磕长头的正确姿势中间可以接连上香么?

鲜为人知的西部人文景观:西夏咒

第1节:本书缘起(1)

庄严的你乘象而来堕入子宫世界顿时寒战出一点亮晕喷嚏婆娑了几千年1.蛤蟆洞出了西部最大的都城长安,沿丝绸之路,继续西行,你就会看到一位唐朝诗人。千年了,他总在吟唱大家熟悉的歌:“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

那山,自然是祁连山了,匈奴话叫天山。两千多年前,一个叫霍去病的人,惹出了匈奴汉子的搅天哭声:“亡我祁连山,使我牲畜无繁息;失我胭脂山,使我妇女无颜色。”

孤城前面,便是那个叫腾格里的沙漠。“腾格里”是蒙古语,意思跟“祁连”一样,也是“天”。

出了孤城,有座睡佛似的山。山上,有个蛤蟆洞。

一年,浓浓的沧桑里,琼的歌声鸟一样飞来:大漠的兔儿正肥黑鹰心虚地飞骆驼刺刺不着骆驼绿色是滋养千年的梦瞧啊,守护神阿甲,山已老水已老那片相约的海底已成为红尘中最高的山坡琼是本书的主人公之一,很长一段时间里,他被认为是破戒的僧侣。他跟雪羽儿的荒唐恋情,使蛤蟆洞名扬天下了。本书记录的,便是关于他们的故事。

蛤蟆洞是个岩窟。历史上的某一天,岩窟里会来一位瑜伽行者。他发如白雪,脸呈桃容,人称久爷爷。关于他的故事,我已写入一本叫《大手印实修心髓》的书。

翻开一本叫《安多政教史》的书,你就能找到那个岩窟。它还有另一个名字:“金刚亥母洞。”

于是,琼说:挥挥手还是到山上去吧山高高到太阳里了太阳里有个亥母洞洞是我命中的乐曲这是个早已名扬天下,但凉州少有人知的所在。

2.神奇的书稿金刚亥母洞是西夏的岩窟。它是我生命的图腾之一,我的信仰和创作都跟它发生过联系。关于这一点,你可以读那本叫《大手印实修心髓》的书。

金刚亥母是密宗本尊之一,是亿万空行母的主佛。相传,汉地有两处金刚亥母洞,一处在新疆,已无法知其确切地点;另一处就在凉州。

在一个大风天里,我进了金刚亥母洞,举行会供。每到农历二十五日,我就会来这儿。我们以会供的形式供养那些发愿要利益众生的金刚亥母们。

会供是一种供式,等于红尘中的请客吃饭。略有不同的是,会供的请客,请的是证悟了空性的女子,我们称之为空行母。按老祖宗的说法,她们或有形或无形地存在于这个世界,据说有亿万之数。她们的头儿,就是金刚亥母。

在那个西夏的岩窟里,不知举行过多少次会供了。据记载,唐朝武则天时,这儿就有了会供记录。此后,经五代十国,到了西夏,洞窟更成为著名的圣地,大夏皇帝李元昊就老来这儿举行佛事。直到有一天,他被儿子削去了鼻子。

我会供那天,跟历史上千万次会供不太一样。那天发生了一些很奇怪的事。《大手印实修心髓》中曾谈到过,这里不再赘述。这里只写那本书中没有的内容。

一切,都源于一块石头的下堕。

据一位姓乔的老人说,在那个洞窟里,下堕过几次石头,一次,他们正修筑洞窟,有个汉子说:“把这么个鸡巴有啥修头?”这时,一块巨石掉了下来,从他的脑袋旁擦过,打落了他的帽子。

同样的事发生在我们会供时,正当我们诵着供养咒物我两忘时,一块石头堕了下来,砸塌了一个土塔。洞中有好多这样的土塔。这土塔,本是装高僧舍利的。不料,这个土塔中却没有舍利,只有一堆书稿,它有汉文和西夏文两种,一般内容用汉文写;在某些特殊年代里很容易被误解者,就用西夏文来写。为了破解它,我闭门不出达三个多月。孔夫子闻韶乐三月不知肉味,我则连自己身在何处也忘了。借助一本叫《蕃汉要时掌中珠》的书,我终于弄通了书稿的内容。

第2节:本书缘起(2)

书稿有八本,总称《西夏咒》。其书写的年代不一,编撰者不一,纸色不一,笔体不一,语气不一。也许是为了防止遗失,书稿用凉州女人纳鞋底的麻绳订在一起,最前面的一本称为《梦魇》,那点滴的文字透出的,真像梦魇。后面的几本,分别是《阿甲呓语》、《空行母应化因缘》、《金刚家训诂》、《诅咒实录》、《遗事历鉴》等。它们记载了一个叫“金刚家”的村落的诸多方面。占最多篇幅的,却是一个叫“琼”的僧侣或疯子跟一个叫雪羽儿的女子的灵魂历程。后面几本,多是对《梦魇》的考证性文字,却为我提供了更详尽的资料。我花费了几年时间,对那些略显杂乱古奥的文字进行了翻译、疏通、考据、注释、演绎等,并用一种类似白话小说的形式献给读者。

因为书稿中的某些内容不乏现代意识,我怀疑其最后的整理和编撰者,是现代人。对此,我进行了严格的考证。根据精通西夏文和汉文、有条件在金刚亥母洞建塔等诸多条件,我将目光锁定在一个曾在金刚亥母洞闭关二十年的人称“穷和尚”的身上。在凉州,在好长一段时间,无人不知“穷和尚”。因为书中的主人公叫“琼”,我怀疑凉州人将“琼”错听为“穷”了。二十年间,穷和尚只穿扫粪衣,就是在垃圾中拣一块破布,胡乱一洗,披在身上。据说,穷和尚爱捣弄纸字,除了念经打坐外,他总是胡写乱画。

又据说,穷和尚精通西夏文。在他不知所终后的第七年,金刚亥母洞来过几个北京的大教授,他们看了穷和尚在崖壁上乱画的东西,竟大吃一惊,因为那全是用西夏文写的诗歌,据说其造诣,不在寒山和拾得之下。

在穷和尚不知所终的前十年,凉州人对他的称谓由“穷和尚”变成了“疯和尚”。有十年时间,他是以疯子相到处流浪的。关于他的疯,说法颇多,一说是真疯了,从外显上看,确实如此。他多年不剪头发,发长如马鬃,脸黑如锅铁,扫粪衣上的垢甲黑油发亮,风中乱卷的长发覆盖了他的本来面目。老见他躺在凉州街头望天,口中念念有词,眼见是疯了;也有人说他的疯是修行成就极高所致。据说,达到八地菩萨以上的境界,就会进入一昧瑜伽和无修瑜伽。那时,二元对立消除了,没了分别心,外相上便垢净一如,在世人眼中,遂成疯子了。历史上有好多这类人物,如藏地的疯行者,如济公,都是外示疯相,而内证极高。

对二者,我都将信将疑,但我更愿意相信后者。

在十多年间,我老是见他露宿街头。某个冬天,我见他躺在雪中,身上竟笼着一层蒸气,便有些相信后一种说法了。于是,我买了好多点心去供养他。他冷冷地望我一眼,说:“滚!”许多人于是大笑。我很不好意思,就把那吃的放在他的身侧。他叱道:“拿开,那是我睡觉的地方。”我讪讪地说:“那我放到这一边。”深夜,我从朋友家路过那儿,见点心仍放在墙角,他正睡得呼声连天。那点心在原地放了近一个星期,他一直没碰。后来,叫几个乞丐捡去吃了。

我曾叹道:这是凉州最高贵的人。

后来,在一个没有月亮的夜里,他传了我诸多心要。我的最终证悟,就得益于他的画龙点睛。只是对其身世,我没敢探问。在我的印象中,他跟久爷爷一样,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

我想,“穷和尚”也许是书稿的编撰者之一。当然,我仅仅是猜测。因为金刚亥母洞曾常住上百个僧人,其中定然藏龙卧虎呢。

需要说明的是,这些书稿历史悠久,内容丰富博大,如同秘藏宝库。笔者选取的,只是我需要的一滴水而已。它绝非一人所能完成。比如《遗事历鉴》中,最早是从李元昊当西夏皇帝那年开始记事的。此后代代相袭,直到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中间记事,不曾中断。而《阿甲呓语》则是一个修本尊法成就的僧人所记。据说,他证得了能和佛菩萨面对面交流的能力。据说,藏地的宗喀巴大师也有这种能力,他的许多著作都是亲聆了文殊菩萨的教诲后所写,不信你可以去翻阅他的传记。据说,那位僧人能跟凉州守护神阿甲交流,他亲闻其语而如实记录。后来,我证得光明大手印后,阿甲慕名来找我,成为我最好的朋友。

第3节:本书缘起(3)

3.金刚家的由来那些书稿中的内容,多涉及“金刚家”。它似乎是个家族的名字,但内涵又远远超过了一般意义上的家族,其寓言色彩极浓,很像传说中的独立王国。其中有族长,有族丁,有家法,还有许多莫名其妙的东西。就书中记载看来,“金刚家”存在的年代也很是模糊,似乎是西夏,似乎是民国,又似乎是千年里的任何一个朝代。这样也好,以其模糊,本书反倒成了一个巨大的混沌。

据《遗事历鉴》记载,“金刚家”的由来是个谜。

多年前的某个黄昏,有个外路人背个木鞍子,来到凉州。谁也不知道他是哪里人,是做甚的,也不知他背了啥,只见其衣着破旧不堪,形容倒不显恓惶。后来,日头爷落山了,他问:“叫我哪里住呢?”凉州人遥指那山坡:“喏,就那儿吧。”那人就择块山坡平了,搭个木屋;又一天,来个女人;再一天,来几个娃子,就成一家人了。一年后,他买下了凉州的第一块山地。

显然,这不是寻常的外路人。

凉州人知道这一点时,已到一年以后。那外路人先是找州官,买下了那山坡,然后买树,买石,买人力,盖起了一座好大的庄园。这庄园,后来成为凉州的一个名胜。据说,全世界就这么一座,叫啥庄园式堡垒。

不久,四下里的土地大多到了庄园名下,没有能出比他更高的价。谁都不知道那源源不断的银子来自何处。村里人甚至相信,照这势头下去,他怕要买下整个凉州呢。一日,山道上走来一长串车马,拉来了庄园的主人们。

金刚家的祖宗就是这样来的。没人知道,他们究竟是哪里人。

凉州人只觉这庄园凶,赫赫焰焰,气焰嚣张。它将整个山头都占了,立在墙上的垛口上朝下看,可以看见女人们撒尿时露出的屁股。村子里从此没有了秘密。每个人都觉脊背上多了双眼睛。后来,传教士约翰概括了那感觉:人家坐了上帝的位置。

那庄园真是高,也大,有五丈高。墙厚,大门门扇也厚达一尺,吱呀一关,苍蝇也飞不进来。院落格局也格外讲究,其大势,是汉字“一品當朝”的字样:中轴为“一”,三个大庭院成“品”字,门墙上有箭炮楼三座,专蹲枪手和弓箭手,和院落成一“當”字。而其全局,又明明是个“朝”字。看来,修庄园者曾胸怀大志。可惜,某天夜里,他突然吐血而死,原因不明。

后来,随着金刚家子孙日稠,这庄园便成了大家共有的财产,取名为家府祠。金刚寺也在其中。

家府祠是金刚家的圣地,供桌上供着那个鞍子,木质。村里人上远路时,多背个鞍子,内放物品。若无鞍子,背部就会被磨烂,肉就跟那驮羊一样发臭呢。

那鞍子就被供在家府祠里。这家府祠,不许女人进。每到初一和十五日夜里,金刚家的男人都会聚到家府祠里,做一个神秘的仪式。家府祠很大,差不多能叫经堂了。供桌上供着祖宗神位和那个木鞍子。这便是老先人进村时背的那个。这鞍子,很寻常,走远路,负重物,怕磨破脊背,都用这。琼一点儿也看不出它有哪些神奇,但仍和叔叔们拜,叫拜鞍神。每人一百零八个大礼拜。拜完静坐到三更的木梆子响了,男人们才装作撒尿,一个个溜回自己的房里,搂住女人闲放了半夜的热身子。

琼很小的时候,爹妈就叫他这样。做这仪式时,连最不在乎的谝子也不敢放肆。

每月农历二十五日前夜,男人们到三更才分居而睡,五更就得起来,张罗着去迎金刚。男人们赶上牛羊骆驼马们,呼喇喇去不同的方向,诵一种迎请咒子。那五大金刚分别来自不同的方向:东方,密集金刚;南方,喜金刚;西方,玛哈玛雅金刚;北方,大威德金刚;中央,胜乐金刚。这五大金刚,分别代表佛的身、口、意、功德、事业。老先人说,金刚家的一切都是本尊五大金刚给的。

金刚家便有了上千亩地、满山遍野的草场、成千上万的牲畜——不富足,也由不了它。

第4节:本书缘起(4)

早年,金刚家的规矩是:家中不能有吃闲饭的,男人耕地放牧,女人纺线织布。村里人穿的衣服,都是女人们织的笨布。

这传统,一直保持到谝子当族长的那年。

谝子是那些书稿中常常谈到的一个人物。他早年喜好走狗放鹰,使枪弄棒,枪法尤其惊人。因其记性极好,虽不识字,却能将掠入耳里的所有内容都用来维持自己瀑布般的口才,人称谝子。他当过金刚家大户的护院枪手,暗里却常干不花本钱的买卖。后来,他索性招集了弟兄们,端了几家大户,占了金刚家堡子。再后来,他摇身一变,就成了族长。

在谝子当族长的几十年里,小儿一夜哭,妈就唬:“谝子来了!”娃儿就赶紧衔了奶头,再也不敢出声。

4.蛋里的女孩《诅咒实录》称:1004年阴历正月二十五日,金刚家的五个女人生了五个蛋。当那天格外灿烂的日光照到蛋上的时候,蛋迸然而裂,成为五朵莲花。

莲花里有五个女孩。金刚亥母是其中一个。

关于女孩的诞生,一部叫《胜乐金刚根本续》的密续中有过授记。同时授记的,还有凉州的金刚亥母洞。

那年,辽国大举南征。萧太后和其子耶律隆绪亲自统兵,进入宋朝本土。一个叫寇凖的老头儿组织抵抗,签订了历史上有名的《澶渊之盟》。此后,宋每年向辽贡银十万两。

二十六年后,远在千里的西阿拉伯帝国,一个阳痿的皇帝,尴尬地闭上了那双盼望儿子的眼。一代王朝从此不见了影儿。哈里发改世袭制为选举制。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

次年的中国西部,却兴起了一个帝国。人们叫它西夏。这个金刚亥母洞,遂为西夏国师所居。

那年,历史老人又哼唱了:“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一首童谣于是传遍了凉州:“秦川中,血没腕,唯有凉州倚柱观。”

当那个叫寇凖的老头儿领群中原汉子喘吁吁抵御一个姓萧的女人时,这五个女孩却在不远处宁静和平地生长着。她们无忧无虑且默默无闻。八年后,在她们离开了这个世界的当夜,村里人才从梦中知道了她们的名字:金刚母、宝贝母、红花母、成功母、佛母。

那天,她们从张屠汉那里又赊了猪内脏去会供。

会供是一种特殊的仪式。

一群虔诚的行者围了食物,在金刚铃和手鼓的交响声中,请来上师本尊空行护法,诵咒,供养,会餐。

会供的种类很多。法界里有多少佛菩萨,就会有多少种会供。那么有多少佛菩萨呢?佛经上说,比印度恒河里的沙粒数还要多呢。

五个女孩举行的,是一种叫金刚空行母的会供。九百八十年后,我会从我的上师那儿学会它。

那天也是阴历二十五日。

日后千年里,一群群天地过客将在这一天举行这仪式。

这天,被认为是金刚亥母的生日。

5.护轮《诅咒实录》里说,蛋里迸出的那五个女孩很穷。很穷的她们像无数个山村小女孩。

据说,她们甚至穷到了连会供用物都置办不起的地步。

如同现在的女孩上不起学。

九百多年后,我认识了一些金刚亥母的同村小伙伴。她们用那双因为瘦而显得很大的眼睛望着我这个“天外来客”;她们哄抢我手中的廉价水果糖;她们贪婪地吮吸满是污垢的手上的糖水。

就在这贫穷的所在,金刚亥母们无忧无虑地生长着。当一个叫张屠汉的汉子尾随她们索要肉钱的那年,她们只有八岁。

张屠汉于是看到了一个令他惊奇不已的场面。这个场面和千年后我经历的一样。

遗憾而又幸运的是,张屠汉并不知道那叫会供。他无知的遗憾同时也成了他的幸运。

据说,张屠汉冲了上去,像无数的债主那样叫:“给我钱!”

据说,屠汉的账是最不该欠的。八辈子后,他也会记得某人欠他的一枚小钱。狼就是这类贪婪的众生化的。

第5节:本书缘起(5)

所以,前世曾是屠汉的我,无疑有狼性。

我敬仰的一位,也具有狼性。他是人群中的异类。为诅咒另一类,他苦苦寻找着世上最黑的咒语。

那人一直没找到黑的咒语。所以他只好吐血。把烘干的黑血,化成文字。人们于是说他偏激。

不偏激的异类当然不懂,此人之伟大正在于偏激。他是庸碌中的反叛。他用吐出的所有黑血织成“护轮”,才抵御了千年的庸碌对他的同化。

下面解释“护轮”:……天刚黑时出现了一群恶鬼空行母,张牙舞爪,向热罗进攻。热罗上师静坐观想护轮,恶鬼空行无法逼近护轮,便纷纷离去。午夜时分,又来了一群青面獠牙的世间空行母,施展神通,进行攻击,仍然未能逼近金刚护轮,又撤走。后半夜由威力无比的雄猛狮首空行母亲自率领众多智慧空行母来到热罗住所的上空,雷声轰轰,电光耀眼,出现了十分恐怖的凶恶景象。热罗上师立刻化为雄猛大威德,“轰”地大喝一声,如山崩地裂,狮首空行母和众空行神兵被震得昏厥,纷纷掉在了地上,过了一会儿才苏醒过来,都跪在热罗上师床前,请求宽恕……

这是一本叫《大威德之光》的佛教传记中的场面。保护热罗上师的就是“护轮”。

后来你也可以在一本汉地流传极广的书中读到相似场面。二者稍有不同的是,热罗上师后来宽恕了庸碌的侵犯者。汉地的那位却边吐血边大叫:“一个也不宽恕!”

那人涅槃后,一群他所诅咒的异类,也鹦鹉学舌地老说那句话了,令人大倒胃口。

6.最黑的咒语《诅咒实录》中说,琼不会再用吐出的血编织护轮了。

从书斋走向岩窟的那年,上师就传给他多种“护轮”。他会在每日必做的瑜伽修持中念诵一句:“金刚持前誓转防护轮。”

上师传的防护轮有好多种:金刚护轮、烈火护轮、莲花护轮、骷髅护轮,等等。金刚护轮表降魔,烈火护轮表智慧,莲花护轮表清静无染,骷髅护轮表无常出离。

日后,他会凭借这些护轮抵御邪恶对他的污染。

但上师传的最坚韧的护轮是慈悲。

上师还传了世上最黑的咒语。

最黑的咒语也叫“慈悲”。

那本叫《大威德之光》的书证实了这一点。那个叫热罗的密宗上师,用最黑的咒语诛杀了无数个逆历史潮流者。

当然,这里的诛杀方式是典型的密宗特色。不需举刀动枪,只举行一种仪式:……说完打坐,观想大威德(金刚),在定中摆动牛头双角。牛角上发出的雷电将祝青巴的庄园烧成了灰烬。祝青巴全家遭火灾未能幸免一人。他们的灵魂被热罗送上了文殊佛国。

……热罗建起坛城,作起了威慑火祭。对方也施法刮起了大风,刮得天昏地暗,飞沙走石,如下冰雹。热罗的弟子们吓得不知所措。热罗使用了分离法,消除了对方的法力,立刻风静天晴。热罗上师身旁的人们看到,手持人脑壳,脑壳中装着“真实”一百五十八尊佛的一个顶天立地的雄猛大威德(金刚)进入热罗体中(“真实”是昆法师的本尊)。热罗上师使用勾魂法时,弟子们看到像绵羊似的一个动物,被勾来进入施咒的面人中。作法的当天,昆法师就暴病死亡。热罗上师又用灵魂转移法,将昆法师的灵魂发射到文殊佛国去了……

……热罗用勾诛法在浪勒替身像上钉上了金刚橛。向替身钉橛时,周围的人们都看到浪勒的替身(像)在颤抖、挣扎,又从口中和脐中流出了鲜血。此时浪勒感到心神不定,便卧床不起……一个多月内浪勒师徒被咒死共计一百多人,热罗将那些亡灵都送到了文殊佛国。

上面提到的文殊便是被誉为诸佛智慧化身的文殊菩萨。离开短暂而虚幻的红尘,而进入永恒的佛国,难道不是最黑的咒语实现了最大的慈悲?

于是,一个叫观世音的女人在书中唱道:“五浊泛滥此末世,人心残暴难测度……邪说乱法造恶业,需要威慑去制止……已获杀度自在能,避世入寂是魔障。对那野蛮残暴众,文静教化难奏效,应用智慧方便法,诸佛也现威猛相……”

第6节:本书缘起(6)

这种方式,被密宗称为“杀度”。

在某个沧桑的瞬息里,一个称“久爷爷”的人把这种仪式传给了我。传给我另一种黑咒的,是一个偏激的幽灵。

前者“诅咒”罪恶,后者“杀度”庸碌。

7.奇迹《安多政教史》还记载了一个奇迹:张屠汉向那五个女孩索要肉钱时,她们竟飞了。当然这是史书的记载。史书不是小说。

张屠汉却忘了那是“奇迹”。这是利令智昏者共同的特征。一两片小利的叶子,便叫他看不到眼前的泰山。屠汉的心于是被赊账塞满。他被一种情绪激荡了。这情绪,后来在我的身上也常出现。情绪激荡下,我可以狮子般扑向任何猎物。

《诅咒实录》中记载了好多奇迹,每每被无知者视为迷信。若有兴趣,你可翻阅任何一部密宗大师的传记,里面便充满了这类奇迹。曾是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的十世班禅就能像捏橡皮泥那样捏各种石头。印度人英德?马利克写过一本《历代达赖喇嘛传》,书中就提到了:“达赖喇嘛手下的一些官员亲眼目睹过班禅喇嘛神奇的密宗技巧,他竟然可以像捏一块熟石膏那样随意揉捏石头。”一天,班禅大师把八岁时捏成手形的石头送给了后来成甘肃省政协副主席的贡唐仓。贡唐仓大师的经师一见,皱起眉头:“谁把糌粑捏这么黑?”——他把石头当食物了。

8.飞贼雪羽儿雪羽儿是那本《空行母应化因缘》的主人公。她是凉州有名的飞贼,也是一个被人称为空行母的传奇人物。

按《空行母应化因缘》的说法,雪羽儿是智慧空行母奶格玛的化身。奶格玛是古代印度的一位瑜伽大师,是金刚亥母的真实化现。她证得了光明大手印,成就了无死虹身。她的佛国,史称“娑萨朗净土”。书中说,奶格玛有无量无数的化身,但简而言之,分为五类:身化身、语化身、意化身、功德化身和事业化身。阿甲说,雪羽儿属于奶格玛的身化身。

关于空行母,说法颇多,我曾在《大手印实修心髓》中有过介绍:根据其证悟空性与否,可简单分为出世间空行母和世间空行母。佛国与行者之间的联系,就是由出世间空行母完成的。除出世间空行母外,皈依佛教为佛门护法的夜叉、非人等,以及世间修行有成就的女子,也可以称为空行母。

阿甲说,雪羽儿未证空性之前,是世间空行母;证得空性之后,她便升华为出世间空行母。

关于雪羽儿的故事,曾是凉州老人们借以排遗寂寞的一个话题。那个亭亭玉立的身影一直鲜活在我的生命里。许多年前,我还穿着开裆裤时,我就希望自己练成雪羽儿似的轻功。那时,我每天都在练轻功,腿上绑个沙袋,伸长了脖子,像调皮骡子那样在大路上撒欢。我最喜欢下雨,每到地面上流溢着雨水,充满着泥泞时,我就赤了足——小时候我从来不穿鞋,没有鞋子——在大路上风一样跑。而行走的大人们是多么笨拙啊,他们提着裤脚,小心地挪动,但时不时就会滑倒,在众人的哄笑声中变成泥母猪。而我,则能飞一样奔跑,风一样飘向东,再飘向西。在我的感觉中,我就是雪羽儿。那功夫,当然是我经过长期的嘴啃泥训练后的结果。在实践中,我摸索出了一个如何在泥中飞蹿而不被滑倒的秘诀,那就是用十个脚趾抓住地面。那时,我是多么喜欢自己的脚趾呀。我老怕长期地使用会磨去我的脚趾。我甚至能在新割的麦茬地里飞蹿自如。开始,脚掌上也被戳出小小的血口。后来,脚掌便牛蹄般坚硬了。

对雪羽儿的崇拜使我的童年多了传奇色彩。我一直希望自己能练就一身绝世的轻功。从十岁起,我开始练武,并拜了凉州城一个叫贺万义的著名武师习武。此人是苏效武的传承弟子。苏效武曾是马步青十大武术教官之一,功夫跟石和尚相若。石和尚就是本书中松涛寺的那个住持。对石和尚,我很是敬仰,但在我出生那年他就圆寂了。他预言了几年后的“文革”,并向弟子吴乃旦安顿了注意事项后,然后双腿一盘,潇洒归西。十六岁那年,我去松涛寺,希望向吴乃旦学到他师父传下的绝学,哪知吴乃旦说他只继承了师父的佛学,对武学,他一向不感兴趣。那夜,我就住在松涛寺,夜里梦到一个矮和尚加持我,一股巨大的内力灌入了我的顶门。次日晨,我喧了此梦,我以为吴乃旦定然会夸我好因缘。哪知,他只是冷冷地说:“我们佛家,是不信鬼神的。”

第7节:本书缘起(7)

对雪羽儿的崇拜一直延续到二十多岁,我一直很刻苦地练轻功,但终于没有飞起来。唯一的收获是我真的能蹿房越脊了。那时,矮小的房屋和庄墙们都挡不住我,上面只要有个坑洼容下我的手指,我就能嗖地上去;要是再助跑几步,我也能在墙侧横行几步,再寻机而上。

我花费了多年时间的轻功修炼并不曾叫我成为雪羽儿,它仅仅在我恋爱时帮了我的忙,因为岳父家的房屋根本挡不住我。每到相思之火烧烤我时,我就像传说中的雪羽儿那样穿上夜行衣,飞蹿到数十里外,稍使小技,就进了岳父家紧闭的院落,将榔头把探入洞开的窗内,捣醒正熟睡的她。妻便偷偷起床,跟我溜到野外,谈上一夜。好在那时的我们很纯洁,恋爱仅限在“谈”上,也倒没闹出啥丑闻。但后来,那经历却成为妻子训我时的最大理由。我每次训斥早恋的儿子时,她总是偷偷拧我一下,嗔道:“人家再坏,也没拿榔头把捣人。”于是,我便释然了。到了啥年龄,就有啥年龄的故事。

对雪羽儿的淡忘大约是在我二十五岁以后,那时我开始了文学创作,赢得了一些喝彩。我的理想便变了,由飞人转向了大作家。如是十余年,渐渐身胖似猪,别说蹿房越脊,连上楼都牛喘了。某年,在南方某地,遇到了一个女子,她给我讲了她母亲的命运故事。记得那一瞬,我有种被电击的感觉。凉州的雪羽儿一下在我脑中鲜活了。她不想做贼,但命运却裹挟了她。她的生命里有许多神奇。每个神奇里,都有叫人拍案叫绝的东西。我想把她写下来。虽然这个作品跟我以前的有太大的差异,但我还是想完成它。了解我的创作的朋友都知道,我的所有小说都是它自个儿往外喷的,我没有办法阻止它。就像一个母亲不能阻挡出生的婴儿一样,哪怕那婴儿是个怪胎,母亲也只能生下他。

但聊以自慰的是,它跟我以前的创作一样,是从灵魂里流出的真诚。

9.守护神阿甲在凉州的民间信仰中,阿甲是一个古老的神灵,是凉州的守护神,他来自遥远的西夏,据说就出生在那个西夏的岩窟里。

据说,阿甲原是西夏的僧人,后来跟当地的一位女子相爱,被视为破戒的僧侣,遭到驱逐,历经磨难,终于证得了世间法八种成就,后被瑜伽大师奶格玛收摄,而位列凉州守护神之列。凉州历史上,跟周边地区有过诸多纠纷,相传阿甲出力不少,其香火千年不衰。

阿甲的传说由来已久,早渗入百姓心灵了。

关于他的故事和灵魂历程,我们将在后文详述。

但在那堆书稿中,阿甲的身份却很是混乱,他在那几本书中常常出现,他时而是叙述者,时而是主人公,时而是见证者,时而在西夏,时而在现代……总之是混乱到了极致。我不知道这诸多的“阿甲”是不是指同一个人?

后来,我契入光明大手印后,一个自称是阿甲者慕名来找我,他便成了本书的主要叙述者。他最先讲给我的,是他自己的故事……

第8节:西夏的铁鹞子(1)

第二章西夏的铁鹞子于是我寻了千年沿着漫长的时空隧道携着冯梦龙演尽一个个青楼在朝雨的轻尘中化为杜鹃一口口血吐自焦裂的心1.定格了千年的箭熟悉西夏的人,一定忘不了一个叫潘罗支的人,瞧,他扯圆了神臂弓。箭头瞄准的,是一个黑脸汉子,叫李继迁。

阿甲的故事,就从这时开始。这是那堆书籍最早的叙述时间。

在阿甲的叙述中,潘罗支那箭呼啸着,定格了千年。时间:公元1004年,空间:吐蕃六谷部。宋朝寇凖正和大辽萧太后角力,老头儿的胡须上淋漓着汗珠。当时的凉州,为吐蕃所居,叫六谷部。那六谷,是六条河流,曾横穿凉州,为凉州百姓带来过无穷清凉呢。

某个残阳如血的黄昏里,李继迁带一群党项汉子,气呼呼扑向凉州。镇守凉州的潘罗支说:“闹什么闹,我投降还不成吗?”李继迁说:“成哩,成哩。”他没看到对方鬼鬼的笑,才转身,那箭便呼啸着飞了来。阿甲的爷爷,正是潘罗支。挨箭汉子的孙子,就是后来西夏皇帝李元昊。

我说:“怪不得,这阵候,你哪有好果子吃。”

阿甲破口而笑:“谁说不是呢。”他开始了自己的讲述,他讲得很散很乱,语无伦次。他的额头上满是汗珠,他时断时续,词不达意。他想极力讲明白些,却用词古奥,十分费解。

“这样讲成吗?”他心虚地问。

我拍拍胸膛,说:“怕啥?有我呢。”

我说:我会用流星一样的文字,去疏通你语言的块垒。

我会用天空一样的胸怀,去消融你淤积的仇恨。

我会用黑夜一样的墨迹,去记录你历练的人生。

我会用大海一样的智慧,去感悟那无常与悲悯。

阿甲笑了:“瞧你,吹啥牛?你固然明白我的叙述,可这世界,能明白你的呓语吗?”我说:“我不会迎合这世界的。就让那世界,来迎合我吧。”

2.人类永恒的咒子灾难像黑夜一样降临了。

你能明白那降临的夜吗?那是张大网,世界是网中翻飞的鱼儿;那是张血口,红尘是流入口中的液体。它死亡般猛不可挡,虚空般坚不可摧。那灾难,就是这感觉。

党项人的乌鸦飞了来,我后来才知道,那就是“铁鹞子”。我说,那马,就是你们凉州马。凉州大马,横行天下哩。他说:“你别‘你们你们’,成不?你不也是凉州人吗?”我笑道,这可不一定,生在凉州的,不一定是凉州人,他首先属于整个人类。

下面接着讲“铁鹞子”:那大马,驮了大人;那大人,披了大甲;那大甲,天下有名呢!史书上说,还有那西夏刀,神臂弓,千万个一起涌了来,六谷部的天就黑了。我问:“杀了多少人?”“不知道,反正血涨了护城河水。”阿甲说,他就是那时逃出的,还有妈,还有许多不想被杀的人。

那时的天空挂满血污,那时的大地腥气四溢,那时的飞鸟背满了箭矢,那时的人头多如滚沙,逃吧,妈妈,这脑袋,一掉下,就再也无法焊接啦。

咦呀,我们摆脱了风,摆脱了雨,最终摆脱不了的,是追杀。那元昊,忽而姓赵,忽而姓李,可复仇的心却像莲龙山下的兽纹石。妈妈说,党项人,就那样,复仇是他们的天性。不复仇的人,是无脸见祖宗的。你不是党项人?我问。阿甲说:我咋知道?千年了,我不敢保证祖宗们没被外族人操过。我啥人也不是,啥人也是。我是个杂种。

我嗔说:“还有你这种人?”

阿甲笑道:“其实,你也是杂种。你写的那些书,也是杂种。”

“铁鹞子”旋风般涌了来。?啊,千百人叫。阿甲在凉州城头上哆嗦。弯弯月儿照城头,城头月出照凉州,凉州七里十万家,胡人半解弹琵琶。琵琶是挡不住“铁鹞子”的,他们扯圆神臂弓,箭麻雀般飞来。它们欢呼,它们歌唱,它们是一群狂欢的乌鸦。它们都带着死神的狞笑。这狞笑,一直定格在史书里。

死神的黑乌鸦夜一样飞来,血雨搅天啦!

别怕,千年了,都这样,人生来,虽不是给人杀的,可人家要杀呀。

你的乳房虽大,却咋也挡不住箭雨呀。

城上的人栽了下去,像一个个被挑下麦垛的麦捆子,沉闷的响声惊天动地,血水纷飞,宛如后来凉州广场的喷泉。女人们美丽的脸憔悴成一张黄纸,身子树叶般哆嗦。那飞溅的泪,化作倾盆大雨,冲刷着城头的血污。

冲呀,杀呀,男人们都这样叫。

从有人类的时候起,这叫声就没息过。这是人类永恒的咒子。不是吗?

后来,城破了。李家军搜寻杀祖父的仇人家族。“铁鹞子”鼻子很尖,总能嗅出阿甲的足迹。

3.西夏的神树你不是要寻根吗?那么,先从那三次历险开始吧。阿甲鬼鬼地笑着。

第9节:西夏的铁鹞子(2)

我怀疑他在骗我。阿甲的话虚虚实实,但我还是说:说吧!我信啦!

记得那棵大树吗?那树,被凉州人视为神树呢。有一年,修公路,那树挡道,市里要伐,几百个百姓跪求,有十一个还要寻死觅活,就没伐。对了,就那棵,记得不?闲时,你去瞧,至今,那树还安然地坐在公路上,每日里,树下有数以百计的磕头的。听说,树上掉个树枝儿,村里就要死一个人,忘了?对,就是那树的爷爷。

西夏的树爷爷比他孙子还大,还老,老到啥程度?没牙了,不但没牙,还没心肺了。那以前放心肺的地方,就放着我、哥哥、弟弟、妈妈,好像还有几人,记不得数目了。树上,有个千里眼,也就是一个朽成的窟窿。从那里,能瞧见千里外的肃州、河州。那里也有狂欢的铁鹞子们,他们骑着祼露的女人,矛上挑着惨叫的婴儿。我知道,元昊那厮,已占领了整个河西。我在凉州头见过那厮,方面大耳,走路像头母猪,人说那是龙行虎步,就算是吧。还有狼目,鹰鼻,一看那形貌,我就知道会有千万条人命毁在他手里。我还知道,有一天,他也会叫另一把更快的刀子削去鼻子。别问我为啥?因那鼻子大贵,帝王之相全在鼻头上,鼻子一死元昊就该死了。我还听到了他的叫,声音我学不来,谁也学不来他的声音。千年了,我还没听到过他那号声音呢,但意思我明白,就是“复仇”。

我还看到了,复仇的铁鹞子向我们追了来。妈妈虽看不到“铁鹞子”,但感觉得到。妈妈那硕大的乳房紧张地起伏,那里曾奶水丰盈,也曾被好几个男人揉捏。先是太爷,妈妈是太爷的妾。太爷一死,爷爷就继承了他的财产。后来,元昊杀死爷爷,二爷爷又继承财产。再后来,二爷爷死了,我爹又继承了财产。妈按时算出,我是爹下得种。谁知道呢?我真的不知道,我承认我是杂种。杂种就杂种,不像你的那些伙伴,忽而是“贫下中农”,忽而说自己有“贵族”血统。他妈的,自己操自己的嘴。

好的。瞧呀,“铁鹞子”飞来了,凉州的天空腥云密布,血日当空。那蹄叩大地密雨似的叫。我相信,凉州的土地就是那时变硬的。都说凉州地皮儿硬,好人都待不住。对了,那地皮,就是那时叫铁蹄叩硬的。元昊的铁蹄,成吉思汗的铁蹄,千叩万叩,土地就硬似铁了。

仍说“铁鹞子”吧。那铁甲哗啦哗啦,抖出搅天的铁器声,这声音大极了。不久之后,大宋那个皇帝老儿就睡不着觉了。妈也睡不着,妈问:“阿甲,你睡呀!”我说:“铁鹞子来了。”“哪儿?”“十里外呢。”妈叹口气,说:“叫吓傻了,别怕。阿甲,他们料不到,我们会藏在树中的。”

不对,妈妈。我说,他们会射箭的,血咕咚咕咚地冒。

可过了一顿饭工夫,那铁蹄声真响了。这回,妈白了脸色,顺着那千里眼,我看到日头爷在诡秘地笑。我知道他在望我的笑声。那天,我朝他撒过尿。妈说,不能朝日头爷撒尿,我偏撒。日头爷嫉恨我。他一笑,“铁鹞子”就知道了树的秘密。他们扬鞭催马,绕树一周。他们不知道洞口在树上的鸟窝里,树上的乌鸦正嘎嘎地叫,还屙了粪,射向铁甲。一人啐一口,拉弓搭箭。箭飞来,那乌鸦眼尖,翅膀一抖,箭就斜刺里飞了去。后来有一天,你的上师会告诉你说:“那不是乌鸦,那是大护法。”他说,乌鸦是玛哈嘎拉的眷属。

瞧那铁鹞子,羞红了脸,他虽然用头顶盖住了脸,我还是看出他羞红了脸。他打马疾驰而去,别的人不射乌鸦了。他们定是想:这乌鸦,诡秘呢。他们却朝树射去,我叫:“哎呀。”这一射,那箭直溜溜穿过树皮,直入我哥的胸膛。

我看到箭洞里迸射出一股血,我怕铁鹞子们发现,就伸手去堵,可铁鹞子的蹄声已远去。

我们兄弟四个,就剩下三个。妈妈眼泪涌个不住,顺那箭洞,渗入土地。那地方,从此就成了盐碱地。

“你能不能质朴些?”我说。

第10节:西夏的铁鹞子(3)

4.黑风的感觉阿甲笑了,别玩儿深沉了。你不看,人家在说戏呢。我想,真是戏吗?

阿甲说,在那个沙漠里,许多鸟儿做了我们的食物,但铁鹞子窥着我们。铁鹞子不知道,蒙古人又盯上了他们。蒙古人不知道,红尘上虽没有盯蒙古铁骑的,但死神却狞笑着,他说:“你们算啥?连你们的大汗,也不够塞我牙缝呢。”

来吧,我们接着聊。第二次遇险,在沙漠里,就是你老写的那个沙漠,叫啥腾格里的。那时的沙,还没这么多,没这么大,甚至还算是湖滩呢。

铁鹞子们围了来,后来,蒙古人也那样围猎,他们散排成一条线,远远地围成个大圈,慢慢往里逼,狼呀,狐呀,獾猪呀,各类动物都给圈成了一堆,先是大汗带人进去射杀一气,然后千夫长、百夫长各带一拨儿,杀出满天的血腥。那铁鹞子们,也这样围了我们。

我看到了狼和疯癫的獾,它们都红着眼睛。那狼,带了自己的崽儿,像妈带了我,踢一路飞沙而来。那时,我老见狼,它们是大地的清洁工,它们吃光了大地上的腐尸,土地才相对洁净了些。我对狼很有感情,因为,许多修行成就的上师,都化成了狼,来尸陀林会供呢。但这是后来的情感。当时,我确实被扑面而来的野兽吓坏了,狼们伸长了舌头,流着涎液,发出拉风匣一样的呼哧声。一支铁鹞子惯用的箭射向一只母狼的臀部,在冷风中发出哨音。最可笑的是獾,虽是个肉肉的身子,逃起来,却黑丸一样,忽而沙洼,忽而沙脊,时隐时现。我既害怕,又觉得有趣,听得妈妈叫:“阿甲,快。”一扭头,两个弟弟全不见了,妈指着柳墩下刨开的一个浅槽,她叫我闭眼躺了。我明白妈的意思,才闭眼,就觉得身子重了许多。沙子虫子似溜入我的衣襟,凉凉地舔我的胸。我想说:“妈呀,可别活埋了我。”可我知道,更多的沙子正贼溜溜等机会哩,要是我一张嘴,它们肯定要往嘴里钻,然后从嗓子眼里往胸膛里钻,然后就把我的命吞下肚去。肯定会的。而且,我知道,妈不会活埋我的,因为,我稍稍睁开眼,就看到了很蓝的天。一大团血糊糊的云在天上滚。要下血雨了,我想。

一大块阴影忽地过去了,又一块,我听不见声音,但我能感觉到大地的颤动。我能觉出那掠过的黑影是铁鹞子。那是一种黑风的感觉。你见过黑风吗?对了,就是那扑面而来的死神般的东西,不管你咋样,反正我是能听到它吱吱的咬牙声的。

不知过了多久,风渐渐息了,我晃晃脑袋,晃去沙,顺了那柳丛,四下望着。我觉出了死寂,那是鬼一样的死寂。妈早从柳丝中爬起来。她正在望一个洼处。她木木地爬着。我一骨碌翻起身,爬到她身旁。我摇摇她身子,她咬着牙,不使自己发出声来。顺着她的视线,我看到了一个血肉模糊的蹄印。我明白妈哭的原因了,那蹄印边,有个护身符,是弟弟的。

我说:“你是不是想说,从此后,那柳就成了红柳。”

阿甲说:“你咋知道?”

“有没有更新鲜的?”我问。

5.死神的大手有呀,你接着听。

最后一个弟弟死于又一个黄昏,铁鹞子又围住了我们,我们不知道铁鹞子咋总能嗅出我们的气味,后来才知道,元昊有个小厮,老烧羊肩胛骨,每烧一块,肩胛骨就说:“瞧呀,他们在那儿。”你会烧吗?

那一次,我们正进入一个牧群,我看到一个红嘴鸦儿来报信,它叫:“快跑呀,那铁鹞子又来了。”妈听不懂它的话,但信我的翻译。后来,那牧人利索地宰了羊,掏出肠肚,埋入沙里,把我和弟弟放入,留个出气孔,利索地缝了。我永远忘不了那种感觉。我相信,娘胎里定然也那样。那是腥气、黏液搅和而成的感觉。我只对着那出气口,吸呀,呼呀。命像麻雀,时时想飞,我说你跑啥,乖乖儿待着。里面闷黑得紧。我还是看到一顺溜的铁鹞子,他们和马焊成一体,静静地走来,像死神。

这么复杂的经历,为啥只记了几十个字。

有你呀,这世界生了你,就是叫你记它们的。

记得,那是秋天。后来,我们就在沙漠里过冬。

那时的金刚家,还是湖哩,草多,山多,草很高,有一个人高呢。就那儿,我,妈妈,弟弟,还有许多六谷部的人都溜进了这儿。后来,这儿渐渐成了村落,人们就称它为金刚家。

这儿鸟多,像沙鸡、野鸭、斑鸠,多啦。我们用马尾子下了许多扣子,布在湖里。那马尾子像烟,鸟是看不见的。那扣的眼儿,只有鸟头大小,鸟一钻入,越往前飞,套得越硬。鸟是不知道后退的。

有时候,退一步海阔天空呢。

我说,成了成了,你少说我,我生来,就是前行的,一猛心撞了去,多厚的墙也要撞个窟窿。阿甲笑,你不怕撞碎脑袋?我说胸袋撞碎了,用灵魂去撞。

那鸟也一样。于是,它们便成了肉。阿甲拌拌嘴。

我便闻到了一股刺鼻的焦肉味。那味儿,和我小的时候吃的焦麻雀一样。记得,那时的夜里,我扛了个梯子,搭到草垛上。白日里,那进进出出的麻雀把自己的住宅暴露了。我颤巍巍上了梯子,悄悄伸出了手,探入柴草。那儿有个洞,洞不大,一股温馨正从里面渗出。那是麻雀一家在睡觉。没有呼噜,麻雀是不打呼噜的。但有呼吸,那呼吸是游弋于空中的丝绒,我能捕捉得到。顺那些丝绒,我渐渐摸了去。这时,麻雀妈妈就醒了,跟阿甲妈见到铁鹞子一样,她惊恐地叫几声。家人就四下里乱躲。但那手,已经攫住了它们的命,咋躲,它们也躲不出命去。带回去,扔进灶火,不一会儿,拣出蛋儿,撕去麻雀烧成块状的毛,就出现一团黄黄的肉。撕开黄肉,剔除肠肚,咬一口,带着焦味的肉香就溢满每一个毛孔。

我于是明白了阿甲那时的处境。

后来,我便进了金刚亥母洞,成为一个西夏的僧人,经历了无数传奇的故事之后,再成为传奇故事里的主人公。

阿甲说,那时,死神的大手总在头顶晃。我们躲呀躲呀。后来才明白,那大手,抓的不仅是我们,还有铁鹞子,还有蒙古人,还有那些披着黄乎乎袍子的帝王,还有你。

我打个哆嗦,我心头掠过一缕阴云。我说:“还有琼,还有雪羽儿,还有所有的众生。”

第11节:阿番婆(1)

撕一片云彩掩了脸吧莫让沧桑种进额头卿不见黄尘迷茫的天边正滚来搅天的风沙那岩窟里修道的行者鬓上已长满乱草1.饿死鬼的嚎哭《阿甲呓语》称,经过了漫长的跋涉,琼终于到达了凉州。

不知道琼是啥时到凉州的,书稿中的记载同样很模糊。因为,琼眼中的凉州,已超越了地理概念,成为一种象征,它已不再属于哪个具体的时代。正如佛经中常用“一时”来代替具体的历史时间一样,在智者眼中,时间仅仅是幻觉。

但琼在进入凉州的那一刻,象征还原为实在。在他的感觉里,那时的凉州死了,成了没有人烟的荒滩。那时,饥饿之魔正四下里乱舔。

中国历史上充满了这样的时代,饥饿已成为历史的梦魇。

在凉州街头,琼爬了一天一夜,他从狗嘴里抢了一个茄莲。你知道,狗是不吃那玩意儿的。但在饥饿年代,狗也会变性的。那狗,说不清是在哪个阴沟里发现了茄莲。但阿甲认为,那不是寻常的狗,它定然是空行母奶格玛的化现。你在后文会知道,在拉萨街头,老有一些游荡的狗,它们老围着一个疯女人,其实它们都是空行母。

我说的空行母,你可以理解为出世间的女神。

你一定记得一个叫古古如巴的人,人称他狗大师。他长相奇丑,状若怪鸟,待在印度的毒龙岛上,他找不到一个女子愿意做他的密修伴侣手印母,但他的身边老是围着母狗。据说,那母狗,也是空行母的化身。

于是,阿甲认为,琼遇到的那只黑狗定然是空行母的化现。她给琼带来了那个能养命的茄莲。

第12节:阿番婆(2)

琼几口就吞掉了那个也称被为“大头菜”的茄莲。他差一点儿噎死。幸好他没有噎死,不然,世上会少几本奇书的。

琼还看到了一个奇怪的场景:黄昏里的凉州街头忽然走过一队人马,打头的是个老头子,瘦若病鸟,却又斗志昂扬。他在前面打着鼓,鼓声沉闷萎靡。他的身后跟着十几人,他们肩上扛个袋子,袋子不大,细细的。他们摇晃着走过死去的街道。那些人边走,边呼着口号。琼觉得奇怪,便跟了上去。那队人马到了一处地方,将袋中的麦子倒入仓中。后来琼才知道,那些人,是金刚家来交皇粮的。

琼走向金刚亥母洞。沿途到处是尸体,多是腿细细的肚子像罗锅的那种,爬满了枣子大的绿头苍蝇。苍蝇们一团团啸叫着,像后来的德国飞机轰炸伦敦一样。它们疯狂鼓噪,边伸出舌头舔食尸液,边在四处流溢的黏液中播种。太阳也疯了,尽情地向尸体泼去火焰,时不时便会有个肚子爆裂,绽出惊天动地的巨响来。天空布满了饿死鬼们。死于非命的他们彻夜号哭,因为没有黑白无常的引路,他们找不到通往阎王殿的路。

琼想,人真是奇怪,为啥总要找个管束自己的主子呢?

琼不明白,做惯了奴隶的凉州人,最怕自己死后成为破头野鬼。他们的发丧仪式中大多是一道道通向地狱的关文,过金桥,过银桥,再过奈河桥,到阎王殿报到后,由他发落,分配一个投生的所在。他们最怕当破头野鬼,也就是怕那魂灵逍遥四方没人管束。虽然凉州充满了大力鬼们,他们有的被尊成了神,有大力,有神通,能作恶,也能帮人。当他们被高僧大德收摄之后,就成了护法神祇。

琼想,也许,那些饿死鬼们不明白万法唯心造,他们执著于饿的意念,才长夜呼号的。

在民间的传说中,琼生来就有报通,开了天眼,能看到另一个空间的生灵。这并不是说他已成就。他追求的成就和神通无关。《西游记》里充满神通广大但仍愚痴万分的恶魔,谁也不会羡慕他们。武侠小说中,也有一些大侠,遭遇奇异因缘,得到大量真气。那真气不服管教,四处乱窜,反倒令人痛苦无比。神通也一样,未证空性时的神通也是一种走火入魔。因老是看到不该看的事,反给琼添了烦恼。

那些饿死鬼们的号哭搅得琼心烦意乱。很快,他看到了一件奇怪的事,他看到一个老鬼,正在求一个族丁模样的鬼。老鬼说,爷爷们,叫我出去逃个活命吧。族丁说不成,你知道呀,这村子,是能进不能出的。你们不能给金刚家脸上抹黑。

琼吃惊地想,这些族丁鬼好厉害呀。

这时,他这才明白了饿死鬼们号哭的真正原因。

2.望儿山阿甲说,琼在金刚家碰到的第一个人,是阿番婆。

阿番婆睁着红红的眼睛,望着黄昏里渐渐移来的影子。几十年了,她老这样。正因为她几十年都这样,才没人奇怪她为啥这样。多年之前,她的儿子出了村子,去闯世界。他是跟一群骆驼客走的。他瞅上了一峰白骆驼。那驼高大威武,裙毛直刺地面,叫一声,村外的山头都抖。儿子说,妈,我也要那样的白骆驼。妈说等你长大了,挣了钱,自己去买,我哪有钱?儿子说,那我就去挣钱。当夜,他就跟骆驼客走了。

骆驼客是走夜路的。白天的道是车马的,夜里的道是骆驼的。谁有谁的道。阿番婆知道这,她还是没看住儿子。儿子说,他会挣好多钱,然后接她去享福。儿子是梦中说这话的。阿番婆不爱这个梦,因为只有死了的人,才会给活人托梦的。她坚信儿子没有死。

于是,阿番婆就待在村口望归来的儿子。每次,她都看见儿子踩着夕阳回来了。金光闪闪的阳光在儿子脚下流溢着,仿佛流淌的金子。阿番婆也老做这样的梦。很小的时候,她爹就告诉她,梦到黄色,会发财的。她梦了大半辈子黄色,却连个财毛也没梦来。于是她想,那梦,也许是应在儿子身上。这是肯定的。她想,儿子一定在远方发了财,等到有一天,儿子肯定会踩着那黄灿灿的阳光路,把她接去享福。

第13节:阿番婆(3)

儿子老那样走来,还没到近前呢,就消失了。阿番婆就老那样等。村里人甚至把阿番婆坐的那个土丘叫望儿山。

这是在那个黄昏里,阿番婆看到了踩着阳光过来的琼。只是,她眼里的琼绝不是儿子。

村里弥漫着一股刺鼻的臭。琼知道,那是尸体们喷出的。河滩里的死人一层摞着一层,阳光欢快地舔着它们,时不时,就爆出一声响来。但大多没个囫囵样子了,定然是叫狼啃的。据说,饿死的人没多少肉,但狼们爱肚肠。那曾经辘辘的饥肠却填饱了狼们的肚子,狼毛都油光水亮,缎子似的。那个不堪回首的岁月,却成了狼类的黄金时代。它们疯狂地交配和繁殖,阴洼里老是出现撒麻籽儿般密密麻麻的狼。它们从来不袭击活人,那些死人都排了队,等它们去受用。它们懒得再看活人。

琼知道这儿遭了大灾,他虽然不知道自己能否在这灾中活命,但还是没有后悔他的到来。毕竟,他一步步接近了活的意义。

琼看到了村口土丘上的阿番婆。他想他应该高兴的,有了她,说明这村子没完全死。琼嗅到了一股怪味,那是一股难以名状的味道。后来,他才明白,那是死神的味道。

他看到阿番婆定定地望着他,像饥饿的人望着食物。母亲也是这样望远行归来的儿女的,琼于是感到了一丝温暖。他问,老奶奶,这是金刚家吗?阿番婆望了他好一阵,才点点头。

琼上了土丘,他定了神,望村子。村子已经很破了,那种破败的氛围腌透了村里的所有建筑。但琼还是发现了一丝神异:在虚空中,有个种子字,正是金刚亥母心间的那个字。有了它,这就意味着村里有金刚亥母的化身。瞧,那红色的梵文,正隐隐朝琼笑呢。

他于是明白了,这村子,正是目的地。

3.血腥的地窖阿番婆带着琼进了屋。她说,走了远路的人,该喝口水的。

才进屋,那股炕粪臭就逼了来,闭气呢。炕上是一堆棉絮,黑黑的,老奶奶想来就靠它过冬的。还有个火炉架子,用木头做个架子,用土块砌成炉子样,就能架火了。那时节,能用火炉架子的人家不多。但里面无火,一股冷灰死灶的样子。屋里还弥漫着一股奇怪的臭味,是一股恶臭。琼皱皱眉头。

阿番婆端来了水,琼接了。他真渴了。水是好东西。每当饿极了,他就喝水,喝上许久,就能有种饱的感觉。而且,他相信水中有营养。人不喝水,熬不过七天,但要是喝水,就能多熬几天。这说明,水中定然有些看不见的好东西。他于是贪婪地喝水。

记得,他就是在那时晕过去的。

醒来时,琼发现,自己在地窖里。身边还有好些骨头架,臭味就是它们发出的。琼觉得脑袋很疼,定然是有啥东西碰过它。阿番婆正拿个刀子望着他喘气。她摇摇晃晃,眼里放着红光。琼明白,自己脑后的疼,想来是她弄的。

喘一阵,阿番婆扑了上来,仍是那样摇摇晃晃像个风筝。琼握住了她的手腕。阿番婆发出几声怪叫。她的口中喷出腐烂的气味,没牙的牙床肿得老高。琼后来知道,她定是吃多了人肉,上火了。

阿番婆猛扭几下,那所谓的猛扭,也徒有其神,而无其形了。琼明白她太虚弱了,琼一提,便将那身子提悬了。

阿番婆睁大了眼,疯狂地叫着,但也是只有形,却没有声音,那情形很像在呵气。一股股恶臭啸卷着扑来,琼快要闭气了。他总在怀疑自己在梦中,一切都恍惚着。一丝昏黄的光从窖口照进来,正照在阿番婆的脸上。那是一张苍老而丑陋的脸,更因为恐怖扭曲着。琼后来也明白了那时自己定然也可怖到了极致。他也在叫着,他在喜马拉雅山麓遇到饿狼时也这样叫过。他相信那叫声也不好听,而且震耳欲聋。那满嗓门噎出的声音在狭小的地窖里回旋着,一波一波潮水般涌。他觉出了老女人徒劳的挣扎,明白她仍想将那柄刀子插进自己的喉咙。那滋味肯定不好受。他将老女人狠狠摔了过去,像摔出一件破旧的羊皮袄。阿番婆嗓中呃了一声,就晕了过去。

第14节:阿番婆(4)

琼萎在地上,脑后仍隐隐作疼。那女人的落地惊起了一堆苍蝇,嗡嗡声梦一样裹了来。琼还看到了好些怪物,比如蝎子壁虎啥的。他明白那是幻觉。但一大堆蠕动的湿虫却叫他毛骨悚然了,后来,他才知道,凉州人管它们叫“麻鞋底”,一种很怪的虫子,一个很怪的名儿。它们总能在潮湿的地方出现,或是石头下,或是缸底下,谁也说不清它们是怎么生存的。此刻,它们都仰了脸,望着琼,它们定然没见过这隆鼻深目的虬髯客。那是琼在金刚家遇到的第一批诧异的目光。

窖中那几具尸体定然还发出恶臭,但琼已经嗅不到了。或者说他还顾不上管那气味,他不怕尸体。在得到金刚法灌顶前,他曾修过白骨观。他从脚拇指那儿观起,先观出一节白白的指节,渐渐上移,观出白骨脚掌、白骨腿、白骨胯、白骨脊梁、白骨胸肋、白骨骷髅。那时,他的脑中印满了白骨,后来他看任何人都只是看到一副排列得古里古怪的白骨。所以,他不怕窖里的尸体。虽然那上面还不太白净,有干肉,有新肉——大多腐烂发臭了,但他仍然不怕。他怕那眼睛红红的阿番婆。那时他不知道她叫阿番婆。但他明白这些尸体都是她的食物。

琼还看到了地上的血迹。血渗透了地,干了的血卷了起来,一层一层的,踩上去发出破碎的声音。就是从血上,琼明白了那些尸体的由来,他们定然是阿番婆弄死的。阿番婆对他们说,远路上来的,总得喝口水吧?他们于是跟了来,于是喝水。他们不知道阿番婆会在身后举起那柄沉重的硬木擀杖。那时的阿番婆还有些力气,一下,就能敲死或敲晕他们,然后将他们扔进地窖。

定然是的。琼长叹一口气。他想,人若坏时,比啥都坏。

阿番婆醒了,睁了红红的眼睛看他。她缩在旮旯儿里,看上去很小,像只怪鸟一样。她伸出那只鸟爪,想抓那把刀子。那是柄典型的宰猪刀,尖尖的,中间凹下去了,那是割了好多肉的标志。琼打个哆嗦,一脚踩了那爪子,拾起刀子,捡过自己的背囊,装了进去。他想,等过些时有了机会,他会做个火供,超度那些死在这刀子上的幽灵。他看到那些骷髅都笑了,很欢快似的。

他踩着那梯子,上了窖。窖不很深,梯子长不足一丈呢。阿番婆扑了过来,想阻止他上去。他给了她一脚,虽然不重,那婆子还是摔了过去,仍像破羊皮似的萎倒在地上。他听到她嗓中发出一声叹息般的叫,眼白翻了出来。

上到地面,琼见那窖口,正在他坐的凳子后面,一块破麻袋在一旁萎着。他于是明白了那些也许年轻的命为啥送在阿番婆手里,她只要一招得手,他们自个儿就会进了那窖的。河滩里虽有尸体,在腐烂之前,它们虽然也能解饥,但阿番婆是没气力弄来它们的。他觉得自己像在做梦。天空的太阳很虚假,没多少光,只是个亮晕。琼摸摸还有些木疼的头,长叹一口气。

屋里到处是灰,炕上也一层碎屑,说不清是啥,想来会有骨头渣之类。琼也懒得去看,他很想偎在那堆棉絮中睡上一觉。他长长地打个哈欠。他觉得睡意网一样罩了来,他明白那是睡魔在作怪,就恶狠狠呸了一声。这是有名的“呸”字诀。久爷爷传的椎击三要诀中有它。那短而亮的呸声一出口,睡魔立马溜远了。

他很想在屋里找些吃的。但知道要是还有吃的,阿番婆也不会抡擀杖的。他只好出了屋,走进村子。地上溏土很厚,他踩上去,像在云中漫步。他先是站到一个高处,他想找一个寺院。一个云游的僧人,到一个地方,定然要先找寺院的。他终于看到了一个飞檐。他走向了它,一种清凉溢满了心,就像迷路的羔羊终于发现了久违的羊圈。

老僧欣慰地说,你终于回家了。

琼问,舅舅,你还那样,没显老。

老僧笑道,有老的,有没老的。身子虽老了,但知道身子老了的那个东西没老。

老僧正在炉上熬榆树面糊糊,那味道很熟悉。虽然他知道很不好吃,但胃还是强烈地蠕动了起来。老僧望望他,不语,却倒过半碗来,琼一吸,那黏液竟全部进了胃。他觉得吞进了一个烧红的石头,不由得大叫。

待那疼缓和了时,他便想起了阿番婆。他怕自己那一摔会将她摔死,要那样,就杀生犯戒了。他于是讲了自己的遭遇。哪知,老僧只是神秘地笑着。

老僧说:那阿番婆,已死了一月多了,还是我念经超度的呢。

4.鬼鬼的笑琼在金刚寺里栖了身,也叫挂了单。天下僧家是一家,只要是寺院,他都能住的。只是这寺院已算不上寺院了,大雄宝殿被拆了,梁木们都当了烧柴。佛像们也烂的烂,坏的坏,它们也龇着牙叫苦。更没有香火,连村子都快死了,哪有供僧的气力。但寺院里还是比别处好过些,因为寺里有好些榆树,剥些皮,磨成面,就能弄出黏黏的东西。琼有了经验,喝那东西时格外小心,生怕不留心一吸,那一碗黏物全进了肚里。

家府祠跟金刚寺在同一个庄园里,这儿便比村里热闹些。谝子们时不时就来这儿商议大事。那时,他们就会端来几块饼子或是别的吃食。这不是供僧,这是在塞和尚们的嘴,怕他们把偷嘴的事传出去。做这些事时,谝子定然不乐意的,这也许成为他以后斗吴和尚的起因之一。

庄园在村子高处,独立于民房们之外,对谝子们来说,当然是好地方。寺里只有老僧,以前有好几百和尚,但在宗教改革后都遣散回家了。偌大的寺院空旷极了,要不是谝子们常来这儿,寺院也就死了一样静。

琼对好些人讲过阿番婆的事,他们都鬼鬼地笑,都说她死了,都说她死前眼红红的,都说她是叫烧死的,但究竟是啥烧死的,谁都不说。对此,琼半信半疑。有时,他也怀疑那是个梦,但他仍老在村口见那老婆子。

这天黄昏,阿番婆又领着一个乞丐进了屋。当时,金刚家是凉州最富的地方。它没有一个去外地讨饭的人,想活命的乞丐都往村里涌。阿番婆阴阴地望了琼一眼,将那个乞丐领进了家。

琼连忙去找老僧,说不好了不好了,阿番婆又要害人了。老僧眯了眼,冷冷地望一眼琼,说,你又眼花了。我说过,她早死了。琼当然不信,他飞快地跑到村口,他见到那婆子的影子在拐角闪了一下。琼想,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呢。他捡块石头,跑向阿番婆家。果然,那乞丐正在喝水,阿番婆正举了擀杖。他发现阿番婆比上回强壮多了,那一杖下去,说不定乞丐会脑浆迸裂的。琼便扔过石头。石头发出汽笛般的啸声,狠狠咬在阿番婆皮包骨头的脚上,干炸炸的声响一下撑满了屋子。阿番婆翻着白眼叫,老娘愿帮人,关你屁事?那乞丐也恶狠狠瞪他。琼说:你快跑,这是吃人婆。乞丐疑惑地望阿番婆,阿番婆说那是个疯子。乞丐便又瞪眼了。琼说,你瞧。他上去,一把扯过那盖洞口的麻袋,一股恶臭扑了出来。

乞丐这才信了,扔下碗,逃了出来。

琼见阿番婆一下子萎在地上。她呻吟道,我三天没吃东西了。

出了门,见那乞丐已逃向村子。但怪的是,他再也没有见过那乞丐。

远远地,见老僧正在望他。

琼跟雪羽儿的故事,便从这里开始。

第四章偷青爱其实是个惨白的字眼总不如你眼中的雨还有那梅花似的足迹点点滴滴寂寞的沙海因之而喧闹这大漠没你狐儿那才真叫个荒呢1.鸡爪草雪羽儿的一生很有戏剧色彩。成道前,她被人们称为飞贼;成道后,又被人尊为空行母。

成道前的雪羽儿是凉州最有本事的飞贼,蹿房越脊,鸟羽般轻盈,故名羽儿。平素里,她兔子不吃窝边草,从不在乡亲身上动念头。谁也想不到,后来会在太岁头上动了土,灾难随之降临了。

《阿甲呓语》中记载了一次偷青。只是叙述者的身份有些模糊,似乎是阿甲,又似乎是村里的一个少年。

雪羽儿出了房门,去挖鸡爪草。村里人都挖鸡爪草,雪羽儿当然也得挖鸡爪草。这时的雪羽儿早已名扬凉州,但她明白,不能和村里人有太多的距离,至少在外现上应该这样。不然,你是很难在凉州待下去的。她过去的行为和天大的名声已成为生命里最大的障碍,村里人都怪怪地望她。她当然知道,村里人也那样望妈。好在妈的眼睛瞎了,看不到别人异样的目光。有时候,没眼睛反而是一件好事。

村里的曲曲菜早被人挑光了。雪羽儿出了那个明庄子。那个明庄子至今还在山洼里,有遗址的。我曾多次去那儿凭吊雪羽儿,当然,你也可以看成是朝拜。我去的时候,雪羽儿已经被公认是智慧空行母奶格玛的化身,我们每月二十五日的会供仪轨中就有关于她的念诵内容。她后来所受的一系列难以想象的苦难为她增添了耶稣受难般的圣光。

空气已弥漫着死亡的气息。其典型的特征是焦臭味儿,焦是太阳烤炙所致,臭是尸体发出的。雪羽儿家下方的山洼里老来狼们,它们发出放肆的喝米汤似的声响。所有的狼吃肉时都这样。据说狼的唾液能化了骨肉,使其变成米汤一样的肉粥,所以它们吃肉的声响很是香甜。被饥饿折磨的人听那声响比死亡还难受。雪羽儿娘俩每晚都听那样的声音。

被村里的牛车弄得尺把厚的溏土们在大路上漫延流淌,雪羽儿每走一步,都要付出巨大的努力。近处的草已没了,都由村里人的胃制造成了粪便。当然,也有些草是由羊完成粪化过程的。羊是家府祠的公产,谁也无权再将它们变成粪便。雪羽儿们挑光了曲曲菜,那是所有养命的野菜中最好吃的东西。多年之后,它们在市场上竟成了价格不菲的抢手货。

鸡爪草是像鸡爪的一种野菜,我在雪羽儿家吃过它。雪羽儿挑了满满的一筐。那时,妈老叫我别去雪羽儿家。妈说雪羽儿是个巫婆。妈仔细地给我解释过巫婆,她强调了巫婆有长长的鼻子,爱吃癞蛤蟆。对前者,我没有证实。对后者,我也成了参与者,也吃过蛤蟆。雪羽儿将一条蛤蟆的大腿塞入我的口中时,我相信,那是世上最美的东西。

那时,我已经吃了比煮癞蛤蟆更难吃的东西,比如“霉头”,就是麦穗上长出的黑黑的东西,吃时有股土腥味;再比如吃鸡爪草。雪羽儿将那些草用开水过一下,放在太阳下晒。亮哗哗的日头抚摸着鸡爪草,那草经过开水的沐浴后已经变黑,像一团纠缠不清的牛粪。后来,母亲形容鸡爪草时,总爱用牛粪这个词。

我永远忘不了灿烂的日光下晒鸡爪草的雪羽儿,她长得很清秀,很少见她笑。她风一样来,风一样去,我总是怀疑她是一缕清气。我几乎是那时村里唯一跟她家亲近的“人”。我之所以在人上打了引号,是因为那时我在村里人眼里还不算人的。我仅仅是个孩子。不娶女人前,孩子是算不得人的。这是凉州的传统之一。多老的没生过孩子的单身汉即使长到六十岁,死后也不会有睡棺材的权利。他只会被死狗般拖到野外,点上麦草烧掉。在村里人眼里,他永远只是个大死娃娃,是没资格享受祭祀的。不算人的我于是有了好些特权,能接触被村里人视为异类的雪羽儿。

雪羽儿将晒干的鸡爪草放在手磨旁。那手磨是雪羽儿家专用的东西。村里人磨面有水磨。雪羽儿家的好多吃的都先经过手磨的咀嚼。老见她妈坐在手磨旁,一下下转那石磨。许多琐碎的絮状物就洒落下来了。

磨鸡爪草时,雪羽儿亲自动手。她叫我用木棍往磨眼里捅鸡爪草。记得,那草很扎手。它属于那种死了也张牙舞爪的东西。我将张牙舞爪的它们一下下捅入磨眼,雪羽儿一圈圈转那磨扇。鸡爪草便呻吟着,叫嚷着,吱咛着,最后变成了絮状物。那轰隆的磨扇声会一直伴过我的童年时代。

雪羽儿很少笑,她总是那么宁静,只有在看到汗流满面的我时,她的眼中才有一丝笑意。那水光潋滟的一瞬,已足以叫我神魂颠倒了。我愈加卖力地捅木棍,她也愈加将那磨摇得飞快。直到她破口而笑,说声行了,我才龇出牙朝她讨好地笑。那时,她的脸上就多了红扑扑的一晕,秀气的鼻子上也有了碎珠般的汗。

那时,她妈已经躺在了炕上,胖了许多。后来我才知道那叫肿。好些村里人就是先肿了,然后咽气,然后就被埋到了山洼里。望妈的时候,雪羽儿眼里满是焦急。

雪羽儿将磨好的碎絮拌了水,捏成团子,放入锅里,燃起火来。不用她招呼,我已蹲在了灶火门上。这是我最爱干的活儿。我记不清那年我几岁,但妈在上地前总要安排我烧火,并点明烧上几“滚”。每一滚,是指锅中的汤水沸腾到快要溢的程度。

我一把把往灶火里扔麦草,我很会入火。每次扔进的麦草不能太多,太多就会“黑罩”,这个词的意思是灶火里就会罩满黑烟。给雪羽儿入火时,我已经成了入火高手,不会再有“黑罩”的事了。灶中的火舔着我的脸,雪羽儿若有所思地望着我。我知道她没望我,她的眼中充满了澄明和空灵。这时候,是她最美的时候。后来,我在制作智慧空行母唐卡的时候,就是根据这一记忆绘制的。据专家说,我绘的所有唐卡中,只有这一幅形神俱备,美丽无比。

不仅仅在绘唐卡时,就是在后来的修炼中观想本尊佛母时,我的眼前也会显出雪羽儿的形象。我很想按唐卡上的佛母来观修,可是佛母硬要变成雪羽儿我也没办法。这一现象,曾被六世达赖仓洋嘉措写成了诗歌,诗曰:“入定修得法眼开,祈请三宝降灵台。观中诸圣何曾见?不请情人却自来。”有诗为证,你便知道雪羽儿在我心中的位置了。

但烧火时的我还不懂啥是“情人”,老一代的凉州人将情人叫“朋友”,找情人叫“维朋友”,这是很含蓄的说法。直露一些的管情人叫“贼女人”或是“贼汉子”。我就生在这样一种文化圈里。但我从来没把雪羽儿当成我的“贼女人”,在她被村里人视为飞贼时没有,后来她成为空行母时也没有。雪羽儿永远是雪羽儿,在我心中,她一直是悬挂在空中的月亮。

我使劲地拉那风匣。前后两扇风叶儿交替着响,啪哒,啪哒,灶火里的麦秸灰呼呼地喷着红光。按妈的说法,火籽儿是最催锅的,那时火焰已尽,烟也没了,只剩下红红的一片艳到极致的火籽儿。村里的先人们就爱烤火籽儿。这先人们当然指虽死犹生的灵魂们。每到冬至夜里,我就和村里娃儿在门口点一堆火。记得那时,村里很冷,我们就喊着:“过冬至,冻鼻子。”然后扑向那一团团温暖。我总是贪婪地烤着。某夜,我忽然发现跟我一起烤火的人都没有下巴,吓得我扑向最近的雪羽儿家。当我喘吁吁说出那奇怪的没有下巴的人时,雪羽儿笑了。她妈说,那是鬼,鬼是没有下巴的。她还教给我识别鬼的方法,比如鬼的叫声没有回音,鬼在光地里没有影子,鬼的喊门声很沙哑,因为他们没有声带等等。雪羽儿嗔道,妈,你别吓他好不好?此后,我将此知识传授给了比我更年幼的村里娃儿。自那之后,村里人在烤火时,只烤火焰,那火籽儿就留给先人们和游荡的孤魂野鬼了。

火籽儿嗞嗞地叫着,吐出蓝幽幽的舌头,舔着锅底。锅底很像夜空。锅底上也有好多星星,正哗哗地闪烁。锅底开始是黑的,一簇一簇的星星在眨眼。渐渐地,星星更多了,大星生下小星,星们就连成了片。这时,锅内就会响起嗞嗞的声音。那声音变化多端,五音俱全,仪态万方,快乐无比。它代表着希望和快乐,是我童年里最美的歌谣之一。

汽从锅盖里欢快地溢了出来。这便是妈叫我烧的一“滚”了。雪羽儿清秀的脸叫蒸汽清洗得美丽无比。这时,谝子忽然出现在门口,他定然看到了烟洞里冒出的烟。那时节,村里能冒烟的人家已经不多了。每见到冒烟的人家,谝子总要前来看看他是不是偷青。谝子冷冷地望望我,又望望雪羽儿,他的脸渐渐热了。因为蒸汽的熏洗,雪羽儿俊俏到了极致。我后来怀疑,谝子定然是垂涎那张脸而不得才恼羞成怒摧残雪羽儿的。

雪羽儿不言不语,一下揭开了锅。一股浓烟般的蒸汽扑了出来。我永远忘不了那土瘸瘸腥戳戳的味道,那是鸡爪草本来的味道。即使在腹中没有一点儿渣滓的那时,那土腥臭仍叫我受不了。

我恶狠狠打个喷嚏,我是朝着谝子打的。我相信,定然有无数的痰星像机关枪的子弹一样射向了他。它们啸叫着,发出求偶般的欢快叫声。它们互相撞击着,曳着金属的声响,像一群撒野的百灵鸟。谝子被它们啄得像害过天花一样。我甚至怀疑,谝子后来的牛皮癣就是这时种的。多年之后,他老是蜷蹲在村外的山洼里晒太阳,村里任何一条癞皮狗也比他美丽百倍。人们都说报应。我却知道那牛皮癣仅仅是报应之一。那时,某个冤家已投胎到了他家,他就是在阳洼里陪他的那个孩子。再过十年,那小孩子就长成了壮汉,他会像摔青蛙一样把谝子摔成臭癞肚。他跟他的谝子爹爹成为金刚家历史上最有名的两大恶人。

对我的喷嚏子弹,谝子却浑然不觉。他色迷迷地望着雪羽儿。我就是在那时才知道了啥叫色迷迷。对谝子的厌恶一直延续到我的中年时代,所以我从来不会那样色迷迷地去看任何一个女子。

雪羽儿望着锅中的牛粪。那真是牛粪。所有的鸡爪草做出的吃食都像牛粪,只是那味道比牛粪更难闻。那时的村里人都吃过鸡爪草做出的牛粪。我更是忘不了那土瘸瘸腥戳戳的味道。妈说,我就是鸡爪草救下的命。

雪羽儿拿起笤帚扫起了锅台,这等于在赶谝子。谝子恶狠狠瞪一眼雪羽儿,出去了。

雪羽儿端出蒸笆子,端给妈。妈一把抓过一个,却立马直了眼。

雪羽儿边捶妈的背,边说,妈,多嚼嚼。

雪羽儿知道,就是这样的吃食,也不多了。

趁着雪羽儿给妈掏大便的当儿,我出了雪羽儿家。雪羽儿说,你先出去玩,待会儿再来。我知道她想干啥。妈也老干这活儿。每当我肛门憋得胀疼却屙不出一点儿东西时,妈就叫我脱了裤子,拿个小棍儿掏我的屁眼。

我使劲想着雪羽儿使那小棍的样子,可我死活想不出。这时你便明白雪羽儿的聪明之处了,她留给我的,一直是她最美的形象。她当然不会叫我看到她举个棍儿,像后来的科学家们瞄着显微镜那样,对着她妈的屁眼,一点一点抠那比谷糠更干的东西。

我野马一样溜向了田野。田野上一片绿色。怪,那时,竟也有一片绿色。这说明,那个时候,也是风调雨顺的。

我说过,那“霉头”,就是麦穗上长的那种黑黑的美食。村里有看青的族丁,但他们看的是偷青的人。他们有时也管吃“霉头”的孩子。但只要孩子不偷麦穗,他们也会闭上一只眼。他们说,只要发现谁揪过一回麦穗,这辈子,你别想再吃“霉头”了。区别二者的标志是:吃了麦穗,嘴里有绿色。吃“霉头”的,则是一嘴的黑。那黑比狗粪还要黑一百倍。

据说,“霉头”是麦子的一种病。吃它,等于给麦子治病。谝子便说,成哩,叫那群驴日的养个嘴。不过,要是见他们嘴里有绿气,你就割了他们的舌头。知道知道。宽三们都拍胸膛。那时我最羡慕的,除了雪羽儿,就是族丁,他们都背了枪,牛得跟起了兴的叫驴一样。

田野上人不多,死的死了。娃儿们死了一半。死的一半中,有多半没了囫囵身子,有人说叫狼吃了。我却知道,大半进了人的嘴。我亲眼看到土蛋妈割去了五子的大腿。那天黄昏,土蛋家的烟洞里就冒起了烟。一股香到脑子里的气味就弥漫到了全村。你知道,世上所有的肉中,最香的是人肉,最补的也是人肉。不几日,土蛋妈的眼睛就红红的大放光芒,跟谝子家爱吃死人的那只老山狗一样了。

我跨过那条躺满死人的山沟,越过那道沙梁,进了麦田。蜇驴蜂一团一团地扑了来,它们知道我不是驴,却老是蜇我。我裸露的肌肤上满是疤痕。它直接影响了我多年之后的找老婆,清俊些的妞儿总嫌我不太光巴。我恨死了蜇驴蜂。我扯下蒿子,拧成马尾状,抡向那一团一团扑向我的蜇驴蜂们。挨了蒿子的蜇驴蜂躺在地上,痛苦地扭动着。它们以为我没有尾巴,不能像牛马那样驱赶它们。它们不知道,那蒿子一点儿也不比驴尾巴弱。被我抽中的蜇驴蜂发出痛苦的尖叫,同时一拱一拱地扭动着屁股。我知道它们想垂死挣扎,想缓过气来,再给我狠命的一击。我看出了它们的险恶用心,就将那双满是老茧的小脚盖了上去,以雄壮的儿马强暴羊羔的气势,将它们压成了肉饼。你知道,我是个欺软怕硬的人。

我最怕谝子。虽然我朝他打过喷嚏,但我仍是怕他。

我看到他背个布袋,进了雪羽儿家。好些人都伸长了脖子看他。其中有一半是躺在山沟里被狼掏了肚子的那些。一个叫,驴日的谝子,饿死了老子们,他却拿家府祠里的公粮去换着嫖风。几个应,就是就是,我们去缠死那驴撵的货。另一个叫,你缠个屌,人家是老上香,有怙主保呢。一个问怙主是谁?一个答是一个外国的大胡子,煞气大得跟牛魔王一样。

我朝他们大叫,你们胡说啥?人家雪羽儿是啥?他想舔都舔不上。一个豁着肚子的人嘎嘎大笑,娃子,你知道,雪羽儿是干啥的?是婊子养的。婊子是啥?是卖屄的。你别看那老娘们瞎,人家挨过的屌,比你吃过的米多。人家挨过西洋屌、东洋屌,还有好些你想都想不起的屌。我偷偷拣个石头,趁他唾星乱迸时,狠狠砸过去,将他被野狗吞剩的肠子砸飞。一群绿头苍蝇嗡地飞起,向我扑来。

我抡起那蒿子,几下,就揍得它们哭爹叫娘。

那群饿死鬼忽然不再嚷嚷,他们定然看到了灰溜溜出了庄门的谝子。雪羽儿追出,将那个布袋砸向他。我以为定然会砸倒他的。哪知,那布袋长了翅膀似的飞了去,把自己轻轻地交给谝子。谝子尴尬地吐舌头,然后,恶狠狠龇起了牙。我忽然发现,他是狼转生的。

饿死鬼们哈哈大笑,前仰后合。一个说,雪羽儿的屄,可是嵌了金边的呀。

我笑了笑,懒得管那些鬼们。我走向麦地,麦地欢笑着迎接我。它们也知道那“霉头”是它们的病,会传染的。它们于是排了队,齐声向我喊叫:欢迎欢迎,热烈欢迎!我很喜欢它们的叫声。那些霉头们也飞快地伸过脑袋,说,揪我吧揪我吧。我恨不得长上二十只手。我边揪边将它们扔进口中,牙齿们也欢快地叫着。那股土腥味便爆炸一样,扑向我全身的毛孔。

你知道,那时已没有了我,我变成了舌头和牙齿。“霉头”们蜂拥而来,一浪一浪,渐荡渐高。那情形,跟李自成入京时一样了。妈呀。我的牙已经来不及嚼了。一种喧嚣和躁动裹挟了我。就是在这一刻,我才发现雪羽儿在我心中的地位了。

我竟然忽然阻止了往口中飞扑的“霉头”洪流。那是多么伟大的一瞬。我想,要给雪羽儿带些“霉头”去。“霉头”们齐叫成哩成哩。它们于是朝我的衣袋里涌。你见过收网时翻飞的鱼儿吗?对了,就那样。它们撞击着,嬉笑着,呼喊着。你根本不知道那时我有多伟大。天地间只有我和那些向我欢呼雀跃的“霉头”了。它们占领了我所有的衣袋。我于是将背心塞入了裤腰,它们便开始往背心里涌集。它们像将要开赴前线的士兵那样兴奋。我甚至忘了日头爷正在山头上叫:娃子,我可要下山了。

直到天的颜色变得跟霉头一样时,我才想起该回去了。那些饿死鬼们的呻唤填满了山洼,他们伸出一只只枯骨般的手问我要霉头。我恶狠狠啐几口。你知道,鬼最怕人的唾沫。他们便讪讪地散开了,远远地望着我,涎液的流淌声瀑布般响。我的心软了,掏出一把霉头撒过去,边撒边喊:一变十十变百百变千千变万万变恒河沙。于是,那霉头充满了山洼,饿鬼们欢叫着扑了去。他们的吃食声跟老母猪吞面汤一样夸张。

3.天堂的感觉我鱼一样游过布满尸臭味的山洼,窜向雪羽儿家的明庄子。明庄子也跟霉头一样暗了。夜空里到处是流水声,那是饿死鬼吃霉头的声音。我懒得理他们。我知道他们是一群馋鬼。他们的鬼龄多不满一年。他们大多死于去年冬天和今年春上,也有新生的鬼,也有不想成为饿死鬼去偷青却叫族丁一枪崩了的。土蛋爹就挨了一枪。那火药裹挟的铁砂在他的腹部撕开了一个大洞,露出了一晃一晃跳动的心和时不时蠕动的肠子。这是族里的规定。谝子说谁要是偷家府祠的公产打死白打死,就往死里打,看谁敢偷青。土蛋爹牛吼一样叫了三天三夜,才断了气,但那双眼睛咋也不闭。没办法。瘸拐大搓热了手,捂了好大工夫他还是不闭,于是瘸拐大说,不闭算了,你眼睛睁个驴卵泡子大又能干个啥?据说,土蛋爹死后,他家厨房里的切刀老是响个不停,全村人都听得见。都说,听,那个饿死鬼正做饭呢。但谁也不知道,那饿死鬼是不是在阴间吃了一口饱饭?

我轻轻地叫:雪羽儿,雪羽儿。

雪羽儿开了门,她点了松枝。村里本来点的是清油灯或羊油灯,后来没那些稀罕物了,就到山里扯来些松枝照明。雪羽儿笑笑,你个精灵鬼,还没睡呀?我说,我给你们送霉头来了?啥霉头?就是很好吃的霉头。

我边说边掏出霉头。我说我根本没揪,它们自个儿往我兜里跳,这可比鸡爪草好吃多了。我以为她会笑,会夸我,会摸我的头发。她的手软软的跟棉花一样,我最喜欢叫她摸。可她却叫了一声,斥道,你咋干这事?

我说,揪霉头,他们不管的。我们老揪。雪羽儿说,啥霉头?你自个儿瞧。我发现那些霉头都笑了,前仰后合,笑个不停。渐渐地,它们就变了,变成了肉肉的胖胖的一种东西。我终于认出了它们:它们是大豆角呀。

我高兴地叫了起来。在我童年的记忆中,大豆是天堂的感觉。

雪羽儿木了。我说,怪,霉头咋变脸了。

她走过去,顶了门,问:人见了没?

我说,除了山洼里的那些死鬼,谁也没见。

雪羽儿吁口气,然后说也罢,叫妈尝个鲜。她舀了水,胡乱淘淘豆角,倒入大锅,燃了火。一股可怕的香味顿时爆炸开来。妈叫,快,这么香,你们惹祸呀?我明白,这香是快腿狗,不一会儿,它就会告诉村里人:雪羽儿家正煮好吃的呢。我看到谝子正翕动着鼻孔。他的眼睛里放出红光。他伸出了长长的舌头,拖着长长的尾巴,正向这边窜来。

妈说,快,到门口烧漆皮。妈摸索着,扔过一个破车胎。雪羽儿将皮胎探入灶膛。不一会儿,她就拽出一个火红的虎头。

我拽了那火虎头,往门外走。一开门,就伸进一堆干瘦的人头。我认出正是山洼里躺的那些。我恶狠狠叫,滚,给了你们恒河沙一样的吃食,你们还不满足?他们却伸长了脖子瞅那火红的灶膛。忽然,他们四散而逃了,原来是那虎头开始向他们喷刺鼻的臭烟。那烟化成一条条游蛇,窜向四方。我知道它们要去寻村里人贪婪的鼻孔呢。那群青蛇追上前边游窜的豆香,将它们吞下肚去。但最令我惊奇的是那群饿死鬼们的慌张样子,他们像被蜇驴蜂叮惊的公牛一样乱窜着。我于是知道了火烧橡皮会辟邪。后来,我将这一发现公布于世,凉州人就在打醋弹驱鬼时,在烧红的石头下放一块架子车轮胎。后来,嫌那味儿过臭,遂改为头发代替。也成哩,鬼们照样被熏得吱哇乱叫。

妈吁了口气。雪羽儿又往火中添了把麦秸。那豆香死命溢出大锅,但被我火虎头喷出的蛇们吞了下去。我看到蛇们繁衍得很快,村子上空飞满了腥臭的游蛇。它们将所有的香味都吞下肚去。山洼里的死人中有好几位就是被香味告密的。他们偷了山药,才煮在锅里,香味就偷偷溜了出去找谝子。谝子就气势汹汹带了族丁扑了前去,将散发香味的锅捣烂,并揪了主人,斗他个驴死鞍子烂。

我抡起火虎头,在院里一下下转圈。轮胎唱着疯狂的歌。后来我才知道,它们唱的是摇滚乐呀。摇呀摇,摇到外婆桥,摇落了星星摇落了梦。忽然,我觉得大地一下子翻了上来,将我压在下面。嗡隆隆的洪水灌入我的耳孔。

雪羽儿将我抱进屋里。那豆角已盛到碗里。妈正在吃。雪羽儿悄声说,吃吧。她轻轻地吹了灯。

我抓起一把豆角,连皮塞进嘴,抽出两条绿丝来。

一股难以名状的香,裹挟了我。

4.宽三的耳光阿甲说,你吃过煮大豆角吗?我当然知道你吃过。可是,你是不是在饥饿了好几个月、肚里无一点儿油水时吃它?吃时旁边还有个美如天仙的女子?最好还熄了灯?而且吃的还是没有污染、不曾用化学肥料催过的真正的绿色食品?还要有满山遍野的饿死鬼们环视着垂涎三尺?……这样,你便明白了我那时尝到了什么,那真是天堂的感觉。那久违的豆香入口即化,发出欢快的叫声,一路跳着舞,以摇滚乐的姿态游向我的每一个毛孔。它们欢唱,它们舞蹈,它们是一群狂欢的野人,它们男欢女爱快乐无比,它们沉浸在空乐无边的大乐中,像后来的你和雪羽儿成就后一样。夜空里响着香粒们互相撞击的巨大声响,血液的流淌声山洪般喧嚣,心如战鼓般夸张。你甚至明明看到了那些饿死鬼们翕动着山洞似的鼻孔,他们大叫着香呀香呀,香到脑子里了。你知道他们的脑子早喂了野狗和野狼,当然还有狐狸,还有獾猪,还有猞猁啥的。你可以想出你愿意想的所有动物,它们正像吃人的脑子一样舔食那香味。它们发出猫舔糨糊的声音,或是奸夫淫妇正在交媾的声音。别笑,此刻的笑显然很不纯洁,你知道,我是一个纯洁的精灵。

你一定厌倦了我夸张的描述。事实上,我还没说出那感觉的百分之一呢。等哪天闲了,我专门为你说说那感觉。那时,你才会觉得,我比感觉派的那些作家有着更伟大的想象力。

我听到了雪羽儿轻盈的气息,那是她独有的气息。你当然没有摸过她的手,那是柔若无骨的融化感觉,内功练到极致时就那样。她的气息也柔若无骨,或者说像蝉翼一样轻盈。后来,你的女人也一样。但你的女人是人的气息,而雪羽儿是神——不,是仙的气息。我就是在那种气息中吃豆角的。你想,我是不是尝到了天堂的感觉?

接下来的事,你也许想到了。

谝子带领族丁踹开了门。一个巨大的光柱罩住了我们。

他们甚至没有敲门,其实就是敲门,我们也来不及将那些证据一口吞入肚里。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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