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生如朝圣一般去武夷山拜茶都能得到真茶吗?能,你一定能得到你此时品味段位所能得到的茶,也只可能这样。” -韩非
高铁穿过了一个长隧道,窗外景色就忽然逼到脸上,我知道已经告别北方和中原。中国高铁的高科技窗户真的可以让眼睛错觉,你误以为火车长贪恋风景慢下来观光,谁知道时速都快到300公里。一座座雨淋墙头的新徽派乡村民居,跨过一片田,又躲着一条条有的黑、有的银哗哗的溪。农忙已过,真静。湖泊像海盐柠檬水鼓着气憋在那一动不动,等谁去拧开瓶盖放气。我想起一首歌:A Sleepy
Lagoon…(啊!酣睡的湖。)
一.在北京不曾喝到得枞味
“几点到?”阿平的信息。我本以为他是地道武夷山人,可是此时他还在金华老家。按计划,我晚他一个多小时到,他可以回茶研所拿茶,接上我,到武夷山北鹤鸣山居喝茶、过夜。
我确实喜欢这个走过石坝,爬一段小坡,闽北大八字屋顶的民居,几百米的前戏能满足所有山水田园的想象力。大概是时间太久了,连墙上和屋顶都长满花草,小半坡上有间和风茶室,时不时能看到一些散养的菜茶冒着零散的黄花。我特别像考察的业内人士问:“这么好生态,水岸对面的茶山是什么级别?”答案竟然只是“洲茶”。我尽力不让大家被武夷茶的风土、产区和岩韵等玄幻概念难倒。但允许我此时啰嗦几句。
武夷茶几乎和勃艮第葡萄酒一个评判体系,能明白勃艮第的人,岩茶只要进对门就可以平步青云。岩茶若从风土分高低,可以精确到田,正岩产区的坑涧、正岩产区、半岩产区、洲茶、武夷行政范围里的武夷茶和剩下的外山茶。
武夷人喝茶是随时随地随心所欲。晚餐前就有一泡迎客茶,是马肉,也就是无数茶客趋之若鹜的各种“肉”中的马头岩肉桂。武夷的第一泡茶,由山居主人红姐来泡,一个没有妆容一丝不苟的闽北人。步调和缓,没有一句高声说:“我们武夷山自己人都还是比较容易喝到好茶的。柴米油盐酱醋茶,是茶;琴棋书画诗酒茶,也是茶。”每一个字都是精心从唇齿里送出来的。
天色暗蓝,半室外的茶台,昏暗刚好只能喝茶,拍照都会有噪点。这种氛围她再熟悉不过,一定是刻意营造过,就像她很标准的普通话。她像是枝裕和电影里招待客人的女主人。连她做饭的阿姨都像极了树木希林,她自己都说像。我恍然觉得自己被安排在一个现实电影里。
“我对我们厂今年这款茶不是很满意,总觉得没之前的好。”阿平忽然开口打断了正在享受口腔桂皮香料气、辛辣感、苔藓气的我。我才知道他是评茶师。我写文字前又跟他确认是国家认证一级评茶员,也就是高级评茶师。他说这没什么…我问他会去给很多茶打分吗?他说不会。他更像是武夷茶的Hunter(猎手)。既能和一个茶人一次后不再往来,也能吆喝一个忘年交拿出顶好的茶来招待朋友。我知道,我进了一个江湖,下面会和许多“侠客”过招。比如,晚餐后的两款茶。
老树肉桂和老枞水仙,却都是一个年轻茶人的作品。老树肉桂的枞味和香料裹在滚汤里,往肚子里灌。一口就把我晚餐半盘熏鹅和半油浸的芋头丝的腻味从舌面上整张揭下来。十分刮油腻,或许是最早人们喜爱并命名肉桂的某种理由。
南宋福建人林洪在《山家清供》里说过一道“拨霞供”,古老的兔肉火锅。那种取自武夷山野椒料沃之…入味并荡漾味蕾的感受,我直觉是某种有一层蜡一样,揉搓后有强烈辛辣和香气的乔木叶子当蘸料。如果做出来一定是有烈性子的茶。当然肉桂茶树是很后来才外来的品种了。
反倒是下一泡老枞水仙把我之前的岩茶观端起来砸个粉碎。一款手写编号是Yc-a8-4的黑底金字的茶。我寻不得原来岩茶的岩骨花香并有酸、甘、咸、辛、辣排兵布阵般,前3泡喝工艺、再喝品种香、最后寻找山场气…
它就是进了一家古早味餐厅里喝例汤,木质是煲了许多落叶和朽木的香,枞味就是反复干湿过的青苔味。重点是甜,是果胶拉扯着果糖一起煎熬过得轻微焦糖。它持续的甜,一直在深度解渴。
这茶阿平一共才3泡,自己喝一泡,觉得好请我喝一泡,还一泡送我回北京唬人。这种武夷老茶客之间的私下“斗茶”似乎时刻都在进行。常常用得都是勺子和碗的品评套装,一种比较廉价但又真的适合审评茶的白瓷。这里斗茶,不是互相比较,是各自亮剑后得说出茶的好赖,以便于以后调整。江湖,在茶汤里,真诚到半点虚假都脸红。
“这是你在北京不曾喝过得枞味。”红姐斟酌过的字又送过来。我只点头,整夜不再多话。心想,肉桂才不是武夷山最宠爱的味道,水仙才是。肉桂张扬体面,回家邀功。可是水仙什么都没做,笑一下就暖酥了人心。
二.正山正味·小种的风土
风土,对产物的影响是绝对性的。觅遍全球产物皆是。
就像我此时正在品饮TALISKER-18年单一麦芽威士忌。厂牌介绍说:地理坐标位于北纬57°17.9‘西经6°21.5’,来自斯凯岛崎岖不平的西海岸苏格兰单一麦芽威士忌,具有浓郁风味和海盐气息…橡木桶中熟成18年而成…提炼一下就是从地理、环境、品味、技术、陈年,依次排布来告知你这款酒值得花钱。
这个模型套在正山小种上几乎完全一致。什么是“正山”小种?正山的原产地初步界定范围为东经117°38‘6′~117°44‘30′北纬27°41’35′′~27°49‘00′′。东至麻粟,西至挂墩,南至皮坑,古王坑,北至桐木关,占地565平方公里,又有50平方公里(《三联生活周刊》2011年第13期载)。
茶客和茶人越来越刁钻,进桐木关还是更精确到桐木关麻粟组,决定你是游客到“世界红茶发源地”打卡,还是执着茶客咬牙寻真味。进麻粟前,我和阿平在山涧的巨石野泡了一口茶。喝嗨。多巴胺作祟竟然不觉得沿途艰险,几次错车都是轮胎要压到悬崖边上。与出山的车会车,他们步步逼近也不肯错车,眼神里的狭路相逢是不容商量,我觉得再多挪一步都要丧命悬崖。这还是去麻粟已经有了一部分水泥路的情况,几年前都还只是时代走出来的泥土路。若不是有西北人悲壮的本性,我恐怕当时就反悔了。我做好了露宿的准备,没想到是一栋耸在山边的有些豪华的3层楼宇。
这栋“豪宅”主人是土生土长的桐木人张闽清,他说这栋房子运输费1/3、人力费1/3、房屋成本本身1/3。想必均价远高于城市,他当时估计也是做了子孙后代百年大计才咬牙筑屋,这里离真正的麻粟组还有16里路,人们常常开不进更深山就轻易走进来等人或者干脆喝口茶就打道下山。怪不得山里有座破旧的老房子,无论阿平怎么去聊,原住民都不愿离开,也就破灭改造成隐居地的梦。因为基因都记得这里盖房太艰难了,艰难过就不舍。
闽清大哥祖辈留下最大财富是全桐木很古老的茶树,300多岁的一些老茶树。区别于外山可以平地轻易广泛种植,桐木关茶树是在料峭的山岩和陡坡上高低错落无序生长的。老树不见得巨大,但根深蒂固,披着一身胡须状青苔,各自都长成一副不可侵犯的老顽童模样。它是典型的高山茶,采摘难度也大,前一年就要定好采茶工人,每日工资固定还不能要求采茶量,采多少是多少,以免薅一把,枝干断裂导致茶叶在萎凋、做青时走水没有通道而苦涩。
来这里的固定动作就是参观“青楼”,一种最传统正山小种的制作空间,一般三四层,从做青开始茶叶就在这个空间里被马尾松的松烟熏制。闽清大哥青楼牌上写着:“能品出淡淡的松香味…”我心想得多么味盲的茶客才能品出淡淡的松香!明明就是富郁浓烈,新茶客可能都会拒绝的至味。烟熏香气的底味是审评人常说得“桂圆香”,或者叫“干果香”。几乎任何一个喝茶的人入门是都喝过“正山小种”,还总有人说是“红薯香”。很遗憾,如果喝出“红薯香”,客气些说你喝到了外山茶、平地茶。不客气讲,你喝到的是“假小种”。毕竟热爱烟熏味的老茶客太少了,后来武夷山人改变了工艺做成无烟小种,没有了烟熏味,以“桂圆香”和高山韵味,一出场就把全世界的味蕾都收割了。
在英国,下午茶厅比咖啡厅要高级的多,杯具也更加讲究。如果说当时咖啡厅是“精英文化”,那下午茶就是“贵族标配”。贵族太太的下午茶客厅里发生的淫荡故事,也让红茶背负了性暗示。就像我看过《红楼梦》里:“安禄山掷过伤了太真乳的木瓜…”后,木瓜和乳房就像蒙太奇叠在我潜意识里,永远不得分开,看见木瓜就脸红。有太多中外书籍超越品味,从历史和人类学角度讲述人类追逐红茶对世界经济政治格局的影响。真是改变世界的一片叶子。在波士顿因为税收有过一次“倾茶事件”,关心美国大选的朋友可以注意到现在美国还有“茶党”,TEA(Tax
有一次三联前主笔王恺说:“你知道为什么最好的正山小种也不高级么?它太讨好人了!”且当作一种对于正山小种的赞誉吧。我昨天录制候场三小时,浅焦虑的情绪中跟制作人一起用英式红茶的壶喝了一杯从桐木带回来的小种。她正在吃火锅,一冲水她就觉得香甜怡人。我们又聊了一些白银帝国的历史,没有正山小种就没有鸦片战争、香港就不被英国人拥有、印度也不会讲英语…很快打发了时间。它始终甜,简直是一款伴随性十足的饮品,你随时走随时回,它都不会翻脸。比起岩茶,它确实像双鱼座,时刻在意和讨好在场的每一个人。
说起烟熏。中国集体人格的底色里本身就有烟熏的墨色,徽墨是松烟入色,腊肉是火塘杂木烟熏顺便保存鲜肉的民艺,南方山村家家有腊肉但家家都自觉不同,我问过一个土家姑娘,为什么你家腊肉最好吃?她说:“因为它听着我家围炉的故事长大。”烟熏小种也是,一种自成一体无色之色的意思。宋人范宽在《溪山行旅图》里的瀑布。你怎么画瀑布?他把旁边的山石画完,中间挤一道白,堆砌黑来营造白,成就了飞流直下三千尺的白水。他好厉害,懂得浓墨重彩的留白。桐木关的茶农更厉害,知道在青楼里重烟熏后,留得甜美又不落俗的红茶。
晚餐是驻家的工人来提醒:“呲涣了~”他直接喝止了茶局,他饿了就想让所有人上桌。一个从山外来,不修边幅又多嘴的男子。一大堆让人听不进去的粗俗言语。唯独一点他很爱喝酒,又能规定自己二两适可而止,这比较可贵。自酿高粱锅烧泡了野杨梅,每年五百斤,御寒度长夜的佳品。闽清大哥抿着上扬的嘴角,聪明伶俐的圆咕噜眼睛里有千言万语都隐忍了。后来他讲了一个一定反复讲过的故事:“民国时期都是一挑茶出去,换一挑银元回来。有个做茶很大的陈留仔(音)家的长工带土匪来杀了他,抢走了钱。”我问:“后来呢?”他说:“土匪抓到了,杀头挂在桐木关示众!”真是一则因果分明的寓言故事。
茶农手里陈茶的最大可能是他们没买出去或者收购价太低不值当出售。早早起床,就有机会喝到17年陈的正山小种,果不其然是因为当年没人喜欢,存量又不多的尾货,大厂收茶价钱低,索性不卖了。我很幸运,一早就喝到。其实并不过分奇特,鲜甜感褪去,木香和药香提升了不少。由于有后发酵因素,尽管小心呵护并复焙火,但潜伏的酸还是没能逃脱我的舌头。又喝了一泡百年老枞,茶主就像十分挑剔顾客的总经理在察言观色,在确定值不值得你喝这泡好茶。他在尾水的时候给我轮替,问我有喝出不同吗?我一五一十分辨,都对了。我想,我在临走前被他挑选为够资格的茶客了吧?
那天清早我发了一条有苔藓味的朋友圈:《寻觅正山正味》
海拔近千米的桐木关麻粟,轻轻松松过百年的正山小种,我找一片青苔闻就是茶底的“枞味”。一条狭长的爬坡峡谷,路程的后半段艰难。一般游客到“世界红茶发源地”打卡辄止,这里不常有人来,来了也不一定有人、有茶、有饭。
为了记住正山正味,昨天四代张闽清大哥给我喝了压箱底的烟熏小种和他家也是桐木关最老的三百多年老树(算得上正山小种母树了),也喝了用正山小种做得岩茶,有趣,像肉桂和水仙结合,但五六泡之后就藏不住红茶底子了。
烟熏小种需要一个“青楼”制作,由于保护松树不让砍伐。为了防松线虫害,又不让外面松木进来。目前的松木存量只能够明年再做一点茶。昨天在我进关前从成都来得茶人把烟熏小种全部买走,还好张大哥留了几泡给我喝。
正山小种是做成红茶之后的名字,根据不同部位级别也可以叫金骏眉、妃子笑、紫笋等等。原来的茶树都是“菜茶”,有性繁殖的树。也就是落籽,甚至于老鼠搬运茶籽掉在石头缝里长出来得树。十分错落,采摘难度很大。采茶期工人每日工资两百多,但是不能要求工作量,采多少是多少,不然薅一把茶青就废了,要一芽两叶。闽清大哥说山川旁这些树一百多岁,看着不大,但上面的青苔就是岁月有力证明,枞味也由此而来。全世界到处都是或昂贵或廉价的正山小种,也许有人喝了一辈子正山小种,喝得都是外山茶。喝太多,昨晚八点倒头就睡,刚憋醒,撒尿竟然都是苔藓味。
风土,是最真诚也飘渺的品味。
武夷山的茶太好,都让我忽略掉每天都有一道印象深刻的乡厨土菜。鲜辣、咸鲜、有些酸、自然芡。闽北紧邻江西,江西又是湖南老表,闽、赣、湘就这样在口味上默契地达成一致:辣!
在北京的很多武夷山人想家到不行也只能找一家湘菜馆子,貌似离家近些了。武夷山所有店家都在提醒我这个“外地老板”:“能吃辣吗?”我说:“我不怕辣哦…”结果嘴巴的快乐建立在次日菊花的痛苦之上。
肚子灌饱水,饥饿着找食物,吃饭的时候又在琢磨下面去哪里喝茶。在度假区每一家餐馆都写着土菜、农家、地道武夷山风味…但花钱也不一定对味,只有本地人拖着涣散的步子,对专对游客的餐厅连一丝余光都不会投,店家也形成默契,一眼就能分辨,也从来不去招揽本地人。我这种敏锐的饕客,只跟着本地人就好了。
一家名为“李婆美食”的馆子,在门口把脖子右转90度,街道尽头就是武夷岩茶三坑两涧的核心区。被炒到天价的各种牛肉、马肉、名丛、奇种就在里面,和外面这个朴素的馆子对比浓烈。像是拉菲就了卤煮,产物本身没有高低,只是人的意愿强加上去。卤煮和红酒交融,还不知道俩人爱得多么水深火热呢?红酒解恨之后,提上裤子就说:“去TMD高级法餐,老娘就好这种得劲儿的主。”李婆招牌上印了一行字:武夷山最原始的味道…我心想:李婆是真逼急了,这么用力表达老娘才最地道!
“哎呀,让你这么大老板替我擦桌子!中午实在是太忙了。”李婆的嗓音沙哑有颗粒感。用喝茶来比喻,她说话有“岩韵”。
“李婆你不老啊!”我说。
“我是李家的老婆…”说完又忘我的去胡乱忙叨了。
她似乎很享受李婆这个名字,也更享受漫无目的地忙碌状态。这个馆子饭桶旁有卤猪蹄,下面的汤汁可以浇饭,你也无需向李婆申请,这是老食客的固定动作。此时的我正在用滚滚来的口水想念那碗浇汁饭。
“我劝你多吃点,要爬山。”两天前那款手写编号是Yc-a8-4老枞茶的作者胡耀提醒我。他也临时决定跟我们一起开车进岩区,本地人在天心寺申请登记就不会罚款。我们的目的地是到慧苑禅寺喝泡茶,路途经过倒水坑,流香涧,俯瞰鬼洞…有些重要关卡被拦住,他用武夷山本地话讲完就允许了。因为完全不懂,也不知道是商量还是吵架,或是什么通关密语。我好奇他刚说什么?他说:带客人去看“山场”。所以重点不是说什么,武夷行话才是通行证。
武夷山是丹霞地貌,地形复杂,微气候多变,种植需要稳定性的农作物的难度较大。雨水冲刷岩壁上的矿物质到地里,地形有坡度,沙石土壤又不会积水,再汇到河流中,当地人直饮自来水泡茶就惊人地好,像原汤化原食。我想,岩韵的客观存在就是矿物质。有一回我在澳洲给一个酒庄主说:“你的酒有盐碱感。”她很困惑,我到了葡萄园一看,果然各色石头扎在红土里。微气候多变,一个坑涧的茶由于日光时间不同,口味也截然不同,据说在辛辣感和汤感上有差别,我没这么垂直对比过,不敢造次多嘴。
这些茶山都还属于农民。最早谁开山,这片茶地就属于谁。现在各种正岩、坑涧的茶都飞速涨价,茶农都想多开点山种茶。因为此地种白菜就是白菜价,但种茶可就赛黄金了。像很红的“某某家牛肉”在喝岩茶高端圈子炙手可热。听以前茶厂收杀青的老先生说他们父辈当时在牛栏坑里收了不少茶园,好米炊好饭,真是前人种树后人发财致富啊。当下总体环境和风土已经被政策紧缩,不得再开山,哪怕多种一棵树,卫星都可以监测到。既然不能增大面积,那就只能在增加产量上下足功夫了。
胡耀像个移动的茶研所,家族都在做茶,各种层次都有。他比较洁癖,只认老树老枞,审美也有清奇之处。拉着我和阿平分辨土壤,区分品种,辨别是否施肥,老枞和山场的特点…他甚至能清楚说出这几棵老枞是谁家的,他的茶是从那几棵树上采得。像新任村官去巡视庄稼地,耐心又认真。
如果说微气候真的对相邻两片茶园有影响,我能理解。在过狭长流香涧的时候,我贴着石头上的青苔一直闻。同一岩石上西南和西北面的苔藓气味有差别。有光照的地方香气就上扬,像是被阳光烹饪过。阴暗面,高冷气足。寄生了满满苔藓的老枞受微气候的左右自然就更大了。正岩和半岩的区别就隔了一条乡村公路。
一回喝鬼洞的铁罗汉,我一闻香,就直觉是贾元春省亲前的大观园,头一天几百号人连一声咳嗽都没了。贵妃从后宫带来的肃穆冷气,逼人,入骨。好像魂魄被捉拿走了。回家路20分钟的车都开不了,补充许多糖,一场暴雨从来到走,我才能有气力呼吸了。
申时。到达的慧苑禅寺,阳光和风把树木的影儿砌在人脸上,眼皮子沉沉地不愿睁开。
泡茶。烟熏小种从桐木关带到慧苑坑错乱了山场,就像新来得土狗让了家猫三分一样唯唯诺诺。我们喊实修的僧人来喝一泡,他不肯来。我们在前头泡,他盘腿靠墙和一个油油的居士,在后头泡起来。他反复说自己不太懂茶、不太喝茶、分不清肉桂水仙、怕睡不着…“来给我尝一口你们的茶。”几乎在一秒后他就站到了我们身后…“这是什么茶!味道好怪。”他说。我倒是觉得这算是某种表达好茶的潜台词。那种桂皮香料、老枞、挂舌头的强烈茶感。他喝不来确实也对,是需要一些油水才扛得住。
这双纤美的手是胡耀的,茶也是他的茶,老树肉桂。他制茶、泡茶都是下猛料,一口就必须有戏曲主角儿出场“碰头好”的那种!阿平反复说过下午喝胡耀泡茶吃不消。我也来武夷山第一次表明上头,喝不动了。这个狠角色竟只是1988年生得处女座。孩子7岁,17岁开始做岩茶。
我先认识他的茶,才后认识人的。武夷山真是百花齐放,但凡一捧好茶青,不同的师傅都在琢磨怎么能把同一盘菜炒出新花样来。阿耀是印象派,他是把他要得味型堆砌起来压到我的味蕾上。就像慧苑寺的阳光,没有学院派的规矩和束缚。
再讲深一点我想截取阿城在人大一次演讲《中国世俗和中国文学》,讲到“颠覆性”:比如余华,当时说是先锋作家,但是我看不太像,我觉得王朔是。因为余华是另开一桌,系统语言是一桌,我另开一桌,你开的这个小桌,但那个大桌还在正常吃,这个不叫颠覆。王朔的语言是大桌语言,但是大家吃菜时觉得“味道不对,是不是坏了?”这才是颠覆,原来的意义被颠覆了。
年轻的阿耀自成一体,不趋于完美,但真有格调。我一赞美,他就感谢老枞和山场。他讲茶的眼神如隼,无法质疑,包括他说:“这个我不知道!”
四.泡茶就像炒菜,随意泡。
“终于喝到了普洱。”我推起墨镜,和叶先生一年多没见,就像昨天刚分别一样熟络地不招呼坐下。他从雅安开车辗转来,轮胎就像帆布鞋压遍南国。没猜错的话是临沧古树老茶,周正深沉的樟香味,特愉悦味蕾。
“在武夷山这几天遇到大神没有?”我还没好好回答他的问题,就有女学生急促地喧着:“王老师来了!王老师来了!”一群人簇着进去,我根本没看见王老师。是叶长青这次邀我来武夷山得,他荥窑砂器窑主,和大红袍非遗大师王顺明的茶做一场“百茶宴”。这算头一天在茶厂预热,次日重阳节登顶齐云锋。
叶先生叼着烟斗把没喝完的茶和器皿囫囵堆进一个大于他身体比例的手编篮子,以至于每每见到都想帮忙提。他还真是个瘦人,但做出来的砂器都是重器。我们缓缓进了一个原来品鉴空间改得临时教室。
王顺明先生也瘦,一席中山服挂在他身躯上,平板寸头,站着温茶具,无话。我客气地点头微笑,他眼神大约追着我走了45度角,手底下没停。这是一个十几个人的茶学游学班,我混进来听,连一纸一笔都不带。我打趣说:“我都用脑子储存。”我也确实把课程里的理论细节和精确数据都记住了。这十多年录节目也都这样,好笔头真不如烂脑子。
“老师的壶(黑砂器),会软化水。”没什么特别开场,这算是吧。光环加身的大师确实给人严肃不苟言笑的第一印象。我也第一时间确凿了在北京听过的王顺明收集茶袋,用时再塑封,一直用到不能装为止。垃圾分类的“其他垃圾”,在他这里是“可回收物”。我还在琢磨,喝岩茶不都是精确投茶量、温度,甚至于坐杯时间,以免泡砸吗?
“投茶量不是标准,是习惯!泡茶就像做菜,随意泡。”给大红袍制作技艺定国家标准的人如是说。果真,说着茶就闷太久了,他顺手拿起刚送来的热水壶,对了白开水就喝,说这是同比浓度下降。我一喝,确实很好喝啊!能到这个境地的手艺人,一定是破了很多执念的人。
好几个学生在执着的问:“老师老师,你刚说什么?我没记住。”
“我不讲第二遍。”他哈哈大笑,确实没再说第二遍。
美学三段论,于茶也是。低品味喝茶是茶,中品味喝茶不是茶,高品位喝茶还是茶。
他说泡茶师不要学太多制茶,不然搞得别人没饭吃。也强调了“茶艺师”就是得体大方表演,“审评师”就是客观评茶,“泡茶师”要看人泡茶。闻茶时“奶香”不如“乳香”优雅;“回魂汤”惊悚,不如“不忘初心”谁听都开心;正山小种的“桂圆香”应该是“干果香”;焙火不是“文火慢炖”,应是“稳火攻心”一次到位,不得犹豫等等。特地点到我这个从北京来得媒体人。其实我并不是来做报道,喝茶只是我工作之外的生活。
这是大多数人见到他能看到得大师传道、授业、解惑。但我眼中的角色是圆形的,不能肤浅地扁平处理。我总觉得破除了许多小执着的人,会步入某种大执着。
有几处有深意的画面。一个是聊到他在北京饭店给一百多个国家外宾泡茶,临时决定换掉大红袍,让小罐茶负责人调集茉莉花茶来泡。理由很简单:“给老外泡茶讲什么韵!香就够了…”我知道这是他很骄傲的一次“看人泡茶”案例,也是笔者们很有兴趣采集去流传得故事。
泡到一款看家茶“守艺”的时候,他郑重其事地站起来。第一泡出完水,提高音调:“快!闻香!”我正要说“奶…”,马上收回来说:“乳香。”确实心旷神怡,从工艺到香气和茶汤趋于完美的茶。我想也不不必去询问品种、山场或拼配了…知道了以后也不一定舍得喝,在北京一些茶楼这一泡茶就卖到两三千。
整个下午我都守在他的爱徒李青蔓旁边,时不时就能消化一泡他自封袋的私房茶。他的私房茶要么是他特爱喝得,要么就是卖不出去的茶。他说:“我不能因为学生不优秀就不教,对茶也是。”一个老套的剧情,但我确实相信了。
晚餐他和师娘一定要请学习的茶师们吃饭,要我坐旁边,怕我做《回家吃饭》节目,没有“回家吃饭”的感觉。他吃得并不多,走到另一桌旁边坐下:“你们吃,我看你们吃。”闽东口音和他性格一样,咸甜味道。
下午的茶喝着喝着就忽然有一口特别出挑的,一桌人都不敢猜测品种,因为王顺明的拼配和火功是出了名了的好,这也保证了即便是喝他们家最便宜的通货都很站得住脚。我也有这样的喝酒习惯,名庄喝基础款来断定水平。下午四点过,他几十年做茶午休的生物钟结束,他人到哪桌,他的甜白釉盏就先到。
我便开口问:“这个袋子里的茶我们两泡一起泡,以我不成熟的味蕾经验,我觉得品种是肉桂、老树,因为它的…”我还没讲理由,就被肯定了。
“对,没错。你有舌头!是肉桂,老树,水帘洞的,产量才十来斤就自己喝了。”他说。
“山场我喝不出来。”我说。
“我也喝不出来!武夷山没几个人喝得出来!”王顺明哈哈大笑。
突然想起之前见过纠结山场,并一口能喝出来得“品味大师”们,滑稽又吊诡。
王顺明的直爽也直接复制粘贴在爱徒李青蔓的骨子里。第二天齐云峰百茶宴,50多款教学茶,茶会选了5样喝。白鸡冠打头,马头岩肉桂收尾。这样的高规格茶会很关键,因为即便是全国各地来的茶人不那么懂岩茶,至少也能带着正确标准回去给普世茶客普及茶。
好茶就是好茶,不好就是不好。对面挤来一个武夷茶商,想把自己15年的陈茶和老枞水仙拿过来试试高下,青蔓倒是很大气给泡了,但是一股子湿仓味扑鼻,我一询问竟然复焙21次火!一入口,后发酵的酸就像热醋洒在老书柜里,我连连摇头,借机换茶。青蔓直言快语说:“这茶你们都敢喝?黄曲霉素都快超标!”带茶的人还带了一位以前农大茶学专业的科班茶人,笑容逐渐消失,表情比旁边的汉白玉狮子都凝固。不在话下…
有茶人问了我一个不错的问题:“什么是大红袍?”这也是我疑惑很久又怕问出来业余的问题。
据我求证,要从广义和狭义上来解释。“广义大红袍”几乎代表整个武夷岩茶,也就是武夷岩茶可以统称“大红袍”。“狭义大红袍”是指成百上千武夷岩茶品种里的一种。另外,那几棵母树大红袍基因测出来是奇丹、北斗、雀舌。
当代的岩茶历程了有性繁殖到无性繁殖。最早上天眷顾武夷山人,从天上吐了两颗种子下来。用“小种”和“岩茶”让人们对这片土地的产物上瘾并眷恋这里。从菜茶到奇种再到名丛,大红袍就像选美一样脱颖。
凡物皆有可观,看着一茬茬后浪冒尖儿,名义上大红袍还是头牌,但新茶客对肉桂“游于物之外”的迷之高香以及老茶客对老枞水仙“游于物之内”的欲之无穷,总觉得大红袍有一种不能有忧伤、时刻需喜庆的吉祥物的寂寥感。尤其每每听老茶人说:“送礼大红袍,请客用肉桂,养生喝水仙。”唏嘘:谁在爱我?我在爱着谁?…
趁着晚宴的情绪还没升温到不能拔腿,叶先生叼着烟斗从胡子下的嘴角流给我一个“你快说,我们要走!”的微表情。我们是要拜访一位他嘴里的大神。70高龄、只做一款茶、住了一片山的L先生。重点是要试试他的黑砂壶能不能烧一壶好水泡L先生的茶。
一处卷闸门缓缓升起一对比招财猫还要快乐的土狗迎门,知分寸,也明确来意。一只送客到前院,另一个在曲径里穿梭,有些略微厌人地过分活跃,至少它不不适合这样幽清的夜晚。还好一分钟就穿到宅子的客厅。
夜色里看,真的是镶进浅山腰的一处建筑,没有什么特殊风格,但有年代感,看得出曾经有刻意时髦过。我想应该是一个长胡子的长袍道人形象,结果是一个退休养生很好的清瘦老干部。一丝不苟,走路没声,矍铄的外貌。
我仔细观察了L先生模式化的泡茶技法。两把紫砂水平壶、硕大的公道杯、自如的但几乎精准的投茶量、用表掐荔枝炭炉铁壶煮水的时间。气氛就像小时候周润发的百年润发广告女主的头发,乌黑顺滑梳子从头至尾没卡顿。一口气快速出了六壶茶汤,四五六泡稍微坐杯,但也速度出水。除了第六壶尾水进入主人杯,剩下竟然全部注进一个大的梅子青龙泉公道杯里。这是来武夷山极少看到刻意讲究茶器的一次。叶先生话很少,中间的朋友洋溢着赞誉,我只字未动,心思毕竟在茶里。
L先生询问了一些关于砂器的参数和烧制工艺,开始烧水。间隙讲了他手里这把量身定制的铁壶,山西的铸铁,一缸子铁水上下五分之二浮末和沉淀倒掉,只留中间五分之三铁水铸造。L先生是典型的实践主义,对泡茶水的要求也高,武夷山的自来水就很好,PH值在6.8弱酸性,沉淀后是最佳状态。他说他墙上挂着一个日本来得电解质分离机器,把水PH值调到7.0+喝茶就不对了。3年试了600把水平壶,对壶胚目数、水球、出水嘴、壶盖高低都有极严苛的标准。
“喝得惯这个茶吗?”他问我。一直对我寡言,或许是L先生觉得年轻人并不痴茶。“我挺喜欢,我平日也爱喝老枞水仙,您这是足焙火又足退火的”我说。“铁壶和黑砂壶哪个泡茶比较好?”又问我。“坦白说…是砂器,因为萃得汤透,明显上扬。”L也认同。
他更在意每一株老枞的质量和微气候,而并非单纯依靠出名的山场。我一问关于“客土”和“含水量”等专业问题他就拿出纸笔一一详尽…他拿出几十年前生态不太好的老照片说:“原来景区里原居民种菜当茅房的地方都拿来种茶就一定好吗?它需要一个好的生态,包括每棵茶树的间距,土壤的肥沃…我觉得那些人追求牛栏坑啊马头岩啊还蛮无聊的…”这显然又是一场江湖里各自仗剑论不清得道。但有一点很清楚,那就是越老的茶客更愿意喝足焙火又足退火的老枞水仙。
我常喝得口粮“奇山水仙”的制作者小罗记忆里的童年也是闷一大壶老枞水仙,全家老少谁渴就来喝。他说:“肉桂是糖,水仙是盐。”
倒是也妙,他家几代中医也几代制茶。他一直温吞无声地泡茶给我,我每次茶饱提腿想告别他说再试试这个茶。他的茶都是足火又退火,不香腻,但汤感华丽。有老中医那种抚慰感,不那么焦躁热烈地砸舌头,反倒是热汤总会从舌根返上来一股子清凉。
有一次我在太原给朋友们喝小罗的茶,有一粗壮的哥们儿刚气急败坏打完电话进来一口端了,马上说:“我艹,怎么一股子薄荷味儿啊?”不爱喝茶,却直击人心。有时候门外汉才真的拿着敲门砖。我到现在一有好茶就想跟他喝。
宋徽宗的皇家画院培养了中国最一流的书画家,李唐、张择端、王希孟等等。然而国破家亡时,都是落汤鸡。李唐南逃过太行山时被土匪拦住了!
李唐说:“我真没钱!”
土匪说:“放屁,你拉一车啥?”
李唐说:“画!你不懂…”
土匪说:“有病,我瞅瞅!”
就这样,土匪和画家进行了一次长谈!土匪一点就通拜李唐为师,一起下江南了。并成为中国历史上最有品味的土匪,好汉叫萧照。萧照从天意那得到一把斧头,把大山劈开推到旁边,中国山水意境出现了大留白时代。一派奇趣又气吞山河!
喝太多我也记不住,但后来最喜欢的几口茶汤都是老枞水仙。他和爱人朱姐的中医馆行医,被度假区密麻的茶叶店覆盖。她抱着孩子微笑着念:“你看他们就那样拼配茶。”我回头看俩人就在路上麦子扬场一样配茶,盒子上写着顶级金骏眉。滚滚红尘里浑浊不知是尘土还是毫毛。朱姐嘴角上是人母的温柔,眼里一定跌宕着鄙夷。
我想写得《武夷拜茶记》写完了。这时才发现想说的什么都没说清,就像从武夷山归来后才发觉一无所获一样。众生如朝圣一般去武夷山拜茶都能得到真茶吗?能,你一定能得到你此时品味段位所能得到的茶,也只可能这样。
2020年10月28日15时23分,国家级大红袍非遗制作传承人陈德华先生仙逝,享年79岁。
每位大师级制茶人都有坚实基本功、制茶体系和集一生审美力的茶之哲学。他们必定放下许多凡夫的“小我执”,又进入某种“大我执”;必定忍受了大千世界许多“小寂寞”,而陷入某种“大孤独”。
他们会怀念吗?怀念有无数困惑和热情的茶人少年时吗?会怀念每天拿几泡茶,无时无刻“斗茶”,赢了自然开心,输了也收获了他人好茶的无忧愁的好心情吗?
关于岩茶的“枞”和“丛”之使用,行业内各自有定义。但无官方的规范。想来“韵”是意会不可言传懊恼人,也是茶这片叶子让人疯狂着迷的根本。
据《武夷山市志》的相关记载显示,在民国时期林馥泉就已经将武夷岩茶详细归类为名丛奇种、单丛奇种等,在五六十年代,分为名丛、提丛和单丛等,在对武夷岩茶分类的历史发展进程中,学者们都是使用“丛”字,而非“枞”。包括我国茶学学科带头人陈宗懋所主编的《中国茶经》一书中和武夷岩茶科研带头人姚月明在其《建茶微史》的文章中,关于武夷岩茶分类的描述,武夷“四大名丛”的使用,也是“名丛”并非“名枞”!
丛,指的是密集生长在一起的草木。
枞,又名“冷杉”,常绿乔木,茎高大,叶线形,树皮为鳞片状,果实呈椭圆形,大多生长于高寒地带。
可不可以这么理解 :一般武夷岩茶都是灌木的丛,水仙是小乔木 所以叫枞?
故笔者除了“四大名丛”使用“丛”,其余“老枞水仙”、“枞味”都使用“枞”字。特此说明。
(阿平和胡耀对文章亦有贡献,特别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