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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咂一种孤独的滋味(系列小说)_分节阅读_3 - 书包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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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来回回地蹭擦着,同时手握茎干一下一下菗餸着。随着菗餸频率加快,力气加大,我的###渐渐发痒发烫。啊啊!浑身爽透了……突然哐当一响,厕所门给撞开了,一个嘴角叼着烟、手里拄根拐的中年男士走进来,恰巧在这一瞬间,我身寸.米青了。米青.液一股接一股地喷射到墙壁上的荫.道里,黏附在那儿。中年人嘴里咕哝了一句什么,接着“嗬嗬嗬嗬……”嘴里发出一连串傻笑。他笑得浑身颤抖,叼在嘴角的烟卷上下盈颠,最后终于抑制不住自己,他“哈哈哈哈……”狂笑起来,那支烟卷也掉进尿池里,让尿水给浸熄了。
  妈妈的!一个残疾人竟敢嘲笑我!
  我先是又羞又愧,继而恼羞成怒,牙关紧紧咬着。乘着他掏出自己###撒尿的功夫,我突然飞起一脚,踢倒了他赖以支撑身体重量的那根拐杖。这猝不及防的一脚可把他给整苦了:他失去平衡的身体猛然间一歪侧,紧接着扑嗵一声,重重地摔倒在骚臭的尿池里。轰地一下,苍蝇们腾空飞起,随即胡乱地兜着圈子。说实话,若不是他的双手及时插入尿水里撑住了自己身子,他免不了得啃一嘴大粪哩!
  “哈哈!哈哈哈……”
  我洋洋得意地且笑且跑,嘴里吼唱着许巍的《永恒》:
  在出生的那一天
  我们已注定要走上这条永远
  永远不归的路
  我们不停地奔跑
  在每个黑夜白天
  每一个夜晚和清晨
  不知不觉奔向死亡
  在穿行各种梦想
  不变的四季里面奔跑
  虚幻的永恒只是那支离破碎的瞬间
  就这样,我边吼边跑。我甩开胳膊一路疯跑着,既奔向欢乐又奔向痛苦,既奔向生命又奔向死亡。沉醉酣畅的春风从我的耳旁一掠而过,呼呼作响,将我额前的头发掀了起来,直撅撅地立着,形成一道高高耸立的发墙。哈哈!我真是太高兴啦!太高兴啦!太高兴啦!……我张开手臂尽兴尽情地挥舞着,仿佛我成功地攀登了世界顶峰,正使尽全身力气在挥舞着一面胜利的旗帜。我狂兴地挥舞着、挥舞着、挥舞着……就这样,我一口气跑进云大校园,带着一种极恶毒的快意。那一瞬间,我真是感到痛快极了。我体验到一种刻毒的快乐,一种复仇者的快乐。
  “嗨!你小子这样高兴,是不是捡钱包啦?”
  推开宿舍门,只见邵瑞杰和唐学李笑盈盈地冲我打招呼。原来,他们为找工作都提前返校了。邵瑞杰亲亲热热地迎上前来,伸出手与我相握。
  “马加爵!”牢门外传来粗暴的断喝声,“出来!”
  又要提审我了。好啦,我得走了!我明白自己的死期将至。走之前,我还得做一件事……
  心里说着,他突然挥起右掌啪地一击。叮在他伤口上的绿头苍蝇猝不及防,一眨眼就稀里糊涂地丧了命。
  【悠哉注】
  马加爵,男,日生于广西壮族自治区宾阳县宾州镇马二村。高中一年级时参加全国奥林匹克物理竞赛,获二等奖。2000年考取云南大学生化学院生物技术专业。日至25日,因打牌与同学发生口角,马加爵衔恨在心,用铁锤将唐学礼、邵瑞杰、龚博和杨开红四位男同学逐一杀害,潜逃至海南省三亚市,公安部为此发布A级通缉令,悬赏20万在全国范围内进行缉捕。同年3月15日被逮捕归案,6月18日被判处死刑。
  马加爵在受审时供认:除了打牌外,他平时喜欢上网玩游戏、聊天和登陆黄色网站。他在校外曾多次嫖妓。在宿舍里他与邵瑞杰的关系最要好,但是邵瑞杰那天在打牌时污蔑他作弊,还讽刺挖苦他,当众揭他的伤疤,并且抖出他求爱时受挫等隐私,因而,他首先想到要杀的人就是邵瑞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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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附 悠哉系列小说《品咂一种孤独的滋味》目录:
  1、 诗人海子在昌平的孤独
  2、 孔子在曲阜的孤独
  3、 白衣秀士王伦在梁山的孤独
  4、 鲁迅在绍兴会馆的孤独
  5、 哈姆雷特在行刺僭王克劳狄斯时的孤独
  6、 陆小曼1960年在徐志摩遗像前的孤独
  7、 多情卖淫女在叠好一颗纸心后的孤独
  8、 李桂华在北京植物园的孤独
  9、 卡尔•马克思在天堂的孤独
  10、 海明威在写作《老人与海》时的孤独
  11、 诗云公主在王宫里的孤独
  12、 上帝在伊甸园的孤独
  13、 杨秋荣在燕园的孤独(现成品小说)
  14、 鲁迅先生在厦门大学的孤独
  15、 林彪在苏州别墅的孤独
  16、 马加爵在最后一个寒假的孤独
十七、一个打工仔在深圳的孤独
  一个打工仔在深圳的孤独(系列小说之十七)
  作者:悠 哉
  秋荣:
  近好!
  春节过得好吧?我在毗邻香港的深圳市向你拜个晚年!独自在深圳打工的我,全然忘记了还有合家团圆这回事。除夕之夜,驾车行驶在广深高速公路上,听不远处高楼鞭炮齐鸣,火花在漆黑的夜空中绽放出奇异的花彩,明灭闪烁着,一时间我竟没反应过来。我愣了半晌,以为远处发生激烈的枪战呢。是啊,我忘却的事情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于是想到,已经半年没给你写信了。去年秋天,我夹着尾巴灰头土脸地从北京回到老家,挨了哥的一顿臭骂,然后乖乖地开那辆破卡车。有好长一段时间,我不敢回顾在燕园度过的那段时光,对于我,那似乎是一个未愈的伤疤,一触碰就生疼,钻心地疼,如同我在燕园扭伤的脚踝。你的几封来信我陆陆续续收到了,但是说实话,我丝毫没兴趣回信。我痛感咱俩走的不是一条道,如今你我之间的差距越来越大,共同语言越来越少,有啥可谈的呢?但是回信我写了,一封封压在箱子底下,当时的想法是:等哪天来了兴致,一古脑儿寄给你吧。
  关于我和黑婆的事,想必哥告诉你了吧?庆幸的是,如今我将它解决了!和上次来京的情形一样,办法是一个字:跑。说实话,这一招我还是从厄普代克的小说《兔子,跑吧》里学来的呢。本来元旦我该拎礼品上她家拜年,但是走到半路上,突然我心头兜起一股浓浓的恶心,既恶心她,也恶心自己。我立马改变主意,将礼品拎到大姐家,恰好她不在,然后我搭车跑到南昌。事后哥气得不行,但是无可奈何,只好把那辆破车卖掉了。据说,黑婆气得跳脚痛哭,骂我“真不是个东西”。
  以上写的,聊作楔子,你接着一封封地往下读吧。
  顺颂春祺!
  福弟草于2月29日,深圳
  第二封信(摘要)
  其实,在哥姐撮合这桩婚事之前,我已经拒绝了一门在常人看来很称心的婚事,这件事他们并不知晓。
  她叫唐淑珍,我的初中同学,家住虹桥近旁的彩笔巷。她父母在虹桥集贸市场卖服装。她长相不差,性格沉静。这些年来我走南闯北,像只没头苍蝇乱碰乱撞,记忆中,有个女同学因车祸丧生,我和几个同学去送葬,其中有她。这是五年前的事了。平日她见我并不打招呼,但是那次对我频频注目。我发现了什么,刹那间,感觉有人在爱慕自己,当时有种虚荣心和优越感。
  后来见面机会少了。陆陆续续那些初中女同学都嫁人,生孩子,独她没有。去年从北京回来,刚走出汽车站,巧得很,迎面和她撞个满怀。也许这就是所谓“缘”吧?她没有正式工作,平时帮着父亲照看服装摊位。
  但是,我很困惑,尤其刚从燕园那种高雅环境一下子跌落到卑污的俗世,一时间心态调整不过来。前途究竟何在呢?当时我心里真的很茫然、很焦虑呵!以前读路遥的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记得主人公孙少平在黄原市当打工仔的时候,也曾有过类似的迷惘。于是,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一个煤矿招工指标对于孙少平来说是那么重要——那不啻是一根救命草啊!
  而我生命中的这根救命草,究竟该到哪儿去寻觅呢?
  秋荣,坦率地说,如果说爱情是一个美丽的梦,而婚姻的真正意义就是过日子,那么我选择她是对的。至少她爱我,这份难得的真情我该珍惜。
  但是,我真的不知道自己该怎样回答她。
  第三天晚上,唐淑珍突然来找我,约我到虹桥散步。倚着桥栏杆,她第一句话便问:你是不是喜欢我?我说我晓得你的心思,但是我可能会令你失望。我的回答你愿听么?她点头说愿意。于是我坦率地说:首先,我这人不会过日子,性格浮躁,株守着满脑子稀奇古怪的梦不放,是个碰得头破血流的理想主义者,一个十足的窝囊废。其次,我没有父母,家境又很清寒,为了买那辆破车,已经负债累累了。
  她说,自从那次送葬时见到我,就暗暗地爱上了我。
  但是,我硬着心肠冷冷地拒绝了她,就在当晚!
  过了一周,一个浓雾弥漫的早晨,她又来找我,再次恳求我接受她的爱,恳求我告别不切实际的梦,头脑清醒地面对现实。
  我再次冷冷地加以拒绝。
  我知道自己完全变了:我变坏了,变傻了!我陷入了生活的最黑暗的泥泞,无力自拔。但是,我不甘心,真的是很不甘心啊!我不甘心年纪轻轻就放弃自己的理想,稀里糊涂地混日子过!
  不久,唐淑珍就和你的高中同学、摆烟摊的“木拐李”结婚了。展开她寄来的结婚请柬,两行清泪从眼眶里缓缓渗出,渐渐迷蒙了我的双眼。
  第三封信(摘要)
  原谅我没给你回信。我突然变得害怕回忆了,非常非常害怕。
  我害怕昨天的旧梦,害怕一切旧话,更害怕无形中落入一种牢骚的圈套。于是决计不谈昨天。真的,在撕掉一封刚写好的给你的信后,我无心再这样做了。想起一句格言:“沉默的力量无限。”如今我只有保持沉默,一种无力而无可奈何的沉默。
  《伤逝》里的涓生曾说“我也还未忘却翅子的扇动”,而我已全然忘却了。实际上,我想象的翅膀已经折断,而我又不敢将它们修补。倘若再次起飞,这对翅膀又将载着我飞往何处呢?
  真的,其实你、我都应该学会忘却,学会沉默。你始终忘却不了自己少年时代的作家梦,这很不好,我以为。
  接着元旦那天的事说吧。我从家里逃出,像只落荒而逃的兔子,逃避那桩他人撮合的、鄙俗的婚姻,逃避哥哥那张将他人精神置于死地还不饶过的碎嘴,逃避姐姐那咬牙切齿的诅咒,逃避嫂子的白眼,逃避周围那些惯于假心假意关心我的人,还有,逃避那似乎没完没了的恶梦。唉,命运总对我开极恶毒的玩笑!
  目前我在福清给一位老板开车,月薪1300元,伙食费自理。我每天早上6点起床,到福州火车站装运水泥,一天跑一趟,很轻松。福厦公路车多人多,路面又窄,高峰期开车还真要点技术和胆略呢。老板是个胆小鬼,30多岁,以前是个农民。
  我来福清纯属偶然。说实在的,那些日子我呆在家里闷得发慌,找不到任何出路。想去泉州,又想去厦门,想法很多。但是,以前外出闯荡的经历告诉我,出门难:难找事,难找熟人,难找一个真心帮你的人。我外出闯荡了多年,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皆空啊!
  莫名其妙的巧合,在南昌长途汽车站,我遇到一个似乎面熟,但是其实连名字也叫不上的中年人。他也是司机,萍乡市安源人,以前在福清开过车,刚回家办事。三言两语拉上话,他说自打前几年台商开发,福清的经济已经上来了,外地人知道的不多,但是有工作的机会。我一听立马动心了。就这样,在毫无思想准备的情况下,我跟着他来到了福清。在火车上彼此闲聊,他说自己有个弟弟,我这才想起来:原来1992年在海口闯荡时,我和他弟弟有过一面之缘,至于他,我压根儿就不认识。
  一切似乎很顺利。但是,实际上今年来福清找车开的外地司机不少,很多人和我一样头一次找车开,自然连上手的机会都没有。我能找到车开,全靠胡吹海侃。
  恰好碰到个胆小鬼老板。那天下午5点多,一个打工多年的司机和老板谈妥了,而后他把驾驶执照押在老板店铺,自己去旅社取行李。他离开的这会儿功夫,我冒冒失失地找上门来。
  老板身子陷在一张圈椅里,两腿架在桌上,听说又有司机来应聘,连说有了,已经定了。我一听心凉了一截,但苦于下不了台,便硬撑着和他拉话。我问他他雇的司机是哪里的,他说也是江西的,永新人。说话的功夫,他从抽屉里取出那人驾照,自己看看又递给我看。不看则罢,我一看透心凉!那是刚换的新证。四年一换,那人肯定是老把式,开车起码6年以上。我怕丢面子,于是胡侃,突然指那证件说:“这驾照是假的!”“嗯哼,假的?”他狐疑地看了看我,又瞅了瞅驾照,不敢相信。“百分之百假的!”我当即一口咬定,理由是,那司机照片上没加盖钢印。但是,其实这是正常的,老证换新证用不着盖钢印。老板一听慌了神,小眼珠滴溜溜地转得飞快,越加狐疑起来。我趁机夹枪带棒胡侃了一通,说它的时间、证章、编码全都是假的,又掏出自己的来比照。老板越听越害怕,两条腿搁了下来,一下一下地颠着,借以掩饰内心的恐惧。我趁机吹嘘自己是个熟门熟路的司机,福州一带已经跑得烂熟。
  那个胆小怕事的糊涂虫听我一番胡侃,立时改变了初衷。我拎起包跟他走了,当晚在他家睡觉,次日出车。就这样,当许多打工仔四处寻找机会的时候,我已开始工作了。
  讲给你这些,当然并不是吹捧自己,只是想让你笑笑那个糊涂虫,顺便告诉你外出打工的难处。到处是竞争对手,要立脚还真得靠运气和胆略,这叫作生存技巧。俗话说:“七分本事三分侃。”这也算是经验之谈吧。
  眼下我的心情依然十分惆怅,找不到生活的目标和意义。感觉自己正往生命的下坡路上走,甚至有日薄西山的感觉。尤其想到老大不小的我沦落到无家可归的地步,唉,实在是伤心啊!
  又及:这封信写一半便搁下了,没兴趣续完。原因是,我发觉自己老啦。很多事自己想做而不敢去做了。回想初中时干出偷鸡吃、离家出走、拔老师自行车气门芯等调皮捣蛋的事,如今已成陈迹,落满了灰尘。周围的一切庸俗丑陋,让我恶心之极,但是又无可奈何。我面对的只是我的现实,这是我命运的重轭。如今,我的思维越来越滞涩,越来越迟钝,对于发生过的事我学会忘却,对于将要发生的事我不作猜想,于是我的感觉渐渐麻木,想象力也渐渐萎缩。还记得么?当初我曾和你约定:在每封信中我都附上两首诗作。昨晚我试写一首,觉不堪入目,便撕了。好久不接触诗,诗艺撂荒了,唉……
  第四封信(摘要)
  福清偷渡成风,简直到了家家动员的地步,去哪个国家和地区的都有,近的台湾、香港、澳门、新加坡,远的日本、澳大利亚等。由于政府严厉打击,抓住后罚款、坐牢,这才少了,转而搞劳务输出,每人须交一笔费用才能出去。我真想自己手头有这笔钱,可以痛痛快快地出国闯荡一番啊!
  问过一个打工四年回来的农民,他前几年花五千元偷渡到日本,好歹弄了几十万日元回家。他说再也不想出去了,在国外好苦。刚去找不到工作,日语又不会,成天价在东京的街头瞎转悠,晚上想露宿街头也不成,警察将他驱赶到郊区去。刚去时扫厕所、擦汽车、洗盘子,后来才找到好一点的工作。头两年几乎靠面包和自来水度日,吃饭的机会很少很少,能顿顿吃面条就阿弥陀佛了。
  老天似乎专和我作对,我在福清刚呆上半个月,不料事情就出现逆转!
  我不是跟你提过那个傻乎乎的老板吗?给他开了半个月车,每天跑一趟福州火车站,轻松得很。不想一夜我住的那幢房子让一场大火给烧成废墟。我住在老板的父母家,那夜老太婆给孙子烘尿湿的被褥,不想烧着棉絮,于是灾祸降临,整幢屋子都给烧了。
  老板料理父母的家事,一时出不了车;我拿到当月的工钱,怏怏地住进旅社。第三天,有个车老板来雇司机,说在深圳市包了工地。我一听去深圳,动心了,二话不说就跟他走。
  第五封信(摘要)
  在深圳开车已经三天了。老板是个潮州佬,多年前就来深圳发展,后来不惜借钱买了一部苏联卡玛斯牌工程车,以入股的形式和同乡合伙挣钱。但是公司的前景似乎很黯淡。我以前没开过这种工程车,很陌生,所以兴致大减,想撒手回福清,但是转念一想:既然来了,总不能一分钱不挣就回去。先干一个月再说吧!
  秋荣,你能否想象你站在一个由几十万个头围成的巨大圆圈的中央,其间又有几十万双飞来穿去的目光盯着你傻看,眼神里包含的是睥睨和虚荣,没有一丝诚实?我想,这时候你感受到的,是可怕的孤独吧?
  在我的想象中,外地打工仔在深圳的处境,似乎就是这样。你想反抗吗?没有方式。你想跻身其中吗?那你的屁股兜里就得搁一个鼓囊囊的钱夹子。于是有太多太多的人往你耳朵里呵气,一边悄声问你:
  “嘿,告诉我,知道哪儿有钱捡么?求求你啦!”
  真的,有时我不得不作霍尔顿•考菲尔德式的胡思乱想,此外别无选择。像霍尔顿想象的,装成一个又聋又哑的人,也难啊,老天!
  聊聊我的同事吧,我知道你对这些蛮有兴趣。有个四川江油的老司机,纯粹是个傻B。你根本无法深入地和他谈任何问题,哪怕是关于他老婆是否真的要和他离婚,以及诸如此类的废话。他老是嘀咕他老婆正想和他闹离婚。老天爷,胡子都他妈白了还闹离婚!据他说,她骂他是个邋遢鬼。他有句口头禅:“有钱我宁愿打酒喝,‘凿子’硬了拿手挫。”哈,他管###叫“凿子”,老天爷!不过这比喻听起来挺受用的,值得我郑重其事地写进信里。
  还有一个老不死的家伙,是他妈的我们公司的主管:管卧房,管伙食,以及吃喝拉撒之类的混账玩艺儿。这家伙很猥琐,我是说不但形容猥琐,屈腰驼背,走路时眼光还他妈的专盯人裤裆。有一次盯得我异常难受,裆部当众昂昂然翘起老高,害得我脸红脖子粗。这家伙喜欢盯人,男的盯,女的也盯。打工妹瞅见他就像老鼠见猫一样远远地避开,真真怕死他了。这家伙老是边盯着人看边用他那只猫爪样的右手下意识地探进裤裆,拨弄着膫子,然后抽出手来,凑到鼻子底下一个劲地嗅着,跟嗅鼻烟似的。嘿,老天爷,竟然这种怪癖!真他妈大煞风景,叫人瞧着泄气得要死!简直比阿Q还阿Q,我实话跟你说。那家伙肯定打小就没父母管教,要不就是个婊子崽。我猜想,他是个天生的股癣、牛皮癣、香港脚诸如此类的皮肤病患者,外加性变态和轻度精神病。
  可怕的是,他弟弟也是个性变态,一个地地道道的婊子崽,但是表面上又挺文雅,特喜欢玩风度。这家伙是工头,他那对苍蝇眼一天到晚围着打工妹打转转,发现可意的就泡。和他哥不同的是,这家伙一点也不瘦,而是肥得像只土拨鼠,两眼笑眯眯的。他属于那种宁愿花钱买洗头水,也不愿花钱买卷手纸的人。他经常随随便便地晃荡到某个宿舍,先奸笑三两声,而后说:“借我一点手纸,大便。不好意思。”老天爷,向你讨手纸也捎上一句“不好意思”,玩风度也玩得忒离谱啦!
  我的周围充斥着各种假模假样的“假人”,和你在燕园所接触的全然两个式样。当然我知道燕园也不乏“假人”,但是和我身边的这些人有着天壤之别。比如有个家伙长着林彪一样的尖秃脑袋,瘦高个,小眼睛,浓眉毛,厚嘴唇,一股子傻气。每当你递卡给他,请他盖章时,你真该瞅一瞅他盖那破章时的傻冒劲儿:捏着个小圆图章举得老高老高,停那么几百个小时,一对发光的小双眼珠子狠狠地瞄准卡片上某个方格,小嘴唇嘬得圆圆的,像机枪眼子,整个神情仿佛在签发一张生死令,然后,“叭!”一声脆响,小图章准确无误地击中方格正中央,留下一个血红的枪眼似的圆印子。
  另外有个卑鄙龌龊的家伙,大伙背地里管他叫“烂皮”,因为他的皮肤有白化病,但是,他把自己叫作“下方”。哈哈,下方!你一听这绰号没准得笑掉大牙的。他每天干的事就是在洼地上指挥倒土,发放小票。每见一辆装满土的卡车开过来,他便疾步跑到驾驶座底下,撕下一张小票探手递给司机,作为记账算钱的凭证。没人把他干的工作当回事儿,但是,他把这玩艺儿当成他妈的“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你说可笑不可笑?
  一部卡车拉满土隆隆开过来了,这时你瞅瞅他那股混账劲儿吧:疯子一样疾跑上前,边跑双手边挥舞着,用破锣嗓嚷叫(他喜欢扯嗓门使劲嚷,同时两手舞划个不停,这总让我想起谭冕):“倒!倒!倒!”有时候车往前开,为让出地盘他得后退,这时你瞧瞧他吧:双手举着打手势,同时嘴里嚷着:“倒!倒!倒!”不料一脚踩空,四脚朝天跌翻在松软的土堆里。那副狼狈相,真真让你苦笑不得。若是没车来,或是车倒完土开走了,这时你再瞧瞧他那副得意相吧:倒剪双手,趾高气扬地在那片混账低洼地上踱着方步,边踱边四下里巡视,那劲头仿佛他是一方诸侯,正巡视着自己的领地呢。他并不知道从司机的眼里俯看下去,处于“下方”的他渺小得像一只老鼹鼠。
  嗨,这可真真要了你的命!我是说,如果你看了他那副小人得志的张狂相,你会沮丧得要命。真的,如果你打心眼里瞧不起某种人,可他又偏偏把自个儿当大人物看待,那情形真真让你哭笑不得。
  其实笑话别人的同时,别人也同样在笑你。比如有个安徽佬,35岁了还是处男,昨晚他花80块找了位在发廊打杂的韶山妹,在卡玛斯车座上打了一炮。他摘了处男帽子,就转而嘲笑我,怂恿我也来一炮。对,刚才忘了讲来着:他老喜欢嘲笑我,说我不抽烟,不喝酒,不和他们下无聊透顶的军棋,真是变态。嗨,他竟然把不抽烟、不喝酒、不下军棋叫变态,听来真真让我笑掉大牙!我他妈真有点儿万分荣幸呢!这时候别人调侃他,说他只知道攒钱回家娶媳妇,不明白“今朝有酒今朝醉,今朝有炮今朝打”的道理;一席话说得他面红耳赤,这才促使他下决心打了一炮。
  嘿,所以说最好别背地里嘲笑人。你一笑,上帝就思索,没准给你一句“十戒”之外的训诫。真的,处身卑污龌龊的俗世,面对一群假模假样的家伙,我真得管住自己的舌头哩。对了,你也一样!其实你这张破嘴也尽招人嫌恶。俗话说:“祸从口出。”依我看,这句混账话真他妈是至理名言呢!
  老兄,不妙,不妙!这不是在对你进行标准的霍尔顿•考菲尔德式的讲述么?
  但愿不是,老天!如果是也不是有意的。真的,不说假话。也许我讲述的东西只适合于这种口吻,否则就流于假模假样。卡夫卡说:“普通人的世界是地狱,臭气熏天的粪坑,臭虫窝。”嘿!这话太他妈真理啦!
  上个月哥给我来信,苦口婆心地唠叨了一篇比“老三篇”还长的大话:“你要与周围人打成一片”、“做人不能太孤傲,否则只能使自己失去人缘,结果寸步难行”……道理虽然对,但是这种教训式的口吻让我别扭了老半天。
  有个问题我至今不敢触及:在这种环境下,我究竟能坚持多久而不沉沦呢?这么一想我心里就忧伤,就难过。唉,我是无力自救啦,如今只有靠你拉兄弟一把喽!
  昨天赌博输100元,干了件大蠢事,作诗告诫自己勿蹈旧辙:
  地球板块在挤压中上升
  河流与海水在黑暗中胶持
  沉闷的胸膛蒸馏一个巨大的秘密
  削尖脑袋力求楔入对方的脑髓
  钱与钱戈戟相击
  欲望与欲望彼此吞噬
  心儿不住地警醒自己恪守忍耐
  饕餮们手握餐刀渴盼提早开宴
  第六封信(摘要)
  老板终于将我辞退了,几经挫折方才谋到如今这份工作,吁……万幸!这是一家港资的彩印公司,员工130多人,有广东的,也有外省的,但是命运都是相同的,那就是没日没夜地拼命工作。在深圳,几乎所有工厂都靠延长劳动时间来增加效益,没有星期天和节假日。工人进出厂房要打卡,上厕所也要打卡,时间精确到几分几秒,因为这是要扣去不算工钱的。在肮脏简陋的厕所门外,墙上挂着的打卡机是日本精工牌的,世界最先进设备。
  我天天出车,常常深夜才回来,带着一身疲惫。工资每月仅800元,一个月后才可能加到1000元。在公司吃饭票;在路上得自个掏钱,这样花费不少。一个月实际上剩不下多少钱。
  公司的人际关系真他妈复杂,谁看你不顺眼就欺负你,在老板面前告你的状,捣你的鬼。社会底层的竞争就是这样地残酷,这样地肮脏,这样地黑暗。我厌倦了。虽说工作才一星期,但是烦心事太多,接接连连地发生,弄得我焦头烂额。唉唉,找个如意的生存空间,可真是不容易啊!霍尔顿•考而菲德说得很对:人生根本谈不上是一场球赛,没什么规则可言。如果有,那也是混账规则!
  这份工作来之不易,真的是很不易。找了十多天,住在一家低档旅馆,每天消耗50元,再多就不敢花了。我每天东奔西跑,上门推销自己,受尽了别人的挑剔和嘲讽。最后找怕了,春节临近,我没了信心,又思念故乡,于是偷偷地溜回家。我躲在一个同学家里,给哥打电话时谎称自己在南昌,结果挨他一顿臭骂,听着听着我实在听不下去了,万分泄气地挂上电话。
  出于一种畏惧心理,我像大禹一样三过家门而不入。唉,真的是万般无奈啊,逃避现实的每一条通道都给堵住了,堵得死死的!就这样,我带着创伤,带着痛楚,带着最后一搏的悲壮情怀,在除夕之夜再次登上南昌开往深圳的列车。
  在南昌火车站排队买票时,恰巧碰上一个九江姑娘,她去年刚从九江师专毕业,分在群英会中学当老师,教英语。她的模样文静,瘦弱,戴近视镜。一眼瞅去,长相、身材、气质,以及说话语气、时不时伸手将鬓发勾到耳轮后的姿势……无一不合我的心意。请问,买去深圳的票么?我说是。替我买一张好吗?我就替她买了。她去深圳找弟弟,他在宝安区一家合资企业打工。一路上,我们畅所欲言。她说以前坐火车她从不和人聊天,这次觉得遇到知己一样,能够开心地谈自己内心的一切。她聊自己教的学生,说那些小狗子们不听话,很难教,工作有压力。正因此,加上个人感情的烦恼,她请了两个月的假,南下广东来打工,想验证一下离开父母后自己独自生存的能力。她说有个同事在追她,是学电脑的,人品不错,就是稍欠温柔,这次她南下也是同他怄气来着。如果在深圳混得不赖,那她就不再回去了。
  我也侃了自己的情感经历——当然,全是瞎编的。我说自己以前爱过一个女护士,不过她离开了人间。“为什么?”她正吃梨的,这时停止不吃,一双美丽的凤眼睁得老大,惊讶地发问。凝视着她娇小秀美的脸庞,我的心猛然间惊跳了一下,那一瞬间我知道自己爱上她了,彻头彻尾地爱上了。“死于车祸,唉……”我叹息着回答。随后彼此陷入长久的沉默。最后,我终于鼓起勇气,向她表达爱意,希望她给我一个发展感情的机会。但是很遗憾,她说她心中还有自己的男朋友。她说她这人其实很柔弱,喜欢生活风平浪静,不喜欢大起大落。又说,她对人讲究公平,不想因一时的冲动而改变自己的感情初衷。
  聊到夜深人静,列车驶近终点。一团悲哀笼罩着我,似乎告诉我一个“好的故事”即将嘎然而止。此时,我们相拥着睡熟了。
  一切似乎太美好。对于我来说,真比生平所做的最美的梦还美啊!但可悲的是,这时天亮了,梦也醒了。迎着朝霞我们走下列车,在出站口握手道别。她被接站的弟弟接走,我就近找家旅社住下,继续奔波寻找工作。三天后,我在旅馆接到一个来自宝安区的电话,以为她打来的,不禁喜出望外。然而似乎一个天大的玩笑:原来找我的是一家香港公司,他们要请一位司机。我曾在某人才交流会上应聘了这家公司,当时以为没戏,早忘记这事了。
  无缘又有缘,大喜又大悲。嘿,我竟找到了一份工作!但是,我再也找不着曾令我一见钟情的那位九江姑娘……
  这些日子我过得很不开心。刚才我说了,新环境人际关系很复杂,处处得提防着别人暗中陷害你。这些是深处燕园的你所无法想象的。不过,如今我已经想通了,目前再苦再累我也得忍受,麻木地忍受。等熟悉环境,另寻一份新的、好点儿的工作吧。一切都是时间问题,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的。你还没有彻底完蛋,你还守着你的梦想——我自宽自慰地对自己说。同时,想到你快毕业了,将来你定能伸出强力之手拉扯我一把,便强打起精神应付眼前这粗鄙肮脏的生存现实。
  接着和你聊吧。今天一早出车送货去潮州,临近午夜才回到深圳。内心说不出的孤寂苦闷,但是又找不到一个可以倾心一诉的人。对于我来说,是环境制约着我,而不是我选择环境。
  其实,凭着堂堂的北大硕士文凭,你南下深圳找一份工作是绝对不成问题的。但是难题也不小。近年来“孔雀东南飞”的情景我在人才交流会上见识过了。由于国内大批人才南下深圳,用人单位选人时简直是鸡蛋里挑骨头,几乎要求全能:有高学历,有工作经验,具备其他业务素质,如英文、电脑、社交、广东话等。每一种职位都有相应的具体要求。
  上周参观画展,我邂逅了一位女画家。她说前年她在圆明园画家村漂了半年多,算是“北漂”分子之一,去年南下深圳。用她的话说,她如今不过是受雇于画廊老板的一个画匠而已。老板从老外的手里承接订单,吩咐他们一帮人模仿复制那些世界名画。听了她这番话,我获益非浅,由此想到:你中学时候也学过绘画,能否朝这方面努把力呢?我建议你学广告设计,以适应时代发展的需求。秋荣,你要晓得,如今我对你的期望真不知有多高啊!
  不能再写啦。归结两句话:一、保养好身体,治好你那该死的病。二、你的诺贝尔文学奖梦也该醒了,赶紧学一门将来在社会上谋生的实用本领吧,也好将来应酬世务。如今中国纯文学已经死亡,靠它你是绝对混不到饭吃的!
  最后叮嘱一件事:记得在燕园时,我曾花一元钱在柿子林书摊买过一本《爱是不能忘记的》,如方便,请将它寄来,我打算赠给那个九江姑娘。我有她单位的地址,想寄她作个纪念,一则期望她不忘记我,二则期待有机会重逢。其实,这种才子佳人式的浪漫爱情,我是打心眼里不相信的。我本是个“三无”人员:无才、无貌、无钱。打小起我对女性就有一种深度的自卑感。相信我中意的任何女人都承受不了我的梦想,可我又不死心,唉……我知道这样做很傻,天字第一号地犯傻,但是没办法呀,秋荣!狗改不了吃屎,我就是一只专吃干屎橛的丧家狗!
  第七封信(摘要)
  算啦,上封信说的寄书的事拉倒吧!唉,失去了的,永远地失去了。那种自欺欺人的小把戏,玩也没意思。
  昨晚香港翡翠台搞了一出“普天同迎新春,香港迈向明天”的晚会,劲歌热舞了一晚上,其中我印象最深的是四位摇滚歌手唱的《马照跑》。此“马”非千里马,而是香港人最好玩的“赌马”。歌词表达出了香港人最现实也最现代的人生价值观:金钱万能。男人在世上就是要搏命搵(挣)钱搵食,女人不过是花瓶,侍候丈夫是天职。歌词表达的无非是:香港人明天有钱更有钱!
  讲这些干什么呢?其实只要回想你我十几年来的通信所涉及的内容,就不难发现你我都错了!彻头彻尾地错了!你我的生活观念已经大大地落伍。你我过去都有浓厚的鄙薄金钱的思想倾向。这几天热带风暴袭击,我闷在屋里反复思想,终于大彻大悟:这些年你给我的教诲,实实在在地戕害了我啊!我孤高,却并无孤高的本钱。我必须摈弃过去你灌输给我的那套东西。我恨不得对自己大脑来个大扫除,甚至恨不得上医院做个脑髓切除手术。这些年我受你遮蔽,活在你生命的阴影里。我颠颠倒倒、懵懵懂懂地活着,名义上工作十几年,但是赚来的钱在一趟趟的外出逛荡中给花了个精打光。这些年来,我独自游走在一个又一个城市,做着无根的漂泊。
  如今我的梦醒了,我全明白了:其实,上帝从来没有选择我做个艺术天才,这种想法只不过是少不更事的我的一厢情愿而已。不过,我要责备你的是:你比我大了几岁,又有学问,你为什么要在信中屡屡向我灌输那些毒素,咹?拿去年的事说吧,你为什么要寄给我那本混帐的《海子的诗》,咹?为什么要撺掇我北上,当北大的旁听生,咹?不错,那时我空虚,苦闷,迷惘,诗歌对于我的确一时起了缓解作用。但是长久地看,它毕竟妨碍我独立地寻找一份属于自己的生活,终究是坑苦了我啊!我错过了十几年发家致富的好机遇,白白断送了我宝贵的青春啊!现如今,我的伙伴们都成家立业了,一个个活得很世俗,也很充实,只有我这个大傻瓜一味好高骛远,追逐着虚无缥缈的幻梦,年届而立仍然艰辛、痛苦和孤寂地跋涉在人生的迷途上。这是现实生活对我开出的一个极恶毒的玩笑啊!
  既然认识到了这一点,现在的关键是赶紧转舵,换个活法。关键是你得换,你换了活法,好歹能拉我一把。唉,我这一生算报废喽!一个外地打工仔,没文凭,没能力,没资金,不仅发家致富无望,连活命也备感艰难啊!这决不是开玩笑,从我的信中你多少能感受这一点。我的工作很不稳定,甚至可以说朝不保夕,你想想这滋味好受得了么?总之吧,希望你赶紧走出狭窄阴暗潮湿的书斋,赶紧抛弃你那不切实际的作家梦,走到现实光线充足的太阳底下,好好晾晒你那满脑子陈腐发霉的思想。要知道,如今这世道谁拥有金钱,谁就拥有做人的尊严啊!
  你知道我有慢性咽炎,如今正值初春,这儿天天刮南风,气候潮湿,不想咽炎发作,昨夜发了一夜烧。今天上医院看病,一开药就耗费上百块钱。唉唉,如今真正体会到了穷人连病都快看不起啦!
  第八封信(摘要)
  也许你很难想象吧,为写这封信,我一晚上接连换了好几个地方,最后才在自己蚊帐里,就着射进窗户的暗淡的月光,垫着袖珍本《圣经》,我开始写,而此时已是午夜零点了。宿舍里打牌下棋的人时常玩到深夜,自然,我是没法合群的,因此就丧失了属于自己的那一点点空间。
  起先9点钟左右,宿舍人看录像的看录像,喝酒的喝酒,泡妞的泡妞,加班干活的干活去了。而我仍没机会静下心来写信,因为今晚一个延安打工仔的老婆千里寻夫来了,小俩口躲在蚊帐里情话绵绵。刚写两行,门推开了,不知是谁的脑袋探进来,吼嚷一嗓:
  “杨,你站岗啊!”
  于是,似乎做了件难为情的事儿,我慌忙起身,挟了纸笔狼狈下楼。唉,有什么地方可以让我静下心来,写完这封信呢?抬眼望去,工厂门口杂货铺的一张桌子前还有空座位,于是抢步过去拣个座位坐下,顺便叫老板开瓶可乐。涂脂抹粉的女老板新烫了头发,好像年轻漂亮了许多,今晚她穿一件露脊背的网缕连衣裙,几根浓黑的腋毛从开口处钻出来,我不由得接接连连睃了几眼,情思有些撩乱,裤衩内的如意棒极不争气地勃翘了起来。可惜,就在开可乐瓶的一刹那,她不经意地嚷了句煞风景的话:
  “可乐又涨价了啊!”
  我忙示意她先别开瓶,问涨了多少?随后起身环顾一望,尽是厂里的熟人,想打招呼嘛嫌多余,不打嘛又让人觉得你不识人情。正为难呢,这时踅过来一个小伙子:小白脸,中分头,皮鞋照出一道强烈的反光。他是司机班的工头。我赶紧收起信纸,陪着笑脸请他喝可乐,回头伸出两个指头告诉女老板。女老板开了两瓶拎过来。“两枝?”她问。广东人不叫“瓶”而叫“枝”。“对,两枝。”我一边应着一边往他面前推过一枝。堆起的笑脸上显露一丝不易觉察的阴谋,从兜里掏出一份出车报销单,递过笔恭请他签字。他接过报销单,一边滋滋有声地“骡饮”,一边歪歪斜斜地签上自己大名。
  心中悬着一块石头,忐忑不安。为了平衡自己每天的劳动与所得之间的差价,我在发票上煞费苦心地做了手脚。此刻悬着的警觉在心头时起时伏,油嘴已经装备好一套万一“伪单”被识破时的托词。一切严阵以待。
  吁,侥幸过关!今天终于揩到老板100元油水!我的神经松弛下来。接着是一篇关于胖女人还是瘦女人生孩子更容易的热烈讨论,这是他素日的热门话题。此时我脑海里关于信的概念淡化成记忆里茭欢的公狗和母狗被儿时的我挥棍驱赶的情景:两条狗嗷嗷嗥叫着,纠缠着团团打转,想摆脱各自的尴尬境况,一时又无法摆脱。
  这时过来一个川妹子,她穿着草绿色确良工装,因为胖,绰号“胖熊猫”。看得出,她刚从生产线下来,通身上下汗兮兮的,发着馊臭味。工头见“胖熊猫”挨近他桌边,便亲亲热热地在她胖屁股上重重地一拍,算是邀请她喝一枝。她欣然领情,边喝边聊天。厂里另外一伙人也和她打招呼,打情骂俏来着。“骡饮”声、嬉笑声此起彼伏。突然“胖熊猫”放肆地尖声叫嚷起来:
  “不看!不看!这么晚,放的录像全是男的女的打架。”
  “打架!哈……”这下子差点没把工头笑得跌倒在桌子底下。“我干你黑狗!那是搏!搏!你知道吗?”
  “搏”是广东话“操”的意思。
  趁着大家笑得快进疯人院,我赶紧揣了报销单,卷起纸笔溜之大吉。
  唉,还有什么地方清静呢?我边想边往幽暗处走。我知道厂房后面有一片空草地,草地中间有一块山子石,景致荒芜。唔,正合我意!走进草地,借着隔壁厂子里射来的昏暗灯光,我在石头上落坐,摊开信纸,准备继续写。突然忆起前天,也是在这儿,我遇见了一位姑娘。
  前天夜晚月色妩媚,我刚走到草地,却见常坐的山子石被一个姑娘占据着。但见她埋下头,借着月光和灯光,在读一本书;一会儿又写点什么。
  我突发遐想:她也许是一位不走运的才女,正在攻读自考教材?也许是一位女诗人,正构思着美妙的诗篇?也许是厂里一位技术工人,正琢磨着某道工序的技术改进?……怀着由衷的敬佩之情,我走到她的身边,俯下身去恭恭敬敬地问:
  “小姐,请问你是不是在写诗?”
  姑娘抬起脸,一张浮肿苍白的脸(第一印象很不佳,令我大失所望),神情迷惘而麻木(第二印象再打折扣),一头枯草似的蓬松头发(第三印象又打折扣)。她没吭一声,重又勾下头一笔一划写着。噢,原来是在这儿写信。那本书是用来垫信纸的。
  我尴尬地找台阶下,口里呐呐喃喃说:“噢,很抱歉!”返身离去。躺在床上又想到那张脸,越想越觉得难看。后悔没当面挖苦她几句“假淑女”。呸!假、假、假!想了会儿,终于翻身下床,出宿舍楼,重又返回那片草地,见她仍孤零零坐在石头上。踌躇了一会儿,我举步走近,提高嗓门正想挖苦几句,开腔时突然语气缓和下来,以一种近乎献殷勤的温柔口吻说:“小姐,别误会!我没有恶意,只想提醒一句:很晚了,你快回去睡觉吧,这儿烂仔很多!”说完,径自掉头回去睡觉。
  今晚,坐在这块山子石上,想起前天晚上我的那些荒唐话,和故作潇洒的举止,我不觉失声哗笑起来。“咯咯咯咯……”我独自饱发了一通狂放的傻笑,笑得我肚皮都发痛了。蓦地,我又想起那个花白头发的老疯子,他每天太阳落山时分都会拄了拐,挣挫在街前散散心。他喜欢倚在铁栏杆上,每见到一辆汽车经过便朝它吐一口唾沫,有时还把一口粘稠的浓痰吐出口腔,速度快得像子弹射出枪口一般。每次我开车路过时他都朝我吐。我清楚地明白,老疯子的这口脏痰既是吐向来往车辆的,又是吐向生活的。就这样,我遐想连翩,许多许多人和事,接接连连、挤挤挨挨地浮现于我的脑海里。这封信我是再也续下去啦。
  不一会儿,前方高速公路上的车灯渐渐稀疏起来,露气也随之缓缓而降。路旁三三两两行人似乎加重和加快了步伐。夜深了,路灯打着瞌睡。我也该回去睡觉啦。
  我疲倦地起身离开草地。走进走廊,只听得一片打工仔的哄笑声,夹杂着张学友《饿狼传说》的声嘶力竭的吼唱,回音掺和着厕所的屎臭味和尿骚味,游荡在整幢宿舍楼里,经久不息。唉,秋荣,这就是我的生存现实,和你所处的世外桃源般的燕园,不啻是天壤之别啊!我推门走进活动室,只见一伙穿着裤衩的男人围聚在一架黑白电视机前,过瘾地看着一部打打杀杀的香港电视连续剧。其中一个的手插进自己的裤衩里,来回地揉捏搓弄着,勃起的肉杵将他的裤裆顶起老高的一块。我一时性起,便扯起破锣嗓,嘶吼着郑智化的《水手》:
  寻寻觅觅寻不到活着的证据
  都市的柏油路太硬踩不出足迹……
  只听一阵粗鄙的哗笑声轰起,宛然啃食臭肉的一堆绿头苍蝇被轰赶一般。有人扭头观瞧,有人呐喊道:“杨,唱得好啊!!!”紧跟着,三五个人齐声吼唱起来:
  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
  擦干泪,不要怕,至少我们还有梦!
  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
  擦干泪,不要问为什么!
  在一片粗夯的应和声中,我强忍着自己快要掉下的泪水,掉臂扬长而去。只有在这一刹那,我才真真切切地察觉到自己身上那一点点自尊,残存的、可怜的自尊。“至少我们还有梦”,是呵,是呵!这就是我们打工仔所仅有的安慰了!这也是我们最后的安慰!想到这儿,我一阵坦然,又一阵欣悦。但是,有梦又有啥用呢?好比叫花子阴囊里的积蓄,正经姑娘谁个稀罕呢?想到这儿,我又不禁暗自羞愧,暗自酸楚。此刻,我的脑袋里一片空白,我感觉自己呆愣愣地傻坐在一地鸡毛上,仰着脑袋,干瞪着头顶那片一无所有的天空。在《黑夜的献诗》中,海子曾经质问道:“天空一无所有,为何给我安慰?”其实,海子弄不明白天空究竟为何给他安慰,和究竟给了他什么安慰,倘若弄明白了,我想他就不会走上自杀这条不归之路啦。回到宿舍,我刷牙、洗脸、洗脚,随后钻进自己的蚊帐,摊开信纸,垫着袖珍本《圣经》,继续写完这封字迹歪歪扭扭的书信。“无论如何,我决计明天要走了。”我蓦地想起《祝福》的这句话来。作为一个伟人,鲁迅似乎总有地方可走:绍兴不满意走杭州、南京、东京、北京、厦门、广州、上海,走到哪儿都不愁生计;而我呢,不过是平凡的世界里一个没能耐、没出息的打工仔,我能到哪儿去呢?兔子跑得再远,终究被捉,这就是我对自己命运的真实感受——一种残酷的生活真实啊!
  第九封信(摘要)
  当我清晰地目睹大鹏湾海面刮起狂风,一艘孤立无助的小拖船在巨浪中挣扎的时候,我想到了;当我清晰地注视着一棵树杈上被暴风雨浇湿的鸟巢的时候,我想到了;当我行车时看见夜幕沉沉下,某个行客背着行囊匆匆行走在路上的时候,我分明想到:我何曾不是一个命定孤独的天涯浪子?
  我没钱,没家,没爱情;我放逐故乡,故乡也放逐我;我迷失了我的青春,我的青春也无比轻蔑地抛弃了我。
  正是这一刹那,我清晰地将生命把握住了,仅仅把握了一下。
  在生命的川流上,我一瘸一拐地蹚水而行,心里默默思忖着:这河流上走去许许多多前人,自己身后继随着许许多多后人。我呢不过是一个孤独的行者。今后我能做什么呢?像贝多芬那样扼住命运的咽喉,使其臣服于自己的强力意志?那种英雄我做不来。像海子那样无所畏惧地提前终结生命,对生命痛苦作一次性了断?也毫无意义。唉,还是顺着这条没有航标的河流,在踟蹰中曳步前行吧,尽管明知前方并无更好的景致在等待自己!
  第十封信(摘要)
  回想起1990年春节前夕,我不顾家人的极力阻挠,毅然决然地递交辞职报告,而后出走北京。那一次,是我初次进京。
  北国的严冬彻骨地寒冷啊!当我独自蜷缩着坐在咣啷咣啷作响的火车厢里一点点挨近魂思梦绕的京城,涌动在心头的是一股初春解冻般的暖流,是一种骚动欲搏的青春冲劲。
  我极力睁大瞳仁,力图透破厚厚的窗玻璃,努力搜寻那点航灯一般闪耀着光芒的光明,搜寻那暗夜中无所畏惧地引导我“迎风向前”的倩影。我努力搜寻着我的未来,搜寻着能够温暖我生命的那一星光热。
  但是,双脚一踏上北京的土地,我便预感到:过不了几天,就得狼狈而返。
  果不其然!当我摸黑找到你宿舍,你望着我,显得如此突兀,如此愕然。你的神情是那么地憔悴,那么地沮丧啊!还没听我讲明上京的目的,你喉管便发酵似的爆发出一连串“嘿嘿……”的憨笑,这笑声给我当头一棒啊!
  第二天你领我去中国美术馆参观《中国人体绘画艺术大展》,随后观看中国书画展。行至一轴《高山流水》国画前,你指着那笔走龙蛇的题字问:
  “你从中看出了什么,嗯?看出了艺术?还是看出了你自己永远无法企及的高度?”
  我茫然他顾,目光黯淡,身上的热血刹那间降至零度,继而在发黑的霜气里继续下滑。我感到一块无形而巨大的自卑感,重重地从天而降,砰地一下狠狠地砸在我的头颅上。自卑的我,在黑暗里哀哀恸哭。站在那轴画前我两手空空,手心握不住一丝暖意。站在那轴画前,我实实在在地感觉自己是个落榜的初中生。“面对大河我无限惭愧/我年华虚度空有一身疲倦”,我真的是愧对过去,愧对未来,愧对中国从古至今所有的伟人啊!
  一星期后,我灰溜溜地回到故乡,从北京带回的只有那本裸体艺术画册,此外两手空空。
  秋荣啊,我不知怎样继续说下去,诉说我所有的悲哀,诉说我的痛苦与失望,诉说我的自卑与怨愤,诉说我的恐惧与颤栗!
  第十一封信(摘要)
  记得么?哥曾提过我们老家有个姓蔡的亲戚在黄埔海关任职。前次我在芳村驾驶执照被扣,打电话给哥,哥叫我赶紧打电话给他,看能否请他帮忙。我在深知无用的情况下给他打电话,他说抱歉,爱莫能助。如果在黄埔被扣还可想办法,但是芳村那片他没有熟人。
  提它的意思是:如果你下广东,只能挑选诸如海关、工商、税务、银行或公检法机构,唯有这些部门的人才吃香。比如我公司的香港老板,每月至少20天得陪那些海关的人。我好几回开车送他们去吃饭,然后去桑拿浴室泡妞。那些消遣其实是为一笔交易。比如他从香港发到番禺海关100吨进口纸,其中这笔税收是惊人的。为了偷税,老板就得行贿海关人员,做两本帐瞒哄过关。
  还是那句老话:秋荣啊,你读书够多了,如今轮到你向社会索取了。你不必死抱你的作家梦。你已苦了30年,轮到你奢华地享受今后30年的时候了!
  所以,沉湎梦境的你尽管很悠哉,但是毕业之后,马上就面临着严峻的生存问题,摆在第一位的不是文学而是挣钱。有钱才有体面和尊严,不仅自己活得滋润,家人也能沾光。如果承认这一点,那么南下深圳,找路子进海关,就是你的最佳选择!
  假如你能进深圳海关,我的就业问题就全解决啦!开货柜车的司机月薪在5000元左右,能开上货柜车,如今成为我的最大梦想!
  所以南下后你得设法打通关节,争取进海关,当然工商、税务等政府部门也可以。只要哥花钱打通那姓蔡的路子,你进海关谋到一个职位,我们兄弟的生存问题就柳暗花明啦。你记住这一点:到了深圳就如同到了香港一样,在这种社会环境下,什么人都会变得实际,而且只图享受。
  再谈谈我的婚姻问题吧。实话说,我身处的打工环境并不是没有姑娘爱我,关键问题是,她们大都来自外省的农村。稍稍有点文化修养的都在写字楼里上班,这类女士显得尤为世俗,她们一双双势力眼都瞪得比铃铛还大,渴盼着老板的亲目,恨不得拿青春把钱呀、房呀、车呀……换齐了。
  每当我想寻找爱情的目光时,碰上的大抵是寻求靠山的目光,于是我便知趣地回避,像兔子逃避猎人一样跑得远远的。
  第十二封信(摘要)
  从上周起,我跳槽到南国汽车配件公司上班,老板是全国赫赫有名的汽配大王,福清人。被炒的原因非常简单:我不慎露出了马脚,香港老板发觉我听得懂广东话,便二话不说打发我走人。如今我给这个老板开凌志轿车。给老板开私车看似很潇洒,但是,实际上我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好在接受上回教训,我平时装出一副忠厚老实相,让人摸不着头脑。这车六缸,双排气系统,价值70几万,仅次于奔驰500。将敞蓬一开,油门一踩,时速上来,嗨,那滋味甭提多美啦!
  好啦,信刚起头就得搁笔,该出车了。
  出完车了。接着往下写吧:
  老板在番禺市的祈福山庄买了一幢高级别墅。这是目前广东牌子最响亮的别墅区,整个区域给圈围起来了,俨然一个国中国,里面全套按港式管理,有学校、公园、富人俱乐部。老板新近加入了富翁俱乐部,通宵达旦地恣意玩乐。他们那类人一般不回家睡觉,困了就在桑拿按摩室睡觉,有裸体美女陪睡、按摩和捶腿。老板很有点儿《大哉盖茨比》里盖茨比的大款派头,每当瞧见他西装革履,叼着洋烟,腋下夹个经理包,气宇轩昂、神气活现地朝轿车健步走来,我就不由得暗自咕哝一句:
  “瞧,盖茨比来了!”
  老天爷,有钱人多么会享乐啊!而我们打工仔,这些沦落于社会底层的苦命的穷人呢?永远都缺钱花!听说上次我们公司有部车送货被吸毒者打劫,抢走了5万元,司机被炒鱿鱼,因此我才得以趁虚而入。目前安排我开小车,也算是老板对我的一种信任吧。
  第十三封信(摘要)
  这些信迟迟不发出,是因为我几乎丧失了与你通信的兴趣。我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大。你所谓的成熟和我所理解的成熟全然不是一码事。过去我迷恋过你那套侃讽的鬼把戏,但是,如今我对它丝毫也不感兴趣了。
  讲一件事情你听吧:昨天我开车送老板回福清宾馆参加他母校“七三届毕业生恳亲大会”。与会的都是老板的中学同学,还有老师。中午老板大宴宾客。席间,当年教他物理的关老师——五十年代末毕业于北大物理系,一位满头银丝的退休的老教书匠——端着酒杯起身发言,他眨巴着润湿的眼眶,大发感慨道:
  “如今我终于明白‘市场经济’四字的真正含义了!钱是什么?钱就是人的胆!今后我要换脑!”
  这一席酸话惹来哄堂大笑,而这位衣着俭朴、说话迂腐的关夫子大有自惭形秽之感。当即老板指着我说:“小杨的哥哥如今在北大中文系读研究生。”关夫子一听便转过头,歪着脑袋冲我说:
  “哦,是么?那请替我转告他一声:赶紧换脑!越快越好!千万别等到我这把年纪才明白过来,悔之晚矣!莫等闲,白了少年头啊!”
  另一位曾经是老板的班主任,六十年代毕业于福建师范学院中文系。宴会过后老板开车送她回家,我坐驾驶副座听他俩聊天。快到她家时,她指着一幢白色六层大楼声泪俱下地说:“我的小矮屋就在这幢大楼后面。可恨的是,它的屋主正是我当年一个学生,如今当局长。他侵占了我家院子的地盘……唉,现在最苦恼的是,我两个孩子找不到工作,已经待业在家好几年了……”
  你听听!两位老知识分子的心态为什么失去平衡?因为这是一个贫富分化的时代!一个适者生存的时代!
  现在我问你两个问题:
  第一,毕业后,倘若你书生习气不改,思想冥顽不化,你在当今社会上能活得滋润吗?你的“京丫头”梦恐怕永远只是个梦吧?
  第二,历史上有放浪形骸的杨修、弥衡、嵇康、谢灵运之流,就有专喜欢斫脑袋的君主,这叫作“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此外王实味、胡风、张志新、遇罗克、林昭等人的可悲下场,你也是很清楚的。你行为偏僻性乖张,口没遮拦耽侃讽,受你的影响,这个坏毛病我多少也沾染上了。我们老家抚州有句谚语:“蚊子挨扇打,只为咀伤人。”真是说得太好了!如今,反省自己所走过的人生道路,我痛切地感到自己受害不浅,正一点一滴地努力矫正自我。
  在此提醒一句:进入社会后,你的好日子就到头啦!赶紧学习杨明中的为人处世吧,我看他比你强百倍哩!曾记得,1990年那次来京,凌晨我叫醒你单位的门卫,请他开门。他一听我是你弟弟,头一句便冲我说:“你哥哥,他是不是有点神经兮兮?”我听得一愣,当即羞愧地勾下头来。当时我并不理会他这问话的真实用意,还以为他和你有什么嫌隙呢。但是,和你几个同事相处几天后,我惊讶地发现,他们大都是这么看待你的。
  秋荣,实话对你说吧,如今我十分恨你!我不是恨你穷,而是恨你堂堂北大硕士,干嘛越活越迂执呢?我们几兄弟中算你最聪明,读书多,又能言善辩。你不枉了小名唤作“聪明崽”。但是,这不过是邪聪明,正经能耐你一点都没有。在为人处世方面你可以说是一窍不通。人都说“识时务者为俊杰”,你的脑袋瓜为什么冥顽不化呢,咹?你完全可以飞黄腾达,可你干嘛偏往没出息的道上走呢,咹?常言道:“屋怕不稳,人怕忘本。”你扪心自问吧:你对我们杨家究竟做过什么贡献呀?我们什么时候沾过你半点光呀?
  前天我收到一封哥的来信,信中说,他如今对你非常失望。这是他第一次流露出这种情绪,往常他总是夸奖你有出息,斥责我冇出息。哥说,尤其令他痛心的是,至今你仍然一意孤行,和那个四川打工妹摽在一起。
  当然,关于这事我不想多嘴。俗话说:“自己酿坏的酒自己吃。”反正过不下去就离婚呗,估计你将来免不了得走这条路。但是,我劝你赶紧把老庄式的不合作主义彻底埋葬,那是屠戮人心灵的鸦片,人越吸会越上瘾,待到你无法摆脱的时候,就是你病入膏肓、不可救药的时候。我劝你务必尽快融入社会,不要做堂吉诃德那样的大傻瓜,不自量力地去和风车决斗。否则,你将死路一条!事实证明,我的前半生就被你牵着鼻子走,懵懵懂懂乱撞瞎闯,走了多少弯路,浪费了多少青春时光啊!你知道吗?我的大好青春就是活生生地让你给毁了啊!
  还是拿我老板的经历来现身说法吧,也许这能警醒痴顽:
  他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高中毕业后参军,在东海某舰艇上当轮机兵。部队也是个小社会,他凭着一套讨好逢迎、溜须拍马的本事,几年后入了党,当上班长。不想,退伍回家后惨遭厄运。本来分配他进外轮公司,但是,报到的前一天,他突然得知:自己被一个“走后门”的硬是给挤掉了!
  当时,他流下了堂堂男子汉的平生第一滴泪。今后该怎么办?怎么办?他苦苦地反复思量着。他想过偷渡去香港卖苦力,却拿不出交给“蛇头”的5000元偷渡费;想过烧砖窑,因缺乏技术而打退堂鼓。就这样瞎转悠一年多,还是没有找到职业。有一次,他路过一家农机修理店,见一个中年人正在修理手扶拖拉机,他进去探问道:“请问老师傅,你收不收徒?”那人没吭声。过了几天,还是想不出干什么,他又去询问。那人甩出一句说:“过一星期你再来吧!”那年头学技术很吃香,拜师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呵。过一星期再去时,那人却下乡修水泵了,只有老板娘在家。他二话不说,留下来替她做家务,抱了一星期孩子,等那人回来,见此情景,终于被感动了,答应收徒。
  命运就这样转了个180度的大弯。
  谁能料到,十几年后,他能成为全国数一数二的汽配大王呢?
  这种新闻并不新鲜,其实每个大款的创业史都有一段盖茨比式的传奇经历。不过我想,其中蕴含这么个道理:要学习他们变通的智慧,超人的敏锐眼光,和为实现强者梦而不屈不绕的奋斗精神。
  上次讲过看画展时遇到一个女画家。和圆明园画家村的那帮“北漂”艺术家不同,如今她已经改弦更张,不再搞艺术了,而只是一门心思捞钱,这就叫变通,你懂吗?
  当然,我并不是劝你下海经商。人各有性情,你呢根本不是那块料,况且经商没本钱也不行。我的意思是劝你把握住当今时代的脉搏,要动脑筋奋志要强,尽快使自己暴富起来,这才是你的当务之急;至于当中国的巴尔扎克、夺诺贝尔文学奖,那只不过是你少年时代所做的白日梦而已。你得尽快融入主流社会,一颗红心跟党走,或者跟市场走。说实话,如今在这儿我没有一个亲朋好友,你若能南下深圳,即便不能帮我解决工作问题,但是只要你能时常和我聊一聊天,让我感到自己身边有个亲人,好冲淡一下我心头的寂寞,那我也会感到莫大安慰的。你要晓得,如今我孤独得要命啊!
  寒假一过,你又该忙你的求职大事吧?
  最后,千言万语凝成一句话——
  快快南下,拉兄弟一把!拜托,求求你啦!
  秋荣近好!
  收到一封这么长的信,你一定感觉很诧怪吧?
  告诉你一个不幸消息:我女朋友陆小鲜死了!跳楼自杀!
  如今,她的骨灰盒就搁在我的桌子上,上面盖着块黑布。我坐在桌子前给你写这封信。我写几个字,瞧她一眼,写几个字,又瞧她一眼——我瞧见的只是她的骨灰盒,摸上去冰冷冰冷的。我不由得想起海子的诗句:“两手空空,悲痛时握不住一颗泪滴。”我已经三天没有出车,只是独自闷在阴暗狭窄的出租屋里:喝酒,流泪,想着她。原想着今年带她回家过年,顺便把婚事办了,但是,我万万没想到啊,竟然会出这种事情!写到这儿,我脆弱的心灵经不起悲痛的打击,眼眶盈满泪水。远处传来集市的喧闹声,汽车的鸣笛声。窗外榕荫匝地,桌面也落下一块,阴阴的。微风吹拂,蔌簌振响,宛如她昔日的欢声笑语。一时间,历历往事浮现在我的眼前……唉,揩把泪,接着写吧:
  小鲜是个苦命的女孩儿。她是湖南省凤凰县人,沈从文的老乡。六岁时,父亲让一个酒后开车的司机给压死了,母亲带着她改嫁,又生了个她的弟弟。她养父是个赌棍+酒鬼+色狼,动辄打骂她,有次醉后还拽住她摸乳防扯裤子,妄图弓虽.女干她,幸好她母亲及时赶到。十七岁那年她高中毕业,母亲患乳腺癌死去,这样她在这世上连一个亲人也没有了。她偷了养父的5000元钱,外出四处飘荡:常德、长沙、北京、广州、深圳都呆过。这一点和我挺相似的,不过她去的地方比我少些。
  关于她在常德、长沙、北京和广州的事情,我了解不多。许多事情她瞒着我,大概怕告诉后我会抛弃她吧,我揣想。唉,事情就出在这儿:她不把过去的事告诉我,她不愿让我为她分担啊!
  现在专讲她在深圳的事情,不过这部分也没法子全讲出来,因为她不喜欢讲她个人的事,好多事情都烂在她肚子里。我只能就我所知道的事情略讲一下,重点讲讲我是怎么和她结识并爱上她的。
  据小鲜说,她十七岁第一次从长沙来到深圳,那时她一心向往对面的花花世界,想偷渡去香港,嫁给港商,做二奶也心甘情愿。她说好想做个阔太太,舒舒服服地过一辈子。几个月后梦想破灭了,她来到北京,大概呆了一两年吧,随后又南下广州、深圳。小鲜很喜欢深圳,喜欢站在后海湾眺望对面的香港。她曾对我说,她憎恶故乡,故乡留给她的只有“苦难”二字。她心目中的湘西和沈从文笔下的诗意湘西有着天壤之别。她说这辈子死也不回故乡,如今深圳就是她的故乡。讲到这些时,她的眼神暗淡,情态悒郁,无法掩饰的忧伤充溢在她脸上。她曾指着高达328米、69层的地王大厦对我说:
  “宁可从上面往下跳,我也不回到老家去!”
  下面讲讲我工作和生活的情况。自打在深圳博豪出租车公司开的士后,我感觉自己的生活进入了一个新阶段。我和河南兰考县一位老司机合租一辆车开,合租一层郊区农民的自建房住着,在打工族里这种住房条件算是较好的吧。老司机姓焦,据说和焦裕禄沾亲,49岁,家里有老婆和三个孩子,为生存这么大岁数还出来打工,说起来够鼻酸的。老婆每三个月带孩子来探他一回,每次只带一个,这样好省车票钱。三个孩子两男一女,各是10岁、6岁和3岁。我奇怪为什么他岁数这么大而孩子却这么小,他叹息着说,过去他家太穷,娶不起媳妇,37岁才结婚。他告诫我说:“小杨,你也得赶紧结婚呀!不然等你老了儿女还没长大,怎么得了?”听了这话我心头不禁打一惊颤,仿佛无意间窥见自己命运的底牌:一个孤苦伶仃、凄凄惨惨戚戚的晚岁光景。焦大婶想替我张罗一个,我婉言谢绝了。思来想去,我还是希望找个南方姑娘,南方人皮肤滋润,水色好,生活习惯也相近。这时我心里直后悔:当初我真该娶唐淑珍呵!
  深圳是个贫富差距很大的地方,夜生活丰富,玩的花样色色俱全,全是从对岸的香港引进来的。我总是开到半夜才收工回家,因为半夜里还有不少“野鸡”和“嫖客”在马路上转悠。有部美国电影《的士司机》,马丁•斯科西斯导演的,想必你看过吧?这是部反映纽约的士司机生活的好片子。一天晚上驶过一家电影院,恰好看到广告牌上写着放映这片子,出于好奇我停下生意不做,进去看了。唉,直看得我心痛落泪啊!当时还发生这么一件趣事:银幕上正放着猥亵的镜头,这时我身旁一位观众——从外貌衣着看,显然是个外省打工仔——突然拉开自己的裤裆拉锁,探手入内掏出###,一抽一送的,同时上齿咬着下唇皮,尽量不哼出声响来。不一会儿,我闻到一股刺鼻的腥味,侧转脸一瞅,见他将手上沾的一大滩米青.液往前排的椅背上涂抹,涂胶水似的一下一下涂抹着,然后用汗馊味十足的衬衣下摆揩拭着软###。见我拿眼睃他,他不好意思地笑了。这是一个打工仔性欲释放之后的粲笑,那种心满意足的神情,仿佛刚刚溜进后宫和皇后打了一炮。我也点头,友好地回他一笑。蓦地我鼻子一酸,几滴清涕打鼻腔里滑出来,我赶忙扭过脸去,拿手背揩了。回家路上,我独自尽力落了几点痛泪,既为那个无名的打工仔,同时也为自己。两天后,我去这家电影院又看了一遍。从此它成为我最激赏的一部片子,但凡知道哪家影院、录像厅上映,我不计路程远近,回回必看,而且每回都痛痛快快地掉些眼泪,似乎这样子才不憋气,心里轻松一些。影片主人公叫特拉维斯•比克尔,原是一位越战退伍军人,因每天晚上睡不好觉而当了的哥。这自然是好莱坞编剧瞎编的,其实,现实生活哪能这样子?我想,世界上任何城市的的哥都是迫于生计才干这行的。这且不说罢。片中有比克尔夜晚开车在街上转悠的场面:他嘴唇紧闭,聚精会神地开着车,眼睛不时朝车外观瞧,望着纽约这个为欲望所淹没的都市。这时一句独白道:
  “一到夜里,野兽们就倾巢出动:妓女、流氓、面首、同性恋者、毒品贩子、吸毒者、耍钱的人……”
  这也正是我在深圳的切身感受,只不过表现形式有所不同罢了。最后比克尔救出了雏妓爱丽丝,成为报纸争相报道的英雄。但是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我认为,毫无意义!比克尔只不过是美国后现代的一个“后英雄”罢了。他当了一回后现代的鲁达,当了一回后现代的堂吉诃德,仅此而已。我想,个人的力量终究是渺小的;面对强大的现实,实际上谁都无能为力。后来我买了VCD收藏,想看时就拿出看一回,片中许多对白我都背下了。例如爱丽丝动员比克尔跟她去嬉皮士社区,比克尔拒绝了:
  “我可不能上那种地方去。”
  “为什么?”
  “我……我跟他们不是一路人。再说,我必须留在这儿。”
  “为什么?”
  “我有重要的工作要做。”
  “是吗?什么工作这么重要?”
  “我在为政府工作,”比克尔哄骗她说,“开的士只是我的兼职。”
  “你是缉毒员吧?”
  “我像吗?”比克尔调皮地反问。
  “像!”爱丽丝说着咯咯笑将起来。
  “我就是个缉毒员。”比克尔也笑了。
  这下子爱丽丝更乐了:“天呐,咱俩中准有个是怪人!”
  我激赏这些对话,仿佛编剧专为我而写的。从这样一种角度来反映社会生活的影片,我们国家是决不可能有的。这部片子总让我想到塞林格的小说《麦田守望者》。霍尔顿•考菲尔德曾幻想过将来在美国西部的汽车加油站干活。其实,霍尔顿当一个的哥,也是蛮不错呵!归根结底,霍尔顿是我精神的兄弟。“我在为政府工作”,比克尔这句话尤其令我鼻酸。唉,谁不想入公家门,当个公家人?谁不愿活得体体面面,活出自己的意义来?但是,我今生命定只能当个人下人,成为老板招财进宝的一部活机器!
  唉,人生的路越走越窄,但是,过错并不全在我啊!
  有一次我放这部片子给小鲜看,她没看一半就抓起遥控器关了,说不喜欢。我在一旁察言观色,当时心头掠过一丝疑虑……
  其实我认识她全凭机缘。有一次,我送乘客去北大中心医院,随后空车在街上转悠着,突然听到有人高喊:“抓贼!他抢我包了!”一位小姐在追赶一个十几岁小男孩,孩子手里拎着个坤包疯跑,小姐穿着高跟鞋,在后头一瘸一拐拚命追赶。照理说这种事我不该管,因为深圳治安比较乱,偷盗抢劫案件时有发生。有人说:“在深圳没被偷过,就不算是深圳人。”我自己就被偷过一次:有一次在超市购物,屁股兜被人用刀片割开,钱包给偷走了。但是那天不知哪来的勇气,我突然想到要帮她一把,于是油门一踩追了上去,开到她身旁后打开车门说:“小姐,快上车!我帮你去追!”我们撵上去,小偷回头一瞧吓怕了,赶紧将包朝路边尽力一甩,撒腿跑远了。小姐过去捡起包一检查,发现东西没丢,高兴坏了,就不再追赶。她掏出一张百元票子递给我表示感谢。我再三再四推辞;她改请我吃顿饭,我正好饿了,点头同意,到一家湘菜馆边吃边聊。她叫陆小鲜,在一家公司做会计。她亲亲热热地喊我一声“老俵”,我听了心里热乎乎的,便吹侃了一通。当天晚上睡在床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次日便给她打呼机,约她到皇岗公园散步。坐在小河的石坝上,我鼓起勇气向她表白了自己的爱慕之意。她低眉沉吟着。当时我以为她在考虑如何礼貌地回绝我呢,心里忐忑不安的。但是她抬起头,羞涩地点点头,纤手按在我的手背上。她的出租屋在南水村,条件较差,我劝她搬到我这儿住,她摇摇头,眯缝着眼瞅瞅我,很认真地说:
  “不,我不愿这样子。我们还没到那种关系呢!”
  见她这样,我不仅不生气,反而更敬重她。我庆幸自己找了个心地纯朴的好姑娘。
  我们交往得很顺利。每回来找我,她都帮我洗衣做饭。她做的饭菜香辣俱全,地道的湖南风味,焦师傅尝了挑大拇指夸赞,说我有福气,找了个会做菜的。她见我床头搁着好些书:袖珍本《圣经》、《复活》、《海子的诗》等,很惊讶。我告诉她有个哥哥在北大中文系读研究生,他引导我读了不少书。“我还写诗呢!”找出过去的作品为她做诗朗诵。她虽然不懂诗,但是以手支颐,很认真地倾听,每诵完一首她便使劲鼓掌。
  “评评吧!你喜欢哪一首?”
  “对不起,我可评不了,没这水平。”说时连连摆手。
  “那你一个劲鼓掌做什么呀?”
  “反正你比我强嘛!我不会写,你能写,就该掌声鼓励呗!”
  我听了心头泛起一股暖意,犹如阵阵温湿的和风拂过春天的田野。随后小鲜问起你的情况,我讲了,又讲了自己去年在北大当旁听生的经历。她眨着眼仔细听着,随后责备我:
  “你呀不该劝你哥来深圳,你这想法太自私了!他这号人有点书呆子气,呆在北京挺好的,来深圳他能干什么呢?”
  又说:“你哥爱上个打工妹,这有啥呢?你我不都是打工的么?你对打工妹不该有偏见!”
  这番话化解了我心头对你的怨气。她向我借《复活》回家看,几天后我问她读后感,她歪着脑袋想了想说:“嗯,挺不错的,只是有点假!”
  “这故事有原型,真有这事啊!怎么能说假呢?”
  “我不是指它这方面假,我是说……”她气得又是跺脚又是甩发,为自己不善表达而气恼。“嗐,我也说不太清!……只是觉得,如今这世道,不会有聂赫留朵夫那种人。”
  她这么说我明白,表示赞同:“那是十九世纪的人物,如今看来是比较隔膜。”
  是啊,世风日下,如今权贵富豪们有几个不腐化堕落的?什么复活不复活,去他妈的吧!“从来就没有救世主”,托尔斯泰这套玩艺儿岂能救世?
  我带她逛海上世界,逛世界之窗,逛锦绣中华,每次都玩得很开心。有一天她说:“哎,听说惠州吃海鲜便宜,带我去吃一次吧?”我开车带她去。都是渔民从海里现打的,品种很多:虾、蚌、牡蛎……任凭我们上船挑选。买好后交给渔民,在船上现做现吃。我们吃得津津有味,聊得也开心。入夜,星光辉映,晚风轻拂,我们一路欢歌笑语回到深圳。小鲜乐感不错,凡听过的流行歌曲,听一遍就能哼出旋律。她最喜欢的一首歌是《追梦女孩儿》,一路上反复哼唱:“在都市丛林里玩捉迷藏,我是个追梦女孩儿……”当晚她宿在我屋里,这是我们头一回莋爱。
  但是,万万没想到啊,不久她就弃我而去!
  6月4日我轮休,照例给她打呼机,连打几次没人接,我预感事情不妙。下午四点多,公司会计突然呼我,问我认不认识一个叫陆小鲜的,我说她是我女朋友。“那你赶紧去北大中心医院急救室吧!她跳楼自杀啦,生命垂危!”我一听,脑袋嗡一声响,仿佛某个零部件坏了,整个大脑的运转失灵了。急忙赶去,一问才知道进太平间了。公安人员把我叫到一间屋子里做笔录,问了我许多情况,又将小鲜的一封遗书交给我,我读了,才知道事情的真相。以下抄录她的遗书(错别字我已更正):
  亲爱的福:
  这是我留给你的遗书。如今我要走了,离开这个浊世。过去你一片真心爱我,但是我许多事瞒着你,我真诚地对你说声:“对不起!谢谢你给我的爱!”遗憾的是,今生今世没法回报,因为我刚杀了个人,一个平生我最最痛恨的人。我不死,法律也饶不过我。所以写完信,我就从窗口跳下去。既然没有“复活”的希望,活着还有啥意思呢?咱俩好过一段,在这段短暂的日子里,你的爱是照进我荒凉心灵的一缕阳光,它带给我许多温暖,融化了我心灵表层的冰霜,但是我的心冰冻三尺,这缕阳光最终没起解冻作用。好啦,既然没有来世,我就不用“来生再续缘,与你共缠绵”之类的谎话安慰你了,那等于是骗你。我的心里话全写在下面,你往下看就明白了。
  我不是告诉过你,十七岁时我第一次来深圳吗?就在那次我失身了。当时我行走在埔尾路上,正看着路边的招工广告,突然一位身着西装的青年男士凑到我跟前,彬彬有礼地问:
  “小姐,看样子你在求职吧?”
  当时我身上的钱所剩不多,正想找份活干,就点头。
  他掏出名片递给我,自我介绍说,他是某女士用品有限公司的法律顾问,那公司需要几位产品推销员,他觉我气质不错,不妨去应试。我一听忙问如何去,他说:“我正要到公司去。走,带你去吧!”他招手拦辆的士,我们上车,一路上随口聊着。他说他毕业于北###律系,法学硕士,毕业后留校任教。我不信:“你在北京工作,怎么又在深圳上班呢?”他见我疑惑,便笑起来,同时掏出工作证给我看,我一看,工作证是真的,上面盖有“北京大学”四字钢印。他解释说,他是北京诚而信律师事务所律师,担任深圳一家公司的法律顾问,经常来深圳。聊着聊着,来到那家公司。他引我上三楼,走到一间门框标有“法律咨询”牌牌的房间,开门后彬彬有礼做了个请进的姿势。我说:“你先请!”他笑说:“女士优先嘛!”我一想也是,于是进去。落座后,他开了罐可乐请我喝。我摇头说不喝,请他领我去见老板。他笑说:“不忙,别着急嘛。”说着便挨我身边坐下,用手搭在我肩头。我心慌起来,扒开他的手,起身整整衣襟说:“我要走了!”这一扒使他身子猛一摇晃,他拿着的可乐罐歪倾了,饮料泼洒在地上,有些溅在他西服上。他登时撂下脸来,将可乐罐往办公桌上重重一搁,汹我说:“走什么走?你不是想应聘吗?那得先让我考试一下,过我这关才行!”说着便动手动脚。这时我心跳加速,拼命抵抗,但是终究斗不过他呀。我挣扎,我哀求,我哭泣,都无济于事,最后贞操让他给夺走了。待他放开我,我慌乱地穿好衣服,随后绻缩在沙发上呜咽抽泣。他见我哭得伤心,便从钱包里掏出一叠钞票塞我手里,冷漠地说:“喏,这1000元算是给你的补偿。看在见红的份上,多给一倍。工作的事你考虑一下,想做我领你去见老板。”我真想痛骂他一顿,又想去告他,但是当时我年纪小,根本不知道如何去告,也不知道在深圳这种事能否告。我捂着脸一边哭一边跑出去,那张名片我给撕掉,丢水沟里了。
  我不想在深圳呆下去了,于是来到北京。先在朝阳区呼家楼一家夜总会坐台,不久赶上整顿娱乐业,夜总会关门大吉,我就在五洲大酒店当洗碗工。这时交了个男朋友,叫柴世宗……不久我们结婚了。但是,柴世宗没生育能力,不到一年便离婚。我离开北京,又回到深圳。
  和你结识时,我说我干会计,其实这是骗你的。在北京我是学过会计,但不久就放弃了。我心性浮躁,学不进。回深圳后,我身无一技之长,怎么生活呢?迫于生计,只好当了马丝洛娃。我伪装得很好,相信咱们相处的日子里,你没识破吧?
  今天上午,我正在这家宾馆门前转悠。突然一辆红色捷达轿车开到我跟前,嘎一声停下,从里头钻出一个身着西装的中年男子,他笑着冲我说:
  “嚯,是你呀!老相识了!”
  我看看他,并不认识:“对不起,你认错人了!”
  他紧走两步到我跟前,拦住我去路:
  “错不了!哎,忘啦?当年在埔尾路上,你不是想求职……”
  刹那间,往事从我脑海里一闪而过。呀,想起来了!想起来了!眼前的他胖了许多,啤酒肚有了,下巴颏变成双叠,难怪我一下子没认出来哩。
  “怎么?你终于‘下水’啦?”他见我终于认出他了,便掏出一支万宝路递给我,我接过,他又给我点烟,随后自己叼起一支,点上抽起来。他迷细着眼,边抽烟边打量我,一副嘻皮笑脸样子。
  “进去吧!咱俩来个鸳梦重温,怎么样?哈哈……”
  就这样我来到他的包间。他依然是当年那一套:开门后彬彬有礼做个请进的姿势。我说:“你先请!”他笑说:“女士优先嘛!”我就进去。落座后,他开罐可乐请我喝,接着闲聊。他说他后来在职读了博士学位,如今已是北###律系教授。他边脱衣服边淫笑着说:
  “说起来,你得感谢我才是呢!当初要不是我成全你,你今天哪能这么便当,一天赚上千元?是不是,嗯,小乖乖?”
  说着恰灭烟头,抱起我往床上一扔,随即扑到我身上……
  不提往事还罢,他一提往事,真好比用剔骨刀在我心上捅一刀啊!顿时我感觉全身鲜血淋漓,眼珠子往外流血。仿佛我身上长出许多个洞眼,每个洞眼都往外流血,流了好多好多,一股股往外喷涌,满床满屋都是血。我瞪着流血的眼珠子望着他,见他侧过身子在抽烟。我抓起他的领带,乘其不备一下扑上去勒住他的脖子,死死地勒着。他拼命挣扎,两腿死劲蹬踢,双手胡乱抓挠。他揪住我头发,死劲扯着,试图逼我松手,我头皮撕裂一般疼痛,但我就是不松手,死死勒着。他脸憋涨得通红,随后转成紫酱色,眼珠子鼓突,舌头吐出,最后死了。死后手里抓着一绺带血的头发,从我头上拔下的。我瞧见他搭在椅背的西裤,就奔过去抽出皮带,狠狠抽打他###,边抽边哭,把它抽得稀烂。之后我拉开窗帘,窗外阳光哗地泼进来。湛蓝的天,洁白的云朵,远处是翠绿的山,映衬着林立的高楼,海风劲吹着。啊,多美好的一天!多美好的青春!多美好的生活!还有,多美好的你的爱情啊!
  但是,我就要告别这一切了……
  此刻我边哭边写遗书,他尸体就在我旁边躺着。扭头看一眼尸体:哈,我心里别提多痛快了!一个恶棍死了,他再也伤害不了我啦!
  永别了,亲爱的人!
  陆小鲜含泪亲笔
  6月7日
  读到这儿,这件惨事的前后经过,你该明白了吧?
  明天我打算去墓园选一块坟地,将她安葬。墓碑也想好了,上刻:“故未婚妻陆小鲜女士之墓,金溪杨秋福立。”记得《春明外史》里杨杏园安葬何梨云,墓碑就是这么写的。
  唉,她走了!今后我又得独自生活,活在这历史悠久、负担沉重的人世间!
  昨晚我颠颠倒倒尽做乱梦。先是梦到自己的少年时代。一个昏暗的夜晚,呜呜刮着凄冷的风。我独自待在一个空旷的广场上,抱着胳膊,勾着头,嘤嘤哭泣着。夜露渐渐见浓,月光阴惨惨的。这时走过来一个警察,他躬下身子,询问道:“小朋友,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回家呀?你为什么蹲这儿哭呀?你是不是迷路啦?”我揩抹眼泪,摇摇头。“是不是丢东西了?”我点点头。“丢了什么东西呀?如果是丢了钱,叔叔身上有几块钱,送给你吧!”
  “叔叔,”我一边揩泪一边哭诉,“我丢了梦!”
  “咦,这话倒新鲜哩!说说看,你丢了什么梦?怎么丢的呀?”
  “我从小爱做梦,晚上做,有时白天也做。都是很好很好的梦呀!后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在街头的人行道上走着。人很多很多,大家挤挤挨挨的。突然被谁挤撞了一下,我没站稳,踉踉跄跄摔倒在地,一个正做着的好梦就这样丢了,再也找不回来。”
  “嗯,能不能回忆起来呢?”
  “回忆了,但是记不起来,而且一回忆头就发痛。”
  “那不回忆呢?”
  “不回忆就不痛。”
  “好啦,好啦!”警察拍拍我的肩膀,微笑着安慰我,“赶紧回家,睡觉去吧!别再想它了,就只当没有这回事儿!”
  “但是,多好的一个梦啊!我怎么能不去想呢?”
  “这……你能不能另做一个好梦,来代替它呢?”
  “不行啊!”我摇摇头,“自从丢了这个好梦,我就再也无梦可做了。”
  接着,我梦中又回到海淀区的六郎庄,还是那间狭小的出租屋,去年我租住过的。入夜,我坐在桌前摇头晃脑地吟哦着一首诗歌近作,这时候,你骑车给我送晚饭来了。你问道:“等你好半天了,怎么不过来吃饭呢?”我一看表,这才意识到过点了。你催促我赶紧趁热吃,说着捧起我的诗作阅读。“嗯,好!写得蛮不错!进步真不小呐!”你的夸奖仿佛给我的体内注入了一针兴奋剂,我心里真是感到万分喜悦,顿时疲乏全给抛到了脑后,饭吃在嘴里也格外地香甜。吃过饭,我们并排坐在那张简陋的书桌前,一起研读着《红楼梦》。这时突然停电,电灯熄了,偏偏我又忘了买蜡烛。我们泄气而又无奈,只好到户外去散步。走出六郎庄西口,不知不觉就来到昆玉河畔。天上繁星璀璨,萤火虫在河畔草丛里忙忙碌碌地飞过来又飞过去,萤火一闪一闪的,辉映着满天的繁星。蟋蟀在堤岸的砖缝里起劲地吟唱着,此起彼伏:瞿瞿瞿瞿,瞿瞿瞿瞿……间或一颗彗星在夜空中横贯而过,宛然某个天神奋力掷出的一杆梭镖,它带着极其狂悦的激情,拖带着一条长长的光尾,爆闪着一许红红黄黄的火星子,丝毫不爽地命中隐没在幽暗天际的某座靶心。我们不禁回忆起小时候的一件往事:有一次,我们拎着玻璃罐,在金溪河畔捉萤火虫玩,地点就在虹桥的附近。还记得么?为了争抢一个菠萝罐头瓶子,当时我们俩还吵过一架呢。那一次,我们俩比赛似的一个接一个地捉,每捉到一个便投进玻璃罐里,盖上铁皮盖子,举到眼前迎亮照看,转着圈儿欣赏……我们一下子兴奋起来,于是跑下昆玉河堤去捉萤火虫。遗憾的是,这次我们没带玻璃罐,捉住后只好握在手掌心。奇怪的是,这时候,萤火虫纷纷朝我们飞扑过来,一道道光痕仿佛密集的子弹一样向我们射来,在夜幕映衬下,显得格外悦目,格外温馨。萤火虫上下飞舞,飘忽闪烁,随后次第栖息在我们身上,落得满头满脸满身都是。彼此瞧看了一眼,都开心地张嘴大乐起来。哈哈哈,哈哈哈……我们都成了萤火人啦!我们高兴得大喊大叫,又蹦又跳,在一群萤火虫的萦绕伴随下,一路疾跑着回到住处。萤火虫纷纷栖落在墙壁和天花板上,逼仄的出租屋霎时间亮堂起来了,辉煌得像一座童话中的宫殿。我们高高兴兴地捧起书本,专心致志地继续读书……
  唉,再也写不下去啦……就此搁笔。
  顺送:
  夏祺!
  福弟于6月11日
  *********************************
  附 悠哉系列小说《品咂一种孤独的滋味》目录:
  1、 诗人海子在昌平的孤独
  2、 孔子在曲阜的孤独
  3、 白衣秀士王伦在梁山的孤独
  4、 鲁迅在绍兴会馆的孤独
  5、 哈姆雷特在行刺僭王克劳狄斯时的孤独
  6、 陆小曼1960年在徐志摩遗像前的孤独
  7、 多情卖淫女在叠好一颗纸心后的孤独
  8、 李桂华在北京植物园的孤独
  9、 卡尔•马克思在天堂的孤独
  10、 海明威在写作《老人与海》时的孤独
  11、 诗云公主在王宫里的孤独
  12、 上帝在伊甸园的孤独
  13、 杨秋荣在燕园的孤独(现成品小说)
  14、 鲁迅先生在厦门大学的孤独
  15、 林彪在苏州别墅的孤独
  16、 马加爵在最后一个寒假的孤独
  17、 一个打工仔在深圳的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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