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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毛虫童书馆推出中国传统图画书精装版
日08时53分
  关于美 关于爱 关于中国味道
  三年半的时间,毛毛虫童书馆的中国传统图画书终于有了精装版。水墨画大师陈秋草的《小蝌蚪找妈妈》,连环画大师贺友直的《胖嫂回娘家》,童趣漫画大师田原的《好乖乖》……这些最美的中国图画书,终于能够超越记忆,以最美的样子和读者见面了。
  关于美 要比记忆更美好
  过去这三年半,毛毛虫出版的中国大师图画书系列在当当等网店持续热卖,读者评价达到数万条。在《小蝌蚪找妈妈》《胖嫂回娘家》《好乖乖》等书的网评中,能看到众多70后、80后爸妈的感叹:这正是我们童年的读物,现在又能买给自己的孩子看了!这些反馈,让作为出版者的我们深感荣幸。
  三年前出版这些书时,我们选择了平装。成本考量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希望便宜的平装本能让更多的家庭买得起,能让更多孩子体验到传统中国的美丽。时间是最好的试金石,三年多过去了,毛毛虫童书馆出版的前五辑书(附上购买链接),几十本二三十年前出版过的经典老图画书,每一辑都受到读者的肯定,正因为读者的厚爱,毛毛虫也在悄悄而坚实地成长。与此同时,不断有读者表示,平装本容易被孩子看旧、看坏,不能长久保存,如果有精装版可以收藏就好了。我们自己也觉得,虽然平装版可以说几乎完整再现了这些老图画书的美丽,但作为中国原创图画书迄今为止的巅峰之作,这些作品更应该以精装本的形式恒久珍藏。我们的平装本,再现了这些图画书曾经的美好,而精装本,则应该超越它们历史上的形式,成为真正比肩世界图画书经典的珍品。
  做这些精装,是从2011年夏天开始的。首先是选书,平装版出了几十个绘本故事,本本都是经典,到底挑选哪些作为第一批精装出版呢?这里头有个很棘手的问题,这些书,全都没有原稿,出平装的时候,我们是将老版本重新电分、修图作出来的。很多老版本的印刷质量较差,版本不足以支撑较大的开本。从以上两个因素考虑,我们首先决定,把鲁兵先生写的三本做成小开本精装。
  《小蝌蚪找妈妈》、《两只老鼠胆子大》《好乖乖》,前两本是广为人知的动物故事,后一本是儿童诗,这三本充分体现了鲁兵先生作为当代儿童文学大家、童书编辑大家的文字功底,只有爱儿童、理解儿童的作家,才能写出这么优美而充满童趣的故事和童诗,比如这首童诗:“咕嘟嘟,咕嘟嘟,一喝喝了一葫芦。”很多牙牙学语的小孩子都喜欢这首童诗,无论大人小孩,都能感受到唇齿间流淌的韵律吧。这三本小开本,无论内容还是形式,温暖又亲切,妈妈随时可以拿起来,跟孩子一起念。《小蝌蚪找妈妈》的画,出自国画大师陈秋草先生。陈秋草先生是解放后上海美术馆第一任馆长,他创作的《小蝌蚪找妈妈》,当年出版后便获得了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颁发的拿玛大奖。再加上同类风格的同名水墨动画片的影响,可以说,《小蝌蚪找妈妈》是每个中国孩子都知道的故事。
  在大开本精装的选择上,我们比较纠结。当时唯一定下来出版的是《野葡萄》。这本书与其他老绘本不同,现在出的精装本,是原作者吴儆芦先生特意重新创作的。我们原想出版吴老师的旧作,但他执意不肯,理由是,画的不好,不能出。能跟吴儆芦老师这样的老一辈艺术家合作,是我们的荣幸,老人家说,我愿意跟你们一直合作下去,直到我画不动了为止。接下来,我们会和吴老师有一系列合作。前不久,吴老师寄来了为另一套书画的草稿,编辑部的一个年轻姑娘看到后,感动得偷偷抹眼泪,说没见过这么详细、这么下功夫、这么美的草稿!另外的两个大开本精装,在综合考量故事内容和图画质量后,我们选择了《胖嫂回娘家》和《金瓜银豆》,这两个同是根据中国民间传统故事改编的,内容有趣,画面美好,前者出自连环画大师贺友直手笔,后者由八十年代著名的画家、现定居美国的柯明先生。
  除《野葡萄》之外,其余那些老书均没有原画,怎么将这些老图画书做到精装书的水准呢?我们放弃了出版平装本时电分处理好的图片,继续搜寻更高质量的旧版,也试着再次联系那些老作者,看是否找到最接近原画的印刷品。幸运的是,我们最担心的《小蝌蚪找妈妈》最先找到了解决方案。陈秋草老师的女儿,帮我们找到了当时拍卖行印刷的画册,慷慨地送了我们一本。跟之前搜集到的旧书相比,这本画册的图片质量要好不少,我们用它重新电分了全部图片。《小蝌蚪找妈妈》是水墨画,老版中均存在明显的印刷色差,恰好接手这套书的美术编辑是国画专业背景,她很快看出了哪些颜色是国画中不可能出现的,一一将印刷造成的色差修正。可以说,这次精装本的《小蝌蚪找妈妈》,比平装本上了一个大台阶,连我们自己都有点惊喜!另外几本,我们也在图片修理方面做了大量工作。比如《金瓜银豆》,我们电分了几个版本,发现均存在叠色不准的问题,为了追求质量,我们决定每幅图都精修,这个工作量,相当于“重画”原稿,一张图让美编耗费几个小时是常有的事,只这一本书的修图,美编姑娘就用了整整两个月时间。这套精装书的出版时间也因此一推再推,但为了质量,这真是别无选择的选择。整个过程中,我们多次长叹,中国人为什么不珍惜自家的宝贝呢?那些原稿都哪儿去了?
  《胖嫂回娘家》是连环画大师贺友直先生画的,造型生动、线条优美,画面非常生动有趣。但老版本的编排,不太符合现在图画书的理念。我们对这本书的图文关系重新做了调整,为了突出胖嫂粗心、糊涂的马大哈个性,我们让文字以曲线飘在画面中,既对故事的发展作阐述说明,也巧妙烘托出了故事的喜剧效果。
  这套书,从编辑到印制,每个环节,都很费功夫。《野葡萄》打样时,我们制作了铜板纸和黄胶纸两个版本。传统精装书,大都是用铜版纸印刷,因为它能更好地呈现画面鲜艳的色彩,视觉效果比较明亮。但在对比了黄胶纸印刷效果之后,我们觉得,黄胶纸更符合我们这些经典图画书的典雅和怀旧感觉。到底是用铜板还是用胶版呢?我们把两个版本的打样分别拿给相熟的读者、一些年轻绘本作者朋友看,还专程去拜访了文字作者葛翠琳老人。大部分人都喜欢黄胶纸的感觉,恰好此时,吴儆芦老师从美国回国,我们赶紧拿给吴老师看,吴老师也觉得黄胶纸的版本摸起来更有质感,更贴合那个年代的画风。最终,这两套精装书的用纸就这样定了下来。
  整个过程中,水到渠道的原理不停地在作用。在做这套中国大师经典精装的过程中,我们推出了精装《凯迪克与凯特格林威的图画书》(本辑书的编辑报告――.cn/s/blog_60e7e92c010164mv.html),这两本世界图画书鼻祖的作品。重新出版西方图画书源头之作的过程,让我们积累了宝贵的做精装书的经验,从画面、版式的排布,到纸张的选用、印制环节诸多细节的把握,这些经验,在这次出版精装中国大师经典时,全都派上了用场。当然,功夫不负有心人,我们花费心血推出的《凯迪克与凯特格林威的图画书》,入选了“新京报”2012年年度童书,总共只有三本入选,我们这套名列第二。
  关于爱 分享美好、纯净、善良的内心
  这三年半时间里,有十几万读者读了这些中国经典,我们收到过很多读者的来信和留言,他们对毛毛虫童书的厚爱和理解,令人感动。一位妈妈说:“我女儿只有21个月,已经拥有不少图画书,但其中百分之九十五都是国外的绘本,这一直是我心中的一件憾事。我经常在网上搜索,希望能找到属于中国孩子自己的图画书,找到那些曾经的经典画作,曾经的经典故事。儿时的记忆虽然模糊了,但那些经典的中国童书所传达的文化和精神早已深入我的骨髓和血液。每一次搜索的结果,都是长长的叹息和深深的失望……现在,终于有毛毛虫的这些书,弥补了我的遗憾!”
  这样的读者,让我们珍惜,而那些年迈的作者,则令我们感动。四年,毛毛虫在慢慢长大。我们忘不了公司创业初的那些经历。大海捞针般地找到老作者后,我们去南京、上海、深圳拜见他们,发生的各种温暖、有趣的故事。
  贺友直先生隐居在上海,平时不问世事、不接待外人。我们是通过他的女儿贺小珠女士联系上他的。老人对连环画的感情很深,几年前,北京画院举办了贺友直先生连环画原作展,在展览前举办的座谈会上,老人家说:“当初荣宝斋让我画大画,我心里激动啊,心想挣钱的机会来了,我跟钱没仇。但是,我又一想,我文化水平低,古典诗词没读过几首,我挣不了那些钱。我是底层来的,熟悉市井生活,还是画我的连环画吧,我很清楚自己能吃哪口饭。”
  还有吴儆芦老师。我们很愿意多念上几遍这位画家的名字,不为什么,只因为,在我们内心深处,他是一位被埋没的、沉寂太久的童书插画家。我们常感慨,在国外,类似画功的童书画家,早就应该是功成名就了吧!
  最早看到吴儆芦的《野葡萄》,是二十年前外文社出版的日文版本(那版的书名是《白鹅女》),美好的画面使得我们对这本书一见倾心。八十年代期间,吴儆芦老师在上海少年儿童出版社任美术编辑,那时,他就已经是一位广受关注的童书插画家了,曾为多本诗歌童谣绘制插画,比如八十年代少儿社出版的《幼儿文学宝库》里面的《荷叶上的珍珠》,《玻璃窗上的小路》,《月亮对我笑》,等等。
  吴老师这本《野葡萄》,画风唯美干净,又带着几分空灵,让人看了心生感动和欢喜,和葛翠琳老师的文字相得益彰。很多画面,美好得让人屏住呼吸,纯真得让人想落泪。
  能画出这样画作的人,内心一定是美好、纯净、善良的。吴老师本人,根本不像七十多岁的人,他说,年龄这个东西客观存在,就放在那儿,主要看你的内心。和我们聊天,吴老师从来不以长者自居,他像朋友一样,请我们吃上海年轻人爱吃的西餐,送我们去地铁站,帮我们拖行李箱,还给公司每个姑娘带小礼物。吴老师经常得意地说,他的朋友,从十几岁到八十几岁的,都有!在重画《野葡萄》之后,我们跟吴老师又开始了新的合作,今年秋天,吴老师趁回国探亲的几个月,和搭档跑去西部偏远地区的寨子里采风,为我们的下一部作品做准备。
  在这些精装书出版后,我们希望在北京给吴儆芦老师办一个画展,我们想让更多的人看到他的画,了解他这个人。除此之外,我们实在不知道能为他做点什么。
  跟这些老人打交道,我们时不常会被感动。他们比我们还对作品较真,对我们的每一个建议,他们都要反复琢磨,然后修改,并多次跟我们详细讨论。记得拜访葛翠琳老师,老人仔细订正完文稿后,反而夸赞我们:“谢谢你们这么认真地做书。”他们认真谦逊的态度,有时真让我们无地自容,只能暗下决心,要给孩子们和家长们做更多的好书。
  关于中国味道散落的珍珠在发光
  整理这些老绘本的过程,喜悦与惆怅交织,我们越来越发现,其实还有很多好作品被遗忘。编辑部的书架里,摆放着满满几只大号文件夹,全都是些散落的珍珠,等待我们去捡拾。接下来的几年里,毛毛虫童书馆会慢慢将他们整理出来,让现在的小朋友们看到。
  三年前的导读手册里,我们曾说过这样一段话:“我们正在打捞一段失落了的传统,我们正在与一个记忆中的美好时代相遇。”
  三年时间过去了,我们做到了这一点,让许多蒙尘的珍珠重新焕发了光芒,让中国的孩子看到了中国大师的经典原创图画书。但是,这只是一个起点,我们还有一个更有野心的愿望。那就是,和中国的原创图画书作者站在一起,创作出新的、属于中国的原创图画书。
  当然,图画书不是奥运会,我们没必要斤斤计较于自己国家的作者与作品是否缺席,但换一个角度想,如果没有中国作家来表现中国孩子身边的世界,没有中国的图画书来表现中国的文化传统,我们的亲子阅读岂不是有了一个难以弥补的缺憾?每个孩子成长的过程,都别无选择面临各种身份认同问题,说白了,就是在这块土壤上长大,不得不吸取这块土壤的各种成份。具体到文化身份认同,那就是,中国的孩子,得读点自己的好东西。在那么多世界经典图画书已经引进出版的当下,孩子阅读中遇到的一切问题大概都可以找到“对症之书”了,唯有中国这个主题,必须由中国作家和画家们自己去创作、去构建。为了中国的孩子,为了爱,我们将继续努力,和中国的作者们一起,多出好书。
  毛毛虫童书馆 郭骅 姚媛 写于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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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图书馆(作者:蒋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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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书馆应该是世界上最容易丢东西的地方之一。最早动这个念头,是十多年前,在大学校园里。那时,校图书馆门前的小黑板上,隔三差五,会冒出几张可怜巴巴的“寻物启事”。一看字迹,多半是女生的,内容不外乎寻借书证、学生证、钢笔、钥匙串之类。当然还有雨伞,每次雷阵雨一过,只要天空放晴,管理员总能收到许多把花花绿绿的无主伞。若换成现在,估计会有手机、随身听、MP4之类的“尤物”吧。
大学四年,图书馆是我逢空必去的地方。和粗心大意的女生相比,我一向小心谨慎,加之长时间受“寻物启事”刺激,从没落过东西。不仅如此,还帮俩女生捡到过钢笔和借书证。只是,能上大学的美女不多,来图书馆的更少,那两位丢东西的女生长相太普通,以致我那个“书中自有颜如玉”的黄粱梦,直到毕业,仍然没有做醒。
不过,我从不丢东西的不败金身,在参加工作后不久便被打破,地点还是在图书馆,区里的。现在想来,图书馆之所以容易掉东西,和一个人的注意力有关。这跟公共汽车上易招小偷是一个理:如果你一路警惕并捂紧钱包,神仙都没法下手。小偷只是抓住你稍纵即逝的疏忽――也许邂逅一位故友,也许注意一位美女,也许窗外有一处围观……然后,利用那短短几秒钟,他便可以轻松下手。我那次掉东西,就是注意力分散造成的。
我掉的是一个普通笔记本,市场价是一元五角。本子也只有七成新,已经记录过三分之一,内容多是报刊地址、征稿启事什么的,拾到它的人,顶多作破烂处理。但那时候,那个本子对我来说却十分重要。那些地址和启事,是我谋生的重要来源,更重要的是,本子里刚记录过我灵感顿发后写下的一首诗。那是我极有感觉的一首情诗,有过写诗经验的人应该清楚,灵感不是时刻会有的,也不是有了就能抓住的。到现在我仍然认为,那笔记本如果不掉,那首诗绝对可以上大刊,绝对可以成为我这辈子的代表作,而且绝对可以感动无数美女,轰动和催泪效果绝不亚于席慕蓉、汪国真的。但现实生活没那么多如果,问题在于它始终是丢了,再也找不回来了,我几乎动用所有手段,甚至和阅览室里那位清新可人的美女管理员蹇明月吵起来了。最后的结果是本子丢了,人也得罪了。
说起来,丢的那个本子,完全与蹇明月有关。因为本子上那首诗,正是写给她的。
区图书馆在当时,算得上时髦建筑。那时,我们市刚完成“地改市”,百业待举,百废待兴,很多区文化设施标准直赶市级。我是个书卷气十足的人,对图书馆的外观和装修不感兴趣,主要是那儿书报杂志多,甚至比大学图书馆丰富。每到双休日上午,我会准时赶过去抄信息。图书馆离我住的地方很远,一路要换两趟公交。不过,每到双休日我都会有大把时间,而且我喜欢坐公交,可以一路听广播,欣赏流行乐;堵车的时候,还能看靓女,细品市井人情,好多还成了我创作的灵感来源。
我这辈子注定跟图书馆有缘。
打小,我就爱读书看报,成绩一直很好,这一特长一直保持到参加工作。大学毕业时,国家已不包分配,找工作得与同学“拼爹”,但这不是我的强项。进不了好单位,我只能退而求其次,到一家企业当“枪手”。当时企业的效益还过得去,并且提供一套合租房。不过好景不长,不到一年,企业效益急转直下,每个月只能发生活费,房租也变为个人供着,日子一下就变得捉襟见肘起来。有能力的同事下海的下海、经商的经商,整个厂子一下就空了大半。我不能跟他们比,我唯一的特长是“码字”,只能老老实实坐办公室。好在这段时间发了不少“豆腐块”,不时飞来的稿费单一度成了我的主要经济来源。拿不到全工资,我只能加大“爬格子”力度,从书报里淘金,相信书中除了有“颜如玉”,还会有“黄金屋”?知识改变命运,图书馆让我看到了希望。
图书馆里我去得最多的地方是阅览室。那儿宽敞安静,窗明几净,前来读书的人一般都举止得体,优雅文明。人到了那儿,即使是个流浪汉,身份也会一下子拔高不少。前面说了,早在大学校园,我就一直盼望着在图书馆里找到志趣相投的“颜如玉”,尽管失望四年,但地点一换成区图书馆,“颜如玉”便不请自来。她就是蹇明月。
蹇明月,生得真的是人如其名。高挑的身材、雪白的肌肤、会说话的双眸,见面第一眼,我就有了久违的心跳。我感觉我爱上她了,而且爱得无可救药。我会每次观察她的服饰,会时不时关注她的一举一动,有意无意地偷听她跟别人的谈话。她的声音圆润而性感,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像瓜子壳一样有棱有角。我相信到图书馆里来的男人,起码有一半心思没放在书报上。那时我还是单身,蹇明月应该也是。每次我去阅览室的最大动机,就是想让她多注意我。也许是性格内向吧,内向的人讷于言而敏于行,我用来引起她注意的手段,是那些见报的“豆腐块”,那是最好的代言书,或说是“情书”。阅览室另一名管理员柳姐,对我的“情书”佩服得五体投地,每天“才子”长、“才子”短地叫着,可惜她不是我喜欢的类型,而且结婚了。我最初的打算,是想通过柳姐曲径通幽,间接获取蹇明月的好感。谁知这柳姐跟蹇明月竟是死对头。有一回,我间接向她打听蹇明月的情况,柳姐立时柳眉倒竖,说她是“绿帽子”批发商,是男人火车头,是《聊斋》中的狐狸投胎转世,弄得几个家庭分崩离析,总之是极尽讽刺挖苦之意。我这才情知不妙――走弯路了。
不过,我眼里的蹇明月,根本不是柳姐所说的类型。她不光人长得漂亮,亲和力也是一流:男男女女她都聊得来,内容多是生活琐事,偶尔涉及花边新闻,每每这时,她都会发出好听的笑声,那笑声中性而淡定,既不像火车头,更不像狐狸精。阅览室报刊虽多,但内容重复,如果天天上那儿,不出半小时便可以轻松走人。可只要蹇明月值班,男读者不仅数量翻番,而且读得格外仔细,我想,他们更多的目的是想找机会和她攀谈吧。
我这一走弯路的结果,是失去很多直接表白的机会。蹇明月不仅对我没好感,还一度将我当成无赖。
那时,进图书馆是要办证的,办证的钱不多,一年十元钱工本费。不是这点儿钱我掏不起,而是目睹几位关系户每天大摇大摆如入无人之境,心里总有些不平衡。办证第二年,我便开始躲躲闪闪,虽然没有特权,但我也看清一些游戏规则:只消避开前一个月的查证风头,混个脸熟,后十来个月基本可以免证出入。于是,开春第一个月,我便选择在柳姐值班的时候去,凭着她对我的好感,轻而易举便逃证成功。
风头期一过,我的心思又回到蹇明月身上。那天,也即丢笔记本前的倒数第二个小时,我刚抑制不住心头冲动,写下了那首情诗,蹇明月不知什么时候便亭亭玉立地站在我面前了。一时间,我像被人光天化日之下扒光了衣服一样,忙不迭地合上笔记本,然后用眼睛怯怯地扫她一眼,又迅速移开。我感觉,我当时的脸烧得厉害,跟做贼没什么两样。
蹇明月显然不知道我正在为她写情诗,我的失态,正好印证她对我的判断。“请出示一下你的阅览证。”我顿时像被一盆冷水从头淋到脚,一下便愣住了。不过,冷静下来,我的智商立即上升,先是装模作样地摸了摸两个口袋,然后谎称证件落在家里,没有带来。蹇明月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秀眉一扬,轻声说:“下次记得带。看你是老面孔了,应该不会撒谎。”
“老面孔”三个字,令我听着非常舒服,似乎绝望中又看到了一线希望,说明她对我有印象。
后来,我还是没有补办阅览证,因为其时离新年已不到两个月,花这十块钱着实有些浪费。再说,如果这时候补证,证明我在撒谎,那样的话,蹇明月会瞧不起我,那足以打击我全部的自信。这样想来,我便打定主意,今后一个月只在柳姐值班的日子去,打下这最后的时间差。见不到蹇明月,读书看报的感觉虽然差点儿,好在时间不长。
可问题出在那次查证后的第二个小时,我的笔记本便掉了。
发现掉笔记本时,我已在返程的公交车上了。可我仍旧毫不犹豫地在就近站点下车,然后破天荒地打了出租车,第一时间返回图书馆。当时,离下班时间还有十多分钟,我相信蹇明月一定看见那个本子了,并且看了那首诗。尽管蹇明月矢口否认,旁边又有多位疑似有暗恋情结的男人拼命地帮她辩白,我还是发了火。蹇明月当时便给气坏了:“你这人咋这样啊,要偷,人家也不会偷你一破笔记本,那是什么宝贝?金子做的吗?”
“就是宝贝,我在皮套里层夹了张百元钞票,肯定是被人偷了!”
当时,一张百元大钞相当于我半个月生活费,蹇明月年纪轻轻,工资应该和我差不多。这是我在蹇明月面前第二次撒谎,我也不明白我这个从不撒谎的人,为什么一见她就想撒谎。那谎言是一气之下说的,一出口我就后悔了:我原意是借此引起她对那个笔记本的高度重视,免得将我归入“小气鬼”之类。没料想两回她都认真了,特别是后面这次,她盯着我足足有三秒,那美丽的眼神里有信任,有同情,还有一丝令我窃喜的幽怨。然后,她轻声地对我说:“跟我来,到办公室做个登记。”
我只好跟在蹇明月后面,一路伴随着她身上散发出来的好闻的幽香去了办公室。
曾经一度,我十分羡慕在图书馆上班的人,他们每天都可以在充满文化氛围的环境里,悠然地看报、喝茶,既增长知识,又陶冶性情。天长日久,不光精神,身体也能得到极好的调理。那儿可算得上是真正的长寿会所。可惜,有幸进这会所的人,大多身在福中不知福。他们的馆长龙涛便是其中的一个。
龙涛是我初中同桌。
初中三年,龙涛的成绩基本上排在班上前三――倒数的。最好的一次进步到倒数第十,还是抄我半张试卷才迎头赶上的。为此,他得了他爸的二十元进步奖,拿到奖金当天,他便请我吃了当时很少有的奶油冰淇淋。
读书对龙涛而言,简直像受罪。好容易熬过初中,龙涛便去上班了。当时,我并不知道他去的地方是图书馆。一没特长,二没文凭,他也只能待在图书馆。但他好动的性格,注定无法在这种清静场所安心“就范”。若不是仗他老爸的势,一路从馆员做到办公室主任、副馆长,再到馆长,他早不在这儿干了。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事。
反观我呢,虽然从高中到大学,成绩一路高歌猛进,可那张十年前还红得发紫的文凭,到我这一代,人才市场里已派不上多少用场。那天,当我随蹇明月踏进馆长办公室,看见那高档的办公桌椅,以及桌上摆着的一套精美茶具,心里便全是“龙生龙,凤生凤,生个老鼠打地洞”的酸酸味儿。
图书馆办公室只有一间,和馆长办公室相邻,也可以说合二为一。若不是蹇明月带我到那儿登记,我还不知道老同桌龙涛就是这个地方的头儿。
龙涛个头没我高,长得也不如我帅,十多年过去,情况依旧如此。他脸比以前略胖,一双小眼睛看上去比以前更像条缝儿。变化最大的当属他的头发,比以前更光更亮,整个人因此显得比我精神。从这点足以看出,图书馆确实是个养人的好地方。见到我的那一瞬间,龙涛愣住了:“阿马?怎么会是你!”
八年了,我跟龙涛仍然心有灵犀。我曾经想,如果龙涛是女人或者我是女人,我们俩很可能是美满的一对。见面第一句话,我已听出另一层意思,他不想待在这个地方,甚至,来这个地方的人也被看成是没出息的另类。只那么一句,我就听出他感觉我混得不好。不是吗,在那个第一拨弄潮儿刚刚下海、遍地捞金的年代,泡图书馆的书生才是百无一用。
蹇明月看我跟馆长是老相识,马上明白怎么回事。“你们聊吧,我等一下过来。”从那时起,我才知道蹇明月有个绰号叫“等一下”。原因是她嘴里常挂这个词,都成口头禅了,似乎做某件事的同时,脑海里总兼顾着其他内容;然而“等一下”之后很多都没了下文,一些事在等的过程中就忘了。一开始,有人怀疑她记性不好,后来的事实证明刚好相反,蹇明月记忆力超人,只不过她办事善于看对象,懂得轻重缓急,能等就等过去。这说明她为人精明,能够在芸芸众生的“等一下”中从容不迫而游刃有余。
那次见面后,龙涛请我吃了一顿便饭。龙涛到底和我同窗三年,那回作弊之恩,他一直铭记于心,这让我有些受宠若惊。职场上流行的“五铁”――下过乡、站过岗、同过窗、分过赃、嫖过娼,其中之一在我身上有幸应验。可惜龙涛到底只是一小小图书馆的馆长,能帮我的地方实在有限。这次巧遇龙涛,真应了当年那首流行歌《年轻的朋友来相会》中所唱:“再过二十年/我们来相会/举杯赞英雄/光荣属于谁……”眼下,光荣显然属于高人一等的龙涛,而且时间只过了八年,这也从另一侧面证明:英雄不问出处,更与考试成绩无关。
蹇明月原在邀请之列,只不过她推说有事,没有出席。“她不喜欢陪客,除非来领导,否则永远都说有事。”龙涛说。
“喜欢她的领导应该不少吧?”我试探着问。
“这个,只有她自己知道。”
“可是,我不是领导,也喜欢她,该怎么办?”我装作开玩笑,实则实话实说。
“那你就当卡西莫多呗。”
龙涛这个比喻太形象。从那时起,我的自信心开始融进悲观,不过还没绝望,卡西莫多最后时刻不是和艾斯梅拉达在一起了吗?我相信,蹇明月那一丝幽怨的眼神,没准会藏着奇迹。
“她酒量比我还大,一朵交际花,招蜂引蝶,没意思。我这个馆长,每天都要为她清场。”那天,我们喝了点儿酒,借着酒兴,我知道了蹇明月的更多情况。她学历跟龙涛一样,只念过初中,也是靠打招呼进图书馆的。别看她年纪轻轻,书没读几本,却阅人无数,知情人见了她,讨好还来不及,只有我这个门外汉,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跟她对着干。蹇明月被众星拱月惯了,面对突如其来的无理挑衅,显得准备不足,乱了方寸,才想起将我交给龙涛这个“救火队长”。追蹇明月的人很多,不计其数的来电来函让龙涛不胜其烦。凭我对龙涛多年的了解,我知道他还有一烦,那就是他跟我一样暗恋着蹇明月。
那顿饭虽然吃得简单,但我一辈子也不会忘。也许龙涛是希望我将他的作弊往事打个埋伏,尽管他相信我不是那种出卖朋友的人,但现实还是让他不得不防。当时他正花着公款,谋求某大学在职研究生的文凭,除了我,没有人知道他太多老底。
有龙涛这层关系,我再进图书馆看书就顺利很多。然而,这种优越感没多久就被全国图书馆改革搅了局。为了让更多民众享受公共文化的福利,阅览室实行免费免证开放。这意味着,从今往后,我可以每天挺直腰杆,像时装模特一般,径直从蹇明月眼前走过了。
蹇明月大概也感觉到了失去权力的乏味,不久便在这样的大好形势下调走了。
连续多个星期见不到蹇明月,我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直到有一回在街上偶遇龙涛,才忍不住信口问了句:“很久没见楚明月上班了。”当年,识字不多的时候,常常由着性子,对一些似是而非的字别着念,这种习惯一直保留到现在。蹇明月的姓“蹇(音简)”,我一直爱念成“楚”,甚至觉得如果她姓楚,叫起来会更动听一些,也更有意境美。
龙涛面无表情地回答道:“她哪有心思待在这儿,走是迟早的事。包括我。”
“你也要走?去哪儿?”失望之余,我有些想不明白。在我看来,能在图书馆上班,每天看书,看天仙般的蹇明月,这是一般人做梦才能体验的日子,他要“跳槽”,这不是昏了头吗?然这等心思,他不会掏给我的。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都市里的人都喜欢玩级别“圈子”,依他眼下的副科级身份,跟我这样的无业游民称兄道弟,难免会觉得掉价。
说起来,龙涛这些时间一直在帮我,先是图书馆有个临时工指标,帮着搞勤杂的,月薪八百元,标准和我供职的企业一样。我二话不说便答应下来,表格都填好了,但第二天却变卦了。龙涛似乎有难言之隐,不肯讲清原因,我也不好追问。又过些日子,龙涛忽然打来电话,说将我推荐给市作协了,也是临时工,月薪低一百元,问我去不去。实地考察之后,我毫不犹豫地跟那家半死不活的企业说了拜拜。
这两件事,虽然办得不算成功,但我的感激之情早已难以言表。在心里,我将龙涛视作恩人。士为知己者死,今后,他的事就是我的事,只要他一声令下,我随时准备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龙涛尽管待我不薄,但他跟我交往都是私下进行,不被外人知晓。还是那句话,我和他身份不一样。说帮忙,也永远是他在帮我,我只有给他添乱的份儿。这次也是一样,他无意中说了想离开图书馆的话,我却忍不住要多问。我实在太想知道答案了,在图书馆工作是我的梦想,也是很多读书人的梦想,他是领导所有“梦想”的头儿,居然铁了心要走,实在不可思议。
那回是龙涛第二次管饭。当时,我执意要付钱,却被他死命按住:“我有报销的,你别乱花钱。这些天心情不好,你能来陪我说说话,已经很感谢了。”
我能做的,只有安慰他:“别那么消沉。‘等一下’走了,你不是轻松很多吗?再说,好多人想坐你的位子都没机会,过得还不如你呢。”关于蹇明月的绰号,我曾无意中开过这样的玩笑:“她老这样‘等一下’,要是跟男人来那事儿,突然冒出一个‘等一下’,不要命吗?”龙涛捧腹大笑,而且笑出了眼泪。从他的大笑中,我怀疑自己是不是说中了他的心思。我一直想知道龙涛跟蹇明月之间是否真的存在暧昧关系。哪怕龙涛稍有暗示,我也会立马成人之美,死了那颗暗恋之心。然而,龙涛从来没有承认过。有些东西欲盖弥彰,我看得出来。真要那样,没了蹇明月的图书馆,能留得住龙涛吗?
龙涛这回又被我逗乐了:“我这位子,其实没一点儿权力。好多权力是她带来的,她一走,权力也跟着走了。”
我不解:“这是哪儿跟哪儿呀,你一馆长,还怕手下?难道你被她拿住了什么把柄?上面的还是下面的?”
龙涛摇摇头:“你们这些当作家的,总爱胡思乱想。我的烦恼,更多来自工作。当馆长三年了,国家二级馆年年报,经费却总批不下来,读者投诉的事倒是有增无减。上一次局里来馆里调研,都点名批评我们了。”
“馆里的工作不挺好的吗?”
“好什么呀。工作好是有衡量标准的,如果没钱,永远都是做不好的。图书馆一清水衙门,没项目、没经费、没灰色收入,领导看上去是批评工作不好,实则话里有话啊。”
龙涛所说的工作上的事,我肯定帮不了忙。不过,他无意间提起的因为缺经费图书库多年没更新,以致阅览室报刊量上不去,从而影响了国家二级馆的申报,对此我倒是有些主意的。
我之所以能在书报方面帮助龙涛,原因还在于我进了市作协。
作协虽然是边缘机构,但还是有不少业余爱好者,其中包括一些喜欢附庸风雅的官员。凭着报刊上发表的那些“豆腐块”,到那儿之后,我发现自己在这个圈子里多少还有些知名度,而且很快成了他们的秘书长,这一度让我的虚荣心得到满足,也再次让我对龙涛充满感激。
这里面,我认识了三位重要客人:藏书家段友之、市国土局办公室主任张帅和市审计局业务科长钟林强。
段友之是一位资深书虫,七十多岁的人了,每天手不释卷。他手上捧的,多是些“之乎者也”之类的线装书。听他本人介绍,那些书,除了文字典雅外,更有收藏价值。他有八大箱线装书,不少藏家在打这些书的主意,如果拉到藏书市场去拍卖,足够我吃喝享乐一辈子的。
段友之有两个儿子,都是本地有名的富商。虽然他那些书值钱,但儿子们根本不感兴趣。后继无人,这让段友之十分失望。失望之余,段友之也总泡在图书馆里,后来认识了我,是他主动和我打招呼的。他说,这些年他一直在观察我,发现我来的次数最多、看书时间最长,是真正的读书人。
我也感到自己遇上知己了,就将发表的文章给他看,这些都是我泡图书馆的成果,当然更多是养家糊口的需要。段友之看着看着,似乎欣赏中又多了一层敬佩:“在你身上,我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梦想。”
后来,我成了段友之的忘年交,并获得经常到他家喝茶的机会。
逢年过节,儿子们捎来好酒好菜、好烟好茶,段友之总会在下一个双休日的一大早来图书馆等我,这时我们的中餐便必定到他家解决。段友之博览群书,对很多事情见解独到,这也成了我后来绝佳的创作素材。我发现我们有好多共同语言,包括对李白“爬”官的研究,几乎是惊人的一致:李白的官瘾其实远胜过诗瘾,只不过他不懂政治,官场四处碰壁才歪打正着,“蜕化”为诗仙;还有柳宗元,也是屡屡官场失意,一腔抱负东流水,忧愤结文才成了大家……到后来,我们越聊越投机,大有相见恨晚之感。段友之说,他年轻的时候,一直想将这些东西整理出来,但一来当时媒体不发达,二来创作环境不好。现在条件好了,人却老了,眼、脑、手、背都不听使唤。他一再提醒我,让我汲取他的教训,抓住机遇,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相处久了,我对他渐渐有了种父亲般的依恋,他和我乡下那个修理了一辈子地球的农民父亲相比,显然不是一个层次的。
段友之不仅带我读古书,还让我帮他买些现代书来读。每次离开,他都会塞给我一大把钞票,说是尽管买,只要我相中的书,他都喜欢。后来我才明白,那些书其实是买给我看的。图书馆经费不足,图书更新缓慢,也从那时起,我靠着他的接济,读了无数本流行的好书,这些书花掉了段友之的大部分养老金。慢慢地,段家也快发展成一家小型图书馆了。段友之说,等来年开春,他让儿子们赞助赞助,在后院盖一间大书房,这样便可以叫更多的读书人前来喝茶聊天。
可惜的是,段友之的蓝图构思得太晚。一个星期六的上午,还没等我进图书馆,值班的柳姐便叫住我,说是有个人一大早便在这儿等我了,仔细一看,居然是段老太太。一见我,她的鼻涕、泪水全下来了:“你快点儿去看看他吧,昨晚他突然动不了了,却一直在念着你的名字,连儿子都认不出来了。”
段友之得的是脑中风,医生的解释是,得这种病的老人,即使活下来,也多半是植物人。奇怪的是,段友之对我这个外人却有感觉。在医院里的那些天,多是我在陪他。我给他念新买的书,念我最近发表的文章,我感觉他一直在用心倾听。每次念到动情之处,我都忍不住哽咽,而老太太会在旁边帮他拭去眼角边的泪水。
段友之是在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走的,我给他送的终。当时,我念的是袁枚那篇《祭妹文》,他生前很喜欢这篇文章。念着念着他就睡着了,而且是永远地睡着了。接下来是段老先生的遗产分配问题,房子和家具留给段老太太,而那些书――满满两大屋子的书,段老太太花去近两天的时间才清点完,光我买的新书就足足有上千册,加上他的线装古书,名副其实的“读书破万卷”。
对这些书,两位段公子的意见是卖给废品收购店,一来留着太占地方,二来他们也没时间读。段老太太年纪大了,跟媳妇们有矛盾,自然不肯跟儿子一起住别墅。于是,两个儿子准备将旧房重新装修,再给段老太太请个保姆,如果留着这些书,那么保姆连睡觉的地方都没有。这一方案段老太太同意了,同时说卖书的事得由我来定,因为这是段友之生前的意思。他知道儿子们不喜欢书,但那些书对我有用。
段友之发病后,我又听说蹇明月要结婚的消息,新郎非我也非龙涛,这让我感觉自己真是祸不单行。大醉一场后,我向现在的老婆求婚了。新婚燕尔,我和妻子住的是五十平方米的出租屋,躺在这么多书中间过夫妻生活,老婆肯定无法容忍。当然,卖掉这些书更不可能,我舍不得段友之的书,更舍不得与他因书结缘的忘年交。
还好,这时候,龙涛说出因为缺经费,图书馆没法购书的苦恼,我俩的苦恼一拍即合:我让他腾出两间库房,用来专门收藏段友之的这些书。让更多的读书人看到它们是段友之生前的愿望,我相信,他九泉之下有知,一定会支持我这么做的。虽然段友之生前告诉过我,那些书,尤其是线装书,是上好的藏品,如果我此时秘密出手,一夜之间,我的生活完全可以脱胎换骨。但我不能那么做,虽然我缺钱,但我的生命里更需要书,更何况图书馆也需要。龙涛就这样得到了他急需的书。为表达对段友之的感激与缅怀,在我的提议下,那两间收藏这批书的库房被特别命名为“友之书屋”,并且作为一个特殊窗口,对外开放。
再来说说我认识的市国土局办公室主任张帅。他也是一位文学爱好者,文笔应该在我之上,若不是被机关刻板的公文弄僵了思维,他一定可以成为一名优秀的作家。国土局是市里最不差钱的部门之一,也是热门单位,由办公室负责的会议多、材料多,可人手少,会写材料的更少,于是每逢大会小会,张帅总会请我去当“枪手”。一来借机跟我切磋写作技巧,二来找点儿理由改善我的生活。他知道作协效益不好,于是每次开的润笔费甚至超过省级大报,比我发那些“豆腐块”强多了。尤其是加班赶稿的那几天,我还可以到他们的内部宾馆去泡澡、打牙祭。酒足饭饱后,还能让楼上那位漂亮的17号按摩员“松骨”。有钱的单位到底不一样,让我感觉到天外有天,也终于理解龙涛为什么要下决心离开图书馆了。
除了张帅,还有一个是市审计局的业务科科长钟林强。他的文笔比张帅差一些,之所以钟情文学,是因为他喜欢上一名美女实习生。为将她“泡”到手,他专程赶到作协来“充电”,就这样和我相识了。偏偏那美女实习生读过我的文章,是我的“粉丝”,这样钟林强对我这个穷书生更加刮目相看。
相比国土局,审计局的效益要差些,但他们的权力也不小。每年,钟林强都会到一些有钱的部门去查账,一查之后什么都好商量。我去作协前,曾有一本文学内刊,因为缺经费,由原来的月刊变成双月刊,后改成季刊,再变成半年刊,后来连年刊也出不起了。出不起的直接原因,是多请了我这样一个临时工,吃掉了最后的办刊经费,这多少让我心存内疚。还好,有了张帅和钟林强加盟,我总算找到新的赞助渠道,通过他们穿针引线,杂志很快恢复到了季刊。钟林强追美女实习生那段时间,我给他们开辟了爱情专栏。为多上作品,钟林强加大了赞助力度,我也准备于第二年开春,向久违的双月刊进军了。
钟林强的帮忙,不光令文学内刊恢复生机,还惠及龙涛的报刊阅览室。图书馆每年的党报党刊订阅任务重,占用了大量订报经费,于是阅览室的报刊品种就越来越少。尤其是一些可读性很强的报刊,被一减再减,读者因此意见大,说图书馆的阅览室还比不上某些单位的图书室。龙涛没办法,说图书馆是穷地方,只能看菜下饭,量体裁衣,要说由大家说去,单位的图书室好就到单位看去。见此阵势,我帮他出主意:去找张帅和钟林强,让他们将单位内部图书室准备当垃圾卖的报刊送到图书馆来。像他们那种业务部门的人,每天工作和交际应接不暇,哪有时间读书看报?所以那些报刊九成以上是崭新的,虽然时效性差一些,却可以充实并丰富馆藏。后来,钟林强又联络多家部门,让他们在订业务报刊时以扩大部门影响力的名义,顺便赞助图书馆一份。
后来的事实证明,我的这些“创举”,不仅缓解了龙涛的燃眉之急,而且大大提升了他的人气及图书馆的影响力。但我很快发现,我的好心,还是办了坏事。
我和龙涛开始了有史以来的一场大吵,我不得不和他吵,他太过分了。
说来有些蹊跷,我们这次吵架,是从一条喜讯开始的。那个星期六,我刚到阅览室时,龙涛正在和柳姐聊天。印象中他从未这么早来过,也极少在双休日来馆里,我预感他可能有事。果不其然,一见到我,他便立即撇下柳姐:“走,到我办公室去,今天请你吃饭!”
我又惊又喜:“又摊上好事了?”
进门后,龙涛第一时间拿出一盒平时用来招待贵宾的普洱茶:“当然有好事,而且得感谢你。本来,今年财政不拨钱,申报国家二级馆的事我已不抱任何指望,谁知关键时刻,你拉了兄弟一把。前不久,我给评委会传去一套方案,上面写的是你那个‘友之书屋’和本部门如何多订报的想法。没想到这让他们大开眼界,他们说我们的想法一旦实施,图书馆很可能会被当作全国典型,破格给我们晋升的事自然是题中之义。”
我谦虚地说:“我只是听说图书馆缺经费,顺便找些有钱的单位和朋友,请他们帮点儿小忙。其实这也是帮我自己,不然,我哪来的新书和报纸看啊。”
龙涛给我沏上茶,说:“再有钱的单位,钱永远都是缺的。总之这回,我算是服你了。凭你的能力和爱好,来做这个馆长可能更合适,我说的是实话。”
我有些惶恐:“千万别拿我开玩笑!我确实没想过那么多。你看我这人,天生不是做官的料。我只想安心当你的读者,这些年,一直在给你添麻烦,你又那样照顾我,举手之劳,哪儿谈得上帮忙?”
龙涛摆摆手说:“说真的,你这些办法确实超出我的想象,也超出了很多人的想象。你让大家明白了这样一个道理:没钱的图书馆,照样可以办好、办出特色来。是我这个当馆长的不称职,没有动脑筋,包括那几个副职。”
跟龙涛相处这么久,这是他跟我最掏心的一次。那天又是他管饭,没有喝酒,但他道出不少真言。馆里只有十来个编制,却安排了四位副馆长,要么有后台,要么有关系,包括他自己在内,每个人只是拿这儿当跳板,伺机跳槽走人。“没办法,单位穷,穷单位的人又只想过好生活,怎么能搞好工作?”
这次歪打正着的帮忙,让我备感欣慰:我终于对图书馆做贡献了,我不是蹇明月眼里的无赖了。但接下来,两件令我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
第一件事让我气得不轻:图书馆其实有钱,而且很有钱,龙涛跟我哭穷,都是装出来的!
国家二级馆评审团考察那天,正好是星期日。我照例坐上公共汽车,进入那条熟悉的街道,远远地,发现图书馆正前方人头攒动,彩旗飘舞,气球高悬。气球中间,还搭了一只硕大的红色拱门,上面赫然写着:热烈欢迎国家二级图书馆评审团来我馆指导工作。
我去的时候早了些,评审团还没来。一进阅览室,就听见柳姐正跟另一名同样看热闹的女馆员发牢骚。
“听说,光租这个拱门一天就要一千块,那五个气球,一天要一千五百块;还有鼓乐队,五百块一天并管两顿饭。评审还没开始,光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就要花掉一万多。”
“这还算小头儿,听说这次省里和市里都来了领导,订的是‘大富豪’酒店,我昨天看见龙馆长去批发了两箱高档烟酒。”
“我还听说,这次招待评审团的钱,是龙馆长卖书得来的。前天有位商人一下子就买走了一百多册线装书。”
两个女人的对话,句句都像一瓢开水,烫得我浑身火辣辣地疼。我早早离开阅览室,试着联系龙涛,却发现馆长办公室的大门紧闭。再一问,才知龙涛这几天一直在“大富豪”狂欢。
既然是评审日,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我坐在那些气球和拱门下静候龙涛和评审团的到来。一直等到近午,终于听得鼓乐齐鸣,汽笛声声。一列车队从人群中间鱼贯而入,然后是各级领导依次微笑下车,众多人头中我一眼发现了春风得意的龙涛。
龙涛也第一时间看见了拱门下观礼的我,立即小跑过来,低声说:“中午一起到‘大富豪’吃饭。这两天太忙,本来该早些叫你的。”
我抬高嗓音:“我不吃你的饭,我要你把那些线装书还给我!”
龙涛一下明白了,回头看看身后的客人,又一次压低了嗓音:“书的事以后再和你解释。咱们是兄弟,你要相信我,你得帮我!”
我早已两眼喷火,现在听他这么说,气更不打一处来:“谁跟你是兄弟?为什么要这样做!你对得起死去的段老吗?!”
龙涛几乎在央求了:“小声点儿,给点儿面子吧,就这一次。我也是没办法,评审团在这儿一待就是三天,上面拨不出一分钱,我只能靠卖书来应急,而且只卖了一百册。我知道这样对不住你,更对不住段老,如果你觉得那些书很重要,不放心留在我这儿,可以随时搬走。”
我气得浑身发抖:“什么逻辑,简直是荒唐、无知、无耻!”
龙涛耐着性子继续解释:“阿马,等评审团走了,要打要骂都由你。你应该了解我,我必须要上这个二级馆。你是我最好的兄弟,对不对?现在是我人生中的紧要关口,无论如何,你得帮我这一回!”
说话间,一个熟悉的眼神向我俩投射过来。我看清了,是蹇明月!此刻,她也跟在评审团中间,有说有笑的,时不时地还回头看看我和龙涛。
那一刻,我只得妥协。换个角度想,书放在我那儿,没地方不说,保管它们还得花钱;如果变现,一是能找到更有保管条件的主家,二是可以让更高层次的读者受益。
线装书风波很快过去,只是,每每想起自己愧对段友之老先生的信任,我的心总会隐隐作痛。
另一件事更是我意想不到的。
龙涛花那么多心血和代价让区图书馆评上了国家二级馆,自己却没有因此受益。他没走成的原因,听说是他公关的上司,也即那个能帮他说得上话的领导,在调动的节骨眼儿上调走了。这样,他对龙涛许过的愿,一下就成了空头支票。
事后,柳姐告诉我,最近一个月,龙涛每天喝得醉醺醺的,经常将自己关在办公室里,谁也不理谁也不见。我还知道他这次公关的目标,是新成立的区文广新局的局长一职。新局长到任那天,他是下属单位唯一没有到场祝贺的一把手。但新局长上任、龙涛失意,均与我无关,我更担心的是“友之书屋”的命运。幸好,龙涛只动了其中很少的一部分,不然的话,我早跟他一刀两断了。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龙涛似乎从图书馆消失了。
自从出了那事,我实在不想理他。每个双休日,我还是照常到阅览室去,这段时间他一般不来的。我把大部分精力花在了读书和创作上,居然还搞出了一点儿名堂。
一天,我接到市里打来的电话,说是我写的一篇以柳宗元为题材的中篇小说《司马传奇》获得了全市征文比赛一等奖,奖金三千元。三千元对我而言,算得上一笔不小的财富了。确切地讲,这是我跟段友之合作的结晶。当年跟他探讨线装书时,这个小说已构思成型。这时候,我不仅想起段友之,还想起龙涛,若不是他的图书馆,若不是他推荐我进作协,这个一等奖的馅饼也不会砸到我头上。虽然龙涛有这样那样的不好,但对我确实很好,这么久没他的消息,我倒有些想他了。时间能够疗伤,可以冲淡一切。我准备在拿到奖金的第一时间好好请龙涛搓一顿,借此和他重修旧好。
颁奖仪式是在一家星级酒店举行的。本来我赶了个大早,却遭遇平生最糟糕的一次堵车,最终到达会场时还是迟到了。此时,各路人马早已聚齐,人家还以为我这个一等奖得主架儿挺大。主席台上领导、嘉宾一溜排,许多我都没见过。只有一个人,不仅熟悉,还是老交情。那个人就是蹇明月!
两年过去了,蹇明月还是那么年轻、那么漂亮。而且,有了领导身份,再配上高档时装、高档化妆品,楚楚动人的面孔中平添了一份雍容华贵的气质。颁奖仪式进行得漫长而无聊,从头到尾,我的一双眼睛百分之八十的时间都在盯着蹇明月,希望她也能发现我,但似乎没有。她大部分的时间都在和她左右两边领导模样的老男人悄悄耳语,时不时还露出迷人的微笑。
雄壮的《运动员进行曲》响起来了,颁奖仪式终于开始。接下来是一大串获奖名单,从纪念奖到三等奖、二等奖……名单依次念完,一批批获奖选手登台,一批批领导起立、颁奖、鼓掌。最后,当主持人念到我的名字时,又刻意加大音量,重点介绍接下来为我颁奖的领导――区文广新局局长蹇明月!
到这个时候我才明白,和龙涛暗中较劲争这个局长的,原来是蹇明月。龙涛机关算尽,到头来还是输给了老部下。我不懂官场,后来听柳姐说,龙涛不是输给蹇明月,而是输给了“潜规则”。柳姐说这话时,还引用了一个不知从哪儿看到的观点:女人,尤其是漂亮女人从起政来,可以说是“一妇当关,万夫莫开”。
我带着复杂而又激动的心情起身,迎着如潮的掌声和镁光灯,向主席台走去。台上,蹇明月已经站起身来,姿态优雅地拿起获奖证书,我几乎是同时伸出双手,竟不知该先握她空出的右手,还是腾出一只手去接获奖证书。面对如此大场面,又是头一次上台领奖,我显得经验不足。好在蹇明月看出了我的局促,立即用她空出的右手爽快地拉过我的右手,五指接触一下后,又礼节性地一用力,立时,我整个身子便触电般僵那儿了。那只手多么温柔细腻啊,将我一下带回了阅览室边读书边偷瞄蹇明月的岁月。有句顺口溜怎么说来着:“摸着老婆的手,仿佛左手摸右手;摸着小姐的手,仿佛回到十八九;摸着情人的手,酸甜苦辣全都有;摸着领导的手,自己的双手在发抖。”我握着蹇明月的手,起码有后三种情况。大庭广众之下,蹇明月表现得很有分寸,只那么轻轻地使完劲,便顺手将证书塞进我不知所措的右手了。之后,她立即抽回左右手,带头鼓起掌来,整套动作显得麻利老到。顿时,台下掌声如雷。
我的双眼一刻也没离开蹇明月。掌声再次响起时我才发现自己失态了,我当时给人的印象肯定是好色之徒,是一只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意外获得这个奖的我不过是《英雄》里那个无名勇士,因为曾干掉一名刺客,便得到能够比别人近二十步与大王对饮的机会罢了。这时候,我又想起龙涛,我觉得自己比他幸运――能够与心仪的“颜如玉”在一个很光荣很神圣的地方完成一次准亲密接触。当然,我的愿望不止于此,我还希望此时此刻她能够再花点儿时间向大伙介绍她当年在图书馆如何发现并培养我这个书呆子,然后书呆子如何变成才子,又最终拿到这个大奖。然而,蹇明月的目光只是满含笑意,而且笑意更多的是给她身边其他的人。就像她一直没记起我是谁似的。
仪式结束后,当我走出会场,竟鬼使神差地在出口处再次遇见蹇明月。
这次她脱口而出的还是那句耳熟能详的口头禅:“你等一下。”
我的心一颤,然后颇有耐心地站在原地等她。
与会的熟人太多了,有的缠着她说几句话,有的还要过一下她的玉手瘾,蹇明月则像一位走穴的名星,从容地一一应付。这时,她接了一个电话,边接边用眼神和手势与我拜拜后一头钻进座驾,匆匆摇下玻璃窗,在车轮的转动中跟大家告别。
龙涛最终没有接受我的吃请。
领奖归来,我花了两天时间在办公室里专门等他。再见他时,他比以前消瘦了很多,而且,脸上有了络腮胡,这在以前是不敢想象的。
我将获奖证书拿给他看,顺便掏出奖金,提出要请他下馆子的想法。龙涛先是道贺一声,然后摇头:“我不能接受你的请客。”
我有些奇怪,诚挚地说:“说起来,这笔奖金起码有一半是你的功劳。你别不给我面子啊!”
龙涛说:“阿马,不是不给你面子,而是……不能给她面子。这钱,其实是她给你的,她想用这个方法来补偿你,进而来刺激我。她的饭,我咽不下!”
我如坠云雾里:“这哪儿跟哪儿呀!奖金是凭我的实力得来的,怎么说是她给的?莫名其妙!”
龙涛说:“好了,就算不是她给的,但这次活动是文广新局发起的吧,我不想跟这事扯上关系。”
我不明白龙涛跟蹇明月之间到底有什么瓜葛,凭感觉,极可能是嫉妒。一个好端端的上下级关系,忽然间本末倒置,而且是女上男下,谁咽得下这口气?官场的事我不太懂,但领导们之间勾心斗角、相互拆台的事,还是见得不少。既然龙涛将话说到这分儿上,我只能选择“闪人”。
自从得到蹇明月的亲手颁奖,我的手气一直不错。不久,又接到市委宣传部的通知,让我收拾一下行李,安心去省里待一段时间,好将我那篇获奖小说改编成电视连续剧。
临出发前,我又去了一趟图书馆。一年一度订报刊的季节到了,柳姐特意嘱咐我,说龙馆长刚参加完国家级研讨会回来,准备落实“全民办馆”的最新指示,因此要他们广泛征求读者意见。作为图书馆的重要人物和老读者,我的意见十分重要。
我不知道什么叫“全民办馆”,我在意的是明年阅览室要订哪些报刊。看了柳姐递来的征订目录单,我发现,不仅很多熟悉的报刊被砍掉了,就连添置新书计划也不如去年。对此,我表示无法理解:“都上国家二级馆了,这报刊还不如原来三级馆的,难道,区里的拨款又减少了?”
柳姐解释说:“您果然是行家,一猜一个准。馆长说,国家二级馆只是个虚名,中看不中用。成馆标准高,投入大,区财政负担不起,提出划归市里管了。但眼下,市里还没有建馆计划,馆长也没办法,只好从报刊和书籍上省了。”
我本想找龙涛理论,却见不到他。他依旧极少来办公室,应该是在忙调动的事。图书馆到这分儿上,已是骑虎难下,估计他做梦都想早点儿离开。柳姐这回挺认真,非要我写一条意见,说是馆长反复交代的。于是我在意见栏里写了一句:“请在明年的报刊征订计划里加几份影视报刊。”末了,我在自己名字前面加了四个 字:热心读者。
我这一改剧本就是几个月。再次回到图书馆,几乎认不出原样来了:大厅正面的墙上,多出一块政务公开牌,上面以龙涛为首的全馆人员西装革履,面貌一新;入口处设置一台触屏阅报机,轻轻一点,诸多报刊的电子版便手到擒来;再一进阅览室,原来脱边掉漆的木质书桌和板凳,全部换上了清一色的圆桌配沙发靠 椅,包括过道那些旧式木质玻璃窗,都正进行着新一轮的铝合金改造。整个图书馆内外,新桌椅和建筑材料的气味取代了曾经的书香,工人们往来奔忙,吆喝声此起彼伏。
进入阅览室,这才发现读者少了很多。不少熟悉的老面孔一见我,先是点头,再是看着那些装修工人,直皱眉头。
柳姐第一时间和我打了招呼。我快言快语:“不错嘛,上次还哭穷,怎么才这么一点儿时间,就鸟枪换炮了?”
柳姐对我使了个眼色,嘴巴几乎凑到我耳朵根了:“快别说了,在你走后的第二天,上面就来了督察组,说馆里的设施太陈旧,达不到国家二级馆的标准,要求我们必须在年内整改到位,否则得摘帽子。”
我的心一紧:“这一回,该不会又打‘友之书屋’的主意了吧?”
柳姐说:“放心,书屋是馆里最后一张王牌,馆长在经验交流会上都要作典型发言的。上次卖书的事,不知是谁向上面打了小报告,馆长因此受到点名批评,连文广新局长之位都争丢了。龙涛他再有胆量,也不敢打它的主意了。”
看来,人间自有正义在,小报告虽不是我打的,还是有人在主持公道。但我有一点儿不明白:“这装修,得花不少钱吧?区里不是不拨款吗?那这些钱又是从哪里来的?”
柳姐神秘一笑:“说没钱,鬼才信呢。要看是什么时候,什么对象。领导那些唱穷的话,都是说给上面听的,爱哭的孩子有奶吃嘛。”
这么说来,我是彻底要成鬼了?因为我对龙涛深信不疑。
剧本改第二稿时,我遇到一件烦心事。
原来去省里改剧本,也是蹇明月推荐的。她是这部电视剧的总策划,但剧本的事,她从不过问――不是不过问,而是不懂。她如果懂这个,肯定也不当官了。电视剧跟小说不一样,里面必须有个一波三折的核心情节,蹇明月要我一定要按一流剧本的要求写出这个核心情节。为了这个“一波三折”,我的生活也来了个大波 折,先是跟老婆告了假,然后关掉手机,专心在作协办公室里闭关修练。在吃了近一个星期的盒饭后,我虚弱的胃实在敌不住了,便想起回家改善改善。一进门,一向温顺的老婆忽然间变得像只母老虎,恶狠狠地对我说:“这些天你背着我干了什么坏事?”
我吓了一跳,也实在想不起来,除了长期对蹇明月心存一点儿非分之想,我还没有任何越雷池半步的实际行动。但老婆显然掌握了重要证据,得理不饶人:“这几天,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长得很漂亮,一大清早就来家门口等你,口口声声说找阿马老师,有要紧事,只有你才能帮她!”
我愣住了,迅速地在大脑记忆库里搜索,可怎么也想不起曾经交往过这样一个女孩子。老婆说:“不过,就你这德性,有贼心也没贼胆。那女孩子明天还会来的,这两天你老实在家待着,最好不要出门。明天我要你和她当面对质。”
这女孩儿到底是谁呢?
第二天,我特意停止了剧本修改工作,在家里静候那个神秘女孩儿的到来。
八点整,女孩儿果然来了。一见面,我感觉挺眼熟,却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还是女孩子抢先作了介绍:“阿马老师,我是17号呀!”
17号,对,我想起来了,是张帅内部宾馆那个手艺最好的“松骨”妹。当年,我帮张帅整材料,熬到深夜腰酸背疼的时候,可没少受她的礼遇。吃水忘了挖井人,这让我很不好意思。
17号倒也爽快:“阿马老师,有件事想麻烦您。听说,市里要拍一部电视剧,能不能跟导演介绍下,让我到里面演个角色?主角我不敢奢求,演个丫环就行。”
原来是这样。可这事,我还真没底气。因为本子仍在修改中,导演是谁都不知道。于是,我便如实相告。17号一听,当时急得眼泪水都快出来了:“您一定要帮我,我现在不在那儿干了,又没别的工作,如果您不肯帮我,我……我……我只好跳楼了!”
我吓得不轻:“别,别那样,我先帮你问问,但我不能打包票。”
17号立马破涕为笑:“那真是麻烦您了,我这里先谢谢了!”
打发走17号后,老婆那儿算放了心,我这头却犯了难:核心情节还没构思出来,里面的柳宗元身边是有那么两个出身农家的小妾,可人家一直不配丫环,以体现他的民本情怀。再则,17号长相出众,与农家女形象相去甚远,而且这个剧大部分是男人戏,确实没有适合她的角色。
事情还没完,当天晚上我又接到电话,是张帅打来的。他眼下的身份已是国土局副局长。我突然想起来,应该是他将消息透露给17号的。我到省城改剧本前,无意间跟他聊过剧本的事,目的是想让国土局将来作为赞助单位。张帅当时满口答应,想不到这里面还有个“小九九”。
不出所料,张帅正是为了17号的事:“哥们儿,17号的事,你就帮个忙嘛。你现在是名人了,所有的人物都在你脑海里,多安插一个小配角还不是小菜一碟?”
我实在感到为难:“哪有那么简单啊,本子还没出来,确实没有适合她的角色。再说,这事是导演定的,我现在连导演的面都没见着。”
张帅说:“你就不能想些办法?比如,在剧本里面加个和柳宗元唱对台戏的恶霸地主,在他身边安插个有正义感的丫环,这不就打发了?17号是个不错的女孩儿,帮帮她吧,也算给我个面子。”
张帅话里有话,我能想到的他想到了,我没想到的他也想到了。而且,他这个点子来得妙,我那个久思不得的核心情节一下子便浮出水面。真是老江湖啊!
剧本第二稿很快便拿出来了。我思来想去,总觉得17号的事,光增加个角色恐怕不行,这事,还得找蹇明月想想办法。
元旦刚过,我兴冲冲地来到图书馆,想找几本最新的影视报刊充充电,也好对剧本作最后修改。
进入阅览室我才发现,新一年的报刊数量不仅没有增加,反而有所减少,我在意见栏里提的那几份报刊更是没见影儿;没影儿还罢了,报架上倒是新增了一批农业科技、军工武器类的冷门报刊。
我马上找到柳姐理论。
柳姐一见我,立即抢先发话:“你都好久没来了,我一直想跟你解释呢。你的意见我第二天就转上去了,可馆长说,你要求订的那几份报刊阅报机上可以查到。经费紧张,能省点儿就省点儿吧。”
我气不打一处来:“又是经费紧张。馆里这次装修花那么多钱,也没听说过紧张啊。”
柳姐一脸委屈:“这个我不知道,你得问馆长。”
“可是,那些军工类、农业类报刊阅报机上也能查到,这又怎么解释?”
柳姐压低嗓门:“这个……是新来的吕副馆长定的,他是转业军人,听说还承包了一口鱼塘,专搞养殖。”
我不知道龙涛到底看到我的意见和签名没有,这次,我非要当面质问他,究竟是怎么回事?花大把的钱换桌椅、搞装修倒也罢了,可报刊征订上却一砍再砍,这种重表面、轻内涵,重物质、轻精神的图书馆,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我像17号一样,在龙涛办公室门前守株待兔了两天后,他终于出现了。和上次不同的是,这回,他没喝酒,胡子也刮光了,精神看上去好了很多。相反,倒是我的情绪有些失控。说到激动处,我几乎是指着他的鼻梁,就差没攥成拳头揍上去。
龙涛一直耐心地听我发泄,随后递上他泡好的普洱茶:“渴了吧,喝口水,听我慢慢解释。第一,阅报机、装修和换桌椅的钱,是市里为了保称号特批的,必须专款专用,而且有专项审计,这事钟林强可以作证,我就是有一百个脑袋,也不敢挪用。”怪不得龙涛最近精神焕发,原来是将市里的钱给弄来了。
“第二,今年馆里的经费预算确实比去年少,我可以叫会计拿账目给你看。馆里去年又进了人,上头的理由是现在的报刊大都有电子版了,有了阅报机,再订这些纸质书刊实在是浪费。现在不都在提倡低碳环保,建设节约型社会吗?”
我不相信,“别开口闭口给我打官腔好不好?你不是要搞什么‘全民办馆’,广泛听取读者意见吗?我留言要订两份影视报刊,因为有电子版就给砍了。可那些军工报、农业报,阅报机上不照样可以查到吗?这些为什么不节约?”
龙涛先是一愣,然后劝慰道:“对不住了,这些天会开得多,习惯了套话,别介意。你留的言我确实没有看到。订报刊的事是吕副馆长分管的,我没过问。不就两份报刊嘛,明天我让他们补上。”
“这位吕副馆长好像挺有来头呀。”
龙涛知道我往心里去了,只好说了难处:“他是新任局长的侄子。”
我奇怪了:“新任局长不是蹇明月吗?她怎么会有那么大的侄子?”
龙涛摇摇头:“你呀,还是书虫一条。人家上个月就是区委常委、宣传部长了,你跟她合作这么久,怎么,她没向你报告一声?”
“蹇明月升官,怎么会跟我报告呢?可话说回来,这局长的位子原本是你的,当年,你们可以说是争得头破血流。她坐够了,怎么着也该还给你啊,怎么半路上又杀出一个程咬金来?”
龙涛眉头一皱:“官位怎么能说是谁的就是谁的?不争取,煮熟了的鸭子也会飞!”
我不知道该如何对龙涛说,或说是安慰他。但他现在的心情似乎不错,一副想得开的样子,我再说就自讨没趣了。就这样,我带着复杂的心情离开了他的办公室。这一次谈话,我分明感觉到,跟以前相比,龙涛仿佛变了一个人。
后来的双休日里,我经常遇见龙涛,他比以前更勤奋、更敬业,每次见到我都是谈笑风生,言谈之中充满对新生活的向往。我提意见的那两份报刊后来都补订了,不过我的剧本已经完稿,那些报刊已无多少参考价值,放在那儿确实浪费。有一次我俩独处的时候,我忍不住问他:“你不是做梦都想离开图书馆吗?现在怎么又不想走了?”
龙涛叹了口气,解释道:“当初是这样,后来才知道是有人不让我走,背后告我黑状。既然这样,那我就不走,将这个‘牢’底坐穿算了。”
我想起柳姐的话,“是不是那回卖书的事?到底谁这么无聊?”
龙涛未置可否,“算了,都过去的事了。我准备在这儿安心干,好好干,和你做伴了。得空儿,你也教我写写小说。”
龙涛要写小说简直是天方夜谭。我没有直说,因为现在的阅览室我也去得少了,新购的那些高档桌椅我一次也没坐过,因为那儿已没几份我想看的报刊了。
蹇明月离婚了,我怀疑这是龙涛心情变好的直接原因。当上宣传部长的蹇明月,似乎比以前更容易亲近了。
接手剧本后,我第一次接到蹇明月主动打给我的电话,虽然谈的是剧本创作,但她聊兴非常浓,还问了我现在的工作,并表示要给我解决正式编制,这让我激动不已。这里面的激动,更多的是对她的感激。我一边激动一边在心底埋怨:蹇明月啊蹇明月,你这个电话怎么不早几年打?非得等到使君有妇、罗敷有夫,难道, 还准备让我们彼此重新洗牌?
这次,我是专程为17号的事来找她的。张帅待我不薄,既然他出面了,我必须给他面子,尽管我一向不喜欢求人,尤其是求官。
但是,那天办事出乎意料地顺利,包括面见电视上才能见到的水市长。与其说是天时、地利、人和的无意安排,我更相信是蹇明月一手策划。
水市长举着我的剧本第二稿,先是深情地看了一眼蹇明月,再是扫我一眼:“本子我从头到尾认真看了,写得很好,很感人,相信拍成电视剧效果会更好。我只提两点意见,第一,本子是写柳宗元贬谪到我们这儿做官的,一定要体现我们的地域特色,要通过这个故事,给本地的风土人情做一下宣传,像我们本地的特产, 蛇酒、薄荷、香柚之类的,都要融进去。当然,我只是打个比方,不一定合适,具体操作你们去弄。总之,要通过这部电视剧的播出,打出城市名片的效应,借此拉动地方经济和旅游业的发展,这才是我们的最终目的。”
蹇明月的脸上一直挂着那种妩媚动人的笑,当水市长说完第一点意见时,蹇明月的眼睛才转向我。
说老实话,水市长说的第一点,我已在剧本里充分考虑到了,只不过剧本不像成品剧,表现力有限,看不出来而已。
“第二,关于柳宗元跟两名乡村女子的交往,我的意见是不能这样写。虽然古人能够纳妾,但不能是我们宣扬的文化。”
听到这里,我打断水市长的话:“这是全剧唯一的情感戏,正是故事出彩的地方。而且这两名女子也是有据可查的。最近网络上对‘柳宗元包二奶’一事炒得火热,这段情节也是对传闻的澄清,只有这样,全剧才有看点……”
我说的是实话,完全是从艺术的角度,带着十二分的真诚说的。但我忽略了交谈对象的身份,这也是我一向改不掉的老毛病,直到蹇明月拼命向我使眼色,我才知道不妥。果不其然,水市长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难看起来。“影视作品要建立在正确舆论导向的基础上,要以高尚的精神塑造人,以优秀的作品鼓舞人,要给社会传递正能量。堂堂的文化名人,怎能写成‘包二奶’的呢?!”
眼见祸从口出,蹇明月见势不妙,赶紧打圆场:“市长,马作家误会您的意思了,我正准备跟他商量,将两位女主角改成柳宗元文学道路上的红颜知己,这样故事才具艺术审美性。”
蹇明月的话就像泡沫灭火器,水市长的脸色一下便多云见晴:“还是宣传部长有大局观。行啦,剧本很好,我只是门外汉,意见不很成熟,仅供参考。”
我记不清我们是如何离开水市长办公室的。总之,我先离开,继续待在那儿已没任何意义,甚至会是一只影响他们交流的“电灯泡”。蹇明月要跟市长汇报的内容肯定不止这个剧本。等蹇明月从市长办公室出来的时候,我已在小车后座睡着了。
蹇明月带我来到她那间宽敞气派的办公室时,已经是下班时间,没什么人打扰。所有的灯开启之后,蹇明月亲手为我倒了一杯清茶。我这才注意到,她身穿一件得体的浅绿色“V”字领短衫,领口敞得很开,一串钻石项链在白炽灯下闪着耀眼的光,将领口周围的肌肤,尤其是若隐若现的乳沟衬得雪白逼人。钻石的光茫虽然夺目,但一照面,我的心思全集中到她的肌肤上,相信水市长也是,我更愿意相信这是促成水市长快速拍板的重要原因。这是我第一次如此大面积、近距离地欣赏 她的肌肤,那种雪白足以用“完美”二字来形容。接过茶杯的一刹那,我的心便忍不住怦怦乱跳,只得赶紧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
蹇明月似乎没察觉到我的失态,一落座便谈起剧本的事:“水市长今天的意见,都听清了吧?”
我说:“当然听清了,我知道该怎么处理。”
蹇明月点点头,后面的话才算进入正题:“你是编剧,那个丫环的戏,你看着办就行。导演那边,我来做工作,赞助商都是我们提供的,问题应该不大。”
话说到这分儿上,我完全可以走人了。但我又不想走,想找个多待一会儿的理由。尤其是再次瞥见蹇明月那条勾魂的乳沟,我那不争气的心又突突突地乱跳起来。我试着去端茶杯,可手居然不听使唤,而且,里面的茶也喝得见底了。
剧本顺利通过,蹇明月也显得格外悠闲。见我事情办好后反而变得紧张局促,不禁笑出声来:“说吧,大才子,还有别的事吗?”
蹇明月毕竟是蹇明月,简直明察秋毫。我找她的另一个目的,确实是想和她说说话,她主动给我打过两次电话了,来而不往非礼也。但真有交流机会了,我却不知该说什么,从哪儿说起。
见我欲言又止,蹇明月抢过话头:“没别的事?那好,我对你也有一个要求,这本子从审核到定稿都是市委常委会上定的,水市长对此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所以我建议,编剧署名的时候,水市长的名字要加进去,而且要排第一。当然,稿酬不会少你的,如果冲击‘五个一’成功,部里还准备额外给你一笔奖金。”
我说:“稿酬与奖金我都无所谓,只要能投拍,不署名也行,你们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蹇明月点点头:“很好。还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开口。”
我想起最近有说有笑的龙涛,忽然冒出一个投石问路的想法:“我不需要你帮什么,真想帮的话,能不能帮帮龙涛?”
蹇明月的笑一下就收敛了,变成了当年向我索看阅览证是否过期时的“冷美人”。然而我不管,我必须将路问好,必须解开盘踞心头多年的郁结,这事关我的将来。“你跟上面关系好,也了解他,他能力不错,在图书馆待了多年,一直想换个环境。你应该清楚他想去哪儿,如果能帮他的话,和帮我是一样的。”
蹇明月笑了。这一次笑得很好看,比台上的她多了一层本色美:“他能有你这样仗义的同桌,真的很幸运啊。你的话我记下了,我知道该怎么做。”
单独跟蹇明月相处,太让人窒息。我必须赶紧找个借口离开,因为我怕自己会犯错误,至少现在我不想犯,也没底气。
蹇明月似乎想起什么,那句熟悉的口头禅又来了:“等一下。”
我的心突地一跳,马上停下了脚步,却不敢回头。
“我好像记得,你那年是不是在图书馆丢过一个笔记本?”
我忍不住回头:“是啊,你找到那本子了?”
蹇明月点点头:“离开图书馆的前一个星期,我整理后排书架上的老杂志的时候,在里面发现了一个记了一半的塑料本,估计是你掉的。但是,我翻遍了本子,也没看到你说的百元钞票。”
“所以,你没再注意那个本子?”
蹇明月继续点头:“我原本想早点儿还给你的,但是,那里面没有钱,时间拖得又久,还你已没多少意义,加上你没有再提,所以我也就没放在心上。后来有几次遇见你,想跟你说这事的,可忙着忙着又给忘了。”
话说到这个分儿上,我差点儿就要打自己的耳光了。原来,这就是蹇明月三番五次对我说“等一下”背后的秘密啊。那一刻,我好想告诉她自己撒谎的事,但我还是不能说,我必须守牢在她心目中的最后一道尊严防线。我更关注她是否看到了本子里面的诗。我屏住呼吸,第一次较长时间地盯着她,然后提出压在心头多年 的疑问:“那本子上有一首诗的,你看到了吗?”
这回,蹇明月开始摇头了:“我只是留心里面有没有钱,没看里面写了什么。那半年多,它一直待在我包里。本想尽快还给你,谁知有一天找东西,顺手将它放在了茶几上,恰好那天家里来客人,不小心把茶水弄翻了,那本子也跟着遭了殃……”
那一刻,我几乎背过气去:命中注定,命中注定啊!
龙涛跟蹇明月到底什么关系,我始终没弄明白。虽然我没他们相爱的直接证据,却能隐约看出他们在较劲儿――只有爱过才会有的较劲儿。
龙涛最终没有离开图书馆,答案不久后揭晓:市图书馆成立,凭着不平凡的业绩以及多年图书馆的工作经历,当然,主要还是上面有人帮他说话,龙涛成了新馆长的不二人选,连升两级解决了副处待遇。反观那位抢了龙涛局长宝座的转业干部,级别已在他之下。
到这个时候,我才读懂龙涛安心待在图书馆的真实原因,然而又似乎不懂。龙涛升官之前,蹇明月已是区委副书记、代理区长,前途无量。依我多年对龙涛的了解,我想他肯定会离开这个做梦都想离开的地方。我心里很矛盾,一方面盼望他早日高升,另一方面又有些舍不得,图书馆能有今天,与他的才华和努力分不开。 很长一段时间,我有种错觉,认为读书成绩差的,一定当不了官,或者说当官也不会成为好官;可事实上,当官跟读书是两码事,当官主要讲究做人,读书主要讲究做学问,两者不是一个概念。
电视剧正式开拍那天,蹇明月本来要出席的,可仪式开始后,座位上的人却是龙涛。
龙涛的出现让我有些措手不及,精心准备的发言稿也少念了一半。龙涛没注意到我的失态,仪式一散场,便立即把我拉到跟前:“阿马,现在有编制了,还想不想到图书馆上班?”
我反问他:“你的副处级已经解决,还会待在图书馆吗?”
龙涛笑了笑:“我当然想走。问题是能到哪儿去?谁又能帮我调走呢?我倒是希望你能来,跟我做个伴,别忘了,我还要向你学写小说呢。”
我说:“我预感你很快会走。你现在官当大了,不知为什么,说话也越来越不可信了!”
龙涛大笑道:“是吗,我怎么没感觉到?不过,文联人少,比我这儿单纯,在图书馆上班,环境看起来不错,人际关系却复杂得很。你来,可能有些不合适。”
我是前不久进的文联,蹇明月帮我弄的。我想告诉他,其实文联也很复杂,世界上可能没有不复杂的单位。我一直都在写,并且打算坚持写下去,直到写不动为止。文学给了我一切,我离不开文学,甚至,我离不开他的图书馆。但我和他毕竟生活在两个不同的圈子里,他还有更长更曲折的仕途要走,而我的未来,几乎是 一张白纸,一条一览无余的文字大道。
龙涛取出一张设计图:“市里准备盖新图书馆了,几个选址方案,最后的地点定在你家小区的后面,是我据理力争的,我知道你喜欢看书。将来即使我不当馆长,你也可以散步上那儿,再也不用转车了。”
新馆设计上下八层,高大气派的钢筋结构,银灰色的玻璃幕墙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一旦建起来,肯定是这个城市的新名片和地标。和龙涛想法不一样,我看着蓝图,更多的是担心:“搞这么豪华,投资不少吧?”
龙涛说:“规模是上面定的,都是政府担保,找银行贷款,至于投资多少,跟我没有关系。”
我摇摇头说:“怎么没关系?到时候,你搬到新馆,没准儿每天接待的都是讨债户,没准儿总是说经费紧张,这也不订那也不买的。楼建得再高再豪华,又有什么用?”
龙涛苦笑一声道:“以后的事,谁说得准呢?现在网络这么发达,或许用不了几年,纸质媒体甚至图书都会消失,那时候的图书馆,又会变成什么样呢?”
这回,轮到我沉默了。也许龙涛是对的,他是图书馆的头儿,想得比我远。未来的图书馆,未来的龙涛,确实离我越来越近,但我俩的心,却渐行渐远。我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去图书馆,尤其是龙涛离开那儿以后。
手机短信提示铃响起,我扫了一眼那个熟悉的号码,平静的心又忍不住狂跳起来。
再次见到蹇明月已是一年以后。
其时,我和水市长写的电视剧已在省台卫星频道播出,反响还不错,创下了当月收视率的新高。这时候,我接到蹇明月的短信,她要我抽空去她办公室一趟。蹇明月实在太忙,一直用短信跟我保持联络,甚至连短信的内容都是不痛不痒的几个字。我不在意短信的内容是什么,只要见到那熟悉的号码,就表明她还记得我, 我在她心目中还有分量。
这次见面,我们聊的内容不是电视,而是龙涛。而且这一次,蹇明月的表情里分明有一丝害怕和担忧,这是我以往没见到过的。龙涛两天前被“双规”了,眼下图书馆群龙无首。蹇明月的意思是,她已疏通关系,让我去图书馆当代理馆长,处理一下龙涛留下的“烂摊子”。蹇明月再三强调,眼下图书馆情况复杂,事情不 仅关系到龙涛,还有更多人的命运,从她的眼神中我知道,还包括她。似乎我成了她此时唯一的救命稻草。
临别时,蹇明月似乎又想起什么:“等一下。”
我大方地笑起来:“莫不是又为那笔记本的事?”
蹇明月笑笑,很勉强地说:“是呀。上次,好像你说过,那本子上写了一首诗。我想知道,写的什么内容?写给谁的?”
我说:“那首诗是写给我失败的初恋的,已经是旧事了,早翻篇了。”
蹇明月说:“你这一说,我更想看那首诗了。你是作者,难道……就回忆不起来?”
我摇摇头,蹇明月还是不懂诗。
到图书馆后,我处理了两件棘手的事情。
第一件是工程上的。这时的新馆,主体已经封顶,龙涛正是在工程进入装修阶段出的事。出事的原因并不是质量问题,据说是行贿受贿。图书馆自从开工到现在,一直靠贷款维持,谁知节骨眼儿上赶上国家调控,原来答应的贷款到不了位;施工方这边又拖不起,大量工人领不到工资,于是到工地闹事。时间越拖越久,问 题积重难返,最终导致火山爆发,有人将龙涛受贿的事给捅了出来,有关部门介入之后,发现他还有其他经济问题。
龙涛进去之后,图书馆成了“烂尾楼”。这时的图书馆,早已人心涣散,不能正常开馆。我去那儿的第一天,员工没见着,却接待了一拨闹事的人,带头的是一位故人,即项目总负责人段老板――段友之的大儿子。
段老板在这个地方见到我,显得有些意外。原本一场剑拔弩张的冲突,一下变成了谈判会。这一谈下来,我才知道这个项目对彼此造成的伤害,除了将图书馆弄得馆将不馆,段老板也是负债累累。眼下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将整栋大楼拍卖,才能填补他和银行两边的大窟窿,但那样的话,龙涛辛辛苦苦奋斗出来的图书馆事 业将毁于一旦。
谈判进行得异常艰难。我能想的办法都用上了,段老板却始终不肯让步,即使大楼整体拍卖,他仍然亏进去三百多万。蹇明月给我的底线是八层大楼至少留一层给图书馆,否则对上对下都无法交代。可段老板却不给面子,扬言要跟我法庭相见。
官司要是打下来,我们必输无疑,原来老馆的资产已经全部抵押。我没有办法,只得抢在输掉官司之前,对老馆资产进行善后。我来到久别的“友之书屋”,看到那些尘封已久的线装书,泪水禁不住流下来。我决定和段老板进行最后一次协商。
几天后,段老板第一次来到以他父亲的名字命名的“友之书屋”。若不是这回出事,他甚至不知道陪伴父亲一辈子的那些书居然躺在这样一个清静地方,而且还有过那么强烈的社会反响。我给他介绍那些书的往事,介绍书屋的历史,段老板听得很仔细。最后,他的眼圈竟然红了。子欲孝而亲不在,看得出来,这些年,他 也很思念父亲。
我原意是想让段老板找一处地,让这些书有一个安定归宿。如果图书馆就此关门,这些书也只能被扔进废品收购站。这不仅是我们这些爱书之人,更是段老九泉之下所不愿看到的。
听完我的介绍和请求后,段老板很久没说一句话。直到离开前,他才郑重地对我说:“官司我不打了。另外,我答应送一层办公楼给图书馆,希望你将我父亲的书继续保管好。”
再来说说第二件事,是关于龙涛的。
龙涛犯的事到底多严重,牵涉到哪些人,有哪些危险,我一点儿底也没有,而这事又是蹇明月高度关注、反复叮咛的。自从我到图书馆后,蹇明月三天两头给我发短信,询问的都是事情的进展。以前我是那么渴望收到她的短信,而现在,我却越来越害怕。眼下这个图书馆,像一个巨大的黑洞,我不是害怕自己卷进去,而 是担心从此失去蹇明月。
正焦头烂额时,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这位客人是个收藏家,一问才知,正是几年前向龙涛买走那一百册线装书的人。眼下,他的目光已转向那些剩余的线装书,他这次想全部买走,并说价钱好商量。
我几乎不假思索地一口回绝了,然后反问他那一百册书的去向。商人摇摇头,说他只负责转手倒卖,从不过问书的去向。直到我下逐客令,申明那些书是镇馆之宝,出多少钱也不卖时,他才怏怏离去。
商人毕竟是商人,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当天晚上,我接到他打来的电话。他说:“既然钱对你不重要,那咱们不妨做一笔买卖。如果我帮你将龙涛弄出来,你能不能把那些书送给我?”
我犹豫了。在我心里,龙涛就是图书馆,图书馆就是龙涛,他们早已是密不可分的统一体,已经融入我的生活、我的生命。尤其是面对眼下一盘散沙的图书馆,我自觉力不从心,对他的思念更是与日俱增。龙涛这回真要判下来,八成是凶多吉少,连神通广大的蹇明月都一筹莫展。这时,却突然峰回路转,来了个声称能 扭转乾坤的人。经过一夜思考,我动摇了。图书馆已到癌症晚期,病急乱投医,不论哪种药有效,我都会不惜血本倾力一搏。
商人果不食言。一个星期后,龙涛出来了。
我是在龙涛原来的办公室里见到他的。他有些惊魂未定,看上去老了许多。一见面,我们都有一肚子话要倾诉,却谁也没说一句。我们就那么面对面地坐着,足足有一个小时。然后我才问他:“你没事了?”
龙涛面无表情:“应该没事了。”
我还是不相信:“真没事了?”
龙涛说:“我刚从蹇明月那边过来,她让我直接来找你。”
办公室外,一辆大卡车正从“友之书屋”中搬出那一批线装书。
龙涛不解:“新馆的事……都处理好了?书屋要搬家了?”
我点点头:“处理好了,段老板让了步,给我们留了一层。”
龙涛痴痴地看着那些来来往往的搬运工,脸上露出复杂的表情。我悄悄地扭过头去,不想看他脸上的泪水。
后来,我接到蹇明月发来的短信:“阿马,如果有来生,我一定要嫁给你!”我迅速编辑了一句:“咱们,还有来生吗?”想想,还是删了。
那是蹇明月给我发的最后一条短信,也是第一次,我没有给她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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