我的妈呀胡春杨,”他从沙发上跳起来,“你什么时候会说这种话了?”

“跟你学的,我聪明嘛。”胡春杨习惯了施展的一惊一乍,也学会不紧不慢呛他。

“那我再跟你说一句,你听得懂吗?”施展凑到胡春杨旁边坐下,贼兮兮地望着他。

“‘你好可爱’的意思。”施展把相机包放到茶几上,穿上鞋往外走。

“我去菜市场买条鱼,晚上叫你大哥一起来吃饭。”

施展关上门,飞快地跑下楼。

重庆话大概可以算作一门学问,就算是再小的一块地方,也能分出个区域性。在施展的老家,往往会有一些更独特的言子,把说话人的语气和情感色彩都明明白白地填充进去。我稀奇你,就是很喜欢很喜欢的意思。

上午刚刚下过一场暴雨,院里的黄桷树被大风扯掉了一地的落叶,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泥土的腥味。当这座城市的热气被一场场大雨浇得全部散去之后,夏天就要结束了。

施展在前两天爸妈捎回一个新书包时才惊觉开学临近,他刚去街道电力局缴完电费,因为胡春杨,他破天荒地开了足足一个月的冷气,正被贵得肉疼。等他回到家的时候,胡春杨已经抱着枕头在沙发上睡着了。他从卧室扯出一条空调被给他盖上,又轻手轻脚地旁边坐下。电视里还放着《猫和老鼠》,胡春杨最喜欢看这类没有台词或者近乎默剧的东西,倒也像他,不爱说话的安静性格。

睡梦中的人微微皱起眉头,他最近心情有些低落,施展知道的。胡春杨是一个情绪不爱外露的人,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高兴和不高兴都变成施展能看懂的东西写在脸上。

“施展,你会过期吗?”他最近总是抓着这个问题不放。

还有什么呢?施展开始动用他那个不太开窍的脑子。还有什么东西是可以送给小孩,永远不会过期的?

胡春杨要回河北的前一天,施妈受了施展的撺掇在店里空出一张圆桌请客。施展到店里之后才开始后悔刚才在家里和胡春杨磨蹭得太久,以至于此刻只剩下两个尴尬异常的位置——左手边坐着自家亲爸亲妈,右手边是李汶翰和不知道为什么也在的徐炳超。他和胡春杨对坐着,隔着沸腾的锅底像是隔了条银河。

其间他站起来给胡春杨夹菜,一旁的徐炳超虚张声势地像要把肺给咳出来。施展不理会他,继续在胡春杨面前的油碟里堆起一座小山。“你坐下,”胡春杨用自己的筷子敲了敲施展的筷子,“你快吃。”

于是他笑嘻嘻地坐下,埋头吃碗里烫好之后早就凉透了的菜。当他吃完一块毛肚之后抬起头,看到胡春杨打翻了面前的油碟,汤和菜一同洒在他的T恤前襟上。李汶翰赶紧抽出一叠纸侧过身去替他擦拭。“烫到没?”施展绕过了半张桌子绕到他跟前。

“我带你回去换个衣服再来吧?”李汶翰询问着开口。

“算了吧……”胡春杨摇摇头,突然抬起头看向施展。不知道哪里来的自信,施展几乎在一瞬间就确定自己读懂胡春杨眼神里的信息。

“一去一回你们都要吃完了,”他拉起胡春杨的手,“我带他回去,给他煮点吃的。”

两个人坐上回家的公交车,挑了一处车厢靠后的双人座。

“我刚刚故意的。”胡春杨低头用脚尖踢了踢施展的鞋跟。

“我就是想跟你回家。”他突然靠过来枕着施展的肩膀,像在撒娇。施展呆呆地望着他,一脸不知所措。胡春杨咯咯地笑起来,他知道施展是只“纸老虎”。怎么说呢,只要自己稍微讲些俏皮的话,那人就会害羞得不成样子。

“你在这里等我,我自己上去换衣服。”两个人走到居民楼下,胡春杨突然停下脚步。

“因为我好像都没有一个人走过这里。”胡春杨怕黑,晚上爬楼梯总会有大哥或者施展陪着。

“好。”施展没多说话,看那个小小的身影试探地摸着扶手消失在黑暗中。二楼卧室的灯亮了,隔了一阵又熄下去。

胡春杨再下楼的时候,施展就站在一旁的路灯下,他走过去,昏黄的路灯把两个人的影子拉得老长。胡春杨换了天蓝色的短袖和黑色休闲短裤,长棉袜和运动鞋照旧穿得一丝不苟。施展像往常一样抬手揉了揉他的脑袋,没汗。他有时候也会想为什么这个小孩不怕热。

“你干嘛。”胡春杨侧着身子躲开。

“嘿嘿。”施展傻笑着伸回了手,从裤袋里掏出一张小纸条递过去,“给你。”

“这是什么?”胡春杨接过来展开,在路灯下仔细辨认。

“给你的礼物,绝对是最贵的。”他补充着强调,一如既往的臭屁样。

在任何一家火锅店吃饭,给我打电话,我会立刻过来付钱。

纸条上的黑色字迹一笔一画写得很认真,胡春杨拿着它一字一句地念,突然笑出声来。

“啷个了?”(怎么了?)

“可是我给座机打电话,你不在家怎么办?”

“嗯……等我毕业了应该就能买手机,我会告诉你号码的。”

“那如果隔得很远呢?我是说,如果不在同一个城市,你过不来怎么办?”

施展愣了愣,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得也是。”他在这种时候总是乐于承认自己是蠢的,不像小孩那么机灵。“没关系。”他下巴一扬,又是往常那副痞样。“在哪里我都会过来,坐飞机也要过来。”

“傻子。”胡春杨被他逗乐了,仔细把纸条叠好揣进兜里。“你没有写日期哦,有效日期。”

“没有日期,这是不过期的火锅券,够你用一辈子的。”

胡春杨忽然就有些恍惚。他不太习惯从施展的嘴里听到“一辈子”这样的词语。一辈子太长了,可他们明天就要分开。他在电视里听到过“一辈子,”在书上看到过“一辈子”,爸爸和妈妈结婚的时候,应该也说过“一辈子”。可究竟要怎样才能算一辈子?自己的一辈子和施展的一辈子,会有什么不同?他想不明白。

“好啊,去公园。”施展过来抓起他的手,穿过巷子往外走。有只黑猫从围墙的洞里蹿出来,胡春杨下意识地朝施展身后躲了躲。施展的手心起了汗,黏黏的像雪糕化在手里。

那块大石头在晚上看上去几乎要和草地融为一体。施展躺上去,抬手指了指天:“看,星星。”胡春杨在他旁边坐下,也想学着他的样子躺下来。突然有一只手拽住他的胳膊,下一秒,他跌进了一个结实的胸膛。

他的脸只隔着一层薄薄的棉布,能够清晰地感受到那人呼吸的起伏,也可以听到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心跳,一下,一下。他庆幸这里漆黑的环境,否则一定会被发现,自己的脸正以不可控制的速度烧起来。奇怪,在脸红什么呢?他想要翻身起来。

“别动。”施展拽紧他的手,他于是乖乖地侧了侧身子,选择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平躺着和施展一起看星星。

“今晚的月色真美。”——他突然没回头地想起了书上夏目漱石说过的话。是的呢,还有今晚的星星,也很漂亮。他又想起某个坐在施展家地板上吃西瓜的午后,电视里的女主角也是这样靠在男主角身上。他的脸似乎又烫了几分。“给你的礼物。”——他想起刚才在路灯下送出火锅券的大傻子,嘴角浮现出一丝笑意。最后他想到的是他和施展一起挤在录像店逼仄的角落里看《重庆森林》的下午。——“如果记忆是一只罐头,那么我希望他永远不要过期。”画面里的男主角几近固执地每天买一只将在自己生日那天过期的罐头。这样看起来他好像有点可怜,胡春杨想,但我不一样。

“为什么《重庆森林》里面没有重庆?”在录像店的那个下午,他问过施展这个问题。

“因为这个‘重庆’讲的是香港尖沙咀的重庆大厦,据说导演小时候就住在那附近。”

这么说的话,“重庆”是假的,“森林”也是假的。可他到过真的“重庆”,也见过真的“森林”。冒着热气的牛油火锅,冰柜里取出的橘子汽水是重庆,老旧的居民楼围出的空地,两户窗之间狭窄的距离是森林。他于林间遇见过一个少年,他炽热又明亮,纯粹且干净,他在烈日下望向自己的眼神里,就像藏住了另一个雨季。

村上春树说,这个世界就像森林,迷失的已经迷失了,相逢的会再相逢。

于是他嘴角的笑更深了些,摸索着将口袋里的纸条在手心里攥紧。

我现在拥有了一个不会过期的罐头,他确信,满天的星星可以作证。

————————————————————

}

我要回帖

更多关于 鲤鱼牌是金龙鱼厂家吗 的文章

更多推荐

版权声明:文章内容来源于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权请点击这里与我们联系,我们将及时删除。

点击添加站长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