捡破烂的老头故乡的野菜 汪曾祺祺解读

汪曾祺:这个老头儿挺别致
作者:&&&& 07:19
今年5月16日是汪曾祺先生逝世10周年纪念日,作为中国最后一个纯粹的文人和抒情性的人道主义者,汪先生本真为人,本色为文,其身上所特有的深刻而又平和的古典精神,是当今文坛非常稀缺的品质。关于汪曾祺的佳话已有很多,这里撷取点滴,足以使我们重逢一种久违了的真性情。
无论怎么打量,这都是一个长得蛮精致的老头儿。浑身上下透着中国传统水墨画才有的古朴淡雅劲儿。
87年前的正月十五,肯定是个气朗天清的好日子,在江苏水乡高邮,诞生了以传统书香门第方式养育的最后一个才子文人,这就是汪曾祺。
汪曾祺的祖父是清朝末科的“拔贡”,功名略高于秀才。家里大概有两三千亩田产,还开着两家药店,一家布店。祖父很喜欢汪曾祺,据汪曾祺回忆,有一次,他不停地打嗝,祖父将他叫到一边,忽然说,我吩咐你的事,你做好了没有?汪曾祺使劲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是什么事,但嗝却不打了。祖父教汪曾祺读《论语》,写初步的八股文,自豪地夸赞自己的孙子,如果是在清朝,肯定会中秀才,并赏给他一个紫色的端砚,和好几本名贵的原拓本字帖。
汪曾祺的父亲汪菊生更是多才多艺,不仅金石书画皆通,还练过中国武术,是一个擅长单杠的体操运动员,一名足球健将。笙箫管笛、琵琶古琴,父亲样样在行,甚至还会制冥衣,糊风筝。平时在家养蟋蟀、金铃子,来了兴致,会与儿女们在麦田里尽情奔跑,用琴弦放风筝。
在汪曾祺的印象里,父亲以“懒”出名。他那裱糊的“四白落地”的画室里,堆积了很多求画人送来的宣纸,上面都贴了红签:“敬求法绘,赐乎××”。母亲有时提醒:“这几张纸,你该给人家画画了。”父亲看看红签,说:“这人已经死了。” 汪曾祺从小就喜欢站在父亲旁边看他做画,看他如何伸着长长的指甲在宣纸上划印,比来比去地构图、布局,这深深影响了汪曾祺的审美意识。
汪曾祺很崇拜自己的父亲,尤其喜欢他的率性、没有长辈架子。“多年父子成兄弟”是汪菊生的名言。17岁时,汪曾祺有了朦胧的初恋,放暑假了,呆在家里写情书,给父亲看见了,他不但不阻止儿子,还站在一旁帮着出主意。沐浴在这样一个宽容平和的父辈之爱里,可以想象,汪曾祺成长地多么自在。
对汪曾祺来说,大概唯一的遗憾就是没有见到自己的亲生母亲。在他很小的时候,母亲就得了肺病,在另一个房间里隔离着。不久就告别人世。但后来的两任继母,对汪曾祺都是疼爱有加,对他像对待自己的亲生骨肉一样。
浓浓的亲情伴着汪曾祺长大成人,幸运女神对他依然情有独钟。在上个世纪烽火乱世的30年代,他竟然有幸考入西南联大中国国文系,授课的老师全都是来自北大、清华、南开的名家。朱自清、金岳霖、闻一多、吴宓、沈从文等皆成为汪曾祺的老师。刚刚走出书香门第,便直接步入国学殿堂,汪曾祺直接传承了大师们身上深厚的国学功底,可以说,中华传统文化底蕴在汪曾祺身上是浑然天成的。
自西南联大毕业后,汪曾祺曾到建设中学任教,并在那里结识了施松卿女士。这个比汪曾祺大两岁的女孩后来成为他的妻子。她也是西南联大的高材生,开始在物理系,后转入英语系。1946年,二人来到上海,正值内战期间,环境恶劣,因为找不到职业,汪曾祺情绪很坏,沈从文写信骂他:“为了一时的困难,就这样哭哭啼啼的,甚至想到要自杀,真是没出息!你手中有一支笔,怕什么!” 在沈从文的鼓励和帮助下,汪曾祺后来辗转来到北平,在历史博物馆谋了个馆员差事。
汪曾祺一生的故事没有跌宕起伏的情节,最大的坎儿莫过于1958年因为指标不够,被“补打”成右派了。连他自己都解嘲地说,“我当了一回右派,真是三生有幸。要不然,我这一生就更加平淡了。” 1958年,他被下放到张家口沙岭子劳动四年,在位于高寒地区沽源坝上的“马铃薯研究站”,终日画《中国马铃薯图谱》和《口蘑图谱》,这样寂寞单调的生活,他却回味无穷,感叹“真是神仙过的日子。没有领导,不用开会,就我一个人,自己管自己。”而且,“像我一样吃过那么多品种的马铃薯的,全国盖无第二人。”铁凝特别为汪曾祺的这段经历感动,她说,一个对土豆这么有感情的人,他对生活该有怎样的耐心和爱?汪老从容地东张西望地走在自己的路上,抚慰着这个焦躁不安的世界,把他孤独而优秀的灵魂,回赠给了我们这些活在世上的人。可惜,《中国马铃薯图谱》这部奇特著作的原稿在“文革”时被毁掉了。
别看老头儿恬淡,其实有着异常刚性、清醒的一面。当年,邓友梅、林斤澜被打成右派,平时与邻居打个照面都不敢搭腔,而彼时的汪曾祺正被江青赏识,成为样板戏《沙家浜》剧本改编的主笔。逢年过节,汪曾祺把林邓二人接到西郊自己家中,亲自下厨,做几个菜,招待老朋友。邓友梅就问汪曾祺:“你现在是大红人,和我们俩搅在一起,不怕沾包儿啊。” 汪曾祺说:“咳,江青用我,就是用我的文字,我心里呀,跟明镜似的。” 邓友梅感激地说,在那个年代唯一接待我们俩的就是汪曾祺。
据邓友梅回忆,很多当年写样板戏远远不如汪曾祺的人,后来都替样板戏说话,说是文化人自己干的,江青并没有干涉多少,只是换换题目而已。唯一站出来,指出江青如何干扰样板戏,如何在她的指导下写作的是汪曾祺,是汪曾祺自己揭露了当时样板戏的“四人帮”后台,这让人十分钦佩。因为这是别人想避都避不开的事情。这种人格力量足以穿透人心。“文革”过后,有出版社要出一批北京作家的作品选,当时没有汪曾祺,林斤澜立刻回绝,说,没有汪曾祺,这本书我们谁也不参加。
生逢乱世,怎么可能没有苦难和窘境,实际上,是汪老将一切青云与低谷完全看淡了,举重若轻,而不是真的人生如坦途。平淡是个很不容易实现的境界,大部分人都是误将平庸做平淡,即便经历丰富,也是庸庸碌碌了此生。问题的关键在心态。
汪老这个人,很通感,这样说不知是否合适?但我确实感受到他敏锐的触角,在生活与艺术之间可爱地伸来伸去,传递着几多眷恋与多情。创作的时候,他经常用美食做比喻,比如,他说,“使用语言,譬如揉面。”“抒情就像菜里的味精一样,不能多放。”而在苦闷生活中,他常常用超然的艺术美来愉悦自我。他把批判当成是在出演一部荒诞喜剧,他把检查材料当成一篇篇美文来书写。平淡是汪老的压轴菜,让人从中品出人生的隽永。
通感更进一步就是通达。汪老一生随遇而安,知足常乐,从不怨天尤人。到老也没有自己的房子,不是住爱人单位的,就是住儿子单位的,从来没享受什么局级干部待遇,但他也从来没有在乎过。老之将至,很多人都直呼他“老头儿——”。潘旭谰头一次听到这样的称呼,很忿忿,说,怎么能叫人家老头儿,这在南方来讲,是不礼貌的,不尊重人。但在汪老家,从夫人到儿女,乃至孙子孙女都可以这样叫他。“多年父子成兄弟”也是汪老对待子孙的态度,无论何时何地,对待晚辈,对待年轻作家,他都是平和亲切、顾盼有情的,洋溢着一股其乐融融的祥和气。
向汪曾祺求书画,是件很容易的事情。老头儿一高兴,就会自投罗网,主动说:“我给你画幅画好吗?我给你写幅字好吗?”
很多人弄不明白,为什么有很多女孩子喜欢汪曾祺。外出开会,无论走到哪儿,总有一群小姑娘围着他,趋之若骛地向他讨画,甚至到了半夜12点钟了还不走。北京作协名誉副主席,作家赵大年当年没敢向汪曾祺讨画,却扮演过为他轰赶女孩子的角色,嘴里还不停抱怨着:“看把老人家给累得。”
有一次开会间隙,大家到温州某地划船,六、七个人一个船,赵大年的船上都是男的,汪曾祺的船上却都是美女。这让赵大年纳罕至今,琢磨来,琢磨去,大概是因为汪老的文章有人情味,有人性,有爱心。爱人者,人见人爱。沈从文与汪曾祺的文章都是不受官方喜欢的,但女孩子喜欢。为什么?因为他们都善待无雕饰的人性之美。
文如其人这句话并不是用在谁身上都合适的,但对汪老却再合适不过。汪老手中这支别致的笔,必须碰到和他一样别致的伯乐,才能给中国文坛带来别致的风景。
1961年,《人民文学》的编辑崔道怡在一堆来稿里看到了《羊舍一夕——四个孩子和一个夜晚》,不禁眼睛一亮。这篇小说,题目充满诗意,内容更有味道。当时崔道怡不知道汪曾祺的政治处境如何,仅从作品角度出发,他找到同事,也是沈从文的夫人张兆和,请她看看并提建议。张兆和当时就说,很好,最好找画家黄永玉做插图。很快,《羊舍一夕》刊登在《人民文学》上。18年后,汪曾祺又写出《受戒》,这篇小说宛如一块温润的碧玉,给焦躁不安的中国当代文坛带来了久违的清新和亮色,带来了安宁与和美。崔道怡激动万分,称之为可以传世的精品。由于种种原因,这篇作品未能获奖,崔道怡将其收进自己编辑的“获奖以外佳作选本”。当《大淖记事》荣获1981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时,有人认为它结构不完美,崔道怡却觉得结构别出心裁。事隔多年,汪曾祺深有感触地说:“我的作品能得到老崔的欣赏,我就像喝了瓶老酒似地从心里往外舒坦。”
80年代初,崔道怡在编《建国三十年短篇小说选》的时候,曾让每位作家写一个小传,这可能是汪老自己传记里最早的《小传》:
汪曾祺,江苏高邮人,1920年生,童年和少年时期是在家乡度过的,1939年,在昆明入西南联大读中国语文系,毕业后在昆明、上海教过中学,在北京历史博物馆当过职员,1949年在北京参加人民解放军南下工作团,以后在北京市文联、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工作,编过《说说唱唱》,编过《民间文学》,1958年到张家口农村劳动了4年,1962年调到北京京剧团,后来改为北京京剧院,担任编剧至今。开始写作颇早,1940年发表第一篇小说,1948年出版过一本小说集《邂逅集》,1963年出版过一本薄薄的小说集《羊舍的夜晚》,写小说是时断时续的。小时家住在城外的一条接近农村的街上,接触的人都是挑夫、手艺人、做小买卖的、店铺里的学徒,我对他们的哀乐比较熟悉,一部分作品是反映他们生活的。我父亲是个画家,我小时候,喜欢画画,高中毕业后,曾经想考美术学院,没有实现。现在我还喜欢画画、看画,偶尔还涂抹两笔。浅幸,也许因此我的小说受了一些中国国画的影响。我是沈从文先生的学生,到现在还能看出我的某些风格和沈先生是有些近似的。我在大学里读的是中国国文系,但是不大上课,大部分时间倒是读许多外国的翻译作品,契诃夫、阿索林、纪德、海明威,因此我的小说有一点不今不古,不中不西,我最近对自己的要求是“回到现实主义,回到民族传统”,我所向往的现实主义和民族传统是能够包容一切的流派的现实主义,和可以吸收西方和东方的影响的民族传统。我比较熟悉旧社会,近年来发表的小说以反映旧社会的为多,但是小说中的感情是一个八十年代的人的感情,我也愿意多写一点反映当前生活的作品,但是我对当前生活还缺乏自己的独特的观察与思考,还没有熟悉到可以从心所欲,挥洒自如的程度。我需要学习。
汪曾祺非常自知,说自己“充其量是个名家”。他生前比较在乎和认可的文坛评价,是将他定位为“本世纪中国最后一个纯粹的文人。” 他也经常调侃自己是中国最后一个士大夫,大千世界里的一个游客。面对当时文坛盛行现代派,先锋实验等等的西化潮流,汪曾祺说,“我的作品和我的某些意见,大概不怎么招人喜欢。姥姥不疼,舅舅不爱。”但“我仍将沿着这条路走下去。有点孤独,也不赖。”
由名家变成大家的潜力,是自汪老去世后才真正显示出来的。实际上,在经历了“文革”可怕的文化断裂后,是汪曾祺让民族传统和现实主义返老还童,重新焕发了生机。
别致如汪曾祺有着浓重的个人癖好,因为他对生活有深厚的执爱。汪老把自己的业余爱好总结为:写写字、画画画、做做菜。当汪老生命的最后一刻,回光返照的时候,还让家人回家取老花镜来,他要看书。他临走前的最后一句话是——给我来一杯碧绿透亮的龙井!老人去世后,他的遗像前就搁了一个酒壶,一包烟。
汪曾祺喜欢喝酒,是有渊源的。他的祖父没事就爱喝点酒,只一个咸鸭蛋就能喝上两顿,喝到兴头上,还一个人躲到房间里,大声背唐诗。父亲就更不用说了,汪曾祺十几岁时就和他对座饮酒,一起抽烟,父亲还总是先给他点上火儿。
在西南联大的时候,汪曾祺没少喝醉过。有时候,肚子饿了,跑到沈从文宿舍对面的小铺吃一碗加一个鸡蛋的米线。一次,竟喝得烂醉,坐在路边,被沈从文看到了,还以为是个生病的难民呢,走进一看,竟是自己的学生,赶紧和几个同学把汪曾祺架到宿舍里,灌了好些酽茶,这才清醒过来。
上了岁数之后,汪老仍然爱喝酒,可是老伴不干,经常为喝酒的事,召开家庭批斗会批判老头。有一次,汪老偷偷摸摸去买酒,人家暂时没零钱找,欠他五毛。汪老忙说,“不必找了,不必找了。”拿脚就走人。第二天,汪老夫人施女士下去买菜的时候,卖酒者擎着五毛钱,冲她大喊:“你们家的大作家来我这里买酒了,这是我欠他的五毛钱,现在还给您。”这下可坏了,露馅了,老太一回到家就开始审汪老。
老太对汪老有三种称呼,平常状态下是拉着长央叫“老头儿——”,亲热的时候,叫 “曾祺——,”碰到这样的时候,汪老会特别开心。如果忽然来一声“汪曾祺!”老头心里就直发毛——要坏事,要坏事。
这天,老太拉着脸高声喝道:“汪曾祺!” 汪老立刻像个做错事的小学生一样,心里直打鼓,双手也不知该往哪里放,还琢磨呢,最近没偷着买酒喝啊,又咋啦?正纳罕间,只听见老太连珠炮似的向他发难,“你不但在家里公开喝酒,炒菜的时候偷料酒喝,还瞅机会到宴会上去喝个痛快,现在居然敢自己跑到小酒馆去喝!”汪老赶紧辩解,没有的事啊!老太立刻拿出汪老刚发表的短篇小说《安乐居》,戳到老头儿鼻子尖下面,质问到:“还敢嘴硬,有小说为证!没喝怎么会写的这么好啊!”这下老头哑巴了。
其实,汪老是一个非常懂得酒文化的大家,对酒的态度始终停留在品上。他和林斤澜、邓友梅仨好朋友,到宜宾开会时,曾一起去五粮液酒厂喝酒。两杯酒下肚,汪曾祺的眼睛亮闪闪的,津津有味地说道,“有一个北京京剧院的老演员,演小花脸的,生病住院了,出院的时候,大夫说,如果你能做到不抽烟不喝酒,就可以再活20年。他回来后就琢磨,假如让我不抽烟,不喝酒,我再活20年,还有什么意思啊?”这可真是道出了汪老的心里话。
汪曾祺一辈子创造美文,制作美食,奉献美。他不是那种只会吃不会做的半调子美食家,而是既会吃又会做,喜欢粗菜细做,特别是拌菠菜。在《自得其乐》一文中,汪老悠然写道:“我曾用家乡拌荠菜法凉拌菠菜。半大菠菜(太老太嫩都不行),入开水锅焯至断生,捞出,却根切碎,入少盐,挤去汁,与香干(北京无香干,以熏代干)细丁、虾米、蒜末、姜末一起,在盘中抟成宝塔状,上桌后淋以麻酱油醋,推倒拌匀。有余姚作家尝后,说是‘很像马兰头’。这道菜成了我家待不速之客的应急的保留节目。”汪老还自我发明了小吃“塞肉回锅油条”——“油条切段,寸半许长,肉陷剁至成泥,入细葱花、少量榨菜或酱瓜末拌匀,塞入油条段中,入半开油锅重炸。嚼之酥碎,真可声动十里人。”
如此有声有色,真是让人忍不住咽口水。汪老做菜很简单,跟写小说一样,就一个主菜,四碟小菜。1996秋天,他请何镇邦吃爆肚,那时,何镇邦住亚运村,给汪老打电话说,“老头儿,我打车过去80元钱,在这边什么吃不到啊,偏要吃你一顿爆肚。”汪老说,“我这个爆肚可不是随便吃得着的,你看着办吧。”11年过去了,过去对爆肚没什么好印象的何镇邦,至今还记得那汪氏爆肚的美味,真个是唇齿留香。
汪老喜欢美食,擅做美食,他的老朋友也是这样。有一回,日本人送给赵大年特别好的鲨鱼的鳍,但却不会做,后来一想,林斤澜和汪曾祺脾性相投,对烹饪也颇有研究,便把鱼翅拿到林老那里,让他做,准备去品尝,结果一等就是三年,还是没有等到。最后,赵大年实在憋不住了,跑去问林斤澜,“我那鱼翅您做了吗?”林斤澜挠着头皮想了个半晌,回道:“我给吃了呀。”
汪老这辈子最讲究的是意境,他这种追求渗透到生活中的一颦一笑,即便是在逆境中也能寻出美来,自得其乐。他的文章,读来好象都是些家常话,从来没有什么口号,却句句都是至理名言,我最欣赏这一句——“生活,是很好玩的。”
无论怎么看,这都是一个很别致的老头儿,是个在一地鸡毛中,也能够做到诗意栖居的大家,是个对人间烟火充满了世俗趣味的出世者。“老头儿”汪曾祺三杂
——儿女眼中的父亲
 来源:生活时报 
三杂者,吃杂食,看杂书,写杂文。这里说的杂文,不是鲁迅写的那种杂文,而是杂七杂八,不入正体的文章。三杂之间有一定联系,吃杂食,看杂书,多与写杂文有关。爸爸自称是个杂食动物。许多人从传言或是爸爸的文章中,知道他是个美食家,但是了解他是个杂食家的并不多。爸爸生在高邮,以后住过昆明、上海、北京,还跑了不少地方。对各地的吃食他都很有兴趣。都想品尝一番,特别是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他为在江阴上高中时没有吃上河豚遗憾了六十年。他去内蒙,专门要试试生吃羊肉。他晚年去云南,就想尝一个傣族的苦肠———牛肠里没有完全消化的青草,傣族人生吃,做调料,蘸肉。这玩艺我们想想都害怕。可惜,当地人怕同去的作家接受不了,只给做了一个苦肠加肉蒸丸子,让他很不过瘾。爸爸的杂食,是平民化的杂食,不是有钱者的杂者。他对熊掌、山瑞、鹿唇、猴脑之类的不感兴趣(感兴趣其实也吃不着),他所着意的是一般百姓的“吃儿”。爸爸在剧团上班时,经常跑到附近的小饭馆,吃碗卤煮火烧,来上二两酒。到了外地,也四处寻摸各种杂吃。有一年他和一帮作家到广西桂林,放着宾馆的大菜不享用,非要和贾平凹到街头的小饭馆找乱七八糟的东西吃,最后相中了老友面,好像就是酸笋肉丝面。以后两人一走进小馆子,贾平凹就高叫一声:“两碗老友面!”爸爸对贾平凹印象不错,除了觉得他有才外,还因为两人曾经是“面友”。在家里,爸爸也常常做些杂七杂八的东西:麻豆腐,炒疙瘩皮,羊头羊蹄,热汤面就臭豆腐……全是北京过去平民吃的玩艺,上不得大雅之堂。别的犹可,煮羊蹄子可是实在让我们接受不了,味太大。可“老头儿”不管我们的抗议,依然照做不误。爸爸做这些吃食有瘾。头几年,市面上还没有爆肚卖,他为了吃这口,自己买回生牛肚,一会儿加碱一会儿用面一会儿又添醋,吭吃吭吃洗上半天。好容易洗干净了,还得把牛肚里外都撕去一层,只留下中间的部位,然后自己配制调料。这通折腾,没有两三个小时拿不下来。最后,满打满算能爆出一笊篱,还嚼不烂。爸爸倒是吃得津津有味,用他的假牙用劲磨蹭,一边还说:“爆肚就是不能嚼得太烂。”有这回事?爸爸去世后,原来在东安市场摆摊的爆肚冯重新开业。听冯家第三代传人冯国明先生介绍,羊肚有八个部位可以爆,牛肚四个,有些部位爆后就是嚼不烂。看来,爸爸还有些道道。爸爸的口味也很杂,酸甜苦辣咸照单全收。他原来不吃苦瓜,上大学时因为吹牛说没有不吃的东西,结果被一个诗人同学整了一下,请到饭馆连点三个苦瓜,凉拌苦瓜,清炒苦瓜,苦瓜汤,爸爸咬咬牙全吃了下去,从此便吃起了苦瓜。我们家餐桌上有苦瓜的历史总有三十年了,自北京开始有苦瓜卖时就吃。80年代初期,汪朗把从工厂工友那里学会的四川的夹沙肉,给家里演示———用肥膘肉,煮半熟,切大片,两片不切通,内夹红豆沙,将肉在碗中码齐,上覆拌好红糖的糯米,然后上笼蒸至粑烂,吃时加入适量白糖。做出后大家都不敢下箸,大肥肉,甜吃,听着就吓人。待到一品尝,却无人不说好吃。爸爸一边嚷着:“不能吃了,再吃就要死了”,一边筷子又对着一块肥肉扎下去。爸爸的杂食性,对他的文学创作多有裨益。他曾经写过一篇小说《金冬心》,说的是扬州一盐商请客行酒令时,一不留神自己瞎编出了一句令词“柳絮飞来片片红”。柳絮本白色,何来片片红?盐商正下不了台,金冬心现编一首诗托为元人所写:“廿四桥边廿四风,凭栏独忆旧江东。夕阳返照桃花渡,柳絮飞来片片红。”不但解了盐商的围,还显得该人很渊博。事后,金冬心当然少不了一份厚报。爸爸觉得金冬心确实有捷才,但是这种帮闲只能算是“斯文走狗”,于是就这件事写成了一篇小说。爸爸把不少吃过的见过的听过的东西都写入了文章:《食道寻旧》、《五味》、《肉食者不鄙》、《鱼我所欲也》、《故乡的野菜》……他写过《吃食与文学》。除了爱吃杂食外,爸爸还爱看杂书。爸爸去世后不久,一家无聊小报登了一篇文章,说是汪曾祺的子女要把他藏书捐给现代文学馆,而且还有几家报纸转载了。弄得现代文学馆不知所措,他们从来不知道这件事,于是打电话到家里询问详情,表示如确有此意他们定当安排。我们哭笑不得,这纯粹是瞎掰,半点影儿都没有。倒不是我们不想捐书,是爸爸实在没有什么可捐之书。一般人可能觉得,汪曾祺是“最后一个士大夫”,是“学者文学”的代表,家中应该藏书甚丰,还得有不少孤本善本。其实,全然不是这么回事。爸爸的藏书实在是可怜。“文革”之前,我们家里的书满打满算不到一书柜。他说过,对他创作影响最大的中国作家鲁迅、沈从文和废名,外国作家是契诃夫和阿索林。可是家里《鲁迅全集》只有第一卷,沈从文作品只有1957年出版的一本小说选集,废名的作品则一本没有。契诃夫的小说集倒是全的,这在爸爸藏书中是少有的,阿索林写过什么我们则一无所知,因为家里没有他的书。家里的书很不成系统,有几本苏联的少数民族的史诗,什么《沙逊的大卫》、《虎皮武士》,大概是爸爸在民间文艺研究会工作时买的,有闻一多的两本选集,一本是《神话与诗》,一本名字忘了;有几本外国小说译本:梅里美的《嘉尔曼附高龙巴》(嘉尔曼即卡门)、《哈代短篇小说选》,还有丹麦、瑞典的不太有名的作家的短篇小说集。其他中国作家的小说家里基本没有。爸爸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书,介绍中国古代法医断案的《洗冤录》、介绍古代陶瓷的《景德镇陶艺录》,还有《盐铁论》、《梦溪笔谈》、《癸巳类稿》、《十驾斋养新录》等等,大都是在张家口劳动时买下的。“文革”之后,重印了一些中外文学名著和古籍,家里这些书才多了一点。家里没有什么像样的书,爸爸的学问又是从哪儿来的呢?他大学时读了不少书,后来在剧团也读了不少书。爸爸在剧团的同事说,团里资料室的书几乎让他翻遍了。爸爸还在剧团买书,买《植物名实图考》之类的杂书,这样的书全剧团可能只有他会看。那是1972年年底的事。他给朱德熙写信说:“今天我还为剧团买了一套吴其浚的《植物名实图考》及其长编。那里的说明都是一段可读的散文。你说过:‘中国人从来最会写文章’,怎么现在这么不行了?对于文章,我寄希望于科学家,不寄希望于文学家。因为文学家大都不学无术。”爸爸60岁之前看书是比较多的,以后除了写文章需要外,在家里不怎么看文学作品,无论是中国的还是外国的。他平时常翻的是过去看过的各种杂书,《容斋随笔》啦,《梦溪笔谈》啦,《东京梦华记》啦,还有历代文人谈吃的小册子和各种诗话。此外,他还看些书论画论一类的书,杂七杂八。他觉得这些东西很有意思,比看大部头的文学作品收获要多。爸爸常看一本真正的大部头的书,是———《辞海》。有时他要写文章时,先要把《辞海》打开,铺在床上,翻来翻去,然后再动笔。我们不知看《辞海》干什么。后来发现他是真有用。爸爸写过一篇《萝卜》,里面有一段话:“萝卜原产中国,所以以中国的为最好。有春萝卜、夏萝卜、秋萝卜、四秋萝卜,一年到头都有。”他去世后,我们给他编《全集》时,发现“四秋萝卜”讲不通。中国历来只有“三秋”之说,哪里来的“四秋”。也许是“四季”之误。但是到哪里查找核实呢?我们想到爸爸总翻《辞海》,于是试着也找了一下。果然,《辞海》中的记载是“四季萝卜”,而且表述与爸爸的文字很相似。后来发现,爸爸的其他文章也有《辞海》中的一些材料。他写过一篇《马铃薯》,里面写道:“一早起来,到马铃薯地里,(露水很重,得穿了浅革幼的角胶靴),掐了一把花,几枝叶子,回到屋里,插在玻璃杯里,对着它画。马铃薯的花是很好画的。伞形花序,有一点像复瓣水仙。颜色是白的,浅紫的。紫花有的偏红,有的偏蓝。当中有一个高庄窝头似的黄心。叶子大都相似,奇数羽状复叶,只是有的圆一点,有的尖一点,颜色有的深一点,有的淡一点,而已。”《辞海》的相关描述则为:“地上茎略呈三角形,有毛,奇数羽状复叶。伞形花序顶生。花白、红或紫色。”“老头儿”把这段话打散了,把什么“奇数羽状复叶”、“伞形花序”之类的词用进自己的文章,显得挺“学术”。爸爸这样做是有自己的追求。他喜欢读一些既有科学性又有文学性的文章,像《植物名实图考》,法布尔写的《昆虫记》,也想写写这类有些实在内容的东西,而不是一味说空话。为了弥补科学知识的不足,借助各种工具书也是自然的。爸爸书看得杂,懂得的东西也多,文章不免写得也杂,有时对文学之外的问题发表意见。他不是书法家,但是谈过对书法的印象。他不是专业画家,也爱谈谈中国画的问题。我们对这些可是一窍不通,也不知道是不是说到了点子上。只能从行家的反映中了解一二。爸爸去世后,我们想找个书法家写块墓碑,懂行的人推荐了大康。我们知道爸爸生前知道大康,参观过他的书画展,觉得很有水平,找这样的人写字爸爸大概不会反对。大康的名气很大,和爸爸没有什么直接交往,身体又不好,但是听说这件事立即答应了下来,大康说,爸爸写过一篇谈书法的文章,很大胆,直截了当地说出了他们不便说的话,因此早就知道汪曾祺。大康退还了我们带去的一点礼品,提出爸爸的《全集》出版后送他一套就行了。遗憾的是,爸爸的《全集》出版时,大康已经住进了医院。即便如此,他还捎话说想看一看书,爸爸的《全集》上午送到,下午他就去世了,也不知道最后看了一眼没有。大康提到的这篇文章我们知道,发表在《光明日报》上,题目就叫《字的灾难》。文章对刘炳森、李铎这样当红的书法家的招牌字明确提出了自己的不同看法,提醒他们不要只迎合商业心理,也要照顾一下市民的审美心理。爸爸很少指名道姓地对文学圈中的什么人提出批评,但是对书法家却是这样。可能是他觉得不是同行说话尽可以随便一点,不会涉及派系,也不会有什么人当真,再有就是对一些人写的字觉得实在不敢恭维。爸爸还有一些杂文则不太为人所知。他写过一本《释迦牟尼传》,是江苏教育出版社约写的,只出了一两千册,基本是赠品;写过新华社对外特稿———《北京人的遛鸟》。这本是妈妈的工作,但是她对此所知不多,于是就硬派到爸爸的头上了。这样的文章爸爸连暑名权都没有,但是还得格外认真,否则妈妈没完。遛鸟的人是北京人里头起得最早的一拨。每天一清早,当公共汽车和电车首班车出动时,北京的许多园林以及郊外的一些地方空旷、林木繁茂的去处,就已经有很多人在遛鸟了。他们手里提着鸟笼,笼外罩着布罩,慢慢地散步,随时轻轻地把鸟笼前后摇晃着,这就是“遛鸟”。他们有的是步行来的,更多的是骑自行车来的。他们带来的鸟有的是两笼———多的可至七八笼。如果带七八笼,就非骑车不可了。车把上、后座、前后左右都是鸟笼,都安排得十分妥当。看到他们平稳地驶向通向密林的小路,是很有趣的———骑在车上的主人自然是十分潇洒自得,神清气爽。爸爸原来在甘家口住时,经常一大早去玉渊潭遛弯,认识了不少遛鸟的,因此才能应承这样的文章。爸爸甚至还写过一回广告。广东一家广告公司在北京西山的八大处建了个山庄,想出一本精美画册来促销,里面要介绍八大处周围环境的文字,必须有文化有品位,于是公司便想到了“老头儿”。尽管约稿出价甚高,是一般文章稿费的几十倍,爸爸却毫不犹豫地拒绝了这件事。负责联络此事的是中央戏剧学院毕业的一个小姑娘,在北京人艺呆过,以后去了广东。她人挺机灵又很懂事,和“老头儿”东拉西扯,海阔天空地闲聊,搞得爸爸妈妈都挺喜欢她,像看待自己的儿女一样。最后她提出自己的苦衷,希望爸爸帮帮忙,有了这份人情,此事才算谈成。爸爸写了这么多杂文,有没有不会写的文章。当然有。他不会打报告,不会写那种向有关部门提出自己要求的报告。因为这样的报告在语气上得低声下气一点,爸爸觉得太跌份儿。尽管不说,爸爸心里存有那种“我不求人富贵,人需求我文章”的傲气,逢到求人的事自然会难受。汪明在黑龙江建设兵团想调回北京时,汪朝在工厂想调动工作时,都曾经让“老头儿”帮忙写请调报告,写出来的全然不成样子。爸爸当了右派回北京之后,一直住妈妈单位的房子,比较狭小。他有些名气之后,总有一些港台作家和外国作家到家里来看,这不免有些不方便。爸爸和妈妈的朋友也是作家韩蔼丽到作协反映这一情况,呼吁帮忙解决一下爸爸的房子问题。作协的领导也到家里看过,也很同情,让爸爸写一份报告,说明实际情况并提出要求,以便研究解决。这下爸爸可真是犯了愁,整天气乎乎地说:“我不要房子,也不写报告,现在住得就挺好。”这“老头儿”,倒好像别人欠了他什么。在妈妈的“高压”之下,爸爸最后还是被迫投降,写成了报告,但是不合标准。最后,还是妈妈口授主要意思,爸爸进行文字润色,才把报告写成。不过,报告写好上交后,又碰到了其他问题,到头来,爸爸终于还是没有住上属于自己的房子。
一周图片排行榜
高中毕业生最后一次集体晚自习
光明网版权所有}

我要回帖

更多关于 夏天的昆虫 汪曾祺 的文章

更多推荐

版权声明:文章内容来源于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权请点击这里与我们联系,我们将及时删除。

点击添加站长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