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的坟上被怎么透视别人的杯碗放了六个碗是代表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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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以这个故事开始讲述我们收魂人的事情——趁我还记得清楚的时候。
去年秋天刚刚入凉的时候,我和哥哥柯正打算照例回老家——大道县下的一个小村子,叫善鱼村——住一段时间。是善鱼还是善渔?现在已经无法确切知道了。村子并不大,我家爷爷辈在村首的位置辟了三亩地,后来经过两代经营,慢慢算成了村里的大户。父亲娶了我母亲之后,又过了些年,爷爷便和nǎinǎi烧起了小灶,在村里搭了个小屋,起了个很诡异的名字“三莫居”。自我懂事后,爷爷近似教私塾一样告诉我所谓“三莫”便是莫问、莫想、莫痴。我yù问他何解,他摸摸胡子,用褶子将一条划过整张脸的刀疤遮住,奋力地看似慈祥地笑着说:“这第一个便是莫问,你又偏问!”总之,这是我小时候对他最清晰的回忆了,似乎我一切对他的记忆的起点都在这里。后来问起哥哥,他告诉我爷爷也向他解释过三莫居的名字。
“那你没问具体什么意思?”我问哥哥。
哥哥满不在乎地说:“我才不问呢。我就觉得他抱着我难受,想早点走。越早越好。”
哥哥从小似乎就是这样,一直不曾变过。五年前,当父母和妹妹那一年相继去世,哥哥一料理完他们三个的后事就提议将老家的房产连同屋后的山和地一并作价卖了,便宜到连叫花子都能买得起。他发自内心的欢愉让我觉得似乎是在说搬家时早就不想要的旧物一样。我心里气愤他对这个家庭的不习惯已经到了呼之yù出、多一刻也不能忍的地步,跟新婚媳妇等着见老公似的盼着想见买主。但一看他由内而外欢喜而又轻松的神情,便也理解了他。在他国外留学十年后再回来的时候,尽管本能可以让他时常保持着高度jǐng惕,但还是被我们粗心落下的在地上不停滚动的戒指、追着妹妹跑的掉落的长头发吓到吃不下饭。父亲挂在正屋里的每年八月十五都要参拜的钟馗像被他说成了活的,眼珠子都会死盯着他看,连上厕所的时候都是。似乎,他在洋人那呆了几年,已经忘记了小时候他正是和这些玩物一起长大的。可怜的哥哥,血液和理智的斗争让他时常处在矛盾中。
我说,好吧。反正以后回去的机会少了,留着也是给尖嘴猴腮的老鼠、半截尾巴的流浪狗,还有始终大腹便便的野蛇做安乐窝。
他似乎没想到我能这么爽快地答应,又或是怕我反悔,第二天便央求我乘“骏宝”带他回去速办速决。但当我们揣着房产证和草拟的合同坐在nǎinǎi——或者准确地说她大部分时间是我们的nǎinǎi——小屋里那方比她年纪还大的木桌前,一群簇拥在我们周围天真无邪只顾憨笑着的老人却让他将合同慢慢揉进了裤兜里最深的角落,很是动人又矫情地说了句:“弟弟,我们看我们以后还是要常回来看看。”
我以为是他身体里的血液突然战胜了理智,但他回家的第一件事却是将钟馗像恭敬地收了起来,放在父母的衣柜里。在原来的地方,哥哥挂了副墨鱼图,镜框里是我们一家五口仅有的一次合影。合影里父亲戴着墨镜,将妹妹放在他的右腿上坐着;母亲坐在他左手边,我则斜靠在她的左腿上;哥哥一脸不情愿地坐在前面的草地上,鼓着腮帮子对着镜头一脸茫然。
“他真的在一直看我!”他一边收,一边向我解释,眼睛丝毫不敢离开我的脸。
说起来,这都是五年前的事了。五年间发生了很多事。哥哥开了公司做了生意,买什么赚什么。但他天然对金钱没有什么兴趣,到后来整天盘算着怎么把他手下的那些员工也弄得和他一样富裕。但他却从来不说要贴补我的话。原先打算卖房子的时候,他还在路上还向我重申会平分那少的可怜的钱。我找了份正经工作,做同声翻译。虽不富裕,但也够养活自己。我是不能轻易接触异xìng作为家庭成员的人,那样会害了彼此。正所谓一人吃饱,全家不愁,说的就是我现在这个样子。
可别以为我是可以不吃饭就能存活超过三天的异类——哥哥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以为我对他说“很饿”是装出来的。我平时就是个普通人,上班下班,熬夜加班。只不过我的兼职稍微特殊了些。或者说,我的兼职和正职可能和你们是颠倒的顺序。同声翻译是件很苦力的事情,做完半年我的头就快炸了,眼珠子有时候都会掉出来。后来听了别人的建议,才知道他们都是工作半年,然后靠半年的工资在剩下的半年休息。我天生不是什么工作狂。
去年一直到9月份我才做完一个亡灵的收脸,或者叫入脸——那真是个小亡灵,我花了三天时间调查清楚,却得花三个月时间去安慰那个独自剩下可怜的女人。
出了那女人的家门我就打电话给哥哥:“我们明天回老家住段时间吧。”他嘿嘿一笑,敲一下烟斗——我都听得清清楚楚——然后故意问:“怎么了?又一个想和你结婚的?无知的女人!”
我有时候很羡慕他,可以说走就走。前一秒嘴里还在说着合同、生意、几百万的材料,下一秒就好像这些都不曾出现过一样,一刻都等不及地冲出办公室。好像这个世界唯一牵挂他的人要么已经离去了,要么就在他身边——就是我——一样。他每年都只需要动动嘴就行了,凡事都会有人替他办好。用他的话说,什么时候回家完全由我决定——他任何时候都有空。但仅次而已。他也说过很羡慕我,去哪都不用飞机,随身带着骏宝,是当真的说走就走。但也仅次而已。
他说的“骏宝”是我的交通工具——一个绿眼长毛的美国人多年前送我的礼物——可以飞行的托盘。我只要将脚扣进托盘上的暗扣里——其实就是用力踩下去,就可以在托盘上站定。托盘中间连接的纳米金属杆可以像钓鱼竿一样伸出来,最长可以到2米。金属杆头固定着一个运动自行车把手一样的方向和动力仪。不用的时候,我就将方向仪和金属杆折叠收起来,整个托盘看着就好像一个小型体重仪似的。相处的时间越久,我和骏宝的默契也就越好,就好像是我的弟弟一样。但我不曾将他给任何人用过,包括我的哥哥。我觉得他肯定是那种飞了就再也不会回来的人——这可比他坐飞机方便多了。
骏宝最大承重170公斤,多一两他都不肯启动。当然,这是后来才测试出来的结果。第一次将哥哥绑在我旁边准备一起飞的时候,我们呆呆地站在托盘上,仿佛回到了小时候我们捏着鼻子静静等待埋在牛粪里的鞭炮爆炸的样子。但骏宝就像哑炮一样迟迟没有一点反应。我将我听过的所有咒语都说了个遍,哥哥瞪大了眼睛满心期待地看着自己是否已经腾空,到底还是失望地跳了下来。他刚准备破口大骂,骏宝就带着我箭似的冲上了五层楼的高度。
“胖子!是你太重了!”我在空中对着他大喊。
哥哥从此开始减肥。我曾以为他已经过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再也没了坚持做十个俯卧撑的力气。三个月后入冬了他再喊我去他公司,只见他在寒风中光着脚丫,只穿着一条秋裤,没等我下来就抱上我的腰。骏宝很给力地颤抖了一下,最终还是稳稳地滞在空中。我带着他绕着公司大楼飞了三圈,他一边喊着“太他妈的爽了!”一边少有地亲我的脸庞。后来,他的体重进一步减到了80公斤,说留点空间放行李。;
农村的秋天比城里要冷一些,我在空中就感受到了。
哥哥虽然说要“常回来看看”,但其实我们回来的次数并不见多。一方面是因为我工作忙。虽然每年的兼职次数不多,但时常要花很多力气。我对哥哥说反正他有时间,倒可以替我“常回去看看”,但他咬文嚼字地纠正他当时说的是“我们”,单一个他是不干的。当然或许更主要的原因是很多事情并没有向自然的规律暗示的那样发展,这个可能大家后面就会深有体会。房子不能长时间空着,我知道屋后的野蛇、老鼠还有流浪狗时刻在觊觎这块可以让他们超乎自然生长的地方。起先房子是由nǎinǎi照看。但时间一久——三年的时间对一个本应该走向死亡的老人来说算长么?——她便开始嫌弃自己的生活节奏受了很大的干扰。好在nǎinǎi还给父亲生了两个哥哥,他们很巧合的是两年前同时落单,便一起接过了nǎinǎi的职务。哥哥倒对nǎinǎi的“内退”很高兴,说再也不用想象nǎinǎi在母亲的房间里对着镜子涂口红的画面了。他说的信誓旦旦、言之凿凿,我似乎应该相信他,但真的没有看见过。
我应该管父亲的两个哥哥叫伯父,大伯父和二伯父。
但,他们似乎总对我保持着一份生疏的客气。或许是因为我从小就离开了这里去外地读书,大家其实很少相见。我觉得更大的可能应该是哥哥每次都将他们看的和他公司里雇的看门老大爷一样。他们的妻子都在早两年同一天去世了,至今尸骨都还没有找到,也没来得及留下任何儿女——我没有回来,这不能怪我,是没有人通知我。nǎinǎi带着村里人把所有的田埂和山上的洞都挖了个遍,也没能挖出我那两位伯母的一根头发。后来两位伯父就彼此成了伙伴,过起了我的同事见了会浑身起鸡皮疙瘩的那种所谓的生活。他们只是彼此依靠着等待迎接nǎinǎi死亡的老人,况且每次我回家他们都彼此隔得很远,我实在找不出任何借口“拆散”他们。哥哥在这方面倒很不以为意。他觉得,他俩再近还能近过我俩在空中的时候么?不都是亲兄弟么。
我们到家的时候正是下午。似乎已经起风了一段时间,但房子被他们整理的还算干净。当然,如果你细看还是能明显看出一些他们临时抱佛脚的痕迹。我心里明白,但也没说什么。哥哥是否看出来了,我不知道。他一回家,对着站在门口迎接的伯父们点头算是打了招呼,进门换了身旧衣服,骑着摩托车便去河边钓鱼了。我抱歉地从他们手里接过门钥匙。在我们回来的这几天,他们很自觉地回到了自己家里。
虽然还是很客气,但村里人已经对我们的回来失去了往rì的新鲜感——就连对我的骏宝也是。特别是村头的那几个孩子!我第一次在空中给他们发糖的时候,他们在地上抢得跟灾区的难民一样,仿佛我就是救世主。其实,我不过是个可以依靠机器在空中停留的人。他们攥着糖,在克服了恐惧之后发挥了小小躯体里能使用的最大力气试图攀上骏宝的托盘,但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我拉动方向杆飞到他们怎么跳也够不着的距离。那个绿眼长毛的美国人神经兮兮地告诫过我,骏宝可以沾染的人越少越好。这样几次之后,他们已经习惯了从地上挑几块他们觉得糖纸还算漂亮的就走开,临走了还会用恶狠狠的眼光看我一眼,就好像能把我从天上瞪到摔下来一样。到现在,我似乎只能遍地扔炸弹才能把他们从齐腰的茅草丛中引出来。
说实话,我和哥哥也渐渐失去了对回村的新鲜感了。nǎinǎi的身体丝毫不见老去的样子,特别是这几年,倒似越来越年轻了。除了每年要做两三次“神婆”——这本不应该是可以正大光明说出口的称谓——其余时间都能记得我和哥哥是她的孙子。至于什么时候需要做神婆,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准确地说,她自己是否记得自己做过神婆都很难讲。在我回去的第一天,我照例在她的小屋里待了半天,她少女怀chūn似的拉着我重复讲了很多爷爷以及我父母亲过去的事情,每讲一次都会换一种语调。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凉,或许是她讲的次数太多了,竟说着说着害羞地呵呵笑了起来。
说真的,那一刻我真想把房子卖掉。
等我到家,哥哥安然地坐在竹椅上抽着雪茄,指着竹篮里一条条仍在蹦跳的鱼,仿佛在说自己是个很厉害的渔夫一样。我对他不去看望nǎinǎi的行为很是生气——现在突然对自己去看她很是生气了。
“我就说嘛!她一年倒比一年年轻,可能再过几年我们得买卫生巾给她了。这还需要去看么?小心她哪天爱上你!……你过来看看我的鱼。”
哥哥宽肥的脸庞上眼睛闪动着激动的光,一眼看出了我脸上的不悦——这让我更加不悦了。我扫了一眼鱼,确实是这里的特产鱼,像极了正屋这幅墨鱼里的,看着就觉得好吃。
“你应该去看看她的。她对你念念不忘,今天又提到你了。”我从他的烟盒里抽出一根雪茄,玩弄着,说。哥哥将打火机点着示意我,我摇摇头又将雪茄放进他的烟盒里。
“她肯定念念不忘当年我顶撞爷爷的事。是的,我顶撞了他,然后他就死了。这真的和我有必然联系么?”哥哥果然被我激怒了,说这些的时候眼睛瞪的老大,尽量让自己理直气壮一些。都是十年前的事了。我仍不相信一个越洋电话会将连生猫都能吃的人顶撞死,可哥哥却好像有点相信了一样。我正准备收回我的话,安慰他,听见他又低声说:“我会去的,明天就去……”
我在他旁边坐下来,说:“不用去了。她其实也没提你。”
哥哥楞了一会,似乎想了很多,但却说了和前面毫不相关的了一句:“有田也回来了。”
这便是整个事情的开始——开始在一个事情快要结束的时候。
我和有田本来相距甚远,但却是从小的玩伴。或者,他是我的玩具。但不管怎样,这多半都应该归功于他的父亲。在有田刚生下来还需吃nǎi的时候,他父亲老田——那时候还是小田——就撇下了为他生育的女人和儿子,大老远跑来我家,一心想拜我的爷爷为师。但他还没来得及跪下,便被爷爷的一口大浓痰赶出了门外。他或许想再坚持坚持的,但看了一眼爷爷凶神恶煞的脸,在门口徘徊了五个多月也不敢再敲门。直到看到我父亲从门里出来,他才想到变通的方法,赶紧朝他拜了下去。被平辈人磕头让父亲很是懊恼,老田则全然不顾地喊我的父亲“大师傅”。父亲问过爷爷,终于还是不能同意。老田这下学乖了,退而求其次接连向我的nǎinǎi、母亲发起攻势,可惜她们竟然笑了笑,就再也没出来。那时候父亲都还没能完全弄清楚收魂人家族的xìng别遗传特征,导致老田到现在应该都还不知道自己一直都在错误的道路上。
他似乎都忘记了家里的有田这时候已经可以走路了。就在我和有田见面的那一天,他得先连滚带爬地跑到我家来,哭嚎地拉扯跪在门口的他老爹,但只能拉起他的衣角。那时候我最爱的妹妹还没出生,哥哥才五岁多,抱着两岁了但还在挣扎着学习走路的我来到老田的面前。老田好像找到了救命稻草,按住有田的头一起在地上磕出了两个大洼,一边磕嘴里一边虔诚地说着:“小长老,收了我吧。”吓得哥哥把我摔在地上,回屋半个小时才想起来我还在外面。他拉着父亲出来找我,看见有田正牵着我在场子里走得满头大汗。
老田最终还是没能成功,便将儿子送给了我作为玩具。每天吃完饭将他拽来,天黑了再领回去。我那时并没有理解他的意图,直到我长大也要出外读书,他才无可奈何又不无遗憾地说:“跟着你这么久还是没学到半点,到底是没这个命。”他不知道,我那时候还只是个普通的孩子——现在也是——倒是有田rì渐特别起来,特别聪明。他无师自通地学会了英语,跟我在某个地方听到的意大利人的英语相似。我走了之后大家就突然彻底地断了联系。听说有田后来去了香港读了博士,但我已经忘记是什么时候听说的了。嗯,能否使用骏宝飞越香江,我没尝试过,可能还涉及到报关的问题。
要不是哥哥现在说起,坦白说,我似乎已经忘记了小时候的这个玩伴了,就好像那时候的其他玩具一样。但当哥哥现在和我说起的时候,我心里陡然兴奋起来。
“他还问我你回来了没,说想找你。我看好像有事。”哥哥接着说。
我说:“好啊,好啊。”
“有什么好?找你,一般都没什么好事。”哥哥逮住了一个我的尾巴,说完好像自己都觉得很得意,竟然哈哈大笑了起来。
我说:“怪不得你平时从不找我——除了让我带你去哪。”哥哥脸上的笑容陡然僵硬了。他不敢得罪我,也知道很难真的得罪到我。
哥哥后来和我说起有田遇到他的细节,很有几处让我生疑的地方。按照哥哥的说法,是有田在他钓鱼回家的路上等着的他,问:“柯正,柯生这次也回来了么?”村里人能认出哥哥的人不超过二十个,能把他和我的大名对应正确的还得少一半。这有田……还有,哥哥说他起初并没有认出有田来,便一边走一边回应着他的话。有田隔着他一米开外,就好像设定了半径的圆规一样不曾亲近圆心半点。
我问:“那你怎么认出他是有田的?”
哥哥说:“认出?鬼才能认出他来!他冲我喊了三遍‘我是有田,田有田’,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是聋子呢!”
我意识事情不对劲。趁着哥哥去收拾鱼的当口,我乘着骏宝飞到田有田老爹新盖的楼房门口——那是为了将来给有田娶媳妇用的,屋里却没有半个人的影子。我没有进去,掉头飞到田老爸的老屋的时候,托盘下的喷气将灰尘扬得遮住了整个低矮的大门。我没下托盘,看见一个穿着外黑内红西装的青年遮着眼出来,我刚认得他是有田,我儿时的一个活玩具,瞬间从屋里涌出一堆人,就好像之前被压缩了放进去了一样。有田似乎是被这堆人推到了我面前。我关了骏宝,从托盘上跳下,等了一分多钟有田才从门口走到我的眼前:一副没吃饱的样子。
我伸出手,握着他有些冰凉的手,说:“有田,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有田说:“刚回,刚回。”
我退回到骏宝的前面,好像预感有人不想我离开一样。有田似乎并不想和我聊天,或者我来的很不是时候。我知趣地打算踏上骏宝回去,临行前重重地拍了拍有田——这个我儿时的活玩具——的肩膀,算是一种道别。
我拍了两下,有田忽然好像被阳光照耀了一般,挺直了腰,楞了那么一两秒——我看到他黑眼球都收敛了——从嘴角咧出个大半脸的笑容,就好像刚看到我一样,说:“哟!柯生!”
我见过很多奇怪的事,但或许是他与我太熟悉,或许是因为其他什么原因,我仍然被他震惊到了。哥哥在路上见到的是哪个他?又是哪个他有事要和我说?我脑中瞬间想到了三年前遇到的住在公墓里的那个流浪汉。他在墓园里只能像狗一样爬行着,等我拴住他——就好像给狗套上链子一样——乘着骏宝飞离,听到他第一句说的人话是:“我**!给我栓条狗链子干嘛!”
可惜的是,他三天后死了,蜷着身子。
这让我也不敢对有田妄动起来。他扭动着身子,用夸张的表情和动作和周围的人说着我和他儿时的经历,有几刻真的让我回想到了过去,他所说的那些场景。他身后的人群跟着他的话语不时躁动着,就好像被舞台上的表演牵引着只顾大笑或哭泣的观众。我看见有田的父母亲慢慢往后退,从人群后面挤出一个原先被遮挡住了的我未曾见过的女孩子,呈现在我的面前。
我问有田:“你的博士读的怎样了?”
有田说:“两年前就毕业了,后来就留在了香港。这不……”他拉过那个我不曾见过的女孩子到他旁边,我这才看清她的样子:披肩长发,遮住了一小半边脸,裸露出来的皮肤白皙干净。几根长长的睫毛在头发丝里跳动着,估计眼睛也是很大的。她外面罩着一件黑sè的宽松外套,袖口沾了一些不太惹人注意的黑sè液体的痕迹。但这件衣服似乎过于宽松了,并不合体。白细的手腕抬起的时候,衣袖搭下来会正对着给我一个能将我的头放进去的黑洞。即使如此,我心里还是想着她是个美女,让我觉得眼熟,又有几分亲近。我看着她似乎入了神,觉得在哪里见过,甚至是一起生活过的。我恍惚间没听见有田在说什么。那女孩不抬头看我,但好像知道我在盯着她看一样,局促地从喉咙里冒出一声长长的、意在提醒我的“嗯~”,我才听清有田说的最后几个字,“……来。我们这次是回来结婚的。”
我心里闪过一丝难过,嘴里连忙说着恭喜。只见那女孩子也低头笑笑,始终没有说话。外地女人突然来到一群不认识的人中间难免会很局促,就好像她身后的老田夫妇现在这样。此刻,老田夫妇正巴望着儿子,嘴角的笑容丝毫看不出高兴的样子,倒像是有田失散多年重新回来了一样。
我问:“那,什么时候办婚礼?”我指了指骏宝,又说,“有什么需要帮忙跑腿的我可以做做。”
有田的回答让我大吃一惊,他说:“不用了,你来看我就行了,婚礼就在今晚。”
我看了一眼一里地外他们的新房,前面隔着几排平房,但楼顶仍突兀地显了出来。白sè的砂石外墙蒙了厚厚一层灰,窗帘紧闭着,远看就是个黑漆漆的碉楼。我随意地摸了摸身上,果然任何有用的东西都没带,便趁那女孩不注意,借着最后拥抱的机会,偷偷抹了把口水涂在在了有田后背的西装上。
“晚上当新郎可要穿红火点!”我指了指他的衣服,临走前叮嘱他。
我回家的时候哥哥正把鱼头汤炖好,用他酒窖里的陈年茅台酒提的味,一进门就能闻到醉人的香气。他一回老家就会自己做饭,别家的饭一粒也不吃,帮忙做也不行。这是前年开始养成的习惯。
“你不觉得村子现在怪怪的么?”我记得那年他从河里钓鱼回来,yù言又止了三次才问我。问完他又补了句:“当然,可能天下太平、和谐社会你才会觉得怪。”
我很不喜欢他见缝插针地取笑我,这其实等于取笑他自己。但我仍耐着xìng子说:“哪里怪?你倒和我说说。”
他想了想,说:“具体我也说不上来。今天去钓鱼,发现河沟里满是布娃娃,堆在河道口——被扎的一塌糊涂!”
农村很少布娃娃。父亲告诉过我,布娃娃、泥人常是亡灵们最喜欢的玩具——他们总会把生前的某些习惯带到死后,好让自己觉得还活着。但随手丢弃这些是异常危险的举动,很容易就让收魂人顺藤摸瓜找到他们暂避的地方。我没有和哥哥说明,当即和他乘骏宝来到河边。
果然很怪,河沟里什么也没有了。
我知道哥哥从来不说谎,除了他老说并不是很喜欢我。
现在,他看见我回来,随口问:“有田见到了?找你什么事?”
我没有太高的兴致,点点头,说:“他结婚,今晚。”
哥哥哈哈大笑起来,仗着自己的一锅鱼汤,揶揄我说:“哟,喜宴都没一个你的位子。”
的确,有田并没有邀请我参加他的喜宴。甚至当我觉得邀请并不需要的时候,他很直白的让我先回来,说是快开饭了,得先去忙。
我说:“我不敢吃别人家的东西,都是跟你学的。”
哥哥并不在意我说什么,只是伸出他宽厚的手,招呼我在他旁边坐下来。他喝了满满一大碗鱼汤,点上一根雪茄,说:“快来吃饭,我们待会就回城!”我看见他的脖颈渗出了汗,不知道是不是热汤捂的。
“急什么?刚回来。”我说。
“哼!我看这次的浑水你就别趟了。能蛊惑这么多人,多半是个不容易对付的。”哥哥说这些的时候,明显身体在不由地发抖。
我打岔说:“哟,什么时候变专业了嘛。”
哥哥给我盛了碗汤,说:“我毕竟是你亲哥哥。”我揣测他的言外之意,仅仅是说我们之间的血缘关系么?他看我没喝汤,又说:“妈的,连个饭都不留,我看就不正常!来,喝汤!我剐的鱼鳞。”
我早在去见有田的路上就已经预感到今晚,或者明天早上一定会有事情发生。风平浪静的村子下,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正在四处布局,而且,就是冲着我来的。从来都是我去找他们,这次却轮到我被找上门来了。我心里已经在等待着这一刻的到来,却是哥哥最不愿意看到的。
我推推哥哥的手,说:“等等”,忽然从外面传来三声炮响。“啪”“啪”“啪”,我数的清楚,只有三声。一、二、三,我心里盼着另外三声快出来,接着却是一阵锣鼓喧嚣。
哥哥不耐烦地说:“我看是越来越邪气了!结婚放三个炮!”
我安慰他说:“可能哑了一个声小你没听到,我就听到有四个响。”说完我就知道自己露陷了,即使是四个炮响,也是不合规矩的。三炮丧、六炮娶,这是小孩子都知道的礼数。我没有办法再欺骗他,这三声炮是在向我正式宣战了。事实上他也并不需要我安抚,血液沿着血管往上涌,他的脸红得像个小太阳。他手握着拳头,将屋子又仔细检查了一遍。
我则进了母亲的房间,将她遗留下来的布线包拆开,把骏宝擦了个遍,蒙在了骏宝的托盘上。这个会派上用场的,我知道。等哥哥关闭了所有的窗户,重新回到饭桌前,我已经端起了碗喝了起来。他夺过我喝了一半的鱼汤,说:“不吃了,我们现在就走!”
我知道是走不了的。这最后一顿喜宴才刚刚开始,升空的炮仗正在看着我们所做的一切。
哥哥抓起立在我旁边的骏宝,对我赞许地点头。他来不及留意到托盘下蒙着一层布,径自将它拖到了屋外,自己已经站了上去。我随他也上去,他抽出皮带将自己结结实实地绑在了我的腰上。
“走啊!”他喊着。
果然,老鼠、流浪狗和野蛇都从看不见的地方出现在了我的四周。我努努嘴,那条蛇倒也知趣,将滚圆的肚子横放在托盘上——骏宝怎么都不肯启动。
哥哥用脚踢,蛇肚子纹丝不动。他跳下来,蛇立马就游走了。等他又上了托盘,老鼠又窜了上来,接着是那只半截尾巴的流浪狗,左闪右闪,任凭哥哥怎么踢打都不肯下去。
我说:“你先进屋,看来这次我们得一起了。不但我走不了,你也不能走。”
哥哥和两只动物对视着,眼看耗不过它们,跑回了屋在墨鱼图前坐了下来。老鼠和流浪狗这才向着屋子的东北角跑去,我看见那条蛇正在那等着它们,然后一块又消失在了看不见的地方。
那晚我和哥哥整晚没睡。他不时地隔着窗口看着村子里的动静,但一切和往常没有区别。喜宴到了晚上十点左右结束,然后村子里的灯逐渐灭去,寂静的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我偷偷出门,看见那三只动物在地上不停地滚动着肚子,嘴里还饿疯了一样不住地吃着一些他们平时根本不吃的东西——连狗都开始吃起草来。
我看到这些,才稍微有些放心。这样的话,那就来得及。
天刚蒙蒙亮,哥哥刚入盹没多久,我就将他喊醒了。得先去nǎinǎi那。只要她没事,大家就都来得及。收魂人家族的女xìng有着会照顾人的天分。我们从有田的新房顶上飞过,看到下面尽是漆黑的纸屑,还有些东西燃烧过的痕迹。哥哥不停地催我快点,全然不顾脚下错综复杂的电线。
“不能超速的。你知道吗,这上面唯一会摔到的是你,可不是我。”我努嘴示意他,他的脚是悬空的,我的脚则牢牢地固定在托盘上。但哥哥并没有看我,仍是不停地说:“快!”
nǎinǎi家果然是空的,我踏实了一大半。哥哥也脱口而出“果然家里没人”,估计是一下托盘就感觉这个小屋有了不一样的气氛。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雾气——或者是烟——将她的小屋整个弥漫着,门脸上刻的“莫莫莫”三个大字都看不清了。我们踏着门前一地的黄纸进去,没有翻动的痕迹,但有三只蛤蟆死在她的餐桌下。我一摸,硬的跟石块一样。
哥哥抢先去了nǎinǎi的卧室,发现nǎinǎi不见了的。我们确定她不见了而不是出门了,是因为她昨晚睡觉前脱的衣服、假牙、红sè头发绳、发夹都在床边,尿壶和挂在床头的桃木剑却不见了。我已经知道了nǎinǎi现在的位置,忙对哥哥说:“我先送你回去,这边我来处理。”
哥哥没有理睬我的话,径自跳上骏宝,说:“妈的,这玩意要不是需要你的指纹才能启动,我真想把你一个人扔在这。”我一听,心里想不把骏宝借给哥哥果然是正确的。
我问:“去哪?”
哥哥啐了口唾沫,说:“老田家。”
他到底是我们柯家的人,知道这一切的缘由都在老田家——那个一个人都没有却很热闹的屋里。我需要在那里找到几个我需要的东西,不然永远只能跟着对手跑。可是,一旦我也入了蛊,那可能就得花很长的时间跳出来。到那时,很可能就来不及了。我看着哥哥在急切等我,此刻就好像一个单纯的孩子,全然不知我的意图。真不知道该不该让他冒这个风险。毕竟,他从不是一个会傻乎乎舍身取义的人,昨晚还没开战的时候就想溜了。
我试试他,说:“我先送你回城,这里不适合你。”
哥哥等得很不耐烦,说:“放屁,要不是nǎinǎi没了,我才懒得管。”
我看着他的眼神,知道他是认真的。他虽想对了地方,但目的却错了。nǎinǎi如果真能在老田家里找到,那等待我们的就是一个我也没办法解开的灾难。
我说:“好,我们这就去看看。”
我们又飞到了老田新家的屋顶,这次却看见他家像被打扫过了一样。纸屑和烧痕全部没有了,红的滴血的巨大“囍”字贴满了整个窗户,遮住了我的视线,我什么也看不到。
已经快六点了,我必须得尽快找到,不然就再难有机会了。我下了地,和哥哥站在老田家新楼房的门前,心跳得自己都听得到。
哥哥靠近了我,说:“要不,你进去,我在这里给你守着骏宝。”
把他留在这里是更危险的。我拉着他,说:“你没有我的指纹,得到他也没用。跟着我吧。”
哥哥恍然大悟,忙折叠了金属杆和方向动力仪,这才看到托盘下的一层布,怔怔地看着我。我随手将骏宝拿了过来,让他别出声。
和一般人家用木门不一样,老田家用的是一个看似生锈了的铁门。透过门望进去,里面黑漆漆一片,什么也看不到。几根钢针一样的粗大铁条倒挂着,好像狗的嘴巴。
我推开门,迈进一脚又缩了回来,将门关上。我眼前半米不到的地方将是个完全未知的世界,哥哥有可能真的会在里面发疯,再也逃不出来。不算nǎinǎi,他是我在这个世界唯一剩下的至亲人——算上nǎinǎi也是。我犯得着拿他去冒险么?万一……万一真逃不出来怎么办?可是,我只有两个小时的时间,要是不把亡灵给入脸了,整个村子就只会剩下六个还能吃饭的人。他妈的,那我哥哥不能吃饭了怎么办?我一边衡量我哥,一边衡量那边上百口人命,在门口将心纠结成了个麻花,哪知道哥哥在后面等不及,“咿呀”一推门就直接进去了。
我紧随跟了进去。
“砰!”铁门又自动关上了。
屋里明亮了起来。什么都是干净整洁的,但又显得匆忙,就好像客人匆匆搬走了的旅馆。我仿佛依稀能看见昨晚一群大汉在这里推杯换盏,闻到轮番上的肉香酒香,听到田老爸用颤微微的声音在喧闹的人群里说着“吾儿大喜”之类没人听的话。
这应该是我第一次进这栋房子,但我却感觉异常熟悉。崭新的还没怎么用过的沙发,杂牌子的壁挂电视蒙着一条枕套。电视柜前的鱼缸里,两条被剖开了的鱼被刮了鱼鳞,直挺挺地躺在缸底,血水结成了冰,整个鱼缸成了一个红冰坨。一切都是顺利成章的事情——可惜就是没有镜子。我又四下看了看,还是一个镜子也没有。
我再次意识到自己的时候已经上了二楼。楼上左手边第一个房间应该是用来做成看似书房——这是现在村里的时髦,为着像城里人——的房间,房间里会有个竹床,一台廉价的组装机占据着房间的大半个空间。房间没有留窗户,只开着一个圆孔对着背阳的那一面。
我推门进去,里面果然如此,和我想的一模一样,只是电脑屏幕被有田拆出去卖了。我连忙推开隔壁另一扇门,里面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就好像在等着被人进来装修一样。我关上门,喃喃地说:“卧室怎么会是这个样子?!”我尝试着再推门进去,里面这才多了一张大床,床头摆着有田和他媳妇的结婚照。有田照得很漂亮,就是看不清新娘的脸,也没来得及装镜框。嗯,这好歹才像样子。
我盯着照片看了三秒钟,忽然间才发现这原来不是他俩的照片,而是家里的墨鱼图框里的我们一家人的合影,父亲戴着墨镜正瞪着眼在看我自己。从墨镜的反光里,我看到我其实哪也没去,就在铁门前不到三米的地方站着。
然后,一切都消失了。
“还好,幸亏有准备。”我心里暗想。跳蛊的关键在于要想尽办法看到自己。我一开始就试图在房间里装镜子,但这招肯定被预估计了,没有成功。屋子里一切可以反光的东西都没有,屏幕要么被毁、要么被蒙,连水都染了sè做成了冰坨。不能被蛊的鱼也出现了,却被它刮了鱼鳞,变成了死鱼,对我一点用处也没有。在蛊中,人是没有办法质疑所有这些的合理xìng的,因为这其实就是他自己认为最合理情况的想法的投shè。一旦不能跳蛊,那么就得永远生活在自己的一个想象的世界里,在这个世界里吃喝拉撒,直到自己睡去,醒来接着过这种黑白不分的生活。可现实中,他顶多在一个不到十米的地方胡乱地走动,做毫无规律可循又无任何实际意义的生理动作,但没有做任何以为自己做了的事情。这不但是在虚耗自己的生命,更随时可能出意外而丧生。
这个蛊已经将所有我能安插的提示都事先屏蔽了。可惜,它唯一的疏忽就是以为收魂人不能照相。收魂人不能照相,不然照出来的就是一堆白骨。可那是爷爷辈以上收魂人的事情。真正的情况是收魂人不能裸眼照相。爷爷辈以上的收魂人没有见过墨镜,自然就有了不能照相的讹传。昨晚我想了一夜跳蛊的办法,直到看见哥哥背后的墨鱼图里的父亲的照片才有了灵感。现在看来果然是真的。这么说来,那亡灵已经很大岁数了。
这么大力道的蛊,就得下更重的咒。如果亡灵不在这里,就一定会有亡灵惯用的玩具在,光凭我身后铁门上的这几根大钢棍是支撑不了的。它是针对我下的蛊,只要哥哥想到了我,玩具就会响应到他手上。我兴奋起来,只要有了它惯用的玩具,我就能找到亡灵的栖身地。
但,哥哥呢?入蛊之后人的行动和意识是完全分离的——虽然他们以为自己是一致的——哥哥随时可能有生命危险。我扭头看去,只见哥哥手拿着三个布娃娃,满脸疑惑在客厅角落里原地打转。我随手从桌上拿起一件西装——正是有田昨天穿的那件,抢步上前用黑sè的那面蒙住了哥哥的头,对着他的耳朵大喊“镜子!镜子!”
但哥哥仍转动不止。
太狠了。它或许想到了不止我一个过来,对和我一起来的人也下了最重的蛊。我的声音他根本听不到。我忙改口喊到:“照片!照片!”
哥哥停了一会,我迅速取出骏宝,用托盘上的蒙布对准他四下乱晃的手臂,三个布娃娃争着朝托盘上飞来。就在布娃娃离开哥哥手臂的时候,哥哥浑身一哆嗦,突然打开蒙在头顶的衣服,说:“他妈的,走着走着就找到了三个你,吓得我……咦,我怎么在这?”
好险,哥哥也终于跳蛊了!
我来不及和他细说,用那件内黑外红的西装包住三个布娃娃,拉着惊魂未定的哥哥走出了屋子。屋子又回复到我刚来时候的样子:除了铁门,什么也看不到。
“我要回去,快!哎哟……”哥哥从我手里抢过骏宝,却被扎出了三个一尺来长的口子。是三根极为细长的钢针。
我连忙用红绳将钢针扎好,和布娃娃放在一起,说:“好险,幸亏没扎进你的肉。哈!果然是你们!”
我是在空中用了极短的时间向哥哥解释了刚才发生的一切。整个屋子就是个暗咒,从那钢针似的铁门进去,里面都会呈现你想象的样子。当你什么都没想的时候,就是一片空白。哥哥说,怪不得。他觉得我要么在洗手间,要么在厨房,要么上楼去了卧室,要么在阳台上。他果然在洗手间找到了我,可路过厨房的时候又看到了一个我,牵着“我们”上了楼,卧室还蹲着一个,但阳台里却没有。我心里想,看来,亡灵只放了三个布娃娃在这。只听见哥哥接着说:“再后来我也迷惑了,就感觉天旋地转的,也没个镜子!后来我发现老田家的全家福挂反了,就去扶正。扶正再一看,怎么成了我们家的全家福。父亲照相也戴着墨镜,奇怪得很。我盯着他看,忽然发现四周黑乎乎的,原来是你把我给蒙住了……”
哥哥突然住了口,被眼下的情景惊呆得一句也说不出来。
我猜想,尽管我在前面做了一些说明,但大家可能对我所说的很多事不甚明了,比如下蛊、跳蛊、收魂人的遗传(也就是我和哥哥的差异)、入脸等等,甚至最重要的,亡灵和收魂人的本质。请相信我,我一定会向你将其中的全部奥秘——其实并没有太多奥秘——和盘托出,但现在真不是时候。我接下来要说的,可能会稍微让你的疑惑减少一些。可直觉告诉我,更大可能是让你的好奇心更大。
我并没有特别凝神听哥哥讲他入蛊的感受,那些都是幻觉,我甚至比他更清楚。就在哥哥一路向我断断续续讲述他的心惊肉跳时,我已经带着他飞到了目的地:
爷爷的坟前。
哥哥和我看到,就在我们脚下,约有百八十人在爷爷坟前的小路上排着队伍,后面的人搭着前面人的肩膀,像僵尸一样慢慢向前移动,但腿是可以弯曲的。从空中向下看,我只认识其中的一小半。我小时候常觉恐怖的王瞎子就在里面,他已经自我训练到了平时可以信马由缰地欢走,此刻也和众人一样,手搭在前面一个瘦高个小伙的肩上,好像自己更瞎了。晨风吹乱了他们还没来得及梳理的头发,除了风声,什么也听不到,连呼吸声也是。
小路斜着向下,一直通往爷爷坟墓的下面。墓碑原先被埋在地下,此刻被拉了起来立在了坟前,便有了一个入口进去。在入口的两端,有两个站在水平地上的小伙子举着大火把,表情凝重又木然地低头看着眼前陌生的乡民。几个刚哺rǔ的女人单手托着孩子,连nǎi瓶都没带一个。
他们在逃难。
哥哥一句话也说不出,大口喘着粗气。我对他说:“nǎinǎi就在这里。”
哥哥四下望了望。
“哪?”哥哥从上往下只能看到头顶,那个连外套都没穿的nǎinǎi连个影子都看不到。
“不在队伍里。在那,你看……”我指着墓碑入口下的一团黑sè,“那就是nǎinǎi的黑围裙,被她顶在了头上。”
我让骏宝滞空在一米高的地方,和哥哥跳了下来。那两个小伙走近了我才认识,是雷家的寿文和寿武兄弟。他们没拦我们,或者说他们压根就没认出我们,任由我们插了队。
我虽知道这个地方的所在,但也是第一次亲眼目睹里面的景况。父亲在临死前交接的时候将全部我需要知道的都告诉了我,但没有带我来过。父亲只是简单说了爷爷的坟下是个可以临时逃难的地方,老虎进去了也不会吃人。但他来不及说,就如同我现在看到的,这个地方原来是半个足球场大的四方形,四角砌了四条张嘴的大鱼,每个鱼嘴里插着一根黑布缠绕成的火把。四个大火把把整个房间照的通明,但黑布的长度丝毫不减。墙面有两米高,四周都贴上了光亮的铁皮。泥沙地上铺了一些破旧衣服,上面撒了些干鱼鳞片。
我看到陆续还有村民进去,现在已经有一半的村民在里面席地而坐。在顶里面的地方,有田和他父母亲正靠着一个大石头在沉睡着,胸口起伏。嗯,如果我没猜错,他们该是被当即就救下来了,那三个蛤蟆换的就是他们仨的命。而我的nǎinǎi——那个顶着黑袍的女人——此刻正在门口用桃木剑从尿壶中沾水,滴在每一个入门者的耳朵里。两个黑漆漆的人抬着那个平时nǎinǎi一个人拎来拎去的尿壶,不时地发出吃力地哼哼声,整个衣服都汗湿透了。
直到我和哥哥走到nǎinǎi面前,她仍是一样试图在我耳边滴两滴她尿壶里面的“水”。哥哥喊了一声“nǎinǎi”,这个女人头一抬,正对着我们两颗没有眼球的白sè眼眶,却全然没有反应。哥哥一脚踢开了旁边举着尿壶的汉子,自己被反弹摔在了地上,尿壶砸在那人的肚子上差点让他断了气。像是舞会中突然闯进了老鼠,人群顿时躁动起来,我看到连坟墓里坐着的人都站起身来,昏沉的小孩开始哭闹,有田和他爸妈也在不安地翻动身子,随时都有醒来的可能。寿文和寿武两兄弟举着火把望着对方,就像看见了妖jīng一样扔了火把惊慌失措地奔跑乱叫。
nǎinǎi则一下瘫倒在了地上。只见她额头开始渗出豆大的汗珠,干裂发黑的嘴唇已经有了一丝血sè。沉重眼皮下,两颗大眼珠子已经慢慢回到眼眶,似乎都快转动了。
“鲁莽!”我骂了哥哥一句,来不及和他说这两个大汉就是伯父们,连忙用泥巴洗了洗手,拿起nǎinǎi的桃木剑从尿壶里沾了两滴滴在倒地的二伯嘴里。大伯拔腿想跑,我拽住他,用桃木剑在他背上重重地拍了一下。两人挣扎着将尿壶又重新举起,我将桃木剑塞回nǎinǎi的手里,人群瞬间又恢复了刚才的样子。寿文寿武从远处跑了回来,捡起地上的火把重新在门口站定。墓穴下的人也坐了下来,有田他们接着睡去。
最重要的是,nǎinǎi也跳了起来,翻着白眼皮继续做刚才的事。我取出一个布娃娃递在nǎinǎi眼皮底下,她闻了闻,长叹一口气,开口说了两个字“快去!”
果然是她。
我连忙拉着哥哥的手跳上路埂,防他再做出任何多余的事。
哥哥喘着粗气,牙齿不停地打架,说:“那……是不是……nǎinǎi?”
看他脸sè惨白,我从路边树叶上抹了几滴露水,捧给他喝,喝完才又jīng神了起来。
“那不是nǎinǎi,是神婆。”我说。收魂人的家族是一个整体,靠的都是祖上慢慢传下来的经验、能力,从来没有单兵作战的。现在,nǎinǎi仍和当年爷爷在的时候一样,替我安顿着后方,敦促我赶快上前线去。
整个故事要全部讲完给哥哥听,得需要很长一会。眼下,还有更着急的事情等着我去做。我让骏宝下来,我和哥哥跳了上去,往深山最里面——那个吴小锤家的聋哑老婆飞去。
哥哥诧异地问:“去救她?”
我说:“嗯。去杀了她。”
五年前村里开始搞新农村建设,几乎家家户户都搬到了现在这个地方,大家集中住在一片土地上,农田集中开始经营。电网也重新拉过了,水泥路也重新铺过了,但等等,深山里的那户,唯独少了她一家。说是她一家,其实她家里就剩她一个人了。关于她的故事,可能我得下次才能和哥哥以及你们说清楚了。
就在一个石洞口,我让骏宝停在了一米高的地方,先行下来。哥哥正打算也往下跳,我连忙按住了托盘底下的控制开关,骏宝又直冲到了三十米的高度,往家飞去了。哥哥只是个普通人——他选择如此——不能跟着我去做只有我才能做到的事情。
这是一片开阔地。我记得我小的时候曾来过这里挖过野菜,但后来就再也没来过了。这里住着铁匠吴大锤,满脸络腮胡,大冬天也袒露着赤红的胸脯肉;还有他的儿子吴小锤,倒生得白净,不像乡下孩子。吴大锤的老婆在生小锤的时候难产死了,村里人却没见到有尸首运出来,或者深山里哪里起了个新坟,便私下揣测仍在家里放着。我小时候来的时候,已经是吴小锤三岁多,跟着他老爹玩铁器的时候了。我似乎看见过他们正屋里竖着一口棺材,但里面是否装的就是已经死去三年的老婆倒没人能说清。过了这些年,那时候的三片瓦房都没了,我眼前现在只剩下三个风一吹就倒的屋架子,咯吱咯吱地响着,像是人的骨头。
亡灵都得躲避在yīn暗的地方。我看了看四下,碗口粗的竹子和一些低矮杉树将这个空旷地整个围了起来。几个新旧夹杂的坟土包在树林中露出椭圆的顶,一副涂黑了的扁担斜靠在一个小坟上——又一个夭折的孩子。如果没错的话,这个亡灵就暂避在对面的石洞里。我想,这个屋子破败后,聋哑寡妇就住了进去。或者,可能前后因果关系要颠倒一下。
我向前走了几步,有田黑sè西装里的布娃娃剧烈地跳动着,打着地上的石头“砰砰”响。呵,果然在这。我往从它们身上取出的钢针上吐了口唾沫,又插回了它们身上,钢针渗出几滴殷红的血,便生锈断成了两半。现在,这几个布娃娃可以给孩子玩了。
我将外套脱下,拆掉线,从夹层里取出父亲留给我的一层皮贴在身上,将他还在转动的一颗眼珠子套进我的项链,挂在脖子前。这也是我不愿哥哥看到这些的原因——父亲被埋葬的,只是身体的一部分而已,我将来也需要如此。这样的传承他没有办法知道,更没有办法理解。
当然,还有东西是不能少的,那就是母亲从外婆那传来的顶针。(注:顶针是农村妇女做针织的时候需要的用来顶住绣花针头的圆环,一般套在中指上)
我在原地等了五六分钟,四下仍没有异样。太阳已经过了山头,留给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好在,这个亡灵的所有目的只在我身上,我相信它不久就会出现。但我又等了十分钟,四下还是没有动静。
不能再等下去了。我向前一步,大声说:“你为了让我来找你,便让有田来引我。知道我是收魂人,偏带我去你下蛊了的房子。你似乎还怕我找不到,特地放了三个娃娃在里面。如你所愿,我找到了。现在我已经到了你的地盘,你可以出来了。”
“哈哈!”一声女xìng的长笑从我对面的石头缝里传出来,接着,用一种银铃般的,销骨噬魂的声音说,“说得好像你全部都看透了一样。”
“怎么,我有什么遗漏么?你倒可以给我提示。”
女声说:“也没什么特别遗漏的,就是你似乎不知道,我们早就见过了,你……你还喜欢上了人家呢。”声音里带着一丝窃喜,更有一点挑逗。
小伎俩!女人的通病就在于对再多好听的话都听不腻,死了更是这样。它真把自己当人,当成一个女人了,不过是借着一个少女的躯体在我面前出现,现在愚蠢得陶醉在自己给自己下的蛊中——我还没死,我就是那个女孩子。
我说:“哦?这个我倒真的还没注意。不过,我知道你生前是个十足的美女,可惜就是个聋哑人。现在好了,倒能开口说话了。”
女声停了一会,说:“哟,嘴巴比你老爹的甜,说的倒好听。我……”
石缝里的声音越来越弱,之后的话一个字我也没听清。我提声说:“别躲在里面了,我已经来了,你就该出来。你知道的,我完全可以将你赶出来。”
“咚!”一声沉闷的巨响,我感觉脚下都晃动了一阵。一个长发披肩的少女从我对面的石洞里走出,摇晃yù倒的屋架子反而立得更稳了,慢慢,地上的泥土、碎石沿着屋架滚动。等那女孩走近我,和我只隔着一面墙的时候,屋子又回复到我小时候看到的样子。脖子前父亲的眼睛在不停的滚动着,我拿着对准一看,迎面站着的不过是一具白骨而已。
“你喜欢我这个样子么?”那个“女孩”说。
哼!果真是有田的老婆。你以为我当真不知道是你么?你那时眼不能动,口不能言,说明你仅仅是在遥控,根本没有附身。我不过是怕仓促间你对有田不利,反而错过了收你的时机,这才放了你的肉身走,好似我当真什么都不知道一般。
我笑了一声,说:“你用死人皮和死人头发扎出来的布娃娃,骗骗有田还可以,骗我就不行了。”
“女孩”倒也不生气,说:“那这样呢?”她甩甩头发,把鹅蛋般的脸全部露了出来,又慢慢退去身上的衣服,曼妙的少女的曲线随着退去的衣裳展现出来,白皙诱人的躯体映照着这个僻地多了一些光亮。当最后一层薄衫解开的一刹那,我看到父亲的眼睛突然闭上了,一下沿着我的项链转到了我的脖子后面。
我定睛一看,天啊!妹妹!
“你还偷了我妹妹的尸体!”我一面告诫自己眼前所有的都是幻想,一面恨不得用鱼血泼她一身。那可是我亲妹妹,我恨的牙痒痒。歹毒的人!我不能闭眼,闭眼了她就会进入我的耳朵、鼻子、脑子里,进入我的身体里之后就很难再赶出来!她已经完全脱掉了衣服,在荒无人烟的深山里,当着我的面展露着十八岁少女特有的青chūn**。
我死盯着她的眼睛,虽然她也眨动着眼皮和睫毛,但眼珠子却始终没有转动。“妈的,她是透过什么来看我的?”
她得意起来,舞动着长长的手指甲,涂着一层透明sè指甲油。我一个jǐng觉,原来是通过指甲倒映着我的身影看到的我。我背过手去紧了紧顶针,说:“你偷我妹妹尸体的账,我待会会跟你算。你说吧,你千方百计让我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她抿嘴嘿嘿一笑,我突然出神了一下。妹妹笑的时候总是用中指抵在上嘴唇,对,就是她现在这样,然后会伸手过来捂住我的嘴说:“好啦哥哥,你别再说了。我快笑死了。”我仿佛还闻到了她身上的淡淡香味。嗯,越来越清晰,妹妹!我迈开步子朝她走去,太久没有再见你笑的样子。这些年我过得并不开心,妹妹,你要是还在身边该有多好?我给你买零售、衣服,我要把你宠上天,然后等到送你出嫁,将你交到另一个男人手里。
我迈出两步,却发现自己并没有真正向前移动,脖子被勒得生疼,几乎不能呼吸。只听见对面的“妹妹”大骂说:“死了还这么犟!老东西。”
我突然意识到,是父亲的眼珠子在向后拼命地后扯着项链。妈的,这个女人的魅劲太大了。看来,今天在这个山谷里等待我的,肯定是一个这么多年来最难缠的一个。
她见我没动了,又娇嗔了起来,坐在门前的竹椅上,摆弄着头发说:“你到底是柯家的!去年你回来的时候想引你到这来,谁知道在河边等到的是你大哥。那个死胖子倒还算聪明,那么多布娃娃他一个都没捡起来,回家了就只吃鱼。哎,我就只好把田有田也招了回来,把全村人的命都押上,看你还不来。我又没法直接告诉你我在哪,再说……呵呵……我还真怕自己斗不过你呢,就下了个蛊逼你进去。我的这个蛊吧,虽说不完美,但也够重了,就差我自己也赔进去,希望你能跳成,又想跳不出来最好,可难为死我了。嗯……你到底还是跳出来了,我一边高兴吧,一边纳闷。你倒说说看,收魂人怎么会有照片的?这个我还真没想到。”
我向前走近了几步。妹妹裸露的身体呈现在我面前,我只能死盯着她毫无生气的眼睛看着——她是真想知道的。我说:“你不是处处算计嘛,还用问我么?”
她又是掩嘴吃吃一笑,说:“说嘛,说嘛。哥哥……”
我的心,顿时碎了。妹妹是我的、全家人的、全村的人的最爱。她有着天使一样的脸庞,天下最美的声音。她的任何要求我都不会拒绝。可她又是那么善良、可人,只会让我觉得她时常在委屈自己。收魂人的家族注定了她的出生是个天大的冒险,是不是因为这样,老天觉得在她十八岁的时候将她带走才算公平?这女人喊我一声“哥哥”,真让我觉得,就在此刻,我宁愿相信她是真的。最好她能永远如此,装作是我妹妹。妹妹啊,我一直不曾知道,自己原来是如此的思念你。
我低声说:“你再喊我一声。”
她怔了怔,当真喊了声:“哥哥”。可这毫无准备的一声已经变了味,我失望地觉醒,一切都只是水中花、镜中月。
我说:“我今天肯定会收了你的。刚才我气愤你偷了我妹妹的尸,现在却又真心感谢你,谢谢你刚才给了我一个美妙的两分钟。你不过是戾气所致才到如此,那是很多人的悲剧,你不该怪他们,何苦又如此为难自己?你知道你斗不过我的,为何不像其他亡灵一样,要么安息,要么躲着我呢?你这……”
她哈哈大笑,说:“别说些虚情假意的话。你想让我自投罗网?那是不可能的。你是收魂人,但也一样卑鄙!”
我摇摇头,深知自己在做一件本就无望的事。如果它不是戾气太重,也不会撑到现在——否则,也早在妹妹的躯体内溶解了。对戾气重的人说这些道理,就好像叫体格健壮的流浪汉要勤劳一样是个伪命题。
她停了笑,说:“不瞒你了。我在这已经待不了多长时间了。你以为我想穿你妹妹的皮?穿了她,我哪也去不了,骨头却慢慢都快销蚀光了。你nǎinǎi每年都要收我两三次,用你妹妹小时候在她那存的一滴尿救活了一个村子。可我不怕她,她不是收魂人,治不了我,总有死去的那一天。我就是要除掉你们柯家最后一个收魂人。用你妹妹的身,哈哈!!”
我心里一阵凉。当年的深仇大恨埋到了今天,到底还是躲不过去。很多片段闪过我的脑海,背尸、陨殁、灰飞烟灭,还有那年秋天妹妹和妈妈同时去世,父亲磨皮赠我。我既然接受了这个家族的荣耀,就不得不面对着常人难以理解的重担。收魂人,我们信奉的是每个灵魂都该安息,做的便是让那些不愿安息的灵魂安息的事情。可是,我们终究也是人,有着普通人一样的喜怒哀乐和疼痛。我也就算了,命运让我抽到了收魂人的签,可哥哥呢?伯父们呢?他们不过是出生在收魂人家里的普通人而已,已经放弃了收魂人的责任,为什么也要一起承担这些每代人都有的白发人送黑发人、丈夫送别妻子、哥哥送别妹妹的苦痛?他们的痛,是和你,你,还有你,完全一样的啊!还有nǎinǎi,离开了收魂人就会逆生长,可爷爷、父亲不娶妻又不能将收魂人的使命传下去,没有自己的家庭!那干嘛让收魂人空有一副皮囊,不让收魂人长生不死呢?……我没法再想下去,对面的她已经开始对我露出了“妹妹”才有的笑。
我忍耐不住,提醒她:“你别再枉费心力学我妹妹了。你只有她笑得表皮,没有她最动人、会说话的眼睛。你从一开始就错了,你偷错了尸。收魂人家族的眼睛是无论怎样都不会被偷走的!我还可以告诉你,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你在有田旁边,还有那些老鼠、狗和蛇的把戏。”
“聋哑”寡妇嘴角渗出血来,全身上下不停地抽搐着。她借用妹妹的大脑想着痛苦的事情。突然,她伸出两根手指,洁白细长的手指像个鹰爪,硬生生将眼睛里不能转动的眼球连皮带肉抠了出来,不偏不倚正好丢到我的面前的一团灰土里,然后发出一阵恣意的狂笑。
“哼!既然没用那我就还给你。这个东西对我来说一点用处都没有!我找只蛤蟆的眼睛再安上。”
妹妹的眼睛就在我的脚下,我仿佛看到眼球又转动起来,甚至在里面看到了我自己的影子,看到我小时候抱着她,有田围着她打转。她乌黑带卷的长发——这是我们家族女xìng的特有属xìng——搭着她的蓬蓬裙,瞪大了双眼看我一口将她的棒棒糖塞进了嘴里,瘪着小嘴快要哭了出来,大眼睛里的泪水快要滴了出来,却又强忍着。有田变魔术一样从身后掏出另一个棒棒糖,她浑身哆嗦着收了眼泪,破涕为笑……我俯身想拾起她,好像妹妹就躺在我眼前,等我像以前将她从柔软的蚕丝被中抱起一样。对面的聋哑女人挥舞着双手,头不停地甩来甩去,时刻在关注我的一举一动。
我停下身,说:“别再使魅劲了!收魂人家族的女子死后眼睛就再也没用了。你在我身后安插的这根针……”,说完,我转身用母亲的顶针顶向那根倒挂的石锥,石锥裂了一个大口子,陡然坍塌了下来。一阵风卷来,把我眼前这幢瓦房吹了个稀巴烂,我看见这个聋哑女人正坐在一只死去的山羊角上,遍地都是废纸和烈火燃烧过后的痕迹。
聋哑女人跳了起来,低头把头发扯得细碎,陡然向我抛来。那柔软细滑的长发变成一根根白得锃亮的钢针,下雨一样向我袭来。我忙用手护住双眼,钢针打在我身上却又反弹了回去,一根根如数插在她——就是我妹妹**的身体上,将她身上的重要部位都盖了起来。我正yù发作,父亲的眼睛突然转了过来,睁开眼,发出一道强光,几乎是在我和聋哑女人同时喊“不”的时候,将我眼前的皮肉瞬间烤成了一团灰,只剩下几根骨头在那像演皮影戏一样跳动着。在妹妹的躯体内,这些骨头已经比正常的人骨销蚀了一大半,小腿骨和大腿骨之间就靠着一根钢针连着,想必是她(还是它)自己接上去的。在失去了保护层之后,这具白骨颤颤巍巍,随时都有摔倒崩溃的可能。
她拾起地上的一截竹筒,当做嘴巴,用一种怪异的声音说:“连自己的女儿都舍得毁掉!果然是收魂大王柯顺天!”
我理解父亲的苦心,可是!一旦皮肉尽毁,她下辈子连做个普通人的机会都没有了。我瞪着胸前父亲的眼睛,看到一行血泪沿着我的身子流到我的脚下,本是乌黑的眼球现在红得好似一团火,血丝占满了眼白。她是我妹妹,更是他的亲生女儿。是啊,不毁了她的身,我永远没办法制服她。用她身上的皮肉,聋哑女人能一直攻击我到筋疲力尽的时候——活人打不过死人。她能将妹妹的头发织成千万个网将我围住,只要我不毁灭它,就永远无法真正走出去,更别提收了这个不愿安息的灵魂。
只见眼前这具白骨突然丢下竹筒,发疯似的往石缝中跑去。我连忙拾起地上的外套,扔在对面的石墙上。外套紧紧贴着石缝,堵住她逃跑的路。白骨抓着衣服撕咬,手指骨都断了两根,掉在地上,在碎石上不停地跳动。我冲过去一脚将它们踩住,伸手把白骨掐在石头上,另一只手从脸上撕下父亲的脸皮,蒙在嘴上将它吹成一个巨大的泡泡,将她的头套了进去。眼看着大腿骨也快进去了,它却突然用右腿将自己的左腿打断,左腿一跃上了山顶,在那个小孩的新坟头奋力刨了起来。从那坟头上的泥巴看,埋进去不过三五天。收魂人家族人的躯体,亡灵一般是不敢用的,进去了就再也出不来。父亲将妹妹的躯体毁了,虽然断了亡灵源源不断攻击我的武器,但也将她一直受困的束缚给同时剥掉了。现在,一旦它附上了新的尸体,我现在收到的亡灵就只能打了对折。
那只左腿骨越刨越快,脚上的骨头都已经碎了,烂在了稀泥里。我不能炸了那个坟,这样只会增加又一个无法安息的亡灵。眼见右腿骨也入了脸,我连忙撸下顶针,套在那截就快触碰到腐烂棺材里另一具白骨的左腿骨上,把它从生死门前拉了回来,灭了它最后一个重生的幻想。顶针越挤越细,从上挤到下面,将它挤成了一根骨针。我将骨针插在了仍在跳动不休的手指骨上,一块丢进了父亲脸皮做的泡泡里。
我听到下面那摇摇晃晃的房架子轰的一声倒地。这苦苦支撑了七年的怨咒,终于在这一刻得到解救了。
等我褪下身上父亲的皮,取出母亲的顶针,脸皮泡泡口流出一碗殷虹的血。
“到底是个忠烈女子,为的还是一个情字。”我看着血在地上滚动,终于流进了房屋正中的一个小洞里,这才彻底放心了。jiān人的血是黑的,最后还会尝试流回当初的洞穴——这只会让收魂人一口唾沫将其彻底腐化。只有忠烈、真情之人的血是殷红的,会流到它生时最想去的地方。
我将父亲的表皮、眼睛、母亲的顶针又放回外套的夹层里,似乎听到远处开始了一阵阵鞭炮声。正yù走,忽想起妹妹的眼睛还在地上。刚才父亲将妹妹的躯体毁了,想不到这个亡灵偷了妹妹的眼睛,竟yīn差阳错给保留了下来。我忙从灰土中小心地将它捡起来,上面沾的全是灰。
“可怜的妹妹,你本是多爱干净的人,我却让你弄得这么脏……”
我将它拿近,伸嘴去吹干净它眼角的灰。忽然,只看到它眼皮被我吹的闭住了,一个亮点一闪,我只感觉左眼角一阵辣,微疼,像被蚊子叮了一样。我伸手一摸,出血了。
糟了!还是着了它的道!
我忙扔下妹妹的眼睛,将我的左眼抠了出来,看到一根极细的头发丝正好从眼角穿了过去。头发丝的两端已经开始分叉,向后卷了起来,看样子是要从后面再穿过来,结结实实地把我眼睛缝成蝴蝶结!
这女人,当真心机太重。她知道斗不过我,就利用了妹妹的躯体。看来,我说她不知道收魂人家族的女xìng的眼睛是偷不走的,倒还错怪她了,反而给我自己埋下了祸根。躯体内被腐蚀的骨头根本撑不过一年,她倒想了个同归于尽的方法。她就是在赌我会在临走的时候捡起妹妹的眼睛,便故意将它丢在灰土里,让我拿近了,直接袭击我们收魂人最重要的器官——眼睛。在这么近我又没有防备的情况下,倒比她正大光明地袭击我的成功率高多了。
我没办法将头发丝拉出来,这样就会将眼球整个刺破。它们向后卷的速度越来越快了,我的眼白中间有点发黄,看样子,头发丝在吸收我眼白的营养,加速成长。这样下去,不出一分钟它们就能通过眼白再次刺穿我的眼睛,不过三分钟就能直接刺穿眼球了。那样的话,我就整个废掉了。不但我废掉了,收魂人家族也将从此消失。
可是……正在看这个故事的你们,请原谅我在这个时候想到了或许不该想到的事情。是的,如果我的眼睛毁了,我就不再是收魂人了。但如果是那样的话,我、哥哥、nǎinǎi岂不是都可以过上正常人的生活?结婚、生子,更重要的是以后我的孩子将彻底从这个轮回中解放出来。我曾一度感叹命运弄人,现在,就在我的眼睛快被刺破的时候,我突然感受到了命运又回到了自己的手里。
英国文学家莎士比亚曾提出过一个很着名的问题“tobeornottobe,thisisaquestion.”翻译成中文,就是“生存或死亡,这是个问题。”又或者,翻译成“去还不去”、“来还是不来”等等两分法之类的问题,都是可以的。
当我坐在地上,想得就是这个问题。当我第一秒想自救的时候,忽然想到所谓的自救和毁灭可能正好是相反的。我似乎看到了一个独眼人,将来可以带着他的妻子和孩子,过着普通人一样的生活。呵,想着想着,原来自己活得如此卑微,最大的奢望也不过如此了。我不知道这个问题,爷爷、父亲,还有我们祖上的其他人是不是也想过。
就在我等着我的左眼被穿破——我的新生的开始——的时候,忽然一阵大雨从我头上倾下,将我的全身、我手里的眼睛淋得湿透。接着,一个身影从我头上跳下来,甩了我重重一个耳光。我还没回过神,就看见一双粗糙的老人手从我手里抢过眼球,放在一个外面漆这五彩凤凰的尿壶清洗。
——nǎinǎi!
跟着nǎinǎi的,还有我的哥哥柯正。还有,骏宝。
哥哥还停在空中,一个劲地问我:“怎么让它下来?”
呵呵,都到这时候了他还在和我耍心思。能从家里飞到nǎinǎi那将nǎinǎi接过来,还能不会怎么让骏宝飞下来么?他问我,不过是在装不懂,以后好偷用罢了。我来不及拆穿他,只看了他一眼,他立马从骏宝上把持不住,跌倒了下来。
“你的眼睛!”他跌跌撞撞到我旁边,我示意他别出声,我们一起看着nǎinǎi——她瞬间老去了好多啊,嘴角都瘪了下去——还在不停地晃动着她的尿壶,像是在淘米一样。过了很一会,她才从壶中取出眼睛,放进嘴里,吞了下去,又吐了出来,放在我手里。在里面淘了一会之后,我看见头发丝已经被销蚀的毫无踪迹,眼白中的黄sè也退去了。
“傻孩子,快戴上。”她一边说,一边用皱巴巴的手掌拂干我脸上和头上的水珠。
哥哥说,多年后他还记得他是如何张大了嘴看见他的亲弟弟将一个湿漉漉的——刚在尿壶里泡过的——眼珠子像按灯泡一样放回了自己的眼眶里。他不相信地翻开我左眼皮看,没有伤痕,也看不出和他自己的有任何不同。我开玩笑说:“别看了,你也可以的。不信?你可以试试。”
哥哥倒吸一口凉气。这本不是他该看到的,但也躲不过了。
nǎinǎi筋疲力尽地在地上坐了下来,大口喘着粗气,气息开始很粗,后来便慢慢变淡、变细。我看见她的身子开始摇晃起来,忙扶住她,问:
“nǎinǎi,你怎么了?”
哥哥已经忘却了刚才的讶异了,也跟过来坐在nǎinǎi的另一边。
nǎinǎi摇摇头,靠在我的身上。我长大后再也没有抱过她,这才知道原来她这么轻,就好像一张纸、一阵风在自己的肩头。我听见她她游丝般的气息,便使劲搂住了她。
哥哥失声说:“柯生……nǎinǎi……nǎinǎi的手……”
我看过去,只见nǎinǎi的手已经干枯了,表皮贴在她的手骨上。不但她的手,他的腿也开始慢慢瘦了下去。我忙吐了三口唾沫,抹在她的胸口。nǎinǎi摇摇头,伸出骷髅一样的手,在胸口重重拍了两下,使出了最后一丝力气,说了如下她人世间的最后一段话:
“别费力了,我的时辰到了。阿正、阿生,我早该随你爷爷去的,总好比以后你们还得给我换尿布……呵呵……阿正啊,你是哥哥,虽然不是收魂人,但始终流着我们收魂人的血。以后……以后要是真不愿做这家的人了,就……就去你爷爷坟前磕81个头,放三碗血就行了,别恨他。阿生啊,你当年选了当收魂人,这辈子就没法退了。nǎinǎi知道你苦,就和你爷爷一样。但我告诉你,我这辈子嫁给你爷爷,就……就好像你母亲嫁给你父亲一样,没有半点后悔。总要有人去做别人不能做……不愿做的事情的。你也别恨他。我……我……快走了,你们……你们待会把我烧了,一定要烧了……然后……常回来看看……看看我们,还有你们的……伯……伯父”。
nǎinǎi用了最后一丝气说完了上面的话,忽然她的衣服被撑破了。我看见一条一公分粗的头发丝从她肚子里钻出来,瞬间开叉向后卷曲,将她整个瘦弱的身子包住了。
“不!不!不!”
我狂喊着,连忙扯开外套。已经管不了哥哥在不在旁边了,忙取出父亲的眼睛,大喊:“你发光啊!你发光啊!你发光救nǎinǎi啊!你发光救救nǎinǎi啊!”
但父亲的眼睛紧闭着。
“来不及了么?来的及的,来的及的!你试一试,你试一试啊!”我冲父亲喊着。
但他的眼睛还是没有睁开。忽然,我感觉手上似有千斤重,“咚”的一声,父亲的眼睛拉着我跪在了地上。哥哥见状,也立刻跟着跪了起来。
nǎinǎi的身子已经被头发丝包得严严实实的了。我尝试剥开头发丝,但只会越剥越多,越剥越密。哥哥在我的对面哭着,不知道是吓着了,还是悲伤。我们等了一个多小时,头发丝越来越多,已经将nǎinǎi裹成了比我们两个人加起来还大的茧。看来,不烧是不行的了。我让哥哥承骏宝回家取了机油,洒在头发丝上。头发丝立刻疯长了起来。
“不能等了,快烧!”我对哥哥说。
一根火柴,瞬间就将我们眼前的茧,连同nǎinǎi,烧的一干二净。
哥哥来的时候还带来了雪茄,我和他一人点上一支。刚才在这片空地上发生的一切,仍让我身上的肉不住地跳动。我多想这是一场梦,或者,我还在有田的那个下了蛊的房子里。可这里并不是我希望看到的样子。哥哥抽着烟,一句话也不说。或许他有很多想问的,或许他什么都不想问了。这一切对我来说都太过突然,对他就更是如此了。
过了很长一会,他侧过脸对我说:“弟弟,给我讲讲爷爷、爸爸和nǎinǎi他们吧。”
我并不知道我们柯家是如何来到这里落户的。按照父亲的说法,爷爷是来这里收魂,后来和nǎinǎi相爱,便在这里安的家。可惜当我可以知道这些的时候,爷爷已经去世了。
收魂人这个职业是从何而来,我也并不清楚。父亲说,爷爷是从爷爷的父亲那继承了下来;他是从爷爷那继承了下来,我呢,自然是从父亲那继承了下来。可惜,当我可以知道这些时候,爷爷已经去世了。
我所有关于收魂人的知识,都是父亲告诉我的。他说,这很正常,因为上一代的收魂人不死,就没有下一代的收魂人。换句话说,爷爷不去世,父亲就做不了收魂人。他做不了收魂人,自然就不会知道关于收魂人的事情。他如果不知道,自然就没办法告诉我了。收魂人的继承要有一定的仪式,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的。我没有办法和哥哥细说这里的仪式,只能告诉他几条无伤大雅的原则。
原则一,女xìng不能继承。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就好像有很多技能是传男不传女一样。这也就意味着即使我有姐姐,她也是无法成为收魂人的。
原则二,孩子有选择是否成为收魂人的权力,当然,是在他还没有完全的意识的时候。父亲告诉我,在哥哥一岁半的时候,爷爷就安排了他抓周的仪式。在他睡着的时候,爷爷握着他的小手画圈,嘴里念念有词,可他一整夜都没有醒来——他入蛊了。尽管爷爷在旁边提示他,但他还是不愿醒来。后来,自然是我听从了爷爷的召唤,以后他传给父亲,父亲传给我的轨迹才定了下来。当然,父亲儿时和我的经历是一样的。
这是两个最基本的原则,但由此会引发其他更多的规矩。比较重要的,我觉得可以和哥哥说的是:
原则三,收魂人家族每代只能有一个收魂人。这涉及到收魂人的继承仪式。收魂人是一代一代往下传的,父亲只有在死前传给儿子,那么就无法传给两个儿子了。
原则四,收魂人是那一代里的最后一个儿子。因为是否当收魂人是由孩子自己选择的,所以无法确定——比如我有个弟弟的话——是否愿意当收魂人。如果他不愿意也就罢了,如果愿意的话,那会引发灾难。所以,当年母亲急切想要个女儿,并决定将怀在肚子里无法确定男女的孩子生下来的时候,我们全家都在跟着一起冒险。我还记得,那一年父亲常在钟馗像前许愿,愿意将自己后面的阳寿交出去,换作女儿的一生。妹妹18岁那年去世,父亲42岁。我在想,他本该78岁的时候才会走的。
哥哥已经忘记了他小时候的事情。他诧异对自己没有选择当收魂人,但我所说的和他知道的却又十分吻合。两个伯父应该也没有选择作为收魂人(那自然是爷爷的父亲抓的周),父亲确实是爷爷最小的孩子。他也当然记得,当年家里为了是否生下妹妹,甚至征求了我们俩——这两个小家伙的意见。母亲在饭桌上问我们:“我想给你们再添个妹妹,你们喜欢么?”
哥哥说:“怎么添?”
母亲一笑,说:“就是和添你,还有阿生一样的啊。”
哥哥说:“嗯,妹妹好。阿生老不听我的话。”
母亲看了看我,问:“那你呢,阿生。你喜欢再要一个妹妹么?”
我那时候应该还没有学会太多的词汇,就说了我平时最爱说的一个词:“好。”
父亲看着好笑,对母亲说:“他俩还不懂这些,你问他们有什么用。他们也不知道后……”
母亲仍是一脸欢乐的神情,说:“我信他们。”
哥哥又点上了烟,想起了这些以前看似正常的事,原来,背后都隐藏着这样的秘密。他又问我:“我们,我和你,到底有什么不一样?”
我反问他:“哥,你生过病么?”
他想了一下,说:“没有,连咳嗽都没有过。对啊,我没有生过病,我一次都没生过。”他说完,惊恐地看着自己,好像自己都不相信这个事一样。
我说:“我们的生理上来说是完全一样的。”说到这,我想到哥哥肯定会问“那为什么你能收魂我却不能”,如果要如实回答,还得告诉他父亲去世的挖眼、磨皮赠我的事。于是就接着说,“但可能在某些地方不一样,这个很微妙的,我也不知道。”
哥哥将信将疑,又问:“nǎinǎi是怎么一回事?”
我看着地上火烧过的痕迹,又告诉了他收魂人配偶的事。
nǎinǎi年轻的时候是村里很有家世的一户富贵人家的小儿女。她和爷爷的相遇,颇有很多浪漫和机缘巧合的味道。爷爷为了多看她,便在村里多待了一个多月,后来两人顺理成章的结了婚。爷爷在婚前告诉了她他的身份,收魂人,收魂人的配偶会在丈夫死后逆生长。起初nǎinǎi并不相信,后来看见爷爷信誓旦旦的样子,才认真地说:“多好。你多活,我也多活。你若死了,我随你死了便是。”
“但爷爷死得太过突然。”我说到这,想起接下来的事并不应该告诉哥哥,又接着说,“nǎinǎi为了帮妈妈照顾我们,便活了下来。这就是你看到的后来她开始越来越年轻的事。”
哥哥说:“你中间跳过了很多。……算了,我现在也不问了。但答应我,在我死之前,将所有你知道的关于我们家族的事都告诉给我。”
我点点头,问他:“那……那你还要做我们家里的人么?”
他一愣,想起nǎinǎi临终前告诉他的磕头放血的方法,脸上一阵苦笑,反问我:“你呢?我猜,你没了这双眼睛就也不一样了。”
我摇摇头,nǎinǎi已经因我而去了。她或许说的对,总有些别人不愿、不能做的事得有人去做。既然我小时候已经选择了这条路,就该走下去。
哥哥说:“我会去磕头,但不会放血。”
太阳已经过了正中,该回去了。村里还有些善后的事需要处理。我撕下一块布,从nǎinǎi被烧没的地方捧起一捧土,包了起来。哥哥见状,也跪在地上捧起了一撮,我们俩相拥着哭了一会,承骏宝往村口的地方飞去。
在回去的路上,哥哥和我说起他去找nǎinǎi的事情。
哥哥说,我将他赶回去之后,骏宝直接飞到了家门口,但他没有下来。他知道自己一旦下来了就再也启动不了它了。他在空中花了一个多小时研究怎么控制它,终于找到了托盘底部的控制按钮。他本想直接飞到我这边的,但一来一回走的不是一条路,他看到的都是一样的山,根本不记得如何再去了,只好先飞到nǎinǎi家。等他到nǎinǎi家的时候,nǎinǎi还没有回来。他立即又去了爷爷坟前,看见nǎinǎi已经在坟前坐着了,那时候,她平rì神采奕奕的年轻劲头就已经散去了,正在艰难地搓着树叶喝水。早上坟外的人都已经搬到了坟里面,墓碑又埋到了地底下。哥哥对nǎinǎi说:“nǎinǎi!他将我一个人赶了回来,我现在想去帮忙,却不知道怎么走。”
nǎinǎi让哥哥等一等。她贴着坟头,一会儿焦急,一会儿又面露微笑,双手不停地来回揉搓着,但始终一句话也不说。直到过了一个多钟头,她忽然跳了起来,大叫一声“不好”,将伯父们喊出来,对他们说:“我要走了。你们待会听到里面有人声了,就开碑让乡亲们回去。有田一家三口要蒙着眼,不能让他们见光。”
哥哥对我说:“我那时候只牵挂着你,一个劲得催nǎinǎi快点,想不到……她竟然是在和她的儿子们交代后事……怪不得,怪不得临走前喊了好几声‘我的儿子们!’,而大伯和二伯都跪着目送她来的。”
我听着腿一软,差点从骏宝上跌下来。哥哥扶住了我。
我们看见,村里又恢复了往rì的情形。
我们先飞到有田屋顶,大红灯笼已经挂了起来,几支喜鹊在他屋顶吱吱叫着。满场的人坐在一起喝茶嗑瓜子,桌子上堆着几大块猪肉,猪肉上被点了红,还有几瓶套了红纸的酒。并没有喜宴,看样子是过来定婚期的仪式。我们又从nǎinǎi的小屋上飞过,看见几个小孩正在她家门口捉迷藏,桃木剑就斜挂在她的小屋门脸上。我心里一阵酸,拉低了骏宝,我和哥哥绕着小屋飞了三圈,便向着爷爷的坟前飞去。
坟前的小路上明显被人轮番踏过的痕迹,但已经没有人了。到了坟前,我看到墓碑已经又被埋到了地下,只见大伯和二伯在坟头面对面跪着,中间放着一个香炉,里面已经点上了两根香。他们身穿白布褂,头上顶着白沙孝布,头颅像有千斤重似的耷拉着。我和哥哥下了骏宝,将掺杂了nǎinǎi骨灰的那捧泥土放在香炉前,也一起跪了下去。
大伯从身后将孝衣和孝布递给我们,说:“戴上。我们一起送送她。”
哥哥最先接过来,还没开始戴眼泪就止不住地往下流,鼻涕混着眼泪一同滴进了爷爷坟前的土地里。待我们都戴好,大伯便带着我们两个,朝东跪了下去。二伯起身,放了三个炮。
“啪”“啪”“啪”!
在清脆的炮声中,二伯用他嘶哑的嗓子向村民通告:“神婆娘娘升天了!”
这之后的事我实在没有太多心思去回忆。我只记得那几天我和哥哥都没怎么吃饭。全村人按照最隆重的礼仪——凡是活人,都得下跪——将nǎinǎi下葬,和爷爷合葬在了一起。我和哥哥并没有着急回去,一直在nǎinǎi的小屋里坐着。伯父们陪着我们,或者是我们陪着他们,总之大家聊了这么多年以来最多的天。顺便说一句,哥哥也开始吃他们做的饭了。
有田的婚期定在了第二个礼拜的周二,他还要赶着回香港。新娘子我也见了,没有之前那个美丽,但好歹开口和我打了招呼,眼睛也是活动的。所有这一切对他以及他的父母来说都只是个梦,梦中他们张罗着结婚,后来就不了了之了,醒来才记得前几天定下来的客人当天就要来了。那晚被下蛊进了有田新房里狂欢了的村民,都在自己的世界里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但不幸的是,他们的魂魄被那只老鼠、流浪狗和野蛇吞了大半天,终于在亡灵入脸的时候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那晚我看见这三只动物在门前打滚乱吃的时候,我就知道,他们被强塞进了百十号人的灵魂,但一点东西也没有真正吃到。
我仍有很多怀疑,但后来都没法验证了。比如,我曾怀疑有田的那个冒牌女友常被那条野蛇吞在肚子里,不然袖口怎么会有野蛇特有的粘液。那晚哥哥要和我承骏宝离去,我故意让野蛇爬过来,骏宝果然超重不飞了。但这只是我的猜测,虽有一点证据,也不能完全信服。隔了几天之后我在屋后找到了这三只动物的尸体,都是肚子裂开了,嘴巴撑的老大,想是百十人的魂魄飞奔出去,来不及从他们的嘴里钻出来,就直接从里面撑破了肚子。亡灵已经入脸了,野蛇也死了,我的猜测到了死无对证的地步。
但有一点我是确定的,有田那晚果真有按照我说的“穿的红火点”,将西装的红sè那面穿在了外面,这才用唾沫保住了他的魂魄没被吸走。不过,他爸妈是怎么一块得救的,我没有问——问了他也不记得了。可能是它们来吸的时候,他们三个正好抱在了一起。等nǎinǎi过来,发现这三个人只是沉睡了过去,忙用家里的三只蛤蟆替了他们,免得亡灵生疑。
这便是我要和你们说的第一个我们收魂人的故事,最后一顿喜宴。本来,我并没有任何兴趣去记录曾经做过的事,直到nǎinǎi当真在我面前死去,我才想到,或者应该有更多地人需要知道,总有一些人能做一些舍己为人的事情,也总有一些人应该做到为着这个社会的他人的利益,自己也需要奉献一些东西。我没有将它们给我的哥哥看过,你们是我的第一个读者。为了不透露我们的身份,里面一些地方我用了化名。但如果你问这件事真的存在么?我会说,是的,这个世界就是有一群人在做着别人意想不到的事。
关于爷爷和父亲与吴小锤媳妇——那个聋哑亡灵之间的恩怨,我们留待下次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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