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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封到白河镇的这年,赶上两件大事,一件是大魏建国,太宗皇帝登基。另一件就是白河镇的祭水神。箭头时年六岁,热伤风没好利索,两条清水鼻涕挂在人中,拉着陈封的袖子,指向远处游街的长队:“陈封你看!有杂耍的!”小孩的个子都没到他胯骨处,一路行来风餐露宿,人比初见时黑瘦,如同一颗刚从地里刨出来的番薯。“叫爹。”陈封伸手撸了一把箭头潦草的发顶,开口纠正。箭头不解,迎着太阳抬起头,眯缝着眼睛瞧他。“我姓季,你姓陈,你又没和我娘结过亲,为啥总让我问你叫爹?成过亲的男人才能当爹,你成过亲吗?”陈封平淡地垂目,与小孩对视一眼,搁在头顶的手掌挪下来,伸手用指节夹住小孩的鼻子。箭头哀哀地大叫起来。“让你叫你就叫,和谁学来的这么多废话。”箭头挣不开那只手,伸出短腿去踹陈封膝弯。他这才松开手,目光落在远处徐徐前行的长队。人们统一穿着天青色短衣短衫,手中拿着兰纹绦带,一路载歌载舞。队伍中间,壮丁们赤膊抬着座巨大的高台,高台粉饰山川四海,用芝兰点缀,高台之上一女子身着着雷纹直缀衣袍,脸上扣着黑色漆面獠牙面具,动作却不似身型纤柔,反倒带着股撞山般的气势,一挥一顿,孔武有力。陈封初来乍到,不熟悉当地风物民俗,只能凭借以往的经验去判断,台子上跳舞的许是个女巫婆。思量间,人群迎面而来,从他们身边穿过。艳阳当空,陈封抬头朝台上看去,“女巫婆”的身影遮住了半幅太阳,可阳光还是如针般刺眼,只能看到那女人漆黑的剪影。可那獠牙面具却格外醒目。陈封盯着面具眼睛处的两道窟窿,里头黑漆漆的,可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面具之下的那双眼睛,正在注视着自己。适才还在踹自己的箭头,忽然抱住了陈封的大腿。“叔!咱们去看吧!”陈封低头,与箭头对视,“叫声爹我听听。”箭头将头摇出残影,誓死不从,陈封摆脱小孩的爪子,半蹲下身,勉强与孩子平视,像只镇墓的石狮子。“你叫我爹,我就带你去。”箭头年幼,好奇最终还是败给了自尊,眼前的男人如今和自己亲爹也没什么分别,甚至亲爹都不如眼前人对自己照顾,管他一日三餐,吃喝拉撒。陈封如愿以偿,牵着小孩尾随着队伍,一路跟到了码头。人们念诵着唱文,合力将高台放到码头上,女巫婆跳了一路,高台放下的瞬间,像是被定住,一动不动。陈封听见隆隆鼓点声,由慢到快逐渐急促,又猝然停止。四周静谧无声,女巫婆的蓝直缀被江风举起,猎猎作响。片刻后,女巫婆动了,纵身越下高台,“噗通”一声坠入江面。众人传来喝彩声。陈封见了,低头将身上行囊解下来,轻轻放在地上。“看着东西,在这儿等我。”他对箭头说完,飞身朝着码头奔去,箭头都没来得及问个为什么,就见陈封的背影消失在茫茫青色中,过了一会儿再次出现在码头边缘,飞身跳进了江水中。陈封在水里摸了半天,也没摸到投江的神婆,闭不住气,只好钻出江面缓一口气。这一抬不要紧,余光瞥见不远处有道人影,陈封侧头,只见一颗被水打湿的脑袋浮出水面,手中攥着黑漆面具,游刃有余地一边踩水,一边和自己对望,神情怪异。“你干嘛啊?”与之前的威猛姿态全然不搭,女子生了副温润可爱的眉眼,“抢我生意?”*后来陈封才知道,早年间白河镇有用活女子祭水神的习俗,而后被官员令行禁止,几十年后习俗渐渐演变,从找年轻女子当祭品,变成了找年轻女子象征跳江,不能选普通姑娘,既要会水性,还能跳傩戏,不然一场祭祀找两个姑娘实在过于费神。兰临川演“祭品”已有三年,三年前太宗皇帝火烧玄英宫,五千宫人出逃,其中包括兰临川,兰临川早年间是宫中乐坊舞伶,兵乱之后流落白河镇,因行止有礼,识文断字,还能跳舞,被白河镇的老祭司相中,阴差阳错当了这“水神祭品”。每年除了银钱,还能分一点瓜果贡品。陈封当时纯粹以为兰临川是被逼迫投江,以至于兰临川以为他在捣乱,幸亏当陈封说明自己是异乡人,才化解了乌龙。兰临川与陈封相识经历十分微妙,加之陈封是误以为自己被人迫害,所以挺身相救,对陈封颇有好感,于是在陈封安家之际帮了一手,一来二去便熟络起来,陈封在白河镇开了一间打铁铺子,偶尔也做一做修补的伙计,日子刚开始,虽然有些拮据,但也还算过得去。兰临川与陈封相比之下,富庶许多。陈封莫名有种分寸感,别人的事情,他不该多嘴去问。即便自己对这件事很好奇。因为兰临川似乎很闲,隔三差五地来他的打铁铺子,也不知道往日靠什么为生。然而箭头似乎格外喜欢兰临川,只要兰临川到来,箭头的笑声就格外的嘹亮。时至今日,距离陈封初到白河镇已有半年,转眼间就到了年关,陈封接了两个农具的活儿,手头上富裕了一些,想给兰临川送点东西作为感谢,关了铺子之后独自坐在炉火前琢磨,忽闻拖沓的脚步声渐渐走近。多年的习惯让他对于夜里的声音格外敏锐,陈封回头去看,只见箭头趿拉着鞋,睡眼惺忪,步伐凌乱地朝着院中走去,到了堆积多日的雪堆前,解开裤绳撒了泡尿。再回来时,被风雪吹打过的箭头找回了三分精神,后知后觉地同陈封说话。“陈爹,你还不睡啊?”陈封“嗯”了一声,箭头从始至终都无法接受喊自己“爹”这件事,于是折中改口为“陈爹”。也不知为什么,陈封心中的犹豫,很想朝眼前的六岁小儿讨一讨答案。“箭头。”“嗯?”“到年关了,想给兰临川买点东西谢谢她,你说给人家送什么好?”箭头像没听懂一样,先是眨巴了一下困出褶皱的眼皮,接着打了个哈欠,“我才六岁,你问我给女子送什么东西,是不是早了点儿?”这才六岁,思路就歪到了南天门,陈封心底一叹,是时候该给这小鬼请个先生来学习如何读书做人。能指望从一个六岁孩子嘴里得到什么中肯的建议呢?陈封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可笑,刚准备催促箭头去睡觉,小孩又接过了话题接着说道,“但我感觉,女人各有所爱,就好比我娘喜欢书册,但是我隔壁王大妈就很喜欢珠宝玉器,之前和别的小孩一起玩,他们说兰姐姐算得上是镇上出类拔萃的妙人,妙人应该配得上最好的东西吧?”箭头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目光一抬,像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语气忽然正经起来,“陈爹,你要是想娶兰姐姐做老婆,那你可得好好想,万一送错了,可就不好哄了。”*那天晚上,箭头学到第一个人生哲理:祸从口出。兰临川上午去打铁铺子寻陈封,见户门未锁,知道有人在家,没敲门就踏进了门槛。昨夜下了场小雪,薄纸一般盖在石砖上,一大一小两道脚印围着院子踩了个遍,透出暗色的石板砖,兰临川站在门口,目光沿着脚印寻过去,屋檐下箭头正鼓着脸,背靠着墙扎马步,身边站着陈封,手掌托着箭头手肘,修正箭头动作。从箭头臊眉搭眼的脸色看,并不是出自本意。兰临川本打算等陈封教完再过去,只是箭头敏锐,下意识就冲自己这边望过来,看见她的瞬间,两眼放光,如同见证大罗神仙降世。“兰姐姐。”这声“姐姐”让箭头叫得十分委屈。陈封闻声回头,见兰临川在门口,愣了片刻,直起腰身。兰临川走过去,“你们在干什么啊?”“他在虐待小孩。”箭头抢先张嘴,兰临川到了跟前,伸手扯了扯箭头的腮帮,小孩被扯得嘴角变形,又恐挨罚,不敢乱动。“凭你这滚胖的脸,我觉得不像。”“他不是我爹。”箭头梗着脖子与她争论,“饭可以随便吃,爹不能瞎认!”陈封不轻不重地照箭头屁股踢了一脚,“去扫雪,等人走了继续蹲。”箭头扁着嘴,心中不愿却也不敢违逆,折身进屋去取扫把。兰临川撇了一眼屋内,“他怎么了?你要罚他?”“个性顽劣,举止失度,再野两年,就要成街溜子了。”陈封拍了拍身上的尘土,都是之前与箭头搏斗留下的痕迹,“天冷,到炉边坐吧。”铺子的炉火旺盛,陈封借锻铁的火,给兰临川泡了一壶热茶。兰临川看着陈封动作,箭头又从屋中出来,双手拖着扫把往院子里走,柳条编织扫把立起来比人还要高。兰临川望着艰难挥舞扫把的箭头,若有所思,“我一直以为他是你儿子。”“他就是我儿子。”陈封将热茶倒进碗里,滚热的茶汤热气氤氲,飘渺而上,香气迎着冷风扑面而来。“箭头没有名字吗?”兰临川从陈封手中接过茶碗,双手捧着,低头吹了吹,“还是真名叫箭头?”“他叫季思杨。”陈封将茶壶放好,目光方远,落在院中的豆丁身上。他说,箭头母亲越州杨氏,一年前病死,他爹与我是军中同袍,战死沙场,临死前托我去一趟越州故里,看看妻儿可还安好,结果杨氏重病,家中再无亲友,临死之前将箭头托付与我,孩子与我辗转半年,在白河镇落脚。兰临川对这个故事很感兴趣,陈封平静的低音又很容易将人带入故事里,兰临川全程都没有说话,只是低头看着手中热气蒸腾的茶碗。等陈封说完,兰临川侧过头望着他,“你是谁的兵,前朝还是当朝?” 陈封陷入缄默。星星点点的雪花又从天上坠下来。箭头也感受到雪沫在肌肤上了融化的凉意,猝然抬起头,冲着天上嚷嚷,“我还在扫呢!你别下了成不成呀!”清脆的童声在院子里炸开,炉前沉默的二人皆是看向远处扫雪的孩子。“是时候给他找个先生读书去了。”陈封自言自语,兰临川却听得真切。她想了想,同陈封讲,“你若想找先生,我有一人,可向你推荐一下。”“什么人?”陈封来了兴趣,她却并未直接讲出姓名。“知道了你恐怕也见不到他,改日你若有空,我亲自带你拜会。”兰临川同他一样,是个流落人,可似乎在这里生活得如鱼得水,陈封不禁对这姑娘有些佩服。他对兰临川道了声谢,忽然想起一桩事。所谓投其所好,与其自己胡猜,不如问问眼前人。“兰姑娘,你可有什么中意之物?”兰临川疑惑地抬起眉眼,没过多久眼底的困惑消散,看着陈封,目光渐深。“承蒙姑娘照拂,我与箭头才能安稳度日,如今手上宽裕了些,想送姑娘一些东西聊表谢意,但又怕不得姑娘心意,所以……”陈封正说着,冷不防一抬眼,登时身姿僵硬,兰临川不知道何时凑了过来,清澈的眼波明亮有神,正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你想感谢我?”陈封不动声色地往后倾了几分。“我问你呢。”兰临川又探过来,陈封如果在往后倾,恐要摔得人仰马翻,于是右腿跨了一步,抬着凳子往外挪了几分,同她错身而坐。“是,还望姑娘明示。”陈封暗舒了一口气。“你来白河镇时,兴许听说过我的故事,一个自玄英宫中出逃的舞伶,也曾立于高位者身边,经历过大起落,金银换的东西,已经很难让我动心了。”兰临川若有所思,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笑起来,“陈封,若你真想谢我,帮我个忙可好?”*白河镇主街南侧,有一座望楼,乱世之际,这座望楼用来瞭望敌情,通传消息,而后这座望楼与前朝一样逐渐落寞,年久失修,成为白河镇的孩子玩乐试胆的首选地。腊月十二,陈封熄了炉子,带着箭头来到望楼等兰临川,凛冽寒风擦过皮肉,恨不得划出血来。那天兰临川说要他帮忙,原来只是让自己陪她去选一匹布料。新年将至,白河镇也要迎神,迎神就要扮神,选料子是为了做一件扮神的斗篷,回去交给老祭祀缝制。别人的快乐时刻就是兰临川的忙碌之时。陈封感觉箭头在摇晃自己的手,低头去瞧,箭头朝着前方努了努嘴。“她来了。”他朝前看过去,一道绯色人影从纯白雪景中走来,她边走边冲着陈封的方向招招手,眉目和嘴唇弯起来,露出一抹明亮笑容。像是透过云层中透出的阳光,眼下腊月飞霜的时节,冷意仿佛不再刺骨。“等了很久吗?”兰临川在问陈封,却不在意他的回答,伸出手揉了揉箭头的脑袋。箭头的脑袋包得太过严实,笨拙地摇晃着,随后挣扎着避开她的魔爪。“我们也刚到。”陈封低声说完,兰临川抬头,北风不惜人,泼墨般的发丝还是被吹乱了几分,碎发贴着脸庞垂下来,飘飘荡荡。所幸兰临川自然而然地把用手指勾到耳后。三个人沿着接到前往绸缎铺子,起初陈封很正常地拉着箭头与兰林传并肩走着,待到了人流密的闹市处开始察觉出不妥来,于是稍稍落后她半步,拉开距离。兰临川早已察觉,也没有回头追问陈封,她目视前方平静地同陈封说,“你我本来没什么,你这样避嫌,反倒像是有什么。”陈封忽然意识到,兰临川误会了自己的意思,“我怕会给姑娘招惹祸端……”“人们当你是个铁匠,你现在……也只是个铁匠了。”兰临川侧目,轻淡地看了他一眼,拂开了遮拢在身上的诸多顾虑。过去的,再也不会回来了,总是抓住不放,年深日久,会变成心结。这半年陈封过得格外努力,忙于生计,所以几乎很少带箭头来街市,箭头甫一见人格外兴奋,若是人有尾巴,箭头身上的那根应该已经摇出了风声。陈封担心箭头被人撞翻,弯身将他拦住,单手圈在臂弯里,箭头搂着的他的肩膀,左顾右盼,目不暇接。绸缎铺财源广进,连门板上都做了雕花,比普通店面精致不少。兰临川推门进去,冬天不似春夏,开门迎客总会将人冻坏,只能关门迎客。店里光线比往日稍暗了些,唯有放在店中间取暖的火盆长燃。店主是个高瘦的老年人,干枯的手掌握着账册纸笔,正站在货架前对货,见有客来,脸上沟壑纵横的纹路愈深。“兰姑娘,买迎神用的料子啊?”店主将账册和笔哥在柜台上,笑着迎过来,“你们今年对布料有什么要求吗?”“以前都是现买现看,今年也一样,若遇上称心的,直接订货。”店主了然,话锋一转, 仿佛早已经准备好,“我前些日子进了一批货,有一块料子很是惊艳,感觉迎神你们可能会中意,于是留了一些,兰姑娘稍待,我去取过来。”兰临川点头,寻了张椅子坐下,又伸手示意陈封身边的椅子。陈封弯身,将箭头放下,抖了一下衣摆坐下。屋中只听得箭头跑来跑去的脚步声,屋内空气都有些浓稠,陈封不禁朝兰临川望去,兰临川端坐于椅上,身姿带着被严规雕琢的痕迹。这种严规已经沁入骨髓,即便制定严规的人已经不在,它还是如此真切而鲜明留在受规着的身上。兰临川看火盆的眼睛忽然挑起,与陈封的视线对上,陈封猝不及防,心知盯着她有些唐突,可再收回来,也来不及了,他试图说些什么,给自己这道目光安排一个合理的说法。搜肠刮肚还未想出由头,忽闻兰临川的声线。“陈封,我与你相识半年,你对我一点好奇都没有?”很平静的一句话,陈封却不知道为什么,听出几分不甘。陈封想了想,“承了姑娘恩德,过问姑娘私事,怕唐突了姑娘。”他本说的是实话,不是所有人都喜欢被人刨根问底,可这话一出口,兰临川的眉心拧成了结,陈封却实在想不通哪里说错,惹怒了她。兰临川憋着一股劲,在陈封眼里恐怕她随时都会开口斥责自己一番,兰临川沉默许久,眉眼一松。“罢了。”叹息似的一句话,泄露了失落。话音刚落,绸缎铺的门被人拉开,风雪争相涌进屋中,炭火陡然间摇动起来,卷起点点火星,日光猛然折进眼底,陈封抬手挡了一下,门外先后踏进几道男子身影,待双目适应了亮光,才将手放下。进来的人一共有四个, 三个人衣着统一,站在第四人身后,唯有第四人披风家身,领口围了一圈细软兽皮。应该是主人带着家丁前来,陈封无声扫了一眼,主人虽然生得斯文白净,可是那眼神却不是善类。箭头见有人来,迈着短腿蹭蹭跑回来,抓住陈封的衣摆,紧张地望着来人。对方环顾四周未见店家,目光一略,落到陈封身上,店主呢?”陈封道:“在取东西。”那人得到答案,没再理会陈封,在厅中随意走了两步,等人终究是寂寥,对方手肘搭在柜台上,懒散地靠着,开始打量着厅中端坐的二人身上。一打眼,目光就定在了兰临川身上。兰临川感知到那抹毫无遮拦的视线,侧头迎过去,避闪不避。那人却笑起来,“边陲小镇,难得见到姑娘这般妙人……”他又忽然看向陈封,“你夫人?”陈封目光沉沉,却并不回答,对方似乎站的久了,换了条腿支撑身体的的重量,自问自答道,“哦,不是。”正说着,店主抱着绸缎,从堂后走出来,见厅间又多了几位客人,愣怔片刻立刻认出了来人,“顾公子比约得时辰来得早了些。”店主将绸缎放到柜台上,绕到柜台后面,弯身翻找了一会儿,从柜子下面那住一个包装精致的木盒子。“按照公子的尺寸改过了,公子打开瞧瞧。”“不必了,若不合身,你也别开绸缎铺坐衣裳,改开寿衣店吧。”店家强颜欢道了声“是”,姓顾的男人身后一仆从现身,走上前来拿走木盒,几人离开店铺,路过兰临川,那人侧头望了兰临川一眼,这才走出门,上了马车。那群人声势浩大地离去,渐渐消失,店主才松了口气,将门关好,回身对兰临川道,“兰姑娘,来瞧瞧料子吧。”妃色的绸缎明艳张扬,迎着光隐约泛起金色的薄光,兰临川一眼就看中这锦缎,不禁夸赞老店主,“店家果然眼光毒辣,非同一般啊。”店主对着夸奖格外受用,自得之余不禁哈哈一笑,“老头子十四岁接手绸缎生意,几十年了,看不错的。”兰临川分外喜欢,手上来回把玩着着料子,与店主谈好了尺寸和价钱,如愿以偿地收入囊中。陈封一直在等,见到兰临川伸手去活摸钱袋,这才走过去,按住了兰临川的手。兰临川一僵,径直抬头。陈封收回手,问店主,“一共多少钱?”店主比划了一个手势,陈封并未动容, 摸出早已备好的银两,放在柜台上,店主接过认真数了一一会儿,妥帖收起来,“正好……客稍待,我将料子裁出来包好。”说着就在柜台上施展开。兰临川站在那儿,看陈封一会儿,忽而转过头去问箭头,“箭头,要吃点心吗?”原本百无聊赖围着椅子转圈的箭头,猛然回头,冲着兰临川大叫:”要的要的!”“我去隔壁买一些,你们收拾好,在这里互等我。”“好。”陈封看着她脂膏一般细腻干净的手,压在衣间温柔的颜色上,压实衣领间的缝隙,以免兜灌冷风,整理好才从容走到门口, 推门而出。一明一暗间,兰临川的身影从厅中消失。隔着一扇门,踏雪的脚步声渐渐远去。陈封收回神,问正在裁料的店主,“刚才来取货的,是什么人?”“顾三白啊。” 忙活的空荡,店主抬起眉毛匆忙看了他一眼,“是个纨绔,三个月前来到白河镇,两年前他兄长调到这里做都尉,有个发达官显贵的亲戚,努不努力,也就不重要了。”店家嘴上说着,手上却不停,闲话说完,手上的布料也已经包好,双手递过去。*陈封已经许多年没有感受过年节的氛围了。院外爆竹声惊响,小儿总是按捺不住雀跃,将留在除夕夜的炮仗拿出来,点上几支过瘾,年节对于孩子而言总是快乐,即便再穷苦的人家,新年也会咬着牙挤出一些金贵的东西,抚慰一年来饱蘸艰辛的灵魂。乱世终结,靠战争生存的人放下手中的兵器,却不知道接下来该执起什么来生活,陈封也算运气好,在这条求生之路上没有困惑太久,只是偶尔会遇见小困难。比如这次的新年。陈封的新年一直在路上,军帐里,尸体旁,溪谷山林,平原浅滩,这般平静地坐在一方屋檐下,摆脱生死博弈,热血寒刀,反而茫然无措起来。他坐在瓦檐下,冷风忽起,瓦片上的积雪被零碎卷起,玉屑一般洒下来,掉在他的发顶肩头,剩下的一不小心,钻进脖领,贴上滚热的皮肤,瞬间烫化了形状,被干爽的衣料吮干。徒留的冷意刺得陈封动了一下,他听见奔跑的脚步声在门口停下,接着“咣当”一声,柴门板被大力推开,狠狠撞在篱笆上,摇晃几下。箭头裹得像只蛹,也不知道和谁刚疯玩,身上裹满了雪,活像刚从米粉中滚了一遭芝麻团子,他动作笨拙,但脚步飞快,一路倒腾着冲到陈封面前,沾满雪粉的手套摁在他的膝间。“陈爹,我们吃什么啊,二狗家已经开午饭了。”冬日里,箭头的眼仁锃亮,陈封实在不忍心拂去他的期待。“我们去街市吃顿好的吧。”陈封伸手去掸他身上的雪粒。陈封十五岁行伍,十年间铁骑生涯,在日常生活中并没有起作用。他领着箭头站在白河镇最大的酒楼,面对挂牌歇业的门板,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关门了呀。”箭头说出了眼前的事实,“那我们怎么办啊?”怎么办?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也没人告诉他年关之前几日连集市都会休息,也没人告诉他新年需要储备食材。陈封只觉得颅内一万只破锣在敲,心底忐忑,他不知该如何同箭头一个小孩子解释,因为自己的疏忽,可能未来几日他们都要吃黍米拌酱菜了。恐怕箭头听完会哭吧,明日该如何和自己的炫耀说,我家吃的和你们都不一样,我家吃得是黍米拌饭。陈封已经开始在脑补箭头的哭声。风雪之中传来人声。陈封麻木地扭过头,想看看哪位还如同自己这般,在除夕白日里奔波。只见一行人抱着很多竹棍彩幡,相互聊着天,朝着他们的方向走来,期间偶然传出一两声欢笑。人群中,陈封一眼就认出了兰临川,泼墨般的发丝摊在那身隐含流金的妃色披风,上面绘着威风凛凛的猛兽,和那张娇小丰润的脸,形成强烈的反差。路上也只有陈封和箭头与这队人群相遇,人群中已经有人看见了他们,有好奇者扬声询问陈封,“陈师傅,你站这儿干嘛呢?”陈封无声地张了下嘴,只能说了一句,“散步。”他目送着众人离去,尴尬之际最不想遭遇的人,偏偏停下了脚步。有人道:“兰姑娘,你不回家啦?”兰临川转头回答:“想起一桩事没做,你们先走吧。”众人答应着走远了,街中重新复归平静。自那日和兰临川分别,兰临川再也没有来寻他,陈封隐约感受她情绪微妙的变化,却也没有想通为什么。她时常出现在自己这儿,忽然间消失,莫名觉得有些不习惯。兰临川手中握着一张眼尾细长,鼻骨高耸的木质簪花傩面,既不离开,也不说话,只是安静地注视着他。箭头倒是很开心,松开了陈封的手,将兰临川抱了满怀,“兰姐姐,你在干嘛?”“明天迎神,刚和镇上的人准备完。”兰临川本是用胳膊虚扶住箭头,低头同他说话,说到一半,又抬起头来,望向了陈封。“你们呢箭头?你们在干什么?”制止已经来不及了,箭头的嘴巴像被扯开的米袋,真话如同粮食一般哗啦啦啦撒出来。“陈爹说除夕带我出来吃顿好的,结果酒楼关门了!也没说要去哪里!”兰临川只见陈封闭上了眼睛,认命一般,生死看淡。她什么表情陈封不敢再看,只听见兰临川一道略显嘲讽的轻笑,耳边是她平淡温和的声线。“箭头,既然酒楼闭店,我请你来我家吃好不好?”那声音在陈封听来,如同极乐佛音,昆仑神乐。*兰临川家住白河镇西,屋后有河水经过,冬期枯水,裸露的河床被白雪覆盖,变成一道长长的凹槽。陈封跟在兰临川身后,从河岸的另一端遥望,木质的两层阁楼在冬日里呈现出一片乌黑的颜色,在远处被霜雪覆盖的山峦映衬下,尤为醒目。两层的木质阁楼,飞檐伸展,屋檐下面坠着一枚小巧的铜铎,在风过处肆意摇摆,陈封坐在二楼,沿着敞开的窗扉向外张望,远处的连绵山峦映入眼帘,茫茫天地间偶有成群结队的燕雀从山林中飞起,又坠入另一处林中。他本分地坐在桌前,不不敢妄动,兰临川行事不失礼节,可有些时候做法却格外胆大,就这样轻易地放一个男人进入自己的私邸,陈封有些不知所措,放眼望去皆是兰临川的生活起居 ,窗边安置的衣架,上面铺展着明日祭神用的披风,角落里一只五弦琵琶安静地躺着,对面就是一张床驾,用刺绣屏风隔开,屏风透光,隐约能看见其间布置陈设。陈封坐如针毡,终究熬不住,撑着膝盖站起身,抬步下楼,去一楼寻兰临川。一楼隐隐传来剁菜板的笃笃声,陈封循着声音找过去,看见了正在忙碌的身姿。伙房中声音杂乱,兰临川忙于手头上的事情,并未注意到有人近身,等余光瞥见人影时,陡然间吓了一跳。“你走路怎么没声儿啊?”她握着菜刀,睁圆了眼睛瞧他。“对不住。”陈封环顾四周,“兰姑娘需要帮忙吗?”兰临川继续手上的事,“都说请你吃饭了,哪有让客人帮忙的道理,再说了,连年节储备这种事都没有什么意识,你现在该做的不是帮忙,而是反思。”陈封被噎得哑口无言,尴尬之际,又听兰临川问,“你这般缺乏常识,如何带着箭头生活?”刚带箭头时,的确无从下手,仿佛又一次回到了新兵时代,区别是稍有不慎遭殃的不是自己,而是箭头,小孩比成年男子娇弱,在历经了几场风寒发烧后,他才逐渐摸索出照顾小孩的规律,持刀的手也学会了握饭铲。过往经历杂乱琐碎,陈封只好三言两语带过,“慢慢摸索,时间一久,也会了。”兰临川不用细问,大概也猜到了这个“慢慢”花了多少心力。说话间。锅灶里的食物也好了,兰临川招呼陈封,“来都来了,端个盘子吧。”幸好兰临川帮衬,箭头不至于在陈封面前绝望。一桌丰盛菜肴享尽,兰临川给陈封沏了一壶茶,二人在桌前坐着闲聊,兰临川看着外面独自玩耍的箭头,交代陈封临走拿一些吃的回去。饶是陈封脸皮再厚,也不好连吃带拿,但又确实需要食材,度过没有店面开门的这几天。“多谢兰姑救急,这食材算我问你买的,届时我将银钱送来……”他听见兰临川鼻息间的一声轻哼,如同一柄无形的刀刃架在他的颈项上,不禁心弦一紧。怎么了这是?为什么又不高兴,自己也没有说别的啊?“兰姑娘,在下笨拙,是不是哪里做错,引得姑娘不悦?”思来想去,陈封想不通问题出在哪里,于是干脆问出口,“姑娘明示,下次我一定注意。”兰临川已经不知多少次,想要敲开陈封的天灵盖,研究一下里面是不是正常人的构造。“陈封,你知道我是个舞伶,舞伶这种行当,最不缺,也最害怕缺的,就是男人的追逐,我们要靠他人的喜欢生存,喜欢我们的人多了,生活就会好,如果喜欢的人少了,会被教坊弃若敝履,结局好一点的的,去侍奉其他舞伶,不好的……”年少回忆过于冗长,兰临川不愿多讲,话锋一转,“受他人喜欢这件事,如同海市蜃楼,看似繁华逼真, 却经不起推敲,人们喜欢你或许只是因为你鲜活年轻的风貌,抑或是一段触动心事的身姿与歌喉,可演者与看客都明白,不过是投其所好,你情我愿,男人们用财富满足优越感,舞伶满足男人的优越感,从而在世间容身。”院外的箭头玩心正盛,捧了一把银雪,怪叫着朝天上扬。“锦上添花世人都愿做,雪中送炭却总是要规避风险。”兰临川伸手拿过他桌前的茶盏,盏中的茶汤只剩下残温。“你来问我寻因由,为何不想一想,为何你当时会跳入江中救我,今日为何又愿意留在此处,吃一顿饭?”她将茶倒掉,换了一杯新的,重新递过去。“掷金买锦,用钱换我食材,是在同我讲礼尚往来,还是在告诫自己,我也不明白,不如你来告诉我。”*箭头站在门口,同兰临川告别,过了除夕他便年满七岁,可依然搞不明大人的心思,比如为什么只是出去玩了一会儿的工夫,兰临川的神色就有些不太对,而明明还可以同她吃一顿晚饭,陈封却要离开。小孩还是凭着直觉问了一句,“兰姐姐,你和陈爹吵架了吗?”兰临川陈沉吟半晌,回道:“你陈爹磐石之心,就算吵,也是白吵。”箭头似懂非懂,听这意思,大概是没吵架,于是拜别兰临川,转身去找门口等待的陈封,其间回望,兰临川的家门已然关合。陈封一手拎着食材,一手扯着箭头,走在广袤的雪地中,箭头被呼出的水汽迷了眼,揉眼间忽然想一桩事来。他将手伸进自己怀中,摸索两下,掏出一只绢布制成的杜鹃花簪。这是他发现的新玩具,一边把玩着,一边问陈封,“陈爹,什么是磐石之心啊?”半大孩子,字都不会认,哪里又会说成语?大概是兰临川说的了。陈封继续向前走,“兰临川同你说了什么?”“她说你,磐石之心,吵也白吵。”直觉胸间一梗,陈封停住了脚步,不禁低头,目光与那枚杜鹃花簪不期而遇。他瞧着眼熟 ,仔细回忆,似乎是中午时,兰临川手中握着的那只傩面上的。陈封问他,“哪里来的簪子。”“兰姐姐屋子里。”“我问你从哪里取的。”箭头想了想,用簪子指向身后的阁楼方向,“就是……兰姐姐的脸谱上啊。”*箭头生命第七年的开端,学会了人生中的第二个道理:不能乱拿他人财物。归途已经走了一半,如果立即折返,到兰临川住处天色尽黑,陈封只好先讲箭头送回家,狠狠训斥了箭头一顿,除夕夜箭头的哭声被爆竹掩盖,直到再三保证日后绝不再犯,陈封这才罢休。哭累的箭头昏昏睡去,陈封独自一人坐在屋内,掌间握着杜鹃花簪。灯火如豆,花簪浸润暖光中,布绢上的彩粉愈加浓艳。不知兰临川有没有察觉,傩面上少了东西。陈封本想明日赶早给她送过去,但又不知兰临川明日何时出发,万一这簪子重要……他回头看了一眼早已睡熟的箭头,再三思虑,还是决定去送一趟。城内天空中偶有烟火自地面窜起,声音尖利,片刻之后在空中炸开一朵银花,渐渐枯萎,天上无月,耳畔风声呜咽,陈封提着一盏风灯在冬夜里前行。繁星和迸溅的花火相伴,倒也不觉得寂寞。走了一路,起伏的河床和阁楼的轮廓浮现在眼前,陈封叹了口气,迈步跨越河床,来到门前,却隐约听见了桌椅碰撞的声音和纷乱的脚步。他屏息聆听了片刻,伸手掐灭了风灯,隐在黑暗处等待着。不多时,门便开了,两个男人的从屋里走出来,其中一人肩上扛着的兰临川。她似乎挣扎过,散乱的发丝倒垂,遮住了脸庞,身上被绳索紧缚。闯入者并没有发现影子里的人,正要离开。“站住。”忽闻人声,两人陡然顿住了身型,回头去看,阁楼之下的暗影中,缓步走出一人。对方本以为此地并不会有人经过,面对陈封的出现,有些出乎意料。陈封缓缓将风灯放下,目光扫了一眼,落在几布开外的柴火堆,走过去,挑了一根趁手的,抽出来。他回身,冲二人道:“人放下。”抬人的给身边的同伙一个眼神, 抬腿便走,留下的从腰间抽出白刃,目光阴翳。“少多管闲事。”陈封不闪不避,斜握着木棍,径直走过去,“我要是你,就把刀放下。”对方冲了过来,挥臂劈砍,可原本立在那里的人身型一动,原本觑准的刀锋,瞬间扑了空。结果对方被一记木棍砸在后颈上,登时没了知觉,扑进雪堆里。扛人的恶徒尚未走出二十步,就被陈封拦住了去路。陈封平静的姿态让对方感到冒犯。恶徒最终放下兰临川,的决定先收拾掉眼前人。显然这个决定不太明智,直到他倒下,也不明白陈封是怎么做到只用一只木棍就能将自己的击倒。陈封拎着木棍,用脚掌将人翻了过来,看见那人长相,有些吃惊。确定人已经昏过去,这才朝着兰临川走来。兰临川刚从劫持中侥幸逃脱,伏在地上睁圆眼睛,似震惊,又好似恐惧,直勾勾地看过来。本来明日要早起准备,兰临川解衣欲睡,却听闻门外异动,本以为是门窗未关严,留了缝隙,等下楼一看,只见两个陌生人站在厅堂。出口被封,兰临川进退无路,被来者抓了个正着。被绑时兰临川还在想,在白河镇生活三载,并没得罪过什么人,迎神前夕又会有什么人来绑她?当时觉得自己恐难活过今夜,恐怕也无人前来救自己。即便危难之际,也未曾想过,陈封会来。陈封蹲下身解开她身上的绳结,将麻核从她口中取出来。周身知觉随着恐惧的消散渐渐复苏,绝望的情绪被这一线希望点燃。兰临川发自本能地伸出手,想要抱一抱眼前的陈封,却又忽地停住,她怕这一拥后,陈封就会从她的生活中消失。他那样的人,胆小到不敢对自己抱有期待,更不敢对他人动一丝贪念,独自一人背负着自己的责任与过往,茕茕孑立,踽踽独行,在偌大的世间,寻一个方向。陈封却主动向她伸出手。同样置身寒夜,那双手的温度却比她温暖,陈封双手卡在她的腋下,轻易地将人从地上提起来。“能站吗?”陈封扶住她,并未松开,等看到兰临川点头,这才松开手,替她拂去衣摆间的雪粉。“你怎么来了?”兰临川颤声问道。陈封从怀里拿出花簪,“箭头顺走了傩面上的花簪,我怕你没有发现,又着急用,于是给你送来。”兰临川“哦”了一声,后知后觉接过来。陈封问:“你招惹过顾三白吗?”“我并不认识此人。”兰临川摇头,忽然又反应过来,“地上的人你认识?陈鹳伸手,指向适才扛着她的人,“上次同你去买布料,遇见了一个富家公子,这人就是跟在公子身后的仆从,那公子名叫顾三白,是白河镇都尉的兄弟,你若未曾招惹过对方,那恐怕是对方主动找上门的。”“报官恐是行不通了。”兰临川面上的忧虑稍纵即逝,这种情况似乎早已不觉惊奇,继而变成了一种习以为常的屈服。而这种屈服,莫名让陈封有些揪心。陈封提醒她,“他们还会在此找来的,你有熟人能暂时让你容身了么?”兰临川抬起头,看向星辰密布的暗夜,实在没有想出,眼下能收留自己的人。忽然间,兰临川将视线落在了自己的身上。陈封闭上眼睛,强迫自己接受这个事实。似乎的确没有其他的选择了。“捡重要的东西收拾一下,同我走吧。”箭头被忽如其来的冷风吹醒,迷蒙间睁开眼皮,好像看到了兰临川。他感觉自己好像在做梦,于是撑着枕头起身,搓了搓眼睛。屋中灯火骤亮,箭头不禁眯缝起眼睛。陈封在掌灯,而兰临川的身影真切地立在光影中。箭头慌了,不就是拿了一只簪子吗?也犯不上追到家里找他啊?“陈爹……陈爹这……我……”箭头顿时清醒过来,眼下只希望陈封救救自己。谁知陈封只是从柜子里拿出了一套被褥 ,侧头的同他说了一句:“无事,你安生睡觉。”说完又和身边的兰临川讲:“你随我来,拿着灯台。”箭头目送着二人走出卧室,灯台被拿走,随着门扉轻合的一声响,屋中再次黑下来。他在黑暗中惊魂未定,眨巴了几下眼睛,缓缓躺下来,望着房梁。——这是怎么回事啊?*陈封将自己的屋子留给兰临川睡,换了一套新被褥,夜已深,陈封不好打扰,简单替她铺好,退出屋室。第二日早饭时,陈封去敲门,许久无人回应,陈封估计兰临川已经离开,前去准备迎神了。他推开房门,他的住处陈列简洁,不过一套桌椅,一个衣柜,室内光景一览无遗。原本放在桌上,用来迎神的行装,已经不见踪迹。“兰姐姐走了吗?”陈封回过头,只见箭头手中拿着块饼,靠在门边朝里张望。“去迎神了吧。”陈封说着,退了出来。箭头追着他的脚步跟上来,“我能去看迎神吗?”“应该结束了吧?”陈鹳问。“不会。”箭头否认,叼着饼抬头望天,声音含混不清,”二狗子前几日同我讲,迎神辰时才出重头戏呢……应该就是兰姐姐演的那个什么神吧。”箭头回头看他,又想起昨夜的事,“兰姐姐怎么来咱家啦?”陈封却没有回答,只顾朝着庭室中去,箭头没有得到回答,自己开始脑补,“她是来给你当媳妇的吗?”这下陈封终于说话了。“你还想不想去看迎神?”箭头乖乖合上嘴。街面上人群拥簇,以免和箭头走散,陈封没有选择和人们挤在街上,而是寻了一处茶楼。视野好的位子几乎被人占尽,茶楼伙计心善,见陈封带了个孩子,也来看迎神,于是搬了一张小桌子,正好挨着栏杆处,说如果不嫌弃桌子小,可以坐在这里,虽然不太方便,但是视野好。陈封道了声谢,点了茶水坐下来,箭头不太安分,扒住栏杆向下张望。一杯热茶没温,远处的丝竹声迎着风送到众人耳畔,客人中有人呼喝,“来了来了“,纷纷凭栏眺望。街道两旁挤满了人群,一支头戴傩面,披红带翠的队伍朝着这个方向走来,迎接众人的欢呼雀跃,跳跃舞动,队伍中那位簪花傩面女神,披着流金妃色的披风,正在人群里跳着。观望间,迎神的队伍已经走到了茶楼,陈封望向兰临川,与半年前遇见她时,那只英姿勃发的舞姿不同,她的手臂舒展,步伐轻缓,没有身边人那般欢腾,举手投足从容优雅,姿态风流。扮得应该是另外一尊神。“兰姐姐!”箭头扯着他的袖子大叫,陈封被扯松了衣领,遂弯身抱起箭头,让他看得更真切。箭头格外兴奋,迎着栏杆大声叫着兰临川,鼎沸的人声中,也不知她是如何听清孩子的声线,亦或者只是偶然,簪花傩面朝着茶楼栏杆的方向转过来,迎着他们,手背相对,一只手在颅顶,一只手下颌,做出了一个交错伸展的手势,周围已经有人在呼喝:“女神的祝福啊!今年交好运喽!”众人大声笑起来。陈封这才知道那手势的含义。队伍渐行渐远,了人们也没了兴致,本就是为了看迎神占的位子,神走了,就没有再待下去的必要了,客人们三三两两结账走人,没多一会儿,茶楼就空了。箭头也坐不住了,软磨硬泡要去找兰临川。陈封坐着不动,任由他拽,“她在演戏,你现在去寻她,也没空理你。”“我们可以在她停下的地方等他嘛。”陈封端起茶盏,吹了一口,“你知道地方啊?”“我知道啊。”箭头果断点头,“兰姐姐曾同我讲过。”看起来,箭头和她的秘密,比和自己还要多。耐不住箭头纠缠,陈封只好结账离开,临走前忽然想到,兴许兰临川还没有吃过东西,于是又让伙计包了一份点心,顺道带过去。因为迎神的队伍在前方,现在这附近的人群不是很多,陈封任由箭头拽着在行人间穿行。行走间在斜对过看见一个人。顾三白披着紫貂裘,今天他并没有带仆从,与另外几个公子哥儿站着。陈封观望片刻,确定是他,拉住箭头,将手中的点心包裹塞到他手里。“你在这里等我,我去对过问两句话。”箭头不明就里,接过东西捧在怀里,看着陈封朝街对面走去。顾三白正同人讲话,身边光影忽然间一暗, 他侧头,一到深灰色的高大身影站在自己身边,他仔细看了一眼对方,觉得有些眼熟。众人纷纷看向陈封。陈封说:“离她远一点。”莫名的一句话,顾三白的脑子转了一下,明白了陈封在说什么,而这张脸瞬间就找到了来处。顾三白装傻充愣,“阁下在说什么呀?是不是认错人了?”那道淬寒的眼睛穿透了他的伪装,顾三白心头莫名地颤了一下,他上一次看到这样的眼神,是他兄长长刀带血,刚从战场上下来,周身滚烫,目却极冷。陈封说:“她不是你能轻易能动的人,听我一句劝,不要再来。”说完后,陈封并不想等他的回答,他来找顾三白,只为通知,不为询问。众人看着忽然到来的人再次离去,走到长街对面,牵起了一个孩子的手。有人问顾三白,“那人谁啊?”顾三白目送着两双人影远去,兴趣甚浓,“谁知道呢?”* 年后,兰临川趁在陈封家中借宿,风风火火地找寻住处。索性运气好,有户人家要去邻县做生意,白河镇的屋子就空出来,于是想找个租户,正好被兰临川撞见,去看了房子,地段极家,景观一流。兰临川付了定金,晚上同陈封他们吃饭时,说自己挑好了房子。箭头听完有些恋恋不舍,“你为什么要走啊?是他凶你了吗?”兰临川被逗笑,“总不能让他一直和你挤一张床吧。”箭头直言自己不在乎。陈封问她:“安全吗?”兰临川点了点头,“闹市地段,周围住户多,再想对我下手,怕是要想一想。”说到这儿,兰临川忽感失落,如果真的担心她出事,将自己留在这里不好吗?可陈封并没有说半个字。契书签完,陈封帮着兰临川将所有家当搬进了新居,花了一整个下午。日暮时分陈封才算坐下,正低头歇息,斜刺里伸出一只手。陈封侧目,是一只茶杯。“问隔壁借了些热汤沏茶。”兰临川递过来。陈封道声谢,接过,茶温刚好,既不烫口,又不觉得冷。兰临川坐在身边,等他将茶水喝完才问:”你明日,可有时间?”“可是还有东西要取?”陈封缓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平淡些,可那须臾间微妙的停顿,还是被她捕捉道。兰临川哂笑,“你曾与我说过,想找位先生,教箭头读书,可还记得?”2022.07.13更新初春一过,兰临川带陈封和箭头去见教书先生,她将时间选在早上,既不影响先生授课,也不耽误陈封的营生。拜师的前一天,陈封特意去集市上花重金买了腊肉和酒,只希望那位先生不会因为家境而拒绝箭头。路上陈封将担忧说给兰临川时,却换来兰临川一声不屑的轻笑。“他不敢。”依旧轻淡柔和的声调,让陈封的心中安定不少。先生住在白河镇北,挨着码头一草堂,兰临川路熟,跨过那座小桥,轻叩草堂的柴门板。十几个弹指间,门板缓缓拉开,门后站着一个三十多岁瘦高中年,细眯眯的双眼,高挺的鼻梁,蓄起的山羊胡子,胡子尾巴刚刚触到衣襟。陈封无端想到春节时兰临川的簪花傩面。先生望着他们,最先认出兰临川,便知道众人来意,引着他们进院。大人们坐在桌前叙话,箭头抱着门框站着,用一只眼睛看向那位相貌奇特的先生,从他的嘴里知道,这位先生叫郑临先。箭头以前和母亲住在一起,也知道什么叫读书上学,那是有钱人家的机会,读书做官,普通人家的孩子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他尚且不知道什么是读书,但这一定是一件庄重的事情。即便陈封来前没有叮嘱,箭头今日一改往日无言莽撞活泼,格外安静无声,他记得昨日去集市,那些酒肉花去了陈封半个钱袋的银两。他正想着,又被屋里的声音吸引。郑林先:“兰姑娘,有几句话,在下想单独问问你。”箭头看着郑林先和兰临川先后起身,朝着自己走来,又擦身而过,兰临川的袖口轻轻蹭过他的脸颊,残存的熏香留在鼻息间。等二人走远了,箭头望向陈封,猫似的叫了一声。“陈爹,我想上个茅房。”陈封让他速去速回,箭头应了一声快步离去,循着二人离去的方向紧追,箭头与那两道身影在院外的菜地里撞见,忙不迭矮下身体,靠着墙根蹲下,下意识屏住呼吸。二人的声音越过篱笆墙,远远地传过来。“我教倒是可以教,但这铁匠送礼就已经花了重金,再去给幼子买书,钱袋怕是保不住了吧。”兰临川的慢悠悠地问:“你已经将我单独叫出来,有话就直说吧。”“穷苦的人家的孩子,朝中没人脉,四书五经念透,也没有翻身的机会,这更何况书籍又贵……哎!”郑林先惊呼了一声,接着脚步乱走,陈箭头听得浑身一绷,以为他们要动。那边兰临川再次开口。“你直说不白给书,不就成了?”兰临川顿了一下,“郑临先,当年我说服村民救你,从未求过你回报,如今就这么一桩事,书的事情,你再想想办法。”“这我能有办法,穷乡僻壤的能凑出一套完整的都…… ”“若让白河镇的人知晓你是前朝翰林待诏,是不是就能凑出来了?”郑临先瞬间变了语气:“就这么大点儿事,你送我上死路?”“是啊,没多大事,你一定能想办法,实在想不出来,我就让父老乡亲帮你想。”兰临川话音一落,郑临先再未说话,两道足音先后响起,箭头赶在被发现之前,悄然退开。等郑临先再次回到草堂中,终于决定收箭头做学生,箭头被陈封教着跪在地上拜了三拜,才算作礼成。临走前,郑临先拿出一套书卷交给陈封,只说书本金贵,若囊中羞涩,可先买些纸笔抄书。陈封接过书卷,轻声道谢,兰临川碍于郑临先在场,没有开口询问,等离开草堂有段距离,兰临川站下脚步。她问陈封:“你可会写字。”“行伍之前,读过几年书。”这倒是让兰临川有些意外,“那为何又去做铁匠?”“才学浅薄,做文书营生,只会误人子弟。”说话间二人已经走到路口,陈封左右张望了一下,又问兰临川哪里有便宜的纸笔卖,今天先抄,以免明日箭头无书可读。兰临川领着人来到镇上仅有的一家卖文墨的店铺,买完东西本想同他们一道回去,却未曾想被茶楼的伙计寻到,麻烦她去弹琵琶救个场,于是只好与陈封匆匆告别。陈封带着箭头回家,铺纸研墨,坐在自家院内开始誊抄。往日击锤淬火声响不再,满院微风鸟雀声清晰可闻。箭头趴在桌前观察陈封执笔,浓稠的墨浸润纸张,沿着纸张纹路缓慢地洇开,最后干涸成横竖撇捺。“我娘以前就说你的字写得好。”箭头盯着纸面,不禁对送出去的腊肉美酒有些心痛,“为什么你不教我,非要花钱找先生?”“学堂教的,不止是念书。”陈封写完一张纸,挪开去铺下一张,“安心去读,别想太多。”箭头不服气地撇嘴,开始说郑临先的小话:“我去上茅房,恰好撞见先生和兰姐姐说话,他嫌弃咱家穷连书都买不起,不想收,兰姐姐威胁他,说要是不伴我想办法,就把他是前朝翰林待诏的时告诉全白河镇的人……陈爹,翰林待诏是个什么啊?”陈封执笔的手顿在半空,一滴墨砸在白纸上,绽开一朵花。箭头惊呼,连忙伸手,试图去救这张还没落笔的新纸,紧接着,他的胳膊就被陈封摁住。陈封的力道很大,一下就让箭头意识到了不寻常。箭头本能抬头去看他的脸,只是陈封安静地看着那点墨,并没有看着他。几弹指的时光让箭头觉得窒息,他敢保证,如果接下来陈封冲他吼,他一定会嚎啕大哭。可是陈封并没有吼他,只是慢慢松开了手。“你去读书的时候,不要告诉任何人,我们曾经是谁,你曾经是谁,你的父亲是个铁匠,你是铁匠的儿子,我们只是流浪而来。”这次,陈封看向了箭头。“记住了吗?”箭头望着那双眼睛,沉静无声,带着不容置疑的果决,可是陈封的眼眶却是红的,箭头跟和他在一起这么久,他很确定那不是愤怒。但是他隐约知道自己不应该问,他为什么悲伤。于是箭头冲着他点了点头。*箭头紧遵教诲,关于以前的事,不敢多一句嘴。在草堂的第一天,郑临先好奇之下翻了他的手抄本,问这魏楷出自谁人之手时,箭头一时间心肝乱颤,他并不知道什么叫魏楷,但知道有些话不能乱讲。于是箭头只好选了一个最有可能的人选——兰临川。箭头读书的这段日子,只觉得力不从心,但是每每想到腊肉和美酒,又不敢懈怠,刚开始的半个月,箭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瘦,陈封见他忧思过度,于是得空就点拨箭头,日子久了,课业渐渐跟上,箭头神态也轻松了不少。偶尔点拨问题不大,只是遇上赶工的时候难免顾不上他。箭头年纪虽小,但也懂事,赶上傍晚家里不放饭,自己就背着东西去兰临川家蹭饭。起初陈封觉得过意不去,但忙起来的也确实无法顾及,一来二去也只能默许。那天刚打完一件铁钩,陈封收拾工房时发现炭火不够,他算了算时辰,如果现在去集市买,还能顺路接到箭头,于是熄火锁门往集市里走。临近下午,卖完货的村民基本都出镇回村,剩下支起来的摊子和车辆都是住在镇子上的商户。陈封像往日一样,走向经常光顾的店家,路上隔着一条街,就听见斜刺里有人在喊他,他闻声回头,只见几个人从街对面踱步而来。陈封大概扫了一眼,两个仆从两个公子哥,其中三个人他都不认识,唯一打过照面的 ,是其中的顾三白。叫他的正是顾三白。陈封站在对面没动,看着顾三白一行人在离自己三步之内停下脚步,也没说话。只是淡淡地望着。顾三白看了一会儿,先笑起来:”不认识我了?之前你还拦过我呢……好久不见啊,陈铁匠。”“顾公子要打什么物件?”陈封平淡询问,却让顾三白笑得更开心了。顾三白说:“不是打铁,生意嘛……确实有一件。”说着他四下张望,视线落在了不远处的茶棚里,一抬下巴指向那处:“不如我们坐下说?”陈封只好耐着性子,同这帮人走过去坐下,谁知刚落座,几个坐在棚中吃茶的食客,像是活见鬼一般,匆匆收了东西离去。顾三白叫跑堂看茶,自己却并没有动一口。陈封只是端坐,等着他的说话。茶棚中寂静得只有炉火声。顾三白伸手挪开桌前的粗茶碗,隔着桌子凑近陈封:“你说的没错,除夕那天晚上,确实是我的人。”只见顾三白朝身后的仆从摆手,一只鼓胀的钱袋,递到了他手中。顾三白将手中的钱袋放在他身前。“换一个女人吧,兰临川我要了。”陈封眼皮一掀,定定望着那张嬉笑的脸。“那天晚上我找的,都是行伍的好手…… 你确实厉害。”顾三白说,“用钱把你的院子收拾收拾,再娶一个老实女人照顾孩子,一个舞姬,不是你们正经人家该有的。”顾三白说完起身就走,在他心中这件事必成,白河镇又有哪个敢和他对着干,给银子也只是因为这人确实棘手,一旦较真搞不好还要闹出人命,如今这般已经给足了他面子,无论如何也应该识趣…… 接着顾三就听见陈封叫了他一声,他很自然地回头,迎面就看见一个物件扑面而来,顾三白手忙脚乱低伸手兜住。触手的一瞬间他就反应过来:那是他的钱袋。再一抬头,陈封已经走进人流中。*兰临川抱着琵琶走到家门口,就看见箭头坐在台阶上。箭头见她过来,起身站直,兰临川到了近前,伸手搓了搓他的脸。“你爹今天又没做饭呀?”“哪是没做饭呢,连门都锁上了,不知道上哪儿鬼混去了……”箭头话没说完,兰临川的手又搓改扯,箭头一瞬间痛得直往后缩。“你才几岁,知道什么叫鬼混?没大没小。”兰临川数落了箭头一顿,才拿出钥匙开门,带着他进屋,简单做了些吃的和箭头同食,等陈封寻来的时候,已经是入夜,如同每次来寻孩子的光景一样,陈封会在这里坐坐,与兰临川叙话。箭头总在这个时候在院子里玩儿,影子与星辰为伴,发出奇奇怪怪的吼声。兰临川很珍惜这短暂又珍贵的时光,只是陈封今日与往常的有些不同。“怎么了?”陈封望着孩子若有所思,忽闻她唤自己,蓦然转过头来,顷刻间又恢复成往日的沉静从容,“没事。”之后就是无尽的沉默。陈封掩饰还是被她戳穿。“你要是不想被我发现,就不该坐下。” 陈封起不搭话,心思在腹中百转千回,终究还是没忍住。他问了句:“你最近见过顾三白么?”看见兰临川的面色一僵,陈封心里就有了分寸,他想了想,隐去了其中关于钱的那部分,还是将今日在街中遇到顾三白的事情说了一遍。“他大概将我认作了情敌,但看他的架势,不会善罢甘休。”陈封心中替她担忧,“你准备怎么办?”兰临川一直在沉默地听,听他发问,只是低头整理起自己的裙摆。“顾三白问你的时候,你怎么说的?”“什么怎么说?”兰临川抬起头,望着他的眼睛,咬字分外清晰:“情敌呀。”“他只是让我离你远些,我猜是将我当做了情敌,他并没有这般问。”陈封老老实实回答完,就看见兰临川又慢慢垂下眼帘,再次陷入沉默。“不怎么办,浪荡子纠缠我也习惯了,无非变着法子让他们扫兴,自然就里离开了。”兰临川收回整理裙摆的手,放在膝间,情绪压在那片睫羽的阴影下,“时候也不早了,带箭头回家收拾收拾,明早还要去草堂。”见到这副神色,陈封便知道她是生气了。“你怎么又生气了?”“快走吧。”兰临川不想多看他一眼。“因为我说的话?”兰临川看着陈封真诚疑惑的目光,觉得陈封或许就是老天派来的木鱼精,专门来针对她的。“不是,我有病,行不行?”兰临川冷声说完,扬声去喊箭头。2022.07.16 更新陈封最近面对兰临川总是格外小心。在兰临川尚未便会往日模样之前,陈封也不敢轻易与她撞见,而这种故意为之的躲闪,连箭头都感觉得到。那天早上去草堂,临出门前,箭头在饭桌上多包了两块饼,恰好被陈封撞见,陈封以为他没有吃饱,多问了一句。谁知道箭头嘴巴一瞥,只说:”你今日要去送铁器,我放学坑定有没有饭,如今你们吵架我又不好意思去兰姐姐家,就包两块饼先垫肚子喽。”箭头说完还特意冲他晃了晃手中的饼,揣进怀里转身要出门。“等会儿。”听陈封叫他,箭头又回头看他。陈封说:“你今晚照常过去便是。”他都躲了兰姐姐好多天的,今天怎么又不躲了?箭头用年仅七岁的脑袋琢磨一通,得到一个结论。于是他问陈封:“你是要拿我当借口找兰姐姐求饶么?”陈封没有回答,目光在屋堂间游移,箭头见到他的架势心里咯噔一下,掉头便跑,一路冲出大门。再不快点,等陈封拿到趁手的家伙,屁股肯定遭殃。陈封眼看着箭头像只兔子似的窜出去,愣愣地看向大门,他原地站了一会儿,等到被戳穿心思的窘迫退却,想了想,走出自家大门。白河镇的烟火气萦绕在清晨的采买与吆喝之间 ,陈封穿过往来如织的街道,走到兰临川的家门口,轻轻扣几下门板。多日未闻的人声从门中传来,那一刻陈封感觉到自己的呼吸顿了一下。兰临川打开门,见到陈封时,也有些意外,多日的回避,她一时间也找不到话来寒暄。沉默了一会儿,陈封开口:“我今日要去送铁器,傍晚以后要是回不来,能不能麻烦兰姑娘看顾一下箭头?”“帮你看孩子,我有什么好处?”陈封想了想,“待我回来,可以付兰姑娘银钱……”兰临川的脸色一寸寸冷下去,陈封语音未落,她就已经关门。“哎……”陈封眼疾手快,一把抵住门框。“也不知道你是真蠢还是装蠢。”兰临川挑起眼帘,目光凉薄,“若没有心思,你就不该来招惹我。”他握住门扉的掌心松开,有什么东西也在离他远去,这次陈封不再挣扎,让兰临川把自己拒之门外。等门后再无声音,陈封才敢轻声回答。“我知道的。”*为了能赶在天黑之前回家,陈封来去都在跑,还是没能赶在日落回家。箭头从未在家中独自过夜,加上无人照应,陈封还是担忧,进镇之后步履匆匆地往回赶。谁知半路上却遇见顾三白。这人总像是掐着时间出现在自己眼前,见识过此人嘴脸,陈封也不愿客套,绕过顾三白继续赶路。“陈铁匠。”顾三白很不识趣地叫住他,“听说你今日早上又去寻兰临川了?”陈封终于肯转身望向他。“都说了,为了孩子你也不能和一个舞姬厮混在一起,再说你也没有那个财力。”顾三白志在必得,忽然间想起什么,表情瞬间绽开,“你的小孩……下学了么?”近乎刻意的提醒,让陈封的心陡然提起。顾三白当时还端着有钱人家的斯文姿态,就算陈封一气之下要攻击自己,身后还有五个仆从,双拳难敌四手,自己还怕他不成?而当陈封冲过来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这种想法不对。他没有感受到尘陈封的愤怒,哪怕是他到自己身前,扣住自己咽喉,都没有失去理智。那只手并不是刀剑利器,但覆在他脖子上,让顾三白感觉,只要稍动一点歪心思,都会要了自己性命。陈封贴在他的背后,字句砸在顾三百的心上。“孩子还我,饶你性命。”仆从见主人受制,上前要拿陈封,陈封另一只扣住顾三白指尖关节,让他惨烈地痛叫出生。一时间无人上前。顾三白忍痛道:“我怎么知道你孩子在哪儿?”接着他就听见自己指骨发出一声脆响的,十指连心,同感顺着的手掌往心间钻,顾三白疼得魂都飞了。他再次大叫起来。“你晚上专挑我回来的路上等,不就是为了和我句话么?既然知道我出现在那条路上,应该也查过我是去做什么……顾三白,我孩子要是没了,你也没了,我当铁匠的 ,手劲多大,不用多说吧。”陈封接着一抬眼,望向仆从,“这些人,还不如除夕夜里那两个。”顾三白不免有些后悔,心说自己不该轻敌,本以为一个铁匠哪有手下说得那么悬乎,不过是一个出大力的,谁知道就栽到人家手上呢?如今再怎么狡辩也无用,还不如想想如何保住性命,不然自己或额喉咙怕是要和自己的手指一样了。威慑之下顾三白老实了不少,引着陈封来到了镇上一个久无人住的老宅。还没进院,就听见了小孩撕心裂肺的哭声。陈封的火“噌”地一下拱起来, 强忍着捏死顾三白的冲动,猛踹了他一脚,顾三百被踹出去五步远,倒腾着脚步没站稳,铺在地上,众人七手八脚把人搀起来。“滚。”仆从趋利避害,就算陈封不说,也必定要带着自家主人滚的,只是末了不甘心,放了几句狠话,陈封也压根没放在心上,脑子里全是箭头。本以为人都走光了,陈封刚要进院,谁知余光一瞥间,发现不远处还站着一个人。他本能抬头去看,以为又是仆从不知死活回来生事,谁知却看见了一身丝绦绫裙。兰临川怔手握着一段麻绳,站在仆从们离去的方向。*陈封推开院门,跟着兰临川来到一口枯井。枯井之中,箭头抽抽噎噎,看见头上的夜空冲出现一个人影。“兰姐姐?”“我是你爹。”陈封接过兰临川的麻绳往自己腰间系,“等会儿,这就下去捞你。”人来了箭头也不再慌,没有再哭。趁着打结的功夫,陈封问兰临川:“你怎知他在这儿?”“傍晚去你家寻他吃饭,没见到人,又去草堂问郑临先,说人放学就回了家,心知出事,又在路边的草堆里发现他的书本,箭头人又机灵,用了饼渣作引,我断断续续找到这附近,又听见了他的哭声……”陈封系好绳子,将另一断绑在树上,飞身跃进井底,兰临川在外面帮忙拽着,陈封三两下就爬出了井口。箭头从井底出来,人有些浑浑噩噩,一头撞进陈封怀里,陈封顺势将人抱起,准备回家,路上他意识到兰临川在他身后。“回家去吧,改日陈某登门道谢。”陈封停下脚步,兰临川站在黑夜中望向对方的眼睛,那些往日里用时间建立和连接的亲密,从此刻起仿佛小时了,只剩下一些漂浮的手碎片,抓不住,也留不下。“箭头在这里,是因为我吗?”来之前,兰临川也看见了顾三白被仆从带走,今天的事多半因自己而起。“回家去吧。”陈封抱着箭头离开老宅,兰临川望着她消失在门口,那些不得说的爱慕一点点沉下去。并不是他蠢,只是在陈封的生活中,她没有那么重要。仅此而已。*成年人会在无声中达成默契。自那天后,两个人像是约好一般,在对方的生活中消失。一个人从她的生活中小时,另一个人又要踏进她的生活。顾三白的纠缠变本加厉,兰临川被他纠缠看着可怜,但真要伸手,人人打怵。都尉家的公子,没人想招惹。那日顾三白寻到兰临川帮忙的茶铺,老板一见人来,就知道是来找兰临川,连句话都没敢说,如同原地避世,在柜台后面背过身去,任由对方去后台寻人。茶铺之中,吵杂的人声瞬间消散,众人看着顾三白走进茶铺的后院,紧接着是剧烈的吵闹与争执,茶客凝神聆听着,声响由远及近。门帘忽然一动,顾三白拽着兰临川的手臂将人带走。她身型细弱,根本拧不过顾三白,被生生拉车过半条街,兰临川情急之下一口咬上顾三白的手,顾三白吃痛,本能一缩,兰临川趁机逃跑,没跑多远就被他再次摁住,兰临川挣扎之下身体歪斜,带着顾三白一起撞进路边的食铺摊位 。顾三白早已失去耐心,顺势扣住她的颈项,摁在桌沿上,力道极大,带倒桌上的汤碗。残羹溅到她脸上,有些烫,她疼得皱起眉,不经意地一抬眼。却发现坐在桌前的食客,正是陈封。兰临川的脑子嗡地一声。身边的顾三白还在咬牙切齿地嚷:”不要耗尽我的耐心,不然我会将我遭受的羞辱里全部还给你。”兰临川望着陈封,“这话该由我来说。”顾三白的自尊心在她一次次拒绝下挫败,颓丧积压成恼火,他对兰临川近乎是一种偏执。她不肯屈服,顾三白就偏生要她低头。所有人忌惮我,你也要一样。“我倒要看看你还能硬多久。”话音刚落,顾三白拽着兰临川的头发,将人提起,拽向街道。其间却被一只手摁住。顾三白血气翻腾,被人一抓猝然回头等看见对方是陈封,多日前被扼住喉咙的恐惧再次袭来。他懵了片刻。“走快了。”陈封没松手,“赔我餐饭。”“你自己去我家讨钱。”顾三白只想带人离开,挣了两下,陈封的手扣得死紧,于是一抬头,发现对方正垂眸望着他。陈封说:“不要你赔钱。”“那你要什么!”顾三白大喝,陈封此人软硬不吃油盐不进,让他只觉得麻烦。这刚一吼完,冷不防迎上一记大耳刮子,陈封如今是个铁匠,早年间从戎,手劲不比普通人,这一下挨上去,顾三百只觉得耳畔嗡嗡直响,身型晃悠了两下,两眼一抹黑,歪倒在地。等他再次醒来的时候,人躺在自家床上。顾三白掀开被褥坐起身,抚上侧脸,早已经肿成一片,吁着气喊来下人问情况。下人娓娓叙述,只说有路人来家中传信,说他被人打昏在大街上,于是仆从跟着路人前去食铺领人。顾三百当时被店家捡到桌前趴着,人还没醒过来,过去的仆从询问是谁动的手,大家都说没看清。……下人多嘴问了一句:“二少爷,你看清了是谁动手了吗?”不问还好,一问更憋屈,顾三白压着火气给了下人一脚,让他去一处居所找两个名叫徐禄和杨初五的武夫。下人不敢再多嘴,应声走了,一个时辰的功夫才站在门口,说人带到了。躺了半天的顾三白再次坐起身,叫人进来,遣下人离去。屋内三人对坐,等下人走远,顾三白才轻声询问。“你们查陈封,有什么结果么?”徐禄和杨初五相互看了一眼,没有人说话,可是看着顾三白的眼神,很明确地在暗示,自己知道些什么。顾三白在心底暗骂了一句,从枕头下掏出一颗金铢,朝对面一掷,被杨初五眼疾手快地捞进怀中。徐禄这才开口。“掳人事败后不是和您说了么?那人的身法像是从过军,而后问过军中同袍,说那样的身法在本地没有见过,后来我们兄弟又去找老人询问,同人比划了两下,对方说,那样的身法更像是前朝白马骑的手法。”“前朝兵?”顾三白震惊之余,怀疑消息真假,“白马骑据说当年已经被我朝打光了,你从哪儿里来的消息?”“是,两年前架不住朝廷兵力,确实被打光了,但是那两年仗也打得差不多了,最后见过白马骑的人,也只是在战事最凶狠的一些地带,因为早年间这支军队在王城中训练,作为守卫前朝王都的精锐,后来这支精锐被派到战事吃紧的地方打奇袭,那老兵有一年在平安川战场上同白马骑交过手,所以有印象。”徐禄担心顾三白不信,又说了一句:“这件事我们没有必要骗顾少爷,你家有人在军中,若你不怕事情败露,大可以学两招同军营中的老人问问,不会有第二种答案。”顾三白被呛得冷哼一声,心说我若不怕被人知道我还用你们帮我打探消息,于是摆了摆手让两个人拿上钱赶紧走。屋中重新安静下来,顾三白坐在床边,心中忽生一计。他很想看看,陈封这次还能怎么办。*兰临川满身狼藉地坐在药庄院中的石阶上,看门的三花狗摇着尾巴走到她身边,低头嗅嗅她的鞋尖。当时医工找陈封制作药铲,约在那家食铺边吃边聊,她也不知道和陈封之间有什么孽障,撞翻谁的桌子不好,偏偏要是陈封那一桌。这本是她自己的事,为什么偏生又会和他沾上关系?越想越懊悔,三花犬还在专心闻嗅,兰临川发狠似的一抬腿,那狗吓得一缩脖子,快退了几步,站在原地张望。兰临川慢慢收回脚。才赶走一个,身边又来一个。陈封从身后过来,端着方盘在她身边坐下,兰临川不去看他,兀自盯着脚边的的石阶,缝隙间的野草抽芽,露出一点浅绿。他用软布沾了清水,想帮兰临川清创。这事儿本该医工做,如果不是医工特地来找自己,现在自己应该在门口等着。医工说,当时在食铺我就看出兰姑娘对你有芥蒂,但你刚才明明救了她……冤家宜解不宜结,期间若有误会,不如趁机说开吧。……陈封将水拧干,却依然未见兰临川转头。“伤口染了风邪,溃烂留疤,日后不好再跳舞了。”他握着湿布,耐心等她,“别糟践自己。”“糟不糟践,也和你无关。”兰临川无声捏紧裙边,“你不该救我,更不该动手。”“你要我在那儿看着他羞辱你?”“你就应该看着!箭头失踪的那天你就决定与我再无瓜葛,就算今天顾三白将我大卸八块,也和你没有关系!”陈封觉得她不可理喻,从初到白河镇算起,近两年的交情 ,就算没有倾慕之情,她那般突然被摁在自己桌前,几乎是一瞬间,就让他内心掀起波澜。可就在兰临川转头望向自己时,色厉内荏,眼眶泛红,陈封指责的话卡在喉间,一句话都吐不出来。“日后顾三白再拿箭头威胁,你能怎么办?之前箭头置于井中,你就乱了方寸,若明日你见到的是箭头的尸体呢?”她的气息紊乱,声音却弱下去,眼泪跌坠而下,却又被她抬起袖子快速擦干。“不要多管闲事,你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在乎我。”兰临川根本无法和他多待片刻,只怕再说下去自己情绪绷不住,哭得再伤心些失了体面。可陈封并不想让她就这样离开。错身的瞬间,他拉住兰临川的裙摆。她低头看向那只手。“这算什么?”“我在乎。”陈封抬头,迎向她雨后烟波般的视线,“你的事情,不是闲事。”2022.07.17更新对兰临川动念,陈封觉得羞愧。情思疯长时,陈封总会自问,两袖清风,还要抚养故人子嗣,加上自己难以说出口的危险身份,凭什么让人家到自己身边,遭这份罪?既然那份心思自己给不了,干脆就不要让兰临心存希望。刚才在食铺见到兰临川,那些犹豫拉扯,一瞬间全都散了。没法做到视而不见,更没法不管她。陈封没松手,担心对方还在气头上,不听她说完。“我是被遗落在过去的旧人,兰姑娘聪慧,自然猜得到。”说着说着,陈封不由得生出几分忐忑,“家徒四壁,身边还有孩子需要我照应,我处境艰辛,自知不能误你,但另寻良人的话也说不出口,所以厚着脸皮问一句兰姑娘……像我这种人,能不能成为你的底气,让你以后过得更好一些?”东风无心,肆意撩起兰临川的鬓发,贴上颧骨鼻梁,低垂的眉眼。他想着只兰临川开口拒绝,将自己钉死,此后便不会再动念。可陈封没有听到回音,紧张化作失落,一颗心像夕阳般一点点沉下去。“陈封你是不是属王八的?”兰临川呜地一声哭出来,“你为什么不早说?”如同绝境求生一般,陈封没了窒息感,猛然抬头望向兰临川。*兰临川担心陈封反悔,说第二日去找老祭祀当长辈,订下亲事。陈封倒是担心的顾三白以兰临川身份为由,前来寻麻烦,于是答应明日就办。整件事情全程都忘记知会箭头。箭头当天早上正在收书本,就被陈封告知今日替他向郑先生告假,这让箭头喜中参忧。平白无故怎会有不去草堂这种好事。直到陈封告知箭头今日和兰临川定亲,箭头才缓缓张大嘴巴。箭头跟着陈封去寻兰临川,汇合后一同去找老祭祀,路上箭头很想拉起兰临川的袖子问问她。你是不是被他灌了迷魂汤,还是中了拍花子的迷药?为啥就答应给我爹做老婆?虽然都是自己人,但箭头也觉得陈封高攀,转念一想,如果兰临川当自己后母, 心中自然是一万个喜欢。于是陈封配不配的事情,被箭头抛诸脑后。路上箭头不住抬头张望,陈封的面容上带着一种难言的柔和,不同于对自己的耐心与宽容,是一种不曾在自己身上发生过的温柔。时年七岁的箭头尚参不透这种名为相爱的情绪,只能暂时将其归类为温柔。
但是他很开心。老祭祀家住在镇北的一处木头房子,门口堆砌着碎石和木柴。陈封只是交代箭头在门外等待,等大人谈完事情就出来,箭头依言坐在门口的石头墩上,隔着一道门,人声隐约混沌,隔着门板透出来,听不真切。澄明天空流云漂浮,几朵遮挡日光的笨重腾挪,终于不再遮挡日光,箭头被明亮的光线刺得眯起眼睛,下意识朝着前方张望。街道尽头,数不清的人影,正朝着他的方向走来。2022.07.19更新 顾三白时机选的很巧妙,那天晚上自家大哥从军营归家,明日若想捉拿陈封,眼下就是个好时候。顾三白兄弟二人自幼父母双亡,哥俩相依为命,长兄自然疼爱顾三白,只要顾三白不经主动生事端的事情告知兄长,陈封必然要吃苦头,捉进牢狱少不了一顿毒打。可光是毒打哪儿够呢?顾三白在陈封那里,吃了不少亏,无论如何,不能让白河镇有他的容身之处。顾三白想了想,距离他兄长一回来还有一个多时辰,于是写了封信,让下人给或捎给徐禄二人。既然知道了陈封是前朝兵卒,消息不用白不用,今晚就让这件事情传遍白河镇,就算陈封有命从监牢里爬出来,在白河镇的地界,也是过街的老鼠,一人一口唾沫,都能啐死他。当夜顾三白在饭桌上将事情告诉兄长,顾都尉捏着酒杯安静地听,直到顾三百闭上嘴,顾都尉才将酒咽下。“今夜我派人去县丞那边说一声,明日你领着官差去拿人。”得了兄长的允许,顾三白有了底气,第二天去了官府,带人去了陈封住处,并未看见人,询问四周住户,只说瞧见人往镇北离去。顾三百又带着人一路往镇北而去,边走边打听,得知人在老祭祀家,直奔住处而去,乍一到门口,瞧见陈封幼子,心知这回错不了。一时间,十几个冲进老祭祀家门,厮打与尖叫声不断,没过多久,陈封被官差拖出门,兰临川试图拉开官差,却被推翻在地。箭头躲在门口惊恐张望,人被吓得有些发懵,兰临川看见人群中的顾三白,撑着地面起身,几步走到他面前,严重凶光毕现,恨不得吃了他。“顾三白,有什么事你冲我来,放了他。”“凭什么?冤有头债有主,谁冲我动了手,我便找谁,倒是你……”顾三百眼神一扫,“又同这铁匠是什么关系,走得太近当心名声……”被压制的陈封低笑起来。顾三白闻声回头,怒目而视。陈封道:“我妻子同我在一起,要当心什么名声?”顾三白以为他在说谎,“什么时候成你妻子了。”“就刚刚。”兰临川扭头朝着屋内喊,“神婆!神婆你出来做个证人!”神婆在门内扶着门框,“你们莫要抢亲,这二人今日有我做媒,交换过生辰拜帖,已经是有了婚约。”顾三白登时火气攀上来,这两年他在白河镇,人人巴结倒贴,同他唱反调的,陈封倒是这几年来头一个,好不容易在穷乡僻壤里看上一名女子,结果枝头花却被别人先摘去,心中自然不是滋味。“你顾少爷想要女人还用抢?”顾三白朝着神婆破口大骂,吓神婆往门边靠了靠,恨不得缩进影子里,他身形一转,朝着陈封腿上狠踹一脚。陈封没站住,歪了一下。顾三白道:“打我之前想过下场么?啊?”人们不由分说将陈封带走,兰临川本想上前去追,可箭头比她跑得还快,嚎哭着冲扑过去。看着箭头,如同看到了自己,意识到这样不是办法,兰临川奔过去一把抱住箭头。陈封被官差带走,院落中终于安静下来,兰临川抱紧大哭的孩子,跪坐在满院狼藉中,满心的情绪翻江倒海,又不肯让它们从眼中溢出。人走光了,神婆颤巍巍地卖出门槛,向院中的兰临川走来。“莫要伤怀了,招惹顾家的纨绔子,只能说是铁匠倒霉。”神婆叹息着,伸手打上她的肩膀,“换个男人吧,铁匠没有福气。”兰临川不答,垂头从地上起身,箭头哭得满脸通红,快要岔气,兰临川替他擦擦眼泪,轻声道:“我一定替你救出你爹,你莫要哭,再哭你爹就真的出不来了。”亦不知这算是安慰还是恐吓,箭头终于止住哭声,兰临川与神婆告别,牵着箭头的手独自走向归途。她将孩子带去郑临先的草堂,郑临先甫一见到她,被兰临川苍白的面色吓了一跳。兰临川同郑临先交代了几句,安顿好箭头独自来到了镇上,试图寻找当天打斗时在街上官网的路人作证,于是前往当天陈封吃饭的那家食铺,央求老板前去作证。店家正在捡拾饭桌,听着兰临川说话,冷着脸不发一言,最后被兰临川磨得烦了,一摔碗筷,扬声呛她:“你十里八乡打听打听,谁愿意去救一个前朝兵!”兰临川心间一提,又同店家解释:“他不是前朝兵,他是个好人。”店家被她的话逗笑,“就你被猪油蒙了心,兵卒亲口说的,白河镇才多大,一夜之间就传开了,那陈铁匠是白马骑的人,谁要是愿意救他,那是没遭人杀够,贱得皮痒!”苦劝无果,兰临川被人连推带搡赶出食铺,失落之余又不甘心,又连问了几家店铺,都是一样的结果。兰临川浑浑噩噩走到桥边,夕阳的最后一点红热点燃河流,她靠在桥望着燃烧的河流,心中想不通,为何一夜之间人们就都变了样,相处一年多的铁匠陈封,受过他恩惠的人都恨不得让他立死。只因为一个“白马骑”的名号,变成了毒蛇猛兽,修罗饿鬼。直到河流燃尽,渐渐变冷,锦缎似的夜色沿东方铺展,兰临川从桥边离去,回到河边的那处老宅,开门直奔二楼,抹黑从床头底下摸处一个巴掌大的方匣子。一枚镶嵌着血玉的宝簪,安静地躺在匣中。兰临川燃起灯火,换删干净衣物,对镜梳妆,末了将那枚血玉宝簪插入鬓发,离开老宅。她在夜风中缓缓前行,一路步行到顾三白的宅院前,叩响院门,家丁隔着门缝的听她自报名号,只说前去通传,掩上大门,徒留她在门前站了半个时辰,顾家的大门才再次打开。见他还在等,家丁才拉开大门让她进来,引着兰临川来到内室。屋中灯火通明,顾三白一身燕服坐在桌前,并未看她。二人心照不宣,都知双方意图。兰临川双膝一弯,朝他跪下,“顾公子若或高抬贵手还,放过陈封,我任凭顾公子处置。”顾三白笑问:“你配么?”兰临川感觉自己血都要凉了,顾三白那审度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如同一把刀,将她千刀万剐。“求顾公子高抬贵手。”兰临川低下头颅,将额头扣在地上。她听见顾三白起身,走过他身侧,过了一会儿又折回来。一枚令牌落在她眼前。“但是你可以挣……给不给,在我。”他摇晃着令牌上的丝绦,回身坐在床边无声打量着她,顾三白的欲望毫不掩饰,写进眼底,兰临川站起身,褪下外衫,纤细洁白的手臂如同鸟翅般舒展,顾三白心神一晃。她一步一步朝自己走来,纤纤一段细腰,只要他伸手,就能揽进怀中。顾三白仰头看着美人拨下头上的宝簪,如瀑青丝倾泻,心底的锐气也丰盛起来。什么傲气风骨,权势面前都是个屁……他尚沉浸在她的绮丽美色之中,尚未察觉异端,冰肌玉骨握着簪,刺向他的脖颈。*监牢的窗子只有脑袋大小,微风挤进牢中摇晃烛火,人影在石壁上扯得老长。陈封从近来开始一直在挨打,狱卒一直是同一位,他沿着窗子看向外面天色,掐算了一下时辰,快到三更天了吧?这狱卒为什么一点儿也不觉得累?陈封被吊在刑架上,趁狱卒喝水的功夫开口问他,是不是顾三白特意交代过要他“照顾”自己。狱卒连话音都有些轻蔑,“如今都知道你是前朝兵,狱卒都想来抽你,还用顾家少爷交代?” 陈封察觉到异样,“你怎知我是前朝兵?”“镇上都传遍了,就你不知。”“我不是前朝兵。”“牢里这么多犯人们都说自己冤枉,你看我信吗?”狱卒放下睡晚,拿起皮鞭向他走来,陈封背地里咬紧牙关,正要迎接新一轮的皮肉之苦,有看手走到门前,说顾家少爷派人来,要提走陈封。狱卒心中生疑,询问看守,看守却说错不了。“来的是兰临川,拿得是顾二公子的令牌,这事因何而起,你也知晓。”看守说完,狱卒心念一转,也猜到了原因,兰临川这边服软,顾三白遂了心愿,稍一乞求,陈封也不是没法脱身。狱卒也不想多生事端,依言放了陈封。陈封扶着狱墙缓缓走出大门,在门口看见一道浅色的孤影站在黑夜中。兰临川已经望见她,满身血污还是让她揪了心,快上前扶住陈封,他的身体潮湿灼热,分不清是汗水还是血液的温度,两人慢慢往回走时,尘封一瞥间,目光落在兰临川衣领小心掩盖的残血上。陈封问:“你杀了顾三白吗?”他感觉到臂弯中的手抖了一下,此时已经离监牢有段距离,陈封停下脚步,将蓝临川的手从臂弯中抽出来,握在掌间。“临川,杀了也没关系,但你要告诉我。”陈封身量高,于是压低身体,与兰临川平视,而兰临川一抬眼帘,撞进平静温柔的眼眸,那一瞬间让她有些想哭。她叹了口气,压住哽在喉间的酸涩,“我不知道,我刺向他的脖子,抢了令牌人已经不动了,顾都尉也在宅中……我将箭头安顿在草堂,来之前我在郑临先家备了两匹马,你接上箭头不要停留,直接出镇。”去顾家之前,兰临川就定了心念,不惜一切代价救人,此时顾三白的事情,顾家怕是已经察觉,兰临川想着从此以后和陈封的缘分已尽,于是抽开手,咬牙推了他一把:“快走吧。”她想折身回到监牢,却被陈封捉住手臂,坚定地拖着她,走向前方通向镇外的道路。结局十年光阴,物是人非,季思扬坐在白河镇中某家酒肆,就着一碟蜜杏同副手闲聊,心血来潮提起在白河镇生活时的旧事。副手听完有些不解:“如此说来,兵长史的双亲平安逃走了吧?”季思扬掸去衣襟上浮土:“若是没走脱,我怎会活着在这里同你讲话。”副手想想也是,十年前世道不比现在,一场人祸足以扼杀一个七岁幼子,只是季思扬不擅长讲故事,各中细节副手没明白。“那令堂到底是不是前朝兵?”这回季思扬没搭话,当年就答应过陈封,陈年往事烂在肚子里,他们只是流浪而来。副手见端起酒盏饮了一口,放下后直接站起身,心知这故事也问不出什么了,跟着季思扬走出酒肆。这此前来本是上任,方才刚到白河镇,季思扬找了家酒肆歇脚,二人出门牵马出门,来到兵卫府,府中官吏殷勤相迎,季思扬在府中阅览了一下兵册,忽然想起一桩事来。一抬头,引得官吏纷纷起身,副手站在旁边观望,觉得这帮人神似探洞的老鼠。季思扬问:“上一任都尉可是顾一青?”有人答:“是。”季思扬没看人,依旧低头盯着册页,“因何而死?”“醉酒让仇家杀了。”“边陲都尉可家族继任,顾都尉就没个兄弟子女?”官吏之中又有人道:“是有个弟弟,但死的早,早些年因欺行霸市被一商贩捅死……那弟弟以前在镇上出了名的坏,有一年被人捅过一次捡回条命,因为想强占镇上的一名舞姬,后来被人家丈夫教训,弟弟气不过找人将那丈夫送进监狱,结果舞姬为了救丈夫将人刺伤,夫妻俩就跑没了影,也没出现在白河镇,案子也一直没有结,听说那丈夫,还是个前朝兵。”官吏们以为这位新来的兵长史问这些,是因为不想在穷乡僻壤呆着,于是七嘴八舌开始说白河镇的好,连副手听着都觉得脑瓜嗡鸣。季思扬忽然说了句:“他不是前朝兵。”官吏们纷纷住口。“前朝兵的子嗣不得为官,那人不是前朝兵。”都是泡在官场多年的老东西,弦外之音听得比谁都真切。官吏们又问:“季大人可是认得那家人?”季思扬笑得像朵大菊花,“认得,我就是那铁匠家的儿子 ,陛下说白河镇缺个兵长史,阴差阳错就让我来补缺,旁边这位才是兵卫府都尉……”(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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