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妻吵架,到气头上提离婚,第二天气已经消了,但还是去了民政局,还非得离,什么原因?

北江的秋季难得的下雨了。

这对于一个干燥的北方城市来说很难得,以至于沈翊在病床上醒过来的时候,被这一片淅淅沥沥的雨声激的有一种“不知今夕是何年”的错觉。

很小的时候他就算过命,那位远近有名的算命师傅那时候就告诉过他,命中忌水。

于是他尽量的避开与水有关的活动,游泳、潜水、雨天,但无论怎么样,远离任何“带水的东西”显然是不太可能,这实在是很不容易的事情。

沈翊稍微用力的吸了一口气,肺部仍然有隐约的刺痛感——这是溺水后常见的症状。

时间还不算晚,只是因为雨季让天色显得有些晚了,还没来得及仔细打量一圈病房,沈翊便敏锐地察觉到有脚步声近了过来。

推开门便露出蒋峰的一张脸,见自己醒了过来,脸色却没有太好,踌躇了半天才勉强露出一张笑脸,“你醒了啊……”

“嗯。”沈翊点点头,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又抬头问到,“嫌疑人抓住了吗?”

蒋峰显然是有些惊讶的样子,好像是没预料到自己会这么问的样子,一向毛躁的他在今天有些反常的沉稳——或者说,有些低落,沈翊不得不叫了他的名字,“让他跑了…吗?”

“没…”蒋峰咳了一下,掩盖了分神,“已经缉拿归案了。”

“那怎么这么一副样子?”沈翊轻笑了一下,有些疑惑的看着他。

“您……您不问问城队吗?”

很陌生的称呼,好像头脑里从未出现过这个人,沈翊维持着笑容,看向蒋峰,“城队是……?”

从未见过蒋峰脸上出现过如此丰富的表情,好像是惊讶,好像是错愕,又好像是混杂了点愤怒,总而言之,他好像找不到该如何措辞,可能是不知道怎么回答自己的提问,蒋峰愣了半晌,才匆匆回答道,“啊……没什么,你再休息一下吧,我去找医生来。”

送走了蒋峰之后,病房里又回归了安静,沈翊微微的向下靠了一点,闭目养神。

他现在身体还不是太舒服,脑子勉勉强强的有些清醒,没有太多的精力去考虑蒋峰的异样。

他在回想他溺水前追击的那个犯人,亡命徒在走投无路的时候便会想着同归于尽,争斗中他便被推入海中,好在警局的增援早就在赶过来的路上。

脑海里的画面不是很连贯,总有一些空缺的地方,这对于记忆力超群的自己来说不是常见的事情。

沈翊闭着眼努力思索着,毫无头绪。

门又被推开了,沈翊睁开眼。

蒋峰没来,来的只有一位医生,对自己进行检查。

一边配合着,沈翊仍然在脑海里思索着记忆中的空白,直到医生开口问他,“醒过来之后,之前的事情记得多少?”

“大部分都记得。”沈翊回答道,“有一小部分记得不太清楚,可能……可能因为当时情况太紧急了吧。”

“同事有几个都还记得吗?”

这实在是一个比较好笑的问题,沈翊礼貌的笑着点了点头,“当然记得,5个人……”

沈翊顺便在脑海中回想起他们,蒋峰,李晗,老闫,何溶月,还有一个是……

他怎么也想不起剩下一个人。

沈翊又微笑着摇了摇头,“虽然不太确定,但是可能,我的确忘掉了点东西。”

头很痛,呼吸很痛,身体上的伤口很痛。

不过好在他早已习惯这种伤口的痛苦,从当警(和谐)察的那一天开始,杜倾就再三嘱咐过他凡事一切都要小心,但是对于他这样的人来说,谈何容易。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杜城很快就回想起他会躺在这里的原因。

这本就是一个疑难杂案,能捉住犯人的破绽全靠沈翊的一支笔,只是追击的时候终究是出了差错,他眼睁睁的看着沈翊被推进了海里。

之后发生了什么,他记不太清了,因为他那时候已经发了狂,赤手空拳的和别人的一把刀去拼。

但是这么严重的伤他也很少受,牵一发而痛全身,杜城只能维持着躺下的姿势,用眼睛看了一圈病房,空无一人。

不过很快他就听到门被推开的声音,两个人的脚步,一前一后,接着视野里出现蒋峰的脸。

“城队……!你醒了啊!”

蒋峰的脸上是一闪而过的惊喜,接着又是瞬间的沉默,很局促的样子,甚至有些不知所措,表情简直可以用变幻莫测来形容。

杜城当他是一向的莽撞,轻声咳了一下,轻轻的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已经听到了。

但是接着他听到蒋峰回过头,对不远处的人说,“…就是…杜城,救你的人。”

“也是我们北江分局的队长。”

安静的病房里听得到那个人比较轻的脚步声,一步一步,杜城微微抬起头,视线里就是一张他再熟悉不过的脸。

他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只是看着对方,杜城竟觉得有一种许久未见的陌生感,直到沈翊那张熟悉的脸上勉强地露出一个笑容。

沈翊长得很好看,清秀又温顺的长相,脸型轮廓非常的标志。他的刘海似乎许久未修剪,稍微的有些长,略微的遮挡住了眉毛,但是这不影响,此刻他微微低垂着脸,杜城从这个角度可以看见他长的根根分明的睫毛。

蒋峰的手机在这时候不识场面地响了起来,他说了句抱歉后便出去接了电话,病房里有些安静。

杜城用只有自己听得到的声音轻声念了一遍他的名字。

“杜城,谢谢你救了我。”沈翊这么说。

杜城看到沈翊脸上露出一点他说不上来的表情,好像有点愧疚,“我落水的时候好像撞到了礁石,所以……”

“不知道为什么,关于你的记忆,完全没有了。”说这句话的时候沈翊垂着眼,微微皱着眉毛,杜城知道那是他难过的样子。

杜城不知道该做何表情,不过好在他此刻什么也动不了,只有睁着眼的份。

下午的探望时间很快就结束了,房间里又很安静。杜城闭上眼,他的痛是隐隐约约的,在身体的承受范围内,却又恰巧的让他维持着一份清醒。

他回想起了和沈翊重逢的那一天,那时候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个看起来温顺的男人,会是日后局里远近闻名的天才画像师,会成为他最信任的底牌,会是他……唯一的爱人。

世事漫随流水,北江的天气实在是不好,雨水打破了房里的安静。

杜城躺在床上,不得不用力的深呼吸几下。

杜城归队的那一天沈翊在外面出任务。

惊惧的目击证人语言描述很混乱,嫌疑人的特征反反复复的修改,直到天色渐晚才定下终稿。

沈翊回到局里,却不见大家,听得声音从张局办公室飘了出来,便也走了过去。

门敲了两下就推开,一群人中沈翊看见一个尤为高大的背影,很挺拔,修剪的很利索的寸头,他转过身来的时候沈翊才反应过来,是杜城。

这是他头一回正眼看杜城,过去的记忆,他全都不记得,连带着杜城的样子,在他记忆里都只有那个病床上的模样。

沈翊才发现杜城比自己高出许多,但也许是之前受的伤太重,即使痊愈了看起来也有些消瘦。他发现杜城也在看自己,莫名的神情,沈翊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得对他笑笑。

身旁的几个人倒是都突然安静了下来,一时间气氛竟有些诡异的尴尬,好在张局这时候终于开了口,“杜城,你看看人家沈翊,你到现在都没学会敲门!”

沈翊看到杜城转过头去,露出一个有些痞气的笑容,他莫名的觉得很熟悉,“下次,下次一定。”

还在想着是怎么一回事,便听到张局又开口道,“沈翊,嫌犯画出来了吗?”

沈翊回过神点点头,从包里拿过画纸,杜城的手便伸了过来,把画纸接了过去。

这一切太过自然,连沈翊也说不上来,好像是身体的本能反应,好像交给杜城是对的,是理所当然的。

“这个案子接下来就安排杜城和沈翊跟了,各干各的去吧。”

回到画室后沈翊便忙于复原嫌犯的面容特征,偶然抬头才看到杜城站在门口,有些犹疑的样子,一只手靠在门上,却没有动作,见自己抬头,才敲了两下。

沈翊不知道他具体是什么时候来的,但也微笑着点了点头,“请进。”

杜城回过神,走了过来,“嫌犯的画稿可以给我一张吗?”

“当然可以,”沈翊点点头,伸手递给他,“还有什么需要我提供的吗?”

杜城接过画稿,沈翊注意到他无意识的把纸张捏的很皱,好像在克制什么,但等了半天,也只听到杜城说了一句,“没有了。”

杜城出门的时候轻轻带上了门,但沈翊还是听到他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天色渐晚,安静的画室里已经蒙上了一层昏黄的光,沈翊索性停下笔来,翻过一页新的画纸,纸笔摩擦的声音里,他想起一些关于杜城的事。

他当然不是不想想起杜城,出院以后回到局里的第一天,他便找了蒋峰他们。

人和人的关系有时候复杂的根本没办法用语言表达,蒋峰说他们配合破案无敌,何月溶说杜城会无条件相信自己,李晗说他们曾经关系很好……

他好像观察别人的生活一般在了解自己关键的过去,可惜的是他傲人的记忆力,他敏锐的洞察力在这时候完全失效。再怎么拼凑也如同暗夜行路,毫无结果。

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沈翊的最后一笔在纸上留下格外深的印记,显得杜城的样子有些可笑。

第二天沈翊到局里很早,意想不到的是杜城已经在画室里等着自己。

沈翊心中警铃大作,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因为他想起昨日画的杜城似乎正明晃晃的摊开在桌面上。

还好桌面上打开的是那张罪犯的脸,杜城倒是被自己突然的上前惊了一下,“怎么了?”

“啊……没事。”沈翊轻轻松了口气,故作轻松地问到,“杜警官,这么早来我画室是怎么了?”

不知道为什么,沈翊总觉得杜城在听到自己的称呼的时候略微的有些怔神,但他很快就开了口,“……叫我杜城就可以。”

沈翊看着他脸上有些紧绷的线条,弯起眼睛笑了一下,“那就,城队吧,好吗?”

工作模式的杜城是令沈翊意料之外的严肃,原本沈翊是觉得杜城脸上是有两三分的稚气的,但此刻他脸上只有一副不容打扰的认真,端正的眉毛微微的皱着。有一股不可侵略的英气。

沈翊开始相信他们曾经确实如蒋峰所说的是好搭档。他提供的给杜城的资料,他只是简单翻看了几眼,就提出了一些要命的观点,完美的验证了沈翊之前的设想。

“就这样吧,我再去现场查一下。”

“怎么了?”杜城转过身来。

沈翊收拾好画板,放进包里,“我和你一起去,城队。”

沈翊看见杜城似乎有些惊讶,嘴巴张了几下后他好像轻微的吸了一口气,然后才说,“好。”

从杜城出现在画室里的那一刻开始,沈翊就一直觉得他身上似乎始终环绕着一些自己说不上来的情绪。而这一刻他的情绪终于放大到足够被沈翊捕捉。

沈翊想了一下,这种情绪似乎……叫做难过。

对情绪的应对力是沈翊最引以为傲的能力之一,而此刻他对于杜城的这种情绪,却毫无办法。

原本以为这个案子只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偷窃(和谐)案,却没想到被杜城捉住的嫌犯在供认的时候又牵扯出了一系列的陈年旧案。案(和谐)件的事发地点不仅包含北江,还涉及了邻市。

“72个小时,我想要一个结果。”

张局的话还在耳边,沈翊就已经被推上杜城的车,急匆匆地冲往邻市。

一如既往地困倦,沈翊打了个哈欠,努力地克制住昏睡过去的欲望。

“困的话就睡会儿吧。”

沈翊用力睁开眼侧过头去,杜城此刻正看着前方,在红绿灯前缓缓地刹住了车。

有那么一瞬间,沈翊觉得这样的场景曾经发生过很多次,因为这对他来说是那么似曾相识。连他望过去的,杜城的侧脸,都是那么的熟悉。

而杜城只是沉默的看着前方,一言不发,即使沈翊看得出来,杜城知道自己在看向他。

这段时间沈翊其实坐了很多次杜城的车,他想不出曾经他们两个会是怎么样的,即使他听了局里那么多人的描述。

大部分时候杜城都是沉默的盯着前方,即使开口,也只是案件相关的内容。虽然这本来也没什么问题,但杜城明明和局里的其他人都会简单的聊上两句无关痛痒的闲话。

沈翊甚至觉得杜城似乎有些抗拒自己,难道他在埋怨自己忘记他了吗,但是以这段时间他们的相处下来,杜城也绝不是这样意气用事的人。

这实在是一件非常令人奇怪的事。

这样的疑惑驱散了一点瞌睡,沈翊打起精神,“城队。”

“我可以知道一点,”沈翊想了想措辞,“过去的事情吗?”

“过去?”杜城的语气听不出情绪,“你指案子?”

沈翊可以确定他在逃避话题,于是又重复了一遍,“我指我和你,我们两个的。”

隔了一会才听到杜城有些无奈的笑了,“这有什么好说的,都过去了。”

“也许,”沈翊顿了一下,“这会对我恢复记忆有帮助。”

而后又是长久的沉默,就在沈翊以为杜城不会再开口的时候,才听到他的声音,语气里有些怀念,“过去就是,还挺好的吧。”

而后他轻声咳了一下,“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

这场对话就这样止步于此,因为杜城显然没有什么聊下去的欲望,而沈翊也确实觉得有些困了。

所以他之后也没有听到,杜城那一声轻轻的叹息。

抵达了目的地后便是紧锣密鼓的调查与访问,虽然有那场没头没尾的对话,但和杜城在工作上的配合还是天衣无缝,案情很快便查了个大概。

最关键的线(和谐)索就在不久后的酒会,这是北江著名的商会举办的,公然出(和谐)警显然有些太过打草惊蛇。好在托杜倾的福,他们两个得以用一个正当名头混了进去。

于是沈翊难得看见杜城穿了一身西装,在人群里超自己走过来,手里的酒被杜城自然的接了过去,仿佛曾经也这样发生过,“不会喝(和谐)酒你拿什么酒?”

有点凶的语气,沈翊抬头的时候看见杜城已经把那杯香槟喝的干净。

那种要命的熟悉感突然又突然出现了,沈翊不得不揉了揉太阳xue。

杜城其实还是遗传了一部分他家族的社交能力,推杯换盏间便问到了不少东西。沈翊在一旁端着一杯几乎没怎么喝过的香(和谐)槟,看杜城皱着眉一杯杯的喝进嘴里,他的酒(和谐)量有这么好吗?

“杜城,你好像喝的有点多了。”

杜城微微的把酒杯放下了一点,从杯口看向沈翊,然后他便笑了,眼神里有些迷蒙的满足。

这是沈翊这么久以来,第一次看见杜城露出这样的,发自内心的笑。之前那段时间,他察觉得到杜城就好像一个坚硬的易碎品,时常被那种低落的情绪包围,虽然他不知道为什么。

沈翊凑过去一点,他闻得到杜城身上难得的喷了点香水,混合一点点香槟的酒气,他不排斥这样的味道,“要不要回去了?”

杜城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车是两个人都不能开了,叫了代驾以后沈翊便和杜城坐在车后排等着,好在杜城喝醉了以后倒是很安静,看起来和往常并无两样。

发着呆的时候听到了声响,仔细听居然是杜城的声音,他在说,“沈翊,沈翊。”

“怎么了?”沈翊问道。

“你家门口的路灯好了吗?”

沈翊转过头,看到杜城正看着自己,用一种他看不懂的眼神。

这实在是一个很奇怪的问题,沈翊只能点点头,“已经修好了。”

“是吗?”杜城又笑了,“那太好了。”

“你知道我废了多大的劲吗…”

沈翊有些意外,接着才反应过来,问道,“是你找人修好的?”

杜城却又没接他的话,自顾自闭着眼笑了一下,神情却全然不是高兴的样子,沈翊一时都没回过神来。

沈翊于是又问道,“是这样吗?”

这晚的杜城已经太不一样,沈翊倒也没有期待他再说什么,只是隔了很久,杜城才闭着眼睛又说了一句话。

他说的很轻,沈翊一时都差点没回过神来,但马上他就听清了那句话。

“你怎么会知道我有多想你,沈翊。”

空气里仍有一些令人愉悦的、香槟的味道,车顶的灯却好像有一些明晃晃的刺眼了。沈翊突然从心里涌现出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某种猜测得到了证实,以至于让自己的胸口疼的厉害。

沈翊特地绕路去了一趟海边。

北江的秋天本就萧瑟,临港这块由于离海边太近,空气中更是泛着一股潮湿的冷气。

回到当初落下去的地方,沈翊想起当时的场景,罪犯狰狞的面目,一步步把他逼到绝路。他想起自己最后好像喊了什么,掉下去的瞬间好像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歇斯底里。

沈翊努力回想着,这些事情在他脑海里模模糊糊的,好像笼上了一层轻薄的雾,明明要呼之欲出了,却怎么也看不清,叫人感到挫败。

拿着名片去找心理医生的时候连他自己也有些忐忑,毕竟他从来也是那个倾听别人的人。

但是普通医学无法解释的病症,他只能孤注一掷的求助于精神与心理。

“人在濒死的状态下,脑神经会由于外部的刺激,重新激发一些潜能。”

“一些日常生活当中淡忘的人和事,会回到记忆当中。”

沈翊下意识捏紧了手中的画包,咬了一下嘴唇,“所以我只有回到那种状况下,才有可能想起来?”

“也不一定,”心理医生安静了一下,“我也只是说有这种可能而已。”

“而且这种方法太过危险……”

沈翊站了起来,笑了一下,“我知道了,谢谢。”

下班时间,警局难得没什么事,手机安静的很,沈翊回到家里也只是漫无目的地随便画些什么东西。

反应过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画了一片深蓝的海,沈翊想那个算命先生看到大概也会直摇头,其实沈翊自己也不懂为什么要画一片海。

磨磨蹭蹭了半晌,时间已经不早。收拾了一通后沈翊便拉上窗帘,将城市的霓虹隔绝,躺在床上,房间里很安静,一旁的小猫也乖乖的趴在地上闭上眼睛。

只是梦却很混乱,睁眼便又是在海边,沈翊往前走两步就发现了那个熟悉的、高大的背影。

还没开口说什么,那个人便转过身来。

杜城的表情模糊的无法看清,倒是沈翊清楚的又听见了那句话,“你怎么会知道我有多想你……”

沈翊猛的惊醒,屋里一片黑暗,没有海浪声,没有杜城。但他的太阳xue疼的厉害,仿佛又回到了大病初醒的那一天。

去厨房倒水的时候路过画室,画布上的那一片海平静又深邃,沈翊喝完一整杯水,折进了浴室。

放满一浴缸的水并不需要太久的时间,沈翊躺了进去,温热的水涌了过来,把他包围。沈翊想了一下,便屏住气,沉入水中。

轻微的窒息感让人觉得不适,久了以后却有一种微微亢奋的感觉,在这种极限的迷离感里,沈翊终于看见了一些朦胧的画面。

是他从未见过的杜城,很多个画面的碎片,一股脑涌现在眼前,让他不知道该从何看起好。

那破碎的碎片里,他看见他们两个抱在一起,而后杜城低下头,那是一个温柔的吻。

沈翊猛的从水中坐起来,记忆里错杂的碎片叫他心跳的厉害,他猝不及防的收获到了那么多的信息,让他不知道如何应对。

好像人生都重过了一遍一般,一切都似曾相识,却又大有不同。温热的水围在身边还有一种舒适的神游感,暴露在空气中的部分却已经被冷空气激的清醒了过来。

他之前猜想、疑惑,好像在这一刻通通得到了验证,答案来的太快,以至于他的大脑在这瞬间几乎就是空白。

沈翊听得到自己的胸口在砰砰直跳,很难说得上是什么心情,他重重的深呼吸了几下,终于张嘴叫了一声。

回答他的只有回音后的一片沉默,房间是空的,那些碎片,发生在很远的过去。

那些他至今没有完全回想起来的从前,才是他和杜城全部的、真实的过去。

那棘手的陈年旧案终于在邻局的配合下,彻底侦破。

其中沈翊和杜城由于在破案中提供的关键证据,市里格外点名表扬。

这实在是难得的荣誉,一时间北江分局上上下下,都洋溢着一片喜气洋洋的氛围。

而这片欢愉的气氛,终于被张局办公室传出的声音打破。

“我不同意,为什么要申请借调?”

“杜城,你告诉我,为什么?”

可惜的是当时沈翊正在现场画像,回来以后局里已经恢复了表面的和谐,事情的前因后果都只能听李晗的复述。

小姑娘皱着眉头,俨然也是一副担心的样子,“城队和张局说,他想被调到别的分局。”

“……”沈翊拿着画笔顿了一下,接着继续在画纸上起形,问道,“他有说为什么吗?”

“怎么也不肯说……”李晗摇摇头。

“那张局呢?她怎么说呢?”沈翊问道。

“张局当然不肯呀,而且城队怎么也不肯说原因,张局发了好大的火。”

李晗叹了口气,“沈翊,你说为什么会这样?城队在北江这么多年了,为什么要走呢?”

“如果是以前就好了,城队什么都会告诉你……”

沈翊拿着画笔,不知道该落笔还是放下,一时间也说不出什么话,悬在空中,有些呆滞的姿势。隔了一会才开口,“是啊。”

见沈翊这幅模样,李晗自知言多必失,“那我先接着去忙了…”

画室里很安静,太阳很好,从窗户里照进来,铺在画纸上,明晃晃的,居然让沈翊有些睁不开眼。

他大概知道杜城想要调走的原因,那个夜晚过后杜城只简短的给自己发了一条消息,“喝醉了,不好意思。”

沈翊当时思考了很久才回复道,“没关系,我也不是很清醒。”

他们在工作上当然是避免不了需要沟通,杜城是完全的尽心尽职,完全的按规矩办事,有问必答。

可在那以后,除了工作以外,就算在局里,沈翊也再没有机会见到过他,好像在玩捉迷藏一般。

沈翊忍不住皱着眉头叹气,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但这确实是杜城的作风,哪怕错的人其实是自己。

于是沈翊翻出手机里沉在最底的聊天框,“出来聊聊可以吗?我在临港等你。”

快要到北江的冬季,临港的空气里泛着一股寒冷的潮湿,沈翊站在岸边,海平面是深不可测的蓝黑色,平静又未知。

很快身后就有了脚步,是有人走过来的动静,沈翊还没来得及转身叫他的名字,眼前就突然一黑。昏过去的前一秒,他意识到自己的后脑被人重重的打了。

算命先生诚然说的无错,他的确命里应当忌水才对。

一切都太迟了,沈翊想。

沈翊花了很久才反应过来,自己正在一个“醒过来”的状态中。

意识有些浑浑噩噩,眼睛虽然还闭着,外部的光线却有些透了进来,一片蒙蒙亮的感觉,于是他终于挣扎着睁开了眼。

好在除了头有点痛,其他一切正常,睁眼惨白的天花板和仪器运作的声音让他知道自己在医院,沈翊忍不住咳了咳嗓子。

沈翊这时候才发现边上还坐了一个人。

杜城的声音听着也有些沙哑,沈翊转过头看他,他似乎是许久未睡,脸颊有消瘦下去的痕迹,眼眶微微发黑,很疲惫的样子。

见自己醒过来,他的脸上终于也有一两分类似欣喜的东西。

“嗯。”沈翊点点头,接着就不得不皱了眉毛,“头疼。”

杜城走后房间里又恢复了安静,沈翊看了眼外边的天色,不知道距自己昏过去过了多久。大脑里的疑惑太多,一时半会也不知道从何想起,好在杜城还在,说明他还没有被调走。

杜城出去了一阵就带着医生回来了,里里外外的检查了一遍,“新伤加旧疾,需要好好调养才行。”

“嗯。”沈翊点点头,余光中他看见杜城站在一旁的阴影里,看不清他的表情。

又叮嘱了几句,医生便离开了,剩杜城一个人留在阴影里。沈翊抬眼看这个明显消瘦了很多的男人,犹豫着开口,“杜城。”

“你差点就死了。”陈述句。

杜城终于从阴影里走了出来,沈翊看到他的眼睛有些发红的,“如果不是我来了…”

从杜城的表现来看,沈翊大致可以猜到自己昏过去了有些日子。虽然心里早有这样的准备,但杜城这样说,还是让沈翊心头一颤。

一时词穷,沈翊也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踌躇了半晌,也只是开口,说了一句,“谢谢…”

“以后一个人还是不要去这么危险的地方了,”杜城找了位置坐下来,“不是每次我都会在。”

这么久以来,这是他们第一次这么坦诚相待的对话,无关工作,尽管自己头上还是绑着丑丑的纱布。

“我听李晗说,你要调走了。”

杜城似乎不意外自己会这么问,轻声的“嗯”了一下。

“北江待腻了,”沈翊看见杜城换了个坐姿,低头研究桌上的花纹,“想换个地儿待待。”

“如果张局一直不同意呢?”

杜城笑了一声,“我想走,她拦得住我吗?”

沈翊看着杜城,直到他又抬头看回自己才开口,“是因为我吗?”

那个高大的青年一时愣住了,回望着自己,很快恢复了神色,“别这么想。”

杜城没有说话,于是沈翊便继续自顾自的开口,“路队长之前的邀请,我问过他,还有效。”

“我们两个,如果谁要走,其实我更容易。”

“其实我之前试着想起来一些东西,杜城。”

“杜城,我们以前相爱过,对吗?”

这结论虽然在胸口千回百转的存在过,但真到说出口的那一刻,还是让沈翊的胸口猛然一跳。

杜城没有说话,房间变得很安静,只有他沉默的呼吸声,一下,又一下。

隔了很久杜城才开口,“都过去了。”

“我只是还没有完全想起来。”

“如果一直想不起来呢?”

“你想不起来的时候,我也会很痛苦,我不想把我的感情强加给你。”

“与其这样,不如分开的远一点,对你,对我,都好。”

杜城的语气并不是咄咄逼人的,相反的,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十分的冷静,好像早做过打算。

沈翊有些无措,他为杜城这样的坦诚感到悲伤,这是一道无解的难题,出题人是可恶的自己,答案却是简单的酌情回答。

“你怎么会觉得,我不能再爱上你第二次呢?”

“你对我,对你自己,一点信心都没有吗?”

而后又是长久的沉默,杜城坐在位置里,一言不发,隐忍着什么似的,而后好像爆发似的,深深叹了口气,“是啊。”

杜城的眼里忍着一点像泪意的东西,“我不知道那要多久,但我已经等不下去了。”

“如果不是在意你,我为什么要这么努力的去想起来?”沈翊说着话,只觉得头昏脑涨,胸闷气短,“我根本不想忘了你!”

只是话才刚说完,沈翊的眼前又模糊了起来,昏过去的前夕他看看杜城站起来说着什么,可惜的是他听不清楚,而后就是奇妙的眩晕感。

这一次恍然做了一个很久的梦,仿佛进入的平行世界,一晃眼自己好像在水中沉溺,他看见杜城游过来抱着自己向上游。还在恍惚着,场景又变换,杜城,还是杜城,怎么样都是他。

明明知道自己实在昏迷的状态里,大脑却无比的清明,原本黑暗的碎片被一点点照亮,他看见太多不应该被忘记的从前。

北江的秋季真是他最讨厌的季节,他弄丢了沈翊,又毫无办法。

沈翊在他面前昏倒的样子惊的他差点把所有的医生都喊过来,他是那么害怕失去他。

好在医生说并无大碍,只是情绪太过激动罢了。

杜城清楚的明白这个世界不是事事都能如意的,他前二十多年过得太过顺风顺水,总要有些不圆满的地方。

只是一想起这样的不圆满,是失去沈翊,就叫他难过,而他毫无办法。

他也试着去接受这个现实,只是一静下来的时候,还是让人痛苦。他其实根本没办法接受沈翊忘记自己的现实。

病床上的人终于又有了声响,杜城伸手抹了把自己的脸,而后才抬头看过去。

沈翊倒是很平静的样子,只是看着自己,沙哑的叫自己的名字,“杜城。”

只是才起身,又听到沈翊的声音,“杜城,等一下。”

杜城有些迟疑,但又坐了下来,“怎么了?”

杜城犹疑着,实在不知道沈翊在想些什么,但他不会拒绝他,于是他靠过去了一点,又问了一遍,“要做什么?”

他看见沈翊费力的向上支起一点身体,接着伸出手,猝不及防的,他被沈翊轻柔的抱住了。

杜城大脑一片空白,几乎僵在原地,一时不能动弹,只知道叫他的名字,“沈翊。”

“杜城,杜城。”沈翊用他有些沙哑的声音轻声开口,语句都有些错乱,“我现在全部记起来了,对不起。”

“我不会忘了你的,你别走。”

杜城克制着一把抱住了他。

这样的拥抱持续了一会,模糊的视线里是沈翊的脸,他的身体因为久病少动而变得有些消瘦,让人心疼。

而杜城此刻心里却好像被装满了太多东西,这一刻他好像等了太久,甚至做足了等不到的准备,以至于真的来临的时候,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以至于他隔了很久以后才能开口,语气有些颤抖,“没关系,我还在。”

因为他本就没有打算过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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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应该说他们到达得正是时候。

  两人来到玲珑书苑,跟随那个长相有点猥琐的男人走进里面的雅间,就见赵七母女跟叶菲菲还有谢凌云都已经落座了,酒菜也摆上了桌,叶菲菲正在敲手机,看来他们再晚到几分钟,手机一定疯狂响个不停。

  “你们就穿这样过来的?”

  “是啊,这浴衣挺好的。”

  穿跟脱都很方便,而且布料很薄,夜间穿着凉爽。

  关琥整整衣袖,这才发现几个女孩子都穿着普通的衣服,相比之下,他们两个人显得太突兀了,他急忙换语气,说:“抱歉,抱歉,温泉泡得太舒服,来晚了,各位美女消消气,今晚这顿我来请。”

  在叶菲菲要发作之前,关琥及时摆明了立场,又主动为大家倒酒,活跃气氛。

  叶菲菲这才转怒为喜,对赵七跟隋香说:“我跟你们说,他就是个拖拉男,我以前跟他约会,他没有一次守时的,所以我就把他甩了。”

  “是是是,姑奶奶英明。”

  关琥随口应付着,依次给大家斟满酒,轮到隋香时,她用手盖住杯口,说:“我身体不好,不能喝酒。”

  桌上有准备香片,关琥换了香片帮她斟满,举起杯,说了几句场面上的道谢词,大家开始正式吃饭。

  隋香看似有心事,她没喝茶,话说得也不多,还好叶菲菲跟谢凌云都是喜欢聊天的人,很会活跃酒席间的气氛。

  叶菲菲还说起她当空姐的各种有趣经历,关琥在一旁听得心惊胆颤,好怕她把自己的身分说出来,还好叶菲菲聊归聊,有关关琥跟张燕铎的事情,她只字未提。

  “听说空服人员都很忙,可以请长假旅游吗?”

  “正常情况下不好请,不过我现在属于不正常情况。”

  关琥问:“那你工作怎么样了?”

  “还不是那样?我请朋友帮忙找关系,关系是很多,可是那些混蛋个个都想占我便宜,他们以为我为了份工作,就会让他们为所欲为吗?当然不可能,所以我就动手了,他们每个到最后都被打成猪头,就因为这样,我现在连地勤服务都做不了了。”

  “不是吧?你又打人了?这次打的是谁?”

  “据说是在董事局里说话很有分量的老董事……的孙子,那个孙子据说还是副机长呢,长得人模狗样的,没想到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我觉得我的空乘人生大概就要就此完结了。”

  隋香担心地问:“没想到航空公司内部会这么黑暗,那再没有回旋的余地了吗?”

  “不,这次是我自己想退出了,我也没想到我们航空公司那么大信誉那么好,高层竟腐败到这种程度,所以我这次来之前已经交了辞职信,只希望到时可以给我退职金。”

  这人把高层相关人士挨个打了一遍,居然还惦记着人家的退职金,关琥都不知道该说她什么才好。

  “你就不能控制下自己的脾气吗?”

  “你这话怎么说的?你女友被人家欺负欸,你不帮我就算了,还说风凉话。”

  “前女友怎么了?前女友就不是女友了?”

  叶菲菲声音越说越高,关琥审时度势,及时放下身段道歉。

  “对不起,是我的错,我回头给你当沙包出气好吧。”

  “但你也要管管你的大小姐脾气了,你辞职是爽快了,可今后房贷怎么办?”

  “那倒不用担心,我外公帮我先付钱了,不过我会还他的,等我找到新工作后。”

  叶菲菲的酒喝得太急,她有点醉了,自己把酒杯斟满,喝着酒,说:“经过这件事呢,我发现了,除了传宗接代外,男人这种生物真的没有用。”

  “小姐,在你说这句话的时候,请注意这里还有两位男士。”

  “我实话实说,你不服来辩啊。”

  听着他们的对话,赵七笑了,隋香也忍俊不禁,说:“三姑一定会喜欢你的,她平时也常常这样说。”

  “就是嘛,”叶菲菲扳住谢凌云的肩膀,说:“至少在我遇到的人里,十个男人还不如凌云一个有用。”

  “关琥你会修电器吗?会攀岩吗?会开飞机吗?武的你不行,那就文的好了,你是百事通吗?会古今中外的学识信手拈来吗?凌云可是抢手的大记者,女才子呀。”

  “是是是,您说得是。”

  叶菲菲醉了,关琥放弃了跟她分辩,凑到张燕铎身旁,小声说:“我被贬得一无是处了。”

  “不,有一样你比她强。”张燕铎品着酒,微笑说:“你有个好哥哥,她没有。”

  呵呵,呵呵呵,这笑话好冷。

  关琥打了个哆嗦,觉得今晚喝醉酒的人还真不少。

  听着叶菲菲跟关琥的对呛,隋香好奇地问谢凌云,“当记者要会这么多东西吗?”

  “不是,是我个人喜欢冒险,要不是不想父亲担心,我还想去中东一些国家做阵地采访,不过现在采访风土人情,也挺有趣的。”

  “你真厉害,想要写风土人情的话,可以问三姑,她可是这里的老土地了。”

  “你刚才也提到三姑,她是谁啊?”

  赵七把话接过去,说:“三姑也是自梳女,年轻时在南洋做工,到了老年才回来,她跟抚养我的义母是好姐妹。”

  关琥感兴趣地说:“听起来三姑的岁数应该也不小了吧?”

  “是啊,她一直说自己才七十,其实算时间的话,她应该有九十多了,老人家的身子板很硬朗,也很健谈,一点也不肯服老。”

  “那回头我可以找她聊聊天吗?”

  “可以啊,明天我跟她讲一下,她很喜欢跟年轻人说话的,不过她上了年纪,有些糊涂了,兴致好的时候会说很多,不过有时候会突然发脾气,说话也颠三倒四的,老人嘛,就跟小孩一样,只要你别往心里去就好。”

  吃完饭,叶菲菲有点醉了,还想拉着大家继续聊,隋香婉言说累了,想回去休息,关琥便起身去结账,张燕铎把他叫住,将信用卡给了他。

  关琥拿了信用卡去了外面的柜台,结账后,就见隋香她们从雅间里出来,没走几步,赵玲珑跟一个年轻的男人迎上去,男人凑到隋香面前说话,被她冷着脸推开,头也不回地走了过去。

  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关琥急忙跑回去,就见男人还想追隋香,被赵七拦住,说:“小香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她现在正在气头上,你说什么她都不会听的,让她冷静一下,我回头让她联络你。”

  男人不情愿地停下脚步,赵七又向谢凌云等人道了晚安,追着隋香离开了。

  见大家都注视这个不速之客,赵玲珑急忙摆摆手,笑道:“没事没事,就是小夫妻闹别扭,回头就好了,啊,这就是隋香的未婚夫。”

  她拉着男人给大家作介绍,男人看起来心事重重,朝大家随便点了下头,看到关琥时,他脸色微变,匆匆告辞离开了。

  他的背影有点熟悉,关琥啊了一声,发现他就是在小巷里跟情人争吵的那个人。

  “哎呀呀,吵架而已,这是常有的事,我跟老公也整天吵呢,你们结了婚就知道了,天底下就没有不吵架的夫妻。”

  赵玲珑说完,摆动腰肢离开了,谢凌云也跟他们道了晚安,扶着叶菲菲回房间。

  兄弟两人从玲珑书苑出来,外面夜色很美,一轮明月斜挂天边,周围更静了,只有偶尔的夏虫鸣声跟遥遥传来的打更声。

  两人没有直接回吉祥民宿,而是顺着石板路信步往前走,因为张燕铎提议看夜景。

  关琥同意了,伸着懒腰,感叹地说:“真想不到这个时代还能听到打更声。”

  “不用那么激动,那都是敲给游客听的,纯属商人的阴谋。”

  “我说,你一定要把诗情画意的事这么直白地说出来吗?如果这里的风景建筑、民宿,还有这浴衣都是为了招徕客人的,那你干嘛不干脆回去睡觉,还要逛街?”

  张燕铎不说话,微笑看过来。

  目光透过眼镜片落在关琥身上,他激灵灵一抖,每次看到张燕铎这样的笑容,他都确定狐狸哥哥心里又在盘算什么阴谋。

  张燕铎收回眼神,双手交抱在胸前,继续缓步慢行,关琥跟上去,问:“你看出来没有,刚才那个男人就是在小巷里吵架的人。”

  “劈腿也罢了,问题是都要结婚了,他还出来打野食,真是不道德,听他们在小巷里的对话,隋香好像有了,难怪她晚饭时完全不碰酒跟茶水。”

  “你也注意到了?”

  “我怎么说也是警察好不?看她的反应,好像已经知道劈腿男的事了,劈腿男也挺紧张的,他在乎隋香,也算是好事吧?”

  劈腿男在乎什么,只有他本人心里最清楚,就像这里的风景,在别人看来很美,可是在他眼中,只是刻意做出来的商业布景。

  “感情这种事很难瞒住的,不过这是人家的私事,还是少搀和比较好。”

  张燕铎是个面热心冷的人,好在跟他处久了,关琥了解他的个性,歪头瞅瞅他,却不说话。

  “没什么,就是觉得你今晚有点心不在焉,都没怎么说话。”

  “跟一群女人有什么好说的?”

  “这话说反了吧,不是见了女人才有说不完的话吗?还是你那里有问题……那一定要早点看医生喔,讳疾忌医是不对的。”

  “想知道我有没有问题,你何不亲自来试试?”

  “哇塞,这话你都说得出口,我们可是亲兄弟!”

  关琥双手交叉护在胸前,做出向后躲的怕怕姿势,张燕铎被他逗笑了,那句‘亲兄弟’让他的心情好了起来,原本的顾虑消散一空。

  是啊,只要他们兄弟齐心合力,前途的凶险又有什么可怕的?

  关琥停下脚步,看向他身后,表情有些奇特。

  张燕铎转过身,就见前方耸立了数棵古树。

  古树彼此相邻很近,或枝叶繁茂或树干弯曲,有些树根还裸露在外,虬弯盘曲,姿态各异,看起来都有上百年的树龄,上方枝叶青绿繁茂,生机勃勃,夜风拂来,带起淡香。

  树的前方竖着围栏跟警示牌,提醒游客止步,关琥仰头看树,又阅读警示牌上的小字,说:“这就是白檀,也是佛家习称的栴檀,这些檀树最老的有五百年了,这里原名栴檀镇,是为了大家称呼方便,才改为白檀镇的。”

  “很美。”张燕铎说。

  关琥惊讶地看他,觉得能从他口中听到赞美之词,真是稀奇。

  张燕铎解释道:“我说‘美’,是因为它没有经过雕琢,是大自然的美,不过随着旅游业的繁荣,这种自然的美很快也会消失的。”

  “不错,它已经发怒了,那些无知的人,早晚会受到惩罚。”

  突兀的话声在后面响起,打断了他们的对话,嗓音苍老阴森,跟静谧的夜景格格不入,两人转过头,就见不远处站着一位老太太。

  她个头不高,却腰背笔直,拄着拐杖向他们走过来。

  老人家看起来大约七十上下,穿着搭襟的布衣,手里的拐杖与其说是协助步行,倒不如说是装饰品,因为她健步如飞,完全不显老态。

  随着她的走近,关琥感觉到了一股很威严的气势,他收起了随意的态度,主动打招呼。

  老人脸上的皱纹很多,眼皮耷拉下来,形似三角眼,这让她看上去有些不近人情,打量他们二人,问:“你们是来这里观光的?”

  “是啊,婆婆您真是好眼力。”

  “哼哼,这不用眼力好,因为除了爱凑热闹的游客,没人会穿这种奇怪的衣服。”

  听了老人的揶揄,关琥低头看看身上的浴衣,不知该说什么,只好呵呵了两声,作为回答。

  “衣服只是用来蔽体的东西,没什么奇怪之分,就像檀木也好,杉木也好,楠木也好,都只是木头而已。”

  张燕铎在旁边淡淡回应道。

  老人的目光落到了他身上,张燕铎依旧保持双手抄在袖筒的姿势,随意得就好像在跟朋友聊天。

  生怕他的态度惹恼老人,关琥悄悄拉拉他的衣袖,但奇怪的是老人不仅没生气,反而认真看着他,点点头。

  “看起来你比你的同伴有脑子。”

  “我们不是同伴,他是我弟弟。”

  “亲弟弟?”老人再次看向关琥,说:“不太像啊。”

  “我像父亲,我哥像母亲。”

  老人说得太直接,关琥呛到了,看他出糗,张燕铎笑了,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又问老人。

  “刚才你说栴檀发怒,会惩罚人是什么意思?”

  老人双手按住拐杖顶端,看着白檀,眼神有些迷惘,半晌,缓缓说:“你们听说过狱门之木的传说吗?”

  兄弟二人对望一眼,关琥说:“没有,是什么意思?”

  “古时敌国双方交战,战败武将的首级会被悬挂城墙或树上,以震慑敌军,那些悬挂了首级的树就被视为不详之树,我以前在南洋做工时,听说京都的牢狱门前有棵白檀,以悬挂首级而著称,这就是狱门之木的由来,不过我更相信狱门不是牢狱之门,而是地狱之门,栴檀也绝对不是什么名贵树木,它是死亡之树,靠近它的人,灵魂早晚会被它吸走。”

  老人眼神空洞,声音沙哑,低沉的嗓音在夜中娓娓道来,无形中带出一种诡异的气氛,关琥却听得哑然失笑,要不是碍于对方的年纪,他早忍不住开口反驳了。

  张燕铎却听得津津有味,附和道:“没想到白檀还有这么多讲究。”

  “是啊,这些百年老树都很灵验的,是神树,想当年我们姐妹们下南洋时,曾一起在树下起誓,挽起青丝,终生不嫁,今后绝不依靠他人过活,后来违背誓言的人都不得善终,她们的首级到现在还挂在枝头上,来警示后人。”

  说到这里,她不知想到了什么,浑浊的眼珠突然间明亮起来,急切地环视枝杈,像是真的看到了当年一起自梳的姐妹。

  她突然伸出手,指向虬曲的枝杈,尖叫道:“看那里,还有那里,到处都挂了首级,都是冒犯者的首级,你们快离开吧,否则一定也会被缠上的,啊……我看到你们的首级了,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过于激动之下,她有些气喘,尖叫中带着阴森寒气,让关琥很担心她会不会一口气上不来,他想上前搀扶,被老婆婆挥手推开,掉头就走,她拄着拐杖走得飞快,像是在逃避邪物的追赶。

  关琥被搞得摸不着头脑,看着老人瘦弱的背影渐渐没入黑暗中,忍不住转头看白檀。

  月亮隐到了乌云里,道边有些黑暗,白檀的枝杈随风摇晃,勾勒出一道道诡异的阴影。

  听了那耸人听闻的传说,再置身于檀树下,总让人感觉不舒服,但不管怎样,看到首级什么的,也实在是太荒唐了,至少关琥无法看到。

  他哑然失笑,看向张燕铎,张燕铎表情平淡,注视着白檀,说了一句。

  “你能看到人头?”

  “当然没有,我还没到人老眼花的程度。”

  “那你说什么有意思?”

  看着檀树枝叶,张燕铎缓缓说:“我有点好奇,挂满首级的树枝会是怎样的一种奇观。”

  说这句话时,他的嘴角微微上翘,像是真的在想象那个场景,并且很享受那种血腥的场面,关琥不由自主地一抖,他知道张燕铎又将自己代入了当年生死决斗的角色里了。

  这是个很糟糕的开端,他冲上前捂住张燕铎的嘴巴,禁止他再说下去,正要开口警告,不远处人影一闪,有人匆匆走开了。

  张燕铎推开关琥,追了上去,可是那人跑得很快,几下就拐进了小巷里,找不到了。

  等关琥追过去的时候,早看不到人影了,张燕铎没有再追赶,而是站在巷口出神。

  关琥忍不住埋怨他,“你怎么不追啊?”

  他们为了方便泡温泉,都穿了简易的拖鞋,快走都不方便,更别说在不熟悉的小巷里飞跑追人了。

  “奇怪,是谁在偷窥我们?”看着黑洞洞的小巷,关琥自言自语。

  张燕铎也猜不出来。

  其实在老婆婆讲述白檀传说时,他就发现有人在附近窥视了,那人的偷窥手法很低劣,他断定是新手,所以原本是打算听完故事后再去戳破,没想到又有人出现,把偷窥者带走了。

  第二个人的反应非常快,逃跑的手段也很巧妙,是个很有经验的家伙,所以他放弃了不切实际的追赶。

  “回去吧,”他双手抄在袖筒里,转身离开,“既然他喜欢偷窥,那一定还有下次。”

  “那我希望至少不要在我们泡温泉时偷窥。”

  “你想多了弟弟。”

  关琥其实是在故意开玩笑,看到张燕铎笑了,他放下了心。

  自从悬棺一案……不,确切地说张燕铎在洛神事件回来后,他就一直很紧张,虽然他掩饰得很好,但这一切瞒不过关琥,别忘了他可是刑警出身啊。

  其实他很想告诉张燕铎,不需要这么担心,老家伙刘萧何也好,蝴蝶夫人也好,他们再怎么厉害,也是人,只要是人,就一定有破绽,所以凡事总有解决的办法,不需要想太多。

  “回去睡觉,”他扳住张燕铎的肩膀,说:“明天我还有很多事要做,你既然来了,总得帮忙啊,哥哥。”

  这声称呼让张燕铎的心情更好了,嗯哼一声,算是答应了关琥的请求。

  关琥没想到,他这句话一语成谶了,第二天真的有很多事等着他去做。

  那一夜关琥睡得很香,直到异样的嘈杂声传来。

  杂音由远及近,先是脚步声跟吵嚷声,接着是敲门声,那迫切的敲打,会让人误会房子失火了。

  但潜在的直觉告诉关琥民宿并有没失火,所以他翻了个身,改为趴在床上的姿势,把头埋在枕头上,继续睡。

  最后是张燕铎去开的门,关琥睡得迷迷糊糊,隐约听到张燕铎在跟一个女生说话,很快的,有人跑到他床边,抓住他的肩膀粗暴地摇动。

  关琥正困着,随口嘟囔说:“张燕铎我告诉你,我的起床气很大的,你惹毛了我,我一定干掉你。”

  他不说这话还好,听了他的话,张燕铎揪住他的睡衣,直接将他从床上提了起来,伸手,啪啪啪的拍他的脸颊。

  张燕铎下力很轻,但是再轻也会痛啊,关琥火了,随手揪起枕头就要往他身上拍,下面一句话拉住了他的动作。

  “关琥,出人命案了。”

  这几个字就像是警钟,瞬间将关琥脑子里的瞌睡虫敲飞了,他睁开眼,张燕铎表情严肃,不像是在开玩笑。

  嗯,张燕铎虽然很喜欢逗他,但绝对不会拿这种事来开玩笑。

  关琥一个激灵醒了过来,放下枕头,转头看门口。

  跑来找他们的是谢凌云,谢凌云扎着小马尾,穿了一身晨跑运动衣,耳机挂在颈上,她表情紧绷,看来是在晨跑时遇到了状况,就直接过来找他们了。

  除了谢凌云,门口还站着小老板石峰,石峰皱着眉,拉住她反复说:“小姐,我们民宿也有自己的规矩,不能随便闯的,如果影响到了其他客人的休息,你能负责吗?”

  “抱歉,特殊情况,下次我会注意的。”

  “没下次了,我跟你讲……”

  石峰还没说完,谢凌云已经甩开了他,冲到关琥面前,催促道:“时间紧迫,快点。”

  长年的刑警生涯让关琥养成了任何时候都能迅速进入工作状况的习惯,他让谢凌云在外面等候,然后跳下床洗漱,抽空看了下时间,才早上五点四十分。

  洗漱完毕,关琥换好衣服,一边往身上套T恤,一边往外跑,前后只用了五分钟。

  张燕铎比他慢一些,除非特殊情况,否则张燕铎对于仪表的重视胜过任何事。

  关琥知道他的个性,没有等他,叫上谢凌云就往外跑,石峰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在后面直嚷嚷,被他们直接无视过去了。

  一出吉祥民宿,关琥就问道。

  谢凌云加快脚步,带着他往现场赶,说:“有人上吊死了,是自杀还是他杀还不清楚,不过……”

  她看看关琥的脸色,追加:“死的那个人我们昨天还见过的,就是隋香的未婚夫。”

  关琥的脚步一顿,这时张燕铎也追了上来,听了谢凌云的话,他问:“赵小姐跟隋香知道了吗?”

  “我不知道她们知不知道,我是晨跑时发现的,当时行人还不多,我让大家报警,还有保护好现场,就跑来找你们了。”

  二人听完谢凌云的讲述,命案现场也到了,居然是昨晚他们停留过的地方——那几棵白檀树下。

  ——这是狱门之木,是不祥之树,上面挂满了冒犯者的首级……

  阴森森的话语划过耳边,关琥打了个激灵,明知道那些所谓的诅咒之说都是迷信,但不知为什么,老婆婆的话一直在他脑中盘桓,像是警示,提醒他神树发怒了,灾难即将降临。

  不过比起未知的灾难,眼下的状况更令人头痛——

  竖在古树周围的栅栏被推开了,树下围满了人,几个人正在手忙脚乱地挪动尸体,看样子是想把尸体从绳扣上取下来。

  另外现场还围了一些看热闹的人,甚至有人用手机拍摄,一位当地人冲上前阻拦,那人不服气,双方争吵起来,其他人过去劝架,导致现场一片混乱。

  看到这样的场面,谢凌云气得一跺脚。

  “这些人太过分了,我还让他们保护现场,可是他们……”

  谢凌云的想法太天真了,这里不是大都市,大家对命案现场的保护意识没那么高,而且出于一些自我利益,比起保护现场,这些当地人更在意怎么防止事态扩大化。

  关琥让谢凌云去化解拍摄者跟当地人的冲突,他则跑去那几个镇民面前,阻止他们继续移动尸体。

  “请大家马上退出去,不要破坏到现场,已经有人报警了,剩下的事交给警察来处理。”

  关琥是刑警,习惯了处理这种慌乱状况,再加上他长得精干壮实,说起话来中气十足,那几个人被他镇住了,停止乱动,只有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不服气,说:“这是自杀,用不着警察。”

  “是不是自杀,要等警察鉴定后才知道,你们这样擅作主张,如果破坏了重要的线索,妨碍到警察办案,将会视情节轻重予以处罚。”

  被他一番严肃训斥,那几个人面面相觑,不说话了,那个老人还想反驳,张燕铎托托眼镜,走上前,附加道:“妨碍公务是小,冒犯了古树神灵,到时被神树降罪诅咒的话,那就糟糕了。”

  这句话很奏效,几个人一齐向后退,有个胆小的甚至直接跑出了围栏,老人不高兴了,斥道:“什么神树诅咒?你不要在这里胡言乱语。”

  “咦,你们不知道狱门之木的传说吗?”

  环视现场所有的人,张燕铎煞有介事地说:“白檀是栽种在地狱门前的树,它会自行吸收各种怨念,吸引人们来这里自杀,看这几棵古树,百年来也吊死了不少人,你们还敢碰它,简直就是嫌命长了。”

  他讲述时特意压低了声音,再配合现场的气氛,无形中带出阴冷感,这次连老人也怕了,不敢再碰尸体,向后连连倒退,指着他叫道:“你是三姑的人吧,你帮她在这里妖言惑众。”

  “你不信的话,尽管去试,没人会拦你的,喔对了,刚才你有跟尸体对眼吗?对眼的话,那就更糟了,三姑说她的一个姊妹当年就是跟上吊的人对了眼,后来就疯疯癫癫的,最后也在白檀树上自杀了。”

  关琥已经猜到了昨晚那位老婆婆就是三姑,但他没想到张燕铎居然现学现卖,在这里唬人,还顺便加了好多新情节在里面。

  更神奇的是这些人竟然真信了,没人再敢靠近现场,还好时间比较早,外地游客不多,大家在谢凌云跟当地镇民的劝说下停止了拍摄。

  张燕铎对他们说:“现在是自杀还是他杀,情况不明,如果是他杀的话,你们抢在警方前面将讯息上传网络,很可能会以妨碍公务罪被处罚,这里就这么大,要找到上传者很容易的。”

  一个看起来还是大学生的男生狐疑地看他。

  “说得头头是道的,你是警察吗?”

  “我弟弟是,所以我了解一点办案程序,才会好心提醒大家,旅游是为了玩开心的,不是给自己找麻烦的。”

  张燕铎说得一脸诚恳,仿佛真的是为大家着想,那些人被他唬住了,只有一个胖子还不想放弃,摆弄着自己的单眼相机,努力往现场靠拢。

  还好就在这时,警察终于到了,领队是个三十出头的男人,他的衣着很随便,看上去有些吊儿郎当,给人的感觉不太靠谱,他带了几个便衣,走在最后的是一位上了年纪的法医。

  他们一来便将现场封锁了,两名警察负责疏散看热闹的群众,其他人开始勘查现场,领队走到死者前方,看了一眼尸体,身体向后一晃,像是吓到了。

  怕尸体的警察,这种人来负责案子真的没问题吗?

  关琥有点担心,他走过去,掏出刑警证,说明自己的身分,主动提出帮忙。

  领队已经恢复了正常,看了他的证件,又看看他,调侃道:“刑警啊,你来这里是查什么案子吗?”

  语气不善,关琥理解他的想法——如果他在处理案子,有人半路插进来,他也会不爽的。

  所以他放低姿态,堆起笑脸,说:“不是,我是来旅游的,会来这里是凑巧。”

  “既然是来旅游的,那就好好享受吧,我们这里虽然不大,但应有的人力物资还是有的,不劳烦刑警帮忙。”

  他说完,把刑警证还给关琥,转身要看现场,关琥急忙跟上,说:“我的车抛锚了,短时间走不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帮帮忙,刚好昨晚我有见过死者,兴许能提供到什么线索。”

  最后一句话让领队停下了脚步,问:“在哪儿见到的?”

  “在玲珑书苑的餐厅。”

  见有转机,关琥立刻堆起一个更灿烂的笑脸,对他说:“我就在旁边看看就好,绝对不插手你们做事,你们想问什么,可以随时问我。”

  “那你随便吧,一会儿会有人找你问话的。”

  “谢谢,谢谢,您贵姓啊?”

  “好名字好名字。”

  石英雄再次上下打量关琥,那表情像是在说——这家伙真的是刑警吗?

  他指了指随后跟进的谢凌云,问:“这位也是警察?”

  “不,她是记者,”看看石英雄的脸色,关琥急忙追加,“她是负责游记专栏的记者,放心吧,她会守口如瓶的。”

  谢凌云没带相机,石英雄便没再多问,提醒她不要乱碰乱走动后就去忙着看现场了。

  障碍顺利摆平了,关琥转身想给张燕铎打暗号,却发现他竟然已经大模大样地进了现场。

  几分钟的时间,周围的人聚集得更多了,还好有警察维持秩序,看热闹的人无法靠近,关琥的目光随意扫过人群,忽然看到三姑也来了,她站在最边上,双手按住拐杖,看向白檀树。

  跟其他人不同的是,她丝毫没有惊讶的反应,像是早就猜到了这样的结果,表情冷淡而平静,嘴巴微微咧开,像是在发笑。

  看到她,关琥又情不自禁地想起了那个怪异的传说,还好思绪很快就被打断了,张燕铎被一名警察拦住了,他伸手指向关琥,说:“我们是一伙的,兄弟档。”

  谁跟你一伙的?我是警察,你只是个酒吧老板啊……

  可惜为了眼下的工作,这些吐槽关琥无法说出来,他把白檀诅咒的传说从脑中甩出去,恨恨地瞪了张燕铎一眼,无视对方示好的笑容,掉头开始检查现场。

  那些当地人好心办坏事,他们把死者周围的地面踩得一团糟,地上歪倒着一个红木凳子,那是死者上吊前用来踩脚的道具,看起来有点重,一名勘查人员在提取上面的脚印跟指纹。

  尸体已经被放下来了,老法医正在用专门的道具进行取样,关琥双掌合十拜了拜,又跟一位警察借了胶皮手套,蹲下来观察尸体。

  “小伙子,挺懂规矩的嘛。”

  老法医的眼镜滑了下来,他隔着眼镜片打量关琥。

  “嗯,都是以前的前辈教的。”

  虽然可能跟老法医的资历没法比,但关琥这几年在重案组里混,也见过不少离奇案件,所以相对来说,这种上吊自杀的事件只是小儿科。

  不过即使是普通案子,他也不敢掉以轻心,仔细观察死者的面容,接着是死者的颈部跟手掌以及衣着。

  死者生前是个长相出众的男人,即使是现在,他的脸部也没有过度的扭曲变形,最多是露出苦闷的表情。

  死者脸色泛紫,双眼微睁上翻,颈部有一圈明显的青紫勒痕,当中颜色较深,两边逐渐变浅,勒痕附近沾了一些物质纤维。

  关琥的目光看向绳索,判断死者是因为痛苦挣扎,导致绳索纤维沾到了脖颈上。

  其中一名勘查人员已将绳索放进了证物袋里,张燕铎走过去,要了证物袋仔细检查。

  关琥收回眼神,继续查看死者。

  法医正在按动死者颈部,可以看出明显的舌骨下陷,这应该是突然下坠导致的舌骨骨折,死者的双手十指向里微屈,下身有异臭,这些都是自缢特征。

  “死者的死亡时间大约在昨晚十点到十二点之间。”

  听着法医的讲述,关琥眼前闪过一幅画面——深夜,绳索无声地悬挂在枝头,男人踩上木凳,将头伸进悬吊的索扣里,然后紧闭眼睛,双腿用力一蹬……

  关琥在脑海里将画面重新模拟了一遍,很快发现不对的地方在哪里了——正常情况下,死者踢翻木凳,惯性的关系,凳子应该在身躯的后方或是前方,可是凳子却倒在尸体的旁边,离尸体足有两尺多远。

  这不符合用力的习惯,因为往旁边踢会使不上力气。

  关琥站起来,走到张燕铎身边。

  张燕铎还在摆弄那段绳索,绳子是家庭常用的麻绳,扣结的打法也很普通,顶端是死扣,随着死者的挣扎,死扣往里缩紧,导致扣环直径很小,但正是这个小圆环要了男人的命。

  关琥拿出手机,将索扣部分拍了下来。

  张燕铎看着他的举动,问:“有什么发现?”

  “感觉凳子的位置有问题,不过也可能是地面不平造成的。”

  勘查人员在提取木凳上的遗留物,关琥没去打扰,在旁边小声说。

  “刚才好多人在移动尸体,木凳也可能是被那些人移开的。”张燕铎说:“据我的观察,他是自己上吊的无误。”

  “你说他是自杀?”关琥冷笑起来,“他马上就要做新郎官了,还脚踏两条船,怎么可能想不开?”

  “我说他是上吊的,没说他是自杀。”

  张燕铎没有马上回答,冲关琥笑了笑,走到树下,双手攀住树干,灵活地爬上树,检查吊索悬挂的部位。

  石英雄看到了,跑过来想阻止,关琥及时上前拦住他,说:“你不是要问我跟死者见面的情况吗?我现在就可以提供线索。”

  石英雄斜眼看他,“你不是在休假吗?怎么这么热心?”

  “休假也是警察啊,看到有案件,我无法坐视不理。”

  “那你大概要失望了,这不是案件,这只是普通的自杀事件。”

  顿了顿,石英雄说:“我们找到他的遗书了。”

  他将刚从属下那里拿到的遗书交给关琥。

  那是张不到B5大的白纸,上面写了几句简短的话,字迹有些潦草,看得出写的人当时的心情很乱。

  ——亲爱的隋香,我知道我犯了不可饶恕的错误,我背叛了你的信任,无法得到你的原谅,所以唯有以死谢罪,希望你为了我们的宝宝,好好地活下去。

  下面的是落款——陈明生。

  关琥看了一眼地上的尸体,这才知道他叫陈明生。

  “这是在死者的租屋里找到的,看来他是自杀无疑了。”

  “你们这么快就锁定他家了?”

  “他是做导游的,刚好我有个兄弟认识他,去他常出入的旅馆一打听,就知道他家了。”

  看着这封遗书,关琥有些难以相信,法医做完现场勘查,听到他们的对话,他走过来,说:“从现场状况来看,基本上可以排除他杀的可能性。”

  关琥一怔,法医又说:“具体数据还要等检验过后才知道,不过从目前掌握的线索来分析,死者是自杀。”

  “小伙子,虽然我们这里是小镇,但我好歹也做了几十年的法医,自杀跟他杀还是判断得出来的。”

  关琥还想再问,张燕铎从树上跳下,将手机递给他。

  张燕铎拍下了树枝上的状况,吊绳缠绕的枝杈附近有明显的反复摩擦的痕迹,这是死者上吊后痛苦挣扎留下的,也让自杀这条线的可信度更高了。

  关琥仰头看树枝,说:“也许他是被人强行吊上去的。”

  石英雄玩味地看他,“你好像很不愿承认他是自杀啊。”

  “因为他没有自杀的理由。”

  这是作为刑警的直觉。

  虽然他跟死者只有短短的两面之缘,但他感觉死者没有自杀的勇气。

  而且死者长得高大魁梧,如果强行将他吊到树上,至少需要两三名身强体壮的人共同作案,除非死者当时神智不清,否则他一定会有反抗,这些情况只要稍加检查后就会发现。

  所以现在就看当地警方会不会重视此案,继续调查了。

  听了关琥的话,石英雄耸耸肩,无所谓地说:“说的你好像很了解死者似的,自杀理由什么的,只要问问他的家人亲友就知道了。”

  人群里传来嘈杂声,打断了他们的对话,关琥转头看去,就见隋香母女匆匆跑了过来,赵玲珑也跟在后面。

  她们在快靠近现场时被拦住了,但隋香看到了横放在地上的尸首,她推开阻拦的警察,挣扎着冲了进来。

  石英雄迎上前去,想要阻止她靠近,关琥急忙拦住他,小声说:“那是死者的未婚妻。”

  石英雄的表情有些微妙,脚步稍微一停,隋香趁机跑到陈明生面前,确定真的是他后,两眼一翻,不等石英雄问话,她已经晕了过去。

  还好赵七跟赵玲珑及时扶住她,赵七面容沉郁,赵玲珑则放声大哭。

  “天呐,这是造的什么孽啊,都是要当新郎的人了。”

  她一边哭一边撕扯靠近的警察,凶狠的样子简直就像把他们当成凶手,被她这么一闹腾,现场更混乱了,石英雄急忙给属下打手势,让他们把人带走,免得妨碍到办案。

  赵七的表现还算镇定,她眉头紧皱,看到了关琥跟张燕铎,张张嘴,像是想问什么,但最终还是没有问出口,叹了口气,扶着女儿离开。

  对面人群里传来拍照的咔嚓声,正是刚才跟白檀镇镇民争执的胖男人,他无法靠近现场,便举着个单眼相机在那里偷拍,发觉关琥注意到了,他急忙放下相机,缩到了人群里。

  耳旁传来相同的快门声,关琥转头一看,居然是张燕铎拿着手机在对着人群拍摄,他没好气地问:“你在干什么?”

  “他拍我,礼尚往来,我也拍拍他。”

  人家在拍现场,不是拍你好嘛。

  眼下这种状况,关琥连吐槽的心情都没有,他指指石英雄手里的遗书,提醒道:“这也可能是伪造的。”

  石英雄噗嗤笑了,就在关琥奇怪他为什么发笑的时候,他说:“你都这么认真了,看来我不做笔迹鉴定的话,连你这关都过不去。”

  张燕铎放下手机,问石英雄。

  “我们可以去陈明生的家看看吗?”

  石英雄的目光在他们兄弟之间转了转,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点点头,无奈地同意了。

  “反正我也要去,一起吧,你呢?”

  他看向谢凌云,谢凌云指指周围,说:“我去打听下情况,回头跟你们会合。”

  石英雄一脸的不信,那表情像是在说——这人真是写游记的吗?哪有小姑娘看到死亡现场还这么镇定的?

  谢凌云走后,死者也被抬走了,石英雄问了地址,准备去他家做调查。

  他前脚离开,关琥后脚跟上,走了一会儿不见张燕铎,转头一看,就见他还在举着手机拍照,他只好回去,把张燕铎的手机夺下来,示意他跟进。

  “拍个没完没了,我们又不是在露营。”

  拍照有拍照的妙处,笨蛋弟弟是不会懂的。

  张燕铎也不解释,笑了笑,跟了上去。

  他走了两步,背后突然传来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有人在偷偷观察他,那种感觉就跟昨晚在檀树下被偷窥时一样,可是他回过头,却找不到偷窥者,人群里隐约有人影晃动,转眼就不见了。

  张燕铎眯起了眼睛,关琥又在前面叫他了,他只好放弃了跟踪,反正那人对他们有兴趣,一定会再出现的。

  两人跟随石英雄穿过围观的人群,走出去,经过三姑的身旁,关琥看到她双手按在拐杖上,盯着前方的古树,口中念念有词,他努力竖起耳朵,总算听到了几个字——报应……活该……死得好……

  阴森森的口气,让关琥听得心寒,很想问她为什么这么说,她却转头走掉了,脚步颤颤巍巍的,完全不是昨天那副健朗的气派。

  看来这位老人家也背负了很多秘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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