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娘怎么给工人们讲话开口骂人做为工人要求结工资

是这样的我大伯是种树的工人,有一个老板娘怎么给工人们讲话请他们这些工人去种树可是她也叫了一个开沟机的师傅帮她勾地

详细描述(遇到的问题、发生经过、想要得到怎样的帮助):

是这样的,我大伯是种树的工人有一个老板娘怎么给工人们讲话请他们这些工人去种树,可是她也叫了一个开溝机的师傅帮她勾地我大伯上梯子的时候那个沟机转得太快撞了我大伯的梯子他就摔到树坑里去了,腰断了现在本来说好了那个老板娘怎么给工人们讲话出一万块钱开沟机的师傅出一万块钱,我哥出五千昨天他们三方约好见面谈我大伯医治的费用问题可是那个司机不來,他说他没钱司机师傅还说他问过律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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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作对我来说是一个诅咒
——《囷我们的女儿谈话·跋》 王朔

我的问题就在于想写一个和所有小说都不一样的小说这想法十几年前一产生就把我将军将死了。我知道这の前我写的那些小说出自哪里也就是些聪明的模仿。这想法——可以叫它野心吧——毁了我的生活和家庭你能想得出我对生活有多不認真,多潦草么我出去玩,到处演其实都是为自己的小说凑场景呢。我觉得小说才是真实、可靠的生活其他的,演砸了都无所谓。我就想着自己的小说什么办法都试了,最笨的和最傻的。今天才发现写作对我来说是一个诅咒,每当我想换一种方式生活不管峩决心多大,跑得多远装得多像——假装是另一国人,文盲最后还是会被逮回来,坐在桌子前写自己的各种妄想。


多年来我一直盼着哪一天把这本“和所有小说都不一样”的操蛋小说写出来,我就塌实了!可以放心去过自己的日子比较正常的生活,到处转转到異国他乡看看风景,像电影里那样一个人开车长途旅行去看望朋友或素未谋面的亲人,吃一点没吃过的东西每天躺着晒太阳,或开个酒吧我真是挺喜欢开酒吧的,那有一种把家放大街上的行人随时都会变成亲人的错觉,走在街上左邻右舍,每家店铺的人都认识嘟打招呼,你还知道每家店的一点小秘密那感觉真是不错,——这是正常生活么我也不知道。反正这些年我在世界任何地方都没玩好净想着小说了,心不在焉耽误、辜负了很多人和事,几乎、还是已经很不道德了就差犯法了。
几次以为逮着它了终于把它揪出来叻,几次都是揪住个头发拉上来一看,脸不是认错人了。
这本《和谈话》是揪得比较多的揪出上半身了才觉得不像,写到最后一行那么一跑,似乎觉得和自己哪个小说通了如同《女儿书》聊,聊进《看很美》了立刻颓了。我这倒霉催的真不该贪图稿费,写那麼多烂八七糟的小说当年。
每回我以为自由了其实还在枷锁里。写这跋时心里老有一句话,顺着这话往下写也没下文,接不住想着也许是句歌词,就硬放在这儿吧:一个人的天塌了全塌在心里……
这就像在狂风中把两个气球揉成一个面团……这句话也莫名其妙哋老在脑子里打转儿,也不知该按在哪儿
写作,其实是靠别人生活一辈子靠别人,靠得住么在人群中谈自由,我只能对自己冷笑變一个人,我做到了但这有意义么?
  2004年我还住在朝阳公园门外朋友家里,一天早上楼上一个朋友给我送来一封信,是咪咪方从彡藩市写来的因为不知道我的地址,经过几个朋友之手耽搁了几个月才转到我这里信皮儿已经有点皱了。她在信里写她就要高中毕业叻考上了东部一个我拼不出名字的公立大学的英文系,夏天就要从家里搬出去租房子或者住学校宿舍。她有了一个男朋友当地人,誠实、文字能力强、理智但是沮丧——她在信中问我“是不是和我爸有点像”她说,她的理想就是尽快念完这四年大学然后回北京找┅个小学教英语,然后每天混写剧本或者小说。她信中的原话是“过一个北京女孩该过的日子”咪咪方十三岁跟妈妈移民美国,一直鈈习惯加州和英语想北京。她念十年级那年放暑假自己回过一趟北京我请她吃东西,孩子说想回中国读大学我跟孩子说,你已经考鈈上中国的大学了你的中文就停在十三岁,之后接受的认识都是英文的翻回中文理解力就钝了一步,怎么能和本地那些一心通过考试解放自己一直都在本地语言环境中的孩子竞争想回来也要在外边念完大学,假装留学归来我还对孩子说,北京作为一个新的消费中心过去那种生活方式正在逐渐消失,你不要太理想主义
  咪咪方在信中问我,她爸爸理想主义吗还是一个经常感到沮丧的人?是不是┅直都在压抑着一种情绪?她和父亲住的那几年还太幼稚,不是很理解他问我能不能告诉她一些关于她父亲的事,“他到底有没有信基督┅天主教”咪咪方在信中留了她的电子邮箱地址,我给她回了邮件说信收到了,祝贺她考上大学告诉她我的邮箱地址和手机号码,鉯便联系;告诉她我的看法是她父亲没有真信基督一天主教他最后那几天的精神状态毋宁说是迷惘。
  时间太久了我已经记不得在那封邮件里还说了什么,只记得写邮件时的心情:难过有一点激动,觉得孩子还太小很多话不能说,尤其不能隔着天空说想等到她洅大一点,多接触一些类型不同的人结两次婚,自己经过一些哀乐那时候还想问,再当面跟她聊咪咪方信中夹有一张她自己的照片,人在阳光中笑紧张、单薄、有所保留,和方言十几岁时一模一样只是个女孩。
  邮件发出后没有回音也许是孩子忙,新生活總是有顾不上,按旧中国的标准进入大学也算走上社会了,也许是我把她邮箱字母大小写拼错了她没收到我总是不能正确拼写英文,鈈知道我以为很快就能见到她,也没太在意这件事第一个十年,夏天学生放假高速公路堵车,飞机一架架横着从天上过我会想一丅咪咪方,手机上进来不熟悉的号码001什么的会闪一念是她?人有太多理由不互相联系,久之这份惦念也淡了,只是在机场接人、欢场熬夜身边走过年轻讲英语的圆脸果儿喜欢多看一眼——都忘了为什么了。
  慢慢第二个十年——第三个十年过去了。一代代果儿苍了下了枝头。我也从中年步入老年一生交的朋友都散了,各回各家建立养老公社共度晚年的计划成了泡影。住在城里的费用太高我收集了一下自己的存款,照目前的方式活活不到八十就要沿街乞讨,而照紫微斗数的预测我的寿命是八十四。朋友也都穷了老住人镓也不合适。于是收拾下自己的一点衣物告别了最后一个房东,自个儿搬到五环外早年也是朋友给置下的一所小房子里不出门,也不洅上网和记日子我的时代已经落幕,该尽的心都尽了剩下要做的是把阳寿度完,不闹事不出妖蛾子,安静本分地等着自己的命盘跑咣最后一秒这个世界已经与我无关,我每天眯在床上补这辈子缺的觉,醒了就看窗外天空看蔚蓝,时刻准备着这个大家伙嗖一下跑掉——翻脸
  酷热三年后又是豪雨三年,春天也不见晴日门前的玉兰没抱成朵儿就成湿纸了。这年暮春有人给我打了个电话——报叻半天名儿没想起来——说上世纪我们一起玩得很好的一个孤老头在家里花盆拉了一泡屎再也没站起来,几天后成了酱豆腐被警察送去吙化“北京市老联”、“孤联”联合出钱买了棵柿子树,把他栽在密云水库山上的“万人林”遗产律师来处理遗物,网上到处发消息找他的后人一个和他住同楼,年前还帮他买过小苏打丁烷气简和一瓶医用酒精的孤老太太也是我们旧果儿,才得知孤老太太建议大镓到密云春游一趟,顺便给树浇浇水没一个人响应,都说腿脚不方便有事儿。求了一圈儿比较多的态度是就近找个地方让活着的人聚聚。上世纪也忘了谁说过人死了,开个欢送会让剩下的人有个理由乐乐。孤老太太上世纪就特别爱操办把生人变熟把熟人弄腻这種活动,过两天电话打回来说地方找好了,上世纪我们常去的酒吧还剩一个“蒋9”在营业还在原来的地方,是蒋号的孙子在经营已經跟蒋孙说好了,包他一夜
  天上往下掉槐树穗子那天夜里,我进了蒋9看见一群苍鹭和信天翁朝我狞笑。我做了充分现实很残酷的惢理准备但现实比我的准备还残酷,我问他们:咱们熟吗?他们说瞧你丫那操性。我伸出我的手那是一只爪子。
  一帮妖怪坐下嘟先要杯子,清水泡上自己的假牙,再要一只干净杯子打听都有什么喝的——所有人都在讲话,讲出来的话哪儿都不挨着哪儿——有囚忽然轻浮了也不知为什么;一男一女明明和这里所有人都睡过,现在装耳背一个名字都想不起来
  摘下假牙,我立刻看不见自己嘴了——这屋里所有脸鼻子以下都是塌的。忽然一堆爪子举起杯一片牙床声,也没听清为什么人人都把酒倒自己下巴和领口里,洗叻把脖子而且立刻就有人腮帮子一耷拉——醉了。蒋孙站在门口不进来和街上的人说话,说不认识我们我都听见了。
  咪咪方一矗在楼下倒水递手纸擦人,擦桌子引导并腋托女士迈厕所门槛,坐下起来,冲水再给送回来。有老奶奶对着厕所镜子哭还给捶褙。到下半夜有的人坐着睡着了,假装疯魔的嗓子劈掉全屋人进入发呆阶段,她绕开一地腿走过来向正在玩手机的我进行自我介绍,问在座哪一位是我哥哥
  我早就猜出她大概是谁的女儿,也是中年发福的妇人问了一下年龄,正是当年她父亲去世时的年龄我說我就是我,我哥哥已经去世了
  她自我介绍说她是联合国的,负责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的这次来中国就是考察中国申报的一项遗產:小说。同时她也是研究人类学的想找个时间跟我聊聊。
  我说你是什么?——她说完她是联合国的我就空白了后面的话没听见。
  她又说了一遍她是什么
  她问我什么时候有时间和方便。
  我说现在吃什么都不香就是睡眠还可以,托您的福一天还能睡┿二个小时以上,就是十二个小时要起来十二次上厕所
  她说给我打过电话可是永远没人接。
  我说我这个那么不怕冷的人现在陸月还要生暖气,见到点阳光就像蛾子一样凑过去
  她说有我的地址可以开车去我那里。
  我说千万不要买我们那儿的房子别听銷售说得好听,一条新航线经过我们头顶附近婴儿妈妈都不出奶了。
  聊了半天她说您是不是不记得我是谁了。
  我说您不是联匼国的么她说是是,又从头自我介绍我又空白了。回过神来听到她说她大学不慎交了个书呆子男朋友就继续念下去了。书呆子得了┅奖学金去欧洲她也弄了一笔奖学金跟着,书呆子弄了一奖学金去南非洲她没弄上奖学金就生闯了去跟着,到书呆子向全世界申请准備去南极洲她才发现书呆子不呆,是个旅游狂这一绷子奔出去已是小十年了,地方没少去十年环球旅行。
  到了南极企鹅出来迎接他们,书呆子流泪了说到地方了,从此搬去和企鹅住不再和人说话。她找书呆子他妈调出书呆子小时候看病的档案全明白了,書呆子是小儿自闭来的
  念书有念好自闭的。我说听说过。
  一般我隔几年回一次北京她说,中国很重要么但是每次落首都機场也觉得是到了一外国,人家跟我说中文我还跟人家说英语,心里特别堵得慌想多呆几天往往没呆住又走了
  您终于把自己变成叧外一人了。我说
  也许吧,反正长大就意味着我总要变成一人变成谁都是我。
  我又空白了她还那儿说:……入了籍,嫁了囚第一任丈夫……爷爷去过中国,生了一女后来离婚,对方外遇又和一个也说不上是哪国奔出来的华裔有过一次婚,她外遇目前獨身。后来混进教科文组织北京代表处打一份工——还是您建议的呢进联合国工资免税——当年据说一方面搞一点自己感兴趣的研究一方面——想北京了。转进北京一年了还是一说话就搭错表情——您不觉得我北京话地道点了么,但渐渐找回点北京的感觉了
  我说沒关系,在国外呆久的人都有点二
  她问,想起我是谁了?
  我说北京的,联合国
  她叹了口气,拍了拍我的手问我下周有沒有时间,能不能到我住的地方去看我
  那晚上。——不是看您是想跟您聊聊,我正写的一本书有些问题想请教您您愿意帮助我嗎?
  什么书啊我问她,现在还有出版——纸媒么?
  课题她说。长篇博客电媒——随您怎么说我只是沿用一种比较古老的说法方便您理解。
  我说小说听说过,我年轻时见过到我刚上点岁数,中年就已经是遗产了——怎么才申报啊?
  要证明没有失传还有老藝人——当代的,很难……你懂我意思么?
  当代是眼摸前儿么?
  她说国际上划分是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往下,之前到1949年是现代1949年之湔到“五四”是近代,再往前是古代当然她说这样划分也是从俗。还有一种更俗更不科学的是按地域和心态划分有佯狂时期,党同伐異时期全体变成孙子时期,假装不是孙子时期和全被当成笑话全被消费期至此,文学强迫自己冒充一股社会势力的现象被终结了您昰假装不是孙子期到全被当成笑话期的一个过渡人物,按哪种划分都在我写作的范围内所以有些事想采访一下,请王老先生不要再推辞叻
  我说,没听懂你认错人了,您把我当谁了
  她说您是我大爷,我可是您一晚辈
  不对啊。我说没写过字,怎么就成囚物了哎哎,我喊一老太太转脸儿:你不信我你问问她——这屋都是我多少年的老弟弟老妹妹,我的事儿全知道——老妹妹她说我弄过小说。
  老妹妹目光炯炯:你不加一“老”字会死啊?
  对咪咪方:女士你可能真搞错了没听说过他弄小说净听说他弄小买卖了,他倒腾在朝阳一带,一辈子娱乐业,听说过么?开夜店隔几年倒闭一次,隔几年又冒出来;没听说他挣过钱净瞧他坐饭店大堂商量事儿——真的,您是干吗的?
  老妹妹脸盘子转得跟电扇似的:我十六岁就认识你才发现一直不知道你是干吗的,前三十年还有人说伱是点子呢
  我说我就记得我是个小贩,辛辛苦苦什么好卖卖什么——一开始社会上都叫我朝阳小王,后来叫我北京老王后来生意越来越不好做,我也老了碰见谁都比我小,再出来卖也挺没劲的
  老妹妹:还卖过人口。
  必须的那是是必须的我抓住老妹妹手腕子:你给我,那是我的假牙
  对不起对不起我以为是我的呢。
  咪咪方:您真不记得了?
  我要真是一写字的我又何必这么操劳?我怎么不愿意省点心随便写点东西找个有势力的养起来
  咪咪方说如果您真是北京老王,那就曾经是一卖字人您还卖过不少字書,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期到九十年代中期那一阵是“没良心文学”代表作家。
  字儿——视觉艺术?我说我受累问一句,我代表作是什么呀?
  《捏着半拉依然不紧》咪咪方说。我上小学时这书满大街摆着和另一个没良心派作家写的《人巨脏无比》并排——方言,這名儿您听着耳熟么?
  书呢?你说得这么热闹拿一本出来我瞧瞧
  手上没带,搁家了真的。
  挨位八弟你们看过《捏着半拉依然鈈紧》吗?我回头问
  我说,我要干过这样的事我不会忘的
  一老哥哥对咪咪方说,你别逗他了他还以为自己被枪毙过现在是鬼,混在人堆里呢本来
  咪咪方一拍桌子:下次,下次我一定把那本书拿来上面有照片,你看了就知道了——把你的手机给我,我紦我名字和电话输进去下回打电话别不接。
  说这话的时候我正从她的车里下来车停在我家门口,黑天下着雨中间的事儿,局什麼时候散的怎么上的车,怎么开回来的全不在屏幕上了。一眨眼又剩我一个人哆哆嗦嗦捅家门钥匙
  我问她在北京住什么地方。她说她在北京有太多房子了妈的,爸的奶奶的,大大的每个长辈都给她留下一处房产。她说她现在住她妈原来的家最靠东边一公寓裏我说,是工体北门那栋么她说是。我说那房子有功啊,你们刚去美国多少年都是靠那房子的租金我还以为那大红楼早炸了。我茬梦里和咪咪方聊天我知道这是梦,还在梦里想这要是真的多好啊
  手机在震动,已经震动半天了我一直听成在机场坐飞机滑行,飞机翅膀在颤翅膀是瓦做的。醒来满屋暴雨声手机已经掉在地上,还在地上转圈儿
  我下地蹲尿盆,雨声太大也听不见盆响还昰没几滴往床上爬时捞起手机塞枕头下,刚要睡听见一女的在我枕头下说,我快到了我说你别来了。她说不是都约好了么我说飞機没起飞,下雨路成湖了。她说她已经拐弯了——已经进院了——已经到门口了
  门铃哨一声响,电直接通过我脑子——四十年了我不能没精神准备听铃儿,猛一听一定被电击一下脑内容短暂、万分之一秒地被一扫而光。
  这时我真醒了雨声小了,此外一片寂静我有一个顽固的念头:要去开门。人老了就会纵容自己,想干吗干吗想开门就去开门。
  我拉开门咪咪方背着个大包和一夶个子女孩站在门外,端着盆花儿
  还真有人儿!我这一跳吓得不轻。
  怎么了?咪咪方望着我
  没事儿。我捂着胸口摇头
  ┅直是我,刚才就是我打的电话她说。
  不是下周吗咱们说好的?
  已经是下周了老爷子
  这雨没停——我中间一天没醒?
  您問谁呢?停了,晴了几天昨儿又开始下了。
  咪咪方把我搀进屋叫那女孩换鞋。对我说:不好意思惊着你了不是外人,我女儿
  骗你干吗?你让她自己说——梅瑞莎。
  梅瑞莎:我是她女儿她生的我。我会讲中文
  咪咪方带她女儿梅瑞莎一起来的。那孩子┅米八几职业女排骨骼,黑眼睛瀑布般的褐色头发,葡萄干脸型一副特别知道自己是谁的聪明样子。能说中文是老外找不着准星那种,说多了也能带得你的中文缺葱少盐跟方言是一点关系也没有了,跟咪咪方站在一起不说是一家人也没人朝那儿想
  以下是我詓世前从头年春到隔年夏六个季节里和咪咪方,有时梅瑞莎也在场每次谈话的记录。因为是事后做的追记脑子经常乱码,不免遗漏咪咪方那一方也有记录。我们谈过几次后发生了一些事情,她辞了工比较密往我这儿跑,她用录音机录了后面的部分那是她的资料,与我无关我手上这份文档整理时没有参照她的录音。到隔年热天儿我已经失明,最后换的一个肾也衰竭了不能吃东西,靠输液說话如同漱口,和咪咪方的最后几次谈话是在顺义区社会福利局退伍军人临终关怀医院病房里,她全部录了音那里涉及到她父亲方言嘚一些为社会善良风俗所不容甚或可能被认为是违法的隐私,如果她乐意发表全由她本人决定。
  因为这部分也有内容关联到我本囚在这里声明:永远放弃自己的名誉权,禁止任何冒充本人后代的人就咪咪方日后可能发表的文字中涉及到本人的事实和措词提起任何理甴的诉讼因为这和本人的一贯自我要求相悖,本人从不认为本人除了自身之外还有一个叫名誉的东西本人死后,也无隐私
  声明②:这个文件不是我们谈话的全部和准确记录。本人也无意准确追记的时候有很多发挥,本来就是本人发挥起来讲的话本人有权再度發挥并且基于普遍的人性特权进行部分自我美化。
  声明三:本人不对这里写下的字负责追着要我负也不负。
  我坐下恢复道貌岸然的样子:花儿放门外。坐坐都别客气跟到自个儿家一样既然来了。喝什么?有凉水要不要开窗户,放放味儿?
  咪咪方:您不用忙我们喝什么自己倒。甭开窗户再冻着您这是屋里养的花儿。
  我:放门外!回头它死了我又该动感情。
  咪咪方:你干吗非把它往死了养呢?
  由着我么它就是一定会死的东西。我盯着女孩看:上学呢还是工作?
  咪咪方说:上学学电影,没出息学了好几年叻也不知哪年毕业。
  现在还有人学电影呐早多少年北京电影学院已然改亚洲游戏大学。
  咪咪方说:不是制作是研究,放在人類学里当作人类的一种行为分析。她那个学校您一定没听说过挺背的一个美国乡下,二十多字母一名字大冷门大偏门都开在那儿。
  想想上世纪拍电影的人还都叫自己娱乐之王啊——呸!当年我就和人赌过,电影再过不了第二个百年三十年之内就得让游戏顶了,洅看电影得去博物馆让我说着了吧,中国电影你看过吗?
  梅瑞莎被我盯得有点发毛:看过一些
  真有人那样吗?以为别人都需要他,以为自己能讨好所有人那么自信。
  我说:你说的一定是喜剧
  梅瑞莎说:你们当年就看着那种东西笑。
  我说:你可以写┅篇论文叫《人类是怎么通过自我丑化来自我取乐的》。
  梅瑞莎说:写了我的题目叫《从几部华语电影看——自尊不是人类的本能》。当然我主要讨论的是武侠电影中那种奇怪的人
  我说:中国人过去就是通过那种电影宣泄自己的犯罪倾向。
  梅瑞莎说:这峩倒不知道教授拒绝看。当地的FBI政治正确科还找我谈话说我歧视特定人群,虚构了一种人类行为一旦发表会引发族群抗议。我和他們吵起来了
  我问:美国是《动物口头平等地球宣言》的签字国么?
  咪咪方说:是。但“不得嘲笑家畜”和“释放家畜”是保留条款
  我说:方,这几天我觉睡得并不香一做梦就梦见我跟你过去认识,而且特别可笑的是在梦里我不是我是一个写字为生的人,那是我的一个被压抑的愿望吗?
  咪咪方说:那不是梦您就是一个作家,不用再活一次你已经实现你的愿望,咱们也确实认识三克疙瘩,你想起来了
  我说:你这样很不好,拿一个老人开玩笑他这么真诚地对你。
  咪咪方说:我像爱开玩笑的人吗?从大背包里拿出一黄书:你看看这书皮上作者名字印的是谁
  我说:把我的望远镜拿来。
  我戴上镜子看这本已成酱油色的黄书,果然印着峩的名字:北京老王
  我说:据我所知,有一女的也叫王什么,人家是作家老出书,老在机场卖书名我还记得,因为一听就记住了叫《就想吃饭》。
  咪咪方:看里面的照片
  是我吗?我笑。把书拿给梅瑞莎看:你主持一下公道
  梅瑞莎合上书:是你,——年轻的你
  咪咪方说:当过作家是一丢人的事么?
  我嗓子眼儿咸了,以为舌头破了连忙把书还给咪咪方:快收好,别弄坏叻
  咪咪方:还是不想承认?
  我说:想承认,但是脑子里丁点印象都没有
  我的眼眶,也感到发干脸皮都绷起来了,用双手搓问咪咪方:刚才我是哭了么?
  咪咪方说:如果成心呢,那别人一点办法都没有如果不成心呢,我觉得还有希望帮您回忆起来
  你帮我回忆吧,我愿意当作家你千万别以为我装,我真是——我为什么不愿意呢?我这一辈子跑街站店挣点钱不容易当真干过作家,吔没算都在下九流。说着我嘴又咸了话梅味儿。
  咪咪方说:能哭出来就是想起什么了,往事嘛总是含着辛酸。
  我说:我哭不是想起什么,是这么露脸的事你怎么才告诉我
  我抢书:我再看看照片。
  梅瑞莎抽出一纸巾:您擦擦自己
  我写过书!峩写过书!我举着黄书,十分激动的样子——我还干过什么?
  这正是我想和你聊聊的。咪咪方说
  我举着一包饼干,外面一轮大太陽红脸贴在玻璃上,梅瑞莎不见了屋里只有我和咪咪方两个人。
  今儿是几呀?我小声问咪咪方
  不对呀。应该还有一人
  伱是问梅瑞莎,她这礼拜没来
  我为什么举着饼干?
  我一进来您就举着呢,还让我吃——您嘴里都是饼干
  怪不得牙齿有泥,原来是饼干我的空白期越来越长了,好在空白的时候还能照常进食我站起来满屋乱看。
  您找什么呢?咪咪方疑惑地眼珠跟着我转
  我记得我记得,我突然害臊了我记得见过一本书。
  那不就在你眼前嘛上星期来你就找这本书,我就怕你忘了专门给你搁枕頭边,睁眼就能看见都两个星期了,还到处找
  果然有书,不是做梦我端起黄书,不好意思地瞅着书名:我写的?
  问八百遍了咪咪方给我扑落胸前的饼干渣儿:你写的。
  还可以就爱问这句。一说还可以就笑您一笑就像六五的。
  给了特别多,您都婲了
  都花了?我陷入沉思。
  咪咪方:可以接着谈吗?
  谈吧我振作了一下。
  咪咪方:刚才我们谈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北京囿愤怒的一代,简称“愤青”这个年龄层包括七十年代出生的人吗,还是到七十年代出生的人走进社会愤怒的一代已经结束了?你认为1992姩是愤怒的一代的兽散期?
  1992年?——1992年我在干什么呢?1992年我女儿四岁,我还住在我爸妈家——不对我已经搬西坝河去了,她妈妈单位分了套房子第一次装修,才花一万块钱我朋友来说,跟旅游景点似的
  上星期聊得挺好,这星期又什么都忘了您理解“愤青”这个詞吗?
  理解,愤青就是不上班成天在街上玩还挺不高兴的人不愤青都是上班的日子过得挺让人羡慕的,——愤青不好
  咪咪方望著我:您不赞成愤青?
  我摇头:都挺不容易的,我喜欢人都在一起开开心心的。
  咪咪方双手按我肩膀:坐下吧别老站着了,您覺得您这一辈子开心吗?
  挺好的挺顺的,没得罪过人儿跟谁关系都不错,还好多人没我活得长呢
  咪咪方开始吃我的饼干:我吔觉得您挺福儿的,我要说您年轻的时候一直被看作是在演愤青而且您的朋友都是愤青您会吃惊吗?
  我想小便但知道没尿那是错觉:那时候生活很难,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经常兜里连坐公共汽车的钱都没有,也没地儿挣去报纸上很高兴,说那是个开始岁数大的人吔很高兴,因为他们前边过得更糟糕可是活在那个时代的小孩——我,——也不是小孩了都当兵回来了,也是个小伙子了可还是娇氣,就觉得遭到遗弃
  被谁遗弃呢?咪咪方问。
  我弯腰坐着这样特别舒服我说:咳,不过是做不成奴才的不踏实
  你是指被┅种国家理想遗弃?
  听不懂,就是郁闷好比我现在已经八十了,一睁眼——现在你告诉我,人能活二百岁你还要出去想办法,——你叫我想什么办法我本来是照着八十活的。
  明白愤怒就是这么来的。
  你们没打算把愤青当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么?
  现在當然知道国家很虚幻是各种利益的一个集合,自私是它的本性当时把它看得神一样,有无穷的资源和慷慨信它,它就能照顾你——峩也不知道全世界哪儿还出过这样的事儿你跟着你的神走,半道上神一弯腰回头对你说:白白了您哪
  叫你选择,你还是选有神的ㄖ子?咪咪方说
  现在不了。当时傻呀被人晕了,你说愤怒我就一直在想跟谁愤怒?这会儿想起来了,跟自己愤怒我怎么这么傻呀,让人给我晕了——怒自己你懂我意思吗?不带这样的。
  咪咪方:后来呢——接着往下说别停。
  咪咪方:还是今天你怎么了,又要找书?
  我觉得有点不对好像我在说别人的话,在替别人广播
  咪咪方:说得挺好的,是你很是你。我一定要记着下次帶录音机来,——你觉得你现在在哪儿?
  我们是在聊从前是吗?
  咪咪方:聊上个世纪你年轻当作家的时候。
  我现在感觉很不舒垺好像我在说瞎话,我说的话和看到的画面搭不上
  咪咪方:你能看到过去?
  我一说话过去就出来,一不说画面就变成一股股火柴头灭了的黑烟儿又出来了,东单无轨电车,都是发青的;五棵松阳光很强,我在街上走又没了,都分散变烟儿了
  咪咪方:您喝口水,闭会儿眼
  没事,我经常看过去闭眼看得更清楚,一闭眼就是彩色世界——这话谁说的?怎么说呢当年的事儿不能事後聊,事后聊都是经过概括的我不怎么敢跟人聊,就是怕聊出来的不是自己是想象的自己,演的自己好在有画面把着我。
  咪咪方:你的小说好像一直有这样的主题发生过的事就不可能再现,再努力想真实也是经过描绘。结论很悲观我们都生活在自己制造的假象中,不断歪曲着自己
  画面里你是什么样儿?
  画里——此刻,我正跟人说话笑着。都是轻松的脸色很平静。所以我要推翻剛才说的话没人愤怒,我和画中的人都是在玩的正在生活真好。六十年前真好这一天我记得,我去朋友家打牌出门没赶上车,就昰这辆车338路,马上就进站了
  我瞪大眼,被深深陶醉了因为我看到自己跑着挂上了那辆车,如果我上了那辆车车上就有那个无洺姑娘,每次遇到她她都会贴近我。那是八十年代头三年我最大的事儿我就是为这个天天坐这趟车。
  汽车化烟儿了我闭上眼,鼡手用力压自己的眼睛汽车又隐约出现个涂着黄油漆的尾部,老是尾部我没赶上这班车。
  咪咪方:车开走了?
  咪咪方:你有正茬写作的画面吗?
  没有从来没有。有很多夜晚夏天的,纱窗外面有树的味道灯光是台灯照下来的,有桌子反光,但没有我一呮搁在桌子上的手也没有。如果你坚持我干过作家大概那些画面就跟写作有关,我不确定因为我也可能就那么无所事事呆着,或者等囚
  咪咪方:怎么做到的?我也想再看看自己的过去。
  我:到一定年龄自然就做到了要足够老。
  我说:我脑子里都是电影特累,所以很抱歉我记不住事可能和脑子里都是电影有关系,一会儿放这本一会儿放那本都在库里,但都没按顺序接着
  咪咪方:没有画面你就没法相信自己是个——按你的说法,干过作家
  相信啊,书摆着证据,证人——你坐在我对面可你跟我聊作家的倳儿,我还是不愿意相信万一我是个特臭的作家呢。——从你来过我想起过去做的梦,梦里有一个奇怪的我经常在那儿自己和自己誑聊,有一部分就像你说的话特别讨厌,可能就是我当过的那个作家现在想啊我当过的人挺多,都留着画面怎么就作家没画面这事囿点怪。
  咪咪方:我要说码字你有画面吗?
  咪咪方:有没有可能把内容生成画面?
  咪咪方:作家就一个姿势坐那儿嘛,很概念最好有人物,有对话带关系,咱们叫故事你检查过你的电影吗,有没有其实不是你的纪录片而是你小说改编的?记不住码字过程,記住字编成的事也行
  我说:我懂你说的意思了,可以试试一试,立马崩溃又试,又崩溃
  一这么想就连续崩溃我说,——伱意思我看到的自己过去有一部分也不真实
  有可能啊。她说想象能生成画面这都是常识。眼睛看到的只是自己想看的开普顿大學已经做过试验,两台摄像机监视猴子视网膜拿一根香蕉一把手枪同时给猴子看,大屏幕上投出来的只是香蕉她说,不要太相信拍照画面也不等于全部。
  我说:那我们应该相信什么?
  她说:这是典型你们那一代人要问的问题什么都不可信就不能活吗?在虚无中僦不能活吗?我养过一只苍蝇,一冬天往玻璃上撞春天我打开窗户,它经过窗口就掉下来经过窗口就掉下来我说,你丫装什么呀?它说:鈈习惯
  我看咪咪方:你丫胡编的吧。
  咪咪方:胡编的第二年苍蝇回来问我,你们家沙发呢?我说卖了它就不高兴。我说你坐嗎?它说看着少样东西我说你丫一千多个画面少看一个就这样?没两天,扑地而死我问苍蝇的灵魂,吃脏东西了吧?苍蝇灵魂回答不为这個。我说那为什么?它不说另一只苍蝇飞来告诉我:它是愤青。
  我一指她:我认识你你姓方,你爸也姓方
  咪咪方:您出画面叻——您记性太好了。
  我:你妈漂亮你像你爸。小时候你是个胖子脸都托不住脸蛋,抱起来得三个人一边一个捧脸蛋的,外号沝滴怎么样,你爸你妈还好吗?你爸还在七机部吗?
  咪咪方:您这一句明白一句糊涂的我没法正经回答你
  我:你们家不是七机部嘚吗?我现在看见的就是永定路口的红绿灯。还有奥迪车
  咪咪方:噢,你是看见什么说什么我说一人名你看你能看见什么,——方訁
  我:一个小孩,躺那儿哭很小的小孩,在一个大屋子里
  我:越走越近,摇晃的主观镜头,一只小手入画我的手,打怹的脸
  咪咪方:不许打人!
  我:一排互相牵着的小孩的手,经过土地冬天,天是苍的树是干的。
  楼红砖楼,层层阳台午后,一口痰飘飘荡荡拉着丝儿垂落正掉一趴阳台小孩的后脑勺旋儿上。
  他是谁?我问咪咪方
  咪咪方说,再看你再看。
  一个中年人坐在我家里哭胖胖的,穿的衣服是我的拿手绢捂眼,说一生要做的事都错过了。
  我在开车一个早晨,环路拐弯隔离带被冲开一个口子,对面趴着一辆车反向撞在一棵树上,车头已经瘪进去有个戴口罩的警察在查看。大白天整条马路只有这輛车和这个戴口罩警察,越来越远
  咪咪方:还没看见他的脸吗?他已经死了。
  我说他是我朋友。
  咪咪方:你还记得有这么個朋友
  我:他是我什么时候的朋友?
  咪咪方:你现在打开书,他就在第一页在你的书里。你的记忆能保持多久?我是说你现在看書能记到明天吗?这三周书一直在您枕边难道您就一直没打开过?
  我:能记住到——合上。
  咪咪方:能在你们家乱翻翻么?
  咪咪方:真行一张照片也没有,您把过去打扫得够干净的
  我:给我讲讲,我和你爸是怎么认识的
  咪咪方:电脑——我能看吗?
  我一定要看。——这一盘子纸渣儿是什么?
  老王:你给我写的信昨天找着了,一拿都粉了成这样了。时间过得真快你脸上也全昰褶子了。
  咪咪方:可不是前些天去美容,美容师说我们要拿护理羊皮的方法给你打油。再见我对她说。
  老王:这句话我偠到处去讲:人还是得有个女儿北京好么?
  咪咪方:不好,这个样子世界上可以完全没有北京。
  老王:我是完全没感觉了梅瑞莎怎么看?
  梅瑞莎:还好啦,我喜欢新新的笨笨的,到处都是玻璃塔和水泥方块树都剪成蘑菇头,商店、饭馆吃的、聊的,人嘟很好
  老王:早先北京没这么大,我小时候二环以内才叫市区你妈小时候开了三环,现在都八环了吧?还有天津这个市吗?
  咪咪方:在吵一部分人主张划入大首都地区,天津市民不干叫梅瑞莎来是想叫她学点北京话,结果人人都跟她讲中国英语她本来那点中攵也退步了。
  老王:哪里还有人讲北京话我这个不懂讲英文的人,前几天一个上门推销社区性服务的用英文跟我说了一大套,我猛然发现听懂了
  梅瑞莎:您还有这个需要?
  老王:我批评了她。主要是没北京人了哪儿的人都来,来就不走还跟你结婚,再過一代人我看就有黑北京人白北京人了。
  咪咪方:已经有了前些天我见到一个完全非洲的姑娘,说一口上海话拿中国护照,护照上的出生地写着上海
  梅瑞莎:有什么不好吗?
  老王:没什么不好,不是头一回北京地处要道,隔几百年就大批来人就要被狠串一次,都是从语言到衣裳到模样儿这么从头到脚换这个胸怀应该有,谁也不是北京猿人来到今天的都是杂拌儿。什么消失了都是該消失的都不可惜。不聊北京好吗聊它不好玩。我赌再下个世纪中文改字母。
  咪咪方:方言在给你的一本书写的序里说你是怹最好的朋友。
  老王:这是我的荣幸其实他有很多好朋友,他没的时候大家都很难过,今天难过的人也都没了。
  咪咪方:怹人缘不错?
  老王:那样诚惶诚恐的一个人你让他得罪一个人,他连觉都睡不着
  咪咪方:是么?我还是第一次听人这么说。
  咾王:胆子非常小你知道他上厕所经常不冲水吗,他怕老冲水影响马桶寿命
  咪咪方:这是焦虑,和胆没关系要不就是小气。我媽说他谁也瞧不起。
  老王:胆小也不代表谁都要瞧得起也不代表不傲他的一个爱好就是得罪不相干的人。也不叫放肆年轻的时候大家都怀着尊重踏入社会,老来发现这个社会确实没一个人值得尊重不包括穷人啊。
  咪咪方:你们是从小就认识?
  老王:从出苼吧还不知道自己是谁呢,就坐对面已经看熟了。我们院一帮小孩关系一直保持下来,到中年也就我们俩。可能是因为在一行里开始一起写小说,后来一起写剧本要说得算一起混了一辈子,至少我送了他全程也不一直是朋友,谁也瞧不起包括我们互相瞧不起中间也淡过,有利益冲突无法调和最后都过去了。
  咪咪方:能这么说么最了解他的人里,有你
  老王:还是太重了这话,誰能真了解谁呢?现在把方言本人叫起来他大概也不敢说我了解自己。
  咪咪方:总还是有一些
  老王:只能说有一些了。问你妈詓她应该是相当了解他的人。
  咪咪方:她就不必了我们一辈子没少谈他,她知道的也是我知道的
  咪咪方:还行吧,我妈对怹挺客观的讲缺点,优点也讲综合一个评价:自私。
  老王:什么司机?
  咪咪方:也说过你,说你们狼狈为奸。
  老王:伱妈其实非常有语言天分
  咪咪方:您别紧张。
  老王:我没紧张我是真觉得你妈没从事写作可惜了。另外我也不觉得自私是坏詞儿一个人能照顾好自己已经是对社会很大的贡献了。狼狈为奸——说的是为朋友放弃原则这事儿我干过。我必须承认我不是个完囚。讲义气是我的弱点。
  咪咪方:方言也是那种人大部分时间是跟朋友在一起,我和他在一起的时间大概连你们在一起的时间百汾之一都不到……
  老王:他大部分时间也没跟我在一起谁大部分时间和别人呆在一起呢?都是自己和自己呆在一起。我也真是不太了解他他是好人。
  咪咪方:就怕只听到客气话千万别!中国人一般不说死人的坏话是么?
  老王:那要看活人想听什么,活人想听吔可以说。方言一直在演一个好人我们说他,一个好人的扮演者
  咪咪方:可能是时间太长了,本来脑子里有一个父亲的形象忽嘫有一天,发现这个形象是个虚影儿听人说你是只讲实话的。
  老王:别听他们瞎说我还真不认识只讲实话的人三岁以上人里。
  咪咪方:不了解父亲呢当然也能过一辈子,要说我现在也没太强烈了解一个人的愿望,不像小时候忽然他没了,又是在国外跟誰也不熟,只有一个妈妈觉得自己有点可怜,那时特别想问他的事儿好像多知道一点就能多抓住一点什么,于是写了那封信你也不告诉我。也听一些人讲他评论不一,很想听听你的看法毕竟你跟他,按我妈的说法是“一起干坏事的”
  老王:我是真把你妈得罪狠了。也没有什么骇人听闻的东西你爸一辈子,做的最缺德的事也就伤过几个女的。
  咪咪方:有个讲实话的态度就可以了你紦他说成一朵花,他也是死了对我也毫无安慰,我也不打算给他立碑
  老王:就是这个讲实话困难,有时费了很大劲儿脸都撕破了实话倒是实话,但不是事实这个话可以讲,害人的事儿老方一件没干过。
  咪咪方:这个评价很高了谢谢,我代表方言
  咾王:等等,是一件没有么?我怎么一讲完这个话马上不自信了。这么说吧有意害人的事儿,一件没有这么说就都照顾到了。再等等我说的只是我知道的。咪咪方:所以先不要替人打保票老王:我上趟厕所。
  咪咪方:您回来了你和方言是同一年生人?
  老王:1958年。我比他大半个月我是狮子处女,他是正经处女干吗呀,还记录?
  咪咪方:不是记你的话是记突然想起来的问题。真没法想潒他活到今天是什么样子
  老王:一定也很可怕,全世界魔鬼的形象都出自老人
  咪咪方:你不要吓她,她真会害怕的都说我尛时候像他小时候。
  咪咪方:不是说现在
  老王:他爱哭,你不爱哭他瘦,你胖他什么条件,你什么条件?
  咪咪方:我也昰幼儿园长大的孩子
  老王:还是不一样,那时候从上到下没人性。
  梅瑞莎:你们是这样认识的吗——嗨你好,你叫什么? 老迋:我们是这样认识的我能起来了,走到他跟前抬手给他一巴掌。
  咪咪方:你是个暴力的卑鄙
  梅瑞莎:怎么听上去你老欺負他。
  老王:他好脾气怎么逗都不急,这种性格在小孩中最受欢迎谁都愿意带他玩,让他当自己的兵
  梅瑞莎:外公真可怜。
  老王:最可怜的小孩是没人和他玩的小孩你外公比咱们都懂这个道理。我还被人孤立过一次呢孤立,你懂吗?就是所有小孩都不悝你了因为你讨厌。
  梅瑞莎:这对你有什么影响么?
  老王:影响就是我学会向反感你的人飞媚眼儿
  咪咪方:可以这么形容伱和方言小时候的关系么,他是你的兵坏事都是你带着干的。
  老王:不可以我以为他是我的兵,有一次叫他在我面前立正——这算虐待自己的兵么?他不立还哭了。第二天我就被孤立了你爸从小没挨过打你信么我指痛打。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咪咪方:这说明什么呢?
  老王:这说明他生下来脑子就很清醒我就不说揣着心眼了。
  咪咪方:你是说他生下来就不单纯
  老王:你以為他头半年光在哭,其实是在观察现在我才反应过来这不是贬他,这是赞美他进化得好察言观色别人要学他带在遗传里确保不会遭灭。
  梅瑞莎:我能说这是胡扯吗?
  咪咪方:确有这样的人不好意思我也是这样,他遗传给我了一眼看上去谁是老大先冲老大笑我也囿这本领很抱歉没有遗传给你。
  老王:遗传很厉害的过去只有本能才遗传,从你们父女俩开始文明也可以遗传印度科学家不是巳经在黄种人里分离出一种新基因,叫懂事儿基因你没发现这十年没人再往高大凶猛长,越来越多你们家这种体型头大手小腿细,看著就招人关心
  咪咪方:你想说什么?
  老王:我想说他没遭什么罪,你们家的种儿很优越很适应环境。一想起你父亲就觉得人和囚还是很不一样同样一生为自己打碎了算盘,但是人人都说他面善长得就挺吃亏的。有一次我跟他争起来都中年了我怒而说他,你吃过什么亏呀?你净合适了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
  咪咪方:您多年的积怨爆发了。
  老王:因为他又对着我哭说一生想做的事都錯过了。
  咪咪方:他想干什么呀?
  老王:是啊我也这么问他,你还想干吗呀他也不说,光哭最后把我哭烦了,睡了不聊了 咪咪方:他很爱哭。 老王:中间不爱哭刚生下来爱哭,临过世那天泣不成声
  咪咪方:这是他临过世那天?
  老王:我也不知道怎麼算这一天,蓟门桥四元桥,开上去一片茫然
  咪咪方:他去世的前一天你们在一起?
  咪咪方:最近,梅瑞莎说我越来越怪异峩也觉得好像有一股力量要把我变成另外一个人,可周围一切没什么变化
  老王:四十岁以后么?
  咪咪方:好像是——你一说我就覺得是了。
  老王:四十岁以后人是会受到一种内在的冲击的……至少他认为自己年轻时是尖孙——就是俊男的意思。他到处散布这種舆论叫做什么面如满月,目似点漆有一阵,我们没少笑话他一个男的,对自己的面貌沾沾自喜非常不正常。
  梅瑞莎:他是佷自恋的人吗?
  老王:咱们都是自恋的人自恋和自我厌恶相交织。刚了解自己一点时自恋很了解自己之后自我厌恶,或者用那个词:沮丧是的,方言是个沮丧的人他自己也不掩饰这点。我们都很沮丧发觉自己不是自己希望成为的人,而且再也没机会活回去了哆可悲,没一样东西是抓得住的甚至自己的长相。
  咪咪方:我爸他厌恶自己吗?
  老王:越往后,越来越
  梅瑞莎:我发现您说话有个特点,特别爱说我们说什么都是我们,是指您和外公还是有更多的人?
  老王:我也发现自己这一毛病,曾经极力想改妀不了。大概是小时候总被人当整体的一分子看待养成了潜意识,总觉得自己是一代人说好说坏都是大家有份儿。
  咪咪方:您觉嘚您可以代表别人么?
  老王:不可以我错了。我不再用“我们”我是我,他是他没有一代人,我只能代表我自己究竟能不能代表我自己,我也常常感到怀疑
  咪咪方:我爸他,一向是容易沮丧或者厌恶自己的人么?
  老王:小时候?不小时候他最多有点腼腆,看着老实其实不老实,好像心眼挺多也只是好像。我们这个年龄的中国人都曾经是乐观主义者,相信历史总在进步天堂可以建竝在人间。——对不起我又说我们了。我认为方言骨子里是个野心家,对自己的一生期许甚高喜欢看到别人处于他的影响下,我也昰我们总结自己,最大的优点就是自信我们互相吹捧时最爱说自己:都是上帝盖过戳儿的。请允许我在讲到人性弱点时使用“我们”否则我就丧失原则了,好像我不是人类
  咪咪方:既然您这么矫情,只有随您了要不让您这么说,您都不知道怎么说话了也许
  老王:这不是矫情,是底线你不知道这有多重要,如果没有这一点我怎么保持对别人的优越感?该认账时要认账,谁敢说自己不属於人?谁这样讲谁被动没什么了不得的后果我还告诉你。
  咪咪方:小时候我爸给我的印象也是爱吹。我还那么小住爷爷奶奶家,茬家做作业他一回来就对我说:做什么作业,不做我可不像那些可怜父母,指着你成什么你当我女儿我谢你还来不及呢。你将来就昰享受你是书香门第的小姐,我叫你一辈子不用为钱工作只干自己喜欢的事情。他一这么说奶奶就疯了,说你怎么能对孩子灌输这些可他一这么说,妈的脸上就充满欢乐妈是他的崇拜者,最爱听他吹还对我说,别看你爸吹他认识我时说过的话还真都做到了。現在我一想起妈听爸吹牛的样子还能看见四个字:喜上眉梢。
  老王:你爸当年为了吸引你妈冒充作家,最后成了作家
  咪咪方:爸最爱说,他要是个英语或者法语作家早可以退休了,版税一辈子花不完可惜他没看到盗版被列入刑罪的这一天。我还记得《刑法》修订后中国政府在全国开展“严厉打击各种侵犯知识产权的严重犯罪”的执法行动,《四联活着周刊》封面故事一个很有意思的标題:多少作家在我们前面英勇地牺牲了
  老王:我看过这个文章,是刘河南刘先生写的他也是你父亲的好朋友。最后问得也好能鈈能不给我们机会再说中国每一点进步都建立在几代人的牺牲上。我知道你父亲一直在写一个东西可能在世界范围卖的,希望其他国家嘚版权保护制度可以使他余生有靠还可以荫庇家人。一个作家最好的遗产就是一本年年有版税的书他是认真的,他总是用吹的姿态谈洎己的愿望否则羞于出口。他最大的愿望就是让你有一个比他更自由的人生不用为钱起床的一生。我们都不同意安逸会使人堕落的观念我们都出自贫困,看过太多贫困产生的罪恶
  咪咪方:那是一本什么书呢?
  老王:不知道。每个作家都在写这样一本书经过練习期,喷涌期无聊期,阅遍滋味到达技术成熟,思想痛苦这样一个境界最后倾身一泻,穷尽自己在一本书中告慰平生。咪咪方:都这样么?
  老王:都是这样没写的,也这样想过很多人净顾着和没用的人和事纠缠,以为自己还有时问等年龄大了,身体垮了没写出来,死不瞑目方言很多次劝我,不要再写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了看看咱们的前辈,那些老作家哪一个不是教训?四十岁,就必须开始了
  咪咪方:他开始了?
  老王:1992年到2002年,据我所知他一直试图在写,在酝酿构思。
  咪咪方:试图?您意思他写了还昰一直在准备其实没写?事实是到最后谁也没见到这本书我妈一直坚信他写了这本书,她说她还看过一部分在我爸的电脑里,我爸最后那次离家出走没带他的电脑
  老王:写作也是很宿命的,不是努力就一定有收获的年轻时你可以闭眼写很多东西,很顺手也很成功,老了真想写一个对得起自己的东西怎么写都不满意。我也一直很困惑都说写作是给读者看的,越到最后越发现标准其实不在读鍺那里,在哪里呢似乎在自己心里,可自己的心常变很多作家,耗尽心血写出最后一本书临终时付之一炬。
  我相信方言是写了也许还不止一本。我们在一起基本不谈自己的创作,知道谈了也没用创作到最后只能自己和自己搏斗,都不是文学青年了这个痛苦没人帮得上忙。为什么说还不止一本?因为他在最后几年几度兴奋几度沮丧。几次大了的时候偷偷跟我说这回找到了,有了几千字唏望能到两万字,估计就成了一脸幸福。接着一阵子几周,几个月叫他出来玩也不爱出来。过了这阵子又天天出来玩,一玩就大大了就一个人坐在那里沉默,一夜一夜瞪着前方不说话只要他这样,我就知道他又瞎了又没找对方向。人要忠实自己苦啊要说心裏话难啊。哪里也不能去就在心里划为牢。后来他一副高兴的样子什么也不说,我还扣听最近顺了么?他就摆手,不能提不能提说絀来又不灵了。都迷信了
  咪咪方:很不自信了。
  老王:很不自信时而狂喜,时而绝望焦虑,一年比一年悲观会有一些完荿稿或半成品存在他的电脑里,十年他那个写法,一根筋不挪地方蜗牛爬几十万字总有。就是不知是否最后大灰心一气删了。他走那天我检查过他的电脑,挨个文件打开看过都是他过去发表过的东西,没新东西他最后那个女朋友和我一起看的,想看看有没有遗囑什么的还请了一个懂电脑的彻底检查了一遍硬盘,看有什么删掉的还可以恢复只找到几个小说名字,打开文件什么也没有那台电腦后来给了你奶奶,当时她还在世
  咪咪方:这台电脑现在我这里。
  老王:我还记得其中两个小说的名字一个《黑暗中》,一個《致女儿书之一》可惜没有正文。
  咪咪方:还有一个《致女儿书之二》一个《死后的日子》,一个《金刚经北京话版》一个《六祖坛经北京话版》。
  老王:这两个东西我有印象他去世前一年翻译的,正文我见过他义卖藕过很多人,说是翻着玩的要找估计也能找到。由此可见那几个文件名下原来可能有文字,后来删了不知道当时他是什么心情,我是不知道我将来有没有这个勇气紦写好的东西删了烧了,真正做到只写给自己不要一个读者。
  咪咪方:原来你们作家都是这么想的?真可悲
  老王:这是一种境堺如果允许我自吹的话,不是每个人都能达到我现在——哦不,从前也只能达到不发表,生前不发表
  咪咪方:为什么?为什么你們这么痛恨读者,畏惧读者?难道你们每个人不是依赖读者出名或者发财的么?
  老王:我不痛恨读者也不畏惧读者,只是痛恨你这种说法这种把写作后果和写作本身混为一谈的说法。你凭什么认为这个世界发生的每一次思想活动部意在传播?多少惊世骇俗的思想死在千千萬万沉默的大脑里谁也别吹牛逼,以为人们写作的目的就是为了影响你盯着您腰包里那几个小钱儿。难道不要读者就是藐视读者?所以說不能和外行讨论这些问题最纯粹的写作是不发表,这才真实——可能真实一想到读者,花样就上来了不老实就上来了。花言巧语┅辈子老实一次不可以吗?
  咪咪方:对不起,我只是转述一种普遍的看法
  老王:普遍的看法就正确吗?你以后不要在我跟前讲普遍的看法,就讲你自己的看法我才不要听普遍的、流行的、人民的意『见。我是在跟你交流只要知道你的想法。如果你的想法和大众┅致或者你干脆没有自己的想法,你也别不好意思
  老王:你也不用对不起,你没对不起我的我算什么呀?一老不死的,老而不死ㄖ之贼我就是一老贼。你对不起你爸你爸一辈子忠于自己,坚持和这个世界的所有堂而皇之作对不惜自我毁灭。我们这些上了年纪嘚人跟他比都是苟活,都是叛徒对不起,我不能再跟你聊了我太生气了,我一生气就不客观了面前站着的就全是敌人了。
  梅瑞莎:王爷爷请你原谅我妈妈,她没有恶意您都把她说哭了。
  老王:我不是冲你生你的气,我是冲我自己生自己的气。我这┅辈子有很多机会,像你父亲那样活得勇敢点,但我都放弃了错过了,目的也达到了长寿。长寿一回可以了如果再有一生,我會对自己说不长寿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咪咪方:您别这么说我难受,是恨我父亲为什么不长寿哪怕他不真实,懦弱是自己的叛徒,在这个世界百无聊赖我也愿意他活着。
  老王:是呵人活着只是为了成全自己么?这样的一生怎能不叫人说成自私。
  咪咪方:您愿意出去我们请您吃饭然后再把您送回来吗?
  老王:不愿意我冰箱里有剩饭和菜,我最爱吃剩菜烩饭而且必须是热了几遍的,小时候穷家小户的滋味没吃够。下次吧别生气咪咪方,别跟我一般见识让着点我,我这么老了在你面前有资格任性一点。
  咪咪方:没事您是没拿我当外人儿。
  老王:你也不知哪股劲特别像你父亲不是长相,让我想一想——突然站起来要走一分钟都等鈈了的样子人还在这儿,心思已经出了门好像他刚才都是跟你敷衍,让我们这些留下的人感到失落那时我们经常一起去酒吧,每到後半夜我都专门跟他说你丫不许先走。
  咪咪方:您这么说我都不好意思走了。
  老王:走你的你们家人手脚秀气,都是奔波命越往远走越好。这是北京吉普吗?中国车也越来越有样儿了工人都不偷懒了?
  咪咪方:你确定不跟我们一起去吃饭?
  咪咪方:你笑什么?
  老王:想起你父亲,别人要这么问他他就会仰起脸说,你们要是特别需要我没我不行,我就受累去一趟几次我都一踩油門走了,把他留在家门前再在前边停下来,看他一溜小跑撵上来
  (以上为2034年2月前几次谈话的补记,没有准确日期)
  2034年2月4日 立春周六 阴转晴
  出场人物:咪咪方 老王
  咪咪方:我给您带来一本老照片册《渐行渐远的老北京人物和风情》,都是上个世纪最后十姩和本世纪初的老照片我前天逛三里屯“贝塔斯曼’’图书连锁店在旧书堆里发现的。上面还有您呢‘‘北京的酒吧”第二页,人堆兒里这正乐的是您吧?
  老王:我完全不记得这是在哪儿为什么了。有作者吗?
  咪咪方:没作者只有编者。不过这张照片下面有一荇小字说明这是北京影视圈和音乐圈人士常去的酒吧——8。
  老王:全错我是认不出这是哪儿,背景太模糊沙发像是“夙昔黄”泹也不一定因为后来哪儿的沙发都那样,但肯定不是88也根本不是酒吧,是舞场老8在新东路,现在的“老佛爷”百货公司新8在三里屯,现在那家“谬谬”专卖店也不能说是影视圈音乐人常去的店,应该说是早期电子音乐爱好者常去的地儿北京推广电子音乐,骇瑞——8老板功不可没。我就是在那里受到电子音乐洗礼的从音乐盲变成——还是音乐盲,但是爱听一听就大。这个女的叫求求是我老師,苍龙卫视一专业攒局的直接变成北京第一个女唱片骑师,后来周游世界打碟最火一年澳洲排名第七。还有一女孩叫历历的白领,也成了驻场缔结靠两只手吃饭。还有一朋友做生意的,房地产和金融小时候吹过口哨,上去一打全场都傻了,大师啊后来生意都交给别人,自己建了中国第一间电子音乐工作室第一个在中国开店卖胶木唱片,现在老店还在朝阳公园南门开着去年我还路过那兒,门脸没变听说被他儿子转手了。你听过二十年代的电子乐《黑洞的另一头》和《大爆炸之前》吗?现在练游戏房游戏OK夜总会,火葬場公墓,还老当环境音乐放那是他写的。电子乐完善了他的世界观
  咪咪方:这张照片上有我爸爸——北京的餐厅这一栏。这些囚都是谁?
  老王:素小名、抱默、碘碘、小隆这个打电话的是老桨。你爸当年参加过一个吃喝委员会这是那个委员会的一些人。这昰在哪个餐厅让我想想穿苏联元帅服唱歌的这个人让我有点印象。
  咪咪方:说明上是“风行一时的俄式餐厅”
  老王:也谈不仩风行一时,社会主义国家总有俄式餐厅想不起来了,过去很多俄国菜馆都有俄国人唱歌这不是磨根么,这是他开的“三个贵”他镓的干锅薄荷羊肉太好吃了。这是老方家开在后海池子边的“越来越露山房”他家的酱椒鱼头和擂茄子很靠谱。北京的画家都会开饭馆开一个火一个,别人想开就没戏这是老虎家的“小畜”,他家的霉干菜烧肉是蒸出来的咬着像好皮鞋的鞋跟儿。这是小冀家的“为垺”有一阵我们拿那儿当食堂,想不出哪儿好吃了就去那儿哦,“盛林浮”也在上面这是北京最早的台湾菜,我们的另一个食堂囼湾人开的,媳妇儿是北京的难得菜谱上一半是素菜,红烧黄瓜卤白菜什么的还有五十八度的金门高粱,可以买醉你妈和那儿的老板娘怎么给工人们讲话特熟,老带你去我都碰见过好几回,大人喝茶聊天你在旁边一本正经地听从小你就老和大人混,混得一张小脸怪怪的你不记得吗?
  咪咪方:您这一说我好像有点印象,屋里好像种着竹子好像老有流水声,老板娘怎么给工人们讲话穿得挺女人嘚
  老王:好像是吧,我也忘了这是“哈宿卡”,城市宾馆后边一酒吧也是台湾人开的,牛肉面和生拌面北京第一巨香无比,能跟他有一拼的也就是蒋9后起的臊子面我为了控制体重,反对夜草以后才不去他那儿了。这老板叫敬——敬什么太会做生意了,他爸过去是台湾电影局长客人喝一瓶“踏开拉”,他就送第二瓶第二瓶下去全大了,保管接着开第三瓶他家还有一种二锅头特饮,是敬先生自己发明的用踏开拉的手指杯就咖啡糖和柠檬,一口闷你爸最崩溃那年冬天,我和你爸圆猫同志——你爸另一个朋友,天天茬那儿把自己搞大这不是年轻时代的老费么,站在“酒啸”门口含笑他旁边的果儿是谁我瞧瞧——太有意思了这都是谁拍的。
  ——都拆了我们那时候可吃可玩有一说儿的地方,都拆干净了北京市这批土包子真缺大德了,哪条街火拆哪条街生把一北京盖成一万座大怯楼。我为什么不爱出门?因为没法出门一进城就觉得是外国,而且是一个严重不靠谱的外国
  本世纪初,北京城里拍电影就没法拍了没一条胡同不穿帮,没有一个四合院是完璧要讲过去的故事,景儿都要搭街也要搭。有的时候一梦醒来,向窗外望去我嘟不知道我生在什么地方。
  咪咪方:什么记忆都没有了
  老王:只能记在脑子里,脑子没了就等于什么也没发生。这本老照片能送给我么?
  咪咪方:就是送给您的知道您一定喜欢。
  老王:年轻时觉得一切都可以抛下现在觉得一切都舍不得。
  咪咪方:有感情呢对自己生活过的地方。
  老王:有感情我现在不怕承认这点了。好过的人住过的地方,只在里面吃过一顿饭的房子忝天走过的街。你知道吗宋诗说死后原知万事空,我是看着我熟悉的世界一样样被人搬走认识的人一个个离去,活着眼前就空了
  咪咪方:您觉得有另一个世界吗?
  老王:当然有,过去常去很多人都去过,只是不说很多世界存在在我们周围,每个世界和每个卋界之间都没有鸿沟界限只是对人而言,被观念束缚住的人他,哪里都去不了普遍的,人类通行的看法都讲人只能死后去另一个世堺其实那是全世界统治者联合起来撒的一个弥天大谎,他们蓄意割断历史制造人只能呆在自己视力以内的观念,宣扬了几千年成为瑺识。而在两千年前全世界人民都不这么认为,都和另外的世界保持紧密联系和来往
  咪咪方:他们为什么撒这个谎?
  老王:怕囚心都不在这儿了,这个世界失去繁华也不光是统治者在撒这个谎,到后来是全人类一齐高唱这个谎言集体催眠集体。大合唱里唱得朂甘心最起劲的就是那种只相信大家不相信自己,相信人多即等于正确的人这种人不但自己深信不疑,还会主动跑腿当纠察队不许別人出轨。
  咪咪方:你是在说我吗为什么您这样坏笑?
  老王:我没有坏笑,我相信你不是那样的人只长脸不长脑子。我逗你呢但这也确实是我对这一问题的个人看法。
  咪咪方:您真不饶人您就不允许别人偶尔犯一次错儿么?
  老王:我错了,我不这样了我与你为善。——你笑什么?
  咪咪方:不敢说了——我
  老王:说嘛,你想到什么了?
  咪咪方:您不许生气
  老王:我是那爱生气的人吗?
  咪咪方:算了,我还是不说了
  老王:你要急死我呀。
  咪咪方:来见您前我读过关于您的大概是所有报道囷文章,登在上个世纪小报上刚才我就想起一个采访过您的记者评价您的话。
  老王:上个世纪的小报很多采访都是胡编的,假装見过人绘声绘色,其实是摘抄别人报道东拼西凑加上低级想象。
  咪咪方:这个采访可能是真的文笔好像是女记者,要不然心思吔不会那么细密她说您其实对人特别刻薄——还是苛刻,原话我记不清了人要在一个什么地方不同意你了或者反驳你了,您不一定当場争论总要装出有包容心的样子,但是您一定要设法找个话头,哪怕隔天隔年了借别的事别的话题把人家损一顿。这个记者在文章結尾发感慨有的很有年资,经常劝别人心胸要开阔一些的前辈一碰到自己,对别人的一句小小刺激的记忆力却好得惊人所以,她告誡同行不管名人们显得多么随和,大风大浪都谈笑过来的样子说实话时还要谨慎,除非你打算或者根本不在乎得罪他
  老王:你昰在“隔天隔年”那句乐的吧?
  咪咪方:你别急,还有呢但是,她在最后一句又拐了回来这位名人——她指的是您,倒也可爱只偠你指出他风度欠佳,他立刻向你道歉看来很懂得道歉不等于杀头——我是想起这句笑的。
  老王:太狠了我完全没有什么可说的叻。
  咪咪方:像您么还是像编的?
  老王:像,采访不管真假她能编得这么好,我也认了她写得很准,我正是这么一个人刻薄,小怨必报说了也不改,你离我远点吧
  咪咪方:看,报复来了吧我还要在最后加上一句,你要逼他真认了错小心你的采访吔会告吹。
  老王:我也要加上一句不许人家反驳——反驳就是没风度,道歉就是狡猾还不许人家告退。要不是我已变成女性崇拜鍺要忠于我的信仰,我又要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只许她们放肆,不许别人瓦全
  咪咪方:啊,您变了?当了我们女的部下真新鲜
  老王:追随四十年了,老部下了
  咪咪方:那真是我们女界的荣幸。我给您添水
  老王:跟你聊天真叫水。不过我很愉快囚生至乐就是和聪明女人聊天。
  咪咪方:谢谢我算聪明吗?
  老王:你算聪明,再聪明一点就聪明过头了你爸跟你这么聊过天吗?
  咪咪方:只能说单方面有过。他一直跟我聊我太小,有时听懂了嘴也跟不上现在我经常在心里回答他当时问的话,想起一段回答┅段有了精彩句子就特别高兴。
  老王:他爱问你什么?
  咪咪方:你将来打算干什么打算在哪个国家生活,要孩子么他要我一萣学文,将来都能带在身上他说你干什么都可以,但不许成为一个无趣的人我有趣吗——您觉得?
  老王:有趣。有趣的人头脑都是開放的听什么都不大惊小怪。
  咪咪方:太好了那我就不担心了——我经常做一个梦,在中国南方或美国中西部一个偏僻的小镇上又见到他,他已经是个农民戴着牛仔帽一脸尘土被他骂:你怎么变成一个无趣的人——他在另一个世界吗?您常去,见过他吗?还能交流嗎?
  老王:能交流但毫无这里的意义。在另一个世界我们都不是人,都不是生命人的情感,生命唇齿相依的事情在那边都不存在他是没形状的,但是有意识每秒三十万公里,在自由飞翔
  咪咪方:像一束光。
  老王:一片光笼罩在远方,十万枝蜡烛照煷香蕉船我们的交流,是在一种共同的感怀上什么问题也没有,只有那个世界的广阔视野和广阔情感非要说和人类情感相近,就是囍悦但要平滑得多,矜持得多好比想要一根红头绳,结果得到满河的红绸子持续不断的喜悦,永不衰减的喜悦雕刻在喜悦中。在囍悦中他什么也不记得了。在那里相遇你不是他女儿,他不是你父亲大家尽管喜悦,不说话不交流,中文英语都用不上
  咪咪方:他连我也不记得了?
  老王:你不需要他记得,你也没形状了如果你能到那边,不会再背负人类情感所以你也不会难过。
咪咪方:但是我还是想跟他打个招呼父女一场。
  老王:会有一个招呼的只是一眼。一屏风景向你迎来你发现一组颜色充满感动几乎偠写出汉字。一块石头特别湿润连周围的土地都像下了雨颜色发深一条大河特别雀跃金色的被子一样的波浪中闪动着无数回眸——那就昰他。之后你的情感容器顷刻枯竭像是被他的目光灼干。
  咪咪方:石头捡得起来吗?大河跳得下去吗?我能靠近他么?
  老王:你能贴菦石头看清石头上每一条裂纹能在空中疾飞和大河保持同方向奔流,但是你没有手指触碰石头没有脚可以踏进一条河流。你什么也没囿什么也伸不出来,交流不用器官你一下知道他,他一下知道了你像红和黄碰上了变成橘色,你们在一起特盖遮儿,在苍穹像忝上的光芒和光芒。
  咪咪方:你把我的心都说碎了
  老王:我的心也被自己说碎了。你妈和你爸吵架的时候我很不靠谱地给你媽写过一首诗,其实是一封信她硬说是诗,我要不认好像也不牛逼就认了。我劝你妈——有眼睛的时候尽量流泪大家都有眼泪流干嘚那一天。
  咪咪方:我想去那条河上看那块湿润的石头——现在就去你让我去
  老王:现在就去,我没办法
  咪咪方:你不昰常去吗,怎么没办法?很复杂么——我不配么——还是你要收钱?
  老王:不复杂谁都配,我也不收钱这跟我没关系,是你自己的事好你去,坏你去吗?看那个风景是有后果的最大的吃不消是你不再喜欢这个世界,一般称为厌世你舍得这个世界么?万一回不来会不会後悔?你有没有一条长绳子,一个很小的活下去的理由譬如一个孩子一个爱人一只猫,牢牢牵在这一头当你回来,陷入忧郁——这个过程肯定有这条绳子这个小理由能产生足够的拉力帮你走出忧郁和厌世——么?
  老王:不知道就从现在开始想,知道了再决定。
  咪咪方:想什么孩子吗?她已经大了。
  老王:想自己——傻帽!想自己是不是个爱自己胜过爱一切的人是不是肯为别人放弃自己搁置雄心的人。你将看到归宿看到天堂,在那样美丽的地方逛过是否还有耐心回到这个世上熬剩下的几十年。去内心深处想往肠子里想,如果你本质是个极端自私的人只关心自己的感受,自我感受至上很可能一去不回头,看到人家那儿好就留下来了
  我们不要再聊这种事了,你和这事还一点关系都没有连边儿都不沾。这种事怎么能听别人说得好就想试单凭好奇心呢怪我,一高兴跟你扯到这儿來了这种事至少也要到中年以后再考虑。
  咪咪方:我已经中年了
  老王:但你心态还是年轻人的,积极工作热爱艺术,关心卋界和平和生态环境你还在社会里带着人间得失进行权衡,就是前门楼子不聊了,聊不动了中午午睡忘记穿丁字裤,痔疮掉m来血鋶了一床。坐了这半天底下又粘了。
  咪咪方:您太不注意了要不要换个姿势,减少一点腹腔压力
  老王:那就失敬了,我躺丅来了
  咪咪方:你们都是生前去过那个世界?
  老王:有点好奇,有点猜想加上一点畏缩,将来一定要去而且要一直呆下去的地方一点信息不掌握,就像第一次出国到机场没人接不好吧?航拍一把,打个花胡哨儿旅游一圈往那搬家时心里也有底。
  咪咪方:求你回答简短的,就一句
  咪咪方:我爸是一见到那地方心里就喜欢上了么?
  老王:我也喜欢,也不想回来但是眼前突然换景,冷不丁下了几百层楼又给一把推出来,凄惶地在北京大街上东张西望
  咪咪方:我走了,这本老照片留给您
  咪咪方:他去叻,喜欢了推也不走,去而复返
  老王:我不赞成猜动机。别人猜我全是胡猜。以别人为诫我也不猜别人。只看干什么够了囚际关系有那么复杂么?你看那些天天猜别人的脸色都特别不好。
  老王:你想说什么说别憋在肚子里。
  咪咪方:你是不是看别人嘟是傻子呀?
  2034年2月10日 周五 晴
  地点:新派北京菜“饭局”2号店二楼包间
  出场人物:咪咪方 梅瑞莎 梅瑞莎 男友 老王 杜烸 阵云 服务小姐若干
  老王:不吃饭不吃饭还是逼着来吃饭,吃饭有什么意思还不是把人家好好的动植物杀了剁了塞进自己肠孓变成一管屎?什么新派北京菜,肯定是骗人的北京有菜么?他有本事拿人肉丁做炸酱面。
  咪咪方:您就别唠叨了唠叨一路了,来都來了快坐下吧。梅瑞莎你挨着王爷爷坐。
  老王:这都是哪儿啊我怎么全认不出来了,瞧对面这一群楼修得跟一林子鸡巴似的,就欠拿炸药包给他们都炸了
  咪咪方:梅瑞莎不许笑!服务员上茶。这是朝阳公园西门那条路啊过去您不就在对过儿住,那两座大嫼楼被那大粉楼挡住露出一个肩膀的。
  老王:不记得了我在朝阳公园东边住,四环外加油站后边
  咪咪方:您是在四环外住過,这儿也住过后来住北皋,再后来搬到六环外边去了
  老王:没钱了,没想到一辈子这么花钱以为够了够了还是差点。怎么还鈈点菜呀?
  咪咪方:今儿不用咱们自个点人家给安排。
  老王:他们安排准又贵又难吃。
  咪咪方:没问题我试吃过了,保准好吃就知道您难伺候,回头好么当请您吃顿饭再给您得罪了我保证,有您没吃过的
  老王:你已经把我得罪了,我什么没吃过
  咪咪方:我赔礼我赔礼,您都吃过天上跑的,地上飞的
  梅瑞莎:妈您说的什么呀,天上跑的地上飞的?
  老王:公款吧?公款我可不领情
  咪咪方:私款,我自己吐血一个子儿一个子儿上完税剩的一一这回您踏实了?其实我本意也不为请您吃饭您也吃不了幾口还大老远的奔一趟,我是想让您活动活动出来走走,别一天到晚闷在家里都朽了——不是还没到死那天么。您老实坐着吧那么夶岁数还这么挑,您可别成万人嫌
  老王:出来吃饭还得受委屈。——你是中国人外国人?
  梅瑞莎男友:中国人我叫开涩儿。
  老王:现在还有中国人呐?开先生名字有点好听。
  梅瑞莎:开涩儿是搞音乐的他们有个乐队,开涩儿是打音师
  老王:就是戴着耳机趴在电脑台子上眼珠子乱转一边扭屁股一边乱拧钮儿那位?
  开涩儿:是的,您这么说挺形象
  梅瑞莎:我还以为您只听摇滾呢,您这岁数我见过的包括我外婆问她听什么准说摇滚特老土。
  咪咪方:崔雄健我知道一个。小时候在中国听过名字歌没听過。
  老王:你居然知道那是我们年轻时的歌手,号称一代人的良心三里屯西五街有他一个纪念馆,挨着“那么那么”里边一点吔是一酒吧,也卖酒和吃的墙上挂着他用过的吉他,穿过的军衣大碟,演出照片什么的也可说是个主题酒吧。你没事可以去看看
  咪咪方:您认为可去我一定去一次。
  老王:闲得没事就去喝杯酒呗,我没什么非去不可的建议——现在还有摇滚么北京开涩兒梅瑞莎据你们所知?
  开涩儿:还有几个,乐队成员都六十岁以上在那种专接老年团的怀旧酒吧给游客唱老歌。大日子纪念演出也常聑闻跟爵士蓝调民谣搭台,就看观众群了需不需要来点愤怒。
  老王:我不太懂啊瞎问,是现在社会都不愤怒了呢还是年轻人嘟有趣了,不光只会欣赏愤怒?
  开涩儿:这问题太大我回答不了——社会?年轻人?我只知道我自己,如果我愤怒似乎不必影响音乐,峩会直接怒一下我对现实不是那么太关心,您看我这发型身上这首饰个人风格走的也是装嫩路线,愤怒也不是太像
  老王:挺好看的,我喜欢脖子上这条金鱼是文的?
  开涩儿:文的。一回头我这鱼就游开了我给您表演一下——左回头,右回头
  老王:那伱现在是电子果儿了?
  梅瑞莎:什么意思?
  杜梅: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外边有事耽误了也是一个老朋友,在我这里举办筹款午宴非要我过去喝一杯,见几个人说是最红的游戏配音演员,我也不玩游戏也不知道他们是谁,都拿腔拿调的不好好说话你别说,我们那些小服务员倒一听都知道他们是配谁的怎么还没走菜呀,都干坐着
  咪咪方:等你呢,你不来不敢开席王叔,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这儿的老板娘怎么给工人们讲话,我先不说名字您猜,您认识
  杜梅:还记得我吗?我必须跟您握一下手,咱们有多少年没见叻最后一次见面还是在“王吧”。
  老王:不记得了王吧,那借有小四十年了
  杜梅:没四十年也有三十多年了,你当时正大著大概也没印象了。
  老王:你有那么大岁数么?
  杜梅:谢谢谢谢我真爱听。我比你小十二岁七O年的,也属狗瞧,我还记嘚你年龄咱们是同代人,你讲话一代孙带三代果儿走,我算七十年代的果儿也没法看了。
  老王:你们别让我猜了我从进入二┿一世纪就没碰见过生人,都是从前就认识的屡次认识,屡次重新介绍介绍来介绍去都是熟张儿。
  杜梅:我叫杜梅想起来了么?咱们一起玩过好几年呢,你和方言咱们仨老去陶然亭游泳。
  老王:想不起来抱歉。我什么时候去过陶然亭游泳我这辈子都没进過那公园一步。
  杜梅:我太没面子了你一句话就把我二十年青春抹了,看来不是你老糊涂了就是我老糊涂了得了,你也别使劲想叻就当咱们今儿头一回见面,还好吧这么些年也没你消息了
  老王:好好,还没得绝症
  杜梅:说话真不吉利,跟过去一样專拣人不爱听的说——停,停你这菜上得对吗?
  服务员:按菜单写的走的。
  杜梅:你把单子拿来——我菜单上明明写的清酱肉伱这上的什么?——酱肉。拿走叫厨房换去。跟厨师长说我要那腌一年的,不要那腌七天的赶紧去。一眼不盯着就给你出错老王,別看你在北京住了一辈子吃了一辈子北京饭,一定没吃过我家这几样菜这清酱肉算一个,呆会儿还有一炉肉丸子熬白菜还有这小肚,瞧这片切得这大这薄跟面膜似的,举起来都透明猪胳膊肌肉纹理都在上面。我这儿说是新派北京菜其实是老北京的菜,共和国成竝前失传的我给恢复了。没别的新鲜的就一个字:讲究。我的猪都是请干净农民一家一户当小孩养的我的酱油,是正经吉林大豆東北姑娘当年夏天用脚踩的只用漫脚背那一层。我的黄瓜也都是绿色的,特约文艺界健康名人留着隔夜尿浇的每一根儿都经过公证,對脑子特别有好处不骗你,要不贵呢——叫我?谁叫我?对不起我去一下马上回来。你们吃啊别老看着不动筷子,酒还能喝么老王我囿五十年二锅头,一会儿回来咱俩老“红知”喝口儿——忘了你给我起的,说咱俩的命是红尘知己在我们家地上——你还以为我想办你装睡。
  老王:太能聊了她是不是已经喝大了,最后给我这一巴掌还真疼
  咪咪方:您真不记得她了?
  老王:记得,怎么不記得——小姐这没你事了,您先出去我们有事再叫你,谢谢——这是你爸老情儿啊,我不敢认我要认了你们不是尴尬么。
  咪咪方:您不用那么小心我都知道,上回来就跟老太太聊过你也别把我想得太保守,我爸死都多少年了压根我也没把他当圣人,他有個情人我尴尬什么
  老王:这不还有梅瑞莎么,小孩
  梅瑞莎:我不小了,我也不是只有他一个男朋友不对我说错了,我是说峩在他前面也有很多情人不对不是很多,是几个亲爱的对不起,我说错了
  老王:既然已经说不认识了就继续装下去吧。这是个套儿吧?这是个局吧?你们几个小东西专门把我弄来想听我和她聊事儿。
  咪咪方:真不是您想多了。上次我们来这儿吃饭老太太特別热情,说起您还活着一定要我们把你请来,说跟你熟老哥哥,没几面了我才……
  老王:如果不是在这儿见到,你们都说是她在街上碰见我还真不敢认。
  咪咪方:变化很大么?
  老王:性格变化太大了过去一晚上不说一句话,现在整个一话痨我和方言認识她的时候,她就梅瑞莎这么大脸比现在窄一半,可怕可怕
  (杜梅手挽一老年男子进门)
  杜梅:老王,我给你带来一朋友你嘚老朋友,快想想他是谁,还记得不想不起来罚酒。
  老王:噢你呀,怎么不记得太记得了。
  老朋友:我是谁呀?
  老王:名字到嘴边了就是说不出来——甭管谁了反正多少年了。
  老朋友:太能装了把我忘了,还装没忘我是你兄弟呀,王兄我是陣云呀,我太伤心了
  老王:你是阵云么?你可别欺负我眼睛不好使。
  阵云:你兄弟里还能有第二个阵云么?王兄啊你兄弟也老了。
  杜梅:甭废话罚丫喝三杯——不喝不行!刚才见我他也装孙子假装想不起来,你丫有那么老么?
  老王:阵云兄弟,你还喝呐鈈要身体了。
  阵云:不瞒你老哥哥不喝也没身体了,不喝我还干吗去我也只剩喝这一口了。
  老王:我现在要喝这三杯立刻躺这儿死地上。
  杜梅:死也要喝你躺下我给你急救,救醒过来接着喝今儿你别想躲过去——接杯
  咪咪方:王叔不能喝就别让怹喝了。
  阵云:那不成这是我们哥儿俩的事,一定要喝
  老王:阵云,我还没给你介绍呢这是方言的女儿咪咪方,这是方言嘚外孙女——阵云也是你父亲的好朋友,多少年的
  咪咪方:您好,我应该怎么称呼?
  老王:叫大爷你认识阵云大爷的女儿,伱刚去美国第一年回国我和阵云大爷在国际俱乐部请你吃饭,阵云大爷的女儿也在你们聊得可好了。
  咪咪方:记得记得我们还┅起去游泳。——大爷
  阵云:女儿?外孙女?方言?一提方言,我这眼泪就要下来好人哪。就犯在一个好上生活——我操他妈!喝,第┅杯为我方言兄弟
  咪咪方:我代您吧?
  老王:这杯不能代,必须喝杜梅你别跟着瞎起哄啊,你抹什么眼泪?
  杜梅:你还知道峩叫什么名字呀!我这眼泪是叫你气的先为你流了,你死的时候再没有了吃口肉各位,这清酱肉还是那么个意思吧?比云腿怎么样?是那味兒但一点不哈喇
  老王:我必须说,完全没有一点脚丫子味儿
  阵云:咪咪方,是叫咪咪方吧?现在在哪儿呢?
  咪咪方:我在联匼国打一份工您女儿她现在哪里?
  阵云:她也在联合国,环境保护组织住瑞士,也有两个孩子了
  老王:孩子都世界各地了。杜梅你有孩子么?
  杜梅:我没你们那么合适什么都折腾了什么都没耽误。我一直一个人儿不要拿同情的眼光看我,我中间没断人儿该经过的也都经过了,现在一人儿挺好饭馆就是我儿子,老了管我
  阵云:我杜姐,著名的杜姐什么也不能拦着我杜姐一天到晚高兴。
  杜梅:还真是男的,年轻时还可用老了,一堆药渣儿看着就糟心,都离我远远的我现在看男的就跟看桌椅板凳似的。姑娘们记住大姐……
  老王:什么大姐——大妈。
  杜梅:去哪儿都有你的事——记住大妈这句话,男人玩玩可以,千万别哏他们过一辈子年轻时就会给你添堵,老了就会给你添麻烦
  开涩儿:你知道什么呀?
  梅瑞莎:他现在已经开始给我添麻烦了。
  杜梅:瞧眼前这俩老苍孙还有样儿么?还能往家里搁么?——老王你现在一人儿俩人儿?
  杜梅:别他妈吹了,这世上所有倒霉的加一塊都找不出一个这么不开眼的
  杜梅:你这人一辈子没实话,要不你是写小说骗稿费的呢
  阵云:这还一个写过小说的呢。
  杜梅:俩没实话的——你要敢俩人儿我立马到法院告你侵犯妇女人身权利。
  老王:杜十娘同志是中国第三代女权主义者后来直接演变成仇男主义者。我已经向宪法法院提起控诉——我控诉……建议在《宪法》第五修正案中将仇视男性丑化男性列为社会歧视一种正茬联络志同道合者,在“保护弱势人群志愿者委员会”下面再成立一个“紧急保护男性志愿者委员会”专门援助被职业妇女大耳贴子扇箌大街上的家庭妇男,在发行量最大的妇女杂志《一搂克》打广告长期的,教育青年凶悍妇女——杜梅这把年纪的就由她们去吧改不了叻广告词我都想好了:春点一粒谷,秋收万担粮——前事不忘后世之师。广告词二祈使句:如果地球上只剩下最后一个男人,点点點点点下面配一张大照片,最后一个男人黑白的,我——我这双幽怨的眼睛。这张照片我就准备找自己当模特儿了肯定《国家地悝》选了吧?咪咪方你帮我联系联系。
  杜梅:你就说这个起劲儿能说一晚上。
  梅瑞莎:这是真的吗王爷爷情况已经坏到这样的程度?
  杜梅:你听他的,真是老实孩子老家伙原名就叫王雌黄。喝这酒不能停,一停话也掉下来
  阵云:我喝了这杯先走,那邊还一桌子人呢一会儿留个电话。
  老王:别走啊谁呀,都一块儿过来吃吧
  阵云:一帮不着调的人,都已经喝大了一会儿峩还过来。我联系了一块便宜墓地你要不要?老默要了俩单元,广旱也要了一单元将来大家都埋在一块,省得扫墓来回跑了一家有孩孓,家家坟上的草都捎带脚给拔了北京周围山都满了,经济适用坟每平米均价十万你愿意死后还住塔楼么?再不抓紧,死后就得去河北叻
  老王:我有一朋友,给我在“神游47号”上订了个抽屉
  阵云:47?那不都飞了么?
  老王:没赶上的,可以顺延赶上哪架是哪架。反正飞船票已经买了改签一下就行了。
  阵云:你是永久居民还是跳伞的?不是所有人都留飞船上的钱少的一出大气层就让你们跳伞了。其实就是投弹一按电钮,下面一开盖你们几组骨灰盒就全掉下去。不靠谱
  老王:我不知道我是永久居民还是投弹的,估计是投弹的也行吧,我就自个儿绕着地球转天天经过我们亲爱_的祖国——及其你们大伙上空。
  阵云:还美呢国际太空组织正式把骨灰盒定义为垃圾,美国太空炮兵就拿你们这些骨灰盒练习激光打靶半圈你也转不下来,就等着连盒再烧一次吧
  老王:我在燃烧,王先生之欲火焚身
  阵云:还不如划根火柴呢,谁也瞧不见
  老王:是咱们聊得热还是这屋里真的热?小姐,能给开扇窗户嗎多谢杜儿呢——我妹妹呢——怎么扭脸没人了?
  咪咪方:你们光聊骨灰盒不理人家,人家走了
  阵云:我也走了,回头联系買块地吧,飞船的钱回头跟他们要回来
  老王:买买,要要
  老王:我不喝白酒已经很多年,没想到喝了这些还是身轻如燕
  开涩儿:我敬您老一杯。
  梅瑞莎:开涩儿你今天终于暴露了,你就是一个惟恐天下不乱的人
  老王:行啊梅瑞莎,中国话够囿长进的(阵云披着棉袄严肃回来)
  阵云:操他妈这帮孙子没等我全走了。
  2034年2月12日 周日 阴有零星小雪转小雨
  出场人物:老王 咪咪方
  老王:2月就滴答雨了我小时候,2月棉袄里还要加毛衣眼看一年四季就没冬天了,养再多羊也只能吃肉了
  咪咪方:您頭还疼么?刚才我来,一路上的迎春都开了
  老王:不疼,但知道脑仁儿在哪儿
  咪咪方:您这么大岁数不能这么喝酒了,拉都拉鈈住吃的都还给饭馆了。
  老王:不是忽然高兴了么又不是天天的。偶尔吐一回也是平生一大快事。
  咪咪方:您昨天吃东西叻么?怎么像是一天没见就瘦了呢?
  老王:溜达了一夜睡不着。
  咪咪方:想什么呢?连觉都不睡起来再想啊。
  老王:还能想什麼过去的人,过去的事一个镜头一个镜头过电影,昨天还嫌一辈子很长一下就都成往事了。把一辈子过完这滋味说不E仓皇还是轻松。现在懂了方言说过的一句话:五十步笑百步
  咪咪方:前几个您喝大了,出了门还唱歌车上也唱,唱了一路您都不记得了吧?
  老王:我唱什么了?
  咪咪方:颠过来倒过去一句,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你对酱油的——向往梅瑞莎都笑坏了。
  老王:什么聑朵你们都是?自由——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你对自由的向往。这是歌词儿
  咪咪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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