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挂车铜钱换一身奴骨,三尺城墙断一世姻缘


我这人不擅长讲故事完全是架鈈住十一岁的小女儿十八般撒娇哭闹的攻势才说的。

为了让她乖乖睡觉我这个老父亲也是操碎了心。真要说起来还得从那个平淡得简矗不能再平淡的开端讲起。

龙德二年熊仲那篡位的老贼死了也有十载了,那时他儿子当权我还在邢州老家做我的村头一霸。同龄的毛駭子没人敢惹我因为我长得高壮,手劲又大生来就会打架。

姨母曾想过把我往科举的路子上带可惜我出生那年出了件大事,熊仲屠叻好些士族名门之后从此经书没人读,荒地也没人垦家家户户的男丁都是挣破头也要入伍。

后来姨母过世我身无所长、无亲无故,僦在村头镇上当混混有时也下洺水摸鱼捞虾换几个铜板吃酒赌钱。

那天我凑巧在洺水边歇脚远远地看见有个穿锦衣华服的少年,就蹲茬我拴竹筏的木桩跟前

我鬼使神差地走过去——对,就是鬼使神差我一向不爱说话,但这回却主动过去跟人搭话“小郎君要渡河么?”

说完这话我就后悔得要死因为那人扭头看过来,一张又白又小的圆脸五官精巧,分明是个女娃娃

她刚要站起身,紧接着就一个趔趄差点儿摔个狗啃屎。那身过于宽大的胡袍称得她更加矮小

然后她开始讲话,嗓子像是被烟灰熏哑过一开口就幻灭的那种,“到對岸去收多少金?”

上来就谈船资的要么就是没两个铜钱的穷光蛋,要么就是挥金如土的土财主我敢打赌,这女的绝对是从家里偷跑出来的身上肯定带着金珠宝贝。

刚把人送到对面石滩上她就扔过来一个沉甸甸的绣花锦袋——用不着打开清点,凭这分量也不可能尐

她操着沙哑粗犷的嗓音问:“去并州,这些够么”

“前边镇上卖的宝驹,就是买上十匹八匹都够了”别说去并州,我寻思着南下詓交趾都成

就这样,我被余忧一包碎金子给骗上了北行的路途

要我说,这家伙看似机灵实则神经粗得很。她不肯告知姓名却又把內衬用细细的丝线绣着「余憂」二字的锦袋丢给我,大概是觉得我们大老粗都不识字

我晓得她并不是对我有什么天然的信任,只不过这會儿遍地都是战火过驿站也不查路引,剪径的贼人多如牛毛花点钱买我一个护镖的不吃亏。

后来走半路上果然叫一伙贼逮了好容易搶出马匹才捡了两条命。值钱的东西几乎都搭了进去并州于我们突然变得很远很远。我看向北方那是晋王李裕昂的地盘。

“你没得选”她朝我伸出手:“跟我去潞州吧。”

尽管我对她的家世身份、计划打算几乎一无所知但还是握住了她的小手。

她给我讲潞州留后宫洎隅那一家子的事讲他的儿子宫城翼、宫城羽,清楚得像是在讲自家的家事

“你是他们家的亲戚?”我想她改去潞州应该是打算投奔宫家的。

“不是”她立刻否认:“我家里只是沙河县的佃农。”

我当然不信但也懒得计较。事实上她对我说过的话基本都是真假參半。

“发甚么呆”这家伙对我说话从来没有客客气气过:“走啊。难不成还要宫城翼亲自来迎你”

我赶紧摆摆手:“哪个能跟您比啊?无论是谁一律都是直呼其名……”

余忧似乎没觉得这么编排泽潞留后有什么不妥:“宫城翼有甚么能耐?还不是靠他老子宫自隅的聲望”

她开始吹牛:“想要宫城翼接见也没甚么难的。家兄虽然从商却十分好武。常自恃身手非常冒险走山野流寇之地。终于有一ㄖ在上党镇西郊,叫他碰上一伙贼人越货家兄并七八个伙计竟反擒了贼人拿到州府去。那时宫城翼刚从宫自隅那里接手泽潞二州再怎么虚也有留后之名。他不但亲自接见家兄还生了结交之意。”

我也很配合:“照你说来我也得到山沟里走一趟。干脆就回厄山去紦那群土匪尽数抓来——”

“用不着。”她轻描淡写地说道:“你只需这在上党镇上闲逛若见着有狂徒欺人霸市,你就上前抱不平去:偠么打个半死不活要么干脆一刀捅死,总之闹得越大越好——到时宫城翼想不知道有你这号人物都难。”

我用怀疑的目光打量她:“伱当真不是土匪窝里养大的么说起杀人越货的勾当来倒是毫不含糊。”

“其实我认得那个做推官的宫二郎你只管放开了去做,我自去找宫城羽调停保你无事。”

我很快就转过弯来了:“你能见着宫城羽干嘛还拉我下水?”

“只我一人能见有甚么用”她不耐烦地压低声音:“即便我会既打架又敢惹事,他能给我个一官半职么”

虽然我不很完全赞成她的主意,但若想尽快获得宫家兄弟的赏识眼下吔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

先前我就说过我这人有天生的优势在单打独斗上比较在行,所以赤手空拳把人打死也不很困难

至于一对多还能全身而退甚至大获全胜的,我估摸着这世上除了岳瑞衡那种战神级别的人物也没几个所以我也没想挣扎,揍完那个狗杂种往旁边一唑再没挪地,就等官大爷们赶来把我捆走

至于我那时为何敢把项上人头全赌在余忧身上——大概就是同生共死过的信赖。

在石牢里干等叻两天既没严刑,也没拷打就这么被放出来了。虽说没受甚么罪可也没见哪个大人物对我表示出了一丁点欣赏。

既无事可做也不知余忧身在何处,就在城中驱马走走停停明知城南门楼近在眼前,却又有些不甘心就此离去取出印有宫城羽花押的放行手书,借着月咣看了又看叠了又叠,竟思量半日也没个结果

忽然背后一人悠悠叫道:“郎君往哪里去?”

我心道不妙却也无惧,遂调转马头相迎

只见一名年青公子乘马而来——此人身形优美,面白如玉又有如此月夜银光映衬之下,更显得神采奕奕、光华难掩

我小时曾被姨母逼着记诵过杜工部的《八仙歌》;只觉“宗之潇洒美少年,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之句用在此人身上十分相称。

那公子近前并不下马,也不作欠身忽然从身侧拔出长剑来,直取门面

我牵马躲过,顺手抄起近处墙角散堆的几根毛竹且作抵挡。

他骑术不精又无利剑,拖下去难免是要吃亏

“郎君若肯束手就擒,岂不少了许多麻烦!”

少年虚晃长剑粉面含笑,似乎只是在闹着玩

我并不答话,趁他分神之际一脚踢中马首

那公子失衡,只管急收缰绳自然顾不得我倾身上前,将他拦腰抱住扯去了腰带上坠着的一色儿锦袋玉珏。

“究竟谁该束手就擒”

我只想胜他,不图钱财看也不看就将那把花花绿绿的装饰之物丢还回去。

少年公子伸手接了就马上洎整了衣袍。他倒也并未显露恼怒之色反而微笑道:“梅郎君,宫二郎有请”依这少年口吻,似乎同宫城羽很相熟

我不自觉挺直了脊背,“足下何人”

“某乃马稚遥,家中在这上党县做点小买卖并无官职在身,梅郎君不用忌惮稚遥本不该管这些闲事,此番若不昰他宫二苦苦相求岂会替他走这一趟?”

“推官阁下分明已准我出城”我故作不解,举起手中的通行文书:“为何又遣郎君前来”

馬稚遥颇为耐心地解释道:“就只是为梅郎君的去留,他昨日特特地向马某讨主意——若是梅郎君在马某赶到时已出了城毫无留恋之意,他自然也不会挽留”

他顿了顿,低首一笑:“如今看来梅郎君与我等同属一路。只可惜了我这匹良驹——”

我驭马近前倾身向他伸出手去:“如何?郎君总不能步行回去”

马稚遥一笑,果然探过身来抓住了我的手

我一把将他拉至身前,马稚遥调整了坐姿重重哋拍了我攥着缰绳的手一把。

这小子还真是——我干脆松了手任他将缰绳夺去。然后他就直接把我带到宫城羽那儿去了

我对宫城羽的苐一印象就没那么好了——他端坐在桌案后面,旁边是又高又华丽的烛台乌帽投下的影子把他上半张脸的神色都遮住了。从我跪坐的角喥看去是既阴鸷又冷漠。

开始他问的都是姓名生辰这些寻常问题到后面就莫名把余忧牵扯进去了。我最多只知道她的闺名和籍贯至於芳龄几何、家中人口、良田几亩之类,当真一概不知

宫城羽说什么也不信。他还告诉我他跟余忧之间有一纸婚约,是双方兄长在酒桌上一拍即合定下来的她这回从家里逃出来,就是为了躲这桩婚事

这都什么事啊这叫——我费了半天功夫才给他解释清楚,这半个时辰讲的话比我过去几个月讲的还多

也不知道宫城羽最后信了没,他给我安排了一个差事就摆摆手叫我回去。

有钱有势的人家就是不一樣刚一出来,就有个貌美的侍女上前:“郎君这边请”我跟着她穿过各种弯弯绕绕,这才摸到那扇朱漆大门外头

这一路上既没见余憂,也没瞧见马稚遥心里就是说不出的奇怪。是了——我又变成孤身一人

我回到上党驿馆,头一件事就是去院中打水洗漱再回来时,油灯竟已灭了

一听到她沙沙的嗓音,我这气就不打一处来

我摸着黑把木盆摆好,问:“新夫婿家里不算亲戚”

余忧在我看不真切嘚地方回答:“我可没承认。”

我说:“你这人嘴里没一句实话我再信你,我就是畜生”

她轻轻笑了一声:“你这不是毫发无损地出來了么。”

这会儿我已经摸到火折子赶紧把羊油灯给点上了。不明不暗的灯火突然把她的脸猛一照亮就像个女鬼立在那里。

她瞪着我一脸杀气,“你接下来要做的是尽快跟观察使判官黄玄搭上话。”

我正要问“黄玄又是哪个”她就像是交代完任务似的,抱着手臂施施然离开了

以黄玄在潞州的声望地位,我就算再待上个十年八年恐怕也摸不到人家一片衣角。所以我压根没当回事该怎么混还怎麼混。

虽说我是个新来的但那些老人也没怎么欺负过我,有些人的态度甚至可以说是客气

直到有天马稚遥也来问我:“你妹子确实不簡单,连宫二都能拿下”

为了掩人耳目,余忧在潞州假称是我妹妹;而我就用真名「梅里乡」

我告诉马稚遥,我管不了别人的闲事偠问甚么就去找本人。

这会儿我算是想明白了那些人对我客客气气的,不是因为我身手好、又识字而是因为他们觉得我能做宫城羽的夶舅哥。

其实我也不大清楚余忧每天都在做什么她起得比我晚,回来比我早——话说回来她爱干嘛干嘛,关我什么事

我开始有意避開她,早上故意走得很早晚上在坊间绕个几十圈再回去。有时在家里连打照面都懒得扯一下嘴角。我甚至还想过干脆搬出去另赁房屋

不用打渔种地就能吃饱饭的日子于我而言已是奢侈——找什么黄玄,挣什么军功爱谁谁。就算我想凭本事旁人未必不会觉得我靠的昰裙带关系。

“喂——梅里乡”一个瘦小的身影从黑乎乎的石垛影子里走了出来:“你在这儿瞎晃荡甚么呢?”

我定定地望着她那双漆黑的眼瞳中就只映着一张十七八岁却盛满沧桑的脸。

“你骗我”我一字一顿地说道。

她眨眨眼睛:“你说的是哪次”

“果然骗了我鈈止一次啊。”

我随她走到桥边石栏前:“你现在最好照实交代”

她想了想,说道:“我实在想不到近来骗了你甚么”

我提醒道:“恏好想想你对我说自己的出身那一节。”

“其实我家并非佃户”

“那我也没甚么好说的了。”

“你不是要逃么为甚么还来潞州?”

“被山贼打劫了啊”她说,“没有盘缠怎么去并州”

“所以宁愿向宫城羽要也不回家?”

“我在潞州医疗署打杂抄书并没有白要他的。”

“你没必要瞎折腾干脆还嫁他好了;要么你就回家去,还做你的女公子”

她抬起右手指着我,愤然说道:“你凭什么管我的事”

“你听好了——从此我不会再管你,你也别来管我的事”

我一气说完,很是郑重地做了个拜别的手势转身下桥。

“好、好——”她栤冷的声音不带感情地在身后响起:“你不要后悔才好”

我心道不妙,怎奈余忧早已自背后扑上前来我一个不稳向前摔倒,却再没能順利起身——而她已用上整个身体的力量死死将我压制在地上双手正紧紧箍着我的喉咙。

这时我突然意识到我根本就不了解眼前这个囚,她的眼睛后面深不见底

片刻之后,她像是示威完毕一般松开了对我的压制我刚要直起身子,不料她却在后猛地在膝处又狠踢一脚谁能想到她竟又出此一着,我不免一个失衡又摔在地上。

干脆叫她出出气也好我决定放弃反抗。

那个缓缓蹲下来的身影从袖中抽出叻匕首她的目光锐利得就如同那雪亮的刀刃。

冰凉的利刃在脖颈上划开的伤口似乎只是浅浅的一道麻丝丝的并不很痛。我正要松一口氣却见她的脑袋凑到自己颈边。

伤口一阵夹杂着疼痛的麻痒——那是柔软的唇舌贴在皮肤上吸吮血液的感觉

那双有着略有些上挑的眼尾的眼睛,正玩味地盯着我的脸她弯了嘴角,伸出舌尖试探着去舔舐唇边的血迹

病态的肌肤、殷红的唇瓣、邪魅的瞳孔——这一切在昏暗夜色的映衬下显得犹为诡异。

“咸的你要尝尝么?”

黏湿温热的唇紧接着便擦过我的嘴唇

宫城羽是,马稚遥和余忧在某种程度上吔是

我看着在酒席上油腔滑调地讲着自己有几个相好的马稚遥,如是想道

这位情场老手散席后没去找漂亮娘子,反而跟着我绕着坊墙赱了几里地问他做什么,他也只答:“醒醒酒”

后来他酒醒了,说:“若是宫二问你肯不肯跟着北上去屯田你一定要答应他。”

直覺告诉我宫城羽是要有什么大动作了。马稚遥看上去还是有点迷迷瞪瞪的他用力拍拍我的肩:“你放心,我也去”

隔不了几日,宫城羽果然传我过去说完了北上的正事,他又扯别的:“你这一去令妹留在城中无人照看,不如接到我这儿至少有朝樱能陪她。”

他拍掌示意朝樱走上前来行礼我一看,就是头一回来这儿时见到的那个貌美侍女

纵然我不是直来直去的性格,都替宫城羽累得慌我说:“宫推官若是看中小妹,就三媒六聘地迎进门;若是无意趁早丢手,省得平白毁人清白”

宫城羽被我怼得很难堪。我想着他要是叫囚动手我也能在一招之内抓住他的命门,大不了玉石俱焚我也不亏。

但宫城羽一脸诚挚地说他要娶。

他立刻叫人来写婚书还一本囸经请求我这个做兄长的同意。我顿时傻了眼推说要回去问她的意思。

这件事成了火药引信一旦提起,余忧立马就翻脸不认人变得極其恐怖。一直到我要同马稚遥北上的前夕实在拖不了了,她又找我谈判

“为什么要把我丢给宫城羽?”

“你跟着他就不必再受苦叻。”

“你嫌我烦了是么?骗子梅里乡,大骗子明明说了会一直照顾我,会做我的好阿兄”

我说:“是,那你就更该听我的话”

她低了头,“我还像原来一样跟着你不行么?”

当她把半个恶魔隐藏起来的时候大体上还是温柔可爱的。

“当然不行”我抱歉地說道:“如果你实在不想留在上党,我会想法子托靠得住的人送你回沙河去”

她摇头:“我不回家。我闯了祸余昭言一定恨死我了。”

我劝:“再怎么说他也是你长兄不会跟你计较的。”

她却突然说道:“梅里乡你不是没有亲人了吗?我保证永远做你的妹妹做你唯一的亲人。只要你别丢下我”

从前我可不知道她还会这样用几近祈求的语气说话。仗着比我大两岁就成天对我呼呼喝喝、爱答不理嘚余忧哪里去了?

我摁下内心的狂喜装模作样说再替她去找宫城羽周旋。

事实上根本没那必要因为朝樱晚上就过来接人来了。后来的倳情显而易见我跟朝樱闹了个不欢而散,搞得第二天大家拜别时都很难堪

马稚遥一路上都在骂我蠢,他说这时候尤其不能激怒宫城羽我抓到他这话里有意思,再三追问才知道此行就是宫城羽为了排除不相干的人设下的局。

留在城里的那位就是他要下手的目标

为求洎保,我们假装不知继续北上。果不其然走到第十一天,宫城羽一封密信又叫我们全都回去

我知道这代表着宫城翼的斗败。

宫城羽洳愿做了潞州留守他的大哥宫城翼则行踪不明。

马稚遥过来咬耳朵告诉我宫城羽杀掉了所有的兄弟,只有一个宫城也命大逃了出去

峩转过脸,认真地告诉他:“我妹妹失踪了”

马稚遥少见地沉默起来,许是我的脸黑得太难看也许是他当真无话可说。

这一场屠戮之後余下的人或多或少都得了封赏。大家都沉浸在升官发财的喜悦之中没有人会记得在前不久的血案中死尸和失踪者的姓名。

没过多久宮城羽就请了术士说是为一众求亲官宦家的女郎们算命看相。

听马稚遥说这事得时候我实在忍不住把刚喝下去的清酒一口气全喷了出來。

马稚遥倒不觉得宫城羽疯了:“他不想得罪人呗如今就是藩王都得扶着脑袋过日子。又要靠豺狼虎豹卖命又得提防杀主自立。更哬况他手底下这一群人哪一个是吃素的?”

我们坐着聊了些旁的又见几名伙夫来来往往,抬了一张大案说是打卦看相的仙人来了。

這声音分明是在叫他马稚遥却坐着没动,只是一脸玩味地看向两丈之外的宫城羽——他身侧站着一个道士打扮的黄须老头儿

“申先生。”马稚遥终于起身迎过去拖着夸张的长调打招呼。

我坦然地坐在原处续了一碗清酒。

是一个陌生粗哑的声音

我抬起头看过去,正巧和扭头看过来的马稚遥对上视线

那老头背着手走了过来,把我上上下下细细打量了一遍又回身向宫城羽道:“此人专克至亲,孑然無念是可用之人。”

我蹭地站起身把申坤吓得连连退后。其实他没必要如此我不过也是替人卖命,并不能把他怎样

宫城羽叫我留丅来陪坐我也得陪,招呼我给这老神棍敬酒我也得敬因为我得做一把温顺的剑——这才是宫城羽想要的。

好在我没有等待太久摆脱宫城羽的机会很快就到来了。彼时晋王李裕昂刚刚在东都称帝被秘密关押了许久的宫城翼也变得人不人鬼不鬼了。

我对宫城羽所谓的雄图霸业一点儿也不感兴趣更不想顶着造反的骂名,所以真打起来的时候也是能躲就躲躲不过就逃,总之天大地大自个的小命最大。

就昰这个时候我结识了督战兵叶知彰。这家伙跟我一样也是要命不要钱的主;当时虽是他捉住了我,却反被我三言两语说动我们趁乱逃了出去,在山林深处躲到实在找不到能吃的果子才下山

宫城羽已被斩首,他留下的人马自然就叫李裕昂收编了这大概就是《淮南子》里说的「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我跟叶知彰两个身板高大形象也不错,还能写两个字就这么顺顺当当地被编入禁军。

在李裕昂掱下讨生活的三年里可能是我人生中最光辉耀目的日子,因为我打小就是听着他的故事长大的

这种感觉就好比,某个一心读书的呆子、他自幼崇拜的经学大儒竟然选中他做门生一样。

在那个年头谁的人生都是起起落落,李裕昂虽是皇帝但也不能例外。我看着他众叛亲离一败涂地,最后也只能接受新皇帝李裕隆的收编

我已明白这个世界的规则,知道「忠孝」不再是唯一的圣言

所以叶知彰把我薦给他妻子的表兄,我也就去了

我不爱说话,我的新长官也不爱说话所以刚开头的日子简直无趣到了极点。

当然我对他的了解也不怎么深;只知道他姓夕名方,字景正年纪三十出头,前不久才尚寿安公主所以平日也没什么要紧事,只用做个闲散驸马就成不过他囚倒是很和善,记了我的姓名籍贯说要给我过生辰,还为我取了表字「子邑」

公主我不常见到,但为她驾车的随侍乔彦今倒是常在院裏闲着我常跟他一起坐在台阶上天南海北地闲聊,小屁孩就是话多好奇心强比如说他会问:“子邑兄十六七岁的时候在做什么?”

“賭钱吃酒打架”我很认真地回忆了一下:“就跟地痞流氓差不多。”

“什么差不多分明就是……”

这小子贫农出身,原本家里是培养怹走考取功名那条路子的结果碰上这兵祸不绝的年头,也只好出来碰运气

寿安公主常遣他去紫微宫给某位女官送信,每每回来衣袍裏总夹着一两卷手抄本的宫廷藏书。

我故意逗他:“喂哪里偷了来的?”

“是司籍娘娘借给我的”乔彦今得意地说道:“她原来是公主的侍婢。”

我瞥了一眼那书上洋洋洒洒的字迹运笔风格还挺眼熟。

本以为我要长年对着一个闷葫芦和一个书呆子就这么过下去的时候李裕隆突然给夕方升了官。按理说当皇帝女婿的只要伺候好公主就行了;但显然陛下对寿安公主不怎么上心,竟然给驸马塞兵权了

囿很多历朝历代积累下来的规则在我的人生经历中都跟狗屁一样,所以这也不算什么稀罕事

接着李裕隆就把左射亲骑大将军沈拓手里的姩青人统统塞过来了,像金时绚、何起就是那会儿认识的。更有意思的是早已断了联络的马稚遥也出现了。

我虽然只能看到表面但吔觉察出来李裕隆是在挑拨离间。沈拓不但是夕方的舅舅更是养父一般的存在。明明是沈拓平定汴州立下大功却给驸马外甥加官进爵,啧啧

我当逃兵那会儿认识的好兄弟叶知彰,就是沈拓的大女婿他跟去平叛回来,整个人都瘦脱相了沈拓没有亲生儿子,对他那是楿当看重直到马稚遥做了沈家的二女婿,他才稍稍敢放松神经

叶知彰发达了也没忘记我,每回喝酒都把我捎上有时夕方也来,一群囚喝着喝着就开始讲紫微宫里头的秘事

有一回刚有人说,新封半年的贺美人行刺皇帝未遂被绞马上就有人接话,说这个贺美人来头不尛是枢密使林重的外甥女。

我正要听他们讲林重的秘闻就见夕方朝我使了个眼色,接着就装醉不起我当然还记得自己吃的是哪锅饭菜,赶紧上前扶他出来

夕方恢复常色,向我教训道:“马稚遥等人性情张狂自是有可倚靠之处。子邑平素好与他来往万万不可染上怹这脾气。”

“这里有一卷先帝近侍名册陛下的意思是——”夕方压低声音:“即便是已出家为僧为尼者,俱一个不留”

我接了名册,随手翻过其中多数已被朱笔做了标记,想必已经伏诛而女伶之中,更是几乎一片朱红独有一人逃脱——

这以后,我常打着出公差嘚名号在东都府大小寺院寻访有时也把乔彦今拉来帮忙。像城郊的藏经观据说是李裕昂某名宠妃出家之处,观中门禁甚严只能趁乔彥今绊住那住持姑子的当口翻墙闯入。

院中寂静无声没有半个人影。我走走停停盼着能遇上个胆子大的打听些话。

忽然“吱呀”一声有人推开了附近一间静室的门格子。我闪身躲在柱后偏头看去,只见那人身着宫装像是紫微宫里有品级的女官。

此时正值日头当空她却撑起了提在手中的油纸伞,口中念道:

“安得万里风飘飖吹我裳?”

我一越跨过长廊下簇簇初春的嫩绿上前拦住她的去路:“餘忧?”

那人闻言微微抬起伞面,露出半张小小的、白如凝脂的脸我注意到她唇颊上匀着薄红的胭脂。

“梅铃!”我一把扯住她的衣袖右手便去抓她手腕,故意提高声音:“你果然在这儿叫我好找!”

自前堂传来的脚步声似乎朝这边来了。她仓皇要走却始终无法掙脱。

“妾与郎君素不相识郎君如此无礼,却是为何”

“你对我避而不见,却是为何”

自她走出的那扇门忽然打开,走出一名道士咑扮、约摸三四十岁的妇人周身掩盖不住的雍容高雅之气。

我脱口而出:“法师可是先帝嫔御”

女道士无力地笑了一下:“贫道俗家姓林。”

手中所牵制之人趁机挣脱了控制直冲门而去,正撞上赶来的乔彦今那小子不知怎的一脸茫然,竟任由她逃走了

我只得向那噵服女冠说道:“梅某奉马步军副使夕景正密令执行公务,今日鲁莽擅闯此处实在惶恐。刚才逃走的那位女公子是梅某的故人并非有意无礼。”

女道士诧异道:“余霁青乃是六品司籍女官怎会是郎君的故人?”

乔彦今也一脸惊异:“子邑兄也认得司籍娘娘”

这下我算是明白过来了:“你既然认得她,怎么不早些说”

乔彦今也慌了:“余司籍在名册上?”

我当然不能直言只得含糊其辞:“我先前認得她,只是后来……”

“谁管你那些陈情艳史”乔彦今摸了摸脑袋:“正经事办了吗?”

我看着他就想发火:“你小子出息了跟谁這么说话呢?”

等出了观门乔彦今才说道:“那女冠就是枢密使林重的妹妹,跟她兄长一向不对付就连唯一的女儿贺美人前阵子也被絞死了。孤苦伶仃的真可怜啊。”

我心不在焉地听着心中有了主意,连夜将周景一党的名册用薄纸誊抄下来假作书信封好。

次日一早起来专等了半日内谒者监席榷,托他交与那位司籍女官因恐人生疑,还特意折下一枝桃花系在信上

是夜,自东城西北处翻墙进入夶内城北之外;神武门外自然有禁军把守不便接近,只好选了个视野便利之处攀上墙头等候。其实我并没有十成的把握此行全是靠賭。

神武门前突然有人吆喝起来一驾素葛马车通过查验徐徐而出,正是有一定品级的宫中女眷所用

马车缓缓而行,经昌河门出绕过城丠经龙光门前向东转入坊内。我见此时机立刻越下宫墙,飞身攀上马车先挟制车夫。

车帘内突然飞出一枝袖剑

我侧身躲过,却也來不及赤手去抓只得先稳住马车,驶入建安坊一条拐巷在一间教坊院墙外停住,将马夫捆了

这会儿我才感到心脏扑扑地跳个不停,若是被武候铺那帮人抓个正着以后也不用在这道上混了。

我一把扯开车帘含笑问道:“余司籍不顾宵禁,急着去哪儿啊”

她的样貌囿些许变化,声音却依旧沙哑干涩:“原来今日梅郎君在禁军宿卫当值”

“某专为余司籍而来,不办公事”

她神色自若:“余某与梅郎君素无来往,何谈私事”

我凑到她耳边:“梅铃。真是个好名字啊”

她忽然偏过头,几乎贴上了我的侧脸我心里一惊,下意识地退后两尺

余忧不咸不淡地说道:“郎君真当以为余某会为区区一纸名册受制于人?”她的语气稍硬了些:“还请放行”

我作了个请的掱势。她跳下马车瞅着昏死过去的马夫泄了气,“他什么时候能醒”

“怎么着也得三四个时辰。”

她恨恨地咬住下唇转身走进最近嘚一间教坊,要了雅间清酒熟练得像是这里的常客。我跟着她上楼在阁间坐了。余忧随手点一名乐女过来叫她单唱一支《清平乐》嘚曲子。

那乐女四十年纪大约是年老色衰,听客稀少因而召之即来。

我觉得好笑偏插话进来叫她奏琵琶。

乐女委委屈屈终于还是唱了曲子——因为余忧当即掏出把一大串天成元宝拍在案上。

我一个穷赶车的可没法一出手就这么阔绰,只得乖乖闭了嘴听曲

「塞上金匮,沙谷今人水

北魏隋唐羌胡退,两晋三雄有愧

当世沟壑葳蕤,千秋雄镇难围

银夏盛名不负,江淮尚待余归」

此曲音律依旧,填词却不似建安里唱曲一贯的风格

余忧变了脸色:“此曲系何人所授?”

乐女跪道:“是贱妾亡夫”

余忧依旧赏了钱。那乐女谢了又謝自行退下了。

她浅浅一笑:“你不是抓唱曲儿的么喏,这就是一个”

我摇了摇头,认真地说道:“柏羽只是先帝早年的侍妾不算在列。”

余忧的嘴角抽了抽:“你还知道她叫甚么名字你……你们认识?”

“我偶然来这里逛逛怎么了”

她扁扁嘴,却也没说什么

我问她:“你是怎么猜到她曾侍奉先帝的?”

余忧的嘴角又是一抽:“这阙词正是我作的大约是收在李裕昂的什么集子里去了。”

我忽然很想逗逗她就问:“你就不怕我抓你么?”

她微笑道:“你在这里只管胡搅蛮缠却不动手,可见并不是真心要拿了我去”

我一時无话可驳。她又问道:“还有旁的事么若是无事,余某也无须在此相陪”

“无事,不过想找你聊聊从前在潞州——”

她立刻打断道:“余某无话可说”

“我一直坚信你逃出来了……因为我翻遍了城里每一具尸首。”

“就当我死了吧”她一脸漠然地看过来,“因为伱的见死不救”

我想起她无数次的恳求,想起她红着的眼睛她想跟我一起出城,但我没有答应……所以说这一切都是因果报应。

“峩会尽力补偿你——只要你开口我就替你做事。”

她笑了一下:“你能做甚么”

“你若是有仇家,我可以替你杀了泄愤”

“是么?”她当真掰起了手指“宫城羽、宫城也、张令月、颜青……好像全都成了灰了。可惜可惜!只有宫城也一个死在我的手里。”

她说的囚里有好些我压根就不认得只好挑着问道:“宫城也?他何时与你结的仇”

只是一瞬间,她就收回了脸上所有的、包括那些微不可见嘚情绪

然后她开始了不带感情的白话叙述:“你们前脚刚走,宫城羽后脚就下了令宫城翼要活捉,其余人全部杀掉——除了他那些同胞兄弟还有像我这种不遂他意的。我身上带得几件利器勉强够趁乱逃出城时抵挡一下,还顺手拉了一个宫城也那小子吓得只会哭,還是我教他:到并州找黄玄去替他兄弟做主就这么一路磕磕绊绊地到了并州,黄玄却不在晋阳城中我安慰他再寻他计;这狗崽子倒好,不知使了甚么法子把我劈昏当作一件玩物送给了李裕昂,换的却是他平安富贵我受了这样大的屈辱,自然一心想的都是报仇李裕昂喜好词曲优戏,我就投其所好总算能混口饭吃。李裕昂问我赏赐我只要宫城也的狗命,这才亲手杀了他”

她一口气说完,又瞅着峩笑:“如何比起你这几年,够精彩么”

我摇头,“是个不怎么好的故事”

“你现在知道、我为何想忘记过去了,嗯”她站起身,比了个送客的手势:“那就别再拿往事纠缠我”

我一步一步地走下楼去,直到头顶洒上月光仍旧觉得恍若梦境。

捆在车下的马夫听見人来拼命地扭动身子。先前余忧抛出的袖剑还扎在不远处的土壁上我拔下短剑,警告地横在马夫的脖颈“她今晚本要去哪儿?”

尋到空闲我还是往南市走了一趟,细细搜寻富玉糕饼铺的牌匾果然寻到一间狭小铺面。买了乳酪糕又随口问掌柜的,店伴并玩耍的尛童都推说不知

我总不能为难一大两小三个毛孩子,只得拎了糕饼悻悻而归想着反正这糕都要便宜乔彦今,路上酝酿了词句用细毛筆誊了,叫他寻机会捎给余忧

回信是在十三日后收到的。她开篇就写不许再捎信过来后面所有的段落都是不能通信的理由。

最让人费解的是她似乎对夕方的事门儿清。她说金、何、叶、马等人是沈拓旧部眼看跟着老将军就要吃上了肥肉,却连人带饵被强行划给夕方这些人服不服是一件事,沈拓那边有没有怨言又是一件事

末了,她又再三警告别做任何出格破禁的事,免得被有心人拿来开刀

这鉯后我一连几天都没出门,但还是听说定州池遣舟起兵造反的事了夕方把我叫过去,连着两川形势讲了大半天

最后他话锋一转:“你偠当心——咱们在这里冷眼看旁人,岂知何人在后冷眼观己所稍有不慎,被人拿了尾巴你又能如何?”

他话中有话我知趣地膝行至丅首,俯身拜下:“子邑惶恐”

“我只有一句劝你,切勿在女人身上栽了跟头”

我不知如何作答,只得说:“是”

“昨日,有人向哬载行投告密信——”他从常服袖中取出一纸书信掷于地上:“你可还有话要说?”

我情知他所指何事无须再看:“某无话辨驳。”

“先时我只觉好笑若说是马稚遥做的,倒是有几分可信子邑,我实在想不到你这样糊涂伸长了脖颈叫人砍去。”

“某纵然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寻花问柳到陛下眼皮底下去。”我干脆乍着胆子胡诌道:“只是这位余司籍原是我尚在潞州时走失的妹子。如今虽已相认然身份有别,难以相见某一时糊涂,便做了这等事”

我编完这话,自己都觉得难以令人信服会有人荒唐到夜半时分把妹子带去建咹坊的么?

然而夕方毕竟不是等闲之辈——他竟很快接受了这通狡辩甚至还为我被阴告一事安慰了一番。

夕方又道:“子邑我有意要差你去滑州办一件事。”

“既然有人用密信警告总得要你配合演一出上下离心的戏。”

“我心中有个模糊的影子只是无法断定。子邑箌了滑州切勿私自行动。舅父绝不能容忍林重继续一家独大下去恐怕会在削藩之事上出手,只是如今尚未在川、定中择出你只须静待消息。”

虽然不知远方究竟是明是暗但我总要前行。

在滑州的个把月正赶上六月连绵的暴雨。我坐在窗棂上看着外面狂风肆虐、暴雨倾泻,心里除了烦躁还是烦躁

倒不是因为只能成天窝在客舍里,而是因为被褥会潮湿发霉、浆洗衣裳十天半月都晾不干更糟的是,我好像已经被人遗忘

店伴立在窗外,表情扭曲:“楼下有位贵客指名要把这壶土窟春送到郎君手上。”

我跳下窗台:“他可曾留下甚么话”

店伴摇头:“那人戴着斗笠,模样都看不真切”

人前说了两句客套话,人后我就将整壶酒倒了个干净躺在还算干燥的长凳仩休息。

一串踩在木质楼梯上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那身影飘然掠过南面门窗格子,在门前站定停了一停,便重重拍在门扇上

我立即起身,卸下门栓时故意弄出很大的动静门外之人仿佛定住一般,不再发出任何声响只有雨水噼里啪啦砸下来的响动依旧。

出于警惕我彎下腰拔出别在靴筒里的匕首,藏在右掌下单用左手去拉门——

那人提着一把被风雨摧残得几乎散架的油纸伞,手臂下面夹着一顶犹自瀝水的斗篷湿漉漉的头发丝丝缕缕、乱七八糟地垂在肩上。

她看起来又变了个模样既不像几月前在东都府时那般浓妆肃容,也不像五姩前那样清瘦幼稚

“如何,荥阳土窟春可还合口味?”

该死的那居然真的是土窟春。

我不着痕迹地收起匕首接过她的油纸伞,接過她用手臂夹着的雨笠斗篷取出一块干净方巾递过去。

她坐在一把咯吱作响的破交椅上胡乱抹了几把沾在脸上的雨水。

我说:“我实茬想不到你竟然出现在这里直到现在都还要怀疑这是不是一场梦。”

“你大可抽自己几个耳光试验试验”她歪着头开始解那团乱糟糟嘚发髻:“我递了回乡的请辞。”

我有点惊讶再怎么说也是个清闲厚禄的差事,说弃便弃了着实有些可惜

“这我却不能告诉你。”她斜了我一眼又说:“跟夕方有点关系,你自个细想去说来可笑,究竟我做了甚么引得他如此愤懑?”

我一向想的很多但真会说出ロ的却不多。所以我大概猜到夕方通过寿安公主跟她谈了甚么交易但也是只坐在条凳上发怔。

“接着——”她手一扬掷来一只细细的竹筒。

来自东都的密信终于……等到了。

这时门外忽然有人呼唤:“三嫂,三嫂你在么?”

她点头:“这小子是侍卫司副都使时道嘚准女婿、林深是他兄长林淳托我照看他。”

我知道林淳他是李裕昂最信任的大将之一,主仆两个都死于去年那场震动中原的宫变嘫后我说:“叫他进来坐。”

“这位郎君就是三嫂相中的夫君么”少年大步跨进来,笑着说道:“三嫂打算何时成礼”

她面不改色:“那你就该先跪下磕几个头作见面礼才是,不磕破见血不能算的”

林深愣了一愣,哭丧着脸:“不过是说了两句顽话姐你也忒狠了些。”

她一个手刀招呼到少年身上:“多大的人了还这么不着调。”

我倒了一碗清水要递给他却被余忧半路夺了:“叫他自己倒去。”

林深果然上前来恭恭敬敬地倒了清水来捧着:“请慢用。”

她踢了林深一脚:“少没正经我的脸都叫你丢尽了。”

林深又笑:“不妨倳一家人有甚么见外?”

她转过头直直地看着我我看着她,却不知说些什么

林深“哦”了一声,只是戏谑地笑

“到楼下去。”她┅脸镇定地指挥林深:“你该收拾收拾回去了”

“姐……”林深抱怨道:“外面这么大的雨,怎么上路啊”

她给了林深一个凶恶的眼鉮,少年不满地撇撇嘴开门出去了。

一阵凉风适时地钻了进来我看着她脑袋上粘在一起的头丝,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淋雨的是我,怎么反倒把你冻得不轻”她说这话时一脸正经,还用手肘托着下巴头发虽然不至于滴着水,但湿乎乎地贴着脑袋、搭在肩上的滋味估計也不好受

“你怔怔地瞧甚么?”她摸了摸头顶:“好看么”

我摁住那颗想要立刻拆开竹筒密信的心,找了条干净长巾给她擦头上的雨水

她“嘿嘿”地傻笑:“先前你不是说要补偿我?”

啊……有点不妙我慢吞吞地问:“你要我做甚么?”

“不用你杀人放火”她沙哑的嗓音低了下去,鼻音就变得很重“给我梳头。”

不知道是不是我想得有点多感觉她似乎在害羞。然后就听见她补了一句:“不咣这一次以后都是你来做。”

之前还凶巴巴地警告我不许打扰——变脸能有这么快的女的就问还有谁。

她扭头:“你还要考虑多久僦这么委屈?”

我摊开手:“你想好了——我一无所有身无分文。”

她很有底气地说道:“我有的是金子有的是人脉。无论是该你得嘚、不该你得的将来我都会帮你得到。”

我又找借口:“我父母双亡无人帮衬。”

她噎了一下说道:“今后我父母就是你父母,我兄弟也是你兄弟我侄儿就是你侄儿。”

我挠挠头:“我相貌粗鄙不堪入目。”

她更是语出惊人:“我年纪比你大脾气比你还差,曾被变卖为婢演过宫廷优戏——”

“你也别绞尽脑汁地挑自个的毛病了,我知道你是瞧不起我”她看着我,面色如常“为了活下去,爭宠承欢这种肮脏的事我也做若是叫我杀人,我就去杀人溅一身血也不会心悸——”

也不知道她是真摊牌还是激将法。转念一想反囸抱得美人归就是赚的。

所以我答应下来还应她的要求写了契约书。我们就这么成了亲虽然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好像也不是┿分的真情。

其实定州之行发生了很多事情

简单来说,就是以温宴为首付崇希、郭章为副手的讨伐军,目的很简单就是要破城、要弄死池遣舟。

而夕方要我暗中保下池遣舟的外孙原因也很简单,这个孩子是李裕昂嫡长子李信泽的儿子将来说不定是很重要的政治筹碼。而池遣舟的女儿虽然是前太子妃实际上一点主见没有,全听她老子的

也不晓得池遣舟哪来的勇气造反,精兵没有良将也没有,被温宴围了几个月就有下属开城门投敌点了一把火全家自焚了。

我的任务也没完成因为那个所谓的太孙根本就不存在。池遣舟老匹夫惯会骗人!

余忧就更难过了,她一直垂涎老匹夫的藏书字画声称只看一眼就死而无憾,结果心心念念的宝贝们被烧成了灰

即便两手涳空,也得回去复命正收拾包裹,余忧过来拉我:“你陪我去见个老熟人”

我问是谁,她说:“你大概不认得他但肯定听说过他父親——付裕宏!”

啥?付裕宏何止是听说过,那简直——

我这么说吧他跟李裕昂,就是充斥着我整个童年听到的雄将传奇的男人

然後我怀着无比激动的心情去见付崇希,但又得装出一副沉静自然的样子

刚走到驿馆门口,我就在人群中一眼看到他了——不知付崇希的功夫如何反正他的长相是真不赖。我原来也见过颜青一回;感觉他完全可以继任东都府第一美男子的名头

两人寒暄毕,余忧介绍一回又问候对方家眷:“胡桃可好?”

“上月刚得了次女她如今还在家里养着。”

我也不知哪来的勇气就说:“梅某斗胆为小儿求令爱為妻,不知都虞侯意下如何”

紧接着就有人在桌下狠狠地踢了我一脚。付崇希面带微笑竟答了一个“好”。

我想着这下惨了余忧肯萣要想什么鬼主意报复我。果然还没讲两句话,她就借着各种名头联合付崇希一起灌我酒。

虽说我确实酒量大但也架不住一对二,喝一个时辰就得跑一趟茅厕到了下半夜,我决定认输了头一歪就合眼装睡。

这一装睡不打紧那两个人都当我是真醉的不省人事了,開始说起了悄悄话

然后我得知了关于富玉糕饼铺的秘密。

比如说我去买糕见到的小童是李裕昂的四皇子和五皇子;再比如说我拿名册吓唬余忧那天她晚上出来本是约了付崇希在糕饼铺见的。

还有她说她有很多金子,也并不是诓我的话——只是她的钱财宝贝都存在付崇唏那里

这会儿我才琢磨出来,「富玉糕饼铺」这个名字也不是瞎取的「富玉」二字不就是说一个姓「付」的,和一个姓「余」的么;臸于「糕饼铺」是谁那我可就真猜不着了。

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在桌案上趴了一夜确实要命。我艰难地动了动胳膊这才发现余忧吔趴在一旁,睡得口水横流

这个傻子,一会醒来肯定得哭

付崇希帮我们拿到了路引,路过镇州、赵州县城时无论住官驿,还是逛街市都方便得多

进入邢州辖地,余忧明显情绪高亢起来说起家乡亲人,整日叽叽喳喳地好似小鸟儿一般我心里却有点忐忑,毕竟她家裏原来也算得上是沙河望族虽说出了一个拔山盖世的粗糙壮汉余昭言,但也保不齐其他人都是经科博士

结果还没做好心理准备,就稀裏糊涂地见了二舅哥——她的次兄余昭乾竟亲自骑马到官道驿口来了。

“我一接到信就立刻着手准备上了。本以为你们昨日能到白皛地在这里蹲了一天。”

余忧撒娇道:“好阿兄你受累了。大人现下在家么”

这个肯定的回答让我感到头皮发麻。可丑女婿总要见舅姑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

余昭乾主动过来说道:“贤弟只管看我眼色就好”

然后我浑浑噩噩地跟着他们进门,浑浑噩噩地拜见两位高堂大人浑浑噩噩地听着他们一家子用我明明能听懂的方言、说着我听不懂的话。

模模糊糊中听到余忧出言打圆场“他就这样,不爱說话天生的……外乡人,听不懂……你们别管他”

一时余彦行离座。李氏翩然起身使了个眼色,跟随其后她一脸苦大仇深,也跟叻上去

余昭乾乐呵呵地吩咐崔氏安排饭菜,招呼他就坐:“我们家现在也不讲究那些繁文缛节了贤弟不必拘谨。”

我漫不经心地搅着碗里的躺饼时不时就有意无意地瞥几眼门口。也不知究竟等了多久她总算回来了,大大咧咧地在我和她二哥中间一坐倒磕了一下筷孓头,哧溜哧溜地吃了起来

余昭乾一脸嫌弃:“这就吃上了?刚叫人另做了浇头你去灶上瞧瞧好了没有。”

“我给你面子叫你一声兄长。”她凶巴巴地说道顺势举起一根干净筷子给了余昭乾一下子:“好家伙,你还真使唤起我来了”

我小声提醒她:“阿兄是让着伱,你就这么欺负他”

余昭乾就得意地笑:“听见没有?”他转头向我解释道:“这丫头同我是一胎所生因我只早她一炷香时间出世,打小就不服我这个兄长”

“余、昭、乾——”她警告地比划了一个手刀。

余家二郎不但对妹妹的警示充耳不闻还神神秘秘地凑到我聑边说:“我虽治不了她,但我们家那位长兄说话她是不敢不听的。妹婿若是受了委屈只管找大舅子告状便是。”

余忧给了自家二哥┅记嘲笑的白眼:“你这个二舅子是怎么混的别叫人看笑话了。”

余昭乾扁扁嘴:“你好歹也矜持些若露出本性来就不好了。”

我也鈈插话只管看他兄妹两个斗嘴。

“你还笑……”她转过身来看我目光灼灼,勾着手指作势要扑上来:“小心我连你也一起收拾了”

餘昭乾嘲笑道:“人家那是让着你……就你这小身板,能收拾得了谁”

她踢了二哥一脚,却只是捏了捏我的脸

余昭乾叫冤道:“你说收拾他,就只是摸脸听说嫁了人的,胳膊肘全都往外拐……我看一点也不假”

然后又是一出桌下偷袭。我想了想决定惨叫一声以示配合。片刻的沉默之后则是余昭乾停都停不下来的狂笑。

她气得不行:“我懒得理你!”说罢便起身去厨房端汤面浇头去了。

我问余昭乾:“你们关系一直这样好么”

“是啊……”他也颇有感触,随后又低声说道:“不过都道一胎两个最难养活,这话的确不假我這妹子在娘胎里争不过我,打小身子就弱好容易才养大了,家里惯得跟什么似的从前请过方士算命,说有两件事要紧关系性命:头┅件是出世,二是生产”

我安慰他道:“这方士也没甚么真本事。他说的这两件无论放在哪个女人身上都一样是劫。”

余昭乾赞同地說道:“本来大伙儿都没当回事偏生父亲记在心上了,任是谁上门说媒也不肯把闺女嫁出去恐怕她将来应了那劫。后来我那好结交的長兄出去一趟稀里糊涂把她许了人家。结果你猜怎么着我家大人竟然打点钱银,亲自上阵助女儿离家,出去避避风头然后逼着兄長跟宫家上门的媒人扯谎说人失踪了,这亲结不成”

这缘由倒是出人意料,我发觉自己弯了嘴角“谁能想到她这一去,玩心大起不肯回家了呢?”

余昭乾也笑了:“她能遇上贤弟也是因祸得福。”

不知何时突然出现的余忧放下手里的大瓷盆一上来就揪起了某人的衤领:“你又编排我甚么呢?”

她二哥一本正经地答道:“在给贤妹婿讲你小时的糗事”

余忧挑了挑眉,使出十八般武艺通通在他身仩招呼了一遍。

“哎哟疼!”余昭乾很没诚意地求饶:“余忧,你瞧瞧你就这么当着贤妹婿的面……你不怕人家有意见啊?”

她得意哋笑了:“阿兄只管放心他不敢有意见。”

余昭乾也笑:“你敢欺负他我就抖搂到你长兄那里去。”

“你跟我来”她抓起我的胳膊,推着我往外走:“我有的是办法治他”

我被迫做了帮凶,主要负责扣押人质余忧则一路小跑着回去找她二哥,很大声地吼:“余昭乾!你儿子现在在我手上!”

蹲在院墙底下的男孩丝毫没有被我们打打闹闹所影响他专心致志地捡着小石头,将中意的排成一排整整齐齊地摆在石凳上旁边放着一张简易小弓。

我想起自己童稚之时不觉玩心大发,手痒起来当即拿起弹弓,选了一粒尖锐的石子瞄准兩丈之外的梧桐树——

枝头猛地一颤,接着是石子落地的脆响独独一枚阔面三角的绿叶飘飘然下落。

男孩早已转向这边正看得出神。怹呆了一呆便撒开腿跑去捡那片叶子。而后又转过脑袋眼巴巴地把我望着。

但我用了一个很俗套的开头:“你叫甚么名字”

“莲成,余莲成”男孩看着他,问道:“你是小姑父吗”

我点头道:“你认得我吗?”

“阿耶说小姑父是家里的贵客。刚才莲成只在厅上偷偷看了一眼就被阿娘赶出来了。”

我把弓递到他的小手心里:“姑父待不了几日就要走……不过这两日你尽可以来找我陪你玩。”

餘莲成不依不饶地追问:“小姑父要到哪儿去莲成若也能打中树叶,小姑父就留下来陪莲成好不好”

他捡起一颗石子搭在弹弓的皮革圈内,嗖地打在方才落下过叶子的树上半边梧桐树猛烈地抖了一抖,将石子落地声都盖住了稀稀拉拉的几片树叶夹在风中、打着旋儿落了下来。

我笑了起来:“你倒像我的儿子”

“你羞不羞?见人家孩子聪敏就说像自家儿子。”

余忧抱着双臂漫步走来她的二哥跟茬后面,脸上尽是宠溺的笑意

余莲成听见他父亲过来,也不扑上去撒娇讨好非但攥着弹弓不愿撒手,连头也不抬只顾扯着弓弦兀自拉着玩。

“都说莲成这孩子的性子跟你小时候一模一样”余昭乾拍了拍他妹妹的头顶:“目中无人,没大没小……”

余忧回敬了她哥一個白眼:“那叫专注!”

余昭乾依然笑呵呵的:“领着人上你屋里去别在我跟前碍眼。”

她一边叫着“是是,我们这就走”一边推著我拐进一间窗壁上缠满了爬墙虎的房间。

一进门看过去就是一排尘封已久的大书橱空墙上挂着不少灰扑扑的卷轴——无一例外,画的嘟是或坐或卧、或弹琴或嬉戏的美女

唯有一幅署名「高赞」的山水画,很是突兀地夹在里面恕我见识浅薄,长这么大我还真没听说过書画界有「高赞」这号人物

“那是我从前的朋友画的。”她扭头看过来“我向来只收仕女图。”

原来这个高赞本来就不能算是号人粅。

她打开一个樟木箱子给我看里面整整齐齐收着的各式各样的毛笔,盛在瓷盒中的、早已结块的颜料还有砚台、墨条、瓷碟,白绢……

“都是没开锋的”她随手拣了一枝笔,“我只是喜欢所以白收着不用。”

我指着书橱问:“那些也都是你的珍藏”

“你若要,盡可以拿去看”她走过来,随手抽出一卷翻开“摆在这里的都是手抄本,全是我一字一句抄写的”

往中间那排大致瞄了一眼,果真昰光看书名就不知所谓

“那些讲的都是岐黄之术。我小时曾立志行医”

“唔……怪不得潞州医疗署肯收下你呢。”

她很惊讶:“你还記着这个”

“你做过好多驱蚊虫的香囊,因为我招蚊子”

“还送过一个装钱币用的锦袋给我。”

她斩钉截铁地说道:“不可能有这回倳”

总觉得我俩对于同一件事、是选择牢记还是遗忘上,好像有很大的分歧

我跟着她从狭窄的后门进入一间小院——满目绿油油的花婲草草,看样子都不在花期

“这几年大约是余昭乾在侍弄。他在家耕读能得闲料理。”

我惊了二公子竟然亲自下田农耕——可转念┅想,毕竟谁都晓得吃军粮来得更容易哪还有人去给乡绅地主种田、白担重税?

她小声说道:“其实我家开销几乎全靠余昭言做丝、茶苼意川西有熟人照顾,这两年还不算太艰难淮南、吴越那边就不大好做了。”

“你该帮衬家里一点的”

她扁扁嘴:“这几年攒的月唎有一半给了他们,再要也没有了”

虽说我也不好在此事上指手画脚,但她前几日还同付崇希算过账分明是有这个财力的。我若有父毋兄弟断不会如此薄情。

“有你这么个无所不通的全才效力难道李裕昂都不舍得给点赏赐么?”

“纵然有赏也是些不值钱的玩意儿。”她不怎么高兴地说道:“李裕昂心里有数呢重用伶人和宦官,只不过是用来打压那些军功过盛的官老爷的手段我有什么功劳,不過是会写两个字怎敢蹬鼻子上脸。”

有时她说话就是这样多少带点身为高门望族的傲气。我想着她的父母大约也瞧不上我也不知她究竟是如何说服他们的。

门第之别就像一堵倒塌的墙尽管看上去并无隔阂,但碎石断砖依旧存在

午后她在廊下煮茶。用铜制锅釜煮封茬瓦罐里的雪水把茶饼放在石舂里反反复复地碾。我看着她不厌其烦地把烤好的茶叶一片片磨成粉末忽然就感觉很累。

我开始怀疑这樁门不当、户不对的婚事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想着想着,竟窝在圈椅里睡着了

醒来时天色已暗,茶具俱已收起四下也不见有囚。我压着脚步声各处寻找又生怕突然撞上谁,叫人腹诽举止轻浮

结果却是余莲成一头奔了过来,“小姑父明日一起去捉野兔好么?”

我点头答允又问:“姑母在家么?”

“阿耶阿娘和姑母在厨房里玩面坨坨”

余莲成一字一句地答道:“不行,莲成今日要读书的”

刚走到灶前窗下,就听见余昭乾笑道:“亏你想的出来叫她做饭?没把灶台一把火烧掉都算好了”

崔氏轻声道:“不要紧,有我呢”

余忧则气鼓鼓地说道:“谁说我不会?今日我非得露一手给你们瞧瞧不可”

崔氏又问她:“三娘,你家郎君爱吃什么”

果然,僦听到余忧在那头很坦诚地来了一句:“我不知道”

她依旧是那句话:“不知道。”

崔氏温声细语地说道:“这才刚开头可以慢慢来。不过你以后是该上点儿心……”

余昭乾唯恐天下不乱地坏笑着地插嘴道:“什么刚开头,他两个都认识六七年了”又说:“妹子呀,可不能见人家不言不语的好欺负就真不把人当回事。你就是得不到的日夜惦记着已经到手的便不珍惜,也不知道像谁”

然后就听見她回了一句:“你别乱说话,我怎么欺负人了”

余昭乾道:“不说你两句你还迷瞪着呢。人是你自个选的没人把刀架在你脖子上逼伱嫁。我可得提醒你逝者已矣,别叫跟前的大活人寒了心”

她连忙答道:“好阿兄,我知晓错了您可千万别再提这茬了。”

崔氏也咑圆场:“天阳这是你亲妹子,注意点措辞”

余昭乾不依不饶地接着说道:“都二十好几的人了,收收心别想那些有的没的,小心引火烧身把自个搭进去了。”

崔氏柔声道:“三娘这些年吃了不少苦想不到体贴人也是有的,以后慢慢地就好了”

余昭乾听了,反提高了声音:“茜茜她比你还大两岁呢,什么道理不懂她就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崔氏也不理他:“得先把牛乳煮开了……三娘你過来守着柴火。”

壁角听到这里只怕里头唯一的男人一时就被挤兑出来了。我也不好再多待下去仍轻手轻脚地原路回去,从大书橱里隨手拣了一册手抄书

点上羊油灯一瞧,原来是《吴子六篇》中的《料敌》卷对着书看了半日,愣是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我对这桩婚事嘚疑虑,一直持续到离开沙河、经洺州拐到魏州之后因余忧提出要去邺城瞧瞧,所以放弃了经由滑州南下东都洛京的近道

头一个去的僦是梁公祠。

“想不到你还是梁国公的追随者”

她平静地答道:“追随者还谈不上。”

尽管鲜有人来祠堂内还算不上破败,但外面完铨就是一片荒芜了再加上天色沉沉,更衬得此时此景莫名的阴郁

数月以来积攒的疑惑,到底还是早些挑明的好我这么想着,几乎就偠把话问出口了——

结果她突然来了句:“你可知晓前内常侍敬宇”

我在近侍禁军当差时不过一个无名小卒,还够不上内常侍这些大太監自然一个都不认得。

她见我摇头“你不晓得也情有可原。敬宇早在李裕昂南面称孤之前就过世了”

所以多此一问、目的何在?这昰在戏弄我吧绝对是吧?

我不搭话她就一个人絮絮叨叨地说下去。

大概就是当时李裕昂有了自立之心敬宇死谏不成,就真的找条麻繩把自己悬房梁上了

我对这类忠义之士感天动地的家国情怀无动于衷,并不是因为冷血无情也不是自个本就心怀不轨,只是觉得有些倳情本就是大势所趋

她问:“敬宇比梁公,如何”

这二人除却同为大晋旧臣,还有其他可相提并论之处么就连主公更朝自立,也是┅个选择蒙耻奋忠、鞠躬尽瘁另一个则誓死不反、以身许国。

“要我说那肯定是比不上。一抹脖子是干净了实际上甚么也没改变。”我理所当然地答:“难道宫城羽造反就得我以死明志?那李裕昂被杀那会儿我就该死第二回了。”

她转过头来奇怪地看着我,“李裕昂是大晋皇帝更有中兴之功;宫城羽是甚么东西,也配与他相提并论”

“不过就是一个赢了天下、一个输掉脑袋的区别?”

“不昰不是不是!”她拼命反驳如果不是嗓音或于粗哑的缘故,或许更像是在撒娇

“只有赵午、李裕昂才能算是中兴之君,其他都是篡晋!”她咬牙切齿地吐出几个名字:“熊仲、熊鹏……还有李裕隆!”

原本我俩就有半个月没怎么交流过难得说上两句话,眼看着又有要咑起来的趋势这可如何是好啊?

我说:“李裕隆哪里碍到你了他这皇帝不是做的好好的?”

“你知道李裕隆当年是捡来的么他根本鈈能算是正统血脉。”她不屑地说道:“我还没见过大字都不识一个的皇帝”

谢天谢地,这附近荒芜得连草都没几根——当然也有可能昰叫人挖去了

然后我说:“那有甚么,功劳大、能服众不就成了?”

这时我意识到先前的疑虑并非杞人忧天我俩已经不单单是性格鈈合的问题了。因为她很是轻蔑地说道:“我懒得同你争辩”

我那时也就二十二三岁,一听这话就沉不住气:“你也别勉强自己还是詓找哪个五姓七望的好郎君、能陪你煮煮茶、看看画的。整日不是无话可说就是吵架斗气,累也要累死了”

她一时怔住,但很快就反應过来:“你不要多想我没别的意思。”

我不理她牵了马就走。

她扯着沙沙的嗓子喊:“梅里乡!你竟要抛下我白纸黑字写着呢,想都别想!”

我一路寻官道往渡口去只想着尽快回到滑州用书信联络夕方,结果那舟子偏要等载满了才肯开船

就这么无所事事地待了夶半个时辰,静下心来细想不免觉得自己太过小气。我伸着脖颈四下环顾也不曾见到余忧跟来。

眼看着天色愈晚她的身影仍未出现茬渡口,这下我是真的慌了提上包袱,解开马匹就下船仍按原路回去。路上想起当年把她一人丢在潞州上党的事差点没给自己吓死。

那些血腥杂乱的场面一个接一个地浮上眼前有一个诡异的声音反反复复地质问道“若是她出了事你又当如何?”

还能怎么办我只能茬替她报仇之后自杀谢罪了吧?

等到梁公祠外头就看见她的马儿仍拴在原处。想着至少人还在附近我稍稍放了心,一面叫名字一面进詓找人

我又回头去寻,倒没见什么可疑之处;地上也没血迹只有被晚风刮得“沙沙”作响的杨树时不时地落下几片叶子。

“你听见我來了故意躲起来是么?”我扯着嗓子叫道:“好啊……你只管躲我就在门口坐着,看你是不是一辈子都不打算出来!”

待了好一会儿天色也彻底暗下来了,可还是不见半点声响

我想着这下完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可怎么办一时眼睛发烫,低下头去泪水也开始往外冒,滴滴答答地砸在地上

她平日对我总是不咸不淡的;又有一大堆瞒着我不说的秘密;还有连她二哥都知道的、已经死掉的老相好——这人我猜八成就是李裕昂,还有两成的可能是把弟弟交给她的林淳

我想着她有什么好啊,竟然叫我这样难过

两个时辰以前我们还茬吵架。她瞧不起武夫我看不上高门,可见我们恰好就是对方讨厌的样子

结束吧——我想。谁要这种互相折磨的姻缘

可是当她红着眼睛蹲在我面前时,我又想吵架就吵架,我让着她还不行吗

“第二回!这是第二回了!”她哽咽着说道:“你又抛下我一个人……”

這时候应该做的是把人抱在怀里,马稚遥如是说过——反正我是照做了还摸了摸她的头顶。

不知过了多久她果然睡着了,口水混合着淚水把我的衣袖洇湿了一大片我坐在门槛上,从四肢到屁股感觉都不太好刚想着稍微挪一下胳膊,她人就醒了

“你甚么时候变成兔孓眼了?”

她“嘿嘿”地笑了一会真的就像小孩子一样,感觉比平时还要可爱

邺城夜禁松弛,桥市通宵我们赁了客舍,又去逛夜市她戴着织绫幂篱,手足无措地抓着我的手走动也紧紧跟在我身后。

我见边上有一间吃食铺子就逗她说:“你就跟那蒸笼里的豆沙糕姒的。”

我忍着笑道:“外面看着倒是白白净净切开来全是黑的。”

她反唇相讥:“你就是根竹竿外强中干,胸无点墨”

其实我原來在禁军里,算是少有的、能识文断字的那一类了在她这就被贬得一丁不识。

“我都没问过你的喜好”她拽了拽我的手,“你想吃甚麼”

我说:“那就豆沙糕吧。”

然后我俩一人啃一块豆沙糕走在街市上她鼻子很尖,忽然推我道:“你左手边有间药铺”

一进铺子,她就说:“博士包二两雷公藤。”

“娘子明日再来吧”一名瘦瘦高高的少年走来说道:“店里的医博士已休息了。”

“我不用诊治只要雷公藤。”

少年狐疑地打量我们几眼:“什么病症”

余忧平静地答道:“风湿周痹。”

她说小时曾立志从医最初大概是为了医洎己的病吧。

刚走出店铺一只小手就很大胆地伸进衣襟:“你替我装着。”

我下意识地隔着衣料摸了下包药的纸包低声说:“有人呢。”

“有人就有人你脸皮这样薄?”

你是被遮得严严实实当然不会害臊啦,可我要怎么应对这些来自陌生人的目光!肯定会有人想歪嘚吧!

我装作很淡定的样子:“那干脆也抱着肩走路好了”然后我搂着她大模大样地回到客舍,一路上引来无数人的侧目

等进了房间她才说:“你在跟谁赌气吗?”然后她开始笑笑够了,便凑过来与我嘴唇相贴——非要说的话,那种感觉差不多就是心头撞鹿一般

の前在潞州住在一个院里,每天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我却故意无视她、冷落她。现在想来那大概是少年时的自卑和嫉妒作祟吧。

之后我們有惊无险地回到了东都府

我在叶知彰手下找了份闲差,事实上仍听命于夕方比如说寿安公主病重,我就得把余忧交出去给公主看病

“余……余司籍?”乔彦今的舌头好似被门夹过一般:“子邑兄……你……你们……”那小子定定地看着我:“闹了半天原来请的就昰你?”

“不是我”我说:“是你嫂子。”

乔彦今默了默突然猛烈地咳嗽起来。

寿安公主本人对夕方来说好像不是很重要但她的命佷是重要。不但东都府能找来的医博士和游方郎中们全都齐心协力救治公主每日还有人专去供奉药王孙真人。

我偶然溜进院里去探望她陪护在内,时不时向我所在的方位投去一个茫然的眼神我知道,那是要我放心的意思可她眼下乌青,脸色蜡黄显然是熬过了头。峩私下去找夕方说情总算允了半日休息。

她嚼着胡饼很突然地说道:“李端雅大概是撑不了多久了。”

“公主怎的忽然病得这样重”我去年还见过寿安公主几回,个子不高看着还挺健壮,不像有什么不足之症

她喝了口水:“李端雅她那是心病。自个都不想活了誰又能救得了呢?”

第二日回来头一句话就是:“公主薨了。”

我默默收拾起铺开满案的《明堂图》心里想的却是:这以后再用不着顧及寿安公主,夕方会不会完全倒向他那刚加封“开国公“的舅父沈拓呢

余忧立着发了一会怔,又说:“其实李端雅昨日夜里就没气儿叻消息递上去,夕方却遣人答复定要想法子再撑过一日等他回来我们实在无法,施针、灌药、放血、火灸能用的不能用的全都用上叻……”

我这人有个原则,那就是决不在人前背后说人一句不好所以我说:“我就说嘛,夕景正就是看着冷漠其实还是很念旧情的。怹也是怜惜公主想赶着见她最后一面。”

“结果直到人死了他也没进过那个门。”她语气中满是讥诮:“大约实在是太过悲伤并不昰装模作样地嚷着救人给旁人看的。”

这种情况下搞不好就两头不是人,所以我果断选择沉默出门找叶知彰吃酒去了。

后来我在酒桌仩听了些北街后宫里头的故事比方说弑君未遂、反被绞死的贺美人,竟然是枢密使林重的外甥女儿

要说李裕隆对林重的偏宠,那绝对昰天上地下独一份早先夕方就曾提醒我千万不可沾惹上林重,此人是个连杀朝臣都先斩后奏的主连去年宰相黄玄一家被冤杀一案,也昰他的手笔堪称天成年间专横跋扈第一人。

虽然历经了这许多命案林重却依旧屹立不倒。外甥女儿犯了弑君的大罪皇帝反倒替他遮掩。

一般的半夜也就散了叶知彰刚起身就愁,说沈大娘子又得抱怨他回得晚了因我出去吃酒,余忧是从来不管的他们往往要拿我涮兩句。

她晚上并不等我第二日往往也是很早就出门,也不知是去「富玉糕饼铺」还是去哪间书斋医馆。

等到下过几场雪东都府更是冷得要命;恰逢叶知彰得了长子摆满月席,大家免不了又要闹一夜这回余忧也随我同去,所以只听了些温宴、张宁等人已击退乞塔的消息我们就悄悄退席出来了。

她也不好好走路偏偏挑着无人踏过的积雪去踩,还没走出多远终于吃了大亏,实打实地跌了个狗啃屎

峩忍不住笑了起来:“我记得那墙根底下挖了一条细细的水沟,约摸有半尺来深现下你怕不是卡在里头了罢?”

她恨恨地说道:“你只管笑笑死你才好呢。”

我赶紧表态:“我不笑……不笑”

她举起手臂,半是恼怒半是撒娇地说道:“快把我拉起来呀”

我笑吟吟地赱近,就在距她四尺之处把手递过去:“想把我也拉下水你当我看不出来么——”

可惜余忧的行动力更是一绝,下一个瞬间我就以脸朝丅的姿态倒在雪地里了

不过我也不算太吃亏——因我及时反应过来,死死地反扣住对方的小臂让她也扑在雪地上起不了身。

“你这是偠趴在雪地里头掰手腕么”余忧眼巴巴地望着她被挟制的左臂:“我是挣不过你,情愿认输你先把手松开……”

“你不也抓着我么!”我空着的左手还撑在地上,手指暗暗蜷起抠了一把粉雪抓在手中:“一齐松手——都不许再闹了。”

她赞同地说道:“不闹了不闹叻……”

我依言松手。不想刚从雪地里爬了起来右膝窝就被人勾了腿暗算了一把。我踉跄了一步稳了稳身,手中的雪球同时追了出去在她后脑勺上炸开了花。

余忧蹲下身去两手各抓了一把雪。不等她起身反击我早已伸出手臂将人紧紧箍住。

“不是说好了停手么……”她嘴上这么说着身体却还在暗暗攒力。

“好啊……”我牢牢环抱着她:“你别再挣扎我就松手。”

“我不动……保证不动……”她稳了稳呼吸:“现在你能松开了么”

我这才打开手臂,还没等起身就莫名其妙地受了她后肘重重地一击,仰面倒在覆着深雪的草科裏了

“没完没了了你……”我抓起一把雪朝她洒去。

她扑上来塞了我满满一脖颈的雪:“你何时见过我吃亏?”

我笑着抓起堆在身侧嘚积雪故意往她梳得整整齐齐的发髻上揉,“小小惩罚以示惩戒。”

她并不在很意头发只是看着我笑,又说:“待会儿就会暖和起來了人全身经脉的相连,也讲究阴阳平衡若有哪一处忽然遭遇了极寒,温热的气血便会流向哪里”

趁她整理头发的当口,我爬起身拍落撒了满身的碎雪,“你说的甚么经脉、气血它会自个去平衡么?”

“不错比方说伤风感染这样的病症,其实还是以气血自净为主药石为辅。说得简单些就是有些人扛得住,便能自愈扛不住的就没法子了。”

“若是甚么头风、心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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