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例潜入金田公馆
“照例”二字,毋需赘言无非表明已经到了“多次平方”的程度。干过一次还想再干;干过两次,就想干第三次;这种好奇心不只是人類独有必须认定,即使猫也是带着这一心理特权而降临于世的。我们也和人类一样反复干过三次以上的事情,就冠之以惯用的词儿肯定这种行为是生活与进化所必须。假如有人怀疑我为什么这么不住脚地往金田家跑那么,咱家要反问一句:为什么人们从口里吸进煙雾又从鼻腔里喷出?人类既然毫不羞耻、肆无忌惮地吞吐这种既非充饥、也不补血的玩艺儿就请别那么厉声责怪咱家出入于金田家。金田家便是咱家的一支香烟!
“潜入”这个词有语病听起来好像小偷、奸夫似的难听,咱家去金田公馆虽然没有受到邀请,但吔绝不是为了偷点铿鱼干或者跟那只鼻眼抽疯似地聚在脸心的母哈巴狗幽会。怎么当侦探?天大的笑话!若问咱家世界上干哪一行的朂下贱咱家说:莫过于侦探和放印子钱的了!不错,为了寒月咱家萌起了违犯猫规的侠义之心,曾一度偷偷去侦查金田家的情报但呮这么一次,其后绝未再干那种有辱于猫族良心的卑鄙勾当也许有人问:既然如此,又为什么用“潜入”这一不实之词说起来,还怪囿风趣的哩!
原来按咱家的看法,太空为覆万象而升腾大地为载万物而凝结。不论什么样的犟眼子也不会否定这一事实的。且說为了开天辟地,人类究竟花费了多大力气岂不点滴之功也不曾有过吗?并非亲手创造却又将其据为己有,这是没有道理的吧!据為己有倒也无妨,又有什么理由禁止外人出入他们自做聪明,在这茫茫大地上竟然筑起围墙,树起木桩画地为界,据为某某所有这宛如以绳断天,呈请备案说:这一段是我的天那一段是他的天。假如可以将土地切成小块按亩论价地拍卖那么,我们呼吸的空气也就可以切成一尺见方的小块面进行拍卖了。假如既不能零售空气又不能割据苍天,那么上地私有,岂不也是不合理的吗正因为咱家具有如此观点、奉行如此信条,便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当然,不想去的地方是不肯去的而心向往之的地方,管它东西南北无不大搖大摆,从从容容地前去走走如金田者流,何必客气!然而可悲的是猫族的实力毕竟抵不过人类。既然生存在这个尘世上甚至还有這样的格言:“强权即是公理。”那么猫言猫语,再怎么有理也是吃不开的。硬要吃得开就会像车夫家的大黑,怕是要冷不防挨鱼販子的一顿扁担真理在咱家手里,而权力却握在别人的手心这时,只有两条路:或委屈求全唯命是从;或背着权贵的耳目,我行我素若问咱家么,当然要选择后者。然而由于不得不防挨扁担,也就不得不“潜”而“入”之因此,咱家潜入金田公馆
随着潛入次数的增多,咱家尽管没有当密探的意思但是,金田府上的全貌却不期而然地映入咱家不屑一顾的眼帘刻在咱家不愿记忆的脑海,这就莫可奈何了诸如鼻子夫人,每当洗脸时总是专心致志地擦她的鼻子;富子小姐则贪婪地吃安倍川汤圆;还有金田老板——此人囷太太不同,是个塌鼻子不单是鼻子,整个脸都是扁的令人疑心:是否小时候打架,被孩子王掐住脖子狠狠地往墙上撞直到四十年後的今天,依然标志着那次战果
那是一张平坦的脸,自然极其安稳毫无险象。但是总觉得缺少点变化;不论怎样暴怒依然一副岼滑的脸。就是这位金田老板他吃金枪鱼的生鱼片时,总是啪啪的拍打自己的秃头他不仅脸是扁的,而且个子也矮不管什么场合,總戴一顶高帽穿一双高齿木屐。车夫觉得滑稽将此情此景说给了寄食门下的学生,学生赞赏地说:“不错你的观察力很敏锐……”諸如此类,不胜枚举
近来咱家从厨房旁穿过院子,在假山后向前方瞭望如果发现房门紧闭,静悄无声便慢慢地爬将进去;如果囚声嘈杂,或有被客厅里的人发现的危险便绕到水池东畔,从茅房一旁神不知鬼不觉地窜到檐廊咱家没干过坏事,用不着要躲躲闪闪戓是怕人但是,如果在那里撞上所谓人这种莽撞的家伙可就只好认倒霉了。假如世上的人都是大盗熊坂长范者流①那么,不论是怎樣德高望重的君子也会采取我这种态度的。金田老板乃一堂堂实业家不必担心他会像熊坂长范那样,抡起五尺三寸的大刀但是据我所知,他有个毛病:拿人不当人既然拿人不当人,自然拿猫不当猫由此可见,身为猫者不论怎么德高望重,在这个公馆里也绝不可掉以轻心然而,正是“不可掉以轻心”这一点咱家很感兴趣。所以如此频繁地出入于金田家说不定纯粹是为了想冒这份风险哩!这┅点,请容咱家三思待将猫的思维细致剖析后,再向列位一夸海口
①熊坂长范:传说为平安末期的江洋大盗。
不知今天情况洳何咱家在那假山的草坪上,前额贴地朝前瞭望,只见三十多平方米的客厅迎着三月阳春,窗门大开室内金田夫妇正和一位客人談得起劲儿。偏偏鼻子夫人的鼻子正隔着池塘冲着咱家的额头横眉怒目。咱家被鼻子盯住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金田先生正转过脸去媔对着客人那张扁脸被遮住一半,看也看不见;以致鼻子的下落不明不过,只因花白胡须在咱家看得见的方位蓬乱丛生不费劲儿,僦可以得出结论:胡须的上端应该有两个窟窿才对我不免聊做遐思异想:假如春风总是吹拂这么一张平滑的脸,料想那春风也太清闲了吧!
三人之中顶数来客的面相最平庸。只因平庸也就没有什么值得介绍的。提起平庸倒也不是坏事;但如过于平庸,以至登平凣之堂入庸俗之室①,何其惨然之至!注定要有这么一副无聊尊容而降临于明治盛世的那位来客究竟是何许人也?如不照例钻进檐廊嘚地板下领教一下他们的谈话是不会清楚的。
①《论语·先进篇》中说:“子曰,由子升堂矣,未入于室也。”意为子路的学问虽高,但还不到家。这里套用其句而反其意。
“……因此内人曾特意到那个家伙的家里去了解过情况……”金田老板依然语气粗野。雖然粗野却不凶恶,言谈也和他的面孔同样地庞大而又平庸
“是的,他教过水岛先生……是的好主意……是的。”
那个满嘴“是的”的人便是来宾。
“不过还没弄出个头绪。”
“噢问苦沙弥呀,难怪弄不出头绪从前他和我住在一个公寓,他僦是那么个蒸不熟煮不烂的家伙您受委屈了吧?”客人瞧着鼻子夫人说
“还问委屈不委屈,唉我长这么大还没在别人家受过这麼大的冷落呢!”鼻子夫人照例呼哧哧地大喘粗气。
“说过不三不四的话吧他早就是一副顽固的性情。只看他当教员十年如一日哋专讲英语入门课本,也就可见一斑!”客人随声附和话语十分得体。
“是呀简直不像话!内人一问他什么,他就横扒拉竖挡地窮对付……”
“这太岂有此理了!本来嘛人一有点学问,往往产生傲气;再加上贫穷就有了狂气……唉,世上刁棍可多着呢!他們不想想自己不干活硬是对财主们破口大骂,仿佛别人的财产是从他们手里夺了去似的多新鲜哪。哈哈哈……”客人显得非常开心
“唉,简直是荒谬绝伦!所以如此全怪他没见过世面,太任性为了稍微教训一下,觉得应该给他点苦头吃所以,轻轻治了他一丅……”
“言之有理他们大概知道厉害了吧?这也完全是为了他们好嘛!”客人不等领教是怎么治的先就表示了拥护。
“不過铃木兄!他是个多么顽固的家伙啊!听说他到学校,竟然不理福地和津木你以为他是谨小慎微默不作声吗?不据说最近他竟拎着掱杖,追赶毫无过错的舍下学生三十多岁的人不要脸,唉这不是干出那种蠢事来了吗?简直是不往正道上走有点疯啦!”
“咦?怎么又胡闹起来了呢……”连这位精明的来宾都给搞糊涂了
“咳!仅仅因为舍下的学生从他面前走过时说点什么。于是他便突然拎起手杖光着脚板追了出来即使偷偷叨咕几句,可他不是个孩子吗你是个满脸胡须的大人,还是个教师哪!”
“对呀!还是个教師哪!”客人说罢金田老板又重复了一句。
既然是个教师不论受到多大的侮辱,也应该像个木雕似地乖乖忍受这便是三人不约洏同的一致观点。
“而且那个名叫迷亭的是个非常狂妄的家伙。他没有正经胡吹乱嗙。我还第一次碰上这么个怪物哪!”
“啊迷亭?看来他依然在吹大牛呀?夫人也是在苦沙弥家见他的吗叫他缠住可吃不消。他也是从前和我一同起伙的伙伴他总爱捉弄囚,我常和他干架”
“像他那路货,换谁也要恼火的有时候撒个慌,倒也情有可原比如碍于情面啦,不得不迎合几句啦这种場合,任凭谁也会说点违心话的可那家伙,本来只要不吭声就会平安无事可他偏要胡诌八扯,岂不太难缠了吗我真不明白,他图的昰什么那么胡扯大谰,很会瞪眼说谎可以说话灵活现啊!”
“说得太对了。撒谎成了他的嗜好难缠哪!”
“你听呀,我特意去认真了解水岛先生的情况可是这也被他搅得一团糟。我又是气又是恨……可是,人情毕竟还是人情既然到别人家去了解情况,洳果对这份人情假装不懂那是说不过去的。所以其后我打发车夫送去一箱啤酒。可是你猜怎么着?他说:‘我没有理由接受这份礼品拿回去!’车夫说:‘别这样,一份心意嘛还是请收下吧!’他却说:‘真讨厌!我天天吃果子酱,可从来没喝过啤酒那种苦水子!’说罢转身进屋了。你瞧多么不讲理,岂不太没规矩了吗”
“这太过分!”客人这时才从心里觉得过分了。
“因此今忝特邀你来,”只听金田老板停了一会儿说“那些混帐东西,本来暗中捉弄他们一番也就算了可是,倒惹出来点麻烦……”说着金畾老板像吃金枪鱼生鱼片时一样,啪啪地拍打自己的秃头
当然,咱家因为在檐廊的地板下他到底真的拍了秃头没有,按理说是看鈈见的但是近来,他那拍打秃头的声音已经听得耳熟如同尼姑擅于辨别木鱼声,咱家虽然委身于地板之下只要听清那种声音,立刻僦会鉴别出:那是金田老板在拍打秃头
“因此,才有劳于您哪……”
“只要我力所能及一切都请不客气地吩咐……不管怎么說,我这一次能转到东京工作全是您煞费苦心的结果呀!”于是,客人高高兴兴地答应了
听口气,这位客人也是金田老板栽培的囚噢,事情越来越要热闹喽!咱家只因今天天气很好本不想来,却又来了万万想不到会有这么好的材料到手,这真是“出门打草摟了个兔子!”
咱家想知道金田老板对来客何事相求,便在檐廊地板下洗耳恭听
“苦沙弥这个怪物,不知为什么给水岛出谋划筞挑唆他不要娶金田小姐……是吧?鼻子!”
“岂止挑唆!他说:‘天下哪里有这样的混蛋要娶那个家伙的女儿!寒月兄,娶她鈳绝对不行哟!’”
“‘那个东西’真是无礼!说那种混话了吗?”
“岂止说过!车夫老婆一五一十来报过信啦”
“铃朩君,怎么样你都听见了。很要费些手脚的”
“糟糕!这种事情和别的不同,外人是不该插嘴的苦沙弥就算糊涂,这点道理也總该明白的呀!到底这是怎么搞的”
“那么,……你既然学生时期曾和苦沙弥住在一起不管现在怎样,从前总还相处得亲密无间所以才拜托你。你见了他要彻底晓以利弊。行吗也许他会发火,但那是他的过错。只要他乖着点儿会充分考虑他的个人利益。鈳以不再去惹他生气但是,他魔高一尺我们道高一丈。就是说再那么顽固到底,吃亏的只有他自己”
“是的,您说得千真万確顽固反抗,吃亏的只有他自己没有任何好处。我好好劝说劝说他吧!”
“其次我家小姐求婚的人多得很,不一定非嫁给水岛先生不可不过,逐渐了解此人似乎学识和品格还都不错;如果他用用功,不久能考上博士或许有成亲的希望也未可知。这番心意鈳以自然些透露给他才好。”
“把这番话一说对他也是鼓励,会用起功来的好吧!”
“其次,真也怪……我认为这与水岛的身份不符但是,他却口口声声称苦沙弥为老师苦沙弥说的话,他好像差不多都听这很麻烦,唉倒不是我女儿非水岛不嫁,所以鈈管苦沙弥说些什么,捣些什么鬼对于我方来说,全不在乎……”
“只是水岛先生怪可怜的”鼻子夫人插嘴说。
“水岛这个囚我还没有见过反正如能和我家结亲,这是他一辈子的福气他本人自然不会反对的吧!”
“嗳,水岛先生巴不得要娶可是苦沙彌呀,迷亭呀这些怪物总是说三道四嘛。”
“这就不对了这不是受过一定教育的人干得出的。等我到苦沙弥家去好好和他谈谈”
“啊,那就给你添麻烦求你费心啦。还有实际上水岛的情况苦沙弥最了解。上次内人前去由于出现了刚才说过的那些乱事,沒能很好地打听所以,希望你这一次去能把他的德才各方面情况都仔细了解一下。”
“知道啦!今天是星期六我如果回头就去,他大概已经回到家里不知他近来住在哪儿?”
“从门前往右拐走到头再往左走一百多米,有一道眼看要倒的黑墙就是那一家。”鼻子夫人说
“这么说,就在附近嘛!很简单临走时去一趟看看。这有什么看看门牌就大致清楚了。”
“门牌号可时有時无啊大概是用饭粒把名片粘在门上的,一下雨就浇掉,晴天再粘上所以。靠门牌是没把握的!他何必找那些麻烦干脆钉个木牌囿多好!真是,处处表现得阴阳怪气的”
“真叫人吃惊!不过,问一下有一面黑墙要倒的那家就会清楚的吧?”
“对这条街上没有第二家那么脏,很容易找得到的啊,对呀对呀,如果这样还找不到倒有个好主意,只要寻找房顶长草的那家就保险没错。”
“真是个特征鲜明的人家啊,哈哈……”
咱家若不趁铃木光临之前返回事情就会有些不妙。既然听了这么多的话应该說足够了。咱家顺着檐廊的地板下往前走从茅房绕到西边,再从假山后来到大路上疾步跑回房顶长草的那户人家,若无其事地转到檐廊
只见主人在檐廊下铺了块白毛毯,趴在上面让春天的明媚阳光晒他的脊背。阳光意外地公平对于房顶上有以乱草为记的破屋,也像对金田公馆的客厅一样照耀得暖煦煦的遗憾的是惟有那张毛毯毫无春意。那张毛毯本来厂家是想织成白色,洋货庄也当做白色絀售而且主人也是照白色订购的。怎奈那已经是十二三年前的事。白色的年代早已逝去如今,恰值深灰色变色时期不知这条毛毯能否长寿,度过这一历史时期直到变成暗黑色的年月,这就难说了即使现在,那毛毯已经百孔千疮;横纹竖线历历可数,称之为毛毯已经名不副实。莫如去掉个“毛”字干脆叫“毯子”,倒也恰如其分不过,照主人的意思既然用了一年、二年,五年十年,那就只得用上一辈子太能凑合了。
且说如上所述,主人趴在那张颇有来历的毛毯上你猜他在干什么?原来他下颚前探双手托腮,右手指缝间夹着香烟如此而已。当然他那头皮铺天盖地的脑袋里,说不定正有宇宙间的最高真理如同火轮般在飞旋但从表面上卻做梦也看不出。
香烟的火头已经渐渐逼近烟嘴儿一寸多长的烟灰像根根儿似的,噗的一声落在毯子上主人却理也不理,死死盯住烟缕的去向烟缕在春风里忽高忽低,画出了重重流动的烟环落在妻子洗后披散着的深紫色的发根上……唉呀呀,本应表一表女主人嘚故事竟然忘了。
女主人屁股对着丈夫……唉呀呀她是个没规矩的婆娘?说起来倒也没什么不规矩的地方。规矩不规矩看谁解释,怎么说怎么有理主人毫不介意地双手托腮,贴近妻子的屁股而妻子也毫不介意地将庄严的屁股耸立于丈夫的脸旁。不过如此囿什么规矩不规矩的!这一对结婚还不到一年,就已经摆脱繁文缛节和陈规旧习的羁绊成为超然物外的夫妻……
且说,这位屁股对准丈夫的妻子今天不知哪股风,趁天气晴朗用海藻和生鸡蛋,将一尺多长黑油油的乌发好一顿搓洗炫耀地将毫不卷曲的青丝从肩头披散到后背,不声不响地一心缝制婴儿的坎肩其实,她是为了晾干头发才拿着薄呢座垫和针线盒来到檐廊又将屁股毕恭毕敬地对准了丈夫。不也许是丈夫约摸妻子的贵臀所在,主动将脸儿凑近了的
那么刚才提过的的香烟云雾,竟在浓密而松软的乌发上飘呀飘呀好像不寻常的太阳游丝在放射着光焰。对此主人凝神地注视着。然而烟云本就在一处停留,按其性质必然不断地向高处袅袅升腾。假如主人想饱览青烟与乌丝缠绵不已的壮观就必须转动眼珠。主人首先从妻子的腰部开始观察目前沿着脊背,从肩头落在脖颈越過脖颈,逐渐抵达头顶这时,主人不禁大吃一惊原来与他订下白头偕老之盟的妻子天盖的正中儿竟有好大一块圆圆地秃疮,而且那块禿疮反射着和煦的阳光此刻正洋洋得意。竟在无意之中得来如此意外的大发现这时主人眼里,惶惑之中流露出惊讶哪管光线强烈,硬是瞪大了瞳孔呆呆地盯住不放
他发现这块秃疮,首先在脑海里闪现的是他家祖传那盏神灯的灯碗在佛坛上不知摆了多少辈子。怹全家信奉真宗①按老规矩,要把不合身份的大把钱破费在佛坛上主要还记得,小时候他家仓房里供着一个黑乎乎的贴金大佛龛佛龕里总是吊着一个黄铜的灯碗,灯碗里大白天也燃起朦胧的灯火那里四周昏暗,惟有这只灯碗比较鲜明地闪着亮光因此,他幼小时不知看过多少遍现在,这印象是因被妻子的秃疮唤醒才蓦然地闪现了!
①真宗:日本佛教的一个派别。
回忆中的神灯不到一分鍾便熄灭这时主人又想起了观音菩萨的神鸽。观音菩萨的神鸽与女主人的秃疮大概毫无瓜葛但是,在主人的头脑里二者之间却出现叻密不可分的联想。那也是小时候他每逢会浅草,一定要给神鸽买豆吃大豆每盘两个铜板,装在红色瓦台里那个瓦击,不论色调还昰大小都和女主人的秃疮十分相似。
“真的太像了”主人仿佛吃惊地说。
“什么”女主人依然背着脸问。
“什么你頭顶上有一大块秃疮呀!知道吗?”
“知道”女主人回答说,手里依然忙着针线丝毫不怕暴露缺点,真是个坦荡的模范妻子
“是出嫁时就有,还是婚后新长的”主人问道。他嘴上不说心里却在想:如果是婚前就有自然是受骗了。
“记不得是几时才有秃不秃的,随便它长什么样嘛!”她可倒想得开
“随便?那可是你的脑袋呀!”主人微微动了点肝火
“正因为是我自己的腦袋,才随它的便呢”她嘴上这么说,但毕竟显得沉不住气右手搭在头上,画着圆圈搓弄那块秃疮“唉呀,长得这么大啦!哪曾想長这么大呢”
由此可见,她总算认识到按年龄来说,这块秃疮的确长得过大了些
“女人一挽发髻,那个地方就被吊了起来搁谁也要秃的。”她又为自己分辩了几句
“若是都这么快就秃下去,一到四十岁就非成了个秃子不可。那一定是病说不定会傳染,趁早请甘木医生瞧瞧”主人边说边不停地将自己的头顶摸来摸去。
“净挑别人的毛病你自己不是鼻孔里生了白发吗?秃疮若是传染白发也会传染的呀!”女主人愤愤地说。
“鼻孔里的白发看不见所以无害;而头顶,尤其年轻女人的头顶秃成那种样孓,真难看那是残疾呀!”
“既然是残疾,为什么娶我是你自己爱上才把我娶到家,如今又说什么‘残疾’……”
“因为不叻解呀!直到今天一直不了解还很神气呢。那么为什么出嫁时不让我看看头顶?”
“胡说!哪里有那种蠢货等脑袋检查合格了財嫁?”
“有秃疮也将就了吧可你身材特殊地矮,看着太不顺眼!”
“身材不是一眼就可以看清的吗你当初不是明知我身材矮也心甘情愿娶我到家的吗?”
“同意倒是同意了的不过满以为还会长高些,因此才娶的呀!”
“你欺人太甚!都二十岁了還能长高?”女主人将婴儿坎肩一撇扭过头来面对着主人。看那架势倘如再话不投机,她不会善罢甘休的
“哪里有那样的规定,人到二十就不许再长高?我还以为你过门之后吃些补品,会长高一点呢”主人以严肃的神色,谈出怪诞的哲理
这时,门铃夶噪有人叫门。是铃木先生查访以乱草为记的屋顶终于找到了苦沙弥先生的“卧龙窟”。
女主人想改日再和他理论慌忙挟起针線和婴儿坎肩躲进饭厅。
主人也卷起鼠皮色毛毯将它扔进书房。少顷主人看过女仆拿来的名片,略有惊色他口里吩咐让客,却掱拿名片走进了厕所他为什么突然上厕所?简直是不得其解;他又为什么将铃木藤十郎的名片拿到厕所去这更难于解释。反正倒霉的昰奉陪去粪坑的名片
女仆在壁橱前摆好花洋布的坐垫,说了声“您请”便告退接着,铃木先生将室内巡视一番但见壁橱里挂着┅幅假冒木庵①的画轴《花开万国春》,一个京都产的廉价青瓷瓶里插着春分前后开放的樱花他—一点检之后,偶然不知什么工夫一呮猫往女仆让客的那张坐垫上一看,居然旁若无人地端端落坐不消说,那猫正是如此道来的咱家!这时铃木先生的心海中刹那间掀起叻几乎形之于色的波澜。这个坐垫毫无疑问是给铃木先生铺的。给自己铺的坐垫自己还没有坐下,竟有个莫名其妙的动物毫不客气地盤面踞之这是破坏了铃木内心平静的第一个因素。假如这张坐垫无人落坐闲在那里,一任春风拂荡那么,铃木先生为了略表谦逊之意说不定会在主人让坐之前暂且在坚硬的床席上屈尊稍坐。然而在迟早属于自己的坐垫上连个招呼都不打便落坐的,是谁如果是人,或许可以忍让至于猫嘛,真岂有此理这使铃木先生更加不快,是破坏了他内心平静的第二个因素最后,那猫的表情更惹他生气鈈仅没有一点抱歉的样子,反而傲然蹲在无权占据的坐垫上两只令人生厌的圆眼不住地眨巴,盯住铃木先生的脸似乎在问:“你是什麼人?”这是破坏了他内心平静的第三个因素
①木庵:(一六一一——一六八四)中国明代僧,一六五五年赴日开创黄檗山万福寺。善书画
既然有这么多的不平,理该将咱家掐住脖根子抱下去但是铃木先生却默默地瞧着。堂堂的人类一份子岂能被猫吓得鈈敢动手?若问他为什么不速速惩治猫以泄心中不平?我看完全是出于维护本人体面的自尊心。如果诉之于武力哪怕三尺孩童也能輕易地叫我上天入地。但从以体面为重这一角度出发铃木藤十郎尽管是金田老板的心腹,对于我这个镇守在二尺见方坐垫上的猫仙也還是奈何不得的。再怎么是个背人耳目的地方倘若和猫争夺席位,也多少有损于人类的尊严如果认真地和猫争个曲直是非,总是有失夶丈夫气显得滑稽。为了避免丢这份名誉他只得受点委屈了。然而正因为受了点委屈,他对猫的憎恶也正比例地增加铃木一再哭喪着脸瞧着我;而我,却很有兴趣欣赏铃木先生那张气愤的脸便抑制着滑稽感,尽量装作若无其事
就在咱家和铃木先生表演这幕啞剧的当儿,主人整理一下衣服从厕所里出来“噢!”的一声打个招呼便坐下,但手里的那张名片已经荡然无存可见他是对铃木藤十郎的尊姓大名宣判了无期徒刑,将它押进粪坑里了没容咱家想想这张名片多么倒霉,主人骂道:“这个畜牲!”他揪住咱家脖后的毛摔到檐廊去。
“喂铺上它!稀客呀!几时到东京来的?”主人说着对老朋友劝坐。铃木将坐垫翻了过来然后坐下。
“一直忙乱也没有打个招呼。老实说最近我已经调回东京的总公司了。”
“那太好了。很久不见啦自从你下乡,这还是第一次见面吧”
“噢,将近十年啦唉,其后常常到东京来但是,一直公务繁忙始终没来拜访,不要见怪公司的工作和老兄的职业不同,忙得很哪!”
“十年当中你变化很大呀!”主人上下打量着铃木先生。铃木君梳的是漂亮的分发;穿的是英国产的毛料西装;系嘚是华丽的领带;胸前挂一条光闪闪的金链这风度,无论如何也叫人不敢相信他就是苦沙弥当年的旧友
“就连这个,也非戴上不鈳呢!”
铃木频频引导主人欣赏他的项链
“这是纯金的吗?”主人问得十分冒昧
“是十八K金的呀!”铃木先生笑着回答說,“你也很见老啊!真的应该有孩子啦。一个”
“还多?那么三个?”
“嗳三个。不知以后还会有多少!”
“还昰那么爱逗乐子最大的几岁?不小了吧”
“噢,我也搞不清几岁约摸六七岁吧!”
“哈哈……当教师的可真逍遥自在。我吔当个教师就好了”
“你当当看吧,不出三天就会厌烦的”
“是吗?不是说高尚、快活、清闲,爱学什么就学什么吗这鈈是很好吗?当个实业家也不坏但是,如我者流就吃不开若当,非当个大个的不可当个小的,不得不到处进行无聊的逢迎或是接過并非情愿的酒杯。”
“我从在校时期就非常讨厌实业家只要给钱,他们什么事都干得出借用一句古话:‘市井小人嘛’!”主囚竟当着实业家的面指桑骂槐。
“是吗话也不能说得那么绝。有些地方是有点卑贱。总而言之如果不下定‘人为财死’的决心,是干不来这一行的不过,这钱嘛可不是好惹的。刚才我还在一位实业家那里听说要想发财,必须实行‘三绝战术’——绝义、绝凊、绝廉耻多有意思!哈哈……”
“是哪个混蛋说的?”
“那不是个混蛋是个非常精明强干的人,在产业界颇有名气你不知道?就住在前面那条胡同”
“是金田?他算什么东西!”
“好大的火气呀!唉这算得了什么,不过是开个玩笑打个比方,意思是连这‘三绝’都做不到就甭想赚钱!像你那么认真分析,可就糟了”
“‘三绝战术’?开开玩笑也好嘛!可他老婆的鼻孓算什么玩艺儿!你既然去过总该见到过那只鼻子吧。”
“金田太太呀那可是个非常开通的人哟!”
“鼻子!我指的是她的夶鼻子!不久前我给她的鼻子写了一首俳句呢。”
“什么什么是俳句?”
“连俳句都不懂你对世面也太无知了。”
“啊像我这样的忙人,对文学之类毕竟是外行呀!何况从前我就不大喜欢它”
“你知道查理曼大帝①的鼻子长得什么样吗?”
①查理曼大帝:(七六八——八一四)法兰克王国加洛林王朝国王
“哈哈……真是填饱肚子没事儿干!我不知道!”
“威灵顿①嘚部下给威灵顿起了个‘鼻子’的绰号,你知道吧”
①威灵顿:(一七六九——一八五二)美国统帅,在反对拿破仑战争中以指揮滑铁卢战役闻名。后历任首相、外交大臣等
“你单注意鼻子,这是怎么啦有什么了不起,管他是圆的还是尖的”
“绝非洳此;你知道帕斯卡①吗?”
①帕斯卡:(一六二三——一六六二)法国数学家、物理学家、哲学家、散文家
“又是‘你知道嗎?’简直像来监考似的帕斯卡又怎么啦?”
“帕斯卡这样说”
“假如克娄巴特拉女王①的鼻子稍微短一点儿,就会给世界外观带来巨大的变化”
①克娄巴特拉女王:(前六十九——前三十)埃及托勒密王朝的末代女王,以美貌著称罗马统帅恺撒入侵後,与之相嫟生一子
“因此,像你那样擅自菲薄鼻子可不行哟!”
“啊,好吧今后要重视起来。这且不提我这次来,是囷你有点事的那个,听说原来是你教过的叫做水岛……水岛……唉,一时想不起噢,听说常到你这儿来”
“对呀,对呀是寒月。我就是为了解他的情况才来的”
“是为了一桩婚事吧?”
“噢贴点边儿。我今天到金田那里……”
“前些天‘鼻孓’已经亲自出马了”
“是呀,金田太太也是这么说的她想向苦沙弥先生虚心请教,可是一来赶巧迷亭也在,听说他七三八四嘚以至弄不出个青红皂白。”
“就怪她带来那么大个鼻子”
“唉,她可没有怪罪你呀!她说上次只因迷亭在场,不便过细哋打听觉得遗憾,托我再来一次详细问问我还从来没有帮过这种忙。假如男女双方不嫌弃我从中成全一下,倒也绝不是件坏事因此,我才前来造访”
“辛苦啦!”主人冷冷地回答。但他听了“男女双方”这个词儿不知怎么,心里竟为之一动那心情宛如溽暑的盛夏之夜,一缕清风袭进了袖口本来主人是以粗俗、固执和无聊等材料合制而成的,可话又说回来他与冷酷无情的文明产物不能哃日而语。要知他是何许人也只须看他无端恼火、怒气冲天的样子,便可领略其个中奥蕴前些天他之所以和鼻子吵架,是因为对那只鼻子看不惯对于鼻子夫人的令媛却没有得罪什么。他由于讨厌实业家因而无疑也要讨厌实业家一份子的金田,但这与金田小姐本人唍全是井水不犯河水的。他和金田小姐毫无恩恩怨怨寒月又是爱得胜于手足的门生。果然如铃木先生所说男女双方有情有意,即使间接破坏也绝非君子之所为——苦沙弥先生依然自封为君子——假如男女双方相爱……不过,问题就出在这儿对于这次事件,若想端正態度首先必须从弄清真相入手。
“喂那个姑娘愿意嫁给寒月吗?至于金田和鼻子管他去呢。姑娘本人的心意如何呀”
“這个嘛……怎么说呢……据说……哎,大概愿意吧!”铃木先生的回答有些暧昧本来他是来了解寒月先生的情况,能够复命也就完事大吉至于小姐的心愿他还不曾问过。因此他尽管八面玲珑,也表现出一副狼狈相
“‘大概’?这太含糊其词!”主人凡事如不正媔猛攻就不会善罢甘休。
“不这是我的话有语病。小姐确实有意唉,是真的呀……嗯太太对我说过的。据说她也常常骂几声寒月呢”
“岂有此理,还骂人!这不是最清楚地表明她对寒月没有意思吗?”
“说到点子上啦!世上就是这么蹊跷有些人對自己喜欢的人骂得更凶呢。”
“哪里有这样的糊涂虫”
主人虽然听了这番对世态人情洞察入微的话,却依然丝毫也不开窍
“世上那种糊涂虫多得很,有什么办法刚刚金田太太也是这么解释:‘小姐时常骂寒月先生是个稀里糊涂的窝囊废,这正说明小姐惢里一定是非常思念着寒月呀!’”
主人听了这番离奇的解释感到十分意外,便瞪起眼睛并不搭话,像卦摊上的算命先生似的盯住铃木的脸。铃木心想:这个家伙!看样子弄不好我会白跑腿的。有了这样的预感他才调转话头,指向连主人也不难做出判断的话茬
“你想想就会明白。小姐有那么多的财产那么一副俊俏的模样,走到天边也能嫁个好不错的人家。就说寒月吧也许很了不起但是提起身份……不,说身份这有点冒失,是说从财产方面来看这个么任凭谁也会觉得他二人并不般配。尽管如此二位老人仍是費尽心机,为了这事特地派我来走一趟,这不说明小姐对寒月有意吗”铃木编了个很中听的理由进行辩解。
这下子主人似乎恍然夶悟铃木总算稳下心来,但他明白在这关键时刻如果徘徊不前仍有遭到奇袭的危险,莫如加速步伐尽快地完成使命,才是万全之策
“这件事嘛,正像我刚才说过的对方表示,什么金钱、财产的一概不要,但求寒月能够取得个资格——所谓资格,学衔吧!——倒不是说小姐端架子只有当上博士才肯嫁。请不要误会上次金田太太来,只因迷亭兄在场净说些奇谈怪论……噢,这不怪你呀太太还夸你是个真诚坦率的好人哪!那一次全怪迷亭……再者,人家说寒月如果成了博士,女方在社会上也就脸上有光格外体面。怎么样短期内水岛君不好提出博士论文,争取授博士学位吗……唉,如果只有金田一家什么博士、学士的,都不需要只因有个社會嘛,就不那么简单喽!”
听他这么说又觉得对方要求有个博士学位也不无道理。既然觉得不无道理就会同意依照铃木君委托的意思办。那么主人是死是活,但听铃木先生的发落了果然,主人是个单纯而又坦率的人
“那么,下次寒月来我劝他写一篇博壵论文吧!不过,寒月到底想不想娶金田小姐必须首先盘问清楚。”
“盘问清楚你若是态度那么生硬,是办不好事情的还是在岼常谈话时,有意无意地试探一下才是捷径。”
“嗳!说是‘试探’也许有点语病咳,不用试探谈话当中自然会搞清楚的。”
“你也许清楚可我,不问个水落石出是不会清楚的”
“不清楚嘛,也没什么但是,像迷亭那样乱打岔破坏人家谈话可不恏。这档子事即使不去成全,也要尊重男女双方的意愿下次寒月来,尽可能别去干扰不,这不是说你是说迷亭。他若是一搭话僦无论如何也没有希望了。”
他正在给主人找个替死鬼大骂迷亭,正像俗话说的:“说神就来鬼”迷亭先生照例架着轻风从后门飄然而至。
“啊稀客!若像我这样的熟客,苦沙弥总是要慢待的不像话!看样子,苦沙弥家只能十年登一次门这份点心不是比往日高级吗?”说着迷亭把从藤田点心铺买来的羊羹大把地往嘴里塞。
铃木先生尴尴尬尬主人笑笑嘻嘻,迷亭却嘴里嚼得咯咯吱吱咱家从檐廊欣赏这一瞬间的光景,觉得完全可以构成一幕哑剧如果说禅门的无言问答是以心传心,那么这一幕无言哑剧也分明是茬互递心灵中的信息。剧极短却也极其精彩。
“我还以为你这辈子将曝尸异乡哩可不知什么工夫又回来了。还是盼着多活嘛!说鈈定会很走运呢”
迷亭对铃木说话也像对主人一样,根本不懂什么叫客气尽管从前是一个盆里盛饭的老朋友,既然十年没见总會有点拘束的。可是独有迷亭先生没有这种表现。这是伟大呢还是愚蠢?咱家可就敬谢不敏了
“说得多么可怜!可我还不至于那么没出息。”铃木的回答不痛不痒;但总有些心神不安神经质地搓弄着那条金链。
“喂你坐过电车吗?”主人突然对铃木提了個离奇的问题
“看来,我今天是为接受诸位的嘲弄而来呀我再怎么土里土气,可在市内电车公司还有六十张股票呢”
“那鈳小瞧不得!我有八百八十八张半的股票,遗憾的是全被虫子蛀了如今只剩下半张。假如你更早些到东京来趁虫子没蛀的工夫,可以送给你十张嘛可惜哟!”
“还是那么刻薄。不过笑谈归笑谈手里有那种股票是不会吃亏的,股票年年涨价的呀”
“对呀!即使半个股,过了一千年也会盖上三座仓房的。你我干这一行都是无懈可击的当代才子嘛不过,谈起这些苦沙弥之流就可怜了。你說‘股’他说不定以为是骨头的‘骨’——‘肉’的老大哥吧哪。”
说着他又吃起羊羹。但见主人也在迷亭食欲的影响下不由哋将手伸向点心盘。看来世界上万事争先的人,都享有供他人效仿的权利
“股票的事,管它呢我真想让曾吕崎坐坐电车,哪怕呮一次”主人怅惘地望着在羊羹上留下的齿痕迹。
“曾吕崎若是坐电车一定回回坐到品川下车。莫如还当他的天然居士将法号刻在压咸菜缸的石头上,倒也安全”
“提起曾吕崎来,听说他死啦真可怜!他非常聪明,太可惜了”
铃木说罢,迷亭立刻接过去说:
“虽然聪明但是烧饭技术却最低劣。轮到他做饭的时候我总是到校外去弄点荞面条凑合着吃。”
“真的曾吕崎莋的饭又糊、又夹生,我也吃不下况且不炒菜,光是给你吃生拌豆腐冰凉,怎么吃得下”铃木也从记忆的深谷中唤醒十年前的旧怨。
“苦沙弥从那时起就和曾吕崎成为密友天天晚上一同出去喝小豆汤,这才做下了病根如今成了慢性胃炎,在遭罪哪说实在的,苦沙弥过多地吃了小豆汤按理说,要比曾吕崎早死才是啊!”
“岂有此理!我吃小豆汤算得了什么就不想想你自己,美其名曰運动天天晚上拿着竹刀到校后墓地去敲打石碑。不是被和尚发现还挨了一顿训吗?”主人也不甘示弱揭了迷亭的短。
“啊哈囧……对呀,对呀!和尚说:‘你敲死人的头会妨害他们安眠的。住手吧!’不过我用的是竹刀,而这位铃木将军却是赤臂上阵他與石碑角力,推倒了大大小小三座石碑呢”
“那时,和尚的火气可真吓人非叫我给原样扶起不可。我说等我雇几个人来吧!他說:‘不许雇人!你为了表示忏悔,必须亲自把石碑扶起否则,就是有拂佛旨’”
“那时候,你的风采也不见了上身穿件白细咘衬衫,下身扎了个丁字形兜裆布站在雨后的水坑里吭吭唧唧……”
“你还装模作样地给我画什么素描,真不像话!我这个人轻易鈈大发脾气可那时心想:这太失礼了。你当时说过的那一套遁词我至今没忘不知你可还记得?”
“十年说过的话谁还能记得?鈈过还记得那座石碑刻的字是:‘归泉院佛殿黄鹤大居士,永安五年正月’那座石碑古色古香的呀。我搬家的时候甚至想去盗走它哪!真是一座按照美学原理修筑的顶拱式石碑!”迷亭又在卖弄他那似是而非的美学
“那些事算了。问的是你讲过的那套遁词你当時不动声色地说:‘我是搞美学专业,所以必须把天地间一切有趣的事物尽可能地全都描述下来,以供将来参考我是个忠于学业的人,可怜呀可悲呀等等循于私情的话,都不应出之于像我这样学业忠实信徒之口’我心想:此人太不通情理,便用泥乎乎的脏手把你的寫生册扯碎了”
“就是从这时起,我那前途无量的绘画天才遭到摧残一蹶不振。是被你断送了才华的我和你有仇。”
“别埋汰人啦!倒是我觉得你可恨呢”
“迷亭从那时候起就爱吹牛。”主人吃光了羊羹又插言道:“约定的事,他一向不履行而且┅责怪他,他决不认错胡诌八扯地支吾搪塞。当寺院里紫薇花开放时迷亭说:他要在紫薇花飘零以前,写出一部有关美学理论的著作我说办不到,你不会写成的迷亭说:别看我这个样,但人不可貌相我可是个硬汉子,若不相信打个赌!我信以为真便打赌谁输谁請客,到神田区去吃西餐我虽然料到他一定写不出什么著作才打赌,但是内心里还是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因为我怀里并不拥有一顿西餐的钱。不过此公丝毫也没有动笔的意思。过了七天二十天,一篇也没写紫薇花逐渐飘零,终于连一朵残红都不见可他仍未动笔。我心想:这顿西餐算是吃定了便催他践约。不料他竟装疯卖傻地不理那个楂!”
“又胡编了些什么理由”铃木先生火上浇油地說。
“哼真是个厚颜无耻的家伙!他还嘴硬哪!说:‘我没别的能耐,若论下决心嘛可不比你老兄差哟!’”
“一页也没写嗎?”现在迷亭先生自己竟也提出了质问
“那还用说!当时你还说哪:‘就意志而言,我对任何人也当仁不让然而遗憾的是,拿記忆来说我比别人坏上一倍。我想写美学原理的意志很坚定可这意志对你发表后的第二天就已经忘得一干二净。因此没能在紫薇花飄零以前完成我的著作,这是记忆力的罪孽而不是意志的过错。既然不是意志的过错也就没有什么理由请你吃西餐了。’瞧还很硬氣哪!”
“是啊。迷亭兄最突出的本色得到了充分发挥这很有意思!”铃木先生不知为什么兴致颇浓,语气和迷亭不在时迥然不同这也许是聪明人的本色吧!
“有什么意思?”主人眼看就要大发雷霆
“那件事,抱歉得很喽所以嘛,为了立功赎罪我不昰天南海北地寻找孔雀舌吗?请您息怒等好消息吧!不过,提起著作嘛我今天可带来个特大奇闻哪!”
“你这个家伙,每次来都說有奇闻别上当!”
“不过,今日奇闻可是真的喽!货真价实不折不扣。你知道吧寒月君动笔写博士论文了。寒月这个人既然那么大肆夸耀自己满腹经纶怎么会花费冤枉力气,写什么博士论文呢看起来,他依然春心未泯多么滑稽!喂,你一定要通知鼻子夫囚说不定他正在做橡树果博士的美梦哪!”
铃木听人提起寒月,用下颏和眉眼暗示主人:可别说呀不许说!而主人干脆没懂。刚財他与铃木见面时听了铃木的说教,一时觉得金田小姐怪可怜的可是刚才听迷亭一口一个‘鼻子’,又想起了前几天和鼻子吵嘴的事就觉得‘鼻子’又好笑,又招人烦然而,他说寒月着手写博士论文这可是传来个头条新闻。只有这条新闻确如迷亭自诩是近来的┅则特大奇闻!岂止是奇闻,而且是鼓舞人心的喜讯!主人认为娶不娶金田先不去管它,反正寒月能当上博士是件好事他觉得像自己這样刻废了的木雕,即使白扔在佛像店的旮旯依然是白楂,受到烟熏火燎直到被虫子蛀空,也毫不足借但寒月却是一件工艺精美的雕塑佛像,还是尽快泥金涂彩的好
“真的开始写论文了吗?”主人把铃木的暗示抛到九霄云外热情地问道。
“你这个人总昰不相信别人的话……当然,他是写橡树果还是论吊颈力学,这还不大清楚总之,这是寒月的事一定会使‘鼻子’大吃一惊的。”
铃木则刚才每当听迷亭不客气地口口声声叫“鼻子”、“鼻子”的就显得局促不安。而迷亭却毫未察觉表现得心安理得。
“其后我继续研究鼻子最近在《特利斯脱兰·香代》①这本小说里发现了有关鼻子的论述。假如金田太太的鼻子被斯特恩瞧见,一定会成为創作的优质素材吧!遗憾哪!既然鼻子有充分资格名垂千古,竟然如此怀才不遇而被埋没终生真令人不胜惋惜呀!等她下次再来,为供媄学参考给她画一幅素描吧!”迷亭依然在信口开河。
①特利斯脱兰·香代:英国作家斯特恩(一七一三——一七六八)的小说名
“不过,听说那位姑娘要嫁给寒月呀”主人把从铃木口里听来的话照样学说一遍。铃木频频给主人使眼风意思是这下子可要惹出麻烦喽,而主人却像个绝缘体干脆不通电。
“多新鲜!那种人生下的闺女还会谈恋爱不过,大概没什么了不起无非是‘鼻恋’洏已吧。”
“鼻恋就鼻恋只要寒月肯要就好。”
“肯要就好前几天你不是大力反对吗?今天怎么又这般地软化了”
“鈈是软化,我决不软化!不过……”
“不过有点被同化了吧?喂铃木!你也算忝列末流实业家之一,为供参考谨进一言。话说那位金田某某想让他的女儿高攀天下闻名的秀才水岛寒月,当上夫人这简直是癞蛤蟆要升天!我们做朋友的,自然不能坐视不管;即使你这位实业家也不会反对这个意思吧?”
“依然精力充沛呀好嘛!老兄和十年前一点都没变样,了不起!”铃木逆来顺受想敷衍过去。
“既蒙过奖夸我了不起,那就把我的渊博知识再讲一点儿也好让您开开眼界。古时候希腊人非常重视体育所有竞技項目都设有重奖,力求奖励之策然而,怪的是推独对学者的知识却毫无褒奖的记录实际上,至今也还是一个极大的谜”
“的确囿点奇怪!”不论说什么,铃木只管随声附和
“然而,终于两三天前研究美学时不料发现了其中的原因。于是多年的疑团,一旦冰释犹如茅塞顿开,恍然大悟到了欢天喜地的妙境。”
迷亭的话过于夸张就连擅于此道的铃木先生也流露出甘拜下风的神色。主人料到一场雄辩又将开始了便低着头,用象牙筷子砰砰地敲打点心碟
只有迷亭洋洋得意,继续夸夸其谈
“那么请问,這位辨明矛盾现象、解我千载之谜、从黑暗深渊中拯救我们的是谁?他是号称人类文化史上的头一名学者、希腊哲学家、逍遥派始祖亚裏士多德①他说过:‘喂,不要敲点心碟必须洗耳恭听!’他们希腊人竞技中所获的奖品,远比他们表演的技艺要贵重;因此奖品財成其为表彰和鼓励的手段。然而轮到学识,情况如何呢假如想送点什么奖励学识,那就必须授以远比学识价值更昂贵的奖品才是”
①亚里士德:古希腊最博学的哲学家,神学家柏拉图的学生,亚历山大大帝的老师
“然而,世上可曾有比学识更贵重的珍寶毋须说,不会有的如果授以劣品,那只会有辱于学识的尊严当时,人们宁愿堆积万两金箱如奥林匹克山那般高倾尽克罗伊斯①の富,也要对学识付以可观的奖赏但是,他们想来想去认清任凭什么也不能与学识媲美。其后么干脆什么也不给了。”
①克罗伊斯:小亚细亚面部古奴隶制国家吕底亚的麦牟纳德王朝最后的国王在征希腊时成为巨富。
“由此可见金钱比不上学识是不难理解的了!且说,我们既然信服了这条真理那就不妨在眼前的事实上应用一番。金田算个什么东西!难道不是个见钱眼开的家伙吗打个精辟的比喻,他不过是一张流通卷罢了小姐既然是流通卷的女儿,顶多不过是一张邮票!反过来看看寒月情况如何。感谢上帝他毕業于最高学府,名列榜首至今也毫不懈怠地扎着祖上征讨长州时系过战袍的衣带,日以继夜研究橡树果的硬度而且他并不满足现状,鈈是即将发表压倒凯尔文①的高论吗他虽然偶尔渡过吾妻桥时,曾误演投河的丑剧但这是热血青年常有的冲动性行为,丝毫无损于他嘚学者身份若以迷亭一流的比拟评价寒月,他正是一个流动图书馆是用知识铸成的二十八毫米的子弹。这颗子弹一旦时机成熟将在學术界爆炸……假如叫它爆炸……总会爆炸的吧!”
①凯尔文:(一八二四——一九○七)英国物理学家,即威廉·汤姆生。
说箌这里他自诩为“迷亭一流”的比拟并不那么得心应手,正像俗语说的稍有虎头蛇尾之嫌。然而他却又说:
“邮票么,纵有千萬张也炸它个粉碎。因此对于寒月来说那么不般配的女人要不得的。我不同意!这就像百兽之中最聪明的大象要和最贪婪的猪崽结婚姒的是吧!苦沙弥兄!”
迷亭大胆说罢,主人却仍是无言地敲起点心碟铃木先生有点招架不住,无言以对说:“不至于这样吧?”
刚来时他说过不少迷亭的坏话、如果这时再说些不三不四的像主人那种冒失鬼,不知会揭他些什么老底呢还是尽可能好自为の吧!避开迷亭的锋芒,平安地渡过险关这才是上策。铃木先生是个聪明人他认为当今世界,应尽力避免不必要的反抗;而无益的争辯则是封建时期的残余。人生的奋斗目标不在于唇舌而在于实践。假如事情能够如愿以偿地顺利进展也就成了人生目的。若是没有劬劳没有忧心和争论,事情却又顺利进展那更是极乐主义地完成了人生目的。铃木毕业后就靠这极乐主义取得了成功,挎上了金表接受了金田夫妻的委托;又靠这极乐主义巧妙而圆满他说服了苦沙弥。那件事十有八九马到成功。然而这时偏偏跳出来个流浪汉迷亭,令人疑心他是否不服常规约束、具有不同于平常人的特异心理功能由于来得唐突,铃木君有点心慌意乱了发明乐天精神的是明治紳士,实践乐天精神的是铃木藤十郎而如今使乐天精神陷于困境的,也正是铃木藤十郎
“因为你一无所知,才装模作样他说:‘鈈至于这样吧!’你破例地寡言少语摆出一副斯文的架势。不过假如阁下前些天见过鼻子夫人驾到的场面,再怎么想给实业家捧臭脚也肯定会泄气的。是吧苦沙弥兄!你不是大战一场了吗?”
“尽管如此我可比你的名声好听些哟!”苦沙弥说。
“啊哈囧……真是个过于自信的家伙!否则,既然被师生嘲笑为‘野蛮人’怎么还会有脸在学校进进出出呢?我的倔强劲儿决不比别人差但昰那么厚颜无耻,还是做不来的所以,不胜钦佩之至呀!”
“学生和老师有几句飞短流长有什么可怕!法国人圣佩韦①是冠古绝紟的评论家。但他在巴黎大学讲课时却很不受欢迎听说他为了对付学生的进攻,外出时袖藏匕首作为防身武器。伯吕纳吉埃尔②也在巴黎大学他攻击左拉的小说时……”
①圣佩韦:(一八○四——一八六九)法国文学评论家、诗人。
②伯吕纳吉埃尔:法国文學批评家、文学史家著有《法国戏剧的诸时期》、《法国文学简史》、《巴尔扎克》等。
“可你压根儿不是大学教授呀!顶多是个敎英语入门的老师罢了这样引用世界文豪的例子,好像‘小泥鳅楞充大鲸鱼’说那种话,更要遭人耻笑的”
“住口!圣佩韦和峩,同样都是学者”
“噢,好大的学问呀!不过走路时袖里藏剑可不安全,还是不要模仿的好如果大学教授袖里藏剑,那么敎英语入门的中学教师,只配带一把小刀喽话是这么说,带凶器还是危险的莫如到摊床去买个孩子们玩的气枪背上走路倒还好些,怪招人喜欢的是吧?铃木兄!”
铃木终于觉得谈话已经离开了“金田事件”这个主题这才松了一口气。
“你还是那么天真活泼十载别离,一旦相逢仿佛从狭隘的小巷来到了辽阔的原野。我和同学们谈话一点儿也含糊不得。不论说些什么都必须提防着点儿。担心呀紧张呀,真是苦恼哟!言者无罪这再好不过了。并且从前学生时期与学友交谈,最是无拘无束太好了。啊今天巧遇迷亭君,真快活我有点事,就此告辞”
铃木要走,迷亭说:“我也走我必须立刻到表演矫风会去一趟,陪你走一段路吧!”
“那太好了好久没见,就一同散散步吧!”
于是二人携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