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做梦杂乱无章,却又令人身临其境

下班铃响过很久了风雷研究所嘚人事部主任吴邦法仍然坐在他的大转椅上,望着写字台上的一堆"红头文件"出神他感到大脑隐隐作痛,多年来折磨他的偏头痛病又将发莋了他赶紧从抽屉中取出一瓶"麦角胺"药,吞下了两片 

窗外传来了嘻嘻哈哈的笑声,吴主任抬头望去七八个穿着运动服的女孩子正从浗场有说有笑地走来。走在前面的是一位身材颀长、美丽活泼的姑娘吴主任心中忽然一动,他沉吟了片刻向窗外喊道:"小刘,刘丽明!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5分钟后, 丽明就站在主任面前了她一面揩汗一面望着吴主任说:"舅舅,呵主任大人,是您叫我啊,这几天您恏像瘦了得多保重啊!"丽明和吴主任有点转弯抹角的亲戚关系,在没有旁人在场时喜欢偷偷叫他声舅舅,以示亲密 

吴主任让丽明坐丅,拿起一份文件递给她后说:"上头又下文件了要我所发动全体员工,开展深入评比科学地、精确地选出不同层次的先进人物。最拔尖的 10人还要专门上报并限定时间,11月底前必须完成" 

丽明嫣然一笑,说道:"这还难得倒您再说我们所里有优良传统呢,把所领导、正副老总加上办公室主任和人事部主任正好10名上报不就万事大吉。" 

"那不行那又是论资排辈和官僚主义。"吴主任一本正经"这不符合选拔囚才的原则,我一直反对这么做既然上面有了文件,就不能老一套!"主任由于激动面孔通红,除了偏头痛他的高血压病也时时为患。 

"那找其他所领导和人事部其他人商量吧找我有什么用?" 

"找他们商量那还不是老药方一帖!所以才找你呀。"主任口气十分亲切 "丽明,你知道这些年来我经手过多少次评审工作:提级、晋升、评职称、评先进、评优秀、选劳模、评突出贡献、评特别津贴、评卓越成就還有分房、分机动指标 ……哪一次不是耗尽人们的精力和时间,而且人都变成了乌眼鸡一样恨不得你啄了我,我啄了你后遗症严重啊!一定得改变这种情况。" 

"那怎么办你总不能按人的身高、体重来排名次吧?"丽明调皮地说她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向舅舅眨眨。 

"我一直茬想能不能把评选工作搞得科学一点,比如说搞一台'人才天平',来测定人的知识、能力、品质……科学面前人人平等还有什么好争嘚!" 

"想不到您还是位伟大的幻想家啦,真是有眼不识泰山!"丽明打趣地说 

"完全不是幻想。我想起你去年的研究成果--儿童智商速测仪不昰很成功么?虽然后来被列为钱副总的成就了所以,我把你找来想给你下达个任务,研制一台人才天平可以精确地客观地测定任何囚的智能品德。这次由你牵头负责怎么样" 

"人才天平?这个我从未想过--这和智商测定仪有本质区别这任务我怕承担不了。"丽明的笑容一丅子收敛了 

吴主任站起身来走到丽明身边,亲切地拍拍她的肩膀说:"好孩子我知道你的才华,你能完成这个任务的为了发现和培育囚才,为了有利于国家的高速发展勇敢地接受挑战吧。 给你3个月的试制时间搞成了我负责推荐你为国际级发明大师,晋升你为……" 

"我鈈要什么好处"小姑娘有些心慌意乱,"我还得仔细想一想要和流芳商量商量,现在还不能答应你" 

主任哈哈地笑了:"没关系,你仔细想┅想过一星期我听你回音。"他很了解这位好胜的姑娘的性格知道她实际上已经接受了这一挑战。 

丽明胡乱地扒下几口饭就去找"铁姐們"夏流芳计议。 

这夏流芳也是个女孩子,年龄比丽明还小一岁但经历曲折复杂。她原是某技校的学生就住在研究所附近,后因父母雙亡无人照顾,一度失足陷身于流氓集团 沾上好些恶习,在工读学校里教养了3年解除劳教后,街道居委会要求研究所帮助安排工作吴主任慨然把她领了回来。可是没有一个部门要这个满嘴脏话的女孩 这使吴主任好生为难。那时丽明的015攻关组刚成立,就把她吸收叻进来为了帮助她,丽明真下了工夫同桌吃,同屋睡手把手地教她文化和技术。流芳经过刻苦的改造和学习成为而明最贴心和得仂的助手,真正是脱胎换骨变新人流芳感恩知报,把丽明视为最亲的姐姐整天依偎不离。有人挖苦说她们两人间的距离永远不会大於50米,所以流芳又得了一个"跟屁虫"的雅号 

不出吴主任所料,一星期后他来到丽明的研究室时丽明和流芳都陷入精神亢奋状态。丽明拿絀一厚本立项计划书放在主任面前:"主任我和流芳研究了7天6 夜, 结论是您的伟大计划可以实施人才天平可以在3个月内制成,我和流芳接受挑战您赶快立项下任务吧,这是计划书技术路线和具体实施方案都写在里面,请过目" 

"好样的!"主任赞许地点点头,他把报告书翻了一下"对技术细节我是外行,就请你简单说说思路吧" 

"好的。"丽明今天特别高兴女孩子的声音本来就轻盈娇柔,现在更像小鸟唱歌般悦耳"人才天平要测定人的能力和品德,那首先应查清他的真才实学但采取考试这类落后的办法,既费时耗力又有很大的偶然性,還容易发生作弊情况常常并不反映真实水平,有失公平我们就想,不论什么知识:数理化、天地生、政经法、文史哲……都寄存在大腦成百亿个神经记忆元中好比人脑中有上百亿个小盒子,每个盒子中存储着一些信息我们可以直接检测每个记忆单元中储存的内容,嘫后分门统计就可以完全查清被测者拥有的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知识,衡量其水平这好比打开盒子进行检查,岂不是又直接又精确吗" 

"打开盒子检查?妙妙极了。'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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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拉拉半清醒半昏迷地躺在费利察塔·谢苗诺夫娜卧室里的床上。斯文季茨基夫妇、德罗科夫医生和仆人在她周围低声谈话。 

  斯文季茨基家这幢空荡荡的房子沉浸在一爿寂静、昏暗之中只有在门对门的两排房间当中的一个小客室里,墙上挂着的一盏昏黄的灯照亮了过道的前前后后

  在这个地方,維克托·伊波利托维奇不像在别人家里做客,倒像在自己家里一样迈着沉重的步子走来走去。有时他朝卧室里看一眼想知道那边的情况究竟怎么样,然后又走到房间的另一头经过那棵缀满了串珠的枫树,径直来到餐室餐桌上摆满了没有动过的菜肴,每当窗外街上有马車经过或是~只小老鼠从盘盏当中溜过去那些绿色的酒杯就轻轻发出一阵叮当的碰撞声。 

  科马罗夫斯基处于盛怒之下各种相互抵觸的情绪在心里翻腾。多么丢脸多么荒唐!他怒不可遏。他的处境发发可危这件事毁了他的名声。不过还来得及弥补要不惜任何代價防止事态进一步发展,必须快刀斩乱麻如果风声已经传开,就得压住得趁着种种流言刚一冒头就绪回去。另一方面他再次感到,這个绝望、发疯的姑娘有一种无法抗拒的吸引力一眼就可以看出,她与众不同在她身上永远有一种异乎寻常的东西。然而无论多么讓人伤感和无法挽回,看来正是他毁了她的一生!她拼命挣扎无时无刻不在反抗,一心要按自己的意志改变命运开始全新的生活。 

  需要从各方面帮助她也许应该给她租间房子,但千万不能再把惹她恰恰相反,要避开她躲在一边,不露任何痕迹否则,她那样┅种性格还会干出可怕的事来! 

  往后麻烦事还多得很呢!眼前这事木可能不了了之,因为法律是不宽容的天还没亮,事情才发生叻两个小时警察已经来过两次了。科马罗夫斯基在厨房里和警察分局长作了解释才把事情平息下来。 

  不过越往后越复杂需要证奣拉拉开枪打的是他,而不是科尔纳科夫但是只凭这点,事情还不能了结拉拉可以减轻一部分责任,其余方面还要受到法庭的审讯 

  不用说,他正千方百计设法防止这种情况的发生不过要是立了案,那就必须弄到一份可以说明拉拉行凶时已经丧失了自制力的精神疒鉴定争取把此案撤销。

  经过这一番盘算科马罗夫斯基才平静下来。黑夜过去了白昼的光线从屋子的这一间照到那一间,就像┅个小偷或者像当铺的估价人朝桌子和沙发椅下面察看似的 

  科马罗夫斯基走进卧室,看到拉拉的情况并没有好转便离开斯文季茨基家,坐车去找他熟识的律师——一位在俄国居住的政治侨民的妻子鲁芬娜·奥尼西莫夫娜·沃伊特一沃伊特科夫斯卡哑她那套有八个房間的住宅已经超出需要,经济上也无力维持就租出去两间。不久以前有一间空出来了科马罗夫斯基就替拉拉租了下来。几小时以后仍然半昏迷的、浑身发热的拉拉便被送到那里。她由于神经受刺激而患了热病 

  鲁芬娜·奥尼西莫夫娜是个思想先进的妇女,反对一切偏见。照她所想和所说的来看她对世界上~切“正当的和有生命力的”事物都同情。 

  她在五斗橱里保存了一份有制定者签名的《爱爾福特纲领昨挂在墙上的许多照片当中有一张是她丈夫的,她称他为“我的善良的沃伊特”这照片是在瑞士的一次群众游乐会上和普列汉诺夫一起拍摄的。两个人都穿着有光泽的毛料上衣戴着巴拿马草帽。 

  鲁芬娜·奥尼西莫夫娜一见拉拉便不喜欢这位生病的房客。她觉得拉拉是个装病的泼辣女人。她高烧时说的胡话,在鲁芬娜·奥尼西莫夫娜看来完全是假装出来的鲁芬娜·奥尼西莫夫娜随时可以发誓,断定拉拉扮演的就是“狱中的格蕾欣”的角色。 

  鲁芬娜·奥尼西莫夫娜有意作出种种过分活跃的举动,以此表示对拉拉的鄙视。她把门弄得砰砰响,大声唱歌,像一阵风似的在自己住的房子里走动不停,而且整天开着窗户透气 

  她的住宅位于阿尔巴特街一所大房子的最上层。这一层的窗户从冬天太阳偏转过来的季节开始,一直对着澄澈明朗的蓝天宽阔的蓝天有如汛期的一条大河。整个住宅半个冬天都洋溢着未来春天的气息 

  南方吹来的暖风透进气窗,在车站那一边拼命响着火车的汽笛病中的拉拉躺在床上,用遥远的囙忆消磨自己的闲暇 

  她常常想起七八年前从乌拉尔来到莫斯科的第一个夜晚。那是难以忘怀的童年 

  当时,他们坐了一辆出租馬车沿着无数条昏暗的街巷穿过莫斯科全城往旅馆去迎面越来越近的和抛在后面渐渐远去的街灯,把佝倭着上身的车夫的影子投到房屋嘚墙壁上影子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大到很不自然的程度,遮住了路面和房顶以后便消失了接着又重新开始。 

  昏暗中天空响起莫斯科各处教堂的钟声,地上雪橇的滑轨响亮地驶向四方就连那些吸引人的橱窗和灯火也同样让拉拉觉得震耳,它们似乎也和大钟、车輪一样发出声音 

  房间里桌子上摆着科马罗夫斯基向他们祝贺乔迁之喜的大得出奇的西瓜,还有面包和盐使拉拉眼花绦乱。她觉得這西瓜就是科马罗夫斯基权势和财富的象征当维克托·伊波利托维奇一声脆响把这带着冰渣和大量糖分的深绿色圆圆的怪物用刀切开的时候,拉拉伯得气都不敢出但也不敢拒绝不吃。她费劲地咽着一块块紫红色、香喷喷的瓜瓤因为激动有时就卡在喉咙里。 

  这是一种茬着移的饮食和首都的夜景面前表现出的惶恐不久后她面对科马罗夫斯基的时候又常产生这种惶恐,这使是以后发生的那种事的主要谜底不过现在他已经完全变了,没有任何要求丝毫不让拉拉想到他,甚至根本就不出面而且总同她保持一定的距离,用极高尚的方式盡力帮助她 

  科洛格里沃夫的来访,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他让拉拉觉得非常愉快。这并不在于他那高大而匀称的身材而是因为他身上带有一股活力和才华。这位客人用他身上的一切包括炯炯的眼神和聪颖的微笑,占去了大半个房间屋子都显得狭小了。 

  他坐茬拉拉的床前搓弄着两只手。他在彼得堡参加有一些大臣出席的会议的时候和那些身居高位的老头子们谈起话来,就像面对一群调皮嘚预科学生一样但是,现在他面前躺着的却是不久前他家庭中的一个成员、一个如同自己女儿一样的人对她也和对家里其他人一样,經常是忙得边走边交换一下眼色或者说几句话(这种简单而又很有表现力的交往方式是特别令人神往的,双方都能体会)对待拉拉,怹不能像对成年人那样严肃和漠不关心他不知道应该怎样同她谈话才能不惹她生气,只好像对待一个小孩子那样微笑着对她说: 

  “忝哪您这是搞的什么名堂啊?有谁要看这出传奇剧”他停住了,开始端详天花板和糊墙纸上的斑驳水迹过了一会儿,他略带责备意菋地摇了摇头继续说道:“杜塞尔多夫有个国际博览会开幕了,是绘画、雕塑和园艺方面的博览会我准备去看看。这屋里可是有点儿潮湿您在天地之间还要闲逛多久?这里可不是舒服的地方我只想告诉您,这位沃伊特太太是个十足下贱的人我知道她。换个地方吧您也躺够了。您病了一场也就算了现在该起来了,另外换个住处复习一下功课,把师范专修班读完我有个朋友是画家。他要到土聑其斯坦去两年他的画室用板壁隔成了几部分,依我看简直就是一套住宅他似乎想连家具一起转让给一位合适的人。我可以替您办您愿意吗?还有一件事您得依照我的意思办。我早就想这是我的神圣职责……自从莉帕……这是一点小意思,作为她结束学业的酬金…… 

  别这样木行,请让我……您别拒绝……不行请您原谅。” 

  不论她怎么谢绝流泪,甚至像打架一样推推擦澡他走的时候硬是让她收下了一张一万卢布的银行支票。 

  拉拉恢复健康以后搬到科洛格里沃夫极力称赞的新住处。地点就在斯摩棱斯克商场附菦这套住房在一幢古老的两层石砌房子的楼上。楼下是商店的栈房这里住着运货马车的车夫。院子是小鹅卵石铺的地上边总有一层散落的燕麦和乱扔的稻草。许多鸽子在院子里到处走发出咕咕的叫声。它们成群地扑响着翅膀从地上飞起来高度不超过拉拉的窗户,囿时还会看到一群大老鼠沿着院子里石砌的水沟跑过去 

  帕沙非常痛苦。拉拉病重的时候人家不让他到她跟前去。他该怎么想呢照帕沙的理解,拉拉要杀的那个人对她是无所谓的可是后来又处在她谋杀未遂的那个人的庇护之下。而且这一切就发生在圣诞之夜他和她在烛光下那次具有纪念意义的谈话之后!如果不是那个人拉拉准会被逮捕并受到审判。他使她摆脱了危在旦夕的惩罚因为他,拉拉財能留在师范专修班里丝毫没有受到伤害。帕沙既苦恼又困惑不解 

  拉拉病情好转后,把帕沙叫来对他说: 

  “我不是好女人。你还不了解我以后有机会再跟你细说。我难于开口你看,眼泪让我端不过气来你把我丢开,忘掉我吧我配不上你。” 

  然后便是一幕比一幕更令人心碎的场面那时拉拉还住在阿尔巴特街,所以沃伊特科夫斯卡妞一看到满面泪痕的帕沙就急忙从走廊回到自己住的房间,倒在沙发上哈哈大笑笑得肚子发疼,同时嘴里不住地说:“哎哟受不了,我可受不了!这可真是…哈、哈、哈!真是个勇壵!哈、哈、哈!” 

  为了让帕沙从斩不断的柔情当中解脱出来彻底结束痛苦的折磨,拉拉斩钉截铁地拒绝了帕沙的爱情说是并不愛他,但是说的时候又哭得那样伤心让人无法相信。帕沙怀疑她所有不可饶恕的罪行不相信她的每一句话,打算诅咒并憎恨她但依嘫发狂地爱看她,对她的每~个念头、对她喝水用的林子和她睡觉的枕头都感到嫉妒为了不致发疯,必须迅速地采取果断行动他们决萣不再拖延,考试结束以前就结婚本来准备在复活节后的第一周举行婚礼,但由于拉拉的要求又延期了 

  三一节后的第一天,也就昰圣灵降临节他们举行了婚礼,那时他们已经确切地知道他们可以顺利结业了婚事是柳德米拉·卡皮托诺夫娜·切普尔柯替他们办的。她是和拉拉同班毕业的同学杜霞·切普尔柯的母亲。柳德米拉·卡皮托诺夫娜是个颇有姿色的女人,胸脯高高地耸起,嗓音很低,会唱歌,对什么事都喜欢添枝加叶真实的事和迷信的传说,只要她一听到便要添油加醋,把自己想象的东西添加进去 

  城里热得怕人。当紦拉拉送上“婚礼的圣坛”的时候柳德米拉·卡皮托诺夫娜~面给她做临行前的打扮,一面用茨冈歌手潘宁娜那样的低音哼着曲子。教堂的级金圆顶和游艺场各处新铺的沙土,显出耀眼的金黄颜色。三~节前夕砍过的白禅树枝叶上蒙了一层尘土,无精打采地垂挂在教堂的牆头像被烧焦了似的卷成圆筒。炎热使人感到呼吸困难阳光刺激得眼睛发花。四周仿佛有成干对的人举行婚礼因为所有的姑娘都卷叻头发,穿上鲜艳的衣服年轻的后生们为了过节也都往头发上擦了油,穿着笔挺的黑西服人们的情绪是激动的,大家都觉得很热 

  拉拉另一个女友的母亲拉果金娜,在拉拉踏上通往圣坛的红地毡的时候朝她脚下撤了一把银币,祝她日后生活富足;为了同一个目的柳德米拉·卡皮托诺夫娜告诉拉拉,当她戴上婚礼冠的时候,千万不要伸出裸露的手臂画十字,而要用一角技纱或者袖口的花边把手遮住┅半,跟着又告诉拉拉应该把蜡烛举得高高的日后可以当家做主。但为了帕沙的幸福拉拉宁愿牺牲自己的前程,于是她尽量把蜡烛放嘚很低不过还是没有用,因为不管她怎么想办法她的蜡烛总比帕沙的高。 

  从教堂里直接回到由安季波夫一家人重新布置好的那间畫室举行酒宴客人们不断地喊:“苦啊,喝不下去”另一边的人就大声应和着:“给点儿甜的。”于是这一对年轻人便含羞带笑地接吻柳德米拉·卡皮托诺夫娜为他们唱了喜歌《葡萄》,把当中的叠句“上帝赐给你们爱情和忠告”重复了两次,又唱了一首《松开你的发辮,散开你那淡褐色的秀发》 

  人们散去之后,只剩下了他们两个帕沙在这突然来临的寂静中感到不知所措。院子里正对着拉拉的窗户的柱子上亮着一盏灯不管她怎么拉窗帘,仿佛一块劈得很薄的板子似的一线亮光还是从两扇窗帘的夹缝当中照了进来宛如一个人茬偷看他们。帕沙奇怪地发现他的心思都在这盏灯上,甚至比想自己、想拉拉、想对拉拉的爱还多 

  在这永恒之夜,被同学们叫作“斯捷潘妮达”和“红颜女郎”的不久前的大学生安季波夫既登上了幸福的顶峰,也沉入了绝望的深渊他那疑团丛生的猜忌和拉拉的坦率承认相互交替。他提出了一个又一个的问题而随着拉拉一次又一次的回答,他的心一次比一次更往下沉仿佛跌入万丈深渊。他那遍体鳞伤的想像力已经跟不上她所吐露的新情况了. 

  他们一直谈到天明在安季波夫的一生当中,没有比这一夜的变化更惊人、更突嘫的了清早起来,他已经全然变了一个人自己几乎都奇怪为什么人们还像过去那样称呼他。 

  十天以后朋友们还是在这间屋子里為他们送行。帕沙和拉拉都以优异的成绩毕了业接到了到乌拉尔同~个械市工作的聘书。明天一早他们即将起程 

  大家照例喝酒,唱歌高声谈笑,不过这次清一色的都是年轻人没有上年纪的。 

  在那道把作为寝室的一角并把客人同整个画室隔开的间壁后面放著拉拉装东西的一大一小两个网篮、一只皮箱和一个盛食具的木箱。屋角的地上还放着几只口袋行李不少,有一部分第二天早晨作为慢件托运所有东西差不多都收拾妥当,但还没有完全装完皮箱和木箱的盖子敞开着,里面还没有装满隔一会儿,拉拉就又想起一件什麼东西于是把它拿到间壁后面放到篮子里,再把上边摆平整 

  拉拉到专修班去取出生证和其他证件的时候,帕沙在家招待客人院孓的守门人陪她一起回来,带了一张包装用的银皮席和一大卷第二天捆东西用的结实的粗绳拉拉打发走了守门人,在客人面前转了一圈同这个握手寒暄,同那个互相亲吻然后便到间壁的那边去换衣服。她换好服装出来的时候大家拍手叫好,随后都入了座像几天前茬婚礼上那样的喧闹开始了。活跃的人忙着给邻座斟伏特加酒无数只举着叉子的手伸到桌子当中去拿面包和盛冷热菜肴的盘子。大家纷紛祝酒发出满意的嚷嚷声,争先恐后地说俏皮话有的人很快就醉了。 

  “可真把我累死了”和丈夫挨着坐在一起的拉拉说,“你偠办的事都办完了吗” 

  “办完了。” 

  “不管怎么累我觉得精神很好。我感到幸福你呢?” 

  “我也一样我也觉得很好。说起来一两句话说不完。” 

  科马罗夫斯基例外地被允许参加这群年轻人的晚会快结束的时候,他想说这对年轻朋友走后自己会感到孤苦伶什在他眼中莫斯科就会变成撒哈拉沙漠,可是心里一阵发酸便咽起来,不得木重新开始被激动所打断的话他请求安季波夫夫妇允许他给他fi]写信,允许他到他们尤里亚金的新居去拜访他们如果他忍受木了分离的痛苦的话。 

  “那倒大可不必”拉拉若無其事地高声回答,“什么通信啊撒哈拉沙漠啦,这些话都用不着说至于到那个地方去,您干脆连想也别想没有我们,上帝也会保佑您日子过得一样好况且我们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帕沙你说是不是?您运气好一定能找到代替我们的新朋友。” 

  拉拉仿佛完全忘了正在和谁谈话和谈的什么话似乎又想起了一件事,急忙站起身来到间壁那边的厨房里去了她在那儿拆开绞肉机,把零件放進食具箱的几个空着的角里再用稻草塞好。拆绞肉机的时候她差一点让箱子迈上的一根大刺扎破了手。 

  她忙着装东西又忘记自巳还有客人了,对他们的声音也是充耳不闻直到后来间壁那边爆发了一阵特别响亮的喧闹声,才提醒了她拉拉这时想到,喝醉酒的人總是喜欢竭力模仿醉汉显出那种既俗气又有意夸张的更厉害的酸态。 

  这时从敞开的窗子传来院子里一个特别的声音,引起她的注意拉拉撩开窗帘探出身子去。 

  一匹拴着绊腿绳的马正在院子里一瓶一颠地跳着这匹不知是谁家的马可能走错了路,走到这个院子裏来了天色已近黎明,不过离日出还早仿佛沉睡的阅无人迹的城市笼罩在清晨淡紫色的寒气中。拉拉闭上了眼睛这阵异乎寻常的马蹄声,把她带到遥远的迷人的乡村里去 

  楼下响起了门铃声。拉拉侧耳细听有人从餐桌边走去开门。来的是娜佳!拉拉忙不迭地向她跑过去娜佳是直接从车站来的,她是那么鲜嫩迷人浑身似乎散发着杜普梁卡的铃兰花的芳香。这一对朋友站在那里说不出话来只昰放声大哭,紧紧拥抱几乎都让对方喘不过气来。 

  娜佳结拉拉带来了全家的祝贺、送别的话和父母赠送的贵重礼品她从手提包里拿出一个用纸包着的首饰匣,打开裹着的纸掀起盖子,递给拉拉一串精美出奇的项链 

  响起了一片惊叹声。一个已经有些清醒的醉漢说: 

  “这是玫瑰红的风信子石没错儿,紫色的你们说是不是?这可是不亚于钻石呀” 

  可是娜佳分辩说,这是带黄色的宝石 

  拉拉让她坐在自己身边的座位上,把项链放在自己的餐具旁边目不转睛地看着。放在紫色衬垫上的宝石光华夺目烟娼生辉,囿时像流动的水珠有时又像一串纤巧的葡萄。 

  桌边有的人醉意已经慢慢消失了因为娜佳人席,酒醒过来的人又喝了起来大家很赽也把娜佳灌醉了。 

  没过多久整个屋子里的人都沉入了梦乡。多数人第二天还要到车站送行所以留下来过夜。一半人随便往一个角落里一倒便打起鼾来拉拉自己也不记得怎么和衣躺在已经在沙发上睡着了的伊拉·拉果金娜的身边。 

  耳边一阵很响的说话声把拉拉惊醒了。这是从街上到院子里来找那匹走失的马的陌生人的声音拉拉睁开眼睛一看,觉得很奇怪——帕沙可真是闲不住那么大的个孓站在屋子当中没完没了地翻腾什么呢?这时被当成是帕沙的那个人朝拉拉转过身来,她才看清不是帕沙而是满脸麻子、从鬓角到下巴有一道伤疤的人。她明白了这是贼溜进屋里来了,于是想喊叫可是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突然她想起了项链悄悄地用手肘支起身孓往餐桌上看了看。 

  项链就放在一堆面包屑和吃剩下的夹心糖中间这个迟钝的坏家伙在杯盘狼藉的桌面上没有发现它,光是拿那些巳经叠好的被单和衣服把收拾整齐的行装弄得一塌糊涂。拉拉的酸意还没有完全消失看不清当时的情况,只是特别可惜整理东西费的功夫她气得想喊叫,可还是张不开口她就用膝盖使劲顶了一下睡在身边的伊拉·拉果金娜的心口。随着伊拉·拉果金娜疼得变了嗓音的一声喊叫,拉拉也嚷了出来。小偷扔下裹着衣物的包袱,慌慌张张地从屋里跑出去跳起来的几个男人好不容易弄清出了什么事之后,跑出詓追赶可是贼早已无影无踪了。 

  这场慌乱和事后的议论成了大家都得起床的信号。拉拉剩下的~点点酒意已经完全消失了不管夶家怎么要求让他们再睡一会儿,躺一躺拉拉坚决让他们都起来,然后很快给他们煮了咖啡喝请大家都回家去,等到开车前在车站见媔 

  客人散去以后,拉拉就忙了起来她麻利地收拾好一个个行李袋,把枕头塞进去扎紧带子,央求帕沙和女看门人千万别帮忙免得碍她的事。 

  一切都及时准备停当了安季波夫夫妇一点也没有耽误。仿佛同送行的人手中摇动帽子的动作相配合火车徐徐开动叻。当人们不再挥手并从远处第三次向他们喊叫的时候(可能喊的是“乌拉!”)火车加快了速度。 

  一连三天都是坏天气这是战爭开始后的第二个秋天。第一年取得战绩过后情况开始不利。集结在喀尔巴吁山一线的布鲁西洛夫的第八军本来准备翻过山口突入匈牙利,结果却是随全线后退而后撤我军让出了战事开头几个月占领的加里奇亚。 

  他过去叫尤拉如今大家越来越多地用本名和父名稱呼他为日瓦戈医生,此时正站在妇产医院产科病房门外的走廊里刚由他送来的他的妻子安东宁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就住在这间病室里。他同她告别后,正在等着助产士,想告诉她必要的时候怎么通知他以及他如何从她那儿了解东尼妞的健康情况。 

  他很忙急等着囙自己的医院去,在这以前还要到两个病人家里出诊可现在却在这里白白浪费宝贵的时间,眼看着窗外被一阵阵秋风搅乱的左右歪斜的雨丝仿佛是风雨中田野里东倒西歪的麦穗。 

  天还不很黑尤里·安德烈耶维奇眼前看到的是医院的后院、洁维奇田庄几所住宅的有玻璃棚顶的凉台和一条通向医院楼房后门口的电车线。 

  尽管风很大仿佛被落到地上的从容流淌的雨水激怒了似的,这愁人的秋雨却只管不紧不慢地下着阵风不时地撕扯着凉台上爬满了的野葡萄藤上的嫩枝,似乎要把它连根拔起在空中抖一抖,再像奶一件恶心的破衣垺那样扔到地上 

  从凉台旁边朝医院驶来一辆挂着两节拖车的铁路压道车。一些人开始从车上往医院里抬伤员 

  莫斯科的所有医院都已人满为患,特别是卢兹克战役之后伤员都安置在楼梯拐角的平台和走廊上。城里各家医院已经超员的情况也开始影响到妇产科病房了 

  尤里·安德烈耶维奇转过身来背向着窗户,疲倦地打了一个呵欠他已经不能集中思考,但突然间想起一件事在他工作的那所紅十字医院的外科,几天前死了一个女病人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断定她得的是肝胞虫病。可大家都不同意他的看法。今天就要进行尸体解剖,查明病因。不过,医院解剖室主任是个狂饮无度的酒徒。天晓得他会怎么办。 

  夜幕很快降临了。窗外已经分不清任何东西接著好像魔杖一挥,家家窗内亮起了灯光 

  产科主任医生、妇产科专家从隔开走廊和东尼姬病房的小风门里走了出来。他每逢回答别人問题的时候总是眼望天花板,耸着肩膀这些动作再加上说话时的表情,仿佛在说我的老兄,不管知识多么渊博总有些连科学也解鈈开的谜。 

  他从尤里·安德烈耶维奇身边走过的时候,微笑着点点头用掌心很厚的胀鼓鼓的两只手摆动几下,意思是说一切都得听其自然,耐心等待然后就到候诊室吸烟去了。 

  这时这位沉默寡言的妇科专家的一个女助手从里面出来找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她跟这位专家完全相反,很喜欢讲话。 

  “我要是您的话,就回家去了明天我给您往红十字会打电话。在这以前恐怕不会出什么事我楿信是顺产,不需要采取什么措施不过,她的骨盆稍微狭小胎位仰面向上,产妇没有痛感子宫收缩也不明显,这倒值得注意不过現在还不能下断语。一切都看临产时她的肌肉紧张程度如何了过一段时间会看出来的。” 

  第二天医院里接电话的传达人员让尤里·安德烈耶维奇不要挂上,然后就跑去查问,足足让他等了十分钟,最后只说了一点笼统的、没头没脑的情况:“让我转告您,您把太太送來得太早了应该接回家去。”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听了他的话气得不得了,要求我个了解情况的人来听电话。“还没有临产的迹象,”护士对他说,“请您这位医生别着急恐怕还得等一天。” 

  第三天他才知道临产是夜间开始的,天亮的时候出现了羊水剧烈的阵痛從早晨起一直没停止过。 

  他急忙赶到医院穿过走廊的时候从一扇没完全关好的门里听到了东尼娜令人心碎的叫声,仿佛是从车轮下邊往外抬的一个压断了肢体的人喊出来的 

  他无法到她身边去,把弯起来的一根手指咬得快出血了他走到窗前,外面下着雨像前兩天一样。 

  助理护士从产房里走出来门里传出初生婴儿尖细的哭声。 

  “她没事儿了没事儿了。”尤里·安德烈耶维奇高兴得自言自语地说 

  “是个儿子。顺顺当当地生下来了给您道喜。”助理护士拖长声音说“现在不能看。到时候才能让您看呢您可要舍得为产妇花钱。她真受了不少罪这是头胎,头一股总免不了吃苦” 

  “得救了,终归得救了”高兴的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并没有明白助理护士说的话,也没有理解到她说这些话是把他当成刚刚发生过的这件事的一个当事人。可是这跟他有什么相干呢父亲,儿子——他看不出在这轻而易举取得的父亲身份当中有什么值得骄傲的也丝毫感受不到这天生的亲子之情。这些都是他所意识不到的最重要嘚是东尼妞,这一度受到死亡的威胁而又幸运地避开了它的东尼妞 

  他有个病人就住在产院附近。他到这个人家里去了一会儿半小時后又返回来。从走廊穿过风门和从风门通向病房的两扇门都半开着尤里·安德烈耶维奇自己也不知道想干什么,便溜进了风门 

  那位穿白大褂的妇科专家像从地底下冒出来似的,迎着他叉开双手 

  “到哪儿去?”为了不让产妇听到他们的谈话他低声说,拦住了怹“您发疯了?她有伤口出了血,还要防止感染更不用说精神上的刺激。您可倒不错!亏得还是个医生呢” 

  “我并不是……峩只看一眼。就从这儿从门缝看一眼。” 

  “哦那倒是另一回事啦。就算是这样吧您可瞒不过我!…… 

  看看吧!要是让里边發现了,我可轻饶不了您准叫您身上没好地方。” 

  产房里背朝门站着两个穿白大褂的女人:助产士和卫生员卫生员手里有个发出尖细声音的娇柔的小生灵,像一块深红色的橡皮在蠕动助产土正在往脐带上缚线,好使胎盘脱落东尼妞躺在屋子中间一张用托板支起來的手术台上。她躺的位置相当高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因为过度兴奋把什么都看得过大,所以觉得她躺的高度同人站在前面写字的那种高腿斜面写字台一样 

  有时候把死去的人头部垫高,而东尼妞现在躺着的姿势比这还要高头朝上脚朝下地斜躺着,像是跑得疲惫不堪嘚人那样浑身冒热气正在享受经过痛苦折磨以后的休息。她高高地躺在产房中间仿佛港湾里刚刚下旋就已卸去了重载的一艘帆船;它跨过死亡的海洋来到了生命的大陆,上面有一些不知来自何方的新的灵魂;它刚刚把这样一个灵魂送到了岸上如今抛锚停泊,非常轻松哋歇息下来;和它一同安急的还有那折损殆尽的桅墙索具以及渐渐消逝的记忆,完全忘却了不久前在什么地方停泊过怎样航行过来又洳何停泊抛锚的。 

  谁也不了解它悬挂的旗帜所代表的是哪个国家因此,也不知道对它应该使用哪一种语言 

  他回到自己的医院,大家抢着向他祝贺“他们知道得好快!”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感到惊讶。 

  他来到主任医生办公室,大家都把这儿叫小酒馆和脏水坑因为医院拥挤,已经超员现在都在这间屋子里换衣服,穿着套靴来来去去有的人把从别的房间带来的不相干的东西忘在这儿,而苴到处都是烟蒂和废纸 

  窗前站着脸上皮肤松弛的解剖室主任,他举起两只手对着亮光从眼镜上面观看瓶里的混浊液体 

  “恭喜伱。”他说了一句眼睛始终朝着原来的方向,对尤里·安德烈耶维奇连看都不看一眼 

  “谢谢。我非常感动” 

  “不必谢我。这囷我没关系是波楚什金解剖的。但大家都大吃一惊原来是水胞虫。大家都说这才算是诊断医师呢!大家都在谈论这件事。” 

  这時候医院的主任医生走了进来他同他们两人寒暄后说: 

  “真见鬼。这儿简直不是主任医师办公室是个过道,真不像话!不错日瓦戈,您知道了吧是水胞虫!我们都诊断错了。祝贺您可是,还有一件木太愉快的消息对您的专业类别又重新审查过了。这次可留鈈住您了军医人员奇缺。您不得不闻闻火药味儿了” 

  安季波夫夫妇在尤里亚金安顿下来,竟出乎意料的顺利这可得记住吉沙罗夫的好处,他使拉拉减少了在一个新地方安家立业必然会遇到的困难 

  拉拉完全被辛劳和操心的事占据了。她要照管一个家和三岁的尛女儿卡坚卡不论在安季波夫夫妇这里帮忙的长着火红色头发的玛尔富特卡怎么尽力,靠她帮助还是不够拉里莎·费奥多罗夫娜得参预帕维尔·帕夫洛维奇的所有事务。她自己还在女子中学教课拉拉毫不懈怠地工作着,感到很幸福这正是她渴望的那种生活。 

  尤里亞金这地方很得她的喜爱这是她感到亲切的城市。它坐落在中、下游都通航的雷尼瓦河边同时又在乌拉尔的一条铁路线上。 

  在尤裏亚金冬天临近的标志就是有船的人家都用大车把船从河里拖上来运到城里去,放在各家各户的院子里过冬直到第二年春天。在尤里亞金许多院落深处反扣在地上的白色的船只还意味着另一件事那就是此时在别的地方已经可以看到南飞的鹤群,或是降了初雪 

  安季波夫夫妇租住的这家院子里,也有这样漆成白色的一只船底朝天扣在那里,卡坚卡在它下面玩耍就像在花房的圆顶底下一样。 

  拉里莎·费奥多罗夫娜从心里喜欢偏远的地方,包括当地那些穿着毡靴和暖和的灰法兰绒上衣、操着浓重的北方口音的知识分子以及他们那种对人的纯朴的信任。拉拉总是眷恋着土地和普通的老百姓 

  奇怪的倒是帕维尔·帕夫洛维奇,他作为莫斯科一个铁路工人的儿子,却是一个很难改变的、习惯于首都生活的城里人。他对待当地的尤里亚金人要比妻子挑剔得多。他们的蛮性和没有礼貌使他感到恼火。 

  如今回过头来看已经很清楚,他在博览群书过程中具有非凡的汲取和积累知识的本领过去常常是在拉拉帮助之下他才读了许多书。茬外地深居简出的这几年他的求知欲更加旺盛,以至于拉拉在他眼中都是学识不足的人了他在自己那些教育界的同事中间已经出人头哋,而且抱怨与这些人为伍感到郁闷他们那些在战争时期时髦的爱国主义的言谈举止,总是带着官样文章和一些酸溜溜的味道和安季波夫的爱国思想的复杂形式不相适应。 

  帕维尔·帕夫洛维奇是古典语文学校毕业的。他现在教的课是拉丁文和古代史。可是在他这个过去的职业学校学生的身上,突然恢复了已经荒疏的对数学、物理和其他精密学科的极大兴趣。经过自学,他在这些课程方面已达到了大学的程度。他期待着一有可能就参加州一级的考试重新确定一个数学方面的专业,然后把家搬到彼得堡去夜间紧张的学习影响了帕维尔·帕夫洛维奇的健康,他开始失眠。 

  他和妻子的关系很好,不过也十分不寻常她以自己的善良和关心体贴他,而他也决不许自己对她有半点伤害他谨小慎微,唯恐在他毫无恶意的言辞之间让她凭空觉得隐含着什么责备——比如说她门第高贵而他出身微践,或者在怹之前她曾经属于别人唯恐她怀疑他持有这种不公正的荒唐想法使她伤心,以致这种担心给他们的生活带来某种做作的成分他们相敬洳宾,结果倒使情况复杂了 

  安季波夫夫妇的客人当中,有几个和帕维尔·帕夫洛维奇同事的教师,拉拉工作的那所学校的女校长,还有帕维尔·帕夫洛维奇曾经担任过一次调解人的仲裁法庭的一位成员和另外一些人所有这些男男女女在帕维尔·帕夫洛维奇眼中都是蠢才。他奇怪拉拉能如此热情地和他们周旋,而且不相信她当真喜欢其中的任何人。 

  客人告辞以后,拉拉要用很长时间开窗换空气打掃房间,和玛尔富特卡在厨房里洗餐具她做完这些事以后,确信卡坚卡盖好了被子帕维尔也睡了,自己才赶快脱了衣服关上灯,像昰让母亲抱到床上去的孩子那样自然地躺到丈夫身边 

  安季波夫装作睡着了的样子,其实并没有入睡近来常犯的失眠症又发作了。怹知道这样辗转反倒还要持续三四个小时。为了引起睡意和躲避客人们留下来的烟草气味他悄悄起身,在内衣外面穿上皮大衣戴了帽子,然后来到院中 

  这是个寒冷清澈的秋夜。松脆的薄薄的冰面在安季波夫的脚下发出碎裂的声响群星点点的夜空仿佛是燃烧的酒精火焰,用蓝色的反光照出冻结了许多脏土块的地面 

  安季波夫夫妇的住房坐落在和码头的方向相反的城市的另一部分,在一条街嘚末端再往前去就是一片田野,有条铁路穿过铁路边是个值班房,横跨铁轨有过路的通道 

  安季波夫坐在翻过来的船底上,望着煋光这几年他已习以为常的一些想法,令人不安地充满他的心中他觉得迟早要把这些想法彻底弄清楚,而且最好就在今天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这么想“早就应该预见到的,如今发现得迟了为什么拉拉能把他当成孩子,并能随心所欲地左右着他为什么當初在冬天他们结婚以前她也曾坚持这一点的时候,没想到拒绝她难道不知道她对他并不是爱,而是对他承担一种高尚的责任是她自巳所体现的一种英雄行为?这种感人至深而又值得赞誉的责任感又和真正的家庭生活有什么共同之处呢?最糟的是直至今天他仍然一往凊深地爱着她她依然那样不可思议的美好。也许他心中怀有的也并非爱情,而是拜倒在她的美和宽容面前的怅然的感念之情吧唉,伱呀把这弄清楚吧!连魔鬼也无能为力。 

  “那么现在应该怎么办把拉拉和卡坚卡从这种虚假当中解脱出来?这恐怕比他自己解脱哽重要可是用什么方式呢?离婚拔河?——呸这太丑了。”他生自己的气了“我可永远不能走这条路。不过为什么心里又产生絀这个卑鄙念头呢!” 

  他看了一眼天上的群星,似乎向它们要求答案那些疏密相间、大小木一、蓝色的和闪耀着虹彩的繁星,无言哋眨着眼突然,闪起了一道晃动着的耀眼的亮光扫过星空、房屋和院落、那只小船和上面坐着的安季波夫,像是有人从那片田野朝大門跑来手里举着燃亮的火把。原来这是一列向西行驶的军车经过岔道口穿过火红的烟雾向天空投去的一道黄色光柱。从去年开始不計其数的军车日夜不停地从这里经过。 

  帕维尔·帕夫洛维奇微微一笑,从小船上站起来,回去睡觉了。理想的出路找到了。 

  听到帕沙的决定后拉里莎·费奥多罗夫娜呆住了,起先还以为是听错了。“鬼念头。又是照例的古怪想法。”她这么认为,“不去管它,到时候他自己就全忘了。” 

  可是事情越来越清楚,丈夫已经准备了两个星期报告已经送到兵役局,学校里也安排了接替的副职而且從鄂木斯克已经送来通知,那里的军校同意录取他出发的日期迫近了。 

  拉拉如同农村妇女一样嚎陶大哭扯着他两只手,躺在他脚丅“帕沙,帕申卡”她不住地喊道,“你把我和卡坚卡丢给谁呀你别这么办,可别这么办!现在还不晚我能给你想办法。你都没恏好让医生检查一下你的心脏什么,害羞你把家庭当作发疯的牺牲品,难道不害羞吗志愿兵!原先总是嘲笑罗佳太庸俗,可忽然又羨慕起他来了!帕沙你是怎么回事,我都认不出你了!你换了一个人还是发疯了?可怜可怜我告诉我实话,看在基督的份上别打官腔,难道俄国真需要你这样的人入伍吗” 

  她一下子明白过来了,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不善于揣摩细节的她,这次却抓住了要害她猜到帕图利亚大概误解了她对他的态度。他不了解她对他永生永世倾注的脉脉温情中掺杂着的母性的感情他也想象不到这样的爱情昰超出一般女人所能给予的。 

  像挨了打的人一样她咬紧嘴唇,把一切都深藏在心中一言不发,默默地咽下泪水开始为丈夫准备仩路的行装。 

  他走了以后拉拉仿佛觉得全城都变得静悄悄的,连天上飞的乌鸦都稀少了“太太,太太”玛尔富特卡得不到回答怹呼唤她。“妈妈妈妈。”卡坚卡没完没了地叫着扯她的衣袖。这是她生活当中最沉重的打击她那最美好、最光明的希望破灭了。 

  从西伯利亚来的信件中拉拉可以知道丈夫的一切情况。他很快就清醒了十分想念妻子和女儿。几个月以后帕维尔·帕夫洛维奇获得准尉军衔,提前毕了业,而且出乎意料地被派往一个作战的军里服役。在紧急奉调的途中他从很远的地方绕过尤里亚金,在莫斯科也沒有来得及和任何人见面 

  他开始从前线寄信来,已经不像在鄂木斯克军校时那样伤感而是写得颇有生气了。安季波夫很希望能有所表现为的是作为对一次军功的奖励或者是因为受点轻伤,就可以获得一次回家探亲的假期确是出现了这种机会。就在后来被叫作布魯西洛夫战役而出了名的那次突破之后这个军转入了进攻。安季波夫的信收不到了开始,这并没有使拉拉感到不安她觉得帕沙一时沒有消息是因为军事行动正在展开,行军途中不可能写信 

  到了秋天,这个军的行动暂时停止部队开始构筑阵地。可是安季波夫依嘫沓无音信拉里莎·费奥多罗夫娜开始担心,就设法打听,先是在尤里亚金当地,之后就通过莫斯科的邮局,并且按帕沙所在部队先前的莋战地址往前线写信到处都不知道消息,得木到答复 

  正像县里许多善心的太太们一样,从战争一开始拉里莎·费奥多罗夫娜就在尤里亚金县医院扩建成的陆军医院里尽自己的力量服务。 

  如今她十分认真地学习医务方面的基本知识,而且已经通过了医院里取得護士资格的考试 

  她以护土的身份向学校请了半年的假,把尤里亚金的房子托付给玛尔富特卡照管就带着卡坚卡到莫斯科去了。在那儿她把女儿安置在莉帕奇卡家里她丈夫弗里津丹柯是德国籍,已经和其他平民俘虏一起被拘禁在乌发 

  拉里莎·费奥多罗夫娜已经确信这种远距离的寻找是不会有结果的,就决定直接到帕沙参战的地方去。她抱着这个目的,在经过里斯基市驶向匈牙利边境梅佐一拉勃爾的一列救护火车上当了一名护士帕沙发出最后一封信的地方,就叫这个名字 

  一列救护火车向师司令部前线驻地开来。这是由塔季扬娜伤员救援会赞助者出资装备起来的在这一长列由许多短小而难看的加温车组成的列车上,有一节头等车厢里面坐着从莫斯科来嘚客人——社会活动家,他们带着赠给士兵和军官们的礼物戈尔东也在他们当中。他听说他童年时代的朋友日瓦戈所在的师部医院就設在不远的一个村子里。 

  戈尔东取得了在前线附近活动的许可拿到了通行证,于是搭了一辆朝那个方向去的军用四轮大车就出发詓看望朋友了。 

  马车夫木是白俄罗斯人就是立陶宛人俄语讲不好。由于担心敌人的好细摘的侦察活动所以谈的话不外乎是事先可鉯猜得出的那些规定的内容。这种十分做作的谈话激发不起谈兴一路上,大部分时间坐车的和驾车的都默木作声 

  在那习惯于调动整个军的行动、动辄以几百俄里的距离来计算行程的司令部里,大家都肯定地说这个村子就在附近二十或二十五俄里的地方。 

  整个蕗途中从前进方向左侧的地平线上传来不怀善意的沉闷的轰响。戈尔东有生以来不曾经历过地震可是他能够断定,远处这种依稀可辨嘚敌人大炮凛然的闷响完全可以和火山造成的地下震动和轰鸣媲美暮色苍茫的时候,那个方向的天际出现了不断闪动的火光直到黎明。 

  马车夫载着戈尔东经过了许多被毁的村庄其中一部分已经圆无人迹,另一些地方的村民都躲在很深的地窖里这样的村落看上去呮见一堆堆的垃圾和碎土丘,但却整齐地排成一行好像当初的房屋一样。在这些被战火夷平的村庄里有如置身于寸草木生的沙漠中,從这一头可以一直望到那一头那些劫后余生的老年妇女,每人都在自己的废墟中间搜挖着翻拨着灰烬,不停地把一些东西收藏起来姒乎周围还是墙壁,所以外人看不见她们她们迎送戈尔东的目光似乎是在探询:这世界什么时候才能清醒过来,什么时候才能过上安定洏有秩序的生活 

  深夜,这两个驾车赶路的人迎面碰上了一个侦察班于是命令他们从这条大路上退回,再从乡间的小道绕过这里馬车夫不认识那条新路。他们毫无头绪地乱走了两个小时天亮前来到了一个村子,它的名字正是戈尔东想要找的那个可是村子里根本沒听说过这个师部医院。后来很快就弄清楚了这个区有两个同名的村子,那个村子才是他们要找的大清早他们到达了目的地。当戈尔東经过散发出一股药用除虫菊粉和碘酒气味的村口的时候他心里想的是不在日瓦戈这里过夜,只停留一个白天晚上赶回火车站去找留茬那里的同伴们。但是情况使他滞留了一个多星期。 

  这些日子战线有所移动,发生了一些突然的变化在戈尔东抵达这个村子以湔,我方一个兵团的部分兵力进攻得手突破了敌人固守的阵地。突击队一面扩大战果一面向对方纵深挺进。跟着它扩大突破口的辅助蔀队渐渐落在先头部队的后面。结果出现了人员被俘的事就是在这样的形势之下,安季波夫准尉在损失了半个连的士兵以后也被俘了 

  关于他,有各种各样矛盾的说法大家都认为他是被土埋在一个弹坑里,已经死了按照他同一个团的熟人加利乌林少尉的话来说,好像是在观察所从望远镜里亲眼看到了安季波夫率领自己的士兵进攻时阵亡了 

  加利乌林眼前出现的是突击部队已经习以为常的场媔。他们的任务是以接近跑步的速度通过两军之间的一片田野那里漫生着迎风摇曳的干艾蒿和纹丝不动的挺拔的刺蓟草。突击队应该以勇猛的动作迫使对方短兵相接或者使用集束手榴弹把固守战壕的奥地利人就地消灭。这片田野似乎也在奔跑一眼望不到头。脚下踏过嘚像是松软的沼泽一样的地面准尉开始在前面,随后忽前忽后地和士兵跑在一起他挥动举在头上的手枪,嘴张得不能再大地喊着“乌拉”可是他这喊声无论是自己还是周围跑着的士兵都听不见。按照准确的间隔跑动的人一会)L卧倒,一会儿又猛然站起来重新喊叫着繼续向前冲去每一次和他们一起前进,总有几个中弹的人就像被砍伐的高高的树木一样,整个身子异样地倒下去再也站立不起来。 

  “超越了目标给炮队打电话,”不安的加利乌林向站在身旁的炮兵军官说“嗅,不他们干得木错,是在延伸火力” 

  这时,突击队已经接近了敌人炮火停止了。在突然到来的一片寂静中站在观察所里的人,心跳明显加快了仿佛同安季波夫一起身临其境,领着大家冲到奥地利人的避弹壕跟前接着就该让机智和勇敢大显身手了。就在这一瞬间前面接连炸开了两颗十六时的德国炮弹。两股黑色的烟柱遮住了一切“真主保佑!完了!全完了!”加利乌林颤动着发白的嘴唇喃喃自语,认为准尉和他的士兵都已阵亡第三发炮弹就落在观察所旁边。大家都把身子弯向地面急忙从里边撤到远一些的地方去。 

  加利乌林和安季波夫曾住在一个掩蔽所里团里覺得他被打死,不会回来了于是就委托了解安季波夫的加利乌林保存他的遗物,以便日后转交给死者的妻子在安季波夫留下来的东西當中,有许多张妻子的照片 

  志愿入伍的加利乌林不久前提升为准尉,原先是个机械师是季韦尔辛那个院子的守门人吉马泽特金的兒子。早先他是个钳工学徒常常受工长胡多列耶夫毒打,他能有出头之日还得算是过去这位虐待徒弟的人的功劳。 

  当上准尉以后加利乌林并非出于本人的志愿,不知为什么被派到一个后方卫戍部队所在的气候温和、偏远幽静的地方他在那地指挥一队半残废的士兵,每天早上由那些差不多同样衰弱的老教官对他们进行那已经忘记的队列操练除此而外,加利乌林还要检查他们是不是准确地在兵站倉库布置了哨位生活是无忧无虑的,因为上级对他再没有更多的要求突然之间,他非常熟悉的彼得·胡多列耶夫,随着一批从年限很长嘚后备役军人和莫斯科入伍的士兵当中补充来的人员一起也来到了。 

  “啊咱们是老熟人了!”加利乌林脸色阴沉地冷笑着说了一呴。“是准尉大人。”胡多列耶夫回答立正敬了个礼。 

  事情并没有如此简单地了结就在第一次出现队列疏忽的时候,准尉对他夶声斥责而当他觉得士兵行礼时不直接望着他,却望着旁处时就举手打了他几个嘴巴,并命令送到禁闭室关押四十八小时 

  如今,加利乌林的一举一动都带着要算老账的味道在棍棒体现的隶属关系之下,这种报复的方式简直就是一场只赢不输的游戏未免不够高尚。究竟该怎么办两个人已经不可能继续留在一个地方。可是除了送到惩罚营以外一个军官又能用什么借口把一个士兵从规定的服役蔀队改派到别的地方去呢?从另一方面来说加利乌林自己能提出什么理由要求调动呢?于是以后方卫戍勤务过于单调和无所作为为理甴,他被批准调往前线这就使他赢得了一个良好的表现,而且不久以后在另一桩事情上他又显露了自己另一方面的才能说明他是个出銫的军官,因此很快就被提升为少尉 

  早在季韦尔辛家里的时候,加利乌林就认识了安季波夫一九O五年,帕沙·安季波夫有半年的时间住在季韦尔辛家里。那时候尤苏普卡就常去找他,过节的时候在一起玩耍当时也有一两次在他那里见到过拉拉。从那以后就没有再听說过他们两人的情况当帕维尔·帕夫洛维奇从尤里亚金来到他们团以后,这位老朋友身上发生的变化很使加利乌林吃惊。过去像姑娘似的腼腆、爱整洁达到了可笑程度而又很调皮的一个人,如今成了一个神经质的、知测良广博而又鄙视一切的忧郁的人他聪明,勇敢沉默寡言,好嘲笑人有时,加利乌林望他一眼就乐意发誓说在安季波夫深沉的目光里,仿佛在一扇窗的深处还有他的另~个化身似乎可鉯看到藏在他心中的思想,他对女儿的思念他妻子的面庞。安季波夫几乎是神话当中着魔的人物可是突然之间这个人消失了,加利乌林手中剩下的只是安季波夫的一些证件和照片以及他身上发生的变化的秘密。 

  拉拉的查询或迟或早都会追寻到加利乌林这里他已經准备好了对她的回答。然而正是事情刚刚发生不久时他没有勇气把实情原原本本地说出。他希望先让她对即将承受的打击有所准备洇此,他准备写给她的一封经过仔细考虑的信就拖了下来可是现在,他却不知道该把给她的信往什么地方投递了 

  “怎么样?今天囿马吗”当日瓦戈医生中午回到他们住的这间小屋子吃饭的时候,戈尔东问道 

  “哪儿来的马呀!现在是前进不能,后退无路你還要到哪儿去?周围的情况完全弄不清楚任何人都说不出所以然来。在南边的几个地方我军迂回过去,或许突破了德军防线不过听說我们也有几支分散的队伍也落到了敌人口袋里。在北边德国人已经渡过了一向认为在这一段不能越过的斯文塔河。这是一支骑兵部队人数相当一个军团。他们正在破坏铁路摧毁仓库,而且据我看还正在对我军形成包围圈你看,就是这个形势可你还在说什么马。恏吧卡尔片柯,快点开饭动作麻利点儿。咱们今天吃什么啊,牛蹄太妙啦。” 

  卫生队、医院和其余的师属单位都分散在这个渏迹般保存下来的村子里村里那些仿照西方样式在墙上装有许多双扇窗户的房屋,一所也没有毁坏 

  正是暗和的秋季。金色的秋天朂后几个温暖晴朗的日子就快过去了中午,医生和军官们都开了窗子扑打着那些在窗台上和低矮的屋顶婊糊纸上成群爬着的苍蝇,解開制服和军便服的扣子满头大汗地喝着热汤或者茶;晚上,他们还要蹲在炉门前把点不着的湿柴下面快要熄灭的炭火吹旺一面被烟熏嘚眼睛流泪,一面骂着不会生炉子的勤务兵 

  这是个安静的夜晚。戈尔东和日瓦戈面对面躺在相对的两侧墙边的长木凳上他们中间昰一张吃饭用的桌子,另一面是一扇从这头直通到那一头的长条形的窗子屋里炉子烧得挺热,抽烟抽得雾气腾腾他们把长廖两头的气窗打开,呼吸着在玻璃上蒙了一层哈气的秋夜里清新的空气 

  他们仍是按着这些日子白天和晚上的习惯谈话。像往常一样前线那边嘚地平线上闪耀着淡紫色的火光。每当这种一分钟也不停的均匀的射击声中落进几响低沉的、每一次都听得清清楚楚的、有分量的打击声嘚时候地面似乎都被移动了,又像是远处有人在地板上略微向一旁移动沉重的铁皮箱似的这时,为了表示对这种声音的尊重日瓦戈暫时把谈话停止一会儿,然后说:“这是德国人的十六时的大炮六十普特重的大家伙。”接着想继续无前的谈话可是又忘了刚才说的昰什么。 

  “村子里好像总有一股什么气味”戈尔东问了一句。“头一天我就发现了有点儿甜腻腻的讨厌的气味。好像老鼠的气味” 

  “我知道你说的是什么。那是大麻这儿有不少大麻田。大麻本身就散发出一种使人很难受的烂果子的气味另外,在作战地区還把敌人的死尸扔到大麻田里日子长了没人发现就腐烂了。这一带到处都有尸体气味是很自然的又是大炮,你听到了吗” 

  这些ㄖ子,他们几乎把世界上的事都谈遍了戈尔东完全了解自己这位朋友对战争、对当代形势的看法。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向他讲了自己是多么难于习惯这种一定要相互消灭的血腥的逻辑而且不忍心去看那些受伤的人,特别是可怕的现代的战场的创伤也更难于习惯那些被最噺的战争技术变成一堆丑陋不堪的肉块的残存下来的畸形人。 

  戈尔东每天都陪着日瓦戈出去所以也亲眼看见了一些情况。当然他吔意识到,无所事事地从旁看着别人表现的英勇行为看着人家如何以非人的力量战胜可怕的死亡,并为此付出多么大的牺牲冒多么大嘚风险,是很不道德的可是,对这些只能发出几声无能为力、毫不起作用的叹息他觉得也没有丝毫高尚的意味。他认为待人接物要適合现实生活为你安排的环境,要诚实而自然 

  有一次到西边离火线很近的战地包扎所的红十字支队去,这时候他就亲身体验到有些傷员的模样确实可以使人晕倒 

  他们来到一半已经被炮火轰倒了的大森林中间的空地上。在被毁坏和践踏过的灌木丛里头朝下躺着幾辆被打坏的炮车。有一棵树上挂着一匹战马远处可以看到有一幢林务所的木头房子,房顶被掀去了半边包扎所就设在林务所办公室囷林子中间的两座灰色大帐篷里。两座帐篷搭在经过林务所的那条路的两边 

  “把你带来可真没有必要,”日瓦戈说道“差不多紧挨着战壕,离这儿只有一里半或者两里可是咱们的炮队就在那边,在林子后头你听听,这是什么声音别硬充英雄好汉了,我不相信伱是好汉你现在准保吓得要死,这很自然情况每分钟都可能变化。这里会落炮弹的” 

  在林中道路两旁,一些满身尘土、疲惫不堪的年轻士兵叉开穿着沉重的皮靴的两腿躺在地上有的面朝下,有的面朝上军服上衣的前胸和肩肿骨部分都被汗湿透了。这是严重减員的一个班剩下来的人他们从接连三天三夜的战斗中撤下来,到后方稍微休息一下士兵们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像石头一样连笑一笑囷说几句下流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当树林深处的路上响起了急速跑来的马车声音的时候他们连头都没有回。这是几辆没有弹簧的双轮轻便马车向上颠动着急驶过来,给包扎所送来了伤员把这些木走运的人的骨头架子差不多都颠散了,五脏六腑都要翻个个儿包扎所只能作些简单处理,很快打上绷带有些特别紧急的也只能作些简单的手术。这些伤员都是半小时以前炮火稍停的时候从堑壕前面的开阔哋上运下来的,数量多得吓人其中半数以上昏迷不醒。 

  把他们运到办公室门廊前的时候卫生员带着担架从屋子里出来开始卸车。┅个护士用一只手从下边撩开帐篷的底边儿向外观望。现在不是她值班闲着没事。帐篷后面的树林里有两个人在大声争吵苍翠高大嘚树木用很响的回声把争吵的余音传播开来,不过具体的话却听不清伤员运到的时候,争吵的两个人从树林里来到路上朝办公室走去。那个怒冲冲的年轻军官朝医疗分遣队的医生不住地叫嚷一定要从他那里打听到原先驻扎在树林里的炮兵辎重队转移到哪里去了。医生什么也不知道因为这和他毫无关系。医生请那位军官等一等不要喊叫,伤员已经运到了他有事情要做。可是军官仍旧不肯罢休把紅十字会、炮兵机关和世界上的一切都大骂一通。日瓦龙来到医生跟前两个人寒暄过后,就沿台阶进入林务所那个军官带点动靶人的ロ音继续在骂,一边解下拴在树上的马跳上马背往树林深处跑去了。那个护士一直在看着 

  突然,她的脸吓得变了样子 

  “你們要干什么?是不是发疯了”她朝两个不用人扶、自己走在担架中间往包扎所去的轻伤员喊着,一面从帐篷里跑出来直奔路上追了过詓。 

  担架上抬着一个伤势特别吓人、血肉模糊的不幸者一块炸开的炮弹壳碎片把他的脸炸得不成样子,嘴唇、舌头成了一团血酱鈳是人还没死,那块弹片牢牢地卡在削掉了面颊的那个部位的颌骨缝里这个重伤员发出轻微的、断续的呻吟,完全不像是人的声音听箌的人都会觉得这是在请求尽快了结他,解除这不可想象的拖长的痛苦 

  护土仿佛看出,旁边走着的两个轻伤员在这种呻吟声的影响丅正准备徒手从这人的面颊上把那块可怕的铁片拔下来。 

  “你们要干什么难道能这样?这得外科医生来做要用专门器械。但不知道还有没有这个必要” 

  戈尔东在心里说:“上帝啊,上帝请把他召去吧,可别让我怀疑你的存在!” 

  眨眼之间就在上台階的时候,这个血肉模糊的人喊叫了一声全身一抖,就断了气 

  死去的这个五官残缺木全的人是预备役的士兵吉马泽特金,在树林裏吵嚷的那位军官是他的儿子加利乌林少尉护土就是拉拉,戈尔东和日瓦戈亲眼目睹了这一切他们都同在一个地方,彼此就在近旁鈳是互相都没有认出来,其他人更是永远也不会知道他们当中有些事永远无法确定,有些事只有等下一次机会等另一次萍水相逢,才會知道 

  这一带奇迹般地还保存下来几个村庄。在这一片毁灭的海洋之中它们成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劫后余生的小岛。傍晚戈尔东囷日瓦戈回到住的地方去。太阳已经落山了在他们路过的一个村子里,一个年轻的哥萨克在周围人的哄笑声中把一枚五戈比的铜币抛起来,强迫一位穿长袍的白胡子犹太老人用手去接老人总是落空,铜币每次都擦着他那双可怜地叉开的手掉到泥地上他一弯腰去捡铜幣,哥萨克就打他的屁股围着的人从两边扶着他,笑得哼哼哟哟地直喘气这是最让大家开心的地方。虽然暂时还看不出有什么恶意鈳是谁也不能担保这样下去不会变得更严重。这人的老伴儿从对面的小屋子里跑到路上叫喊着向他伸出双手,可是因为害怕又躲了起來。两个小女孩哭着从屋子里看着窗外的祖父 

  赶车的士兵觉得这很好笑,就让马一步步慢慢地步好让车上的老爷们开开心。可是ㄖ瓦戈把那个哥萨克叫到跟前来骂了几句,让他停止这个恶作剧“是的,老爷”那人很顺从地回答说,“我们不懂事只是为了开開玩笑。” 

  后来一路上戈尔东和日瓦戈都沉默着没有讲话。 

  “这真可怕”看到了他们住的那个村子的时候,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开了口“你大概想象不到,在这次战争里犹太居民遭到什么样的苦难打仗的地方正好是在指定的犹太人居住区。除了受罪、交纳种種苛捐杂税和倾家荡产以外还得应付许多不合理的摊派,忍受侮辱和责难说他们缺乏足够的爱国心。要是在敌人那边可以享受一切权利在我们这边受迫害,他们的爱国心又能从哪儿产生呢归根结底,就是对他们怀着强烈的憎恨心理他们贫困、吝啬、软弱和不会抵忼,这本来是应该同情和体谅的反而让人生气。真弄不明白这里边似乎有点儿宿命的味道。” 

  对他的这番议论戈尔东什么也没說。 

  他们又是各自躺在那扇狭长的窗子的两头已经是夜里了,两个人还在谈话 

  日瓦戈向戈尔东讲他如何在前线看到了沙皇。怹说得有声有色 

  那是他在前线度过的第一个春天。他被派去的那个部队的司令部设在喀尔巴吁山的一个盆地里部队的任务是封锁從匈牙利方面通往盆地的人口。 

  盆地底部是个火车站日瓦戈给戈尔东描述当地的地形,那些长满了粗壮的枫树、松树的高山顶端镶著朵朵白云森林中隐现的灰色板岩和石墨岩峭壁像是浓密的毛皮当中磨出的秃疤。那是天还没有亮的四月里的一个清晨潮湿而又灰蒙蒙的,就像那岩石一样;四周让高山围着所以一切都显得是凝滞不动的,非常闷热地上蒸发的水汽笼罩了盆地,不断形成一股股气流姠上升腾中间还夹杂着从车站来的火车头的烟气,湿淋淋的草地是灰色的山也是灰色的,衬托着苍黑的森林和片片乌云 

  这些天,沙皇正在巡视加利奇亚地区突然有通知说,他要到由他担任名誉长官的驻守在这里的部队来 

  他随时都可能抵达。站台上布置了歡迎的仪仗队人们疲乏地等候了一两个小时。然后接连通过了两列豪华的火车。又过了一会儿沙皇的专车开到了。 

  在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大公爵的陪同下,陛下检阅了这支由近卫军组成的精锐部队他那嗓音不高的每一句问候的话,仿佛是摇荡着一桶桶的水一样激起了一阵阵雷鸣般的欢呼。 

  带着腼腆笑容的沙皇给人的印象似乎要比纸币和勋章上的肖像显得苍老和没有精神。他面容倦怠畧有点浮肿。他不时像带点儿歉意似的侧过头来看一看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不知道在这种场合要求他作出什么表示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毕恭毕敬地弯身凑到他的耳旁,用不着说话,只是通过眉头或肩部的动作就让他摆脱了窘迫 

  在这个灰蒙蒙的湿热的山区的清晨,讓人感到沙皇也很可怜而且一想到那种怯生生的矜持和拘谨可能就是这位统治者的本来面目,决定生杀予夺的就是这种软弱性格简直使人不寒而栗。 

  “他本应当讲些这类的话比如说:‘我,我的剑和我的人民…… 

  ’就像威廉皇帝那样总之是这方面的话。不過一定要提一提人民这是必不可少的。可是你要知道他天生是俄罗斯化的,可悲的是还要更加鄙俗问题在于这种矫揉造作在俄国是鈈可思议的。因为这本来就是装腔作势难道不是吗?如果说是凯撒治下的那些民族像高卢人,或斯维夫人或伊利里亚人,我还可以悝解可是从那个时期往后,这个名称只不过是个虚构为的就是让那些皇帝、政客和王公在演说时可以这样讲:人民,我的人民 

  “这么一来,前线上的采访人员和新闻记者可就多得成灾了写出了各式各样的‘见闻’,记录了种种的名言警句探视了伤员并且提出叻有关民意的新理论。这简直就像达利先生再世同样是精于杜撰的、有文字痹的、追求文章辞藻的写作狂。这是一类还有另一类,最囍欢用不连贯的词句精雕粗刻,又带有怀疑和厌世的味道比方说,我曾读过的有一位就写了这么一段有深寓意的文字:‘天色阴沉,宛如昨日一清早就开始落雨,遍地泥泞临窗眺望大路,那是鱼贯行进着看不到头的俘虏车上运的是伤员。大炮正在射击今天又茬射击,和昨天一样明日仍如今朝,每日每时周而复始……’你看,这够多深刻多俏皮!不过他为什么要迁怒于大炮?要求大炮打絀花样来太自命不凡了!为什么对大炮感到奇怪,而不对他自己每天发射大量的用远号隔开的流水账似的词句觉得奇怪呢为什么不停圵这种像跳蚤蹦跳一样匆忙发射出来的字面上的仁慈呢?他应该明白不是大炮而恰好是他才应该有新面貌,不要旧调重弹;靠笔记本记丅大量言之无物的东西永远也不会有什么内容;如果没有自己的见地如果缺乏那么一点奔放的天才或是某种传奇的色彩,事实也就失去叻意义” 

  “非常正确,”戈尔东打断了他的话“现在我要说说今天我们看到的那个场面。这个拿一位长者嘲笑取乐的哥萨克完铨同无数类似的情况一样,是最普通的一种卑劣下贱的举动很清楚,对这种举动用不着讲大道理抽他的嘴巴就行了。要是说到整个犹呔人的问题就需要哲学,而且它会出乎意料地翻个个儿不过,我也提不出任何新的见解你我的这些思想,都是从你舅舅那儿来的 

  “人民是什么?——这是你刚才问到的对他们是不是需要过分迁就照顾?凡不是存心打算取悦于人民而是用自己的丰功 

  伟绩使万民趋之若骛并受到颂扬而留芳百世的人,这不就是他应有的本分吗哦,这是当然的话说回来,在基督教的时代还需要谈什么民族呢因为这已经不是一般的民族了,而是被说服和教化过的所以关键在于转变,而不在于恪守;目的基础我们不妨回想一下《新约》。它对这个问题是怎么说的呢首先,《新约》并不曾规定:要这样要那样。它只提出一些朴素的、稳重的主张它提出:你愿不愿按照以前从未有过的新的方式生活,愿不愿得到精神上的幸福结果,上下几千年所有的人都采纳了这个建议 

  “当它谈到天国里既没囿古希腊人也没有犹太人的时候,难道仅仅说的是在上帝面前人人平等吗不是的,只为这个也不需要《新约》在这以前,希腊的哲人、罗马的圣贤和价日约》的先知早就了解这个道理不过它说的是这个意思:在深思熟虑的心灵里,在新的生活方式当中在被称作天国嘚新的交往范围里,没有民族有的只是个人。 

  “你刚才说过如果不加进某种思想的话,事实也是毫无意义的基督教和个人奉行嘚宗教仪式,正应该加进事实中去从而才使它对人具有意义。 

  “我们已经谈到了那些对生活和世界总体上说无所贡献的庸才那些眼光狭小的二流货色,他们感兴趣的就是总要有那么一种关于人民的话题人民最好还是弱小的,所以就要受苦受难因此也就听任对他們的摆布,同时在他们身上还可以满足大发善心的欲望这种灾难的独一无二的、百分之百的牺牲者就是犹太人。民族的意识已然规定他們必须麻木不仁地永远充当百姓世世代代都不可改变,可是在这期间他们当中产生的一股力量却把整个世界从这种卑微的任格之下解救絀来多么奇怪!这又怎么发生的呢?这个欢欣鼓舞的节日这种从平庸混沌状态之中的解脱,这种克服了终日碌碌无为的飞跃所有这┅切就诞生在他们的土地上,使用的是他们的语言和他们属于同一个种族。他们难道对此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地白白放过了他们不可能让自己的精神失去如此引人入胜的美德和力量,他们木可能同意在这股力量取得胜利和左右一切的地位的时候心安理得地继续充当已經被他们抛掉的这种怪事的徒有其表的外壳。这样自讨苦吃究竟对谁有利究竟是谁需要世世代代忍辱负重,让那些绝对无辜的、对善与愛能够如此体贴入微的老人、妇女和儿童流淌鲜血!为什么这个民族的精神主宰不远远地甩开这种过分廉价的举世闻名的受苦的方式和有譏讽味道的智慧为什么不肯冒险放弃自己的这项不可更改的职责,而像锅炉在巨大压力之下爆炸一样把这支不知道为了什么而正在挣紮和受到残害的队伍释放出来?为什么不说:‘你们清醒清醒吧够了。别再这样了不要像过去那样自命不凡了。别再抱成一团散开來吧。你们应该和所有的人一样你们是世界上最早、最好的基督徒。你们当中那些最低级的、最软弱的才是你们的对立面。’” 

  苐二天日瓦戈回来吃午饭的时候说: 

  “你不是总说急着要走么,这话可应验了我决不能说‘你真走运’,咱们又被包围了这还算什么运气?往东去的路还通可是又从西边朝我们压过来了。已经命令所有的医疗单位收缩集中我们明天或者后天就要开拔。到哪儿詓可不知道卡尔片柯,米哈伊尔·格里戈里耶维奇的内衣还没洗好吧。真是说不清道不明。光说是干亲家、干亲家,你要正经问他是怎么个干亲家,他自己也莫名其妙,糊涂虫。” 

  他根本没去听勤务兵如何东拉西扯地为自己辩解也没有注意因为临走不得木穿上日瓦戈的内衣而不大痛快的戈尔东,继续说: 

  “唉咱们这个行军当中的家,算得上是个吉卜赛人的窝刚来的时候我觉得什么都不顺眼,炉子放的不是地方天花板太低,而且又脏又闷可是现在,你打死我也想不起来在这以前还住过什么更好的地方看着炉子角上的磁磚反射的阳光和路边那棵树的影子在它的上面晃来晃去,似乎就在这儿住一辈子也可以” 

  他们开始不慌不忙地收拾东西。 

  夜里喧嚷、喊叫、射击和奔跑的声音把他们惊醒了。村子被不祥地照得很亮窗外人影憧憧。一墙之隔的房主人也醒了翻着身。“卡尔片柯快到外边去问问,怎么这么乱糟糟的”尤里·安德烈耶维奇说道。 

  很快就都清楚了。急忙穿好衣服的日瓦戈亲自跑到师部医院想去证实这是谣传,结果却是实情德军在这一地段突破了俄军的抵抗。整个防线向村子这边推进越逼越近。这个村子已在炮火射程の内师部医院和机关不等撤退命令到来就匆忙开始撤离。估计天亮以前撤退完毕 

  “你随第一梯队走,有一辆敞篷马车立刻就走峩已经告诉他们等你一下。那就再见吧我送你去上车。” 

  他们朝医疗队正在装车的村子另一头跑去跑过一幢幢房屋的时候,他们彎着腰凭借墙角的掩护。子弹在街上懂懂叫着飞过在田野里几条路交叉的道口上,可以看得见榴霸弹爆炸的火光像撑开的伞一样。 

  “你怎么办”戈尔东边跑边问。 

  “我随后走还得回去取东西。我和第二梯队一起走” 

  他们在村口告别了。几辆大车和┅辆敞篷车组成的车队出发了一辆挨着一辆,然后逐渐排成一列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向远去的朋友挥着手。一座烧着的木板棚的火光照絀了他们的身影 

  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尽力靠着房檐屋角的遮避,赶忙往回跑就在离他的住处还差两幢房屋的地方,一股爆炸的气浪紦他掀倒在地一颗开花弹使他受了伤。尤里·安德烈耶维奇跌倒在路中间,流着血失去了知觉。 

  撤下来的陆军医院孤单地设在西部邊区铁路线上的一座城市里和大本营相邻。正是二月底的温煦的日子在身体快要复原的军官病房里,依照正在那里治疗的尤里·安德烈耶维奇的要求,靠近他病床的一扇窗是开着的 

  快要吃午饭了。病员各以其力所能及的方式在消磨饭前的这段时间他们被告知说,醫院里新到的一个护士今天第一次要到这儿来查房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对面躺着的加利乌林正在翻看刚刚收到的《言语》和《俄罗斯之声》,对新闻检查官给开的天窗十分愤慨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在读野战邮局送来的东尼娜的信,一下子就积压了一擦微风掀动信笺和报纸。这时传来了轻轻的脚步声尤里·安德烈耶维奇从信纸上抬起眼睛。拉拉走进了病房。 

  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和少尉都认出了她,可是彼此并不知道这一点。她对他们俩都不认识她说: 

  “你们好。为什么开着窗你们不冷吗?”她说着走到加利乌林跟前。 

  “什么地方不舒服”她一边问,一边拉住他的一只手准备量脉搏,可是立刻又把手放开了自己也坐到床边的椅子上,显出很窘迫的样孓 

  “可真没想到,拉里莎·费奥多罗夫娜,”加利乌林回答说,“我和您的丈夫在一个团里我认识帕维尔·帕夫洛维奇。我还为您保存着他的东西。” 

  “不可能不可能,”她重复地说“这真是巧得出奇。这么说您认识他请快告诉我,全部经过是怎样的说是怹牺牲了,让土给埋住了什么都不用隐瞒,您不用担心因为我都知道。” 

  加利乌林没有足够的勇气去证实她从种种传言当中得到嘚这种情况他决定哄骗她,让她安下心来 

  “安季波夫被俘了。”他说“发起攻击的时候,他带领自己那部分人在前面跑得太远结果就剩下一个人。他被包围了不得不投降。” 

  可是拉拉并不相信加利乌林的话由于这番话让人吃惊地感到突然,她非常激动控制不住就要涌出来的热泪,也不愿意在不相干的人面前哭泣她急忙站起身,走出病房想在走廊里镇静下来。 

  过了一会儿她又囙来外表已经平静了。她有意不往加利乌林那边看为的是不要再忍不住哭出来。她径直走到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床前,心不在焉地、例行公事地说: 

  “您好哪儿不舒服?” 

  尤里·安德烈耶维奇看到她的激动和眼泪想问问她发生了什么事,也很想说出曾经有两佽和她相遇一次是他还在中学的时候,另一次是已经上了大学但又觉得这样有点儿失礼,会让她认为举动有失检点接着他突然想起當初在西夫采夫的时候,故世的安娜·伊万诺夫娜睡在棺材里的模样和东尼哑的哭喊,于是就忍住了,反而说了一句: 

  “谢谢您我自巳就是医生,自己会给自己看病我什么也不需要。” 

  “他为什么生我的气”拉拉心里想,奇怪地看着这位翘鼻子的、其貌不扬的陌生人 

  接连几天都是多变的、不稳定的天气,一到充满了湿润的泥土气味的夜晚就刮起飒飒作响的温暖的风。 

  这些天不断从夶本营传来一些奇怪的消息从家里、从内地也传来了令人不安的谣传。和彼得堡的电讯联系已经中断各个角落都在谈论政治性的话题。 

  每一次值班护士安季波娃早晨和晚上都要查一次房,这时就和病房的其他伤员也和加利乌林以及尤里·安德烈耶维奇交谈三言两語的闲话。“真是个奇怪的耐人寻味的人”她是这么想的,“年轻轻的就对人把不怎么客气长了个翘鼻子,根本说不上漂亮是个正經的聪明人,头脑灵活机敏让人有好感。不过问题不在这上面要紧的是尽快完成自己在这里的责任,然后调到莫斯科去和卡坚卡离嘚近一些。到了莫斯科就要求解除护士的工作然后回尤里亚金,到学校去工作因为关于可怜的帕图利亚的情况都弄清楚了,一切希望吔都落空了所以没有必要再继续充当什么战地女英雄,而她正是为了找他才让人家给宣传了这么一阵子” 

  不知道卡坚卡现在怎么樣?可怜的失去了父亲的孤儿(想到这里她又哭了)近来的变化太大了。不久前还~心想的是对祖国的神圣责任是军人的英勇和崇高嘚公德。可是仗打败了这才是最主要的灾难,因此其余的一切也就失去了光彩丝毫神圣的意味都没有了。 

  突然间一切都变了样儿言论变了,空气也变了既不会思考,又觉得无所适从仿佛有生以来就像个孩子似的让人牵着手走,如今骤然把手放开要自己学着邁步了。而且周围既没有亲人也没有权威人士。于是便想信赖最主要的东西即生活的力量、美和真理,让它们而不是让被打破了的人類各种法规来支配你使你过一种比已往那种平静、熟悉、逸乐的生活更加充实的、毫无遗憾的生活。不过在她这种情况下——拉拉及时哋醒悟到这一点——无可置疑的唯一目的就是抚养卡坚卡帕图利奇卡已经不在人世,如今拉拉只是作为一个母亲而活着要把一切力量嘟倾注在卡坚卡这个可怜的孤儿身上。 

  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接到信说,戈尔东和杜多罗夫未经他同意就把他的书出版了,很受欢迎,预示他在文学上大有前途。还说到目前莫斯科的形势既使人感兴趣,也令人不安,下层干民中隐伏着的激愤情绪日益增强大家似乎处在某┅重要事件的前夕,严重的政治事件迫近了 

  夜已经深了,尤里·安德烈耶维奇不断地克制着难耐的困倦他一阵阵地打着脑儿,心想茬这样紧张的一天过后他不可能睡熟,而且现在真没睡着在窗外,睡意惺松般的微风似乎轻轻打着呵欠如泣如诉的风声仿佛在说:“东尼娘,舒罗奇卡多么想念你们哪,我是多么渴望回家去工作啊”在这微风的喃喃低语声中,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时睡时醒,短暂而又令人不安地交迭着苦乐不同的心境恰似这多变的天时和今晚这个捉摸木定的黑夜。 

  拉拉想的是:“他表现出这么大的关心怀念並且保存着可怜的帕图利奇卡的遗物,可我简直蠢得像猪连人家是谁、是哪儿来的人都没问。” 

  第二天早上查房的时候为了弥补湔几次的疏忽并遮掩一下自己的失礼,她仔仔细细地询问了这位加利乌林的情况其间不住地发出惊叹声。 

  “上帝您真是太圣明了!布列斯特街二十八号,季韦尔辛一家一九0五年革命的那个冬天,尤苏普卡不认识。对不起木知道尤苏普卡,也许是不记得了可昰就在那一年,那一年和那个院子!啊不错,是有这座院子也正是在那一年!”嗅,她一下子就把这一切都回忆起来了!还有当时的那些枪声还有(是什么来着,一下子又想不起来了)还有《基督的意愿》!啊,小时候初次感受的力量真大印象真深哪!“对不起,请原谅少尉,您怎么称呼嗅,对对,您已经告诉过我了谢谢,太感谢您了奥西普·吉马泽特金诺维奇,您唤醒了我的多么美好的回忆和思念啊!” 

  一整天她心中就装着“那座院子”到处走动,不断地叹息而且几乎要说出口来似的盘算着。 

  “想想看吧布列斯特街二十八号!又是枪声,木过这回更可怕得多了!这可不是那些‘男孩子们在放枪’那些男孩子已经长大成人,而且都在这兒——都在军队里全部是来自同样院落、同样村庄的普普通通的人。太惊人了!太不可思议了!” 

  拉着手杖和架着拐的人走进房来邻近病房那些伤残而不需要人扶的人跑了进来,大家争先恐后地喊着: 

  “最重要的事件发生了彼得堡街上已经开始骚动。彼得堡衛戍部队站到了起义者一边革命了。” 

  这个小城叫作梅留泽耶沃它坐落在一片黑土地带。漫天飞的蝗虫像整块的乌云悬在城市房屋的上空部队和辎重车队潮水般地穿城而过,扬起黑色的烟尘从战场撤下来的和开往前线的,这两个方面的人流和车辆从早到晚不曾Φ断谁也说不准仗是在继续打,还是已经结束了 

  像雨后春笋一样,每天都会冒出~批新的职务这些都得选一些人去担任,其中包括他、加利乌林中尉和护士安季波娃还有他们那一伙儿的另外几个,算是寥寥可数的来自大都市的见过世面的人物 

  他们占据了市自治机关的几个职位,同时还兼任分驻在几处小地方的部队和医疗队的政委对待这些需要不断轮流处理的公务,他们都抱着像在户外玩捉人游戏似的娱乐消遣的态度然而他们始终索索于怀的,就是尽快摆脱这种把戏赶回家园从事各自长远的事业。 

  由于工作上的關系日瓦戈和安季波娃时常见面。 

  乌黑的烟尘被雨水搅拌成咖啡似的茶色泥浆覆盖在城里的街道上。 

  这座城市很小在任何哋方只需稍微顺着街角向外一走,放眼望去就是一片忧郁的田野和阴暗的天空那里就是正在进行战争和革命的空间。尤里·安德烈耶维奇给妻子的信是这样写的: 

  部队里仍然存在溃散和混乱现象正在想办法加强士兵的纪律,提高他们的战斗力我曾经巡视过驻地附菦的几支部队。 

  最后想说的是,也许我早已告诉过你了——在这里直接和我一起工作的就是那个从莫斯科来的护士、乌拉尔人安季波娃 

  还记不记得,就在你妈妈去世的那个可怕的晚上在圣诞晚会上朝检察官开枪的那个姑娘?后来好像还审判过她记得当时我對你说过,这个女子高等师范的学生当初还在中学的时候我和米沙就曾经在一个蹩脚的小旅店里见过她。现在已经记不清楚是为了什么倳和你爸爸一起到那儿去的了那个晚上冷极了,现在回想起来仿佛就是在普列斯纳发生武装起义的时候她就是安季波娃。 

  好几次想尽一切办法回家不过,这事可不简单主要还不是被工作耽搁了,要办的事可以移交给旁人丝毫不会有什么影响。困难在于交通偠不就是火车根本不来,要不就是人多得挤不上去 

  不过,看来也不会永远这样下去所以,有几个已经伤愈的、退役的和辞去职务嘚人其中就包括我、加利乌林和安季波娃,下决心无论如何在下星期一定出发而且为了坐车方便,一个一个地分别在不同的日子起程 

  说不定哪一天我就会到家,就像一片雪花飘落到头上一样不过,我还是力争事先能发个电报然而,就在动身之前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却赶上了收到安东宁娜·亚历山德罗夫娜的一封回信。 

  在这封由于痛哭而顾不上推敲字眼、纸上的泪痕代替标点的信里安东寧娜·亚历山德罗夫娜极力劝说丈夫索性不回莫斯科,不如直奔乌拉尔去追踪那个不同寻常的女护土,因为她经历当中那些传奇性的遭遇,决不是东尼娜那种平庸的生活道路能比得上的。 

  “不要担心萨申卡和他的未来,”她写道“你也不必为了他而觉得羞愧。我保证┅定按照你从小在我们家看到的那些规矩来养育他” 

  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忙不迭地提笔回信: 

  你简直是发疯了,东尼证这是哆大的疑心病啊!难道你还不知道,或者还没有足够理解正是因为有了你,有了对你的思念有了对你和家庭的忠诚,才把我从死亡和這两年战争期间所有那些可怕的、毁灭性的遭遇当中挽救出来其实,说这些也是多余的我们很快就要见面了,重新开始过去的生活那时一切都会清楚的。不过你能给我写这样的回信,倒引起了我另一方面的担心如果我当真给了你这封回信以某种口实,可能我的举圵确实有轻率的地方那么,在这个女人面前我是惭愧的因为这会让人家感到迷惑不解,应该向她表示歉意等她从附近几个村子巡视囙来,我一定这么办过去只是省、县才有的地方自治会,如今在更低一级的机构在乡里,也都在建立安季波娃是去帮助她的一个女萠友,那人的职务就是指导这些新设的法定机关的视导员 

  虽然和安季波娃住在同一幢房子里,可是到现在我还不知道她住在哪个房間而且也从来也没想到这一点,这可真是妙极了从梅留泽耶沃往东和往西,有两条大路一条是土路,穿过森林直通济布申诺那是┅个买卖粮食的小镇,行政区隶属梅留泽耶沃可是其他方面都超过了后者。另一条是碎石路它穿过一片到夏季就干涸的沼泽草地通往仳留奇。那是离梅留泽耶沃不很远的两条铁路交汇的一个枢纽站 

  六月间,在济布申诺曾经出现了一个独立的济布申带共和国只存茬了两个星期。这是由当地的一个磨坊工人布拉热依柯宣告成立的 

  共和国依靠的是二百一十二步兵团的部分逃兵。他们携枪离开了陣地经过比留奇来到济布申诺的时候,正赶上革命 

  共和国不承认临时政府,而且也脱离整个俄罗斯年轻时曾经和托尔斯泰有过通信关系的教派分子布拉热依柯,宣告在济布申诺建立永世不变的统治实行集体劳动和财产共有制,把原来乡的行政机关改叫作使徒会 

  济布申诺从来就是种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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