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十个病秧子王爷,还没有给小姑打抱不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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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中篇小说《回乡》
快过年了,城里城外一片因为回家过年而来的春运声,我应个景,贴个2012年发在《小说界》第六期的中篇小说《回乡》。
这是应《小说界》谢锦老师的约稿而写的一篇小说,这个小说的构思,其实早就有了,在我心里发酵了大约一年了,只是一直懒散着没去写,2011年底的时候,谢锦老师约我写个中篇,我应了,就是因为《回乡》这个孩子已经怀在我脑子里很久了,所以……然后我告诉谢老师等春节后我写完长篇再写。
可是我懒得呀,长篇写完了,都出版了,这个中篇还是没动手,期间,谢老师催了我几次,最后一次催,谢老师跟我说要发在2012年的杂志上,必须9月底交稿。我说没问题,因为我一向认为自己手贼一样的快,只要我想写了,几万字的中篇,几天就蹭蹭出来了。可是,人一懒下来,就那么的不爱勤快啊……
眼瞅着到了9月20号了,我还没动手,和亲爱的高伟说,实在不行,我赖帐吧,不写了。
高伟说不行,你必须写,《小说界》多好的杂志啊,你又不是没故事,写!你必须写!
好吧,我就写了,边写边跟谢老师说我开始写了,不要着急,月底前一定交稿……
也真的月底前交了稿。
这个小说,四万多字,写得时候我挺难过的,因为这是个感动了我自己的小说,好几次,我觉得我的喉咙很疼。
这是我把自己写疼了的标志。
写这个小说,我要感谢两个人,谢锦老师,亲爱的闺蜜高伟。
我那么爱这个小说,无法言说的,非常爱。
必须让父母回老家了,万铎知道,却不知该怎么开口。
自打三年前来青岛,入住万铎家,二老就没打算回去。这里面原因很多,最主要的一个原因就是老万院子里有棵梧桐,长十好几年了,梧桐长得快也邪性,树底下是寸草不生,何况它巨大的树冠罩了大半个院子,老万就打算杀了它,腾出院子来种几棵花或是果树,出去借了把电锯,在家干上了,可到底是技术不到家,没把握好树倒下来的方向,树一歪,倒进了隔壁万铎叔叔家,把人家刚盖了不到一年的新厢房顶给拍烂了。
先是万铎婶婶不干了,和万铎他妈老袁吵得狗急跳墙的,万铎的叔叔护老婆,一听老婆被骂惨了他也不干了,老万再好气量也不能眼看着年富力壮的亲兄弟两口子俩欺负自家老婆一个,也跳了脚,他这一跳脚,两家就打成了一团,等街坊邻居们听到动静跑来给拉开时,两边都已鼻青脸肿了,再加上之前就积攒了些鸡毛蒜皮的矛盾,蠢蠢欲把对方揪过来暴打一顿的心思有了也不是一天了,这事就闹大了,村主任村支书都来过了,万铎叔叔就一个条件,让老万要么出工出料把厢房修好,要么把工和料都折算成钱给他。
想想爹娘死的早,是自己这大哥拉把着弟弟妹妹长大成人,又帮他们成了家,却没一个拿他这大哥当兄长敬着的,老万窝火的很,不管谁来说,就俩字:不赔!
村主任说不赔你兄弟要去镇法庭告你。
让他去告!
一辈子没见过法官长什么模样的老万,做梦也没想到被自己拉扯大的亲兄弟告了,还把他告输了!
老万不在判决书上签字,法院的人说,不签也没用,到日子不赔就强制执行。
老万就觉得胸口堵了铅球那么大那么沉的一团窝囊气,没等法院强制执行,和老婆老袁打点了一下东西,进城去了小儿子万飞家,家里就剩了些白送都没人屑得要的破缸烂罐和锄头,值钱东西没有,让法院执行去!有本事他们就把这趟几十年的老房拆吧拆吧卖了!
老万为什么要去小儿子家而不是大儿子万铎家?
因为大儿子万铎从上大学到毕业分在青岛、到谈恋爱、结婚、买房、自己办企业,就没跟家里伸手要过一分钱,老万和老袁在果园里操持了一辈子就攒下了十几万,万飞结婚前打算买房,一共不到三十万的房款,就想全挖过去,老万不肯,说虽然这钱攒了我也没打算自己个儿花,可这是你哥俩的,咋能一把全给了你?万飞就说当我借我哥的不行啊,老万说既然是借你哥的,我得和你哥商量一下,就给万铎打了个电话,万铎说他都成家立业的人了,哪儿能要父母的钱?家里的座机隔音不好,万飞就把这句话给听了去了,等老万挂了电话,好一顿舌灿莲花,说他和媳妇商量好了,既然父母帮着出了一半的房款,这房就有一半是父母的,等老万夫妻老了,到他家去养老。老万耐不住磨,就把钱掏了,一晃四五年过去了,老万夫妻也没进城住一天,趟上事了,老万觉得去离得近的小儿子家,是理所当然的,何况小儿子的家他掏了一大半钱呢。
可事实告诉老万,在混帐东西手里,就没理所当然这一说,去住了还不到十天,小儿媳妇就开始甩脸色了,住到一个多月上,基本餐餐晚饭都要起战火,老万夫妻再怎么小心谨慎,再怎么表现,小儿媳妇都能挑出毛病,挑出毛病就要发作,和万飞打和老袁吵,最后,老万忍无可忍拍了桌子,小儿媳妇不和他比拍桌子,直接跑到阳台上,要跳楼,除非老万两口子立马从她眼前消失……
这可是23楼啊,跳下去就得摔成烂柿子,没得活。
没辙,老万夫妻当晚就收拾行李,住进了小旅馆,第二天一早坐上火车就奔青岛来了,老家是不能回的,家里没值钱东西,倒不怕法院来执行,怕回了村,让街坊邻居笑话。用小品演员范伟的话说,因为俩儿子有出息,都在城里娶了媳妇安了家,老袁在村里太膨胀了,得瑟的恨不能租辆车架个喇叭全县吆喝一圈。老万和弟弟闹掰,也是因为万铎哥俩混得不错,老袁见谁都鼻孔朝上了,万铎婶婶没争气的儿子,也不愿仰老袁的鼻孔,非要翻盖房子,老万和万铎叔叔家的房子东院西院地连着山墙,因为儿子们都不在老家,老万就没翻盖新房的打算,万铎婶婶为了在老袁跟前吐口壮气,把房子翻盖得又高又大又堂皇,把老万家比得又矮又趴,跟鸡窝似的,老袁掐人尖掐惯了,哪能咽下这口气?自打万铎叔叔家动工那天起,就找茬骂大街。万铎婶婶不捡骂,新崭崭的大房子居高临下地往那儿一矗,就是示威了,犯不着再和老袁打嘴仗,打不起嘴仗来,老袁胸口的那口恶气就一直没吐出来,然后就发生了老万杀树拍了万铎叔叔家的厢房的事,万铎叔叔不算完,老袁也终于是抓着了开火的茬口,这饥荒造得,老袁骂万铎婶婶住着大房也是庄户孙,穷土鳖,和她这号的做邻居,掉份儿!
老万扑上去捂嘴都捂不住,咳,这老袁这人,开了骂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庄户孙,穷土鳖这话能随便在乡下大街上骂?这就不是骂哪个人的事了,是骂大街,骂全村,打那以后,村里的人见了老袁都讪讪的,能不说话就不说话,能绕着走就不迎面,老袁生生就觉得自己成传染病号了,哪儿受得了这磨折?临进城前,在街上放下了狠话,不在庄户孙堆里混了,进城找儿子享福,她和老万一个念想,以为万飞家的房子他们掏了一大半钱,万飞两口子不说恭恭敬敬至少也得客客气气待他们,没成想让万飞媳妇给撵出来了。
老万两口子觉得,走的时候兴师动众的,才一个来月就灰溜溜回村了,在人前抬不起头,索性到青岛投奔大儿子万铎。
见了万铎两口子,还不敢说是让万飞媳妇撵出来的,好歹也六十开外的人了,人世间的光景,老万也见识过一些了,孝顺和不孝顺一样,都是传染病,孩子多的人家,有一个孝顺的,其他孩子都会跟着学,不孝也这样,一旦兄弟之间知道其中一个不孝顺,就会比着劲犯坏。
所以,他和老袁统一了口径,就说万飞家楼层太高,他们在乡下脚踏实地惯了,他们住得心惊肉跳的,整宿整宿地睡不着。
父亲和叔叔打输了官司的事,万铎知道,说不就几千块钱嘛,赔他不就行了,何况确实是咱家树给人房子拍坏了,又不是讹咱。
喝了点酒的老万登时就拍了桌子:我把这几千块钱点火烧了也不给他!
当时美芽才3岁,让爷爷吓得,眼睛一夹,哭了,老万这才没借机把从小儿子家带来的一肚子恶气喷出来。
关于父母为什么突然来青岛,万铎没问,老两口也只字没提,饭后,一家人守着电视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季玫先在书房支了张折叠床,问万铎睡觉怎么安排的,万铎要睡折叠床,让老万睡沙发,老袁和季玫睡他们的大床。
老袁说哪儿能给他们夫妻分床,她看了,美芽的床挺宽,她搂美芽睡,让老万去睡折叠床。
夜里,季玫问万铎,公婆这次过来能住多久。
万铎心里一慌,就含含混混地说爸妈没说。其实,父母来之前,万飞来过电话,说了那边的情况,说父母可能去青岛了,让他留意着电话,也跟季玫打个招呼。万铎有点不高兴,当初万飞跟父母要钱,是打着将来和父母同住的幌子要的,可这才几天就给撵出来了,也太不像话了!
万飞听出哥哥不高兴了,就嘟哝媳妇太泼,他也气得够呛,可就是管不下来,要不是看孩子面上,早跟她离了。万铎知道弟弟这是撇清呢,总有人把儿子不孝顺的原因推到儿媳妇身上,可万铎不信,如果儿子孝顺得态度强硬,媳妇再泼也不敢乱来。
季玫翻了个身,说在家具城订了几张学习桌椅,如果公婆住得时间长,就通知他们晚点送货。
算了,这事……不好问。万铎的心是虚的,为了掩饰声音的发飘,就故意搂着季玫,鼻子埋在她长长的头发里,嗅啊嗅的,说真香。
季玫想了想,觉得也是,好像要撵公婆走似的,就往他怀里偎了偎说睡吧。
那会,他们刚住进新房,一百四十多平的三居室,他们夫妻一间,女儿美芽一间,还有一间,季玫是想做书房的,她是中学美术老师,周末和假期想开个美术辅导班,多少也能赚点,因为新房还贷着款,虽然万铎的公司也渐渐走向了正规,看上去满有前途的,可季玫向来保守,对这钱的态度是落到口袋里了才算数,什么前景可观啊,在她眼里,全是天上飘着的云。
按万铎的说法,银行那几十万的贷款,犯不着拿它当心事,也就三两年,他耍着玩着也还上了,可季玫是个欠别人钱睡不着觉的主,万铎就安慰她,欠银行的又不是欠个人的,你犯得着了吗?
可季玫还是想早点把贷款还上,想早还贷款得有钱,想有钱就得去赚,想赚钱的季玫就想到了开美术辅导班,就绕世界选辅导班用的课桌和椅子,因为是美术辅导班,就想把桌子椅子也选得与众不同,这刚刚选好交了定金,老万两口子杀到了。
季玫的书房眼瞅着就要泡汤。
第二天一早,季玫做早饭,老袁插不上手,也不想插手,自打和小儿媳妇闹僵,老袁算是想明白了,甭管是亲儿子还是儿媳妇,人家要成心不希罕你,你就是把自己作践成老妈子也没人领情,只会欺负得更没顾忌,在这世界上见过怕财主的怕当官的怕混的怕横的,就是没见过怕逢人就哈腰的老妈子的,所以,在来的路上,她和老万商量好了,到了大儿子这儿,他俩得把架子扎起来,儿女成了家,当爹娘自己不扎架子,没人起哄帮你架秧子。
没事干的老袁挨间屋转,转到了书房,见屋里一件家具都没摆,就问万铎这房空着干嘛?正在给美芽梳小辫子的万铎就咧着嘴说:给您和我爸住。
老袁一愣,眼睛就潮了,呆呆地看着万铎:这是专门给和你爸留的房间?
看着母亲满脸的感动和满眼的殷切,万铎脑子一下子就短路了,啊啊了半天说是啊是啊,边说边往厨房里瞟,如果季玫知道书房计划泡汤了,还不知懊恼成什么样子呢。
可老袁很高兴,也很满足,擎着一眼的泪花,把窝在沙发上的老万拉过来,指着空荡荡的书房,颤着嗓音说:还是老大有心,早知道……
老万瞪了老袁一眼,老袁就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搭上一辈子的老本帮小儿子成了家,却被小儿子撵出来,不是件值得张扬的光彩事,如果万铎知道了,不用撵他们也没脸待在这儿啊。
到底大儿子是读过书的人,晓得道德礼仪廉耻这些老景儿,老万在心里叹了口气,怪不得老话说,爹娘也有昏君式的,万飞从小嘴甜,说话专捡大人爱听的说,带到人前,就跟颗甜豆似的,所以老万打心眼里偏着他,也正是因为偏着他,他才会又干了件昏君事,就是把棺材本全掏给了他。
万铎两口子都上班去了,老袁在把每个房间又打量了一遍,怏怏说,现在想想,真没脸赖在大儿子家。
老万瞪了她一眼:你这说的是人话吗?赖在大儿子家?我是他老子,住他家让他养是天经地义的事!
老袁把肥硕的身子一扭:少在这儿逞能,有真本事你就到万飞家天经地义去!
老万就哑了。
在家无聊,两人就看电视,可万铎家的电视,一个电视机遥控器一个机顶盒遥控器,两人用来用去就给用绕了,电视看不了,报纸杂志没意思,想出门吧,不认路,怕走迷糊了,两人心里就焦焦上了,人心焦的时候,瞧什么都不顺眼,就甭说两口子了,在一块过了大半辈子,就是朵花也看腻了,何况是一脸褶子的人!老袁嫌老万抽烟呛,老万嫌老袁烦,两个人吵吵了一天,在晚饭桌上,老袁就气鼓鼓地说,等买床的时候,买两张单人床行了,老万身上有烟油子味,闻了一辈子了,她都闻恶心了,不挨着他睡了。
一听说买床,季玫愣了一下,看看万铎。
万铎哼哼哈哈地说好说好说。
季玫就觉得事不对了,她知道,如果她再不问,事情就会在万铎哼哼哈哈的打马虎中继续挺进,就心平气和地问:买什么床?
一桌子的人面面相觑。
老袁那颗焦了一天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这万一季玫不咸不淡地来上一句又不是长住,买什么床?到时候他们要咋反应才能对撇子哦?
老万抿了一大口酒,耷拉着眼皮说万铎不说那间屋是给我和你妈留的嘛,光留了屋不添床咋睡人?
季玫最害怕会变成现实的猜测,终于在隐隐中露出了一丝兆头,扭头看着万铎:万铎,你怎么胡说?那是书房,办辅导班的,桌椅的定金我都交了。
我和你妈不来,那是书房,我和你妈来了,它就是我和你妈的睡房。老万声音不高,但很威严里透着点流氓无赖的味道,老万自己是这么感觉的,他以为拿了钱在小儿子家就有了他和老袁的一席之地,结果却是,钱和小儿子的家都成了他也无法收复的失地,现在唯一可占领的,也就是大儿子家了,如果再不强硬点,他咋办?回乡下和隔壁的兄弟抵挤眼为仇让老袁一年犯十次打挺?嗯,是的,老袁有个毛病,不能生气,一生气就打挺,两眼一闭,直挺挺地就倒在地上,牙关紧闭,浑身抽搐。有人说这毛病叫紧牙关,也有人说老袁得的是羊角风,在乡下,谁家有个羊角风就跟有个精神病一样让人瞧不起,而娶了或者嫁了个羊角风的人更让人笑话,老万很生气,带老袁去烟台毓磺顶医院检查了,说是神经官能症,从烟台回来以后,老袁的诊断证书老万整天带身上,见人就掏出来给人看,证明老袁得的不是羊角风。
说完这句话,老万继续头不抬眼不睁地喝酒,活像个几辈子没见着酒的酒鬼,万铎知道,父亲这是在用喝酒遮掩尴尬,这就跟出轨的男人被老婆逮着了,总要死皮赖脸地辩解之所以犯了混,是因为酒,自己酒后乱了性,让那摇着尾巴等机会的狐狸精得了逞,其实,鬼都知道男人想犯桃花混了,和酒精没半点关系,可几千年来中国男人已经习惯了拿酒精当仕女手里的团扇,能扇风找凉,有装饰性,最关键的时候还能拿来遮掩脸。
季玫瞠目结舌地看着大家,万铎和老袁他们耷拉着眼皮继续吃饭,桌上只有筷子碰盘碗和咀嚼的生活,活像上世纪初的电影默片,他们的沉默让季玫觉得他们是统一了路线结了盟,只为对付自己这个敌人。
所以,她放下了筷子。直直地看着万铎,眼睛里像有无数的利箭在刷刷地往外射。
万铎知道,再装傻不行了:我正打算和你商量呢。
那现在就商量。季玫也没客气,公婆来也来了,又提出了买床,以后要怎么着,想必他们已经商量好了,唯独把她这儿媳妇当成大敌防着瞒着,这让季玫觉得自己人格上受到了侮辱,再说了,她对长期和老袁生活,没有足够的信心。
怎么说呢,就结婚这些年来,她对老袁的了解,是老袁这人好强爱掐尖,仗着有一生气就打挺的毛病,想欺负谁就欺负谁,如果别人不让她欺负的话,她会一打挺就昏倒在地牙关紧咬啊,这一招,简直成她的生化武器了,有一次,老袁来青岛住,那会他们还住着租来的一居室。万铎洗澡的时候把玉佩吊坠摘在卫生间忘记带了,事后想起来,到处找,快把家翻个底掉了,老袁才小声说她当是万铎不要的就捡起来了,说着,从口袋里掏出来,给了万铎,万铎当时就不高兴了说妈,您别乱拿东西,拿了也记得跟我们说一声。
好嘛,就这么一句,老袁当即就挺了过去,倒在了季玫脚边,季玫没见过这阵势,吓得失声尖叫着跳到了一边,从那以后,她对老袁就心有余悸了。
万铎两口子的话说到这儿,老万夫妻的傻也就装不下去了,都放下了筷子,唯有老万的酒杯还在手里攥着,像战士攥着一枚手榴弹,随时准备扔出去把敌人炸个稀里哗啦。
万铎说我们上里屋说吧。
季玫说不用,既然是说爸妈的事,我们就当着爸妈的面说吧,我喜欢开诚布公。
万铎就看看老万两口子,尽量声音平缓地说:其实咱爸妈也没说要来长住,可是,咱妈身体有毛病,又和咱叔叔家打官司闹得,没法在家呆了……
说到这里,万铎停住了,其一,关于决定性的言论,他不想由自己来下,想留给季玫,这样既给季玫留了余地也算是给父母一个面子,其二,他怕万一季玫听他一个人就决断了这个家庭的未来,会生气发火,让大家都下不来台,以后的相处就更难了。
可是,季玫没他希望的那么贤惠,而是径直说:咱爸妈不是说帮万飞买房子,等老了和万飞他们一起住吗。
万飞家楼层太高,咱爸妈在乡下生活了一辈子,畏高,整夜整夜地睡不着,长期这么下去,身体肯定吃不消。万铎边说边浏览着每一个人的反应。
季玫什么也没说,抓起筷子吃饭,发狠一样地吃。
老袁有点不好意思,刚要张口说啥,被老万瞪了回去,那意思是别犯贱,这是咱儿子的家,她不就个儿媳妇嘛,儿媳妇这景,给脸给多了会膨胀抖擞,膨胀到数就拿我们这些老骨头不当回事了。
于是老袁复又恢复了耷拉着眼皮的样子,继续吃饭。
季玫实在咽不下去了,觉得憋屈得慌,把碗一推,就回卧室了。
老袁看着乱糟糟的饭桌,要收拾了去洗碗,被老万粗暴地拦下了,总之,在小儿子家低伏做小吃了亏的老万认准一个道理: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自己养的儿女也不行,你要想过舒服点,就得硬气。
在家一向不做家务的万铎,那天晚上,收拾了桌子洗了碗,夜里,搂着季玫,也不说话,就在她耳后的头发里蹭啊蹭的,季玫明白,只要万铎这样,就是心里觉得愧的慌,那些憋在心里的刻薄话,终还是没忍心说出口。因为知道万铎善良也极要面子,而嫁给一个这样男人的妻子,某些时候,也只能隐忍地选择默认。
她默默流了一会泪,最终还是决定投降,因为明白,公婆来青岛投奔他们,肯定不像他们也不像万铎说得那么简单,自从公婆去了万飞家,万飞的老婆每天都要在QQ上向她控诉公婆一两个小时。
尽管如此,季玫还是决定装傻,有些真相,说透了的唯一意义就是让大家尴尬甚至是无地自容,还是心照不宣的好。
第二天,午休的时候,去家具城逛了逛,看好了一张床,快要付款了,突然觉得自己昨晚的言行,肯定会让公婆心里不舒服,就想给彼此个台阶下,打回电话,跟老袁说正在给他们买床,问他们喜欢硬一点的还是软一点的?
老袁和老万刚吃完饭,还没来得及收拾桌子,一听季玫这么说,心里一暖,眼泪泡子就不争气了,说小季啊,妈知道,我和你爸来是唐突了点,按说你和万铎结婚买放我们一点力也没出,这会来享清闲福,是怪没脸皮的……
季玫这人不怕别人来硬的,就怕别人通情达理的,用万铎的话讲,别人一通情达理,她就恨不能化身天使,忙和老袁说千万别这么说,让她担待着点自己昨晚的态度,问她喜欢软床还是硬床,她好让商家配床垫。
老袁忙说在老家睡惯了硬炕,还是硬点的吧。
就这么着,老万老袁成功入侵,季玫的辅导班彻底泡汤,不过,值得欣慰的是,在公婆到来的第二年,他们提前还完房贷还有余钱买了辆8成新的桑塔那轿车。一晃,老万两口子在万铎家住了快三年了,日子虽小有磕绊,但也没大碍。
万铎的手机一直在响,不下五六遍了。
季玫知道,他不接电话的原因是不想让父母听到电话内容,就瞟了手机一眼说:关机吧。
万铎不怎么善于言谈,但很孝顺,在他眼里,只要承认自己这条命是从父母那儿来的,就要心怀感激,并孝顺,尤其是面对着苍老的、正逐渐失去生活能力的父母,不管他们曾有过多少不对,谁都没资格拿圣人的标准去要求父母,何况我们自己也肯定老不成圣人,如果这样要求我们的父母,就是蛮横无理的欲加之罪……有这些人生信条做铺垫,万铎对父母的不尽人意的地方,尽量选择性忽略,从读大学开始,远在异乡的他,对父母向来是报喜不报忧。
所以,去年夏天,为了一笔业务,他用房子做抵押,从民间借贷公司借钱的事,在父母跟前没吭声,可后来那笔业务黄了,赔了的不仅是抵押房子的钱,还有以前的积蓄。现在借款到期了,借贷公司恨不能一天十个电话地打,问他款子筹得怎么样了。
能想的办法都想了,筹不到钱,可他不能直说,款是抵押了房子借的,他和季玫在这座城市里奋斗了十多年才奋斗来的房子呀,就这么没了,他不甘心……这事他不敢告诉父母,怕老袁一急,就抽过去,所以当着父母的面他不能接这电话,也不能关机,一旦关了,父母肯定得没完没了地刨根问底,这是老万夫妻的作风,好奇心重,喜欢指手画脚。
果然,季玫话音一落,老袁的话茬就跟了上来:关啥机?说着狐疑地看着万铎,那意思是你做下见不得人的祸了?
万铎知道,如果他不马上编个说得过去的理由抵挡,不仅老袁,已喝得晕乎乎的老万也会杀进质疑的阵容,把他往墙角里逼,遂像没事人一样说:没啥,这不吃饭嘛,懒得接电话。
老袁跟挖死对头似的,朝放手机的方向挖了一眼,操着浓重的家乡口音嘟哝这谁啊,吃饭的时候打电话,成心讨人烦。说着,看了季玫一眼:小季,你接,就说万铎在茅房里,让他呆会再打。
季玫就觉得胃轻轻地往上跳了一下,这阵子,因为借贷公司像狗追骨头一样地追着万铎还款,万铎那颗心,早就给追得外焦里冒烟了,听老袁这么说,也皱了一下眉头,把筷子往桌上一扔:妈——!
见儿子吆喝自己,老袁遂白了季玫一眼,小声辩解说,我就这么说说,也没吩咐小季去拿。
虽然嘴上不承认,但老袁这么说的目的确实是,希望季玫能听得出她这句话里的吩咐,把手机拿来递给万铎,因为在她理解,万铎不接电话,不是不想接,是因为正吃着饭,懒得去五米外的茶几上拿手机,于是,就冲季玫来了这么一句……一想到自己本是向着儿子吩咐媳妇的,却还没儿子呵斥了一顿,老袁就委屈的要命,觉得儿子这是向着媳妇不给她这当妈的脸了,筷子一撂,身子一扭,背着饭桌做抹眼泪状,饭桌上的气氛登时就黏稠稠地沉了起来。
老万从酒杯上抬起眼皮,分别扫了万铎和老袁一眼,继续耷拉着眼皮喝,这就是老万,只要杯里有酒,天塌下来都和他没关系,在青岛这三年,按说生活比乡下舒适多了,可不知为什么,老万总觉得好像有个什么事搁在胸口放不下,这种放不下让他很恍惚,很凄凉,他觉得自己像条丧家狗,和老袁说,老袁白他一眼说你才丧家狗呢,嘴里这么说着,眼神也迷离了。
就眼下这情形,除了美芽最好谁都别说话,一说,非呛起来不可,可这几天万铎心焦透了,实在没心情哄老袁开心,遂夹了一筷子菜,发狠似的塞嘴里嚼着,像嚼着恨了十年八年却一直没得机会报仇的王八蛋,起身去拿手机,不是为了接,是为了挂断。
去年夏天,在韩资企业做总裁助理的同学给万铎介绍了一个给韩国公司做箱包初级加工的订单,按说是好事,可万铎帐上没钱,单是原材料就得一百多万,订单到底是接还是不接?让万铎和季玫失眠了好几个晚上,不接,可惜了,有几个同行,正等着万铎撂单捡漏呢,接下来的话,原材料的钱哪儿弄?借?不现实,他和季玫都是农村考大学留城的,城里没亲戚,朋友和同事关系虽然不错,可也没到开口借钱的份上,何况这不是少,一百多万呢,从私人手里借这条路,根本走不通。万铎去银行打听过,像他这种小公司,厂房是租的,设备不值钱,大额贷款,连想都别想,小额贷款倒行,可不仅麻烦还耗时间,最关键的是是杯水车薪。实在没辙,就去找民间借贷公司了,利息是高了点,可痛快,只要有抵押,当天就能放款,想到才住了三年的房子就要抵押出去,万铎有点不舍,开着玩笑说实在不成,把自己抵押给借贷公司得了。脑袋剃得锃亮锃亮的借贷公司老板就瞄着万铎笑,笑得口臭喷薄而出,隔两三米远都能把万铎熏得一跟头翻过去。
万铎让他笑得脸上快挂不住了,问他到底能不能借。老板一抿嘴唇,把口臭拦在了嘴里,说如果万铎有足够的房产抵押,借一亿都成。
万铎也明白,想不抵押房子就借出款来,门都没有,一狠心,给季玫打了个电话,就把房给抵押了,年息12,一年后还款。关于万一还不上这事,万铎不敢朝这方向想,也更不敢让父母知道,怕他们一惊一炸得跟着担惊受怕。
自打签了抵押借款合同,万铎就像屁股上捂了个滚烫的电熨斗,只想快点把订单赶出来,赶紧结回货款,把房子赎回来,因为这套房不仅是他和季玫在这座城市奋斗了十多年的战绩,也是一家老小的安身立命所在。
可倒霉的事,还是发生了,从去年春天开始,在青岛的韩国企业,陆陆续续地开始了跑路潮,通常是事先一点迹象都没有,次日来上班的工人发现韩方管理人员人间蒸发了,因为青岛离韩国也就一个小时的航程,想跑路太方便了,把厂房和设备扔了他们也没什么好损失的,反正都是从中国的银行贷的款……
刚听到有韩资企业跑路的消息,万铎也有点提心吊胆,特意去他们公司看了看,还好,一派欣欣向荣,于是,安心回来赶订单,等把订单交了,去结帐,发现坏了,韩资公司门口围满了尚被欠着工资的工人,他们愤怒而不安地来回走动着,不时从路边捡石头砸办公区的窗玻璃,可,办公区都人去楼空了,有什么用呢?
看着眼前的情形,万铎整个地傻掉了,愣了半天,末了,扇了自己一巴掌,生疼。
没错,这不是梦,却比恶梦还可怕,他揣着最后一丝希望上蹿下跳地找人,去韩资公司蹲守,去报案,联合其他被韩资企业坑的企业去区政府想办法……反正是能想到的招全用上了,见效甚微,万铎快疯了,他睡不着吃不下,眼窝飞快地抠了下去,还发青,季玫觉得不对,问他怎么了,他既不敢告诉季玫真相,又想让她有点心里准备,就小心地说没啥,结帐不顺利。
季玫还安慰他,哪儿都一样,活好干,帐难结,没事,拖几天就拖几天吧,离抵押贷款到期还有好几个月呢,只要在这之前把帐结了就成。
万铎苦笑了一下,说但愿吧。
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万铎的心,也一寸寸跌到了谷底,最后不得不把真相告诉了季玫。季玫和他当初的反应一样,呆呆的,傻掉了一样,然后是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滚。
除了愧疚,万铎还能怎么办呢?当初季玫也劝过他,做生意要稳妥,不要冒进,而他,却选择了相信同学,现如今,是同学的回扣给了,货也交了,帐却没地结了,找同学探听点底细,人家一脸的无辜,看上去比他还冤,因为跑了的老板还欠着他年薪呢。
万铎非但讨不来主意,还搭上了一顿饭,垂头丧气地回来,和季玫一起看天花板,连公司也懒得去了,因为去了工人就堵在门口要工资。
是的,至于他倒霉的事,工人也知道,可知道有什么用?人家老老小小也张着口等他们拿钱买米回家填肚子呢。
不敢去公司,万铎就在家窝着,老袁和老万觉得奇怪,问他咋不去公司,万铎懒懒说最近公司没活,老万就瞪着一双被酒泡红了的眼说,天天在家打游戏,活能主动送门上?
如果万铎辩解一句,老万就会有十句满是大道理的教训等在那儿,用万飞老婆的话说,老万两口子一辈子没攒别的,就攒大道理了,还全是往别人身上使的。
所以,万铎不辩解,拎起包就往公司去,因为没工资发,不少工人已经走了,只留了两个年龄大的,天天在公司门口蹲着,只要万铎一来,一个小时左右,那些因万铎发不出工资而去别处讨生活的工人,就陆陆续续地擎着一脸悲愤杀回来了。
这天,又是如此。
万铎的办公室被挤得水泄不通,他把已重复了无数遍的原因又重复了一遍,然后抱手拱拳地向大家道歉,众人嗡嗡地说了些什么,万铎听不清也不想去听,他们大多是外地来青打工的,背井离乡,要的不过是几个血汗钱,而他,却让他们流了汗,没得钱付,所以,他不指望他们体谅自己,只是抱着头,坐在那儿,满耳朵都是他们悲愤交加的声讨,像嗡嗡的紧箍咒一样在他的脑袋边盘旋……
不知过来多久,他抬起头,办公室里已空了,是的,不仅没了人,连打印机电脑复印机甚至连窗台上的花盆和墙角里的一只水桶也没了,眼见要钱无望,他们拿走了所有能拿走的东西。
望着空荡荡的办公室,万铎知道,大约,他们是再也不会来了,因为他们从万铎不辩解不推诿的姿态上看到了绝望,生活要紧,他们没有太多的精力在这里消磨一份无望。
从那以后,万铎吃过早饭就到公司呆着,好像生活还是原来的样子,只是,如果仔细看,就能看到他眼里飘着浓郁的空茫。
季玫也是。
所以,回家后,他们很少说话,怕说多了,满胸膛的绝望会像决堤的洪水一样倾倒出来,因为这,老袁还跑到万铎跟前告了好几次状,说季玫整天见着她和老万不说不笑的,甩脸色呢。
万铎只是深深地看着老袁,不说话。
他什么也不想说,因为民间借贷公司已打电话告诉他还款期到了,他再不想办法他们就只能法院见了,这官司一旦到了法院,等着万铎的,肯定是只输不赢,然后是房子被拍卖。
所有的办法他都想尽了,夜里,他和季玫说。
季玫仰着头,看着他的脸,一声不响,过了好久,他听季玫悉悉簌簌地起了床,去了客厅,然后他陆续听见了啪啪的几声开灯声,所有房间里的灯亮了。
万铎瞪着天花板,觉得眼睛很疼,疼得他躺不住,就起床了,看见季玫正在挨个房间看,看厨房看阳台看储藏间,但没去看父母和美芽的房间。
她深情地看着房子的每一个角落,泪光闪闪。
万铎定定地看着她,就觉得内心里有堵墙一样的东西,轰然地轰然地坍塌个不停,他默默地走到她身边,揽着她,把所有灯都关了,回卧室,把她按在床沿上:我想想办法。
事实是,他没办法可想,因为是外地来青岛的,人脉本就不广,再加上没上几年班就辞职开了公司,除了生意上的交集,和外界联络的就更少了,至于生意场上交集的那些人,你亲我热也不过是为利益往来,真情含量比较低,但他还是抱着侥幸的心理试探过了,结果和他预想的一样,还没等开口借钱,只说到抵押借款,韩方老板跑了,人家的眼神就开始飘忽,婉转一点的,开始和他比赛哭穷,这样一哭穷,纵使他脸皮再厚,借钱的口也是张不开的,人家都说没钱了,还怎么张?有的直接连哭穷比赛也不和他搞,不是借口有急事要办就是接个电话哼哈几句,随便编个理由就撤了,而万铎,就像一谁都不待见的孤魂野鬼,被丢弃在人情冷漠的荒野外。
季玫回了几趟老家,惹老袁挺不高兴的,嫌季玫回娘家回得勤了,二百多里的路不说,回娘家总不能空着手吧,礼物总要办上点,回趟娘家成本太高,就跟季玫嘟哝。季玫耷拉着眼皮,就跟没听见一样。
在这个周末的傍晚,季玫还是跟万铎要了车钥匙,打算回娘家。从季玫开始收拾包,老袁就在她身边转来转去地说着风凉话,说都结婚的个人了,不能老顾着娘家,就算万铎能挣,那也是血汗钱,做女人的,要知道心疼自家男人,将来和你过一辈子的是你男人万铎,不是你娘家人,你要有点啥事,顶得起来扛得起来的人还是万铎,不是你娘家人。
季玫一直没说话,拎起收拾好的包,跟万铎打了声招呼,就走了。
老袁气得要命,指着她的背影结结巴巴地说:万铎,你看见了?看见了没?
在老袁感觉,她嘟哝,季玫不吭声,那不是怕她,那是对她的无视,可她又不能跳起来和季玫吵,否则万铎肯定说她故意找茬,因为人家季玫一声没吭嘛,你总不能说是一声不吭的那个人找茬吧?
这三年来,老袁对季玫还是挺满意的,不但没像小儿媳妇似的指桑骂槐也没和她红过脸,但毕竟婆媳难处,小疙瘩还是有的,没疙瘩到必须爆发的份上就是了。这点,老袁是明白的,所以,在这种时候,她得忍着,却又咽不下这口气,季玫前脚出门后脚她就跟万铎跳了高,一把抽掉了万铎手里的报纸。
万铎抬头,两眼空茫,好像不知刚才发生了什么事:妈,季玫想她爸妈,回去看看,哪儿不对了?
想也不用一礼拜想一次吧?老袁觉得自己嗓门高了点,像故意挑季玫的不是似的,以前因为她说季玫的口气歹毒了点,万铎和她不高兴过,就改小声嘟哝:二百多里路,光油钱吧,不买东西她空着手就能回了娘家?
妈,季玫花您的钱了?万铎忍着怒气,压低了嗓门:季玫有工作有工资,她自己挣的钱她想怎么花就怎么花,我没意见,您最好也不要有意见。
万铎从未像现在这样感到深深的疲惫,像老万似的,突然的,就有了丧家狗的沮丧感,又冷又饿,在荒凉的旷野里游荡着,看不见退路也找不到方向,曾经的豪情万丈,像只暴掉的气球,随着着咣的一声巨响,不仅碎屑狼狈满地,还抽得他浑身生疼,他举了举手,向老袁做了个打拱的姿势,求她,不要再说了。
这三年来,每当老袁忿忿控诉季玫时,他在心里,都是这样的,向着生他养他的亲爱母亲,打拱,求饶,其实,季玫也没做错什么,大不了就是一句话一个眼神不对老袁心思,季玫是个隐忍的人,虽然公婆年富力强,但她从没像其他儿媳妇一样,把家务都推给公婆,自己甩手享清闲,她还是和以前一样,上班的时候把美芽捎到幼儿园,下班时接着她顺道去买菜,回家洗菜做饭,每个月还会给老万他们几百零花钱。其实,老袁他们也挺满足的,可是人嘛,都是贪心的,好处得习惯了就成应该的了。
偶尔的,老万和老袁说季玫这儿媳妇不错,比万飞老婆好。
老袁也承认,也承认人的性情不一样,有的人天生就是好,可都一个脑袋两只胳膊两条腿的人,为啥有的人性情好有的人性情不好?说叨来说叨去,老袁就觉得,季玫的性情好是因为万铎能赚钱让她过上好日子,不性情好成吗?据说城里有的是条件好的大姑娘嫁不出去,何况她,相貌一般,身高一般,再不性情好着点,咋能抓得住万铎的心?这么想来想去,季玫的好性情,在老袁那儿就成了抓住儿子心的心计,善良一旦被理解成心计,也就不值得领情了,甚至会下意识地产生抵触心理,所以,很多时候,她对季玫的不满,不是季玫做了啥不地道的事情,而是她老拿挑剔的目光打量季玫,鸡蛋里条骨头似的,季玫又不是完美天使,肯定能挑出毛病来。
见儿子打着拱的一脸苦相,老袁有再多的忿忿不满,也只能装作冰雪消融,不能让儿子做难不是?
季玫周末回娘家,其实是回去借钱,挨家亲戚家串。
季玫是个非常自律、也从不给任何人添麻烦的人,万铎不敢想像向来清高的的季玫是怎么和亲戚们开口借钱的……一连三个周末,她串了三个亲戚家,借回了八万……万铎觉得,那一张张的粉红钞票,不是钱,是耳光,带血的耳光,一下一下地抽在了他的心上。
本来,他想和季玫一起回去来着,可季玫不肯,说两口子,有一个豁上脸皮的就行了,犯不上俩人都搭上,何况亲戚都是她家的,拽上万铎回去借钱,除了让人看低万铎,没任何作用。
其实要论亲戚,万铎家比季玫家亲戚多,可借钱的事,万铎想都没想,父母和亲戚们的关系一般,有的已多少年不来往,有来往的,也淡得跟白开水似的,再就是老万两口子虚荣,自打万铎考上大学,毕业留了城,就跟打了补钙剂一样,在亲戚朋友跟前不仅腰板挺得直直的,大话也放出去不少,不外是万铎在城里混得多好,好到什么程度呢,姑娘们主动往怀里扑,在乡下,从儿子出生开始,为人父母的就谋划上了,拼命干,攒钱,盖房给儿子娶媳妇,可他们万铎用不着这样,因为儿子有出息,没让季玫倒贴就算便宜她了。这冷不丁的,万铎要回去借钱,不仅亲戚朋友得惊掉眼球,老万和老袁也得蹦高,因为接受不了儿子混到回乡下借钱的份上,这不把他们的面子给往地上扒拉嘛?当然,就万铎算硬着头皮回去借,十有八九是借不出来。所以,尽管万铎被借贷公司逼得像连墙都没得跳的疯狗,可回老家跟亲戚借钱这茬,他连想都没想过,季玫要回老家借钱,他拦过,可季玫哭了,坐在他跟前默默地流泪,一点声音也没有,其实他宁肯季玫毫无修养地嚎啕大哭,甚至打他骂他,都行,可季玫不,她只是默默地流泪,流够了泪才说,没事的,她家还有几个关系比较好,也有实力的亲戚,说不准能借出钱来,这样房子就不会被拍卖了,她在青岛漂了十年才有了自己的家,她不想失去它,就像小孩子不愿意失去妈妈的怀抱……万铎也只能由着她去了。
就万铎了解的曾经的那个季玫,不要说借钱,连开口求人都没干过,房子刚装修完那会,他和季玫在商场遇到了一学生家长,攀谈中,万铎知道那学生家长是商场的家电部经理,这要是别人,一定会赶紧说自己是来买家电的,让家长给帮忙拿最低折扣,可季玫非但没有,人家问她来干啥,她风轻云淡地说周末没事出来转悠转悠。后来,万铎问她干嘛不实话实说,季玫说怕学生家长非要帮忙,她不愿欠人情,尤其是欠学生家长的人情,怕没法面对学生。
这就是季玫。
就这样一个季玫,连学生家长给打个折的人情都不愿意欠的季玫,却在每个周末回娘家找亲戚借钱。
万铎想一想都觉得心尖上挑着针扎一样的疼。
就这样一个女人,父母还要挑她的毛病,好像结婚之前,她生活在水深火热中,自从嫁了他才过上了好日子,所以,理所应当他们都是季玫的恩主。
这要在以往,万铎替季玫说话也会说得很婉转,可今天不行,他心疼季玫,什么也不想说,只想求老袁闭嘴,不要再说了,否则,他会控制不住脾气,跳起来和她大吵一架……
老袁也从万铎黑沉沉的脸上感觉到了不妙,讪讪收了声,一扭身子,发狠似地打开电视,整个客厅,登时就轰地一声,满是狗血剧的大呼小叫。
万铎起身回卧室,关门的时候,用力稍大了点,有点摔的味道,他躺在床上,听见了老袁的呜咽。如果这是在乡下,老袁肯定是往地上一坐,扯着嗓子嚎啕,可这是在城里,她得守城里的分寸。有一次,万铎夫妻都上班去了,老袁和老万不知因为什么吵起来了,老万推了老袁一下,老袁就势一屁股坐在了地板上,哭得如丧考妣,把物业都给惊动了,打电话把万铎夫妻从班上拖回来,现在回想起来,万铎还觉得丢老鼻子人了。那是个冬天,有集中供暖家里暖和得很,老袁和老万平常在家只穿内衣,胖滚滚的老袁穿着绛红色的内衣内裤坐在地板上嚎啕得涕泪横流,不堪入眼,让万铎很不能就手嗑一地缝钻进去,等物业走了,万铎生平第一次,和父母狠发了一顿火,告诉他们,这是城里不是农村,有理讲理不待操妈日祖宗地骂、也更不待扯着嗓子嚎啕大哭的,再就是哪怕气温40度,他们也得把衣服穿体面了,在家待着也不许只穿内衣!
老袁是个要好的人,打那以后,就比较注意了。
万铎躺在床上,耳边是老袁分贝不大的哽咽,心乱如麻,因为他正酝酿着和父母狠吵一架,最好这一架吵到彼此翻脸,父母震怒之下,收拾行李回乡下老家。
对,他要的就是这结果,因为过不了多久,民间借贷公司就会把他告上法庭,然后房子就会被拍卖,就像当初抵押贷款没敢让父母知道,房子被拍卖,他更要瞒着,不管父母在旁人眼里有多少毛病,都是生养了他的父母,他们老了,老得身子骨不抗摔打了,连心气都老没了,摔倒了都没力气爬起来,尤其是他们一直把万铎当钻石镶在额头上炫耀惯了,一旦知道万铎即将面临的窘境,他们会被打击成什么样?万铎不敢去想,他宁肯把他们气回老家,也不能从心气上灭了他们。
万铎正躺床上设计这架要怎么和父母吵才能把他们气回去,手机又响了,是借贷公司的,这一阵,借贷公司跟催魂一样,每天至少打三个电话,问他款准备得怎么样了。
万铎已实事求是地告诉他们了,还不上。说实话,他不怨恨借贷公司,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的事,如果还不上钱的都要求通融,那借贷公司就甭干了。
万铎没接电话,因为一切都和昨天一样,那些说了无数遍的老话,都懒得重复了,但他给借贷公司的光头经理回了个短信,说筹齐钱的可能不大。
发完短信就关了机,一想到房子要被拍卖,又要重新过回居无定所的日子,万铎的心,就疲惫成一片荒荒凉凉。
季玫回老家了,老袁被万铎气了一顿,家里没晚饭吃。
万铎看着冷清的锅灶,和老万说爸,咱出去吃吧。
老万冷着脸哼了一声,事情的原委,老袁已和他说过了,别看他和老袁整天吵得鸡飞狗跳,可在关键时候他绝对站老袁这边,更何况绝不能给万铎他们惯毛病,父母是可以随便呵斥随便欺负的吗?父母就是骑在脖子上拉屎他们也得认了,就因为他们是生养了他们的爹娘!
老万一直板着脸,点了支烟,对万铎看都不看。
万铎已铁了心要把二老气回去,索性软话也就不说了,哈腰抱起美芽,问她想吃什么,美芽说汉堡,薯条。万铎说好,爸领你去吃。
老万瞪着通红的眼看着万铎,把抽到一半的烟往烟灰缸一掐,一把拽起还一脸委屈的老袁:走!
老袁,扭了一下身子,瞪他一眼。
老万骂骂咧咧地说你他妈的不饿就不管我了?说着就手拿起饭橱上的酒瓶子墩了两下:你他妈饭不做菜不炒地吊了大半晚上丧,我拿啥下酒?
老万一天两喝,中午晚上必须喝酒,年轻那会早晨也喝,这两年年岁不饶人了,在万铎的恩威并施之下,早晨的酒算是戒了,可中午晚上戒不了,理由是不喝酒他吃不下饭,除非万铎不打算让他活了。
万铎皱了皱眉,知道老万的酒瘾上来了,只要上来酒瘾没下酒菜老万就骂骂咧咧的满嘴脏话,拉都拉不住。
万铎不想让美芽听脏话,就给放到了大门外,虚掩了一下门:爸,妈,快点,美芽饿了。
老袁这才不情愿似地换鞋,和万铎父子出去了,好像出去吃饭就是赏万铎的脸,成全他孝心似的。
因为有老万,就要喝酒,不管肯德基还是麦当劳都不让喝酒,万铎先去肯德基先给美芽买了汉堡和薯条,出来找了家小馆子,点了几个菜,要了一瓶二锅头,给老万和自己各倒了一杯,这让老袁吃了一惊,怔怔地看着他:你咋也喝上酒了?
因为老万的恋酒成癖,万铎一直以来引以为戒,若不是因为应酬,基本滴酒不沾。
万铎笑笑,说想喝。
老袁马上又一副眼泪汪汪的模样:让我烦的?
不是。万铎嘴里这么说着,心里一忽闪,何必非要把他们气回去?能好说好商量地把他们劝回去最好了?遂抿了一口酒,深深地看着老袁他们琢磨着着话要怎么说才合适。
老袁也觉出来今晚的不平常,更觉出了万铎似乎有话正斟酌着怎么出口:有话要说?
万铎张了张嘴,觉得话还是不好说,话锋一转说不知我姥姥怎么样了。
老袁说前天才通了电话,好着呢,说等秋天收拾完了,让你舅舅送来住一阵子。
万铎一听就晕了,几乎是瞠目结舌地:妈……您……您说……我姥姥也要来我家?
老袁理所当然地啊了一声,觉出了万铎的不悦,遂小声说:你姥姥打小就疼你,就来住一阵又不是长住……
话虽这么说着,老袁的嗓门还是低了下去,因为知道有点过分,前天她和母亲通电话,正好二妹在,二妹是个张扬的人,恨不能全世界都知道心肠她是菩萨的大好人,哪怕给母亲一毛钱,也要在兄弟姊妹间大肆广播,好像所有兄弟姊妹加起来都没她孝顺。见是老袁从青岛打回来的电话,没等母亲说完就把电话截了过去,又是一顿炫耀,说她在济南的女儿给姥姥买了双软牛皮鞋,老袁不甘示弱,就和二妹吹牛万铎说了,等过一阵要把姥姥接来住段时间,心里憋着的那口气,算是长长地出来了,总算压了二妹一头,因为不管二妹吹女儿多有出息多孝顺,她可从来不敢吹女儿要把姥姥接到济南住一阵。
尽管这先机让她占了,可一撂下电话,老袁也忐忑了,毕竟这不是儿子一个人的家,她也看出来了,她和老万住这儿,也不是儿子儿媳妇心甘情愿的,是他们豁上老脸硬挤进来的,这要再把自己母亲接来,是有点蹬着鼻子上脸,正愁着怎么开口呢,万铎这就把台阶递过来了。
万铎怔怔地看着老袁,又看看老万。
老万抿了一口酒,耷拉着眼皮说别看我,诺是你妈许下的。说着也有些不满地瞪了老袁一眼:兄弟姊妹七八个,就显着你了?
老袁嘟哝着说我这不话赶话赶到那儿了嘛。
老万哼了一声:住个三天两头的就给送回去!这么说,看上去是在训斥老袁,其实是在说话给万铎听:放心吧,我不会由着你妈逞能把你姥姥放这儿长住的。
可万铎知道,话是这么说,到时候事肯定不会是这么回事,八十多岁的姥姥虽然身体健康,就算能安然无事地跋涉几百公里到到青岛,他万铎这做外甥的好意思让她住个三天两头就往回送?怎么着也得住个一个月两个月的吧?
催债的眼瞅着就要堵门上了,他都恨不能这就把父母送回乡下,哪还敢往这儿接姥姥?万铎心里又烦又乱,脸上就挂了相:妈!这是我家,您想干什么就不能提前和我商量一声?!
旁边桌子上的人纷纷回头看万铎。
万铎知道自己嗓门高了点,可他再也搂不住火了:家里一共就那么几间房,我姥姥来了住哪儿?!
这一次嗓门更高了,把在吧台里算账的胖老板都给惊出来了,张望着这边,眨了几下眼睛,仿佛在观察会不会有啥危险,波及到他的店面。
万铎的目光和胖老板对接了几秒,胖老板貌似看出了他的苦衷,用胖胖的手指在自己嘴上捂了一下,又往下一压,大约是想告诉他,少说两句,把火往下压压,就天下太平了。
万铎虚弱地笑笑,无可奈何地看着又擎了两眼泡泪的老袁:吃饭,有话回家说。然后夹了菜,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他含着满嘴的菜咀嚼的样子很恐怖,好像吃的不是菜,而是不共戴天的仇人,要把他咀嚼烂了,再呸到马桶里去。
老万虽然沾酒就迷糊,可他也看出来了,万铎心里很不痛快,具体这个不痛快是因为啥,他不知道,也不想问,因为知道问了也没用,他老了,操不起那心了,活一天享受一天吧。
老万就像什么都没听见一样,继续喝他的酒吃他的菜。
那顿饭吃得很沉闷。
万铎想好了,这事不能再拖了,也别等着吵架气他们走了,还是直接说吧,让他们回家住一段,可理由呢?让他们回家的理由是啥?
万铎想到这天晚上的十点半,眼瞅着老袁看着看着电视就开始打瞌睡了,他顿了顿嗓子:妈。
老袁啊了一声,抹了一把嘴角的涎水,放下遥控器就要往卧室去。
万铎说妈您等会,我有话要和您说。
老袁又啊了一声,清醒了一点,看看老万,老万仰在单人沙发上,早已鼾声大作了,万铎喊了一声爸,老万迷糊着好像被人推到了荒野找不到北,咕哝道啥,干啥?
万铎说我有事跟您和我妈说。
老万往上耸了耸身子,端起茶杯,抿了一大口茶,看着万铎。
爸,您和我妈来我这儿住了快三年了吧?
老万啊了一嗓子,看着他,很警惕,意思是干嘛,小子,想撵我们走啊?
万铎顿了一会,艰难地:爸,妈,您和我妈能不能先回老家住一段?
老袁一听就炸了:咋了?敢情你真要撵我们走啊?说着大嘴一张,就要嚎啕,被万铎一嗓子给喝住了:妈!不是撵您,您和我爸身体还结实,先回老家住两年,不用您种地,生活费我出,不行啊?
这是谁的意思?老万也恼了,可他是男人,都当爷爷的人了,不能跟老袁似的,风吹草动就得扯着嗓子嚎一顿,他得有个男人架势,先把原因搞明白了。
我的。万铎说,他知道,尽管如此,可在父母那儿,百分百会认为是季玫的意思,而且是季玫逼他开口撵老两口走的。果然,老袁抹着眼泪忿忿道:还用问?肯定是季玫的主意!怪不得一到星期天就往娘家跑,是故意的吧?给你下完任务就跑了,把你推出来当枪使,她这主谋跑娘家去躲着装没事人。说着气势汹汹地跟万铎要季玫娘家电话号码,她要打过去问问,她这当婆婆的哪儿对不起她了,惹得她这儿媳妇下命令往外撵。
不该季玫的事,她不知道。万铎说。
老袁很用力气地嗬了一嗓子,那意思是鬼才信呢。
万铎也不敢示弱,说确实跟季玫没关系,这阵他一直在想这问题,趁老万夫妻身子骨还结实,回乡下生活几年没问题,把给他们做卧室的那间房腾出来,季玫利用周末和假期办个特长班什么的,如果特长班办火了,她就辞职办所特色教育机构,这个计划,在买这套房的时候就设想好了,可没成想老万夫妻来了,就给搁浅了,现在又提起这茬是因为这一两年企业不好做,如果季玫办班能办好的话,他就把公司关了,和季玫一起创业。
老万黑着脸抽烟,唯有老袁在啧啧不停地愤愤着:这不都是她的主意?还说和她没关系。见万铎不吭声,过了一会又道:放着好好的老师不当,她打算当个体户?谁信?我看她就是找辙撵我们走!
万铎也没客气:妈!我发现您对季玫从来就没往好处想过,您当老师是那么好当的啊?今天这个考核明天那个考核,甭管五冬六夏,早晨6点必须出门,如果这事能成,就能过上舒服日子,不行啊?
老袁抹着眼泪说你眼里就只有老婆没爹娘。
万铎不想在这些永远纠缠不清的话题上纠缠下去,就说您随便怎么猜怎么说,这都是我的意思,和季玫没关系。老袁赌气说等季玫回来,她一定要问,这到底是谁的主意。
万铎说随您的便。关于让父母回老家的事,他和季玫说过了,季玫的意思是把原因实事求是告诉父母。万铎不让,怕会让父母伤心,伤心这东西,伤人元气,父母这么大年纪了,伤不起了。末了,季玫说父母是他的,随他看着办吧。
可季玫做梦也没想到,万铎处理来处理去,战火终究还是烧到她身上了。
第二天中午,万铎坐长途车去了季玫娘家。
这一次,季玫回来,本来是求助于一个办企业的表哥,一大早,就和父母提着礼物去了,去的路上,季玫的脸火烧火燎的。她原以为连续借了好几周钱,脸皮已经练厚了,可见着表哥,才说两句,眼泪刷地就掉了下来。
表哥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从文件柜里拿出几分借贷合同,摆到季玫眼前,季玫看了一眼,就啥也不说,眼泪掉得更快了,这几份借贷合同告诉季玫,这位看上去很风光的表哥,处境比万铎好不到哪里去,他的厂房和设备都已经抵押贷款了,而且抵押设备的那份贷款已经逾期了。
中午万铎赶到的时候,她正坐在娘家院子里流泪,一看这情形,万铎就知道,他们曾寄希望的最后一根稻草沉溺了,他默默攥着她的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从包里掏出她之前借回来的那八万:还回去吧。
是啊,八万对一百万来说,是杯水车薪,不还回去也没用。
当天晚上,他陪着季玫挨家把钱还了,道了谢,晚上和岳父喝了两杯,因为季玫到处借钱,房子要被拍卖的事,岳父母都已知道了。岳母是个话少而善良的人,一个晚上她都团团地在灶上忙活着,喊她过来,她怎么都不肯,偶尔的拿袖子蹭一下眼角,但每次都好像是被烟熏了眼,顺道擦了一下而已,可万铎知道,老人家一定是落泪了,只是,她不愿意让大家看着她落泪,怕大家因她落泪而更沉重,所以,她尽量在灶上忙活着,直到实在没什么可忙的了,她坐过来,一脸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的平静。
大家说话的时候,她默默地听着,末了说不怕,还年轻,有手有脚的从头来过也不怕。
岳母有句口头禅:眼是狗熊手是英雄。脚踏实地了一辈子的淳朴老人,她没埋怨万铎也没数落季玫,说城里要是混不下去,就回村里来,家里房子地角好,挨着马路,他们老两口可以帮他们开家店,只要人肯吃苦舍得下力气,这世上就没过不去的火焰山。
岳母越是这样万铎心里就越是难过,觉得自己对不起季玫也对不起他们,吃着吃着饭,大颗的眼泪就滚了下来。知道败局已无法挽回,季玫倒淡定了,微微笑着说你干嘛啊,十年前我们上无片瓦下无立锥还不一样活好好的?
万铎就含着泪坚强地笑了一下,使劲攥着她的手,往桌上顿了顿,让岳父母二老放心,他不会让季玫受太多苦的。
他看见岳母背过身去,又悄悄擦了一下泪。
第二天,在回青岛路上,万铎把和父母交涉回老家的事说了一遍,估计季玫回去了,他们会冲她发难,让她担待着点。
季玫幽幽说就不能实话实说啊?
万铎别着脸看车窗外,假装没听见。
路两边是一片片叶子开始发黄的花生地,还有林立的玉米地,它们在路的两边,刷刷地往后跑着,就像擦着万铎的身子,难受,却又无处抓挠,是的,以前因为这季玫和他吵过架,还不只一次,他和季玫谁都清楚父母的虚荣,季玫说这不能全怪他的父母,有相当一部分虚荣,是万铎给培养起来得,譬如他们以为万铎的公司很有实力很有前途很赚钱,万铎从来都是沉默地让他们以为自己的认为是正确的,他们的儿子在青岛开公司了,做老板了,混发达了,他们当然也要跟着风光了……直接导致的结果就是老家但凡和万铎有点联系的人,不是托他帮着办这个事那个事就是借钱,还有万飞,今天这事不方便跟老婆要钱明天那事不能让老婆知道,好像老婆是他合法的奴隶主,她存在的使命就是没收他的工资和奖金,而万铎作为他哥哥的使命就是充当他的掏钱救星。
季玫说不仅万飞还有他父母,都摸着他软肋了,不管是不是当着万铎的面,逢人就夸他孝顺,把万铎生生地夸成了架上的鸭子,下不来了。季玫说他这是用愚孝培养父母的坏毛病,万铎也明白,可父母一辈子就没趾高气扬过,因为他,好容易他们可以挺直腰杆喘几口粗气了,万铎不忍心不让他们舒坦地喘几口。
然后,一路上,两人再也没说话。
到家已经是晚上7点多了,季玫和老袁他们打招呼,老袁像聋了一样,连看她都不看,坐在沙发上,两眼盯着电视剧。老万在沉着脸抽烟,季玫知道,虽然老两口谁都没说话,可摆出来的姿势,都是准备好了开战的,她决定不再说话,只要她不开口,他们就抓不着和她开战的茬。
季玫径直回卧室,打开衣橱找了套干净的居家服,准备洗澡,美芽却跑过来,小声叫妈妈,好像装了一肚子骇人的秘密要告诉她,季玫看着刚7岁的美芽,想到过不了多久她就要和他们一起过居无定所的日子,心里酸酸的,抱起她在脸上贴了贴:美芽,想不想和妈妈一起洗澡。
美芽摇了摇头,说妈妈,奶奶说要找你算账。
季玫心里一震,但依然外强中干地笑着说不会的,奶奶那是说着玩的。
美芽严肃地否定了她的说法,说奶奶说妈妈不孝顺,要把爷爷奶奶撵回老家,回老家就见不着美芽了,见不着美芽他们会伤心的,所以他们是坚决不会投降的。
季玫知道老袁这是在动用亲情战术,虽然回来路上她没和万铎说话,但主意已拿定了,既然万铎愿意瞒他们就让万铎瞒着办吧,反正她是不吭声,就算老袁跑到跟前指着她的鼻子吵她都不回敬一句,就这么着了。
所以,她抱了抱美芽,说事情不像奶奶说的那样。美芽问那是什么样?季玫就给问住了,愣了片刻,艰难地笑了笑,问美芽觉不觉得妈妈很坏。美芽摇头。季玫就笑了,说所以嘛不是奶奶说的那样。
美芽也笑了。
万铎一进门,借贷公司的电话就来了,总不接也不是事,也怕老不接电话,借贷公司的人会找帮混子堵到门上,这是借贷公司常用的催债手法,到时候,把老人孩子的惊着还算轻的,就老袁和老万的虚荣劲,知道最让他们骄傲的儿子混得就要被撵到大街上去了,肯定会觉得没脸见人,连跳楼的心都有了。
所以他边接电话边往阳台走,并顺手关上了阳台门,事实求实地把情况说了,希望他们能通融一下,在他们的监督下把房子卖了而不是通过法院拍卖。万铎早就打听过了,抵押借款式的民间借贷,只要还不上钱,没别的说,走司法程序,拍卖抵押物还款,可不管抵押物是什么,一旦拿到法院拍卖,价格上是要吃很大亏的。
借贷公司不肯,说没法院协助,他们的权益得不到保障。
万铎怕父母还没走呢,他们就堵到门上,只好好声好气地说,那就按他们的程序来吧,该起诉他起诉他,他不上诉,判决生效了就拍卖房子,上诉因为知道上诉是百分百的垂死挣扎,嘛用没有,由此产生的费用还得由他承担,他犯不着折腾自己。现在,万铎觉得自己虽然还活着,还有心跳,可已躺在了砧板上,那柄即将斩下来的利刃,也高高地悬在那儿了,除了老实地成为肉,他无路可逃。
他老实的态度,让借贷公司的光头老板有点意外,挂了电话,晃了一会脑袋便兀自说,到底是文明人,识大局。
万铎从阳台出来,就见老万和老袁虎视眈眈地盯着他。
万铎知道,这二老肚子里都攒了足够的火药,正瞄准呢,遂没吭声,耷拉着脑袋拖了把椅子在离他们稍远点的地方坐了。
老万沉着嗓子说万铎。
万铎嗯了一声,不响,甚至都盖不过从卫生间门里隐约传出的水声。
我和你妈出来那会,街坊邻居和亲戚朋友没不知道的……
对,您二老生养的儿子都有出息,孝顺,接您二老进城养老,不回乡下那要啥缺啥的破地方了,还有我叔叔,他不是去告您嘛,不是告赢了嘛,瞧把他本事大的,瞧他能拿您怎么办,有本事他让法院把您绑回去,看哪儿值钱把哪儿切下来卖了,他不来青岛绑您说明他没本事,让您主动送门上去,这辈子他就甭做这美梦了。万铎知道老万会这么说,索性替他说了,说得不徐不急,连他自己个儿都觉得有点残酷:您现在冷不丁回去,怕街坊邻居笑话您被儿子媳妇撵回来了。
老万涨红着脸,举了举手里的水杯,做要摔状:万铎,我和你妈活这把年纪了,还怕什么笑话?啊?我和你妈是怕给你脸上抹灰,往后你回村,咋抬头?
那我就不回去了。万铎说。
你打算不认我们了?啊?万铎!你小子过上好日子就打算不认爹娘了?!老万的杯子啪地就扔到了地上,强化玻璃杯很结实,在地板上打了几个滚,滚到角落里去了,憋屈地窝在角落里,黄黄的茶水,像一条强壮的小便,在地板上曲折迂回地撒了一线。
随着水杯落地,老袁开始嚎啕,这次,她毫不节约力气和嗓门,儿子都要撵他们走了,她还嚎啕得那么顾忌,显得她不够伤心,一定得撕心裂肺才成。
万铎抱着脑袋深深地把脸埋进了手掌,突然,感觉有人碰了他的胳膊一下,他抬头,是美芽,吓坏了一样,怯怯地看着爷爷奶奶,嘴里喃喃地叫着爸爸,万铎就觉得心尖上被人剜了一刀,他抱起美芽,说没什么的,就进了卧室,摸着美芽的脸说爷爷喝酒了,所以美芽不要怕,等爷爷醒了酒就好了。美芽也怯怯说爷爷喝了好多酒,他说喝了酒才有力气和爸爸打架,美芽问爷爷为什么要和爸爸打架。
万铎想了想,说因为爷爷生气爸爸没出息,以后啊,爸爸一定要努力,等爸爸有大出息了,爷爷就不生气了。
万铎不想让美芽懂太多,现在想来,童年是人生最快乐的时光,越长越好,别的家长喜欢自己家的孩子早点懂事,万铎不,他希望美芽越晚懂事越好,这样可以把快乐抻长一点。
事已至此,万铎不想多辩解什么了,就咬定了一件事,那就是父母必须回老家,把美芽安顿好,到卧室阳台给万飞打了个电话,说最近他这里不方便,可父母又觉得回乡下没了面子,让他过来把父母接过去,就说他想父母了……这样的话,估计父母都得心气会顺一点。
万飞刚接电话的时候还哥长哥短得必恭必敬,一听是让他把父母接回去,就支吾起来了,说最近忙,抽不出时间。这要以往,听出万飞的推诿躲闪,万铎就算心头不悦,也不会说什么,把电话一挂了事,可这次不行,不管是借贷公司派道上小弟来蹲点还是被法院封门,在父母这老一辈人的心目中,其毁灭性不亚于旧社会被满门抄斩,到时候,老袁还不得一天打五次挺?老万还不得借酒浇愁把自己醉死?
这些,都是万铎不敢去想像的,尽管他知道万飞是无论如何也不愿意让父母去他家住,更知道万飞老婆很可能会为这撒泼耍横,但是万铎顾不了那么多了,他必须找一个比让父母崩溃更为安全的地方,把他们老两口安顿了。
万飞两口子的作为或许会让父母暴怒,但暴怒总比留在他这里灰心绝望地崩溃要好。
这要以前,不管做什么事,只要万飞口气里流露点难为,万铎通常就会把那些难为揽到自己怀里,让万飞享受不难为的好日子去,可这次不行,他没理会万飞言语里的推诿和口气上的装可怜,径直说再忙周末也休息吧?
万飞只好啊了一嗓子。
万铎说那就下周末,过来把父母接回去,不愿和父母一起住,就给送回老家,等过两年,他再把父母接回来。
打完电话,万铎从房间出来,老袁已经不嚎啕了,正小声和老万嘀咕什么,见万铎从卧室出来,立马就止了声,老袁的手一扬,嘴一张,又要继续嚎啕,万铎大着嗓子喊了一声:妈——!
老袁大大张着的嘴,就跟电影定格了一样,没出声,呆在那儿半天合不上。
万铎说下周末万飞过来接你们回去。
老袁那颗原本燃起了一点希望的心,一下子又跌了回去,嚎嚎着又哭上了。
万铎决定了,铁石心肠,不为所动,从茶几上拿起报纸说没事你们早点休息吧,说完,和刚从卫生间出来的季玫一起回了卧室,那架势,在老袁和老万看来就是到底咋办我已经说明白了,想怎么折腾随你们的便,没用。
老万和老袁面面相觑,老袁抹了一把眼泪说都出来快三年了,这要回去,还不让那些擎等着看笑话的人把笑话给瞧了去啊?
老万也一肚子怒气没地发泄,看了看眼前,又看看茶几,老袁就知道他想找东西摔,见他一把抓起了电视遥控器,忙扑上去夺过来:摔坏了你给买啊。说着,把一个沙发靠枕塞他手里:摔吧,使劲摔,摔不破还没动静。
妈个X的,你儿都往外撵你了,你还替他着哪门子想?说着,探身过来抢遥控器。老袁往身后藏,不给,喝了点酒的老万没把持住,整个身子压在老袁身上,老袁让他压得哎呀哎呀地直叫,还被老万打了一拳,也没多重,因为捞不着摔遥控器,纯是泄愤。
老袁呜呜地哭了起来,这次哭,和之前的嚎啕大哭不一样,之前的嚎啕大哭是战术,现在,是因为伤心还有灰心难过。
老袁的哭声穿门而入,万铎就觉得这哭声像上帝的审判一样,在他心里翻滚着轰鸣着,像雷管一样炸得他的心巨疼,他抽出枕头,死死地压在自己头上。
季玫知道他难过,伸手抚摸了一下他的脸,全是泪,遂心里也揪了一下,把他的头揽进怀里,说睡吧。
是啊,除了睡吧,还能干什么呢?在万飞过来接父母之前,他的良心还要忍受7天煎熬。
季玫说要不……别等万飞了,反正你没事,你送回去得了,再说咱爸妈身体也硬朗,就算没人送也回得去。
万铎说不行,如果他把父母送回去,村里人会说瞧,大儿子和媳妇容不下老万夫妻,给送回来了,可要是万飞来接,就变了,人家会说小儿子想爹娘了,跑到青岛给接回来了。
季玫叹了口气,说想这么周细,累不累啊。
老袁说要不,咱回吧,别让万铎做难了。
在老袁琢磨,万铎铁了心要撵他们老两口回去,只有一个原因:儿媳妇容不下公婆。现如今这样的事遍地都是,莫要说她和老万住了快三年了。听说有不少城里媳妇,对乡下公婆连一星期都容不下,也是因为这,老袁在季玫跟前一直很硬气,不是她想当个恶婆婆,是怕自己硬挺不起来,会让季玫觉得她这乡下婆婆到她地盘上了,想怎么捏就怎么捏她。
老万后脑勺一炸一炸地疼,知道血压又上来了,摸着黑,起床摸了片降压药,连水也没倒就干咽下去了,使劲抻了抻脖子才说:不回!
老袁说按说儿子媳妇可以了,人家都是供个大学生累得脖子伸老长,可他们家就没,不是他们家富裕,是万铎懂事,自打大一下学期就干兼职干家教,基本没跟家里要一分钱,为了省钱也为了挣钱,上了四年大学暑假就没回过老家,过年回家也不忘用打工赚的钱给老万买两瓶酒给老袁买件衣服,后来又谈恋爱、结婚、买房也没向家里伸一分钱的手,街坊邻居们看着是既羡慕又眼气,儿子媳妇白手在城里按了家,还容他们住了小三年了,可以了。
老万眼珠子一瞪说他还在我家住了十好几年呢!我要他领情感恩了?
那是!你少让孩子领情感恩了?喝点酒就絮叨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那一套,还不是念经给孩子听生怕孩子不孝顺你嘛?真是的,你不追着儿子领情感恩能在儿子家赖唧唧住三年?老袁反驳他,虽然一想回去会招惹街坊邻居的说道她也打怵,可到底是做妈的心软,一想到儿子那硬得跟冰溜茬子似的态度,就琢磨着他一定是在媳妇跟前犯了难的,媳妇又不是件衣服,不称心了就脱下来扔,再不好也要凑合一辈子才叫个圆满,尽管城里生活比乡下舒服多了,可要因为她和老万让儿子和媳妇过不舒坦,她这心,就跟推着木轮车走在崎岖不平的石子路上似的,在胸膛蹦达得忐忑,心直蹦达着不得安生的日子,再舒服也不招人希罕,老话说得好,心不踏实短人寿呢,自己亲妈还健朗着呢,她更得惜命爱身子。
老万还是咽不下这口气,在黑暗中瞪着她。
你不回我自己回!老袁翻了个身:当爹你就有功劳了?
照你这么说我生了他造了他给了他一条命,我还有罪了?
吆,瞧你这高尚劲吧,当年……老袁觉得有点不好意思说,可不好意思说那事吧,以着她那点文化又掰扯不清楚:当年你一到黑夜里就往我身上爬是为了造万铎?!你……你是为了自己快活!造出个万铎来,是你自己快活的副业!跟做豆腐必得出豆腐渣一个理!
老万被噎得一句话也说不上来,只剩了使劲咳嗽的份儿,其实他没感冒嗓子里也没痰更没其他会造成他咳嗽的毛病,他是理屈词穷,老万就这样,每每理屈词穷了就会使劲咳嗽,好像要把喉咙咳破要把肺咳碎了吐出来似的。
每当老万像头老驴似地咳起来没完,老袁就得意洋洋地痛打落水狗:也就咱万铎,就你这号爹,要搁别的儿子身上,大学没用你供,结婚你没掏一分,买房的时候你袖着手,人家啥都打点停当了,你倒摆起当爹的谱来了,该你尽心的时候你哪儿去了?孩子仁义不和你计较,你还把自己当孩子一辈子还不完的债了?
老万再也不咳嗽了,噢了一嗓子:回!我他妈的这就回!你那张X嘴也给我闭上!
老万的恼羞成怒,万铎他们听见了,季玫悄悄捅了他胳膊一下:过去看看吧。
万铎说算了,父母是两口子,一起过了大半辈子了,再吵也恼不到哪儿去,他一掺和,反而尴尬了,既然他们吵来吵去决定了要回老家,不正好嘛,他去说什么?劝他们不吵了?除非他立马改弦易辙不让他们回老家了,这不自己犯抽嘛?如果不是这样,说其他都没用,他也就没自找挨呛的必要了。
万铎一夜没睡,半夜,他听见母亲进进出出,去储藏间,去美芽卧室,间或里传来开橱门或是弄纸箱子的声音,就知父母已商量好好回老家了,母亲在打点东西呢,就一阵黯然地揪心。
次日,万铎早早起了床,去早市买了老万最爱吃的油饼和老袁爱吃的茶蛋,拎回家,见季玫端着锅从厨房间出来,身后还跟着跟她抢锅的老袁,看样子是老袁非要做稀饭,季玫不肯。
别看老袁身强力壮地在城里住了小三年了,但老袁从不做饭,理由是她只会做庄户饭,怕把好东西做得别人不爱吃,更怕做糟践了,当然,万铎明白,老袁的这些说辞,不过是说辞而已,真正的原因是她不愿意下厨房。
季玫边在水龙下洗米边说妈您歇着吧。
老袁抄着手,带着哭腔说这就要回去了,你就不能让我给你们做顿早饭?
季玫还是坚持让老袁看着电视等她把早饭好,声音淡淡的,好像本来就这样,也应该这样,她已是适应,不图改变,虽然声音里没有一丝毫的谴责和怨气,但在这个特殊的早晨,在万铎听来,就觉得这淡淡里透着残酷,就把吃的放在了餐桌上,拉了季玫一把,说咱妈想做就让咱妈做一顿吧。
季玫低着头,像在拣米里的石子似的,说不用了。其实米很干净。
以往,万铎觉得季玫的倔里透着可爱,可今天,觉得她有点过了,就有点强硬地拉了她一下,她微微一趔趄,原本扶着锅沿的手,就松了,锅一歪,湿漉漉的米和淘米水洒得到处都是。
那态势,很是狼狈,不象不小心,倒像夫妻俩吵架,洗米的那个一赌气,把盛了米米水水的锅给扔了。
在场的人,都愣了。
老万从房间溜达出来,瞥了厨房一眼,赌气似的,把自己一屁股扔到沙发上,打开电视,老袁也生气了,好像看出季玫是成心要摔锅给她看,身子一扭,去了客厅,敞亮着嗓门说放心吧,我和你爸脸皮没恁厚,我们吃了饭就回!
可老袁他们还是没走成。
因为万铎的手机在卧室响了。
万铎边往卧室去边纳闷,琢磨着是谁呢?一大早就打电话,不可能是借贷公司的,因为该说的话他昨天已说了,何况他是抵押了房子借的款,想跑路赖帐都跑不了。
拿起手机,发现号码很陌生,号码归属地是老家。
万铎嘴里嘀咕着这谁呢,就接起了电话,是女的,果然老家口音,上来就说我找万铎,口气很横,跟讨债未遂凶相毕露似的,尽管知道老家人说话就这样,可万铎还是有些不快,嗯了一声,问对方是谁。
对方说我小金。
小金?万铎把脑子翻了一个遍也没想起小金是谁,就嘟哝着到了客厅:小金?哪个小金?
老袁的眼珠子却噌地就亮了,警惕地站了起来:小金?你小姑家小金?
老袁这么一点拨,万铎想起来了,他确实有个叫小金的表妹,只是已经二十年不来往了,所以,也就忘了,他恍然大悟似地啊了一声,说小金啊。
那边的小金就有了哭腔,说哥,你在青岛?
万铎啊了一声。
小金没容他再说啥,就局促地说我和俺爸妈来青岛了。
万铎哦了一声,很淡漠,这淡漠是有原因的,话说,万铎的初中要到离家12里地的镇上读,从家到镇上的山路崎岖的很,每天往返不现实,只能住校,可学校没学生宿舍,想读中学就只能寄宿到镇上或镇附近的亲友家,实在没亲友可投靠的,就几个孩子合伙租间民房,老万和老袁倒不愁,因为万铎的小姑万春燕嫁到了镇上,开学前,老万和万铎捎着礼物去万春燕家坐了坐,事就这么说定了,万春燕答应得很爽快,说只要炕能容得下,就没问题,因为在万铎之前,已有其他亲戚家的孩子在借住了。可万铎才住了不到一个学期,万春燕就找理由不让万铎住了,据说是她一有钱亲戚家的孩子也要来借住。在一个冬天的晚上,下了晚自习,被告知没地睡觉的万铎,只好把铺盖捆到自行车后坐上,蹬了12里的夜路,一路磕绊一路跟头地摸回了家,看着摔得鼻青脸肿的万铎,老袁的火就搂不住了,第二天就上门把万春燕骂了个底掉,从那以后,老万和万春燕就绝了往来,万铎和季玫结婚那会,老万要在家摆几桌酒,就有人好心好意地劝老万,都这么些年了,就借着孩子的喜事,跟小妹妹把好合了吧,老万觉得也是,可是明明是妹妹理亏在先,他一当哥哥的总不能主动低三下四吧?就派万铎去请,万铎虽不情愿,老父亲的意思又不好违,只好硬着头皮去了,到了万春燕家门口,正好碰见她出来拿草生火做饭,就叫了声小姑。万春燕看了他一眼,没吭声。万铎就接着说改天他大喜,请小姑过去吃喜酒。万春燕的用鼻子轻轻哼了一声,好像没听见,从草垛上扯了一簸箕草就兀自回家了。万铎在万春燕家街门前站了一会,举着手,想打门,手颤了好几颤,终还是没落到门上,回家和父母说了,老袁气得脸涨紫,说就没见过这号给脸也不要的主,然后,咬牙切齿说,以后就是万春燕死了,都不用去给吊丧!
这一晃,又是十年过去了。
万铎听母亲说过,小姑万春燕打小就被哥哥姐姐们惯坏了,跋扈得十里八村很出名,找婆家都没人敢要,直到三十一岁了才嫁给了老实得有些窝囊的老金,小金是他们唯一的孩子,怕也快三十岁了吧?万铎想,他没问小金和小姑来青岛干什么,不是他冷血,而是疏远了二十年的亲情,都已经淡漠得跟陌生人差不多了,何况淡漠的原因是伤害呢。
小金开始用带着哭腔的家乡话说,她妈病了,来青岛做手术。
万铎觉得再只哦不接茬有点过了,就问在哪家医院,小金说在青医附院,然后让万铎等等,她妈想和他说话。
其实万铎一点也不想和小姑说话,甚至恨不能手机立马没电自动关机,或欠费停机,因为他知道,但凡乡下来青岛治病的人,找在青岛的亲戚朋友,不外是希望给托托熟人,再要么就是借钱。万铎在脑子里飞快地划拉了一圈,是的,他不认识青医附院的人,绝不是推托,是千真万确地不认识。
可万春燕找他不是让他帮着托人,而是借钱。她在电话里叫了声万铎,就嗓门哽咽地说万铎啊,当年是小姑不对,你别记恨我。
万铎简短地说不会。老袁在一边瞪眼看着他,满脸的好奇,都恨不能上来抢电话了。万春燕接着说她做手术要交押金,家里实在拿不出钱来了,问他能不能借她点。万铎登时脑子就嗡了一声,啊啊了几声,没应成句:多少?
这时,万春燕可能觉得自己以长辈的姿态扮哀兵扮得差不多了,声音立马就虚弱了下来,说万铎啊,我累了,没劲说话,让你妹妹和你说吧。这口气,让万铎刹那间怀疑,他和表妹的感情好到了曾经青梅竹马似的。
有了万春燕在前面的感情铺垫和楚楚可怜的哀兵唱,小金似乎有了些底气,张口就说押金要交五万块钱。
万铎下意识地反问了一句:这么多?
小金说医生说了,这是手术押金,交不上不给做手术。
万铎沉闷了一会,还没说话呢,小金就飞快说我一会把银行卡号发短信发给你,你把钱打到我卡上行了。
万铎看了老万他们一眼,都眼巴巴地看着他呢,又不好直接说没钱,只好模棱两可地说看看……就匆匆挂断了电话。
然后,老袁老万就围了上来,问咋回事,万铎大体说了一下,老袁像等了百年终于等来了复仇机会的复仇者似的,啪地拍了一下大腿:她也有今天!然后虎视眈眈着万铎:万铎,我咋听你说看看,咋?你还真打算借给她?
万铎心里有点乱,说妈,我说看看就是借?
情急之下,又追了一句:我拿命借给他啊?
老袁正沉浸在落水狗送上门来让自己痛打的快意恩仇里,万铎说拿命借给她这话,根本就没入心,以为这是万铎不想借钱还找了个说辞,遂恨恨说:对她这号人,你用不着藏着掖着,也更用不着怕得罪她跟她哭穷,直接说,不是没钱,是不借!
老万一直乜斜着眼,没吭声,当年万春燕深更半夜把万铎赶出来他也很生气,可毕竟是他最疼爱的小妹妹,这些年虽然没走动,可关于她的消息,乡里乡亲的嘴巴还时不时地往他耳朵里送,大约是十年前,听说一大工厂来镇上征地建厂,其中有万春燕家的五亩,一亩补偿两万,她家五亩地就是十万,最值得高兴的还不是她凭空得了十万块钱,是她男人老金进了征他们地的那家工厂,修理了大半辈子地球,突然洗脚上田,过上了农民连梦都不敢做的日子,当工人了,不仅不用面朝黄土背朝天,还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太阳也晒不着地月月有工资拿。老袁眼珠都快羡慕红了,直后悔当年找婆家没往镇边上的村里找,最气人的是,老金上班第一个月发了工资,万春燕就买了新衣服,打扮的花枝招展回了趟娘家,和老万闹翻了不上门,她去二哥家,故意穿着鞋跟钉了铁片的高跟鞋在巷子里走来去去,把石板路踩得咯哒咯哒地硌老袁的耳朵眼子……老袁正在院子里喂鸡,一没好气,连盆带鸡食从门口扔了出去,铝盆子本就磕得凸一巴掌凹一拳头的,咯楞楞在巷子里打了几个滚,用麦麸和剩饭菜拌的鸡食溅了万春燕一身,姑嫂两个又是一顿恶吵,吵得整个村子都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在竖着耳朵听她们俩荤荤素素地操妈日祖宗,最后,还是老万出马,赏了老袁和万春燕各一巴掌才算结束了战事。在所有人眼里,老万除了喝酒吹牛就没干过多出彩的事,但老万很疼小妹万春燕,听说被他扇了一巴掌的万春燕回家不久就检查出了糖尿病,逢人就控诉这病是让他哥一巴掌扇出来的,为此,老万还愧疚了好一阵,琢磨着是不是拿点钱给万春燕表达一下,被老袁拦下了,说先找个明白人问问再说,自己跑到镇医院,问了个大夫,就跑万春燕家门口又骂了一顿街,骂她泼皮无赖,自己好吃懒做吃出来的糖尿病,居然往娘家哥哥头上赖,太臭不要脸了。
老万又使劲咳嗽了一下,把万铎拉到一边,小声问小姑住什么病房。
万铎说没问。
老袁就撵过来,说老万咸吃萝卜淡操心,让他赶紧洗脸刷牙,吃了早饭就去赶长途车,行李她都打好了。
老万定定地瞥着她,老袁也不甘示弱。
万铎的手机响了一下,是短信,是小金的,发了一个银行账号,还有他们在医院的病房号,末了,没头没尾地附了三个字:快点啊。
老万歪头来看,可眼花了,没戴老花镜,看不清,就问:谁的?
万铎说小金的。
给了个账号和医院病房号。
老万哦了一声。
老袁说:万铎,删了。
万铎有点为难地看看她又看看老万。
敢!老万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吃完早饭,老万像往常一样,往沙发里一瘫,对拖着行李站在他跟前的老袁看也不看:今天不走了。
如果不是小金来电话,老袁或许走不了这么积极,可就因为小金这电话,她觉得,非走不可,而且走得越快越好,因为她知道老万,别看面上不和万春燕来往了,可心里惦记着呢,在老家的时候,他是逢镇上的集就赶,没东西要买也没东西要卖也得去,图什么?溜腿啊?才不呢,人家是溜眼暖和心,图的就是到万春燕的点心摊前站一会,别看万春燕连块点心都舍不得给他这当哥的吃,可他这当哥的贱才着呢,只要看他小妹一眼,就心满意足的,等吃够了万春燕喂的白眼,才拖着两条站麻的腿往家走。
为啥不走?老袁明知故问,知道他惦记着在医院里的万春燕。
万铎不都和万飞说好了星期天来接嘛,你走啥走?急着回去抢屎吃?老万没好气地说。
万铎也明白老万的心思,知道现在让他走了,他也会因为挂念小姑而心翘翘着,遂说妈,不差这几天了。
老袁知道,哪怕她现在就拖着行李去长途站,惦记着万春燕的老万也绝不会就范,遂把行李箱一扔,跟万铎说:不走可以,给小金打电话。
干嘛?万铎有点摸不着头。
告诉她你没钱,让她另想办法。老袁边说边拿白眼挖老万。
其实,自从接到小金的电话,万铎就在琢磨着怎么回复她,虽然这二十年和万春燕和小金没多少交集,但他还是不想让小金他们觉得他说没钱借是因为记仇而故意的。至于自己的实际情况,他不想和小金说,其一,告诉了小金,很快就会传回乡里,虽然他没干什么丢人的事,可把他当骄傲的父母脸上会挂不住;其二,在小金跟他借钱的时候他说这些,就算是事实,也会给人故意哭穷推诿的感觉。
看着随时会对老袁一跃而起的老万,万铎一横心:好,中午我去医院看看,顺道告诉小金,让她另想办法。
老万说我也去。
万铎说好。
老袁知道拦不住这父子俩,转而对正要领美芽出门的季玫说:季玫,把万铎身上的银行卡收起来。
季玫浅笑了一下,说妈,收不收的都一样,他没钱。
万铎怕季玫被老袁追急了给说出实情,忙把手包里的银行卡一古脑拿出来塞到季玫手里,然后催她快走,别迟到了。
见季玫把万铎的银行卡收到包里出了门,老袁才一脸胜利地看着老万,那意思,儿子的财政大权都交了,我看你还能怎么着。
果然,老万黑着脸,从玄关上抄起帽子,边往外走边招呼万铎:走。
万铎有点愣:爸,您这是要上哪儿?
老万说不是中午要去看你小姑吗?
可这会才早晨,我得先到公司上班。万铎心里一阵发慌。
我跟你去公司,省得中午你跑回来接我。老万到底是老了,再加上爱烟嗜酒,记忆力衰退得厉害,所以,来青岛快三年了,他的活动半径就是绕万铎家500米范围内,再远了就不敢去了,怕找不回来。
万铎心里一阵叫苦,满脑子都是怎么说才能把老万拦在家里,可老万已出了门,张着手就等他出来就关门了。
万铎僵持着,说公司事多人也多,反正中午从公司去医院也要路过家这边,顺道接着他就行了。
老万翻了老袁一眼,说懒得看有些人腚一样的脸。万铎还没开口呢,就被老袁从门里推了出来说他愿意跟着你就跟着吧,好像他那张锅门爷爷脸还挺招人希罕似的。说着,咣地就把万铎关在了门外。
老万见万铎呆呆地站在门口不动,招了一下手:走啊。
万铎就觉得两腿跟罐了铅一样的沉,他一步一步挪到电梯门口,艰难地咽了一下唾沫:爸,您回家吧,别跟我去公司了。
老万有点不高兴:咋?怕我给你丢人?
万铎说不是。
老万按了电梯下行按键:去了我不多说话。以前老万跟万铎去过几次公司,次次都闹得不愉快,因为老万一进万铎公司就摆出一副老太爷的架势管东管西却又管不到点上,就把人家员工给管毛了,员工一毛,就得万铎出来摆平,免不了要数落老万两句,老万觉得万铎在外人跟前太不给他这老子的面子了,就跟他对着吼,吼过几次之后,万铎就不让他到公司去了。
今天,他倒不担心老万和员工闹顶了,因为工人早就跑光了,关键是工人跑光之前搬光了所有能搬的东西,整个公司就跟劫后的战场似的,老万不傻眼崩溃堆了才怪呢。
电梯来了,万铎机械地上了电梯,又下到了地下车库,发动车子后,他歪头对老万说爸,我们直接去医院吧。
老万眉开眼笑,嘴里却说不是中午吗?
万铎笑笑说上午中午都一样,其实,他只是不想让老万看见公司的惨败模样,去医院的路上,在路边的小超市买了些营养品,看万铎付钱的时候,老万一下子想起了他给了季玫的银行卡,就小声问万铎身上还有其他卡没?万铎说没有。
老万踌躇了一下,问万铎是不是还恨小姑。万铎说都这么多年了,谈不上恨不恨的了。
就是,怎么说也是你小姑,身子里都淌着老万家的血。从超市出来,老万走得很慢,琢磨着找词把万铎和万春燕的关系往近里拉一拉,就说当年的事不能只怪小姑,老袁也有责任,万铎爷爷奶奶去得早,没出嫁的小姑跟着哥嫂过日子,虽然他和二叔惯着小姑,可老袁也没少给小姑脸色看,还经常做了好吃的藏起来,原本说好了万铎住小姑家,饭也在她家吃,一月是要给小姑100斤苞米的,可万铎都住了好几个月了,小姑一颗苞米粒都没见着,就在老袁跟前有意无意地念叨家里粮囤空了,老袁都跟没听见一样,她一气之下,才把万铎撵出来的。
万铎有点意外:撵我不是给另有钱亲戚的孩子腾地方嘛。
听你妈说!就你妈那人?啥时候她承认自己做过错事?有粉前往自己身上揽,有屎都往别人身上抹!
万铎打开后备箱,把东西码进去,后备箱盖都合上了,却见老万依然在一脸期望地张望着自己,就知道他其实是有话要说的,当然是希望他能借给小姑钱,万铎不敢接住老万着满是热切期望的目光,遂装做没看见一样,匆匆绕到车前,发动了车子,老万拉开了车后门,想了想,又关上了,坐到了副驾驶位置。
车开出去二十几米了,老万终于忍不住了:万铎……
万铎用鼻子嗯了一声。
别不借……
万铎从没听父亲用这么柔和的强调和人说过话,带了些乞求。
万铎默默地开着车。
老万侧着脸,一直看他,万铎把车停在路边,搓了几下脸:爸,我想借。
就是,咋说也是你小姑。老万眉开眼笑。
可是……万铎看着老万:可是,爸,我没钱。
老万的笑脸,就像瞬间冻僵了一样,老半天才缓过来:没……没钱?万铎,你公司好几十号人养着,大房子住着车开着,你说没钱谁信?
爸,这是真的。万铎知道,瞒不过去了:我真没钱,我让人坑了,公司早就停产了,还欠了一屁股债……
话说到这里,万铎没敢说家里房子很快就要被拍卖的事,只是艰难地梗了一下脖子:所以我才希望您和我妈先说乡下住一段,好让季玫办辅导班,多少也能挣两个,先把难关渡过去再说。
难到仨瓜俩枣也要挣的份上了?
万铎点头:工人的工资还欠呢。
照这么说……你是真没钱借给你小姑了?
万铎还是点点头,车已到了医院,万铎下车,把东西拎出来,老万定定看了他一会,把东西拎过来:你别去了。
别,我来都来了,别让小姑觉得我还记她的仇。万铎躲闪着,老万却霸道地把东西抢到手里:矗到她跟前,你又没钱借,这不找不自在嘛?我就说你一早接了个电话,出差了。
万铎鼻子一酸,到底是父子,老万再混也明白这时候的万铎去了医院,只有徒增尴尬的份,就拎着东西,快步往病房去,边走边回头招呼万铎:公司的事,别告诉你妈。
万铎啊了一声,追了两步,说我在这儿等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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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见着万春燕,老万的眼珠子就红了,是糖尿病并发症,万春燕的两条小腿烂了,整个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消毒水混合着腐肉的味道,眼睛也红肿的厉害,但不是哭的,也是糖尿病并发症,据说早晚会瞎的。
医生说了,万春燕想要活命,得先截肢,就是从膝盖以下齐刷刷地拉掉。
老万看了她一眼就不敢再看了,觉得看一眼自己的眼睛都疼,他坐到床边,握着妹妹的手,泪水双流,万春燕抽打打地哭着说哥你可不能不管我。
把病房唯一的方凳给了老万以后,老金就只能站着了,站了一会,好像累了,靠墙蹲下了,显得人更憔悴了,非洲难民一样又瘦又黄。小金看样子怀孕有五六个月了,挺着个肚子坐在床脚上,陪着她妈哭,这情形,简直是凄凉透了。
老万问手术押金还差多少。
小金说不都告诉我哥了吗。
老万说万铎是说要交五万押金,然后没再往下说,看看老金,意思也很明白,一共五万块钱的押金,你们总不能一分没有吧?
小金明白了老万的意思,讷讷说差五万。
老万吓了一跳,说:你们就一点也没准备?
万春燕就又哭上了,她得糖尿病的这些年,早就把家底花空了,能凑齐来青岛的路费交上住院押金就不错了,哪儿还有交手术押金的钱。
老万的脑袋嗡嗡的,小金就哭着说,她爸虽说是在工厂上班,可还是农民合同工,没啥保障,因为她妈老是生病住院,她爸就得请假陪着,厂里不愿意了,合同期一到就不续签了,都在家闲两年了,日子还不如没征地那会呢,只要有地,没工作也饿不着,反正还能种种粮食种种菜,把吃食淘澄出来没问题,如果年景好庄稼侍弄得法,还能卖俩钱,现在可好,工作没了,地也没了,就征地那俩钱,前几年觉得还是俩钱,可这几年钱毛得越来越不当钱使了,家一点点地花空了,她爸妈也老了,打工没人要,没退休金没医疗保险,有心种点粮食自己吃还没有地种……这日子能不让人上火嘛?她呢,结婚了,娶她这媳妇,婆家又是盖房又是彩礼的,欠了一屁股债,也拿不出钱来。
小金这边说着,万春燕那边哽咽得就更是声声断肠了,死死攥住老万的手:哥,哥哥姐姐家我都借遍了,我就剩你这么点指望了,你要不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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