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中行阅读理解写的藕断丝连课后题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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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藕断丝连
  前面多次谈到思路,因为作文是把思路化为文字,定在纸面上的一种活动。思路流动,要变,由此及彼,这就会产生两个问题:(1)“此”是现在想的,已定,要过渡到哪一个尚未出现的“彼”才合适呢?(2)此和彼之间,要保持怎样的关系才合适呢?前一个问题难于明确地解答,因为思路的变动是受各种条件约束的,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条件,同一个人异时也有不同的条件,所以同一个此可以过渡到不同的彼。
  例如甲乙二人都因为听到某女演员的名字而想到她,这是“此”相同;可是“彼”呢?甲想到的是她演的某剧中人过于夸张,多有失实之处,因为甲看过这场戏,并对剧中人的性格、生活等有自己的看法;乙想到的却是她刚从外地演出回来,因为他们很熟识。同是由此及彼,此同彼不同,这里没有对错、高下之分,因为都是顺应自己的条件。这样,对于前一个问题,我们只能说,凡是思的方面有可能连上的,都应该算作合适,至少是可以接受的。剩下后一个问题,是靠前的此和靠后的彼应该保持怎样的关系,说具体些是此和彼要怎样断(此变为彼),怎样连(变要合情合理)。
  问题还是太大,应该化小;或太概括,应该化为具体。化的办法是:(1)把思路限制在就某题目而作文的范围之内。这就像是规定在体育场里跑步,无论你怎样乱闯,总不能跑到场外。(2)讲思路的连和断,都限制在化为文字,写到纸上以后。这样,思路的形音义都表现在纸面上,连和断的情况就比较容易看清楚,因而也许能够讲出一些道道来。
  这连和断的问题是多年前早已想到的。来源于“读”。读有些文章(指一般散体文章),自然是所谓名作,语句扣紧主题,迤逦而下,像是穿得整齐的串珠,珠与珠连得紧凑,断得利落,几乎是读了上句,预想会来的下句跃然而出。相反,读有些文章,自然是不成熟的,就没有这种感觉,而是当断不断,当连不连,读到一处,不知道该不该停止,暂停止,下边忽然来一句,又不知道从何而来。两类文章,造诣不同,这容易说;追根问柢,这不同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想,这大概是思路不清表现在语言方面,或思路和表达能力都有缺欠。我们都知道,思路和语言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因而想改善、提高,就要在思路和语言方面兼程并进。目标是什么?简单而形象地说是“藕断丝连”。藕,切断,比喻是文章的句和段,要断得整齐、利落;丝,恰好谐音,是思,即思路,要连得紧密、自然。这个意思,想写一篇文章谈一谈,一直没有动笔。原因是:(1)有关思路的事,不容易说明白。(2)举例吧,正面的例俯拾即是,但离开体会,并不容易说明问题。(3)反面的例,除了(2)项理由之外,还要加上容易惹人不愉快。(4)说到底,还是积土成山的问题,最有效的办法是在读、思、写方面努力,慢慢摸索,画饼不能充饥。总之是想得很多而未能实行。现在谈关于作文的一些问题,藕断丝连的想法躲不过了,所以只好硬着头皮把这既质实又难于抓住的事物尽力之所及梳理一下。
  先看下面的例:
  (1)第二天,他就在一个会场上被捕了,衣袋里还藏着我那印书的合同,听说官厅因此正在找寻我。印书的合同,是明明白白的,但我不愿意到那些不明不白的地方去辩解。记得《说岳全传》里讲过一个高僧,当追捕的差役刚到寺门之前,他就“坐化”了,还留下什么“何立从东来,我向西方走”的偈子。这是奴隶所幻想的脱离苦海的惟一的好方法,“剑侠”盼不到,最自在的惟此而已。我不是高僧,没有涅的自由,却还有生之留恋,我于是就逃走。(鲁迅《为了忘却的纪念》)
  (2)我正上体育课,锻炼身体,人人说很重要。老师迟到了。同桌小王喜欢上课说话,别的人一齐嚷嚷。这算上的什么课!下周该考算术了,考几门课,题太多,算术题也许不容易。老师终于来了。
  (1)是正面的例,内容的深刻、沉痛,文气的奔放、流利,谁读了都会体会到,用不着说。这里只说说语句的断和连。断是文中点句号的地方。句号以上的一组话,无论由意义方面体会还是由语句方面吟味,都是个整体;整体以内,处处结合得紧密,整体以外,也就是对于上下句,则有情谊而不是一家。这能断是表示思路的清晰,既能驻,又能跳。再说连,思路流动,由此及彼,有如祖父生儿子,儿子生孙子,儿子是祖父所生,孙子是儿子所生,虽然不免于变异,却总是具有承嗣关系。这承嗣关系,有时比较明显,如“听说官厅因此正在找寻我”和“印书的合同”间,句号之前重点说柔石被捕(一个藕段),句号之后重点说自己不想顺受(另一个藕段),中间由“印书的合同”连系着,这根丝很明显。承嗣关系有时不那么明显,如“不愿意到那些不明不白的地方去辩解”和“记得《说岳全传》里讲过一个高僧”,骤然一看像是没有关系(断了丝),及至往下读,到“我不是高僧……于是就逃走”,才知道这根丝还是紧紧地连系着,像是大跳而实际跳得并不远。丝连还有一组语句之内(逗号之上和之下)的,如“是明明白白的”和“但我不愿意到那些不明不白的地方去辩解”,意转而丝连得非常紧。这像是散步随意走上岔路,貌似偶然而内有必然,文章的行云流水、涉笔成趣多是从这种写法来。这能连是表示思路的贯通,以文题为缰勒,随意驰骋。(2)是反面的例,与(1)对比就可以知道,是当断而不知道如何断,这表示思路不能清晰;当连而常常脱节,这表示思路不能贯通。
  以上解释举例,断和连分开说。其实,断和连是同一事物的两面,不能断就用不着连,不能连就用不着断。以下为了方便,还是分开说。
  先说断。断有级别。为了减少头绪,我们可以把用句号(或大致相当于句号的叹号、问号等)截住的一部分看作基本单位。这样,由句号截住的一些语句是个小的“意组”。若干小的意组可以组成较大的意组,表现为文章中的“段”。若干较大的意组还可以组成更大的意组,表现为有些内容较复杂的文章分为(一)(二)(三)(四)几部分。句与句之间由细丝连着,因为共同阐明主题的某一部分内容,意思关系近,细丝足够用,割鸡不必用牛刀。这情况,开卷就可以看到,用不着举例。(有人句号用得多,有人逗号用得多,这决定于对于意组大小的理解不同,这里不谈。)至于段与段之间的粗丝连系,概括说容易,是:上段末句阐明的是“这”一部分内容,下段首句阐明的是“那”一部分内容;可是对文章总的主题说,阐明的又是同一个内容。有同有异,所以要用粗丝连着。怎么样算用粗丝连?举南宋姜夔一首有名的咏蟋蟀的《齐天乐》词为例:
  庚郎先自吟愁赋,凄凄更闻私语。露湿铜铺,苔侵石井,都是曾听伊处。哀音似诉,正思妇无眠,起寻机杼。曲曲屏山,夜凉独自甚情绪?西窗又吹暗雨,为谁频断续……
  词分上下两片,相当于文章的两段。下片起始名为换头。“西窗又吹暗雨”这个换头很有名,因为它能够明离暗合。用粗丝连就是明离暗合。自然,这是原则,至于具体怎么离合才好,那就要靠读名作时多体会。段之上如果有更大的几部分,道理相同,可以类推。
  再说连。思路围绕一个主题,由此及彼,意思前后相生,是连。此和彼之间,不能满足于只有“可然”的关系,应该要求有“应然”的关系。例如由“竹子”想到“沙漠”(无竹)是可然的,由“竹子”想到“江南”是应然的。可然,读者会感到生硬甚至离奇;应然,读者会感到顺理成章,恰如所愿。
  思路的连,可紧可松。紧密的连系常常表现在语句的“接力”上,这可以举白居易《长恨歌》中的几句为例:
  君臣相顾尽沾衣,东望都门信马归。归来池苑皆依旧,太液芙蓉未央柳。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
  上面所举鲁迅先生的文章是串珠式的连;这里是连环式的连,“归”套着“归”,“柳”套着“柳”。写文章,句句要求连环式的连,难,也不必要;但如果情况恰好合适,偶一为之,就会给读者一种思绪汹涌、鱼贯而出的印象,就修辞的效果说是可取的。
  思路联系的松有各种情况。有的“人”,如去世不很久的一位著名语言学家,写文章,思路常常不是由甲跳到乙,而是跳到丙,甚至丁。读他的文章,即使是门内汉,也常常要多费些思索,寻求一下跳过的桥究竟是什么。这或者是因为,他思路敏捷,实际就是这样跳的;不过由传达效果方面看,总是不这样像是断了丝才好。有的“文”也有思路连系松的情况,如古代子书,经常是前半讲道理,后半变为讲史实,讲故事。这后半虽然是例证性质,由语句方面看却像是断了丝。此外,我们读文章,写文章,都会碰到思路忽然有异常变化的情形。譬如正写到“我总是举双手赞成”,下面忽然到一句“自然,我有时也会反对”,自己打自己的嘴巴,怎么回事?这是因为思路有时真就这样跳,笔为思路服务,也就只好这样写。但又觉得近于离奇,怎么办?办法是用个破折号“――”隔开,表示跳得太远,像是断了丝,其实是照思路陈述,不得不如此。
  两部分连系松,愿意化松为紧,以显示思路的贯通,还有“架桥”的办法。举苏东坡的一篇随笔《游沙湖》为例:
  (前部)(余)疾愈,与之(代名医庞安常)同游清泉寺。寺在薪水郭门外二里许,有王逸少洗笔泉,水极甘,下临兰溪。
  (桥)溪水西流,
  (后部)余作歌云:“山下兰芽短浸溪,松间沙路净无泥。萧萧暮雨子规啼。谁道人生无再少?君看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
  游寺和作《浣溪沙》词连系很松,中间有“溪水西流”为桥,松的忽然变为很紧了。自然,苏东坡不是先写了前后两部分,然后架桥的。不过我们写文章,有时却有这样的经验,前后两部分意思都要得,只是像是连不上,那就可以用架桥的办法,使像是断了丝的成为紧紧连系着。
  由以上所说可以知道,藕断丝连是行文的一种境界。说它高,可以,因为这是理想的,古往今来无数大作家的无数大作品,意思清通,语句整洁流利如贯珠,所达到的不过是这个境界。但说它平常也未尝不可,因为如果不能这样,那就成为意思和语句都不清楚,说严重些就不成为文章了。
  最后说说要怎样学。这主要是在读中体会,在写中摸索,日积月累,由生而熟,由心慕手追而运用自如。总的原则是多知不如多熟。我的经验,读时的体会是基本,更重要。读,当然指读上好的,这用不着说。上好的文章同样是作者思路的写照,表达习惯的写照。思路前行,有时直,有时曲,都有心理的必然;某种意思,用什么样的语句写到纸上,都有表达的必要。这必然和必要,自然人人不能尽同,但因为是必然和必要,它就不能不小异而大同。这大同,比喻是一条近而平坦的路,所谓读时体会,是心用思索从路上走,口用声音从路上走。多走,成为习惯,自然会知道怎样前进合适,怎样前进不合适。《聊斋志异》里有凭嗅觉辨别文章好坏的故事,那是异,可以不在话下。但我认为,凭听觉辨别是不是藕断丝连的可能还是有的,这就是,有的写法,念,一听就顺溜,或相反,一听就别扭。这能力也要从多读中来。这有如听歌唱,熟了,自己能够随着哼哼,别人唱错了,也很容易指出来。读的同时,当然还要写。写要思路清晰,这在前面已经说过。这里着重说说:(1)写时思路要连贯,不可跳得太远,断了丝。(2)要注意句子的构造以及前后的照应,不要应当关联的合不拢,应当断住的拆不开(这牵涉到语法问题,不能多谈)。(3)写后读读,用走前人路的习惯衡量一下,如果有生硬拖沓的地方,改。(4)也要安于未能尽善。历史上许多大作家,由严格的文学批评的眼光看来,都难免大醇小疵。藕尽断、丝尽连是个目标,完全达到、时时达到恐怕不容易;不过知道有此目标并力求接近它,总比不知,安于丝断而藕连好得多吧?转——张中行:随手涂抹
前面谈“什么是作文”的时候曾说,作文不限定在课堂之内,而多半在课堂之外;谈“多读多写”的时候曾说,学会作文靠熟,想熟就不能不多读多写。这里从写的角度再谈谈多写。多写,目的是增加动笔的机会,培养动笔的兴趣,以期熟能生巧,冲破作文难这一关。
先由机会和兴趣这类现象谈起。在各种生活条件差不多的情况之下,有的人喜欢动笔,有的人不喜欢动笔,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差别的原因很复杂,不只因人而异,还可能深微到属于遗传和心理的领域。这里更们无妨避难就易,笼统称喜欢动笔为性之所近。性近,养成多写的习惯和兴趣自然比较容易,反之就难一些。差别还表现在另一方面,比如同样喜欢动笔,有的人进步快,成就大,如晋朝陆机,传说他的名著《文赋》是20岁写的。相反,旧时代有些冬烘先生,一生以训童蒙为业,也不少动笔,可是,不只写不出像样的诗文来,甚至简简单单一封信也不能通顺无疵。有些人重视这种差别,自己或子弟一时写不好,就把原因推诸天性,甚至说不是什么什么的材料,不必妄想,赶紧改行。这种想法当然是不对的,因为:(1)天资,即使有,它的力量也决不至于大到可以阻止学习一种普通的技能,我们应该努力做的是人定胜天。(2)何况在尽力做之前,我们并不能证明我们一定不能做。(3)行是改不了的,因为生活在社会上,要同许多人交往,要处理许多种事务,那就经常不能离开说,常常不能离开写。所以正确的态度是即使难也迎头赶上去,即争取多写,这里夸张一些说是“随手涂抹”。
所谓随手涂抹主要包括以下几种意思:
(一)天天写,不间断。俗话说,拳不离手,曲不离口,意思是,练武功,练唱,必须天天来,不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这方面的经验,歌舞、杂技等演员以及运动员等体会得最深,就是除了病倒之外,每天必须练功。写作也是这样,想学好,最好是天天动笔,时时动笔。古今中外的大作家,本领都是这样练出来的。譬如鲁迅先生,从小喜欢抄抄写写,到后来就成为癖好,好像一天不写点什么就如有所失。这样经常写,笔下表情达意的功夫越来越高,以至(如写杂感)有点什么意思,提笔伸纸,能够一气呵成,文不加点。自然,我们不能要求人人向鲁迅先生看齐,但熟能生巧的道理是一样的,天天写,手变生为熟,有什么思想感情需要表达就可以毫不费力。
(二)不放过任何动笔的机会。有动笔的机会而不写,也有不同的情况。最常见的一种是“怕”。前很多年听过一个故事,是嘲笑私塾老师的,说有个妇女来书房,请老师替她给娘家写一封信,内容比较琐碎,既有事务又有牢骚。老师拿着笔沉吟,写不清楚,于是问娘家离多远,答说二十里,老师说:“那我还是替你跑一趟吧,比写省事。”这是因本领不大而怕。更常见的是本领未必很差,但爱面子,怕万一写不好出丑,也总是能推辞就不动笔。怕之外的一种不愿动笔的原因是“懒”。因为没兴趣,嫌费力,所以可以写的甚至应该写的都不写,或者推给别人。怕和懒都不利于学习作文。所以必须反其道而行,有动笔的机会,估计未必写得好,不怕;不管怎样没兴趣,不懒。举例说,上学时期,班里找人起草个什么,自己最好告奋勇去承担,切不可让到自己头上而退缩不干。再例如,生活的路上,需要传、需要记的事情会常常有,可以托人口传的,最好写下来,代替说;可记可不记的,最好记下来,即使将来未必有参考的价值也好。
(三)还可以进一步,创造一些动笔的机会。这类的动笔机会,有经常性的,留到下面说。这里说非经常性的,情况自然很复杂。即以上学时期为例,作文通常是两周一次,自己无妨规定加一次,题目自拟或请老师代拟均可(不要求老师批改);有时候,同学之间对某事看法不同,可以商定,不作口角之争而打笔墨官司;可以组织墙报;还可以向报刊投稿,因为主要目的是练习作文,不采用也不以为意;等等。总之,笔在自己手里,只要愿意写,总可以找到不少机会。这种找机会写的努力是不会劳而无功的。
(四)题目说涂抹,不说写,意思是,至少在早期,可以不经意,不求好。情况可以是这样:针对某一事或某一问题,心里有个大略的想法,于是拿起笔就写,文章的条理随兴之所至,可以由甲及乙,也可以由乙及甲,某种意思如何表达也随兴之所至,可以正说,也可以反说,篇幅也随兴之所至,兴未尽就多写,兴已尽就停止。这样写出来自然未必好,甚至毛病很多,但可以不管,因为主要目的是求多,求快。这种随手涂抹式的练习有优点:(1)因为不经意,不求好,就可以在心理上化难为易,这对培养喜欢写的兴趣和习惯大有好处。(2)因为不经意,笔下可以奔放,任意驰骋,这就技能的提高以及风格的摸索说,比循规蹈矩、不敢越雷池一步的拘谨态度就好多了。(3)随意涂抹,笔随兴之所至,日久天长,就可以在无定法中领悟多种法,这是文笔多变、攀上更高境界的起点。
这样不经意,不求好,写成的文就一定不好吗?也不一定。这有两种情况:(1)上一段说可能毛病很多,是就早期说的;到学有所得就未必是这样。昔人推崇某作家本领高,有“腹稿”的说法,意思是下笔就写成天衣无缝之文,像是心中已有未写到纸上的文章一样。其实是,越是成熟的作家,心中的文稿越是不清晰细致;他所以能下笔无疵,是由于有清晰的思路和熟练的表达能力,而这清晰与熟练,多半是由长时期的随手涂抹来的。(2)不经意,不求好,是为了写得多而快;但是在多而快的过程中,或者在已经多而快之后,并不是不容许经意和求好。经意,主要是在思索方面多下功夫;求好,主要是在修改方面多下功夫。这样,随手涂抹逐渐加上经意和求好的成分,作文的进步就会更快,更有把握。
最后说说经常的动笔机会。这要靠自己,一是创造,二是坚持。我的经验,由低到高或由平常到特殊,可以有多种方式,这里说一些,偏于举例性质。一种是“日记”。这是一种很好的练习写作的方式,因为是“日”记,须天天动笔,其他任何方式都没有这个优越性。它还有一个优越性是灵活,可以只记一天的经历,有如备他日查核的流水帐;也可以上天下地,外物内心,无所不记。过去有名人物的日记,有些出版问世,其中有的近于前一种,如《鲁迅日记》;有的近于后一种,如李慈铭的《越缦堂日记》;绝大多数是处于二者之间。由练习写作的角度看,《越缦堂日记》的写法很值得我们深思,他是上天下地,无所不谈,而中心是谈读书所得,谈学问。他的日记,除失落八册之外(近年找到,亦影印),还影印了60多册。都是原稿,当天随手涂抹的,可是有的谈大学问,一天上千字。初学写日记,最好走他这一路,这最有利于多思、多写。现在年轻人写日记的像是不多,或者一时期有意写而不能坚持,失去最好的练习写作的机会,这是很可惜的。再有一种是“札记”。札记的内容,最常见的是记“所读”,或记“所思”,或记所读和所思的混合。因为生在现代社会,每天难免有所读,有所思,所以札记也是很好的练习写作的方式。过去许多大学者、大作家在这方面下过大功夫,因而也就有大成就,如宋朝洪迈的《容斋随笔》,清朝顾炎武的《日知录》等都是。《日知录》,太高了,但我们无妨取法乎上,虽不能之而心向往之。还有一种方式,虽然高一些,特殊一些,如果有志,有条件,也无妨试试,就是针对某一题材或某一问题,搜集材料,写自己的意见,作为集腋成裘、完成大著作的准备。古人有些著作就是这样完成的,我们这里着重取它的利于作文的优点,近于断章取义甚至买椟还珠,因为想重事功,也就管不了这许多了。
《藕断丝连》
张中行:藕断丝连
前面多次谈到思路,因为作文是把思路化为文字,定在纸面上的一种活动。思路流动,要变,由此及彼,这就会产生两个问题:(1)“此”是现在想的,已定,要过渡到哪一个尚未出现的“彼”才合适呢?(2)此和彼之间,要保持怎样的关系才合适呢?前一个问题难于明确地解答,因为思路的变动是受各种条件约束的,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条件,同一个人异时也有不同的条件,所以同一个此可以过渡到不同的彼。例如甲乙二人都因为听到某女演员的名字而想到她,这是“此”相同;可是“彼”呢?甲想到的是她演的某剧中人过于夸张,多有失实之处,因为甲看过这场戏,并对剧中人的性格、生活等有自己的看法;乙想到的却是她刚从外地演出回来,因为他们很熟识。同是由此及彼,此同彼不同,这里没有对错、高下之分,因为都是顺应自己的条件。这样,对于前一个问题,我们只能说,凡是思的方面有可能连上的,都应该算作合适,至少是可以接受的。剩下后一个问题,是靠前的此和靠后的彼应该保持怎样的关系,说具体些是此和彼要怎样断(此变为彼),怎样连(变要合情合理)。
问题还是太大,应该化小;或太概括,应该化为具体。化的办法是:(1)把思路限制在就某题目而作文的范围之内。这就像是规定在体育场里跑步,无论你怎样乱闯,总不能跑到场外。(2)讲思路的连和断,都限制在化为文字,写到纸上以后。这样,思路的形音义都表现在纸面上,连和断的情况就比较容易看清楚,因而也许能够讲出一些道道来。
这连和断的问题是多年前早已想到的。来源于“读”。读有些文章(指一般散体文章),自然是所谓名作,语句扣紧主题,迤逦而下,像是穿得整齐的串珠,珠与珠连得紧凑,断得利落,几乎是读了上句,预想会来的下句跃然而出。相反,读有些文章,自然是不成熟的,就没有这种感觉,而是当断不断,当连不连,读到一处,不知道该不该停止,暂停止,下边忽然来一句,又不知道从何而来。两类文章,造诣不同,这容易说;追根问柢,这不同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想,这大概是思路不清表现在语言方面,或思路和表达能力都有缺欠。我们都知道,思路和语言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因而想改善、提高,就要在思路和语言方面兼程并进。目标是什么?简单而形象地说是“藕断丝连”。藕,切断,比喻是文章的句和段,要断得整齐、利落;丝,恰好谐音,是思,即思路,要连得紧密、自然。这个意思,想写一篇文章谈一谈,一直没有动笔。原因是:(1)有关思路的事,不容易说明白。(2)举例吧,正面的例俯拾即是,但离开体会,并不容易说明问题。(3)反面的例,除了(2)项理由之外,还要加上容易惹人不愉快。(4)说到底,还是积土成山的问题,最有效的办法是在读、思、写方面努力,慢慢摸索,画饼不能充饥。总之是想得很多而未能实行。现在谈关于作文的一些问题,藕断丝连的想法躲不过了,所以只好硬着头皮把这既质实又难于抓住的事物尽力之所及梳理一下。
先看下面的例:
(1)第二天,他就在一个会场上被捕了,衣袋里还藏着我那印书的合同,听说官厅因此正在找寻我。印书的合同,是明明白白的,但我不愿意到那些不明不白的地方去辩解。记得《说岳全传》里讲过一个高僧,当追捕的差役刚到寺门之前,他就“坐化”了,还留下什么“何立从东来,我向西方走”的偈子。这是奴隶所幻想的脱离苦海的惟一的好方法,“剑侠”盼不到,最自在的惟此而已。我不是高僧,没有涅槃的自由,却还有生之留恋,我于是就逃走。(鲁迅《为了忘却的纪念》)
(2)我正上体育课,锻炼身体,人人说很重要。老师迟到了。同桌小王喜欢上课说话,别的人一齐嚷嚷。这算上的什么课!下周该考算术了,考几门课,题太多,算术题也许不容易。老师终于来了。
(1)是正面的例,内容的深刻、沉痛,文气的奔放、流利,谁读了都会体会到,用不着说。这里只说说语句的断和连。断是文中点句号的地方。句号以上的一组话,无论由意义方面体会还是由语句方面吟味,都是个整体;整体以内,处处结合得紧密,整体以外,也就是对于上下句,则有情谊而不是一家。这能断是表示思路的清晰,既能驻,又能跳。再说连,思路流动,由此及彼,有如祖父生儿子,儿子生孙子,儿子是祖父所生,孙子是儿子所生,虽然不免于变异,却总是具有承嗣关系。这承嗣关系,有时比较明显,如“听说官厅因此正在找寻我”和“印书的合同”间,句号之前重点说柔石被捕(一个藕段),句号之后重点说自己不想顺受(另一个藕段),中间由“印书的合同”连系着,这根丝很明显。承嗣关系有时不那么明显,如“不愿意到那些不明不白的地方去辩解”和“记得《说岳全传》里讲过一个高僧”,骤然一看像是没有关系(断了丝),及至往下读,到“我不是高僧……于是就逃走”,才知道这根丝还是紧紧地连系着,像是大跳而实际跳得并不远。丝连还有一组语句之内(逗号之上和之下)的,如“是明明白白的”和“但我不愿意到那些不明不白的地方去辩解”,意转而丝连得非常紧。这像是散步随意走上岔路,貌似偶然而内有必然,文章的行云流水、涉笔成趣多是从这种写法来。这能连是表示思路的贯通,以文题为缰勒,随意驰骋。(2)是反面的例,与(1)对比就可以知道,是当断而不知道如何断,这表示思路不能清晰;当连而常常脱节,这表示思路不能贯通。
以上解释举例,断和连分开说。其实,断和连是同一事物的两面,不能断就用不着连,不能连就用不着断。以下为了方便,还是分开说。
以上网友发言只代表其个人观点,不代表新浪网的观点或立场。前面在不同的地方谈到:作文是把流动于脑子里的意念,即所谓“思路”,用文字形式写到纸上的一种活动;这思路,下笔之“前”是“总括全篇”的,可以粗略,表现为模糊的影象,可以细致,表现为明朗的影象;细致的,可以大致保存在记忆里,也可以明确地固定在提纲里。这细致的思路,不管是否固定在提纲里,到下笔的时候,是不是“能够”原封不动地化为文字写到纸上呢?如果能够,是不是“应该”原封不动地化为文字写到纸上呢?这是问题之一。还有二,是下笔之“时”,思路在流动,手随着,把意念变为文字,写到纸上,这思路是“部分”的(自然要参照总括的),更明朗的,但也会有刚才提出来的那样的问题,即能不能、应该不应该原封不动地化为文字,写到纸上呢?这两个问题性质一样,都是思路与字面的关系问题,两者接近到什么程度的问题。
问题不简单,因为情况复杂,有时甚至近于微妙。大致可以这样认识:总括的,两者有一致的可能,但经常不一致;部分的,两者常常一致,也会常常不一致;一致要有条件,不一致也会有好处。以下说说这样认识的理由。
先要提一下,这里所谓“一致,是用的常识的意义。例如我现在拿着笔拼凑所谓文章,看见窗外树上飞来一只喜鹊,随口说了一句:“树上飞来一只鸟。”又例如把这句话原样写在纸上,这所思和所写,就意义说一致吗?显然不一致,因为所思是“喜鹊”,所写是“鸟”。读者大概要说:“你把鸟改为喜鹊不就一致了吗?”其实仍然不一致,因为所思的“树”、“飞”、“喜鹊”是具体的,到纸上,“树”、“飞”、“喜鹊”是抽象的概念,是符号,能表示所思的那个“树”、“飞”、“喜鹊”,却不就是那个“树”、“飞”、“喜鹊”(由读者领会方面看更是这样)。这里谈思路与字面的关系,是为了说明作文,不是辨析知识的性质,当然不必钻这个牛角尖,所以可以满足于常识的意义,说所思的“树”和所写的“树”意义一致。
还要提一下,这里所谓思路是指清晰的思路,不清晰,写到纸上不成文理,那就是另一回事了;所谓字面是指通顺的文字,不通顺,写到纸上不成文理,也就不是这里想谈的问题了。这样,我们可以进而考察能不能一致的问题了。
古人有“文不加(添字)点(删字)”的说法,见汉末祢衡作《鹦鹉赋》的序。且不管这是不是吹牛;至少就理论说,把所思照样写下来,成为妙文的可能总是有的。但是显然,这要有条件,条件是思路清晰、细致到成为所谓“腹稿”。这容易吗?
应该说不容易。因为要在学识积累和写作经验方面有深厚的底子,又要碰巧是写某一并不复杂的内容,其时心绪还特别清澈。这样多方面的条件一时完全具备,机会不多;即使具备了,我们也要承认,所写比所思(如果有办法衡量)常常会妥善一些,或者经过修改,可以更妥善一些。这是不容易一致的一面。还有另一面,是要把一致看作理想,目标,心向往之,以求接近一致。怎么能够这样?办法是在锻炼思路方面多下功夫,即多思,多练,使它的流动踪迹接近于文。这样,提笔作文就成为,思路在脑子里迤逦前进,笔随着在纸上一行一行前进,到适当的地方,思路在这个题目(有时也可以没有成文的题目)上停往,笔随着写了结尾,文章完成。这是作文的纯熟境界,或说思路的完美境界,虽然难,我们总当知道有此一境,只要努力,并非绝对不能达到。
自然,理想终归是理想,我们总不能忘记现实。现实是所写和所思经常不能一致,或不当完全一致。我的经验,除了写便条、日记等篇幅短、组织不要求肢体俱全的文字以外,只要勉强可以称之为“文”,所写总不能与所思完全一致,有时甚至差得很多,连自己也感到非始料所及。这是说总括的。部分的,偏离的情况不像总括的那样厉害,但是,对所思而言,到实际去写,有时要有所增,或有所减,有时要换个说法,以求语畅达而意确切,总之是没有原样化为文字,写在纸上。
所写不能与所思完全一致,有原因。这主要是三种:
(1)人的心理活动永远不会静止,因而思路不能不随着时间变。有时变得少,如旧时代文人写诗,初稿写成,过后总要改动一些字。有时变得多,如有的思想家的大著,再版的一些说法,竟至与初版打架。这是因为时间先后不同,认识有变化。作文,对于如何立意措辞,下笔之前有个思路;到提起笔写,带着笔往前走的不再是下笔之前那个思路,而是此时的思路。两个思路可能很接近,但难于尽同。思路不能尽同,所以字面不能与前一个思路一致。
(2)思路与字面相比,总是思路粗得多,字面细得多。思路,就下笔之前那个总括的说,即使已经明朗甚至固定为提纲,总不会细致到成为腹搞。这粗略的变为纸上的文,纲就必须带出目,干就必须加上枝叶,这且不说;重要的是在粗变细的过程之中,常常会发现,有些意思应该说而原来没想到,有些意思原来想那样说而现在觉得不如这样说,还有些意思,原想先说甲后说乙,现在觉得不如先说乙后说甲,等等。总之是不能不变,变就不能一致。下笔之时的部分思路,同写的时间距离近,但常常也会偏离,这在上面已经提到,不再说。
(3)思路是设想,其中不免或多或少地搀杂些想象的成分,到过渡到纸上,成为可读之文,有些不切实际的想象成分就必须放弃,或脱胎换骨。要放弃,要变换,是因为:.意a念在思路中是比较模糊的,化为文字,模糊的变为明朗确定,原来不妥当的成分就容易显露,被察觉;.思路变为文字,b前后的连贯,部分和部分间的照应,如果有欠缺、不妥,就容易显露,被察觉。这样察觉了,当然要改,因而就不能一致。
这类改动,我们说是字面发挥对思路的审核作用,可以。但字面是笔随着思路的流动写到纸上的,所以溯本求源,应该说靠后的思路对靠前的思路发挥审核作用。审核,合用的,通过;不合用的,不能通过,因而要改,也就是不得不安于不一致。
对于这种情况,我们要如何对待呢?很明显,如果靠前的思路能够天衣无缝,不劳靠后的思路审核,或者经过审核,证明确是天衣无缝,那就至少有两种好处。一种是,作文就可以思路前行,笔下紧跟,一挥而就,文不加点,就是说,可以少费周折,速度快。一种是,行云流水的风格可以表现得更明显,也就是能够造诣更高。因为有这样的优点,所以前面说,这是作文的纯熟境界,思路的完美境界,我们应该虽不能之而心向往之。能的基础是锻炼思路,这自然不能要求一蹴而就;但是为了趋往,接近,也不可放松努力。这是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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