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能结的尾，不可能的结尾……

　　大年初三，钉子这样告诉我：
　　看到迁坟的通知我就去了……挖了一米多深，有个铁盒子，盒子的漆都掉了。打开盒子，里面是一件皮袍子，皮大氅。看着好好的，风一吹就跟纸灰一样飞了，满天都是，就像，就像当年的那些黑蝴蝶……还有一件怪事儿，两块白石头没了。那两块石头那么沉，放在那里那么多年，说没就没了，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这是钉子再一次提到黑蝴蝶，上一次提到，是遥远的1988年。从哪儿以后，我被黑蝴蝶的梦困扰了很久很久……
　　见到我不作声，钉子递上照片：
　　你不是说见过唐家五虎都穿着一样的兽皮大氅吗？看看这个，是这个样子的吗？钉子不依不饶地追问。
　　我端详着照片，兽皮大氅是折叠着放在铁盒子里的，无法和印象中唐老三身上的那件比对。于是，无可奈何地对钉子说：
　　“这样叠着，看不出，颜色，颜色……五虎的照片是黑白的……”
　　我诺诺地回答，忽然，我觉得钉子话中有话，他在暗示我，铁盒子里的兽皮大氅就是曾经穿在唐三虎身上的那件。人民政府枪毙唐三虎的时候，兽皮大氅穿在了刁猴子身上，刁猴子死的时候是赤身裸体的……不，我不想这么判断已经走到宁静深处的老炮，于是岔开了话头：
　　“黑土岗子现在啥样了？”
　　“你回去了绝对认不出了。哪儿现在建了一座工厂，是日本出资的。就是为了这个才平的老炮的坟。出钱的日本人的爹以前就死在黑土岗子上，被一伙绺子打黑枪打死的。他儿子故意投钱在这里建的工厂。”钉子说到。
　　我没抬头，继续看着照片。也许是埋在地下时间太久的原因，照片的上的兽皮大氅黑乎乎的。
　　见我没吭气，钉子再次开口：“其实也无所谓了，管他谁出的钱，管他为啥出钱，给老百姓个好日子就成。我小姨子（妻妹）就在那个厂子工作，大学毕业好几年都没工作，要不是这个厂子……”

　　初三的谈话一直到黎明，很多很多别后故事逐渐代替了老炮的传说。最后，钉子又把话题拽了回来：
　　“老炮的工资后来都捐给疗养院，疗养院的前任院长因为贪污被抓了。这家伙贪污的事刚一传开，就有人说老炮留下的工资不止三年的，是十好几年的。办案子的人一查，你猜怎么的？”
　　“怎么？”我有些焦急地问。
　　“老炮的工资还就是3年的。80年以前，老炮的工资都寄给了一个女人。”
　　“女人？”我惊诧地问。
　　“是啊，我弟弟的连桥（连襟）就是办案的警察。他说了，老炮的前都寄给了一个孤老太太，孤老太太是个五保户，唯一的儿子死在了沈阳，是个支前英雄。80年，那孤老太婆死了。”钉子说。
　　“老太太的儿子姓刁！”我果断地说。

　　大年初六，钉子一家已经走了。部队大院里一起长大的哥们儿小豆子从南疆探望也是军人的媳妇归来。看到我神色恹恹，小豆子开了几个不荤不素的玩笑。打断他的话头，给他讲了老炮故事，告诉他老炮守候的坟里最后的秘密。小豆子听罢，沉默了一会儿，指了指身上的军装说：
　　“谁让你当初不当兵的？这事儿，还得是哥们儿我来办。不瞒你说，哥们刚刚被抽调过去写XX军军史，有机会接触到一些特殊资料……”

　　小豆子从来不是个办事麻利的人，这一次稍有例外，初七下午传真机上已经开始吐出纸张来，小豆子帮我证实了开关于老炮的大多数猜测：

　　保护着独眼司令九死一生地突围后，1942年，唐老五和军装奶奶一起在山东加入了八路军。唐老五正式改名为唐好武——这是小豆子从独眼首长档案中一份“政审合格”结论中查到的。这样的材料，以前我找的关系没可能接触到。唐好武这个完全陌生的名字，是多年无法查找唐老五的唯一原因。
　　唐好武在山东抗战的相关档案几乎为0，但是有一点是可以肯定，他的表现，一定是相当出色，短短3年的时间里，唐好武已经从一个普通的士兵成为了副营职干部，预备党员。

　　1945年，八路军山东军区部分部队经渤海强渡进入东北的名单中有唐好武和军装奶奶的名字。从此，唐好武的档案详细了，一段详细但短暂的记录。
　　唐好武在东北、平津战场上四次立功，最后一次立功是解放天津。经管如此，他的官却越做越低，最后一次立功时，又成了一名普通的士兵。唐好武受处分主要原因，在档案中都有记载：
　　1946年3月，唐好武无故殴打炮兵教官坂田一夫， 受处分，降职。
　　1947年2月，由独眼首长推荐，唐好武参加牡丹江地区剿匪。一个月的时间里，唐好武带领的工作队剿灭顽匪两股，击毙顽匪40多人。就在军区准备给他请功的时候，他却涉嫌私放三名有抗联背景的悍匪，再次被降职。
　　1948年4月，三名悍匪中的两人再次被抓获，虽然二人致死不承认曾被唐好武私放，但追随他们的其他土匪揭发，二人曾不止一次提起唐好武，要大小土匪遇到唐好武不能开枪。据此军区将唐好武被降职为战士，取消预备党员资格，调离剿匪工作队。

　　看着传真，我点起一根烟，心里想到：开什么玩笑，私放三名土匪，仅仅是个降职开除？谁能信啊，按这个罪过，枪毙他两回都是轻的。

　　传真继续吐着，吐出来的是小豆子手写的内容，这家伙好像能猜到我的心思：
　　1948年5月独眼首长和军装奶奶正式结婚。

　　独眼首长和军装奶奶正式结婚的同时，唐好武正被一撸到底，但是，他保下了一条命！一瞬间，我什么都明白了。

　　1948年底，唐好武随军入关，解放天津战役中自愿参加外围攻坚战敢死队，副队长牺牲后，唐自告奋勇担任副队长。
　　“敢死队副队长？”我暗暗想：“敢死队就是找死的事儿，副队长更是带头去死的角色，唐好武行伍多年，不会不知道这个吧？”
　　传真机继续吐着：唐好武徒手冲锋，负伤致残。

　　“徒手冲锋？唐好武久经战场，他会徒手冲锋？这与自杀有什么区别？”我紧紧盯着传真机，默默地想。传真机嗡嗡地，继续吐，吐出XX军在平津战役期间发放的一页战场经验总结：
　　近日作战中，部队不遵守作战纪律之情况，多次出现，并造成不必要之伤亡。龙化攻坚， XXX师战士段振彪不带炸药支架，延迟了爆破时间，造成本人和突击部队伤亡。
　　天津外围， XXX师战士唐好武徒手冲锋，亦属鲁莽之举……

　　徒手冲锋四个字如同重重的一棒，打得我头脑子一片空白，抖抖地抽出一颗眼，叼在嘴上。我知道，唐老五追寻一死徒手冲锋的时候，军装奶奶已经嫁给他人，唐家堡子已经被小北河淹没……

　　1949年10月底在沈阳后方医院养伤期间唐好武提出退伍申请，11月初在未经同意的情况下离队失踪。

　　我抖抖地点上烟，很怕传真机继续吐，也期待着它继续吐。传真机嗡嗡叫着，继续吐着，这次吐出的是两份沈阳市公安局某分局的报告，原文摘录如下。

　　……2日，北河县支前队员刁厚梓死亡案件系他杀。凶手手段极端残忍，鉴定可以确认，凶手制服刁厚梓后，剥掉了他的上衣，用匕首破开其胸膛的肌肉，然后用徒手从伤口处将其胸膛撕裂，并掏出被害者心脏。毫无疑问，这是一起报复杀人案件。
　　据支前队员唐傻蛋口录，凶手可能为刁厚梓同乡村民唐老五。唐傻蛋称唐老五着军装。经查，沈阳及周边驻军中没有唐老五其人。
　　报告后的批示：此事性质恶劣，影响极坏，需严厉打击，坚决镇压。为不影响支前工作，对外可称事故。亦可按事故通知北河县，你局需尽速核实侦察尽快破案。

　　……经查，刁厚梓案件中主要嫌疑犯唐老五已改名为唐好武，1949年11月于沈阳第四野战军后方医院失踪，后落不明。
　　唐好武具备作案时间和作案动机。在土改运动中，刁厚梓与唐父恶霸地主老唐头、唐兄大悍匪唐老三进行过英勇的斗争，唐好武极可能因此凶残杀害刁厚梓。
　　经中国人民解放军第XX军副参谋长XXX(独眼司令)证实，唐好武在日伪时期曾使用类似手段惩治日军、汉奸。同时，该同志证实，唐好武逃离沈阳后加入了辽西悍匪，并于1950年辽西剿匪行动中被击毙。
　　因年代久远，对其证词的准确性已经无法认定。特请示是否正式通缉。
　　这份报告的日期是1964年9月。报告后面的批复是“继续核实，疑犯如未死亡，即刻通缉”

　　传真机静默了，我刚想扯掉已经卷了一堆的传真纸，忽然，传真机抖动了一下，一行哥们手写的字迹吐了出来：

　　传真机静默下来，那句“同年同月同日”似乎已经有了答案——
　　1987年8月14日14时08分，军装奶奶逝世。地点，沈阳。
　　1987年8月14日14时许，老炮逝世。地点，北河县疗养院。

　　到此，似乎所有的疑问都解开了，也似乎没有一个疑问得到解答，因为有些问题是没有答案的，有些问题是不能问的——军功章上没有姓名，唐老五为什么要细细地锉掉所有的字迹？唐老五为什么拒绝穿旧军装？

　　初八，把所有的事情一遍一遍地在脑子里演绎后，决定给父亲打一次电话，此时，我已经不在乎是不是会触犯龙颜了。
　　“上次忘记说了，皮袍子一见风就像蝴蝶一样飞的漫天都是。”
　　“我想知道老炮到底是谁？是不是唐家堡子的唐老五？”
　　“……你为什么要知道？”沉默了一会儿，父亲说。
　　“因为良心。”我说。
　　“良心，良心……好吧，为了你的良心。”父亲似乎在仔细掂量着我的话，终于这样答复我。他的口气里忽然充满了慈爱。
　　“你说有个赶马车的达斡尔人，对吗？如果他是唐老三的儿子就好了，唐家留下一支血脉，那就是良心了，天地良心。要是老炮知道唐家有后，死了也该瞑目了，他这一辈子……屈啊！”
　　父亲这个回答，在我意料之中，也在我意料之外。
　　父亲挂了电话，嘟嘟的忙音响了起来。

　　放下电话，闭上眼睛，回忆我所见过的老炮——

　　老炮从草海里走来，一瘸一拐。
　　老炮唱着他的歌：远打狠，近打稳，不远不近，打不准。

　　老炮走过的地方是黑土岗，黑土岗就那么塌了，飞起了漫天的黑蝴蝶。
　　小北河在老炮的身后，猛地拐了一个弯，哗哗地响……

　　老炮我记得，在扯地连天的荒草里。
　　唐好武我知道，在传真机吐出的热敏纸上。

　　那坟，我记得，在军营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