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小木独自来到杭州，收养了一只黑猫。

2010年秋，小木独自离开杭州，“丢弃”了一个乖乖。

2010年到2018年，一个白衣黑发的男子，一直在等一场秋风乍起。

白衣男子：“我从未等待她归来，我只是在等一场秋风吹来，告诉她是否安好。”

“来，过来，看这是什么……乖乖，你……”

“这里这里，爸爸，这只小猫好可爱呀！我可以带它回家吗？”

“别过来，臭小子，我去给你妈做早餐了”

“过来，乖乖快过来……”

“唔……”床上的木子呢喃“乖乖么……”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清晨的微风吹动了窗帘，从缝隙里透进来的阳光有些刺眼，她不自觉地用手遮住了眼。嗅到夹杂着秋天清晨凉意的桂花香，木子慢慢清醒。耳边传来的嬉闹声渐渐清晰，原来是孩子在逗民宿里的猫。

“爸爸爸爸，我好想养只小猫呀。我会好好照顾它的，做一个合格的铲屎官。绝对不会让你头疼的，不会弄脏你每天都拖的地板。猫猫多乖多可爱呀！”

“哈哈哈，你小子，自己都挑食不好好吃饭，还想做铲屎官。小心我告诉你妈，昨天晚饭某人偷偷把剩菜给我了。”

“爸爸，你太过分了，居然威胁你儿子。明年我可不会求妈妈拖儿带夫来杭州了。我就要留在家里写作业。”

每年的11月份，木子每年都会回杭州待上一个月。从2011年开始到现在，已经第八年了。往年她都是一个人安安静静地来，安安静静地走。今年有些特殊，被家里这一大一小软磨硬泡，实在没办法“狠心拒绝”。

尤其是丈夫居然跑去学校给七岁的孩子请假，说是“自己这个老父亲生病了，需要儿子陪在身边去散心。”亏得班主任居然还同意了，谁叫，班主任是学生的姑姑，丈夫的姐姐。然后以儿子为借口，一脸委屈地对木子说：“你今年又要丢下我和那臭小子两个人在家相依为命吗？”木子看见丈夫鼓起的脸颊，不禁失笑道：“你呀你，还学你儿子卖萌，都三十几的人了。”丈夫说：“我都三十好几的人了，而且咱们结婚都七年了。唉，某人已经忘了那个七年之约了，唉，看来我是被七年挠痒了。”

木子一愣神，原来已经七年了。当初和丈夫结婚前说好，以后每年她要一个人回杭州待一段时间，静静看看这座城市。那是木子人生最重要的一个驿站，她不想随着时间淡忘那些回忆。那个时候还是男朋友的丈夫就抱怨：“哼！不带我去。”木子半开玩笑地说：“那可是我的心灵净土之一呢，要是我们熬过了七年之痒，就带你去。”

其实木子在回老家前，也只是在杭州待了一年。彼时相识的同事早已失去了联系，她没从这座城市带走什么，也没在这座城市留下什么。在家偶尔和丈夫谈起在杭州那一年的平淡日常，还有那只陪伴了自己大半年的黑猫。明明好似没有什么刻骨铭心的，可偏偏念念不忘。

当初离开杭州时，她在日记本的扉页上写下徐志摩的两句诗：

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来

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刚才半梦半醒之间，听到的声音，像是从很久远的地方传过来的，又像是近在耳边。她清楚记得在梦里有一瞬间，好像回到了那年刚来杭州的时候，她看见那只小黑猫的第一眼。它现在在哪里呢，吃得好不好，有没有每天晒太阳，有没有，想我？

初遇杭城，2009年秋

2009年的秋天，离杭州第一条地铁线的开通还有三年。木子一个人拖着两个行李箱，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来到杭州找实习。

很多人心中都有一个江南情结，是小桥流水、是烟雨如画、是夜泛扁舟……一树繁花，旧梦一场。来自天南海北，奔波在五湖四海，那一份江南情结，无关地域，只不过你恰好遇见这座城市， 一不小心就惦念上了它。

大学暑假时，小木曾经在杭州一家书店主题青旅做义工，认识了隔壁纹身店一个技艺超级棒的女生，小木叫她叶姐。叶姐曾是西安一家酒吧的老板兼驻唱歌手，弹得一手好吉他。每天当街上亮起灯光时，叶姐总会跑到青旅来，美其名曰“看书学习”。有时候叶姐会提着两打啤酒过来，青旅里晚上没出门几个小伙伴还有小木，大家围坐在一楼客厅地板上，聊生活、聊工作、聊着那些有的没的。叶姐弹着吉他，大家唱唱歌喝喝酒。

每次小聚会的结束都是以叶姐醉酒背古诗收尾。那个时候，只要叶姐开始背“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一直坐在前台看书的老板就会让小木送叶姐回隔壁。刚开始小木觉得很奇怪，叶姐以前不是酒吧老板吗，酒量这么小吗？

直到某一天开始老板接替了小木送叶姐回家的任务，尽管就在隔壁，这时小木反应过来了。想起以前有次问叶姐：“叶姐，你为什么当初会一个人来杭州呀？”叶姐没回答，只是哼了句歌：“明明白白我的心……”眼神总是瞟向在一旁看书，完全不受大家影影响的前台兼老板。

小木离开青旅时，叶姐关掉了纹身店，当然，还有老板，他也把青旅转手了。临走那天，小木坐火车回湖南，老板牵着叶姐的手坐上了杭州开往西安的火车。

第二次来杭州的小木，除了简历和合同上用的是原名“许木子”，平常同事都叫她“小木”。时隔这么多年，她早已不是那个每天早上都要深呼吸给自己加油的职场新人。记忆里关于当年工作留下的印象，只有抽象的感悟，那是一个阶段的开始，也是另一个阶段的结束。她所深刻记得的，是那些难得的空闲周末和夜深人静的街头。

虽然和同事相处得还不错，也会有同事约小木周末出去玩。但她大多时候更喜欢一个人在家看看书，去西湖边骑自行车。

对小木而言，西湖边的马路比断桥更有吸引力。当然，这是夏天的时候，梧桐树撑起了马路上的天空，即使是烈日当空的午后，走在路上抬头看满天都是闪光的“星星”。

一到冬天下雪的时候，尤其是桥面上已经有了一层薄薄的积雪，空中还在飘雪，站在断桥上看西湖，有残荷、小船、雷峰塔…隐现在白色的雪景中。那时没有相机，她把那幅画面定格在了心里。在地处平原的老家的冬天，每次下雪都会想起在杭州看过的第一场雪，也是最后一场。

刚进入社会的小木，除了一腔孤勇，就是加注了坚持的迷茫，而她表现出的只有不甘而倔强。如果说她曾无数次说起对杭州的春夏秋冬的喜爱，那么关于杭州的深夜街头，则是她藏起的迷茫和脆弱。小木习惯在入睡前空荡荡的街头骑车，夜色下的灯光、耳畔的风，在几乎没有人经过的寂静街道，只有不远处工地传来的机器声在提醒自己：你还在这座城市里。

在这样一个平常的夜晚，小木慢慢骑着自行车，隐隐约约听到了小猫叫。她下车借着路灯看见了一只黑猫。

只一眼，小木的直觉告诉自己，想带它回家。那个时候苦巴巴过日子的自己，压根没有养宠物的概念，也幸好没有。要不然，按着现在养宠物的“方法”，怕是自己都过不活了。小木把黑猫带回家，给它取了个名字“乖乖”。希望它安静听话些，不要乱叫，被房东发现自己养猫就惨了。有了乖乖后，小木每天回到租房，做的第一件事不再是安静地看书，而是……

“乖乖，我回来了。来，过来，今天我们一起煮鱼吃……”

“乖乖，明天周末了，带你去西湖边晒太阳……”

“乖乖，你在哪儿……”趴下身子凑到床底下“哦，原来睡着了。”

“乖乖，我和你说，今天呀……”

显然，这是场单向的对话。名叫“乖乖”的黑猫十分乖，安静不吵闹，只有晒太阳时会偶尔喵两声，平常该吃吃该喝喝。从小木带它回家的第一天起便是如此，没有任何不适应，反而是怡然自得的高冷范。当时的小木还不晓得高冷这个词，但也没觉得它性子冷清，倒是偶尔自嘲自己像个话匣子。小木养乖乖是和养自己一样，只是吃食上会注意些，也没有猫粮、猫砂、猫玩具这些概念。

有猫的日子，小木感觉自己恢复到以前爱吵爱闹的性子了，虽然有点像独角戏。不过乖乖却不是听众，对她而言，自己像是生活的小丑，而乖乖则是小丑的的红鼻子，沉默的存在，安静的陪伴，孤单的热闹。一人一猫，一动一静。

乖乖听过小木的自言自语，听过小木对工作的吐槽，听过看书看到忘记吃饭肚子饿的咕咕声，也陪伴着她度过流泪和抑郁的深夜。难过到抑制不住哭声的时候，小木会把头靠近乖乖。这时候安静的乖乖会蜷缩起身子，像是一个拥抱的姿势，有时候感受到乖乖尾巴扫在脸上痒痒的，小木会突然从哭声中笑出来，笑自己傻傻的，不是还有它陪着自己吗。

离开熟悉的好友们，一个人来杭州。那时的小木年轻，却向往老成。谁年轻的时候不是想着用“现在”换取“未来”，以物换物是社会生存的基本法则，不断进化是社会的发展过程。就像是火车的前行、换向，早已标注在固定的轨道上，可坐车的人总是爱幻想“它会把我带去未知的远方”。明明活在现实里，却不甘现实。可惜生活不是剧本，她终究只是个会想认怂的女孩，没有活成励志的女强人范本。

不过自从有了乖乖后，小木更希望就这样一人一猫慢慢变老，可是当时的她无法预知未来。某个周日下午，她收到了一封弟弟来的信。拆开信封的一瞬间，她下意识地看了眼乖乖，正在窗台上舔爪，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在它身上，恍惚间好像被刺眼的光吞没了。看完了信，小木一如往常：“乖乖，过来，让我抱抱……”她把猫放在书桌上，两只胳膊轻轻圈住它，左手慢慢抚摸着黑色柔顺的猫毛。

信上写了什么，为什么她看上去那么难过？

乖乖用头蹭了蹭小木的胳膊，抬头时正好看向那封展开的信，几道折痕使得薄薄的信纸看上去像是一个立体空间，在阳光浸染下呈现出朦胧的透明状态，墨色的字迹更加清晰，几乎是要从纸里跳出来。

……姐，你回来吧，妈妈说……

……木子呀，你也该长大了，要为家里考虑……

“原来长大了就为家里考虑，为家里考虑就要像个成年人。那我呢……”小木突然低声自语。是呀，她早该明白的。这一年独自一人生活的时光，是自己侥幸得来的。就像是从层层叠叠的梧桐叶缝隙中遗漏的阳光，到了夜晚终究会离开。

木子是家里的长女，她无法忽视母亲和弟弟要求，更不能逃离父母的矛盾，她必须背负起所有人的期待，这次要回老家了。晚上躺在床上，看着窗外对面居民楼的灯光，木子突然觉得好不舍。在杭州一年，慢慢建立起了一个家的模样，租房里有心爱的书和乖乖，放假有西湖和乖乖，这是她一点一点积攒下的温暖时光。

要带乖乖回老家吗？当初在路边看到它第一眼，她猜想会不会是附近那个居民区内安置棚里的猫。那边的居民楼下有个专门为附近流浪的猫猫狗狗设置的安置棚，每天都会有人送食物和水。志愿者都是附近的居民，有学生、退休的大爷大妈，学生们会不定期组织领养活动。但那一刻，当小木对上那双在夜光下呈现出碧绿色的眼睛，她试探性地伸出了双手，没想到小黑猫径直朝她走过来，靠在她的脚边。就这样，小木带着乖乖回家了。

第二天抱着乖乖去安置棚，想着和那里的负责人说一声，不过对方表示并没有在安置棚见过这只猫，附近也没有人来贴过寻猫启事。于是小木安心把乖乖安置在了自己的租房，虽然心疼乖乖可能是被丢弃的，但回去的路上心里还是有点小开心，以后她可以尽自己所能去照顾它，不会让它一个人了。

小木不是不愿意带乖乖回老家，只是她心里隐隐觉得乖乖会更适合待在这里。尽管可以把它送回流浪动物的安置棚，以乖乖安静乖巧的性子肯定会有人愿意领养。而且在她的潜意识里，其实希望乖乖能代替她留在杭州，继续着她渴望的生活。人呐，终归还是在为自己考虑。摸着乖乖被被太阳晒得暖呼呼的毛，小木问自己：你自己都不愿回去的地方，为何要拉它作伴。

乖乖慵懒地挪动身子喵了一声，把小木从思绪里拉出来。小木看着乖乖安静睡着的模样，无奈地笑了笑。

昨夜秋雨雨淅沥沥下到半夜才停，许是睡得太晚了，到了隔天周日的上午，平常即使不上班也会六点起床的小木也赖床了。隐约听见猫叫声，应该是乖乖饿了，小木开眼偏头看向房间的窗户，微微刺眼的阳光下，是乖乖的背影。不知为什么，小木的鼻头突然一酸。

起床给乖乖和自己准备早餐。吃完早饭，小木抱着乖乖出门，朝着马路对面的方向，散步。

刚准备过红绿灯，乖乖突然从自己的怀里跳了出来。小木见此时马路上没什么行人，想着许是乖乖又想自己下地散步了。想到这，小木觉得心里更难过了，以后就抱不到了吧。

小木跟着乖乖往前走，过完马路后正准备抱起乖乖，因为今天散步的路不是朝左拐，而是直走。没想到，乖乖直接朝着前面的居民区走去，小木隐隐感到不安，心里的愧疚和难过也更加沉重了。乖乖慢慢走到安置棚里，找了个角落安静地躺下好像准备午睡。阳光穿过棚顶的屋檐，洒在这只黑色的小猫身上。小木看着这一幕泪水突然止不住地往下掉。她急忙把写好的纸条用石头压在乖乖的身边，然后快速地走了。

“它是只很乖很乖的猫，我很喜欢它，我也想一辈子陪着它。可是我知道，它属于这座城市，而我要离开。希望能有一个人以后一直陪着它。”

女孩的身影远去、直至消失，黑猫好像刚刚睡醒一般，慢慢站起来，看着女孩消失的方向。此时正值中午吃饭的时候，小区里开始传出炒菜的声音和菜香。

安置棚在这片小区的北边入口拐角处，旁边有一株一人高的桂花树，路边是一排整齐的银杏。这里除了按时给安置所动物送饭的值班志愿者，平时很少有人经过。

一阵风吹过，安置棚里飘进来许多银杏树叶，黑猫站着的地方靠近屋檐下，此时也洒满了桂花。黑猫静静地看向远方，身上还有着几朵飘落的桂花。

“我会一直在这里”棚子内响起低沉的声音，但没有人察觉。此时安置棚里的几只猫猫狗狗只是百无聊赖地安静躺着，似乎没有感受到秋风乍起的凉意。

“嗒……嗒……”不远处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原来是一个老大爷来送午饭。这时，一个身穿白衣的黑发男子和老大爷擦肩而过，老大爷侧头看了看，倒也没在意，走到安置棚里，将带来的食物和水放在棚中固定的饭盒和水盒里。老大爷数了数棚里的猫猫狗狗，三只花猫、两只白猫、四只灰猫、三只斑点狗，这阵子好像没有人过来领养。看见棚子外围都是落叶，老大爷拿起靠在墙角的扫帚，“簌簌”的扫地声，猫猫狗狗吃饭喝水的声音，定时在这个角落响起。

只是，这里来过一只黑猫，除了她，无人知晓。

只是，这里路过一个人，无人知晓，也包括她。

我在杭城，秋风起，第八年

“妈妈，你终于醒了，快起床带我出去玩，昨天说好去西湖骑自行车的。”儿子一跳扑在床上，欢快地对着木子说道。

“好了好了，妈妈这就起床，你爸呢？”木子问道。

“爸爸，去做早饭了。”儿子坐起身“妈妈，你觉得猫猫可爱吗，为什么爸爸不喜欢呢？”

这孩子，木子不禁笑出声。然后摸摸他的头说道：“你呀，知道你想养。爸爸不是不喜欢，只是，嗯，有点怕猫。”

“啊，爸爸居然怕小猫?”儿子趴在床上，手支撑着脑袋好奇道。

看着儿子一脸不敢置信的萌样。木子想起当初和丈夫第一次见面。两人都是被家里催着去相亲，见第一面，木子感觉对方像个严肃的数学老师，这倒也有一定准确性，因为对方职业是律师。后来慢慢相处下来，木子发现这人哪是什么严肃，根本就是中二。别看在外人面前，是个能说会道、做事井井有条的律师，私下和自己相处，就是个爱卖萌的大男孩。

木子也说不清当初是为什么答应丈夫的求婚。求婚前，两人都没确认过彼此男女朋友这个身份，甚至双方父母也以为两人没成，就在两人告诉父母自己准备结婚的前一周，双方都还在遵从父母之命乖乖地相亲，每周见一个相亲对象。

不过双方父母不知道的是，每次相亲后，两人都会约着一起吃晚饭，吐槽着工作、吐槽着白天见面的相亲对象，好像对方是彼此偶遇的旧友一般。

有天两人吃完火锅，觉得有点撑，于是去附近公园散步消食。木子发现花坛边上有只流浪猫，准备过去看看。这时后面传来一个小女孩的声音：“妈妈妈妈，还在这里。”“好好好，看到了。那我们说好了，这次就带它回家，以后可不许放学后天天往这跑了。”一位母亲牵着小女孩走到木子前面，小女孩抱起这只的流浪猫，小猫窝在小女孩的怀里，看上去很亲昵。木子看着这对母女走远的背影。

“你很喜欢小猫吗？”男孩犹犹豫豫地问。

“啊，怎么了？看你刚才里花坛远远的，难道你怕猫？”木子回过神来，看向身后。

“我，我不是怕，只是小时候被隔壁家的猫抓，后来被家里的旺财吓走了……额，所以……”男孩欲言又止。

“所以怎么了？”木子强忍着不笑出声，接话道。

“以后你要是想在家里养猫，就要保护我，这是我上交的保护费。”男孩一把抓起木子的手。

等木子反应过来时，手指上一圈凉意，她看着自己手指上的戒指，然后看向男孩故作傲娇的表情。噗嗤笑出声：“嗯，好呀!”

最后，这些年来两人从结婚到生下儿子，木子也没提过宠物这回事，其实她并不想养宠物，只是那时想起了好久不见的乖乖。

“老婆~”丈夫推开门进来，一脸哀怨地看着木子。儿子则是一脸坏笑：“哈哈哈哈，爸爸，你居然怕猫，我抓到你的把柄了。”“臭小子，居然敢嘲笑你老爸，看我不收拾你。”看着这两父子打闹，木子心想：这样的世界也很好。

吃过早饭，一家人轻装出行，慢悠悠在西湖边溜达。现在的杭州、现在的西湖，比当年似乎拥挤了些，即使还没到有残雪的季节，断桥上依旧人流不断。湖边、桥上，都能看见脖子上挂着单反的人，拍婚纱照的、拍风景的、古装cosplay，还有一些手机直播西湖风景的。木子也是个业余摄影爱好者，不过和家人朋友出门，她一般不会挂单反，她更习惯一个人出门时拿着台单反，静静地取景、记录，不紧不慢。

到了午饭时候，觉得有些饿了。看到附近的饭店、德克士，甚至便利店也挤满了人，于是一家人决定先去星巴克坐一会，垫下肚子。找了个安静的角落坐下，过了一会，丈夫端着两杯牛奶过来：“你们先喝这个，我去隔壁饭店排队等着，有位置了就微信你们过来。”“好的，辛苦了我们家可爱的大宝了。”木子调侃道。

看着窗外人来人往，木子感到了一丝物是人非的惆怅。想起以前带着乖乖来西湖边散步时的安静和惬意，于是第一次向儿子讲起了那只名叫“乖乖”的黑猫。

此时的马路上一旦出现车流空隙，对面就会有一波一波的人流涌过来，寻找就餐的地方。过去了一波又一波的人流，但有个身穿白衬衫的黑发男子，手里拿着一台单反，站在马路边，置身在流动的人群中，仿佛他的时间是静止的。没人注意到这个男人站在这里多久了，经过他身边的人也只是瞟了一眼这个不向前走的男人，然后继续自己的觅食之路。

人世匆匆，从不为谁停留。

“白衬衫黑头发。”这是服务员回答木子的话。刚才服务员过来，给了木子一个U盘，说刚刚是一位男士给她的。木子觉得很奇怪，问服务员那人长什么样。明明刚才接待的顾客并不多，可是服务员自己也纳闷，为什么只记得这个男子的轮廓“白衬衫黑头发”，偏偏不记得他的长相。不知道为什么，木子突然心里有点慌，感觉有什么东西错过了。

把这事说给丈夫听，丈夫也觉得奇怪。晚上回到民宿，把U盘插到电脑里，发现都是一些普通的风景，大街小巷、西湖、钱塘江……而且每张照片的命名都是时间加地址，从2010年到2018年。木子心情有点复杂。丈夫调侃道：“该不会是你当年在杭州辜负了某个痴心人，人家一直等着你呢。”木子故作生气：“滚，当年我们公司的同事都是有夫之妇，就我一个单身汪。”

丈夫虽然表示很吃醋，但知道木子也是一脸懵。也懒得去想了，他还是相信他家老婆大人的。倒是一脸兴奋地和木子一起看起了照片，想了解这座城市到底有什么魔力，能让木子抛夫弃子每年都要回来看看。

木子总觉得自己漏了什么，当年在杭州除了女同事，平常没有认识过哪个异性，这照片到底是谁拍的。木子不停翻着这些照片，突然她看到一张当初“丢下”乖乖的安置棚的照片，再往后翻了好几张，可以看出，那片区域去年已经被拆了，修建成一片办公区。木子赶忙去网上查了下当时那个安置棚的消息，所幸那个流浪动物安置棚比较知名，查到了去年的一条新闻，显示安置棚早就已经迁移余杭区，重新扩建了一个收容所。

和丈夫两人看了三个多小时，才看了一千张。两个人看得有些眼睛花了，于是决定先去洗漱睡觉。丈夫说：“老婆，你先去洗漱，我去看看臭小子睡着了没有，有没有偷偷窝在被子里打游戏。”“好的，对了，给他套双厚袜子，杭州秋天夜里凉。”木子叮嘱道。丈夫去了隔壁小房间，木子正准备弹出U盘，发现U盘里有一个文档，她点开一看：

我会代替你生活在这座城市，等待四季更迭，等待秋风乍起。

我会乖乖的，你要好好的。

木子愣了好一会儿，才关上电脑去洗漱。两人躺在床上，看着佯装在刷手机不时瞥向自己的丈夫，木子想了想，一脸开心地对丈夫说：“我知道是谁了。”

丈夫立刻放下手机看向她，神色带着些许紧张，像是快要开庭了。“是我的乖乖。”木子带着笑意说完后半句。

丈夫脸色一下子就松懈下来：“你呀！算了，咱们不管了，反正我知道你在这杭州念念不忘的，只有那只乖乖了。幸亏它只是只猫，不然我真的要生气了，都这么多年了，一直念着它。”

木子不乐意了：“什么叫只是只猫，它可是我的乖乖呢！才不是猫，嗯，不对，是不只是猫。”

“好好好，不只是猫，行了吧。今晚不许提猫，也不许提照片了，只准提我……”

往后余生，我只要你，乖乖的好好的

这次带着丈夫和儿子在杭州足足逛了一个半月，每个区都去了一遍，湖光山色的景点，隐匿在某处尚未拆迁的小巷……行程结束的最后一晚，木子对丈夫说：“明年还是我们一起。”“好，以后的每年我都陪你一起来。”丈夫握着她的手。看着妻子安睡的容颜，丈夫露出释然的微笑。

“我一直都知道，外表大大咧咧的木子其实内心是敏感而脆弱的。当初不是她父母用泪水逼着她回老家结婚生子，她可能永远不会离开杭州。在看过那些照片、听过那段回忆后，我也更懂得木子留恋这里的原因。不仅是那只被她忍痛留在这里的黑猫，还有那个叫“小木”的女孩。我很幸运遇见了她，很幸运可以照顾她，彼此相伴。往后余生，我只要你。一想到那个臭小子，哼，快点长大，就丢出家门吧。烦人，这么大了，还要和妈妈睡。”

关上灯，捏了捏妻子右边的被角，今年在杭州的最后一夜，无梦。

今天木子醒得格外早，看着还在熟睡的丈夫，换了双鞋，打算出门买个早餐顺便跑个步。她记得附近有个买早点的阿姨，因为每年来杭州都是住在这附近的民宿，所以对阿姨也很熟悉了。阿姨的早点摊子一直是老三样：葱包烩、生煎包和咸甜两种口味的豆浆。她每次都会要一对葱包烩、两个生煎包、一碗豆浆，要是今天点的咸豆浆，明天就会点甜豆浆。

久之，木子和阿姨也熟络起来，知道阿姨的老伴去世了，还有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儿子。阿姨也知道她每年都会来杭州。每年来这买了第一次的早点，第二天来的时候阿姨就会自动给她换个味道。今年是一家人一起过来的，丈夫坚持在家的习惯，每天都在民宿的厨房做好早餐，一家三口在餐桌上吃。今天要回去了，想起阿姨的早餐，决定带给丈夫儿子尝一尝。说来也是奇怪，木子并不是脸盲的人，可每次和丈夫提起阿姨做的早点有多好吃时，总是想不起阿姨的长相，但还是记得阿姨做的早餐的味道。

“阿姨，我来了。”木子看到阿姨的早点摊。

“小妮子，是你。还以为你今年不来了呢。今天要什么口味的豆浆？”阿姨亲切的问道。

“这次要三份早餐，豆浆的话，两份咸的一份甜的。”木子看着刚出锅的生煎包。

“这次带着丈夫孩子一起来的。”阿姨边盛豆浆边闲聊。

“是的，不过今天就要走了。前阵子一直是他在民宿做好的早餐，所以就没能来阿姨这一饱口福了。”木子遗憾道。

“哈哈哈，就你会说。能为你做早餐多好，不知福的小妮子。”阿姨笑骂着，看见木子正准备扫码付钱，连忙道：“等等，这次可不准付钱，这是阿姨请你们一家人吃的。过了这个秋天，阿姨的早点摊也就关门了，这以后就不开了。”说罢，把打包好的早餐递给木子。

木子听后心里有点感伤，临走前和阿姨拍了张合影。木子道谢后，提着早餐走在回民宿的路上。想起零九年的时候，第一次在阿姨这吃早点。那个时候这附近还没有这么热闹，小木抱着乖乖，不知怎么的迷路了，七拐八拐最后顺着生煎包的香味来到这个巷子口，看见了一个早点摊。那时也是这三样：葱包烩、生煎包、两种口味的豆浆。小木每样来了一份，觉得这比公司附近的早点铺好吃多了。真是怀念那个时候的自己，还被人叫着“小木”，还抱着乖乖宅家看书、去西湖边溜达。

“小木，你的鞋带掉了。”身后响起一道清冷的男声。

木子回过头，发现是个穿着白衬衫的黑发男子。还没等她看清男子的长相，男子就蹲下身给她系鞋带。木子正准备开口，想问他是不是那个送U盘的人，想知道他是谁，他为什么会认识自己，还有他是不是领养乖乖的那个人。男子系好鞋带站起来，低声说了句“再见”。然后左拐进巷子口就走路。等木子反应过来，早已不见了他的身影。

木子看着自己被重新系好的鞋带。突然觉得等下回去要是和家里的“大孩子”提起这事，怕是他要气上好几天。回到民宿后，木子把早餐放在桌上。正好洗漱完的丈夫看见木子摆在桌子上的早餐，说道：“好香呀，老婆，这是你提过的那个早点摊阿姨做的？”“是的，儿子起来了吗？你们俩快过来吃，给你选的甜豆浆。”木子回答道。推开洗手间的门，木子洗完手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想到刚才那个有些奇怪的男人，终究还是选择没有和丈夫提起这事。她心里隐隐有个猜想，但是自己都不敢相信。他如果真的是它，木子倒也更加安心了。

从杭州飞往长沙的 HU7451 飞机起飞。

此时，早点摊的阿姨已经回家。正在厨房和面粉，准备着明天的早点食材。她一边揉面一边对着正在打下手的男子说道：“这下你放心了吧。她过得很好。”“嗯，我知道。”回应的人穿着白衬衫，一头黑发在衣服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沉默，只是依旧看不清他的长相。

“过了这个秋天，就该回孤山了。族长年纪大了。我也该退休了，一把老骨头要回去享清福了。”

“嗯，我知道。素姨，谢谢您当初支持我留在山下。”

“傻孩子，谢什么，素姨何尝不是放不下。可我们终究只能陪伴他们短短一程。不过，这也够了。”

“伴卿一程，念卿一生。”

2018年冬季，杭州下了近年来最大的一场雪，慕名而来西湖赏雪的人仍旧络绎不绝。

断桥未曾断，孤山未曾孤，只因，心头念着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