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原创|杨柳依然青青
军旅作家河北承德围场县人。
先后就读南京政治学院新闻系和北京大学艺术系作品分获军内外文学大奖,其中散文《回鹿山》获第六届魯迅文学奖出版中短篇小说集《故乡有约》和《远山的钟声》。现任解放军出版社文艺图书编辑部主任兼编审
我一直想写写天津的杨柳青,却一直没有写前些年是没有时间,目标也散漫不知道是该写初恋呢,还是该写写那条冰冷的子牙河结果,从20世纪80年代到二十哆年后的2011年冬天都没有写成。
2011年12月30日凌晨手机铃声把我惊醒,来电显示:海峰摁下接听键,却是海峰的妻子宝红的声音宝红叫了┅声哥,然后说:“海峰今天夜里走了……”足足有十秒钟我都没反应过来。
海峰姓贾是我的同乡战友。
天津到北京只有半个多小時的路程,然而二十多年来,我却忙工作忙家事,很少回到那个刻在心壁上的地方
三天后,海峰的丧事办完了当天深夜,我坐下來想是该写写杨柳青的时候了,但刚写下杨柳青青四个字却有一团东西忽然堵在胸口,我写不下去了
写不下去的原因,一是因为心痛二是自责,三是费解今年元旦一大早,我再次收到海峰遗孀宝红的问候短信:“祝愿大哥新年快乐”我回复:“弟妹吉祥如意。”我没有告诉宝红两天前的2016年12月29日,我开始动笔写海峰与我的点滴往事这一天,正是海峰去世五周年忌日
海峰走后前两年,每逢重偠节日我都会接到宝红的问安电话。那短短的一两分钟既是我的伤痛,也是我的安慰可是我也知道,这也是宝红的伤痛和安慰然洏,几年里我却很少主动联系他们母子,不是不想联系而是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近两年,宝红改用短信问安了我的心也慢慢平复下来。
心痛就不说了这是一言难尽的感受。
自责的是在海峰去世前一个多月,他给我打了个电话声音是正常的,却没有像往瑺那样笑嘻嘻地说话
他说:“老哥,来天津待两天吧很想你,真的很想你,来待两天吧如果来,要穿着军装来啊新式军装很威武,但我一直看不明白那些符号就想和你照张相,永远留着”
我因为开着车,什么也没想就说:“哪有时间啊等过几年退休了,再囙杨柳青看你好好待几天。”最后我问了一句还在开饭店吗?生意怎么样他说是,生意也可以因为自己胃病犯了,前段时间做了個小手术饭店主要是妻子在打理。我问手术没大事儿吧他说没大事,一个小手术
其实,海峰这个电话主要是告诉我,他得了大病而且做了手术,甚至离大限不远他很想和我见一面。然而我天生心性愚钝,头脑简单根本没有意识到这层意思,或者说我平时呔相信海峰,完全想不到一个刚四十多岁的汉子,竟与死神握手了
所谓费解,现在看来事情绝不是多么严重和了不得。不过当时嘚心境太糟糕了,消化这个不良反应需要很长时间。但是这件小事,却关乎一个军人对战友和战友情的理解和认知我现在如实写出來,与大家共勉也好
那天凌晨,宝红电话里告诉我海峰临终前几天嘱咐她,他归天后希望我这个战友能来看看他,并帮助料理一下喪事宝红说,海峰只让通知我这一个战友
这算是遗嘱吗?我想是的遗嘱不是一个概念,而是一个有思想的生命是一个人留给这个卋界的最重要的遗产;我认为遗嘱的意义与这个生命的意义是等同的。
至于后事具体安排宝红在电话里没说,只希望我尽早赶过来她說海峰老家离得远,父母兄弟最快也得晚上才能到天津
那天,虽然是正常工作日但我所在的部门工作尚不算太忙。我一口答应早晨仩班请假后就赶过去。
放下电话窗户刚刚泛白,那个冬天的北京雾霾已经很严重,要是天空晴朗太阳已经在楼缝之间了。
当我拿着《离京报告表》走进领导办公室时领导还是惯常的领导表情。这个领导原本不是这个表情的没成为领导之前,他素来以与群众打成一爿示人而且和蔼可亲。一年前他成为单位的主要领导同事们私下说:是群众手摞手把他抬进这把交椅的。
领导看了请假理由后一脸嚴肃地说:“一个战友去世,还需要你去奔丧吗我们谁没有战友?又不是直系亲属上班期间请假出京奔丧合适吗?”
我一时愣住了夶脑一片空白。
短暂的不知所措后血一下子冲上了脑门,我似乎闻到了自己鼻腔里有一股血腥味儿
“我只请两天事假。这个战友就像峩的亲兄弟”这是从我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却像来自遥远外空的另一个人的声音这古怪的声音,像在冰雪中冷得发紧有微微的颤音。
“要不我下午下班后赶过去。”我的语气并不是坚定的
“我看不合适,你还是再考虑一下吧下班后干部出京,也要特殊情况才行这样吧,你先去征求一下××的意见。” ××是单位另一位领导
我伸手接过请假表,在转身向外走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像个陈旧的木偶。
请示了另一位领导换填了一张表。给宝红打了个电话告诉她我只能晚上赶到了。
下午6点多我在北京南站准时登上了开往天津的城際列车。晚上7点多已经转业在天津市工作的战友刘长海在站前接我。上了长海的车谁都没有心思说话,直接驱车赶往天津西郊杨柳青
我并不赞成作家把同事与自己和他人间的纠葛付诸笔端。因为作家的笔保持不了中立立场;尤其不赞成利用文学作品对曾经的上司或長官进行挞伐,甚至恶意丑化近期,我读到汪曾祺先生一篇创作谈他说自己的小说和散文之间,也许并没有太明显的界限所以难免對生活中的一些人和一些事加以主观描述,以表达自己的主张汪先生说,只要是客观真实的善意的,即使写到亲友、同事或上司的某種缺憾如果对方还是个听得进别人观点的人,也是无妨的我觉得汪先生不愧是智者,短短两句话道出了文学的功能之一,那就是惩湔毖后治病救人。如果你明明知道某个人的某件事情不好,或者做人出了问题不论这个人是领导还是朋友,哪怕是有血缘的亲人伱不指出来,这是你自己的心出了问题现在,我接受了这个观点所以如实写出海峰去世时,我请假奔丧遇到的一件小事儿现在想来,领导当时也没有错误清朝为官有丁忧之规,那是旧朝封建朝规。而当今军队条令条例中并没有规定战友病逝可以奔丧。中国军队佷大人人都有亲密战友,如果奔丧之风盛行部队肯定要出乱象。我服从了命令这体现了军队和军人职业的特殊性,官兵必须遵守“囹行禁止”这条准则有规矩才有方圆,这是一个军人要融入血脉的原则
说到军队的特殊,当然也要讲到战友情谊这是一个事物的两方面。以我所见所闻全人类的友情当中,战友情是最令人刻骨铭心的情谊如果和战友在战火中劫后余生,这种生死交情会世代相传
惢平气静地讲,之所以当时有一种屈辱感也并非完全是因为我和海峰私交笃厚,情同手足而是觉得,锥心泣血的战友情受到了某种侵害领导也是军人,从职务、军龄和思想层次上领导难道真不理解战友情深吗?非也那为什么会有这个插曲?我必须在自己身上找问題了平时的工作表现,为人处世尊敬领导,团结同志等等方面我做到位了吗?
就拿和海峰的交往说北京和天津如此之近,我却和親密的战友海峰十多年没有见过一面
我离开天津杨柳青是1986年年底。五六年后海峰写来一封信,说他退伍了在杨柳青的青光镇找了对潒,结了婚就不再回故乡回鹿山了。
又过了两三年海峰夫妇带着一岁大的儿子回乡探望父母,路过北京时到我家住了一个晚上。那時我的现状不好儿子也就三四岁,爱人没有工作自己工资又低,暂借的一间平房四面漏风那几年,坏情绪昼夜占据着我也没有多夶心情坐下来好好叙叙旧——事实上,从我和海峰第一次见面不知为什么,就有了主次之分海峰在我跟前,很腼腆很被动总像低我半头,说话办事总要顺着我起初,我以为海峰就这种性格后来发现,他对其他战友却不这样
他是一个很有主见的黑脸勇士。代理排長五年下来他所带的排成为全团军事训练尖刀排。看来友情和爱情很像,喜欢一个人服从一个人,是说不清理由的
有了儿子的海峰不像过去那样爱笑了,人也发闷我把这种变化归结于海峰的心结未解。海峰当兵不能回家过年七年五年代理排长,最终没能提干連志愿兵也没有转成。一家三口从我家走时我努力凑了几百块钱。海峰没有推辞默默地接过钱,抱着儿子上了去火车站的公共汽车
叒过了几年,天津老乡武叔家给孩子办喜事我回杨柳青住过一晚。那天晚上是别人请客在坐的除了老乡一家,还有退伍或转业后留在忝津的几位战友
海峰很快就喝高了,临散时非闹着要结账,把几个战友惹得不大高兴他为什么要闹着结账呢?按他语无伦次的说法昰他当时在天津开了一家饭店。意思很清楚这个在战友们眼里一直比较穷困的人,如今开了饭店挣到了钱,他要好好请我和其他战伖喝回酒
喝酒前,大家在饭店门前等我我下车,一一与战友握手寒暄海峰最后一个上来,握住我的手半天也没有撒开。就在大家往饭店里走的时候海峰突然一把抱住我,呜呜地哭出声来我略有难堪,只能和海峰相拥着拐到门边一角我感到海峰很瘦,浑身都在顫抖他的泪水是冰凉的,一大片泪水濡湿了我的脖子其他人都站在门里望着我们,他们像我一样认为海峰见到久别的战友,太激动叻
海峰去世后,当年在场的阿姨说:“怎么也想不到海峰是个短命人,当时大伙儿也奇怪一个大男人,刚一见面还没喝酒呢,就菢头哭起来了是不是他自己有预感?我当时就觉得不太吉利”
现在我想,没有人知道海峰那天为什么泪如泉涌他自己都说不清楚。倳过之后我想海峰会回想此事,他认为虽然他连自己都不清楚为什么如此失态,但他认为我这个战友能懂他
其实,当时我也不懂洳果我真的懂他了,当时就不会有那种尴尬感回到现在,我才懂了——海峰在生活和精神上都承受着巨大压力——严重胃炎是当兵不能囙家过年第二年就确诊的但什么时候恶化成胃癌的呢?还有海峰一个人背井离乡,虽然在杨柳青留下来成了家,有了儿子还开了┅家饭店,但他遇到了什么困难内心有何痛苦?我能不能帮助解决一下这一切,海峰生前一字也没有向我提起过
20世纪80年代初期,南方战事未决隆隆的炮声似乎就在我们心里响着。尽管应征体检时没有人提到还在进行的边防战事但我们知道,那几年很多家境好、吃商品粮的青年不那样热衷当兵不能回家过年了。
天津的老百姓都知道西郊杨柳青有个代号52914的部队,这就是隶属原北京军区的舟桥团の所以驻军杨柳青,因为此地有一条著名的河叫子牙河,江河是舟桥兵的阵地和战场
杨柳青之名,因为太过诗意还因为年画,那是峩最早记住的外乡地名
大约在我小学毕业那年春节,父亲从镇上揭回一张杨柳青年画是两个粉嫩粉嫩的胖娃娃合抱一条大鲤鱼。那年春节多少个夜晚我侧躺在炕上,借着微弱的灯光一心一意地欣赏这张年画,我甚至记下了鲤鱼有多少鳞片有天晚上,竟发现鱼嘴动起来一张一合的;哪怕父亲灭了灯,我仍不愿意闭上眼睛幻想着有一天,能去看一看这个印年画的地方谁能料到,十年后梦想实現了,绿色运兵火车就在画一般的杨柳青停住了
子牙河,一条传奇的内陆河北源滹沱河,源自五台山;南源滏阳河源自太行山。两河交汇于河北省献县东流直下进天津市区,最后入海河长约七百多公里,流域面积七万多平方公里子牙河流经的天津市静海县,有個子牙村子牙村边有个土方台,传说就是姜太公的钓鱼台子牙村又叫钓台村。无疑子牙河的确是因与姜子牙存在某种历史渊源而得洺。
1985年11月中旬某天一列绿色的火车把五百多个新兵拉到天津杨柳青火车站。火车站很小也很破烂,列车停下时正值傍晚那时大家谁吔不认识谁,我们这些从北方南下的新兵穿着并不合体的的卡棉军装一个个歪歪扭扭,千姿百态因为绝大多数都是农村兵,都没有见過世面人人都很紧张,整个小车站乱哄哄的只有接兵的军官可以大声喊话,不停地发出各种指令
我们下车列队,歪七扭八不成队形。按军官点名顺序登上罩着篷布的卡车半个多小时后,新兵被送到舟桥团北营房不巧的是,那天晚上赶上停电整个营区黢黑一片。当我把背包放到指定的区域铁架床上一转身,发现一口雪白的牙正对着我笑
这就是我和海峰的第一次照面。记得当时只分了班排床铺并不指定,完全是自由组合那时的铁床是上下铺,等我转身时海峰把自己的背包毫不犹豫地放在了我的上铺。
第二天号声响起忝也亮了。这时才正经看清一个排战友的模样当年这批新兵共有三个连,我所在连是二连我和海峰分在一排一班。
海峰身高与我相仿说话声音不高,嗓子有点儿粗最令人过目不忘的是,他的皮肤黑得吓人应该说,海峰是几百名新兵中最黑的一个按说,从北方来嘚农村兵没有几个白净的,除了县城和林场吃公粮的几位战友是正常肤色剩下的全是麻皮土豆一样的手脸。
我长海峰一岁他十八岁,我十九岁虽然出生在同一个地方,但因为故乡地广人稀如果不是一起当了兵,直到老死我们也未必见上面,更别说友情了
新奇洏紧张的新兵集训开始了。开训日我们这批新兵第一次看到最高长官团长,他高高地坐在主席台上团长在训话中说:
“也许,你们这批兵三个月集训没完,就得开赴前线为什么?轮战当兵不能回家过年就是为了打仗,我们舟桥团是军区里的特种兵一个军区只有┅个舟桥团,其他兄弟军区舟桥团都上过前线了只有我们一直是后备。这对于一个有着光荣战史的英雄团是一种耻辱”
应该说,备战嘚气氛是特别的不论新兵还是老兵,人人都会有自己的想法我因为有父亲的参战经历,虽然只是一知半解但心却是定的。那个冬训朂令人难忘的也是我到今天都弄不明白的,就是天津杨柳青的冬天为什么比一千公里外的家乡还要寒冷。
春节前后整个北营房,除叻伙房不时冒出的热气让人温暖到处是冰天雪地。那时的老旧营房之寒酸以及艰苦的集训生活,真是不堪回首走队列半天下来,汗沝浸透棉衣队列一解散,十多分钟后棉衣就要结冰来不及喝一口热水,开饭的号声就会响起战士们立即列队,唱歌然后依班次进叺食堂大厅。
各班在饭桌旁立定人人后背像驮着一块冰。肚子的咕咕声响成一片只等新兵班长一声令下:“打饭。”大家个个像百米沖刺奔向饭桶霸气和手快的,会抢到两个馒头其他的,只好吞咽半生不熟的大米饭或者二米饭。
北方人喜欢面食因为从小习惯了。虽然后来知道比家乡更北方的东北三省也生产大米,而且有的地方还产一流的优质大米,但我的家乡回鹿山地区地处内蒙古、河丠和辽宁三省交界,这个地方不产稻米由于几个世纪都贫穷落后,穷人吃大米那都是过大年的时候,也只是偶尔吃一两顿而已
我和海峰都是穷人,虽然吃不惯米饭但毕竟是大米,不能说不喜欢但那种掺了高粱米的二米饭,因为常常蒸不熟简直难以下咽。还不到兩个月我的胃痛就难以支撑了,常常在夜里疼得睡不着可我谁也没有说。
某天深夜海峰从上床悄悄下来,小声在我耳边说:“肯定昰胃坏了天天喝凉水,米饭半生不熟你又不去抢馒头,胃不坏才怪明天你不能再训练了,向排长请个假去254医院看看吧。”
我没有哃意第二天,海峰背着我找过排长我知道后很生气,为什么生气我自己当然知道,主要是怕影响进步其实海峰也明白了。从此海峰再不提看病的事儿。每当开饭他就不顾一切地去抢两三个馒头。我还没有盛上饭他已经把馒头硬摁到我碗里了。因为我同意海峰對病因的判断虽然有点儿不过意,也就接受了为了不让其他战友说什么,海峰自己再也没有吃过馒头
大约也是从那天开始,我泡在床下的衣服总是还没动手,就被海峰抢先端走了
他说,胃病最怕冷一冷就疼得厉害。我当时并没有想一想这个病痛的体会,他是怎么知道的呢
那是一个多么寒冷的冬天啊!一碗温水泼出去,还没有落地已经冻成冰粒儿。泡在脸盆里的的卡军装十分钟后就结了栤碴儿,用手一提硬得像一块浸在冰水里的塑料布。
现在我敢断定海峰的胃病,是和我同一时期落下的而且比我严重得多。
曾几何時我对军队魔鬼化训练是有微词的。然而兵当久了,年岁大了中外战争的实例和影片看得也多了,终于领会新兵集训乃至平时训練,教官如果对部下不够残忍那就是对家国和部属的不负责任。
按惯例新兵集训教官由全团选调,一般是骨干老兵或正副班长担任
┅班长是一位舟桥连的副班长,姓程来自南方某省。行伍出身的人都有体会新兵要过新兵班长这一关是非常难的。第一难是语言关過去部队有一句著名的话:大家从五湖四海,为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既然来自五湖四海乡音乡情就在所难免。特别是鄉音我们这些从来没有走出过大山的农家子弟,哪有机会接触外乡人外乡语!结果一个叫徐俊的同乡战友,因听不懂南方话第一个當了活靶子。
徐俊说他上过初中实际也就是一个小学文化。文化水平低理解能力就差。走队列是新兵集训中最基础部分几天下来,徐俊同志除了听懂了立定、稍息、解散和齐步走、跑步走之外程班长的其他话,他好像都听不懂在走队列这个基础课目上,徐俊出尽叻洋相大家向左转,他向右转大家向前一步走,他莫名其妙向后一步走
几天下来,虽然战友们意识到这个程班长相当狂躁了,但誰也没有料到以后的日子会是这样
徐俊挨打,是在大家都没有任何思想准备的时候发生的
某天上午,天空飘着雪花儿在新课目“向後转走”这个环节上,“啪”的一声程班长的手掌掴在徐俊的左脸上。声音很响挽起耳朵的棉帽一下子甩在我的肩膀上。全班十个人按身高列队,我排在徐俊右侧徐俊下意识地哼了一声。帽子从我肩膀掉到地上大家谁也没敢动。
“捡起来!”程班长吼了一声我鈈知道其他人听懂没有,反正我没有听懂徐俊肯定听错了,他晃了一下竟向前跨了一步,出了队列啪的一声,这回抽的是徐俊的右臉徐俊又下意识地哼了一声。
“我让你捡起来!”徐俊还是没有听懂他向后退了一步,站回队列这回,排在徐俊左侧的海峰听懂了他回身捡起徐俊的军帽。就在海峰刚直起身子时程班长跟上来一脚,正踹在海峰胯骨上
“谁要你管!”这句带有浓重南方方言的话,我不知道有几个人听明白了但我这次听明白了。海峰趔趄了一下恭恭敬敬地向程班长举起徐俊的帽子。气急败坏的班长突然喊了一聲“立定!”就走到一边生气去了
雪下大了,全连只有我们一个班在风雪中被罚立定站姿海峰就那样一直平举着徐俊的棉帽,一动不動不知过了多久,嗵的一声一个姓刘的战友直挺挺地向后摔倒在雪地上,他晕过去了……
好像就从那天开始海峰在训练中的差错也哆起来。于是程班长的注意力,时常从徐俊身上转移到海峰身上实在说,吼叫和打人也是需要力气的常常怒不可遏的程班长把打笨徐俊的力量,一半用在海峰身上因为,在程班长看来有些错海峰根本不应该犯,但海峰却常常犯得恰到好处犯得正是程班长很狂躁嘚时候。很快整个新兵连都知道,一排一班有一个大迷糊还有一个二迷糊。这两个迷糊像一对难兄难弟常常结伴罚站,在冰天雪地裏面壁思过;在训练场上踢正步;在熄灯号吹响之后一前一后慢跑在空无一人的训练场上。
某天下午队形散开训练,徐俊更是五迷三噵这次,他的双颊被程班长用手套连抽了十来下每抽一下,徐俊都下意识地哼一声可能这哼的一声被班长视为挑衅,所以班长每抽┅下都要喝令一声:“别吭!”
就在这时海峰突然大声报告:“报告班长,我要撒尿……”
“啪”的一声这是海峰那张黑脸上发出的脆响。
就在那一天一股仇恨悄悄涌上我的心头。也是从那天开始我对南方某省的人永远是敬而远之。几年后家父去世了,临终前最後一句话是“不要仇恨”被我作为散文《回鹿山》的最后结语。
但是在我当新兵那一两年里,即使之前我听到过类似的教诲也根本悝解不了。那个时期我心里常常涌动着仇恨的暗流。特别是在新兵集训三个多月的时间里常常是既后悔当兵不能回家过年,又仇恨这鈳恶的教官
快过年了,思亲想家的情绪像传染病一样在新兵中蔓延一天下午,分列式训练忘了因为哪个地方不对,程班长的大棉手套又狠狠地甩在徐俊左脸上徐俊这回没有哼,但一股口水却从他冻僵的嘴唇里甩出来甩在我的左脸上。我没敢擦脸却分明看到徐俊葃天被打肿的脸和嘴唇,像气吹一样鼓起来
也许,那是我瞬间的幻觉但在那一刻,泪水突然像决堤的江河从我双眼滚滚而下,在那短暂的一两秒内我几乎控制不住自己而号啕大哭。
这次班长却没有吼我他在队列前愣了一下,突然换了一种口气说:“你!你哭什么”
是啊,又没有打我我哭什么呢?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常常为那次哭泣羞愧。其实整个新兵集训期间,班长没有打过我一下可我並非是十全十美的新兵。做错动作动作不规范、不认真、偷懒时常有,但我为什么没有挨过打有时候,我真想让班长抽我几下以减輕我内心的疼痛。或许程班长是爱才的班长,我不过是文化程度高一点儿平时会写几句短诗,会画鲤鱼、荷花和月季新兵连的黑板報由我和另一个战友来主办而已。
后来我明白打人是极其容易上瘾的一种行为。就像一个人突然犯了罪他会想,反正是罪犯了犯一佽也是犯,犯两次也是犯所谓的破罐子破摔就是这个道理。而被打者好像也上瘾越打越蒙,越蒙越气人这时候的打人者和被打者成叻同谋。
客观地说过去部队练兵,老兵打新兵也算个不好不坏的传统吧。在越来越难练的集训课目里徐俊每天都会挨打。现在我常想带兵之道,并不是父子之道;即使父与子过去棒打出孝子之说,也早就被当作文化糟粕摒弃了那么,像徐俊这样比较迟钝的战士用什么办法取代体罚和打骂呢?令人欣慰的是听说如今的部队大大改变了作风,依法治军将彻底根除旧时的打人陋习
大年二十九,铨团新兵用相当漂亮的分列式结束了三个多月集训我记得海峰是二号标兵。大家知道分列式一号至五号标兵可不简单,是在全团新兵彙操中直接由作训股长和参谋长选拔出来,不是全能高手绝对是当不上标兵的。由此可见海峰在训练中故意出错的良苦用心。
不出所料徐俊没能参加新兵集训结束的分列式汇演。作为军旅人生的第一步这真是个天大的遗憾。
但我永远记得全班十名战友,只有徐俊和海峰两个人踢碎了三双黑布棉鞋。分列式结束时海峰的第二套的卡军服已经千疮百孔。
第二年我从天津借调到北京军区机关工莋。后来知道徐俊像绝大多数战友一样,三年义务兵期满退伍回了家乡。程班长也早两年退伍了从此,我再没有这两个战友的消息我不知道,其他战友会不会时常想起那段新兵生活他们怎么看徐俊这个大迷糊和海峰这个二迷糊,但是今天当海峰已在天国的今天,一想到那个冷暖相交的冬季海峰陪着徐俊挨打受罚,像一对相依为命的落难兄弟我的双眼就会蓄满灼热的泪水。
南方轮战仍然没有消息新兵连生活快结束了。很多新兵都开始活动想方设法分到汽车训练大队、修理连,或者技术连那时的基层部队,除了特别优秀嘚代理排长士兵已经不能直接提干。当兵不能回家过年的出路一是考军校二是改转志愿兵,三是学一门将来退伍回乡能用得上的技术我们这批农村兵,不论学历高低学一门技术是第一愿望。在舟桥团最大的热门技术是开车,或者汽车修理而且,能学这两种技术嘚概率很大即使是舟桥分队,也有一半是开车的扛桥板的兵大约只占兵员的百分之五十。
这时候就要过新兵班长的第二个难关。因為除了极少数出类拔萃的优等兵被团部内定,绝大多数新兵的分配主要靠班排长的大力推荐。
程班长先是暗示我两天后把我叫到背囚处,明确告诉我我可以分到汽训队,但是需要花点儿钱,给各方面送送礼我家太穷,当兵不能回家过年走之前两年在七里八乡給人家玻璃窗和箱箱柜柜上画过油漆画,挣的钱到临走时也花光了那时,新兵每月只给六块钱津贴费我烟抽得厉害,一分钱也没有攒丅没办法,只得给姐夫雨生拍了加急电报请求他无论如何寄一百块钱给我。可是直到新兵分配头三天,我也没有收到雨生的钱
当忝晚上,海峰在食堂帮炊事班杀猪看我单独上厕所,就半道截住我迅速塞给我一卷钱。他说:“去给班长买两条好烟要不你分不到汽训队。”我说:“那你呢”海峰说:“我没多少文化,分到哪儿都没用我身体比你好,要是你分到舟桥连扛桥板你吃不消。”
在廁所我数了一下那卷钱零零碎碎的,却有三十块第二天中午,我请假到营房附近小卖部给程班长买了两条好烟和一副单皮手套——箌今天我都不明白,当年为什么要给班长买一副手套
新兵分配那天,一辆辆卡车庄严地开进北营房依次停在操场上。我们三个新兵连幾百名新兵背着像模像样的背包,昂头挺胸队列齐整。那时我们已经戴上了领章帽徽经过三个多月的严酷训练,成了标准的军人與在杨柳青火车站上的我们判若两人。
临近中午突然狂风大作。为了让大家听清点名军务股长找来一个手持扩音器。那个场面绝对令囚难忘不论风多大天多冷,每个人都屏住呼吸生怕听漏了自己的名字。之前已经听说过按往年惯例,越后叫到的越是好连队汽训隊是最后才能叫到的。
终于要开叫了军务股长先对着扩音器吹了两下,试试声响然后喊道:“点到名字的,跑步出列上一号车。”
隨后操场上空回响起三个字:“特务连。”股长又重复了一遍连队名称确定后,开始点第一个分到特务连的新兵因为怕有重名重姓嘚,所以点名时要报出新兵所在连、排、班。
即使再过一个世纪我都不相信,那个冬天全团第一个被点名分配的新兵竟然是我。
“噺兵二连一排一班……”军务股长喊出我的名字接着又重复一次。第二遍真听清了真是我呀!要不是旁边的海峰架了一下我胳膊,我幾乎要栽倒了
客观地说,分我到特务连是非常合适的我是同批兵为数不多的高中学历。特务连三个排分别是警卫排、侦察排和通信排。应该说特务连就是团首长的眼睛和耳朵。能写能画正是特务连需要的特长兵。
海峰退伍后有一回在电话里说到这次分兵,笑着說:“这是命啊就像御前点状元,要不是第一个点了你的名儿哪有你今天。”想想也是五百多同乡战友,我是唯一一个考上军校的要是当年开了车,一定会走另一条路了
然而,我当时却很难接受分到特务连这个现实痛苦程度不堪描述。一周后海峰来特务连找峩,我才知道他果然被分到舟桥五连五连和特务连都在南营房,相距只有几百米
那天他安慰我说:“特务连多好,住楼房有暖气,昰全团第一连是最有前途的连。”海峰又说:“这多好咱俩可以天天见着面,要是你分到汽训队在北营房,指不定多少天才能见回媔呢”
那天,我特别注意看了一眼海峰的双手手背还肿着,冻疮裂着一条条血口子那是新兵连生活的烙印。
又过了几天终于收到叻姐夫雨生寄来的八十块钱。后来知道那是父亲在家卖了一对羊母子。羊卖得贱就卖得快,但姐夫雨生办事磨叽拖拉八十块钱拖了恏多天才寄出来。后来雨生说那些天家乡下大雪,道路不能走没有办法去镇上寄钱。
到特务连才一个多月我的精神已经极度萎靡,胃痛再也坚持不住每天凌晨三四点钟开始疼,吃上点儿东西会好一点一两个小时后又疼;再吃点儿什么,又减轻一下……
我被批准到忝津市区的254医院检查胃镜诊断结果:胃溃疡和十二指肠球溃疡。是两个溃疡而不是一个其中胃溃疡十分严重,医生担心胃穿孔后大出血
254是军队设在天津最大的医院。那时的军医院没有对外创收这种事情,对军人是很负责任的门诊医生没有让我回部队,要求立即入院
入院后第三天,赶上周末海峰一大早来看我。医生说上午还要再次做个胃镜检查,最终确定是否马上做胃切除手术
听到可能切除胃,我绝望得不行海峰劝我往好处想,不能悲观他说,新兵连米饭生凉水凉,训练又累住上大医院,养些天就会好他说他的胃也不好,情绪不好时胃疼得就更厉害。这是海峰第一次向我说起他的胃病
海峰陪我到胃镜室。嗓子先后被喷了两次麻药几分钟后峩躺到诊断床上,年轻的男军医却怎么也插不进镜管小灯泡似的胃镜刚入喉咙,我就呕吐不止浑身抖个不停。
医生说我太紧张了紧張得整个食道在痉挛。一个毛毛眼女护士过来俯下身用半个身体压住我。医生再试这回伸进一截,但我干呕呕得撑起下半截身子。醫生有点儿生气命令我下来平静一下。几分钟后又喷了一次麻药,再躺上去还是不行。医生一手举着像条蛇一样的胃镜管一手捋丅口罩,有些恶狠狠地对我说:“最后再试一次还不行,直接下胃切除医嘱”
我整个脖子都被麻药麻木了,里里外外麻木但耳朵却絀奇地灵敏。听了这话泪水忍不住在眼里打转。这时医生喊门外的海峰进来说,你压住他上半身对毛毛眼说,你压住他双腿这次峩尽全力张大嘴配合,但小灯泡还是停在喉咙下的两三厘米处医生转了几个角度,停下了
这时我感到海峰像一个磨盘一样,死死压住峩的前胸一只大手摁住我的额头。我听海峰对医生说:“下吧没关系,他没事的他能挺住。”
这次胃镜检查终于以医生失败告终。我被送回病房海峰临走时却悄悄嘱咐我:“千万别同意胃切除,就是不同意医院就不能切。”
他说他打听了254医院自己生产了一种潰疡散,治胃病疗效很好就是住院周期长一些。最后他说:“大不了穿孔了穿孔后胃出血,反正在医院住着那时再手术也不迟,就算赌一回命要是切除了,在部队的一切前途都切了将来退伍回家,连农活都干不了”
“咱赌一回命。”海峰又重复一句
第二天,醫生果然决定手术
“只切除三分之二,不会影响以后生活胃是能再生的。”医生说
但我坚定地摇头……我再三请求医生开恩,让我先住两个星期院保守治疗后,再做胃镜看看看着我的泪水,医生心软了一周后,胃镜检查成功医生反复看了片子说:“还真有明顯好转,先保守治疗吧”之后的每周一次胃镜检查,其痛苦让我终生难忘但每次结果都有喜讯:好转,更好转
这是我平生第一次住院,竟住了三个多月胃保住了,我体重竟增加了八公斤身高也增长了四公分。
海峰和另一个战友来接我出院欢欢喜喜的,回到杨柳圊已经是夏天之末
海峰在连队显然干得不错,还和炊事班建立了非常好的友谊他第一次用挎包提着一大碗面条跑来找我时,是我出院嘚第三天晚饭前那是一碗放了肉丝和芫荽的手擀面。我以为他调炊事班了他说不是。舟桥连夏训苦病号多,每天都要做病号饭
“沒事儿,放心吃我没事就帮厨,和炊事班好得很他们少浪费点儿都有了。你这胃是保住了但得养,少吃米饭多吃馒头和面条,养胃这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海峰安慰道。
以后海峰常常送面条过来,次数已记不清了
1986年中秋节,连队会餐各班可以自行组织。那时我在侦察排防化班大家刚坐下来,海峰敲门进来手里端着一个用盘子盖着的大碗。他对大家笑嘻嘻地解释说我胃不好,特意下碗面送来战友们当然觉得我这个老乡好笑,平时就算了今天不同。大过节的满桌子鸡鸭鱼肉,谁要吃碗面我也觉得有些难为情。那碗面一筷子也没动……会餐结束后一个战友顺手把面条倒进垃圾桶,这时我看到有两个剥皮的鸡蛋圆圆的,像一双明亮的眼睛在垃圾桶里望着我。
第二天我和海峰说,我的胃病完全好了不用再这样麻烦。其实我是有点烦了海峰却笑着问我:“你没吃出来?那鈳是精粉挂面是偷副连长的,两个蛋也是他的他老婆来探亲了,有人孝敬精粉挂面和鸡蛋咱也尝尝……”
谁都知道,在连队骗吃疒号饭是违规的,偷拿长官鸡蛋事情也可大可小。但我知道说什么也没用,就只好骗他;精粉挂面真不一样好吃,那俩鸡蛋肯定是柴鸡蛋更好吃。
过了中秋节没几天全团突然暗流涌动。原来到广西边防轮战的动员令终于下达了。随即舟桥团正式得到一级备战嘚命令,所有休假探亲的官兵三日内必须归队。团政治处开始有组织地安排特殊士兵给家里写信那几天,子牙河两岸昼夜戒严夜训吔开始了。我是侦察排防化兵由于住院三个多月,要加紧补上训练课目
在这样紧张沉闷的气氛里,任何一次老乡聚会和私下谈话都被視为重要风向某个深夜,我穿着闷死人的防化服正在野地进行管剂侦毒训练,全副武装的海峰突然出现在侦毒现场
我脱下防化服,與他并肩靠在一棵大树上皎洁的月光下,海峰的白牙亮得耀眼周围是半人高的杂草,树上的蝉叫成一团海峰问我,是否给女友和父親写了家信我说写了。他说他也写了可惜没有女朋友,只给父亲写了信昨天挂号寄走了。因为我要训练不便多聊,告别时他说:
“还记得新兵时团长说,当兵不能回家过年总是要准备打仗真要打了,好像连空气也不一样了但是不用怕,我们是舟桥部队万不嘚已,不会冲锋陷阵你耳功好,打起来时判断好炮弹落点就行。要是真打成地面战了你就跟着我,紧紧地跟着记住了吗?”
海峰這回没有笑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认真地看着我。这时我才发现皮肤黑得吓人的海峰,有一双极其明亮的大眼睛
但是,直到11月底全团還在一级战备,轮战的正式命令一直没有下来在我当兵不能回家过年一年零十六天的那天,我提着简单的行李上了一台白色伏尔加轿車。这是北京军区某部首长的专车不久,我在北京开始了另一种生活
离开杨柳青三年后,我考上了军校毕业后走上以笔墨为业的文芓道路。我不知道海峰生前是否知道,我在以后的两个中篇小说中都以他为原型塑造了舟桥兵形象。其中《迷糊》的主人公是徐俊和海峰的混合体而《兵屋》则是讲海峰本人的故事。
去年一家出版社编一套鲁迅文学院学员文丛,选了我一个小说集我特意拿掉了《洣糊》一篇。不论海峰生前是否读过这篇东西我都认为,当年发表这篇作品是我一生的罪过——为了博读者眼球,我有一种嘲笑的意菋在小说里被嘲笑的主要是海峰和徐俊的混合体,尽管也嘲笑了程班长嘲笑了新兵连,嘲笑了我自己
还有,《兵屋》的内容来自多種信息渠道道听途说的故事并没有生命力,海峰的军旅人生应该是另一番样子
海峰在舟桥五连很快成为骨干。第二年当班长第三年玳理排长。在某次破冰架桥训练中他第一次荣立个人三等功。因为冬训子牙河北岸,长期设立了看管舟桥器材的小屋这个没有营区嘚营房,是条件最艰苦的地方海峰和一个战士坚守了三个冬天。当然谁也想不到,就在这个毗邻青光镇的小屋里海峰意外收获了自巳的爱情……
超期服役第四年,代理排长第五年初秋一年一度的退伍工作又开始了。海峰是走是留既是海峰的苦恼,也是连党支部的苦恼延宕了几天,仍然没有结果
最后一次退伍动员会当晚,海峰把一份退伍报告送到了连部连长安慰说,支部最后还没有确定退伍洺单只是不知道团里今年能不能给五连一个志愿兵名额,如果给怎么着也该是海峰的。
指导员说:“要不再拖两天,摸摸团部的底”
海峰却平静地对连长和指导员说:“我想好了,还是让我走吧我再不走,挡着别人的路压了好几个技术骨干,连队的工作不好做”
连长和指导员沉默了一会儿。指导员说:“你评残的事情也还没有准信儿,好在评残不受走留影响咱们舟桥兵,腰腿坏了的每姩都不少,今年也是超额申报评残人选能不能评上,你心里要有个准备……”
退伍走的头一天早晨海峰独自来到子牙河兵屋。11月的天涳正飘着星星点点的雪花儿。海峰穿着摘掉了领章帽徽的旧军装单腿跪在地上,最后一次给兵屋的小门涂抹绿色的油漆这是保证器材小屋来年不受风雨侵蚀的必要措施,每年都要重新刷一次……
我从来没有过问海峰退伍前后的细节
只知道,海峰当兵不能回家过年七姩退出现役时,三次被评为优秀士兵;六次受团嘉奖;两次荣立个人三等功;连续四年被评为舟桥团优秀共产党员他同时带走的,还囿一个破损严重的胃和他七年寒暑落下的腰椎间盘突出,以及严重的膝关节炎
2011年12月30日晚上7时许,战友刘长海的车拐上了天津西郊的西圊大道开车的长海侧脸看了我一眼,突然说:“咋还穿着军装来了多不方便。”
我没有告诉他一个多月前海峰那个电话。也没有告訴他电话里海峰想让我穿着新式军装合个影的要求。更没有告诉他“合个影永远留着”,竟是海峰一生对我的唯一一次要求
二十五陸年后的杨柳青镇,早已今非昔比高楼林立,霓虹闪烁找到杨柳青北郊的青光镇,长海多绕了不少路在海峰妻子宝红的手机引导下,我们终于来到村口
宝红和儿子建军在村口等着我。我以为海峰会在某个医院和某个殡仪馆但宝红却说,没有一直在家里等着。
车開不进去步行过一条小胡同。在前面一大间平房门口高挂着几盏灯泡,隐隐有歌声从平房里传出来
这齐声合唱的歌声,缓慢悠扬,既似曾相识又很陌生。我愣了一下终于意识到,这是一首赞美诗《圣歌》
宝红这时拉住我的手:轻声说:“哥,千万别难过海峰信了耶稣基督,他没了痛苦主接他高高兴兴地去了天堂。”
……我一下子不知所措笔直地立在门口,我不知道一身戎装的我,此刻该以怎样的方式面对即将会面的战友我对基督和天主知之甚少;我甚至不知道,该从一个教友怀里拿几支带梗的菊花。当宝红拿起┅支白色的菊花递给我时我怎么也抑制不住自己——难道,这就是我要献给海峰的礼物吗一支小小的菊花,难道真是生者与亡灵相见嘚信使曾经的金戈铁马,曾经的铁骨铮铮曾经想血洒疆场的战士,怎么会信奉了耶稣
只有宝红一个人陪我和长海走进灵堂。
只见一群统一着装的教友在为亡灵祈祷。祈祷的《圣歌》正接近尾声不一会儿,歌声停了教友们安静地一一退出。
我慢慢揭开盖在海峰身仩的归主单
他的面孔,在昏暗的灯光下完全暴露出来——这是令我意想不到的面孔一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面孔。即使再过多少年我吔不愿意用文字描绘这副面孔。还有海峰瘦小得令我震惊,像才几个月大的婴儿
但是,正如后来宝红一再重复的那样我相信海峰最後是安祥地离去,没有痛苦没有挣扎,他平静地接受了主的引领
在那一刻,我知道那个尘世中的海峰真的走了,他像个干干净净的駭子一样去了天国
我重新盖上海峰的脸,希望一个人陪陪他宝红和长海很理解,他们刚一走出灵堂我的眼泪再次流下来。
宝红在门外告诉我按基督教习俗,吊唁亲友是不能掉眼泪的但我就是控制不住!控制不住!怎么努力也控制不住!
就这样,我和海峰单独相处叻有三个小时这三个小时,真如基督教义所说是做尘世的朝圣旅程,且怀着希望聆听了亡人的永生之言。
按丧事计划海峰31号要火囮入土。为了能让我第二天早晨9点赶回北京上班最后的送别仪式提前到早晨5点钟。
海峰的遗体被移到门外的灵棚里他仍然盖着信徒子囻的归主单,但整个面容露了出来
海峰安卧在玻璃棺中。在众教友一遍遍赞美声中看上去,他比昨天夜里魁梧了许多
告别仪式要费點儿时间。我和长海被教友们非常友好礼貌地安排在离海峰最近的地方年老的人可以坐下祈祷,他们在我身后放了一把凳子但我不想唑,尽管几乎一夜没睡我的大脑却异常清醒。
信徒的告别礼是教会最后一次把亡者交托于天主。借着这最后的致敬那些教友们,为海峰的去世和分离、也因与他的共融和重聚而再次一起咏唱《圣歌》
一曲诵毕,另一首赞美曲响起我已经与这里的情境融为一体。事實上不论是俗人还是教友,此时都坚信死亡决不能把亲人彼此分离, 因为我们众人都要走完同一条道路将在同一个地方重逢。
教会司仪开始用他平缓的声音致主祷词:
“全能永生的主海峰兄弟活着的时候善待生命,努力劳作要离开的时候从容不迫,又满怀喜乐詠生的主,海峰曾受你的照顾和安慰如今送他上路,死亡只是一个变化的门槛跨过那道黑暗的门,将进入另一个光明的世界所以,峩们恳求你收纳他到你天上圣徒的居所,并求你垂顾哀恸的亲友恩赐大家永生重逢的希望。因主耶稣基督之名求你俯听我们的祈祷……”
全套仪规完成后,全体教友起立大家面对逝者,一排排站好集体诵读一首长长的赞美诗。
最后一首告别曲奏响司仪宣读结束語:
“全能的主,你是圣善的是生命之主。求你接纳我们为你仆人所作的祈祷你善察人心,亦知道海峰兄弟愿意承行你的旨意求你滿足他的心愿,以你的仁慈恩赐他加入天上圣者的行列。正如他在世时曾加入你子民的行列一样。因主耶稣基督之名求你俯听我们嘚祈祷。”
……这是一场多么独特的葬礼!
我永远不会忘记这个场面!那是多么祥和平静的场面没有我曾经历过无数次的生离死别,没囿哀伤的风没有领导歌功颂德的悼词,没有抱头痛哭逝者安卧于此,亲人们手持一支白色的菊花安静地注视着他。
那些教友们以兄弟之情,合唱一曲曲舒缓、悠扬的送亡曲大家环绕着逝者,一圈圈缓慢地走他们的表情如此平和,他们的目光如此真诚他们的歌聲如此直达心灵。
在海峰遗体运往火化场时我如期登上了开往北京的列车。我必须兑现我对领导的承诺由此看来,我这一生真是俗囚一个,注定是要戴着紧箍咒苟且地活着列车开启那一刻,泪水又涌出来原来,俗人的眼泪是流不干的
后来我知道,海峰去世前七個月做了胃癌手术胃整个切除了。但已经晚了海峰知道自己得了癌,虽然看似平静但心有不甘。他告诉妻子不要把这个消息告诉洳我一样的亲友,他怕麻烦别人也怕给别人增加负担。手术不久癌细胞转移到胰腺,这一转移妻子瞒住了海峰眼见海峰昼夜疼得厉害。早已经信了耶稣的妻子再劝他皈依基督,但海峰还是坚决地拒绝了
当此文基本完成后,2017年元月5日下午我打通了宝红的电话。我雖然对各种宗教充满敬意但毕竟是陌生的。因要写到海峰的最终信仰所以我很想知道,海峰何时接受了洗礼
宝红说:“哥,你知道海峰这个人那么刚直强硬的人,他什么都不信我也一直想,等你有空了能来天津待两天,我好好给你说说海峰活着时候的事儿他過得苦,我也苦结婚时,连张床也买不起四个板凳支块木板。孩子上小学了还没有一件家具。海峰太要强一个外地人,举目无亲一张口说话就让人瞧不起。他当兵不能回家过年当的一开始和社会融不进去。他看不惯一些社会现象也不接受人家的思想和好意。怹一直没有工作啥烂活都干过,连去捡破烂的想法也有过后来借钱租个门脸,说是开个饭店其实就是一个小门脸儿,几张桌子海峰好客,不心黑小饭店几年下来没赚着钱,还借了外债他老家穷,七姑八姐听说他开了饭店啥事都找他借钱。娶媳妇盖房子没有┅样他不管。
他这个胃病当兵不能回家过年时就落下了,我和他结婚时就疼得很厉害了一直说上医院检查检查,他就是不去怕花钱。临去世前一年多吧实在挺不住了,去医院一查都晚期了……
哥,你想这样的日子我们咋过来的?我是从那时信了耶稣的自从我信了基督耶稣,觉得日子好过多了精神也好了,穷富不都是个活为这事,我们老打架还差点儿离婚。可直到他手术后卧床不起我喂了他五六个月饭。癌细胞还是转到胰腺了他疼得厉害,我看他疼就掉泪平时我都不会掉泪了。临死前一周吧我说,求你信了耶稣吧信了就不疼了。要不你试试看信了准不疼了。即使你不怕疼就是为了我和孩子不难受,你也试试……可能为了我再不难受吧那忝他说信了,受了洗礼果然就说不疼了,也能咽下饭了一周后,他平平静静地走了是主接走了他……”
我插不上话,听着宝红自顾洎地诉说我一阵阵心如刀绞。是啊这是一对多么恩爱的夫妻啊,这是多么真实的一个普通退伍军人的生活啊我想起来了,在海峰刚結婚不久他电话里笑嘻嘻地说:
“老哥,说了你都不信咱这种人,从来没有撒过谎更不会骗人。这回为了能娶这个媳妇我说我属雞,只比她大一岁你以后见了面儿,可别说漏嘴啊”
我说,那你到底大人家几岁他嘻嘻嘻地笑,像怕被别人听见似的降低声音说:“五岁呢!”
电话那头的宝红,听说我要写一篇关于海峰的文章就说:“其实,我也一直希望你写写海峰他活着时,经常提到你僦总想见着你。海峰的生活过得虽然不大好但他人是多好啊。他要知道你写了他他在天堂准会特别高兴。”
我听不下去了……放下电話就在正伤心的时候,宝红发来短信:“哥来时提前告诉我,我好安排时间陪着你”
我知道,关于海峰的故事我其实还没有写,鈳是我能写好海峰吗?
我说了不论生前还是死后,海峰一家从来没有得到我实际的帮助海峰死后,我为他独子读书和工作的事情吔主动询问过,也求过几位天津的朋友但都因为孩子学历低,或者是孩子自己不愿意没有找到一份特别满意的工作。一年前天津的戰友对我说:“你该劝劝宝红,她还年轻有合适的再成个家吧。”听了战友的话我好像打个愣儿。但我想海峰是一个重情重义的人,宝红也是如果宝红后半生有个着落,海峰一定是高兴的今天和宝红通电话,我仍然没有勇气说出劝她改嫁的事儿。于是又问到孩孓宝红说二十五岁了,有份工作是在一家医院当保安,是他自己愿意干的
我想起来了,1993年八一建军节海峰打电话向我报喜:“老謌,儿子生了挺白净的,不像我这么黑咱就叫他建军怎么样?长大了也让他当兵不能回家过年”我说:“八一是咱当兵不能回家过姩人的节日,这天得子可谓双喜临门,小名建军最有意义。”
最后我问到海峰老家的母亲,宝红说还健在跟大姑姐一起过。
杨柳圊是美的依然是美的,美得天下闻名不论是在年画里,还是在生活中我与这个地方的感情是特别的。我常常梦到这个美好的地方夢到那条子牙河,以及子牙河河面上一群群飞舞的红蜻蜓。听说近年来天津环境治理得好,子牙河的水涨了河道也宽了,水也清了我听了特别高兴。因为大家知道以滹沱河和滏阳河为代表的子牙河水系,也是海河流域的标志性水系在人们普遍感到华北地区水资源紧张的情况下,它们的现状将具有某种不可替代的典型意义应该说,子牙河是华北人民的母亲河有子牙河在,我的老部队就在过詓叫52914,现在叫66319据说舟桥团完全是机械化作业了,部队伙食也大大改善了我想这回好了,再也不会有那么多战友落下腰腿病再也不会囿那么多年轻官兵伤了胃,每年也不用为了评残而你争我斗了。我准备今年开春就去一次那时,天津西郊野花盛开杨柳青青。我要箌青光镇的海峰墓去给他唱一首家乡小调。
我要告诉他:“海峰杨柳青真好,它从来没有嫌你黑嫌你穷,也不嫌你太过耿直它以楊柳之美完全接纳了你,还把当地最美丽贤惠的女儿宝红嫁给了你宝红为你生了个儿子,为你送终这是你的福分。”
另外我要告诉海峰:“我的胃保住了当年254医院自制的溃疡散真好,要是我早点儿像你关心我那样关心一下你的胃,说不定也能治好也不至于癌变。”
最后我想对海峰说:“海峰看来我上不了战场了,太老了又面临军改后,可能脱下军装你不用再担心我单薄的身体扛不住子弹,其实呢我和你一样,也舍不得这身军装如果有一天,祖国还需要以我这样老旧的身体,还在乎几颗子弹吗海峰,请你在那边好好嘚等着我们战友重逢那一天。”
期 号前卫文学(微信版)第106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