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部小说名叫什么逃亡365天还是什么了,讲的是一个千年被诬陷 英文然后逃跑365天的故事,求助,书名

求一部小说,讲的是一个外国特工,中校还是什么来着,奉命调查说是一架飞机坠毁泄漏军事机密,找出在场的_百度知道
求一部小说,讲的是一个外国特工,中校还是什么来着,奉命调查说是一架飞机坠毁泄漏军事机密,找出在场的
和聪明的头脑大逃亡。,奉命调查说是一架飞机坠毁泄漏军事机密,主角后来得知后便停止追查,实际上是一架外星人的坠毁飞机,找出在场的目击者,主角利用所学特工知识,讲的是一个外国特工求一部小说,但被上司追杀,中校还是什么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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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门在外也不愁三浦绫子小说:逃亡
在旭川市北面约三十四公里的地方,有一个叫盐狩的小火车站。古时候,天盐国和石狩国在这里交界,所以人们把这个地方叫做盐狩岭。这里有温泉。附近唯一的一家温泉旅馆,就在离车站不远的地方??
所属专栏:
  在旭川市北面约三十四公里的地方,有一个叫盐狩的小火车站。古时候,天盐国和石狩国在这里交界,所以人们把这个地方叫做盐狩岭。这里有温泉。附近唯一的一家温泉旅馆,就在离车站不远的地方。
  这里既没有连绵的群山,也没有一望无际的田园,只有望着使人昏昏欲睡的绵延平缓的山丘。
  我和丈夫想休息两三天,到这家温泉旅馆小住。窗外,四五十米远的地方,可以看见宗谷铁路的路基。在那刚刚冒出嫩芽的朦胧的树木间隙中,不时闪过红色的内燃机车或喷着黑烟的蒸汽机车,上行下驶。每当蒸汽机车穿过山岭时,总要响起洪亮的汽笛声。笛声唤起了我们的乡愁。打开窗子,伸出头去,五月的阳光照在脸上是那样温暖。
  无意中往窗下一看,在钓鱼池旁边站着一个穿棉便服的人。他中等身材,不胖不瘦,温和地微笑着,向我们轻轻点了点头。我们犹豫了一下,也还了一礼。
  “今天天气真不错。”那个看样子比我们大三四岁,大约有五十岁的男人亲切地搭话说。
  “是呵,天气真好。您来很久了吗?”
  “不,我昨天刚到,但已经感到无聊了。”
  “请您来玩吧。”我们随口回答说。
  这天晚上刚吃完晚饭,他就到我们房间里来了。他的名字叫大场辰三。他一眼看到了摆在屋角的围棋盘,做着下棋的手势说:
  “您下棋吗?”我丈夫点了点头。他爽快地从壁龛上拿下棋盘,和我丈夫下起棋来,我一下子成了局外人。萍水相逢的人,能够马上高高兴兴地坐在一起决一胜负,真是莫名其妙!我边想边看他们下棋,看了好一阵子。我丈夫端然正坐,而那个叫大场辰三的人,也是腰杆挺得笔直,抽着烟,沉默不语。
  时值五月,温泉旅馆的游客还不太多。在这里居然能遇到知己吗?我心里想。可是,不知为什么,大场辰三的侧脸,不时浮现出郁悒的神情,引起了我的注意。他是做什么工作的呢?从外表上看,他好象很有学识,但他的肩膀宽阔,拿着棋子的手又厚又大。他左手拿着香烟,棉衣袖口中露出的手腕子也很粗壮。
  我在旁边一边沏茶,一边观察着大场辰三,但我猜不出他的职业。
  “噢,没想到,您还有这一招。”
  “赶快在这里防守吧。”
  他话语和气。微笑的面容,甚至使人感到可爱。乍一看,简直象一个大学教授。但他那粗壮的手,又使人觉得不象。他眉毛很浓,眉宇间,显得有点严厉,但他的容貌又很端庄。我觉得他长得象电影演员三船敏郎。我边想边开始读夏目漱石(注:夏日漱石,日本著名作家,代表作《我是猫》、《小少爷》、《旅宿》等。)的《旅宿》。
  他们两人下了两三盘,好象下够了。
  “呀!我甘拜下风了。”
  “这里一定要这样下吗?”
  他们津津有味地议论了一会,开始收拾棋盘。
  “夫人好象很喜欢看书,在读什么书呵?”大场辰三问我说。
  “夏目漱石的《旅宿》。看了好几遍,还觉得很有意思……”
  他听了我的话,神色微微一动。
  “噢……是《旅宿》吗?”不知为什么,他无限感慨地说。
  “怎么?”我问。
  “不,没什么。这本书使我想起了一件往事。”
  他笑着拿起了我斟上的茶,慢慢地喝着。可是,当他看到我们放在桌上的原稿时,惊讶地打量着我们说:
  “唉呀,你们是搞创作的吗?”
  知道我们是写小说的,他的话就更多了,连《源氏物语》都讲到了。
  “那《源氏物语》的作者果真是女性吗?人们都说雨夜议论那一段是男人的手笔。夫人也写一点不知是男人写的还是女人写的小说怎么样?”他开玩笑说。
  紫茜野,围禁场,君马正徜徉,应避守人目,且忧君袖扬。(注:原诗出自《万叶集》,此处借用的是李芒的译文。)
  他又吟咏《万叶集》的和歌,说无论过去还是现在,爱情是千古不变的。我们海阔天空地聊了一阵。他到底是做什么工作的呢?我想了半天,不得其解,决定问一问他。
  “您是大学里教国语的先生吗?”
  “大学?别开玩笑了,”他摆着大手笑着说,“看来我还不是一无用处,连写小说的人竟然也认为我是大学的先生。说句老实话我也是以写东西谋生的,只不过是写诉讼文书,一般都叫做代书。”
  他郑重起来,说自己是K市的诉讼代书,已经在那里住了二十年了。
  “可是……”他欲言又止,沉思了片刻说,“看到夫人读《旅宿》这本书,也说不清为什么,我的心翻了个个儿。旅途中也很寂寞,今天晚上索性我就把有关这本书的一段往事讲给你们听听吧……”
  听他的口气,好象心里有什么难言之苦。我们往前凑了凑,请他讲一讲。
  “说来也许话长,你们愿意听吗?已经是三十年以前的事了。”
  他开始讲了起来,那眼神好象在追索着遥远的过去……
  说起来,不管谁的一生,都象一部小说。老实说,我曾在章鱼工棚里呆过。你们知道什么是章鱼工棚吗?就是预支工钱的包身工,在土木建设工地上卖苦力,住在门窗用木条钉起的工棚里,就象蹲监狱一样。
  我出生在一个农民家庭,父亲是个从本土搬到北海道北见开荒种地的移民。现在官员的所作所为和过去的官员差不了多少。我父亲到北海道来的时候是大正四年(注:即1915年。)。你现在到哪里去看看,土地就象刚刚开垦的一样,石头很多。当官的在地图上一划,就把生地分配了,可是,五十多年过去了,那里还到处都是石头。到这样的地方去开荒,简直是活受罪。
  我就是在这样一个农民家庭长大的。从小就打柴、劈拌子、种地、担豆子和马铃薯,可以说什么活都干过。
  生长在这样贫困的农民家庭,不管你心里怎样想学习,也是不可能升学的。我是长子, 下面还有三个弟弟。虽然有人说:你愿意念书,我供你念师范吧,但我高小二年一毕业,就马上到库页岛做工去了。
  您知道内渊川吧?那条河的上游有个很大的煤矿。听说那里的煤取之不尽,埋藏量在日本的煤矿中数一数二。现在库页岛叫萨哈林了,不知变成什么样子啦。当时岛上到处是郁郁葱葱的原始森林。我在那里伐过木头,打过短工,后来到离落合镇三里(注:1日里约等于3.9公里。)半地的上游,一个叫川北的地方去放木排。那是太平洋战争爆发的前一年,也就是1940年。
  当时落合镇的王子造纸厂每年要采伐一千万立方尺的原木。从积雪融化的四月到下雪的十月,内渊川几十公里长的河面上,漂满了木材,利用流水放木排那景象真是蔚为壮观。
  我住在木排的工棚里,河对岸就是章鱼工棚。一天晚上,我和另一个朋友到河滩上去吹口琴。那时我才二十岁,充满了幻想,已经当了一年多木排工。不知是我灵巧呢?还是因为我生来就是当工人的料,凭着一根木杆子,我就可以站在原木上任意纵横,是一个相当熟练的木排工了。那天晚上活干得痛快,所以就吹起口琴来了。突然,“哎哟”一声,吓了我一跳。我不知道是什么声音。直到过了几秒钟,我才明白那是从河对岸的工棚那边随风传来的哀叫声。
  “救命呵!”又是一声惨叫。那叫声我至今也不能忘怀。从那时候起,我才知道人也能发出象野兽一样的嚎叫。
  以前我就听人说过不少关于章鱼工棚的可怕的传闻,但亲身体验到那种恐怖是在河对面盖起了章鱼工棚的那一年。那天夜里,我回到工棚总是坐卧不宁。在仅仅相隔一百米,一百五十米的地方,和自己相同的人却象牛马一样被役使,不!甚至遭屠杀。刚才那个象野兽一样嚎叫的人,究竟遭到了什么不幸呢?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怎么也不能成眠。
  不知是因为我过于幼稚,还是年轻气盛,过于天真,那天晚上,我心血来潮,左思右想,决定去做章鱼,亲身体验一下包身工的生活。如果可能的话,帮助那些受苦受难的工友。不, 不是心血来潮,两三天以后,我真的到落合镇找职业介绍所去了。您一定想不到吧?
  七月下旬的一天下午,正好前一天下了一场大雨,马路上到处是积水,水中倒映着蓝色的天空。当时的景象,不知为什么现在仍历历在目。在一所木板房的屋顶上,竖着一块长着青苔的介绍所的牌子。看到那木牌,我不由得毛骨悚然。在介绍所牌子下面,贴着一张日本宣纸,上面写着“介绍工作”几个字。那几个字,写得很漂亮。我一狠心,推开了嘎吱嘎吱响的玻璃门,里面是个大约有三平方米的没铺地板的房间。这时,里间的门吱吱呀呀地响着打开了,一个四十多岁,脑满肠肥的家伙,剔着牙走了出来。他瞪着眼,从头到脚扫视了我一遍,傲慢地说:
  “找工作?进来。”
  他说着走进约有十铺席宽的房间,大模大样地盘腿坐在火炉旁。办公桌也摆在火炉边。对了,库页岛不论春夏秋冬,整年生着火炉。我现在还清楚地记得,在老板身后的墙上,挂着签到薄、附近店铺的帐本等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
  “你是什么地方人?北海道吗?你的身体壮得象香獐子,会干活吗?”他问我说。
  什么?香獐子吗?在库页岛有一种动物叫香獐子。不知什么缘故,库页岛把没有固定住所的自由职业者叫香獐。大概是因为这种人象獐子一样东奔西走,没有固定住处的原因吧?
  听他问我会不会干活,我不由得暗笑。刚才我已经说过,我伐过木头,放过木排,至于修公路,抬土筐,我相信,干个十天半月,就能够胜任,绝不会比别人差。这可能就是年轻好胜吧?但我却平静地说:
  “反正我干活是不会叫人操心的……”
  老板叼着小烟袋,听完我的话说:
  “噢,不叫别人操心,好样的。外行人是说不出这种话的。看来你这只獐子能顶一个人。”
  说着,他哗啦哗啦地打开手提钱匣子,十元一张的钞票数了八张,放在我面前。1940年那时候的八十元钱,可不是个小数目,当时刚从师范毕业的小学教员,也就拿五十元钱。
  我忘了讲了,就在我后边,紧跟着进来的一个头发梳得光光溜溜的瘦弱男人坐在我身边。他看到那么多钱,情不自禁地“噢”了一声。老板看着他说:
  “他也做工吧。第一,干这种活一点危险也没有。可伐木头、放木排就不是闹着玩的,一不小心,就会砸在树底下,掉到水里,小命就没了。这种活是与土打交道,手里拿着一把锹,翻来覆去就是弄土,想累也累不着呢!就连小孩子也能干。对了,你要是干的话,先给你六十元。”
  他穿着一套我从来也没有穿过的西服,用城里人那种清脆的腔调恳求说:
  “如果我能行的话,那就请您帮忙吧。”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我为什么不对他说,这种工作绝不象老板讲的那样轻松,没有干过这种活的人,抬土筐能把肩膀的皮肉磨烂呢?真是悔之无及。假如他当时没有穿着西服,我会劝他离开这里的。
  我当时虽然对那象监狱一样的章鱼工棚深恶痛绝,并且异想天开地想要拯救里面的弱小的工友,但对这个只拿过筷子、没拿过重东西的城市青年,确实有一种嫉妒的心理,想起来实在是可耻。虽然我想保护和我一样的工人,但对于这样一个与我完全不同的人,我却反感。这种卑劣的根性,也许是一种行帮的偏见或哥儿们义气吧?对于那些生活在与自己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世界中的人,人们好象怀有一种特别残酷、冷漠的感情。
  就这样,我终于进了监狱般的章鱼工棚。现在看来,如果那个介绍所的老板,把从东京来的那个男人,介绍去干一种力所能及的工作,也就不会发生后来的事了。对了,他的名字叫知木虎次,和他弱不禁风的身体一点也不相称。大概招揽包身工最能赚钱吧?所以介绍所的老板财迷心窍,用甜言蜜语,把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推入了章鱼工棚的火坑,实在是可怕。
  我和知木虎次一起进了章鱼工棚。我在内渊川放过木排,对这一带的山川地形,了如指掌,一旦想逃,可以随时逃走,没什么了不起。这一点我是心里有底的。但知木虎次对这里的情况是一无所知。我原来住的木排木棚,虽然与章鱼工棚只有一河之隔,但都是在难以想象的库页岛的原始森林之中,彼此看不清各自的情形。我们只是在树木的间隙中,看到排成排的“章鱼”们,在工头的监视下,半死不活地走着。现在我也成了他们中间的一个,过去的伙伴们,将看到我行走在章鱼的队列中。
  但是,放木排的伙伴们并不知道我的行踪。刚才说我们是獐子,事实上真是这样。干一天活挣一天钱,飘泊无着,到处流浪。今天在这里,明天就会跑到十里、十五里以外的工棚,这是司空见惯的事。十天半月不去,谁也不会感到奇怪。我打算在这里干个十天、二十天就设法逃走。
  对,对,章鱼工棚里有工头,这您是知道的。工头都穿着皮鞋,我们穿的是前面脚趾分开的丫巴鞋。我是到军队以后才穿过皮鞋。
  工头们穿着皮鞋,走路咯吱咯吱直响,手里还拿着一把里面藏着日本刀的手杖,咚咚地敲着地面,实在是瘮人。工头们的打扮,也挺滑稽。刚才我说他们穿着皮鞋,但那皮鞋腰子很高,一直到脚脖子。下身穿着又肥又大的高尔夫球运动裤,在膝盖下面把裤脚扎紧,下边是棒球运动员的过膝长袜。本来上身穿一件白色富士绸的衬衣就行了,却偏偏还要紧紧地罩上一件外褂。不打领带,脖子上围一条围巾。围巾在脖子上绕一圈,在胸前打个结,下面挂着一块表,就象狗脖子上挂着一块小牌子。裤带上,有一个象拴马锁一样的大结子,结子的前面挂着钱包。当然,他们在裤兜里还有钱包。头上戴着一顶礼帽。现在看起来,那身打扮简直是不伦不类。服装这玩艺儿,也真是奇妙得很。用现在青年人的话来说,那可真叫棒!
  两天以后的一个晚上,我们到了章鱼工棚。
  到那里以后我才知道,原来打算干个十天、二十天就逃走的想法太不切实际了。那里有三五条现在已经很少看到的大狼狗,在工棚四周跑来跑去,见人就咬。全部窗户用五寸长的钉子和二寸厚的椽子牢牢钉死。从章鱼工棚是绝对逃不出去的,可以说戒备森严。
  我们初到章鱼工棚门口的时候,那个到介绍所去接我们的中工头(工头也有大、中、小之分)大声喊:
  “喂,开门,来新人了!”
  里面响起了丁丁当当的开锁声。又厚又重的板门只打开了能进去一个人的一条小缝。
  “喂,你们从这儿进去。”
  中工头连推带搡,我和知木虎次走了进去,他跟在后面。等我们一进门,大门马上插上了大门栓,锁上了象闹钟一样大的锁头。
  我们进去的地方,是一个有七米多宽、十一二米长的大房间,看样子是食堂。在台子上横着一块一尺宽、三米多长的粗糙的木板,这就是吃饭的台子。当然没有椅子。您知道吧,土木工人是站着吃饭的。吃饭时肯定是站着吃,因为台子的高度正好适于站着吃饭。
  我到过不少工棚,可是象这里用的这么大的门栓,这么大的锁头,我还从来没见过,简直吓破了胆,呆呆地站在食堂里。
  “喂,你是新来的吧?站着发什么呆,收拾你的窝,过来。”
  工头又吼了一声。工头这种东西,如果不骂人,简直就不会说话。
  食堂里面,还有一道厚厚的木门。打开门走进去,里面挂着几盏昏暗的煤油灯。我一走进去,不由得心惊肉跳。在妇女面前,这种话真是不好开口,请您原谅。里面的工人没有几个穿兜裆布和内裤的,大部分都是赤条精光,一丝不挂。对了,就象在洗澡堂里一样。而且每个人浑身上下油光锃亮,就象抹了机器油似的,有的站着,有的坐着,简直使人目不忍睹。
  你们知道,章鱼就是预支工钱,出卖身体,就象章鱼自己吃自己身体一样,所以把这种包身工叫章鱼,这是一种说法。再一种就是从北海道以外的地方雇来的工人,写成“他雇”,与章鱼的发音一样。为了防止他们逃跑,劳动时只穿着红色的兜裆布,裹一块红头巾,前面围着一条红围裙。这样赤身裸体,就不太容易逃跑了。在库页岛的深山老林中,即使是夏天的七八月份,天气也很冷,冻得人浑身起鸡皮疙瘩。如果怕工人逃跑,给他们穿上大红的衬衣和裤子不也行吗?唉,反正这里根本不把人当人。情况是够凄惨的。
  据说一位皇族看到这些身上油光锃亮、只挂着一块红兜裆布干活的男人,问他身边的随从说:
  “那是人吗?”
  这个人人皆知的传说,大概讲的就是北海道。那个皇族看见浑身黑乎乎的章鱼们,真的怀疑他们是一种动物呢?还是对把人当牛马役感到愤慨?我就不晓得了。
  这暂且不去说它,后来,工头又吼了起来:
  “喂,你是大场吗?到第三班去,记住了,这是你的窝。”
  我一看他指的地方,不由得后退了一步。那床露出棉花的烂被子,皱皱巴巴地揉成一团,堆放在墙边上。我终于明白了“收拾你的窝”这句话,是叫我收拾堆在粗草席上的被褥。我觉得收拾这样破破烂烂的被褥,不如叫搭窝更合适些。奇怪的是,在这种时候我却有闲心来想这些。
  接着,知木虎次被分配住在我的旁边。我坐在席子上,脱下丫巴鞋坐了半天。知木虎次还一直站在破被子前面,瘦弱的身体微微颤抖着。
  “坐下吧,有什么办法。”
  我目送着往外走的工头,瞧着知木虎次苍白的脸,心里不禁充满了同情。
  “请您多关照。”
  知木虎次向比他小几岁的我,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他蹲着把脱下的那双丫巴鞋整整齐齐地摆放好。虎次的皮鞋寄存在介绍所老板那里,他大概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穿这种丫巴鞋。
  周围没有人注意我们这两个新来的人。我闲着无事,盘腿坐在席子上,打量着四周。这房间宽六米多、深约十八米。细长的房屋中间是一片泥地,两边是铺着草席的六尺宽的板铺。地上放着油桶,有三个火炉,烟筒穿过屋顶伸到外面。这里与伐木工的工棚大体相同,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炉子上面用剥了皮的原木搭成晾东西的木架子,上面挂着章鱼的标志——大红棉布做的兜裆布。在那十几片兜裆布的下面,坐着一群赤身裸体的男人。
  “大场先生,咱们不向大家施个见面礼不好吧?”
  知木虎次好象从恐怖中刚刚清醒过来似的对我说。他看我抱着胳臂,悠闲地东张西望,可能以为我见过世面。
  “什么?这里可不是黑社会,对这些人用不着那么客套。你一客套,他们反而会不知如何是好。”我笑着回答说。
  这时,一个人走了过来,我说:
  “咱叫大场,这个家伙叫知木,帮忙了。”
  那天晚上,本来点完名就可以睡觉了,可是那点名也挺吓人的。一下子进来六个剃着平头,膀大腰圆,穿着带有姓名的短褂的大汉,每个人手里拎着一根六尺长的木棍。这些人都是中工头。章鱼们赤条条地站在自己的铺前面,那场面实在是不同寻常。可笑的是,点名并不喊口令,而是工头们用眼睛一个、两个地数。
  “三班正常,四班正常。”
  他们自言自语地嘟囔着,之后向在食堂里面的不知是干部,还是叫监工的人大声呼喊:
  “三班正常,四班正常。”
  他们喊完以后,食堂里面传来嘶哑的声音:
  “好,叫他们进窝。”
  工头们马上喊:
  “进窝。”
  一声令下,光着身子的章鱼们一齐扑到自己的褥子上整理床铺。所谓整理床铺,实际上就是把堆成一团的褥子打开而已,既无床单,也无毯子和枕头,无所谓整理不整理。
  知木虎次皱着眉头,长长地叹了口气。他这样也是情有可原。因为这褥子不知做了多少年了,也不知有多少人睡过,已经不能用肮脏两个字来形容了。不知原来的褥子什么样,如今褥面沾满汗渍、油腻、污垢,变得黑乎乎的,谈不上是布了,硬邦邦的,象纸一样。而且那被子的棉花都滚到边上去了,盖在身上的只是轻飘飘的两层布,一点用处也没有。
  直到现在,每当我钻进被窝的时候,还总是想起那象涂着一层沥青一样的肮脏的破被褥。
  知木虎次梳得整整齐齐的头,贴在粘粘糊糊的被褥上,眼里饱含着热泪。我把脱下的衣服团成一团放在褥子底下,叫虎次也这样办。可他把脱下的衣服,叠得整整齐齐,象从洗衣房刚取回来的一样,放在身边。把衣服胡乱团成一团的生活,他大概还不习惯。
  头底下,是一根约有九米长的削好的原木,把团好的衣服放在下面,恰好相当于枕头的高度。
  “我……”虎次小声说。
  “你是东京人吧?”
  “是的,以前一直住在东京。去年把家搬到了札幌。我妻子得了肺病……”知木虎次吞吞吐吐地回答说。他又惶恐不安地谈到:听说库页岛这里很景气,就到这里来了。我躺在潮湿的、散发着一股馊味的被子里,不由得想到,他害了肺病的妻子也许是个清秀、美丽的女人。
  那天晚上都讲了些什么话,我已经忘记了。总之,知木虎次是听说这里的活拿一把铁锹就能干,才糊里糊涂预支了工钱来当包身工。他是想快一点给札幌的妻子寄回一笔钱。他为什么在札幌失了业,或是自己辞退了工作,有关这些事情,他自己没有讲,我也没有打听。因为死气白赖的刨根问底,使人厌烦。
  当天晚上就这样,我们睡着了。对了,对了,我再讲一讲章鱼工棚第一夜的强烈印象吧。
  在大家安静下来要入睡的时候,对面四班的一个人突然爬起来,大叫“痒痒,痒痒。”旁边的一个人吓唬他说:
  “什么呀!是阴虱吧!据说不久会爬到胳肢窝,等爬到眉毛上,你就没命了。”
  当时在包身工中,认为生阴虱是一种性病。
  哎呀,实在对不起,讲起了这些。但夫人是写小说的,战前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人的生活情况,还是请您耐心听一听。
  那个被吓唬的人信以为真:
  “哦!真的吗?真是便宜没好货,那个臊娘们,畜生,没想到她送给我这种玩艺儿。这可怎么办呢?怎么才把它除净呢?”
  体力劳动者的世界,是天真无邪的。睡着的人,呼呼地睡着了。没睡着的人,兴致勃勃地从那黑乎乎的被子里伸出头来,看着那个一丝不挂的家伙。
  您说煤油灯吗?是的,只是把灯火捻小一点,整夜点着。山里没有电灯,一个大屋子里住六十个人,如果漆黑一团,监工监视里面就很不方便罗。
  不知谁挖苦说:
  “那你就等着虱子爬到你的眉毛吧。”
  “唉!不该去沾那便宜货。喂!能不能帮我想点法子呀。”那个家伙愁眉苦脸地说。
  又有人躺在被窝里说:
  “糊涂蛋!有毛的地方,虱子才能藏住。身上没有毛,虱子也就没有地方躲了。你到工头那儿去,借把剃刀来,剃干净不就得了吗?”
  汞软膏之类的东西,章鱼工棚是没有的。
  他听了这话非常高兴,光着身子去借来了一把剃头刀。也没有肥皂,他就坐在火炉旁边,自己干剃起来。大家都扬着脖子高兴地看热闹。有人打趣说:
  “溜光锃亮,锃亮溜光……”
  看到这情景,我心里想,我们这些体力劳动者多么无辜,多么可爱!可是,这些朴实的人,却因预支了工钱被囚禁在这里。而那些靠他们的血汗修公路赚钱的人到底是什么东西呢?那天夜里,我躺在油污汗渍的被子里想着,心中燃起了不可名状的怒火。
  后来我才知道,这种话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说出来的。原来我以为睡觉的时候是我们这些章鱼的自由时间,这可是大错特错。因为在章鱼中,五个人里面就有一个未来的“工头”。他们是一些老奸巨滑的笑面虎,并不是真正的包身工。这些人都是一些闯荡江湖的赌徒。您知道吧?
  他们见面的时候说:“鄙人的老家是……”
  闯荡江湖,是讲义气的。他们当了苦工,义气不减,实在令人吃惊。他们来到章鱼工棚,他们的狐朋狗友就会来见工头,他们就可以受到特殊照顾。
  我听说后,心想如果向工头们行个见面礼,我也许能受到特殊照顾。但我毕竟不是闯荡江湖的,在那一大排工头前面,单枪匹马施礼问候,得有相当的胆量。弄得不好,就会被当作最下等的赌徒处理,实际上跟章鱼们一样。
  这些赌棍流氓,即使预支了工钱,也与章鱼们不同。他们想喝酒就可以喝酒,比较自由。可以说这些人就是候补工头。他们在工地上做一些有点技术性的活计,如修排水沟啦、掌握斜坡角度啦、平整路边的泥土啦等等。
  在五个章鱼中就有一个候补工头,所以商量集体罢工、逃跑都是不可能的。他们想方设法紧紧捆住人们的手脚,使你不能动弹。
  是的,不小心在梦话里讲了也不行。难怪这里每天晚上讲的都是女人之类猥亵下流的话,这也是没有办法。
  后来我当了兵,在军队内务班的时候……您丈夫没当过兵吗?呵,是丙种合格?那太幸福了。
  没有经历过那种生活,实在是太幸运了。
  对了,我觉得兵营的内务班和监狱极为相似。实际上军营和牢房有很多相同的地方。
  不知监狱是不是仿照军队搞的?总而言之,无论是监狱还是军营都完全剥夺人的自由,如果想逃跑,就必须下定一死的决心。军衔稍有不同,就必须绝对服从上级的命令,这些方面,监狱和军队并没有什么两样。唯一不同的是,当兵的有一种大元帅陛下的士兵自豪感,但对于一个只有一颗星的列兵来说,军队也是一个可怕的世界。
  那天夜里,不知做了个什么梦。
  第二天早晨,一阵怒骂声:“混蛋,吃饭了,起来!”
  随着那喊叫声,头也象触电一样麻酥酥的。昨天晚上躺下的时候,头底下是根很长的原木,大家都把头放在原木上当枕头。在那原木的一头,用大斧头猛敲,大家的头就象过电一样火辣辣、麻酥酥的。这种把人不当人的做法,实在是别出心裁。
  啊?当时真是这样,幸好没有得头部震颤症。
  包身工们真是可怜,他们象准备赛跑一样,急急忙忙,惊慌失措,蹦起来收拾铺盖,系上红头巾,围上兜档布,穿上衣服,马上去吃早饭。什么?洗脸?别开玩笑了,那是不允许的。
  这天早晨,我和知木虎次端着饭碗走到正中间的饭台上,又挨了一顿臭骂:
  “瞎眼了,想找死吗?”
  背上挨了几下,知木虎次差点倒在地上。
  原来章鱼工棚有上、中、下三个饭台。下饭台是章鱼,中饭台是候补工头和老章鱼,上饭台是大、中、小工头和工区帐房。我们到中饭台去吃饭,怎么能不挨骂?
  思想起来,人世间也实在荒唐,到处都是等级森严。就拿过去的绸缎庄来说吧,也分成什么小伙计、学徒、掌柜的。人要是不耍点威风,不显得比别人高明,心里就好象不舒服似的。难道人就是这样一种动物吗?
  知木虎次站在那里吃饭,好象竭力忍耐着。从早晨起,他的脸色就灰白。早饭后,马上上工。不, 说错了,是全体上厕所。
  用厕所这个词,太高雅了,很难说明章鱼工棚那种非同一般的便所……夫人,我可以讲吗?您用手把耳朵捂起来吧。
  厕所在工棚的一角。出了食堂,是一条很长的通道。沿着通道走,向右拐,一直走到尽头就到了。那里挂着草席。掀开草席走进去,有一个约四米见方、深五尺的土坑,上面架着几块二寸宽的木板,非常简陋。章鱼们十几个人排成几行大小便。前面的人还没拉完,后面的人就蜂拥而至了,大家抢着往前挤。那种情形您可以想象。第一次上厕所时,我也是不敢上前,但厕所独此一处,别的地方禁止大便,所以还非去此处不可。
  从吃饭到上工,有一定的时间限制,大家必须抓紧时间上厕所。这时,我看到蹲在我前面的一个瘦弱的男人,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他的背上斑斑烧伤的痕迹,历历在目。看着那红色的结了痂的伤疤,我想起了在木排工棚前面的河滩上吹口琴时听到的惨叫声。难道那个象野兽一样哀鸣的人就是他吗?正是他的惨叫声,呼唤我跑到这章鱼工棚来的。那伤疤,看样子是用烧红的铁棍压在身上烫伤的。愤怒,在我的心中翻腾。
  噢,《旅宿》吗?按这样的速度讲,现在还没有讲到,一会儿就讲到了。这种事情,我想您以后不会再听到了。
  从工棚出来到施工现场,约有一里半地。在原始森林中,分班列队出发。手里拿着藏刀手杖的大工头走到最前面,中间是拿着六尺长木棍的中工头和小工头。候补工头插在队伍中间,和章鱼们一起走。虽然是在野外,但想趁机逃跑也是不可能的。
  我是因为听到章鱼工棚里面的惨叫声,想拯救那些受苦受难的弱小者,才怀着一种冒险的心情到这里来的。我根本没有想到这里戒备如此森严。现在回想起来,我当包身工也并不单单是激于义愤,因为早晚我得当兵,心里感到空虚、迷茫,所以才驱使我走上了冒险的道路。
  在工地上,我抬土筐。当然知木虎次也是干这个活。我生来就是卖苦力的,有的是力气,干起活来并不比别人差。抬土的窍门是前后两个人要步调一致,动作和谐,否则徒劳无益。两个人配合得好,抬四百斤重,也很轻松;配合得不好,一百五十斤也抬不起来。也就是说,前后两个人力量要均衡,呼吸要合拍。
  一看就知道知木虎次是个没有力气的人。一些年纪大的老包身工,身体虽然不好,但也比知木虎次强得多。如果一个身体强壮的人和他搭当,用不了半天就能累垮,我一边干活,一边留心知木虎次。果然不出所料,杠子一压上肩膀,他就迈不动步了。和他一起抬筐的人在后面吼,工头也跑过来大声吆喝,实在可怜极了。
  “你这家伙,蹶着屁股干什么?”
  那怒骂声震得山里的空气嗡嗡响,吓得章鱼们加紧干活。
  对了,有抬土的,有装土的。装土的大都是候补工头。如果是章鱼自己来装土,那还好商量,可多可少,但装土的却是候补工头。有时他们把雨水泡得粘糊糊的稀泥,装满筐不算,上面还加一个馒头形,这样一筐就有四五百斤。
  我们生气,骂他们是溜须匠。溜须匠就是对上百般奉承拍马屁,对下面飞扬跋扈逞威风的人。不管在哪里,总有对上面拍、对下面压的人。
  第一次干活,那个和我一起抬土的人就夸奖我说:
  “你这个小子 ,还挺会干活,真没想到。”
  我现在长相变了,在当兵以前,我还是一张娃娃脸呢。
  “抽烟休息!”
  拄着手杖,站在山崖上监视劳动的大工头大喝一声。这里抽烟,并不是每个人自己带着烟拿出来吸一支,而是要到一个放着烟末和十几根烟袋的地方去抽。虽然大家都想抽口烟喘喘气,但去抽烟的只是那些身强体壮的人。那些身体虚弱的人,一听到喊声,就一屁股坐在地上,一步也不想动了。烟袋就放在近在咫尺的地方,但他们连走过去的力气也没有了。劳动多么繁重,可想而知。不仅劳动繁重,而且被当做牲口,这就更使人疲惫不堪。如果自由自在地干活,也许不会这样累。
  九点钟休息结束,一直干到十一点钟吃午饭。早晨吗?早晨是七点钟开始干活。午饭吃的是饭团子,当然不会有腌梅子和调味的木松鱼,只是在饭团子里放一点盐而已。但那就够香的了。说老实话,在章鱼工棚里,每天都能吃到白米饭,这比我在家里吃的好多了。在开荒种地的农民家里,从早干到晚,吃的是豆子和甘薯。比较起来,这里每天能吃到大米饭,实在是幸运。但是这里没有自由,在家里有自由,这一点是大相径庭的。是贫苦一些有自由好呢?还是在牢笼里面有大米饭吃好呢?唉,反正都够悲惨的。
  刚才讲到了吃午饭。急急忙忙吃完午饭后,有三十分钟休息时间。大家赶紧仰面朝天,躺在挖出的土上睡一会儿午觉。
  一个房间有六十个人,四个房间共有二百多人。这么多带着大红兜裆布的人躺成一片,谁会想到这是一群人呢?我当时很年轻,还不到二十岁,连午觉也不睡。我用预支的工钱在落合镇买了本《旅宿》,午休时读了起来,对了,是文库本,岩波书店出的。
  刚才我忘记讲了。从工棚到工地,可以穿衣服和裤子。到了工地以后,就要光着身子干活。在裤子的口袋里,放着我的兜肚。这兜肚可以说是章鱼们的万宝囊。我在兜肚里放着钱和文库本《旅宿》。我当时也是所谓的文学青年,预支了工钱,首先去买了一本《旅宿》,还买了一本《万叶集》,虽然看不懂,还有一本石川琢木(注:石川琢木,日本著名诗人。)的诗集。
  我从小就很喜欢读书,碰上什么读什么。我的祖父懂一点汉文,虽然是到北海道来开荒种地,但却带来了不少书。对了,他常常把《旧约》圣经里的故事当童话讲给我听。他曾这样向过我:
  “辰三,你知道为什么有星期日吗?”
  “不知道。”我说。
  “那是为了叫家畜、佣人休息,《圣经》上写着呢。”
  现在看《圣经》,上面确实这样写着。二千年以前,不, 在四千年以前,就已经有这种思想。但在日本根本没有星期日一说。即使下瓢泼大雨,他们也不让休息,说雨又不会把人浇化了,非逼着出工不可,这是极不应该的。在包身工午休的时候,工头们可没有时间睡觉。他们的外号叫电线杆子——站着。一个个昂首挺胸,拿着藏着刀的手杖或六尺长的木棍注视着章鱼们的动静。
  正在我读《旅宿》的时候,身后响起了脚步声。回头一看,那个长得象恶鬼一样的大工头,拄着手杖,大模大样地走了过来。没有办法,藏书也来不及了,我只好装作不知道,硬着头皮读下去。
  “什么,你在读书?”
  这是威吓的声音。
  “啊,是的。”我故作镇静地回答说。
  “嗯,看你年纪不大。我当工头已经好几年了,看到章鱼午休时读书,还是头一回。”
  我心想,他会把书没收吧?
  “不管哪里的章鱼工棚,也没见过读书的章鱼,真是奇怪的家伙。把书给我看看!”
  我把书递给他,他看了看书皮:
  “这是什么书?”
  “《旅宿》。”
  “嗯?”
  他哗哗地翻着书:
  “怎么一张画也没有?这些字你都认得?”
  看样子他是个文盲,如果现在活着也快七十岁了。是因为不愿意上学,还是家境贫困上不起学呢?
  “你今年多大?还没当兵吗?你干活不错,从早晨起我就一直盯着你……”
  大工头微微地笑了笑。这个凶神恶煞还会笑吗?我感到惊讶。
  这次虽然没有挨打,但我心里想:这回可糟了!不管这是件好事还是坏事,反正对我逃跑都是不利的。
  那天晚饭后,我和知木虎次躺在草席上。工棚里,一年四季夜里都生炉子。在库页岛的深山老林里,即便是夏天,也很阴冷。
  知木虎次筋疲力尽,有气无力。果然不出所料,他的肩膀皮都磨破了。
  “疼吗?”
  他轻轻点了点头。
  “抬土筐没有力气可不行,你要忍住。”
  我想,在落合镇的介绍所里我为什么不告诉他这种活他干不了呢?我心里忐忑不安,真想向他道歉。
  “你预支的工钱干什么了?”
  “寄给我老婆了。”
  “一点也没留吗?”
  “只留下一元钱。”
  他自己只留下一元钱,其余全部寄给他得了肺病的妻子。一想到这些,我心里就很难过。
  我自己领了八十元,寄给家里父母六十元。对了,一旦进了章鱼工棚,就是你把预支的工钱全部还清,也不会放你走的。
  “你咬牙挺十天吧。”
  我眼睛溜着围着火炉、吵吵嚷嚷地讲着下流话的章鱼们,趁他身边一个人也没有,赶紧对他说,必须叫这个可怜人怀有希望。
  “十天?”他好象不理解。
  我笑嘻嘻地说:
  “你听着,咱们俩得象说笑话似的,不能紧绷着脸。”
  知木虎次咧着嘴笑了。
  “你……”
  “别担心,十天以内,我一定叫你跳出火坑。”
  我象讲女人一样悠闲,手抱着膝盖,但我注意着周围的动静。
  “十天?那根本不行。”
  “交给我吧,我一定想办法。反正干十天活再逃走,就可以说这里的活计太苦,干不了,不能算犯了欠帐不还的欺诈罪。”
  “可是,那是不可能的。”
  “什么,不可能?只要想干就能行。不是也有犯人从监狱里逃出来吗?”
  我也不是很有把握。想来想去,从工棚里是无论如何也逃不出去的。而在劳动中逃走,更是难上加难。只有在下工回来的路上,趁着天黑,悄悄地离开队伍,把身体紧紧贴在树干上,才有可能成功。深山老林里,天一擦黑,伸手不见五指,漆黑一团。除了利用黑夜的掩护,没有别的办法。
  可是,能否不被紧跟在身后或走在旁边的候补工头和工头发现而悄悄地离开队伍呢?如果只我一个人还好歹凑合,要和这么个弱不禁风的人一起溜号,是根本不可能的。
  从第二天起,我就一直考虑着怎样带他逃走。干活时,我还是不管有人没人拼着命干。无论多么繁重的劳动,不能适应的,是那些上了年纪的人。象我这样放过木排,能挑起两袋米的人,这种活虽说辛苦,但也算不了什么。介绍所为什么要用甜言蜜语诱骗这些身体孱弱的人呢?当然是想赚钱,但章鱼工棚也确实需要劳动力。那时,正是太平洋战争开始的前一年,每天都有人应征入伍,劳动力越来越不足。正象战争后期把有点小病的人也送上战场一样,虽然身体不好,但总比没有强。
  我身强体壮,卖命似的猛干。但知木虎次不仅适应不了这种繁重的劳动,也适应不了章鱼工棚的生活,拉起肚子来了。
  一天夜里,不是进去的第四天,就是第五天,他说肚子疼,面如土色的前额冒出了汗珠。穿着棉袍的大工头,手里拿着片刻不离的手杖走了进来,就象一个土匪头子一样。
  “喂,你小子别装病!装病也没有用,就是真病了,也不会叫你休息的。”
  他冷丁地大吼一声。
  一般来说,人家肚子痛时,总要问一句怎么了?不要紧吧?安慰一下。但在这个地方,就是对于快要咽气的人,也是恶狠狠地咒骂:
  “这个家伙还赖着帐呢!”
  但是,他看知木虎次满脸淌汗:
  “嗯,不象装病。安,你到下面的马场去一下,快一点,拿点治肚子疼的药来!”
  什么?您说马场吗?就是牧马人住的地方。
  那个叫安的工头,不一会就跑回来了。这可真是一大发明,没有人吃的药,把马吃的药拿回来了。
  “没办法,反正不管是人是马,肚子里的东西都一样。”
  我不由得心惊胆战。由此可见,他们把章鱼们当作牲口对待。可是,过了一会儿,他的肚子果真不疼了,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幸好,他的肚子不疼了,如果吃了药还不好,那就更惨了。旁边的一个工人忧郁地说:
  “你还算走运。前些日子有个人肚子疼痛,痛死了,他连给马的药都没喝上一口。把他的尸体用草席一卷,埋在公路底下了。”
  知木虎次一听,脸色刷地变白了,眼神惶恐不安,游移不定。在北海道、库页岛的铁路和公路底下,不知埋了多少牺牲者的白骨。在工棚里死了人,为了不留下证据,埋起来最保险,也最省事。这些事,只有那些了解内情的人才知道。
  那是在我们到章鱼工棚一个星期以后发生的事。干完活,我们顺着漆黑的路往回走。我一边默默地走着,一边想着知木虎次。
  从工地到工棚有一里半地。只有走在路上,我才有思考的时间。章鱼们也是人,也要想很多事情。大家拖着动也不想动一下的麻木的腿,默默无声地走着。心里都在想着故乡、兄弟、妻子儿女吧?此刻的心情,和战场上无休无止行军时的心情差不多。
  我独身一人,没有情人可想,在心里盘算着怎样帮助知木虎次逃走。我曾对他说在十天之内帮他逃走,但眼看着第十天很快就要到了,心里焦躁不安。
  这时,旁边的灌木丛中哗啦一声,不知谁钻了进去。
  “混蛋,想溜吗?”
  工头骂了一声,紧接着又听到钻到灌木丛中哗啦哗啦的声响。大概是工头去追了。
  “混帐,你小子要是能逃得了,你就逃。”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是不是他——知木虎次?看看四周,天完全黑了,分不清谁是谁。
  “糊涂啊!”
  他是一时冲动呢?还是心里盘算好了?我搞不清楚。这一带,一边是内渊川,无论白天黑夜,河里都漂流着木排,即使他会游泳,游得过去,但一不小心,头撞在木头上,也难免一死。一边是深山老林,即使能躲藏两三天,也没有吃的东西。
  您知道吧?山里有一种石楠果,但那时还没有下来。如果顺着山走,也没有藏身之地,而且很可能遇到狗熊。
  我越想越着急,这样不但跑不了,反而会误了大事。反正他已经跑了,但愿他能够成功,我只好祈求老天保佑他。因为这不是与我无关的事,我也正在考虑带着他逃走。
  回到工棚,我总算悄悄地松了一口气,因为我看到了有气无力的知木虎次,知道逃跑的不是他。
  吃完晚饭,赤身裸体的工人们又象往常一样,津津有味地讲起了落合镇卖身的女人,没有任何人提起刚才有人逃跑的事。但实际上大家心里都想说逃走的那个人,都想知道他是否逃了出去。
  “千万要慎重。”我叮嘱知木虎次说。
  他失望地耷拉着脑袋,嘟囔说:
  “我哪有本事逃跑。”
  “喂喂,好好听着,是吗?那么好的女人吗?”
  有人大声嚷着,不知有什么好笑的,一阵哄堂大笑。
  离这里最近的城镇是落合,那里有很多妓院。在挂着饭馆、食堂、旅店招牌的地方,有很多卖淫妇。当然,当时也有公开的妓女。那时在库页岛有很多粗野的流浪汉,闹得落合镇乌烟瘴气。在章鱼中,有人在解除契约以后,天天和女人鬼混,直到分文不剩。
  是啊,章鱼和妓女,都是出卖自己的身体,没有自由,在这点上是一样的。女人的穷途末路是做妓女,男人的穷途末路是当章鱼。有人羡慕地说,同是穷途末路,莫不如变成个女人出卖肉体。
  对,对,大家哈哈大笑。这时,屋门哗啦一声推开了。
  “听着,赶快到饭堂集合,拷问刚才溜走的那个家伙!”
  嘻嘻哈哈的工人们马上变得鸦雀无声,大家害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如果动作缓慢,是要挨骂的,所以大家急急忙忙跑到食堂里集合。五个中工头把逃跑的那个人围在中间,大工头拄着藏刀手杖,盘腿坐在饭台上。那个逃跑的人两眼发直,坐在地上。大概他在荆棘丛中死命地跑,裤子撕烂了,上衣的袖子也扯碎了,蹭破的手腕流着血。
  “小子们,齐了吗?好,安,你把你的手脚捆起来。”
  那个叫安的工头飞快地把他衣服扒光,用细麻绳把手和脚捆了起来。
  “求求你们,求求你们,为我求求情吧。以后我再也不跑了,工头,工头!”
  在昏暗的煤油灯下,看他有四十来岁,身体很虚弱。但是,没有一个人想为他求情,因为求情不仅无济于事,而且只能和他一起挨顿毒打。我本来是为了帮助他这样的人才到章鱼工棚来的,但自己却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挨打,实在是可悲。
  “闭嘴,不准胡说!”
  咚的一声,中工头抬起一脚踢到他的腰窝上。他惨叫一声,倒在地上。工头们一拥而上,猛踢他的脑袋。实在太残忍了。
  “小子们,看到了吗?怎么样?对逃跑的人章鱼工棚就是这个规矩。睁大眼睛,好好看着!”
  章鱼们踮起脚,从别人的肩膀后面,战战兢兢地看着那个逃跑的人。
  那个在工头中长相最凶,脸上有刀伤的家伙向前走了一步。他那凶狠、残忍的样子,看一眼也使人胆寒。他拿着一根细竹竿,嗖的一声甩了一下,冷冷一笑,之后马上使足了全身力气向逃跑的那个人的腿上抽去。随着竹竿在空中挥舞时撕裂空气的呼啸声,响起了“唉呀”一声惨叫。
  竹竿像雨点一样落在蜷曲的脊背上。
  “救命呵!”
  “怎么样?舒服吗?大家都看着你呢!你不是个有胆量逃跑的男子汉吗?再来一下尝尝?”他刻毒地说。脸上的伤疤抽搐着,若无其事地笑了笑,之后,一言不发了,只是拼命地挥舞着竹竿,嗖、嗖、嗖、嗖……
  “唉呀!”
  “妈呀!”
  “哎哟!
  那个章鱼疼得在地上乱翻乱滚,不停地喊叫。工头和章鱼们目不转睛地看着。昏黄的灯火下,空中飞舞的竹竿闪着幽暗的光。他已经叫不出声来了,背上粗大的紫红色的血印子肿了起来。他无声无息,一动不动,可工头还在继续拷打。
  这时,在饭台上坐着的大工头翘起一条腿说:
  “好,行了,不能打死他,死了就鸡飞蛋打了。”
  “行了吗?”
  这里是金钱比生命还重要的章鱼棚,即使把人折磨个半死,但绝不会轻易地打死。所以在用刑时绝不用可以把人腿打断的粗竹竿,而是用细竹竿,但用这种细竹竿抽打,更使人疼痛难忍。对这些,工头们得心应手,他们知道打到什么程度为好。
  我想,刑罚到此结束了吧?
  大工头又威风凛凛地大喝一声:
  “松绑。”
  绳子解开了,但那个人象死人一样瘫倒在地上,不省人事。大工头瞪着眼睛看了看,伸手拿起了身边的酒瓶往嘴里送,刚含了一口烧酒就噗一声,把酒喷在血肉模糊的逃跑者的脊背上。一连喷了三五次,那个人还是昏迷不醒,一动不动。
  “喂,拿还魂药来。”
  一个工头应声向里面的房间跑去。
  您猜拿来的是什么药?是炉子里正在燃烧的劈劈啪啪乱响的劈柴柈子。工头把那个昏死过去的工友上半身抱起来,拿着劈柴柈子一下贴到他的心窝上。也许是神仙保佑吧,他轻轻地呻吟了一声。
  “好了,回窝!”
  就这样,这场拷打总算完了。工友们回到屋里,谁也不作声。大家一言不发,那是多么悲哀的沉默呵!这种酷刑,连这些鲁莽的汉子,卖苦力的章鱼都目不忍睹,可在这里不知用过几十次,几百次。我想肯定会有被当场打死的。
  据说警察有时也到这里来,但和工头喝一顿酒就回去了。金钱的威力真是大得可怕。简直可以说,在章鱼工棚里没有法律。
  那个逃跑的人吗?他没有死,第二天早晨,他和大家一起被叫起来……是的,无论如何都必须出工干活。凶狠毒辣,是章鱼工棚不成文的法律。
  那天夜里,我怎么也睡不着,一夜没合眼。心想要从这里逃出去,谈何容易啊。当然,对于我来说,把这一工程干完,也就是说,一直干到下雪的时候是不成问题的。但知木虎次不行,他的身体用不了一个月非病倒不可。在这个牢笼里,不管你有病,还是发生了什么别的情况,只要能动弹,就得去干活。看到那残酷的刑罚,我更坚定了带着知木虎次逃出虎口的决心。
  真是太不象话了!总共不过欠了六十或八十块钱,就可以这样任意拷打吗?难道花了钱,就能买到人的性命吗?我越想越气!
  我睡不着,心里反复考虑着怎样把知木虎次救出来,但哪一种方案都没有成功的把握。
  第二天,我仍然是后扛,抬着沉重的土筐。一个工头过来说:
  “喂,别干了,到大工头那里去。”
  这是对我说的吗?一想起昨天晚上大工头叫人拿来燃烧的劈柴,一下子贴到那个工友的心窝上,我就不禁毛骨悚然。我打算带着知木虎次逃走的事,我想他是不会知道的,但他叫我去干什么呢?一种不详的预感笼罩着我的心。他要问些什么,说些什么,我一点也猜不着,心里七上八下的。大工头站在山崖上,居高临下,监视着工地。我心事重重,硬着头皮,加快了脚步。
  “噢,你来了。过来,过来,有个东西你给我看看。”
  大工头一反常态,与昨天晚上简直判若两人。我不知所措,跟在他后面。他头也不回,大步流星地走到繁茂的草丛深处。这里已经看不到工友们了。为什么把我带到这样一个谁也看不到的地方?他已经发觉了我要逃跑吗?我惴惴不安。
  突然,大工头回头看了看我,令人生厌地笑了笑,然后停下了脚步。
  (令人作呕地发笑,然后杀人?!)
  他是不是想在我的脑袋上试刀?如果他要杀我,我也不能老老实实地叫他杀。我左右看了看,低下身子,摆好架势,准备搏斗。可是,脚边连一块石头也没有。
  “喂,你会写书简吗?”
  大工头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那一瞬间,我懵了。我不懂他说的是什么。我沉默着,大工头讨好似的对我说:
  “你年纪轻轻,就能读那么难的书,好象比帐房还有学问。我想你肯定会写书简。”
  什么书简?是不是写信?当我明白了他用的是一个古老的词时,对自己误以为他要拿我试刀而摆好迎战的架势感到可笑。
  “是写信吗?如果用日语写,我想我是会写的。英语只会两三个单词儿……”
  “老实说,我是想叫你读读这封信,再给我写封回信。我没上过学,看不明白,也写不清楚。”他象害羞似的摸着下巴说。
  此刻,他的面孔与昨天晚上盘腿坐在饭台上的凶神恶煞大不相同。我还是第一次这样近、这样仔细地端详着他那张四十来岁、油光发亮的脸。
  人的表情,也真是变幻莫测。眼前这副含羞的、请人念情书的男人的脸,看起来蛮漂亮。可是,他平素咚咚地拄着手杖,那副面孔简直就跟站在屋脊上的怪兽一样。同是一张脸,表情不一样,有时象恶鬼,有时象菩萨。
  “我生在山里开垦荒地的农民家里,离学校有三里地,路上有熊出没,没上过学校。”
  即使在人人有受教育机会的今天,北海道还有有熊出没的可怕地方。提起北海道的开荒农户,那真是够凄惨的。在日本内地长大的父亲母亲,要比自己在北海道长大的孩子的文化水平高得多。这种情况您知道吗?
  奇怪的是,当我知道大工头和我一样出生在深山里开发北海道的贫苦农民家庭时,对他憎恶的感情,悄悄发生了一点变化,似乎感觉亲近了一些。但在那么多工头、候补工头中,有不少人能写信,他为什么叫我来写呢?我迷惑不解。
  我一看那封叫我读的信,上面写着矢藤正一先生收。这个大工头也有一个正式的人的名字吗?我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信封后面写着发信人的姓名地址:落合镇太阳饭馆小百合。
  “念给我听听吧。”
  可怜的大工头,连情人写给他的信都看不懂。这封信整整有五页,上面写着:我忘不了你在这里住过的一夜。那时你说,一定要赎我出来。是真心话吗?我一想到获得自由的那一天,心里就别提多高兴了。信写得相当流畅。
  信中流露的并不是妓女们那种虚情假意的悲伤,所以我充满感情地念给大工头听。您猜怎么着?大工头听着,频频点头。真的,那恶鬼的眼睛里流出了眼泪。他用粗大的手指抹着眼泪,断断续续地说:
  “真是怪可怜的。”
  能拿着燃烧的劈柴捅到逃跑的工人心窝上的家伙,还能有怜悯之心吗?老实说,我这个年轻人实在无法理解。
  “大工头,这个人说不定还是女子学校的毕业生呢?这行文和字迹,都比一般的女人好。”
  大工头听了我的话很高兴:
  “是吗?那么有学问可不大好对付。真想叫你看看,长得挺好看。不过漂亮女人欠的债也多,因为长得漂亮,借多少钱人家都会借给她,嗯,说不定欠二百来元债呐。”
  大工头掰着指头数:
  “二百元能把她赎出来,我得三个月才能攒够。这三个月中间,也许叫别的家伙给买去了,求求你了,给我好好写一封信,抓住她的心。工头里有一两个能写信的家伙,也有人打小百合的主意。你要绝对保守秘密,不能跟任何人说,悄悄地给我写一封信。”
  恋爱时,无论是恶鬼,还是毒蛇,都是一样的。这个大工头,本来也是开荒的农家子弟,出来当了章鱼,因为身强力壮,从小工头、中工头,一直爬到大工头。
  大工头那股认真劲儿,简直叫人可怜。
  我做梦也没有想到,他看到我在午休时读《旅宿》,会来找我写信。这对于我来说,真是喜从天降,因为写信要比抬土筐轻松多了。
  “我懂了,大工头,你就交给我吧。不是吹牛皮,我一定会叫你满意的。”
  “可是,晚上在工棚里写,会叫别人看见,而且煤油灯那么暗,那些小子们又爱瞎吵吵,怎么能写好这么难写的信呢?写这样的信,得花不少功夫的。明天找个树墩子,你在树墩子上写吧。”
  “好的。那么,请您准备好信纸和信封,我一定卖力写好这封信。”
  “好吧,你用半天的时间写也没关系。”
  在这个恶魔的身上,也有令人可怜的质朴的一面。写一封情书,是用不了多少时间的,但他却说用半天时间也可以。为大工头做事,用多少时间,别人也不敢说什么。我高兴也看着他,心想这不是天赐良机吗?
  第二天午休以后,正要开始干活的时候,大工头又来叫我了。我活蹦乱跳地向山崖上跑去。
  “嗯,拜托了,你可要好好写。”
  他递给我一个紫色的包袱:
  “昨天晚上,我到山下的杂货铺买来的。“
  他摸黑走了一里路,亲自买来的信纸上印着百合花的图案,格子很细,是女人用的东西。信封很小,上面印有百合花,也是女人用的。
  “怎么样,漂亮吧!上面都印着百合花,多阔气。”
  大工头洋洋得意。
  “好是挺好。可是,大工头,这样的信纸和信封都是女人用的。男人用的信纸,格子宽,上面没有图案。用那样的信封和信纸,会使收信人感到有男子汉的气概。”
  “什么?这是女人用的吗?我还以为给女人写信用这样漂亮的信纸信封好呢!那么,我再去买一次吧。”
  大工头象小孩子一样沮丧。这样野蛮的人,给一个女人写信,竟然会这样一丝不苟、严肃认真吗?我说:
  “不要紧,不管什么信纸,只要写出有男子汉大丈夫气魄的文章就行了。以后再买的时候,还是买男人用的信纸和信封为好。”
  这时候,我好象凌架在大工头之上了。
  “大工头,在哪里写呢?最好能找一个平坦的树墩子。”
  “噢,我已经找到了,你再往上走二十来米远,有一个新树墩子。在那里你能看到我这个地方,但下面的那些家伙却看不见你。你去慢慢写吧。”
  “好吧,我在天黑以前写出来。”
  “拜托了。不过,你可绝不能逃走。”
  大工头抬了抬手杖,两眼闪闪发光。
  “放心吧,我还想叫大工头提拔提拔呢。”我信口答道。无论什么时候,说这种违心的话,心里总不是滋味,更何况我正在想办法逃走呢!
  按着大工头说的我爬上一个斜坡,果然在灌木丛中有一个直径二尺五寸的新木墩子。看样子那样树刚砍伐不久,茬口很新,正好当桌子用。站在那里往下看,根本看不见工地,只能看见站在山崖上的大工头。
  我真想把写信这件事让知木虎次来干。他好象是中学毕业。听说在工棚里还常常有大学生。我热情地给饭馆的女招待小百合写了一封信,信是这样写的:我正在急着筹集赎金,希望你不要失望,耐心等待。人世间,男女多如繁星,两个人希望结为夫妻,一定有前世姻缘。绝不要贪杯,免得伤害身体。再咬牙等待三个月,自由就会到来。人生在世,要有耐性,这至关重要……
  三十分钟左右,我就写完了,但我一直坐在那里。这一带的地形,我很熟悉。过一条河,往下再走一里半地,就是我原来放木排时住过的工棚。假如我一个人逃走,是完全能成功的。但我想,一定要带着知木虎次一起逃。可是,知木虎次和那些工人一起干活,我没有办法带他一起逃跑。想个什么办法叫他到我这里来呢?
  随着对知木的了解,我知道他和他的妻子心心相印,相亲相爱。如果知木死在这里,他那望眼欲穿、盼他回去的妻子也不会再有勇气活下去了。
  我坐在树墩子前面,装作写信的样子,一直坐了三个半小时。我觉得时间长一点,对今后伺机逃跑会有好处。小百合收到这封信后会写回信吧?那么大工头一定还会叫我到这里来写回信。这样反复几次,工地会渐渐向山里移动,写信的地方也会随着工地向前移动。可是,这一带都是原始森林,不可能有恰巧可以当书桌用的树墩子。幸运的话,也许工地向前移,而我仍旧在这里写。总之,为了逃跑,我写第一封信时就故意拖延,好叫大工头认为写一封信需要很长时间。
  我向大工头用力挥了挥手,表示我写完了。等得心里着急的大工头,挟着手杖,急忙跑了上来。
  “呀,辛苦了,辛苦了。写得怎么样?”
  我是第一次听到大工头说这种寒暄话,真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想,他顶多不过说一句:
  “小子,弄完了?嗯,可以。”
  因为这种话,对他来说,已经属于夸奖用语了。
  我把写好的信念给他听。
  “嗯。”
  “噢。”
  “不错。”
  “嗳。”
  他一边听一边随声附和,等我念完,他不胜感叹地说:
  “写得真好。你怎么把我心里想说的话都写出来了呢?不,不,连我没想到的话,你都写出来了,就象钻到我的心眼里去了。”
  大工头轻轻地摇了一会脑袋说:
  “我说啊,真不好意思,不过,只有一处我还有点不太满意。”
  “什么地方?”
  “我的名字,你写了个矢藤政一,我还有个外号叫北海虎。在苦力中即使不知道矢藤政一,但没有不知道北海虎的,把这个外号写上就更来劲了。”
  是的,实在可笑,在情书上写上自己的本名和外号,还真没听说过。这个大工头身上也不失可爱之处。他现在象魔鬼一样凶残,但在他呱呱坠地的时候,也是哇的一声啼哭,绝不会张口就骂“他妈的,小子们……”人,也真是有趣。夫人,您有笔名吗?啊,用真名。可是,为什么小说家、诗人、演员、女招待、流氓……不用父母给起的名字,而随心所欲地用别名呢?是不愿意叫别人知道自己吗?还是想使自己脱胎换骨而新生呢?我常常想,这是很有意思的现象。
  北海虎双手郑重地接过我写的信,装在腰带里,兴高采烈地说:
  “等她来信,你还得给我写回信。”
  “大工头,要等她来信再回信,那就不是真正的恋爱了。对了,常言说对付女人得有一手。你现在就应该天天给她写信。不论男人还是女人,都是感情的奴隶。她每天都收到你的信,肯定会觉得你是真心诚意地爱她,对你更加有感情。”
  “嗯,你说的有道理。可是,每天都写,你能写出来吗?如果翻来覆去就是那么几句话,不也白费劲吗?”
  “您放心好了,给女人写信,一年写它三百六十五封,我肚子里的话也说不完。”
  “你这小子,还真有两个子!
  他用熊掌一样的大手咚的一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说:“那就拜托你啦。有这一手,别的男人也就打动不了她的心了。”
  大概因为这个可怜的家伙年近四十还没娶上老婆的缘故吧?他竟然一下子上了我这个二十岁的年轻人的当。夏日漱石的《旅宿》给我带来了福音,我真应该感谢《旅宿》这本书。
  第二天上午,我还是干苦工,但已经由抬土筐升格到挖路边的水沟了。这个活比抬土筐轻松些。当然,挖沟也有一定的定额,要卖力苦干才行,但毕竟是一个人单独干活,一会儿用锹,一会儿用镐,在一定程度上可以灵活掌握。
  挖沟的时候,不只是挖土,还需要一点技术,如沟底宽度,沟口大小,沟边的角度,都要按着拉好的线来挖,不能挖偏。地段不同,土质也不一样,有红土、黑土、砂石土,有时还会遇上一两个人也搬不动的大石头。虽然看起来比抬土筐轻快,但既然是工作,就绝没有容易的。
  比如写小说吧,我们觉得那是难以想象的艰苦劳动。
  就这样,我开始了每天上午干活、下午写信的舒服日子。工友和工头都用好奇的眼光看着我,对大工头为什么天天下午叫我去感到莫名其妙。他们问我时,我说大工头不许说,他们也就噤若寒蝉,不再追问。
  过了两三天,小百合来信了,我念给大工头听,他乐得不知如何是好。
  “我生在青森县贫苦的农民家庭,因为闹灾荒,十七岁时卖给了人家。卖来卖去,最后流落到库页岛。过宗谷海峡的时候,我真想投海自尽,离开这个世界。在这天涯海角遇到你这样的好人,我觉得还是活下来好。我捧着你的信哭了。我把这封信带在身上,等着你来接我。”
  信写得情深意切。假如她知道那封信不是大工头写的,一定会大失所望。她为了获得自由,不顾一切危险,毅然决然地写了这封信,但她却一点也不知道那是一个带着红色兜裆布的男人在灌木丛中的树墩子上写的。
  问题是知木虎次的身体仍然不能适应这种劳动,越发疲惫不堪。不管多么繁重的劳动,人总有适应的时候,但他怎么也适应不了。也难怪,他是个美男子,那长长的手指,似乎只适合弹钢琴和吉他。
  知木虎次的身体越来越虚弱,我心里很着急。对于我来说,每天用半天的时间写情书,半天劳动,一直干到下雪,不但不累,而且很轻松自在。但一种必须带他一起逃走的责任感使我烦躁不安。
  夜里,我躺在发臭的被窝里,看着身边的知木虎次,心里琢磨着怎样叫他在我写信的时候和我在一起。
  工程不断向前推进,大工头绝不会永远站在一个山崖上监视劳动,两三天内,他一定要移到另一个视野开阔的地方。
  老实说,大工头对我很信任,把我当成了他的心腹,已经不再监视我。如果我想逃,可以说什么时候都有机会。可是,找个什么借口把知木虎次叫来呢?这时,知木虎次突然爬了起来。
  “怎么了?”
  “肚子有点不好……”
  在昏暗的煤油灯下,看他抱着肚子向厕所去,我灵机一动,这下子有了!
  他大概是神经性泻肚,虽然经常犯,但并不是细菌型的,所以身体不会一下子垮下去。
  我拿定主意,叫他装病,总是抱着肚子上厕所,根本没有时间干活。当然一个健康的人除早晨在工棚里上厕所外,在野外是绝对不准上厕所的,这是铁的纪律,但他拉肚子,工头不叫他上厕所也没办法。
  他去了半天也没回来,是不是拉得很厉害?我悄悄地起来,向厕所走去。
  厕所的板墙上围着草席,上面孤零零地吊着一盏安全灯,灯芯很小,四周一片静寂。我担心知木虎次,掀开草席进了厕所。苍蝇嗡的一声飞起来,撞到我的脸上。厕所里面没有见到人。我不由得吃了一惊,莫非他寻短见了?因为这里戒备得象铁筒一样,无法逃出去,另一条路只有自杀。
  我的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借助从草席中透过来的暗淡的灯光,看见他正蹲在里面。
  “虎次,怎么啦?”
  我也蹲在他的旁边,但我并不想大便,只是因为这样讲话安全,别人看见了也不要紧。
  他没有回答,一个人蹲在黑暗的厕所里哭泣。原来他没有拉肚子,而是假装肚子疼到这里来掉眼泪。
  “别哭了!”我小声斥责他说。
  我虽然比他年纪小,但他想念患病的妻子的心情,我是完全能够理解的,我知道他心里难过。
  “你会游泳吗?”
  “能游一百来米……”
  “好,明天我们就逃出去。你到工地后,马上装病。不会有人跟在你后面看你是不是真拉肚子。以后的事,你就交给我好了。”
  在厕所里时间长了,会引起别人的怀疑。我叫他多蹲一会,我先回去。一进屋,果然不出所料,和我隔着两个人的候补工头躺在被窝里,讥讽地说:
  “怎么,两个人一块上厕所了?”
  “啊,他拉得够厉害的,是不是给他吃点药?”我故作镇静地说。
  “什么,药?别管他,别管他,他总是拉肚子。”
  “可是,这样拉下去,明天万一出不了工呢?”
  “那怎么能行!”
  我心想,正怕你不叫他出工呢!明天,你这个候补工头,绝不会想到知木虎次是装病。想到这时,不由得心中暗喜。那天夜里,我想好了第二天逃跑的计划。
  第二天起来,天阴沉沉的,但很暖和。我心里七上八下,忐忑不安,看了一眼自己的被褥和房间。如果逃跑成功了,那么今天就是在工棚的最后一个早晨。一旦失败,等待着我们的将是皮鞭、刑罚,皮开肉绽,死去活来。
  知木虎次按着我说的里面穿了衬衣。刚才已经说了,从工棚到工地有一里半路,是可以穿衣服的。但到了工地,就要换上一条红色的兜裆布。
  上午的活和平常一样,我挖沟,知木虎次抬筐。
  “你这个家伙,总往厕所跑还能干活吗?是装相吧?”
  我顺着骂声望去,知木虎次正抱着肚子向灌木丛跑。一个中工头拿着六尺长的棍子大喊大叫。不管是骂还是打,虎次还是一个劲地拼命跑。他心里考虑着逃跑的事,脸色更加苍白,真象病了一样。
  “这小子昨天晚上就总上厕所。”那个睡在我旁边的候补工头说。
  中工头满脸不高兴地说:
  “也真拿他没办法。”
  中午时,他因为说拉肚子,所以也就不好张口吃饭。但我觉得他不吃饭不行,就故意大声说:
  “傻瓜,拉肚子也要吃一两个饭团子,不吃就会拉得更厉害。这里没有粥,对了,你把饭团子慢慢嚼碎就变成粥了。听说唾液也是治拉肚子的良药呢……”
  “对对,好主意。不吃饭更糟糕。好好嚼一嚼咽下去,肚子就能好。”
  其他工人,大概同情知木虎次吧?虽然语言粗鲁,但都真心诚意地劝他吃一点东西。
  “是,那我就……”
  知木虎次煞有介事地正襟危坐,慢慢地嚼着饭团子,我总算松了口气。如果不吃饭,空着肚子是不能游过河去的。
  午休时,我还象平素一样读书。如果和平常不一样,会引起别人怀疑,那一天我读的是《万叶集》中有名的一首歌:
  君王出巡时日长,该去跋山迎,抑或久盼望。(注:此处借用的是李芒同志的译文。)
  我后来想到这首歌恰好描写了知木虎次妻子当时的心情。但那一天,我根本读不进去,眼睛停留在书上,心里总是想着下午逃跑能否顺利。
  午休后,我到大工头那里去。他站在山崖上,见到我来了非常高兴,马上从腰带里拿出了一封信。
  小百合这封信比以前的信厚得多。她在信中说:过去每天都在泪水中过日子,但现在天天接到你的来信,你的真情滋润着我的心,使我的日子过得很快乐。字里行间充满了感激之情。大工头听了更加高兴,喜笑颜开地说:
  “你再加把劲写一封信。他妈的,这下子她就是我的了。”
  但我故意傻呆呆地站着不动。
  “怎么了,快到那边去写呀!”
  “大工头,我心情不好,写不出来。艺术家们全都是这样的。”
  “什么,心绪不好?”
  “反正我跟你说了也没用,今天别写了,叫我干活去吧。”
  我故意冷冷地说。
  “别开玩笑。她每天都在那儿等着来信,你不写信,不是要了她的命吗?别扯淡了,快写吧。”
  “大工头,写信可跟抬土筐不一样。抬土筐时,心情不好也能干,但写信可不行,心情不好,情意绵绵的句子就出不来。”
  “你说的也是。你有什么心事,说说吧。”
  大工头让步了,这是我能写情书的缘故吧!
  “不是别的,大工头。睡在我旁边的那个知木,昨天晚上就肚子疼,总上厕所。今天干活,他还是抱着肚子往草丛里跑。咱们这里莫非有霍乱吗?他的肚子疼得很厉害,但还是摇摇晃晃地抬土筐,这样,他非完蛋不可。我想,是不是叫他休息一会儿?”
  “什么?你担心的是这个?肚子疼就不干活,那怎么能行?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大工头,拉肚子可能危险,万一要是赤痢或伤寒,传染开来,整个工棚的人全完了!”
  “工程拖期那可不行。”
  “所以我非常担心。还是趁早叫他休息吧,免得出事。”
  “可是,一叫他休息,说不定就会有人学他。”
  “对了,我有一个好主意。”我装作刚刚想起来似的说,“大工头,你把他带到我这里来怎么样?大家看不着他,而且我在这里干什么别人也不知道,他们会以为我和知木虎次干一样的工作呢。”
  “对,你真聪明。”
  大工头把知木虎次叫来了。当我看到他往这里走时,既高兴又兴奋。
  “听着!你这个不中用的。你今天肚子再不好我就让你浸在水里。大场,你可要好好看着他,别叫他跑了。”
  大工头很信任我,简直把我当作小工头了,因为他看我安分守己,根本不想逃跑。假如我想逃跑的话是有机会的。
  “不要紧,虽然同样都是虎,但他和大工头可不一样,是一只衰弱的、连逃跑的力气也没有的老虎。”
  “什么,同样是虎?”
  大工头脸上显出诧异的神情。
  “这个家伙名字叫知木虎次。”
  “噢,这小子也能算只虎吗?嘿!我看他倒象一只赊来的小猫。”
  大工头哈哈大笑,捅了一下知木虎次的脑袋,回到山崖上去了。
  我象平时一样坐在树墩子旁边装作写信,对躺在旁边的知木虎次说:
  “比我预想的要顺利得多,关键是以后,你要听我的,按我的计划行事。”
  “是的,我明白。我忘不了您的恩情。”
  “现在感谢我还太早,还说不上会遇到什么事呢。”
  我马上跟他讲了我的打算:
  逃跑的时候,谁都会以为逃得越远越好,所以我想反其道而行之,叫他们以为我们跑远了,但实际就藏在附近,或者爬上树,或者钻到地下。
  我旁边有一道防火线。您知道吧?听说您丈夫在造林局工作过。为了防止林火,在二三十米宽的地带,把草和树木砍伐干净,之后把割下的草木和矮竹整齐地堆在一起。
  我想钻到那草堆里藏起来。这样,如果万一被发现了,可以借口说天气冷,在草堆里暖和一会儿而蒙混过去。离我写信的木墩子三丈来远的地方,有一棵倒伏的大树,上面堆着枯草和竹子,象座小山一样。我早就看中了这个草堆,里面藏两个人完全没有问题。
  现在的关键是否能按着预定计划顺利进行。知木虎次听了我的话,战战兢兢地点了点头,神色惶恐不安。
  “不行,你别这样。有志者事竟成,只要你坚信能成功,就肯定能行;如果心猿意马,非坏事不可。”
  我自己也是心神不定,才这样说的,我在窥伺机会逃走。
  我的对手虽然是大工头,但他毕竟信任我,背叛信任自己的人,心情并不愉快。我想,这是我替他写的最后一封信了,所以那封给小百合的回信,我写得格外用心。封上信以后,就等着逃跑了。
  行动过早,钻到草堆里的时间太长,容易被发现,但行动太晚,也许会失失逃跑的机会。
  我看知木虎次连连大声叹气,就吓唬他说:
  “钻到草堆里可不能那样大声叹气,那么大声音,马上就会被人发现。”
  下午抽烟休息是三点钟。那真是名副其实的抽根烟的时间,只有十分钟。大约在休息后不到一小时的时候吧。
  我一边装作写信,一边小心地注视着大工头的动静。突然,不知大工头对谁大声喊:
  “等一下。”
  他把手放在嘴边,向下面吆喝一声,身子一晃。我以为他要回头,但他却向下面走去。
  当他高大的身体——腰、肩膀、头在对面的山崖上消失的时候,我小声命令知木虎次:
  “快,钻进去。”
  可是,知木虎次看着我。他因为害怕,嘴唇都哆嗦起来。
  大工头到下面去,一天没有几回。他是个忠于职守的人,总是站在可以望见全体工人的山崖上一动不动。
  如果错过了今天的机会,说不定以后永远也没有了。即使有,知木虎次也不能总装作拉肚子和我在一起。
  “别磨蹭,快!”
  我推了一把知木虎次微微颤抖的肩膀,叫他先钻到草堆里,之后我再进去,这样安全些。
  知木虎次的脸色更加苍白了,他按着我的话,为了不留下痕迹,轻轻地走到草堆旁,倒着身子顺着倒在地上的树干慢慢地钻到草堆里。
  我非常担心大工头现在回到山崖上,等知木虎次刚刚钻进去,我就马上拉下红色的兜裆布,包上一块小石头,用力向没有草木、容易被人发现的防火带甩去。
  石块大概飞出去八十米远,红色兜裆布在四十米左右的地方落在防火带上。在绿色之中,红色的兜裆布,在夏天的阳光照耀下显得格外触目。
  至今想起来,仍如在眼前。
  总之,我是这样想的,一定要叫他们认为我们是向防火带那边跑了。我看大工头没有回来,就跟知木虎次一样先脚后头,倒着钻进草堆里。为了不叫他们发现,我用枯草堵了堵入口,就和知木并排趴在地上。
  “绝对不能说话!”
  我简短地对他说了一句话,就屏住呼吸,不再作声。
  知木虎次也在屏息敛气吧?但我觉得他和我的呼吸声都很大,听起来简直象马在喘息,不由得毛骨悚然。
  不仅如此,我们两个并排趴在地上,身体一起一伏,咚咚的心跳声直震耳朵。幸好那棵倒伏的树很大,枯草堆积如山,中间有很大的空隙,不然的话,草直接盖在身上,身子一动,草也随着动,那就非叫别人发现不可。
  我们赤身裸体趴在地上,小虫在肚子上、脊背、手和脚上来回爬动,痒痒得真想动一下,但我拼命地忍着。知木虎次也咬牙忍着,一动不动。突然,他又叹了又气,吓得我打个冷战。
  “声音太大了。”我小声斥责他。
  大约过了十来分钟,但我却觉得长极了……这时,我听到了皮鞋声,心里又翻了个个儿。地面上传来了多么巨大的声响呵!那不是我们工人穿的丫巴鞋走路的声响,而是沉重的高腰皮鞋声。脚步声越来越近。毫无疑问,是大工头来了。
  “喂,大场。”
  喊声并没有怒意。在那一瞬间,我心想是不是应该马上爬出去?身子微微动了一下。
  “这两个家伙是不是一块拉屎去了?”
  他不慌不忙地自言自语,一点也没有怀疑的意思。他又喊:
  “喂,大场,你在哪儿?”
  脚步声停止了。
  “这不是信吗,已经写完了。回工地干活去了?我在下面的时候,两个人一块下去了?对了,这信是不能在工地上交给我的。”
  他一点也没有想到我会逃跑,以为我回工地了,在二百多个工人中干活呢!因为每天我都是在这个时候把信写完的。
  “唉呀,他的兜裆布掉在那儿了!混蛋,逃了!”
  他的声音一下子变得可怕极了。
  “喂,安,竹,这两个小子逃跑了!”
  大工头朝着工地大声呼喊 。我藏在他身边的草堆里,心怦怦乱跳,简直要从胸膛里跳出来了。声音那么大,可别叫大工头听到。
  不大一会,传来了工头们跑来的急促脚步声。当他们跑到我们附近停下的时候,我简直吓掉了魂。知木虎次也竭力地小声喘气。
  “这两个家伙逃跑了。看,兜裆布掉在那儿,说明他们顺着防火带下面的山道跑了。竹,你带两三个人先绕到路口,安,打枪!”
  啪!啪!啪!
  耳边响起的枪声,在山林里激起了巨大的回响。警告性的三枪刚一打完,有一个人就沿着防火带跑去追赶。
  大工头恼怒地说:
  “这些包身工,不能可怜他们。”说完向山崖跑去。
  外面好象一个人也没有了,我们不约而同地出了口气。但现在还不能粗心大意,说不定什么时候他们会回来。
  山崖下面的骂声和森林中小鸟清脆的叫声,形成了多么奇妙的对比呵!不知为什么,我现在还不时想起当时的情景。
  我们两个人默默地等待着,但愿能够这样一直藏到天黑。
  一般来说,人们都以为逃跑总是逃得越远越好,谁也不会想到我们就躲在离那个树墩子几步远的地方。他们可能正在山上、山谷里寻找,甚至埋伏到公路、车站等候,但没有一个人会想到我们在草堆底下。把那块红色的兜裆布扔在防火带上实在是神机妙算!我不由得心中一阵高兴。
  等到天黑之后,从路旁边的草丛中拿出衣服穿上,穿过山白竹林,再走几米远就是内渊川。河里不管白天黑夜都漂着木排。找一根细木杆,站在原木上,顺水漂流三公里半就是我的大本营木排工工棚。只要逃到那里,知木虎次就算得救了。工头们绝不会想到我是个能站在漂流的原木上逃跑的人。
  我刚想说成功了,突然感到脊背发凉,一阵战栗。因为我想起了工棚里养着三只狼狗。
  如果把那三只狼狗带来闻闻我扔在防火带的兜裆布,狼狗的敏锐嗅觉,一定能把我们找出来,那可就一切都完了!
  狼狗在离工地一里半地的工棚里。如果在追赶我们的工头中,有人去牵狼狗,至少也需要一个半小时。
  我决心在狼狗来以前逃走。但是,工地上包身工们正在干活,恐怕派人追捕我们的大工头,也要回到山崖上来。不,不只是大工头,其他的工头们,大概也在山下走来走去。我们陷入了进退维谷的窘境。
  我看了看一动不动地趴在身边的知木虎次,心里更加着急。无论如何也要帮他安全地逃出去,使他回到患病的妻子身边。
  可是,如果把狼狗带来了,我们两个马上就会遍体鳞伤,血肉模糊。我的体力还能支持得了,但知木虎次是根本不行的。
  本来我好心好意要救他,但结果却使他被打个半死,这不是害了他吗?
  “好,逃吧。”在狼狗到来以前,我下定了决心,悄悄地伸出手,把出口的枯草扒开了一厘米的小缝往外看。这一看不要紧,又吓了我一跳。
  大工头拄着藏刀手杖神气十足,后面跟着两三个工头从山崖上下来,正往这里走。我急忙把出口的枯草盖好,小声对知木虎次说:
  “来了,别动。”
  知木虎次的脚一哆嗦,碰在我的脚上。刹时,我眼前浮现了那个胸口被烧烂了的工人的面影,不祥的预感在我心中一闪。
  知木虎次浑身颤抖起来。我用身体紧紧地靠住他,想使他沉着点,但他还是抖个不停。大工头沉重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的时候,好象有人从防火带那边跑了回来。
  “为什么不去追?”大工头怒气冲冲地吼道。
  “追了,可是,那里的路分成了两条,一条是下山,一条是上山,顺着哪条路追好呢?”
  说话的肯定是刚才打枪的那个工头。
  “混蛋!怎么能往山上跑?”
  “大工头,我想他们不会跑远的。大场这个家伙年轻力壮,也许跑得远些,但那个拉肚子的家伙,走路都摇摇晃晃的,不会跑得那么快,在这一带搜一搜,也许能早点抓住他们。”
  我的心扑通扑通地跳。激跳的心脏,好象要把我的身体震碎似的怦怦响。
  “对对,那个毛小子不会跑远。”不知谁随声附和。
  我仿佛看到了自己挨打的情景。
  “一群废物。逃跑的人还管肚子疼不疼?跑得越远越好。少说废话,赶快去追。”
  “是!”
  “你们往上追,你们往下追。”
  “是!”
  又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但还是不能粗心,因为大工头和另一个人还站在我们旁边。
  “大工头。”
  “干什么?”
  “为了慎重起见,我在这一带搜一下吧。”
  “嗯,大概搜也白费,不过,搜一下看吧。”
  我不由得倒抽了口气儿。
  “可是,大工头……”
  划火柴的声音,他们两个不知是谁,好不容易把烟点着了。我屏住气,仔细听着。
  “干什么?”
  “那个小子,是你常常把他叫到山上来吗?”
  “……你……你……问这个干什么?”
  他没有说代笔给他写情书,开始时有点支支吾吾,但后来马上盛气凌人地反问了一句。知木虎次大声喘气,身子轻轻地动了一下,我捅了捅他的侧腹,叫他别动。
  “为……不为什么。”
  “我有重要的事叫他干,你少管闲事!”
  “是。”工头对不高兴的大工头说,“那就开始搜吧。”
  他用六尺长的木棍咚咚地敲着。我握紧了拳头。
  “混蛋,他们不会在这里磨蹭,你别自作聪明了。”大工头火冒三丈,大声吼叫,“还不赶快沿着防火带去追。”
  “是。”
  那工头慌慌张张急忙跑去的样子,好象浮现在我的眼前。
  “混蛋!”
  大工头好象对着他的背影小声骂了一句。
  这里暂时不用担心搜山了,但只要大工头不离开,我们还是一动也不敢动。
  由于太紧张,大脑好象停止了转动,似乎麻木了。这时,鼻子里痒痒的厉害,直想打喷嚏,大概吸进的灰尘太多了。
  疼痛似乎还可以忍耐,而打喷嚏好象无法忍耐。
  但是,大工头就在几步远的地方,一打喷嚏,他非听见不可。我捏紧鼻子,想拼命憋回去,但怎么也憋不住,一下子打了个喷嚏。
  幸好正在这时候,耳边响起了“啪啪啪”的枪声。震耳欲聋的枪声在山林中回响着。打喷嚏的声音,被那枪声淹没了。
  大概是气急败坏的大工头打的枪。他朝天打了三枪后,慢慢腾腾地往工地走去。
  啊,那时候,别提我心里有多么高兴了。
  对了,打喷嚏的时候,只要闭上嘴也问题不大,但那个时候我不知道……
  不知又过了多长时间,我们趴在草堆里,觉得周围渐渐黑了,空气也越来越凉。虽然是夏天,就好象秋天一样。也许因为我们趴在潮湿的地上,所以感到特别冷。
  我们虽然担心还会有人来,但最紧张的时刻已经过去了,不时小声地说:
  “不要紧了吧?”
  “再等一会。”
  知木虎次吗?他已经不发抖了。说了几次“太感谢你了”。
  他可能在想着两三天内就能见面的妻子。
  天终于黑了。小鸟突然不叫了,下面传来了点名声。我不由得紧紧地握住了知木的手。等他们走了,我们两个就可以爬出来了。
  他们终于走了,周围一步寂静,静得令人害怕。您知道万籁俱寂的世界吗?那简直是死亡的世界。
  我眼前浮现出同伴们收工的情景,觉得自己好象做了一件坏事一样对不起他们。
  您说我们马上出去了吗?没有,我很小心,等他们走了三十分钟以后,我们还趴在草堆里。直到确认周围的确没有人监视时,我才从草堆里爬出来。知木虎次也哆哆嗦嗦地从里面爬了出来,长长地出了口气。
  “一切顺利。”
  我高兴地笑了。
  “是呵,说得对。”
  知木虎次的声音虽然低,但也充满了力量。真的,大工头做梦也不会想到,我们就藏在他脚边的草堆里。
  我本以为晚上会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没想到并不那样黑,月亮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这二三天来总是阴沉沉的,没想到月亮会出来,也怪我粗心大意。黑暗可以掩护逃跑,是逃亡者的伙伴。现在明月当空,要格外小心谨慎。不过,月夜也有月夜的好处,可以看清道路、周围的草丛、树林,用不着瞎摸乱闯。也能看清追捕的工头,可以有所戒备。再说,在漆黑的夜里逃走,也不能保证追捕的人不会突然出现在眼前。反正不管有没有月亮,都各有千秋。可以说人生万事差不多都是这样的。
  我们在朦胧的夜色中走到藏衣服的灌木丛。本来工人们都是把衣服脱下来放在道旁的,但我和知木约好,藏在一块大石头后面的草丛里。工头们粗心了,他们一定没有想过衣服的事,如果想过,一找就会找到。因为藏在草丛里的衣服是很容易发现的。他们看惯了光着身子干活的工人,没有想到衣服的事。
  穿上裤子内衣,带上兜肚,再穿上外衣,我真想大喊一声:
  “知木得救了!”
  当然,现在还不能说逃跑已经完全成功,还不知道工头们会不会骑着马回来追。但事情至此,可以说已经成功了百分之八十。知木虎次也是这样想的吧?他穿上衣服说:
  “真不知怎样谢你……”他眼里含着泪,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现在感谢我还太早,粗心不得,知木。”知木虎次本来比我大,但我却以长者的口气对他说。
  当我们刚要向河边走的时候,突然嗄的一声怪叫。知木虎次一惊,急忙停下脚步。
  “知木,是乌叫。”
  知木虎次好象放心了,但不知为什么,我的心情却烦躁起来。
  夜色中,我们拨开草丛,往河边走。周围一片寂静,我们轻轻地扒开草,不敢弄出一点声音。每走一步,都要回头看一看,望望四周的动静。现在想起来,心里还打哆嗦,再也不想干第二次了。
  就这样,我们终于走到了河边,心里非常高兴。我放过木排,河流就是我的大路,而且是别人无法行走的路。大概在章鱼工棚里,只有我一个人能够站在原木上顺流而下。去年我曾在这条河里放过木排,可以说对内渊川了如指掌。
   这一带河岸,章鱼们上下工时是看不到的,来到这里可以说逃跑已经成功了。
  月光下,河面上闪烁着粼粼波光。河流中,有几根木头随波逐波。在河边上,也有几根原木缓缓漂动。
  如果是我一个人,只要手里有一根木棒,站在一根原木上,就可以轻快地顺流而下。但我的同伴知木虎次没有放过木排,不要说在河里,就是在平地上也没有在原木上站过,所以必须为他把两根原木连接起来扎个木筏子。
  明亮的月光下,我打量了一下四周。这河滩过去肯定是放木排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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