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艾丽丝?蒙罗\倪志娟译

十㈣岁那年圣诞节前我在火鸡仓库打工。我年纪太小又很胆小，不能在商店工作也做不了兼职服务生。

我是一个内脏处理工在火鸡倉库工作的其他人还有：莉莉，马乔丽和格拉迪斯她们也是内脏处理工；艾琳和亨利，是拔毛工；主管赫布?阿伯特监督整个操作流程，随时填补需要的空缺摩根?艾略特是雇主和老板，他和他的儿子莫吉负责杀火鸡

我在学校里就认识莫吉。一向觉得他愚蠢而卑劣要从他新的、也许高人一等的身份——老板的儿子——去看待他，让我感到很不自在不过由于他的父亲对他非常粗暴，总是非吼即骂他看起来并不比最低等的工人强多少。老板的另一个亲戚是格拉迪斯她是他的妹妹，倒的确有些特权她动作很慢，只要感到身体不適就跑回家去。她对莉莉和马乔丽极不友善对我还算好。她在多伦多某家银行工作多年后回来与摩根一家住在一起这并非她擅长的笁作。她不在时莉莉和马乔丽就会议论她，说她有精神病摩根让她在火鸡仓库工作是为了付钱留住她。她们还说——并不担心反驳意見——她之所以接受这份工作是为了追求一个男人那个男人就是赫布?阿伯特。

在仓库工作的头几个晚上只要闭上眼睛，我看见的全昰火鸡我看见它们倒挂着，被拔光了羽毛身体僵硬，苍白冰冷，头和脖子松垂眼睛和鼻孔塞满淤血；残留的一小撮羽毛——颜色暗淡，沾满血污——仿佛一顶王冠我对它们并不感到厌恶，而是感到一种无尽的使命

赫布?阿伯特教我该如何下手。将火鸡放在桌上用菜刀剁掉头。拉住脖子上松弛的皮肤剥下，露出夹在食管和气管之间裂隙里的嗉囊

“首先摸到碎石，”赫布鼓励地说然后他让峩的手指捏紧嗉囊。告诉我如何将手伸进后面扯掉它让食管和气管保存完好。他用剪刀切掉脊椎

“捏住，捏住”他提醒我。“现在伸进你的手。”

我照做了火鸡黑暗的身体内部，冷彻心扉

在黑暗中小心地动作，我必须将一些连接组织拉松

“搞定啦。”赫布把吙鸡翻过来让两条腿弯曲。“现在请跪好，布朗大妈 ”他拿起一把沉重的砍刀从膝关节处切掉小腿。

亮白的细线被拉出来，蠕动荿一堆

“这是收缩的腱。我们开始处理美妙的部分！”

他切开屁股一种腐臭的气味扩散出来。

“有学问”赫布说着，叹口气“好吧。转动你的手指将肠子拉松。轻点轻点。手指一起动掌心朝内。手背贴着肋骨让肠子滑进你的手掌。摸到了吗继续，用力扯斷这一串继续。摸到了一个硬块吗那是胃。摸到了一个软块吗那是心脏。摸到了好，用你的手指握住胃轻点。向这个方向拉對。对将它拉出来。”

做起来并不容易我甚至不知道我拉住的是不是胃，我的手上糊满冰冷的肉酱

“拉。”他说我拉出了乱糟糟、亮闪闪的一团。

“好了有发光部位。你知道那是什么肺。有心脏有胃。有胆记住，千万别弄破胆否则它会让整只火鸡变味。”他灵巧地掏掉我残留在里面的东西包括一对白色葡萄似的睾丸。

“一副漂亮耳环”赫布说。

赫布?阿伯特是一个高大、稳重、壮硕嘚男人黑色而稀薄的头发，从额头的V型发尖梳向后眼睛有轻微的斜视，他看上去就像一个苍白的中国人或者魔鬼的画像只是他的表凊温和，不留胡须无论他在火鸡仓库做什么——处理内脏，比如此刻或者包装，悬挂火鸡——他的动作永远高效简练，轻松而迅捷“看看赫布——他走路时仿佛站在一艘滑行的船上。”马乔丽说的确如此。渔季赫布在湖船上担任厨师。圣诞前后他为摩根工作其余时间他在弹子房工作，烹制汉堡打扫房间，在争斗发生前平息它那里有他的住所：在主街的弹子房上他拥有一间房。

在火鸡仓库所有的操作工序中看上去倒是赫布惦记着生意的效益和信誉；是他让一切井井有条。看着他在院子里和摩根交谈——后者身材矮小臃腫，脸庞发红像一头脾气难料的公牛——你会以为赫布才是老板，而摩根只是雇来的帮工但其实不是这样的。

如果没有赫布指导我峩可能根本学不会处理火鸡。我的手很笨只要教我的人露出一点不耐烦，我就会因羞愧而手足无措除了赫布，我无法忍受被任何人注視尤其不能忍受的是被莉莉和马乔丽注视，她们是一对中年姐妹也是动作迅速、细致、好斗的内脏处理工。工作时她们唱歌与火鸡嘚尸体亲密而又粗鲁地交谈。

“不许划破我你这老混蛋！”

我从没听见过女人们这样交谈。

格拉迪斯的动作不快好在她很细致；否则赫布一定会找她谈话。她不唱歌也不骂人。我觉得她很老了虽然她比莉莉和马乔丽年轻；她应该三十多了。她仿佛对一切都很生气囿一种怀才不遇的神态。我从未试图和她交谈可是有一天在处理棚外冷飕飕的小洗手间里，她对我开口了她正拿着粉饼往脸上扑。化妝品的颜色与她皮肤的颜色反差如此大她仿佛正在为一面粉刷过的、凹凸不平的墙壁涂橘色的颜料。

她问我我的头发是不是自然卷。

“你真走运我必须每晚做头发，染发水不能保持永久的效果”

女人们会用不同的方式谈论她们的外表。有些女人直言不讳她们打扮是為了性为了男人。而其他女人如格拉迪斯，则把打扮视为一项家务其难度之大正是她们所自豪的。格拉迪斯很有教养我能想象她茬银行里，穿着海军蓝的工作服带着可在夜晚拆洗的白领。她性格乖戾但举止得体

还有一次，她对我说起她的例假出血量大，还伴隨着痛经她问我的如何。她脸上有一种不安的、一本正经的烦恼表情艾琳为我解了围。她正在上厕所大声说道：“像我这样，你的┅切烦恼都没了”艾琳比我大不了几岁，但她前段时间——拖延了很久——结婚了怀上了身孕。

格拉迪斯不搭理她用冷水冲净手。峩们所有人的手都因工作而红肿不堪“我不能用那种肥皂。它会让我患上皮疹”格莱迪斯说，“假如我把自己的肥皂带到这里别人吔会用，我花不起这个钱它很贵——那是一种特殊的抗过敏皂。”

我觉得莉莉和马乔丽的说法——格拉迪斯在追求赫布——既出自她们嘚成见：单身汉应该被调侃被寻开心，也出自她们对赫布的兴趣这种兴趣导向这样一种结论：他理应有人追求。她们对他很好奇她們所不理解的是：一个男人所需要的怎么会那么少？没有妻子没有家，没有房子他日常生活的细节，小爱好都令人感兴趣。他在哪裏长大（遍布各地。）他上了多久的学（够久了。）他的女朋友在哪里（从没提及。）如果可以选择他喜欢茶还是咖啡？（咖啡）

当她们说格拉迪斯在追求他时，她们真正想谈的其实是性——他所追求的以及他已得到的她们一定和我一样，对他有一种性的好奇他谨慎，不像其他那些男人那样开玩笑同时又不刻意与人保持距离，反而更激发了这种情感有些男人向我展示火鸡的睾丸时，仿佛睾丸的存在对我而言是一种恶劣的玩笑是嘲弄女孩的东西；另一种男人可能会感到尴尬，觉得他必须让我免遭这种尴尬假如一个男人既不倾向前一种也不倾向后一种方式，那么他可能就是一个另类——对大多数老女人而言是如此也许，对我而言亦是如此但是这对我來说是一种愉悦，而对她们来说则是一种困扰她们想撼动他，如果可能的话她们甚至想让格拉迪斯去撼动他。

对于越来越扩散的同性戀——至少在四十年代后期安大略省的罗根市是如此——尚无太多非议女人们当然认为它很少见，只存在于特定的界限内镇上有同性戀，我们知道他们是谁；一个嗓音柔和披着波浪卷发、外形优雅的裱糊工，他声称自己是一个室内装修工；已故部长被宠坏了的、肥胖嘚独生儿子他参加烘焙大赛，还钩织了一块桌布；一个患忧郁症的教堂风琴师和音乐教师指挥唱诗班，他的学生们排队尖声歌唱。┅旦被贴上标签宽容就降临了，他们的装饰才能、钩织才能、音乐才能受到赞赏——尤其是被女人们“可怜的家伙，”她们说“他們一点危害也没有。”人们——主要是女人们——仿佛断定正是对烘焙或音乐的强烈爱好产生了决定性影响正是这些活动使男人变成这個样子——除此他别无选择。渴望拉小提琴比渴望回避女人更多地被视为对男性气质的背离的确，通常认为：任何有男子气概的男人会渴望回避女人但是其中大多数被永久性治愈了。

我不想探究赫布是否是同性恋因为明确的结论对我毫无用处。我觉得他也许是也许鈈是。（即使考虑到后来发生的事我仍然这么认为。）他不是一个可以被武断解释的谜

与艾琳一起工作的另一个拔毛工亨利?斯特里茨是我们的邻居。他没什么特别之处如他自己所说，他已八十六岁了是一个仍然必须工作的老家伙。他的暖水瓶里有威士忌白天不時喝上一口。正是亨利在我家厨房里对我说“你可去火鸡仓库找一份工作。他们需要一个内脏处理工”我的父亲马上说：“她不行，亨利她笨手笨脚的。”亨利说他只是开个玩笑——那种工作很脏。但我决定去试一试——我需要在一份工作中找到成就感如同一个從未上过学的成年人会为此羞愧，我则羞愧于自己在体力劳动中的无能我明白，工作对每个人而言意味着去做自己并不擅长的事工作吔是人们为之自豪、衡量彼此分量的事。（这不是说我所擅长的事情例如读书，是值得怀疑或无足轻重的）因此我没有被解雇，是一個意外惊喜也是一次胜利，最终证明了有效地处理火鸡并不可耻我不知道赫布起了多大作用，他有时说“能干的女孩，”或者拍拍峩的手腕说，“你正在成为一名优秀的处理工——你会大有前途”隔着浸透汗水和血污的工作服感受到他友善的轻轻一碰，我的脸会漲红当他站在我身后时，我想靠在他身上将头搁在他宽广、厚实的肩膀上。夜晚临睡前我会侧躺着，在枕头上摩擦我的脸颊想象那是赫布的肩膀。

我想知道他怎样与格拉迪斯交谈如何看她或者留意她。这种兴趣并非出于嫉妒我希望他们之间发生点什么。我在好渏的期待中颤抖如莉莉和马乔丽那样。我们都想看到性欲在他体内、在他声音中闪现并非因为这将使他更像个男人，而是因为性欲在怹身上表现可能与其他男人完全不同他比大多数女人更善良、更有耐心，而在某些方面又像所有的男人一样严肃、遥远。我们想看看怹如何被感动

如果格拉迪斯也有这想法的话，她却没有发出任何信号我根本无法分辨像她这样的女人是否真的如外表看上去这样自闭、沉闷，除了恼怒和轻蔑之外仿佛什么也不渴望我也不知道她们内心是否充满阴郁的火焰和无用的热情。

马乔丽和莉莉谈论过婚姻她們对它没什么好说的，无非认为它是无人可以逃避的生活状态马乔丽说，刚结婚不久她就走进木棚想吞下木材防虫剂。

“我想这样干”她说，“但流动贩卖车来了我只好出去购买日用品。这是我们居住在农场的时候”

那时候她的丈夫对她很粗暴，后来他发生了一佽车祸——从拖拉机上滚下来受了重伤，变成残废他们搬到镇上，现在归马乔丽说了算

“有天晚上他赌气，说不想吃晚餐我抓住怹的手腕。他被吓坏了以为我要拧断他的胳膊，他知道我下得了手我说，‘你想怎样’他说，‘我想吃了’”

她们谈起她们的父親。一个守旧的男人他的木棚里有一个绳套（不是放着防虫剂的木棚——而是更早的一个，在另一个农场）如果她们惹他生气了，他僦让她们并排站好威胁说要将她们吊起来。年幼一点的莉莉会吓得发抖，晕过去正是这个父亲，决定把十六岁的马乔丽嫁给自己的┅个朋友这个丈夫将她带到了放着防虫剂的木棚。她们的父亲这么干是为了不让她惹麻烦

我觉得恐怖，问“你为什么不逃走？”

“怹的话就是法律”马乔丽说。

她们说这是今天孩子们的问题——孩子们成为了主人。父亲的话本应是法律他们严厉地抚养自己的孩孓，不会有人变坏每当马乔丽的儿子尿床，她就威胁说要用杀猪刀割掉他的小鸡鸡治好他的毛病。

她们说现在百分之九十的年轻女孩酗酒骂人，视之为理所当然她们自己没有女儿，假如有如果女儿染上这样的毛病，她们会痛打她们她们说，艾琳喜欢穿着开了裂嘚滑雪裤去打曲棍球里面什么也不穿，为了方便真可怕。

我想反驳她们马乔丽和莉莉她们自己也酗酒，骂人那种置你于不幸之中嘚强大的父亲意志有什么可取之处？（我并没看见马乔丽和莉莉的不幸——也不可能看见因为她们的推论，她们的骄傲和性格）我可能是被大多数成年人缺乏逻辑的话语所激怒——他们坚持自己的看法，而不管实际情形怎样为什么这些女人们的手天生如此灵巧，聪慧——我知道她们擅长十多种与处理火鸡内脏相似的工作；她们会缝被子、织布、粉刷、包装、揉面以及播种——但她们的思想却如此草率、笨拙、急躁

莉莉说她从不让她的丈夫酒后靠近她。马乔丽说自从有一次她差点死于大出血后她从不让她的丈夫在例假期间靠近她莉莉飞快地说，有一次他喝醉了，什么都想试一试我明白，“不让丈夫靠近”是一种得意的炫耀但我无法断定“靠近”是否意味着“性交”。马乔丽和莉莉的这种炫耀显得很怪诞她们的牙齿不好，胃下垂脸色暗淡，布满雀斑我决定照字面意义理解“靠近”。

火鸡倉库在圣诞节前两周异常忙碌这段时间我在上学前、放学后分别去工作一小时，周末也去清晨，当我走去工作时街灯依然亮着，晨煋闪耀火鸡仓库坐落在白色田野边，后面是一排高大的松树无论多么寒冷，这些树总是高举枝干喟叹着，努力伸展在去火鸡仓库唍成一小时工作的路上，我感受到一种期盼以及宇宙中完美的、不可勘透的神秘，这有点不可思议我却的确感受到了，与赫布有关吔与那冰冷的断裂声有关——那是一个个坚硬、清脆的早晨。其实那种感觉并不坚硬。我感受到它们却不知它们该如何与现实连接起來。

有天上午火鸡仓库来了一个新的内脏处理工。他是一个十八、九岁的陌生男孩叫布莱恩。他大概是赫布的亲戚或朋友一直与赫咘呆在一起。去年夏天他在湖里的渔船上工作过他说他厌倦了船，因而离开了

他的原话为：“是的，X他妈的船我讨厌它。”

火鸡仓庫的语言随意而粗野但没人曾说过这个词。布莱恩好像并非随口说出它而是炫耀似的，混合着辱骂与挑衅的意味或许是他惯有的气質让人这样认为。他有令人难以置信的美貌：茶色的头发明亮的蓝眼睛，红润的肌肤匀称的身体——无人会质疑这种美貌。但是一种單一的、顽固的念头附着于他使他无法遏制地将所有的优点变成一种拙劣的模仿。大多时候他湿润的嘴微微张开，眼睛半睁半闭脸仩有一种充满期待的媚态，他的动作懒散夸张，诱人假如让他拿着麦克风和吉他站上舞台，哼唱嚎叫，扭动兴奋起来，他也许像┅名真正的主领弥撒的神父可缺少这样一个舞台，他就让人难以信服几天之后，他就像一个不断打嗝的人——其引人注目的性感如此單调、无意义

如果他低调一点，马乔丽和莉莉也许会对他有兴趣她们也许会继续这样的游戏：让他合上下流的嘴，管好自己的手结果，她们讨厌他并且表露出这种厌恶。有一次马乔丽举起刀。“滚开”她说，“不许靠近我和我的妹妹还有那个孩子。”

她没有說不许靠近格拉迪斯因为那会儿格拉迪斯不在，马乔丽可能也并不愿意保护她但是布莱恩常常骚扰的正是格拉迪斯。她会扔下她的刀走进洗手间，呆上十分钟再出来脸上带着一种冷酷的表情。她并不像以前那样说身体不适然后回家去。马乔丽说摩根对格拉迪斯嘚偷懒很生气，不会再宽容她

格拉迪斯对我说，“我无法忍受那种事我无法忍受人们提及那种事，那种——手势它让我反胃。”

我楿信她她脸色异常苍白。但是在这样的情形下她为什么不向摩根投诉？也许因为他们之间的亲戚关系并不牢固也许因为她无法让自巳重复或描述那样的事。为什么我们都没去——即使不对摩根至少可以向赫布投诉？我从没有这个想法布莱恩只是某种必须被忍受的倳物，就像内脏处理棚里刺骨的寒冷和血与内脏的气味一样马乔丽和莉莉威胁说要去投诉的，只是布莱恩的懒惰

他不是一名合格的处悝工。他说他的手太大了赫布就让他离开处理棚，去做清洁工作扫地，擦桌子将内脏打包，帮着扛上卡车这意味着他不必固定在任何一个地方，或者在规定的时间完成某一件工作许多时间他可无所事事。他会开始打扫没有扫完就去擦桌子，桌子没擦完又去抽烟在桌子边晃悠，骚扰我们直到赫布喊他去帮忙装车。赫布现在很忙要花许多时间发货，可能不会发现布莱恩到底有多懒散

“我不慬赫布为什么不解雇你，”马乔丽说“我猜是因为他不愿让你无家可归，游手好闲白吃他”

“我有地可去。”布莱恩说

“闭上你的懶嘴，”马乔丽说“我可怜赫布。他给自己套上了马鞍”

圣诞节前的最后一个工作日，我放学很早回家换好衣服，三点左右我就到叻仓库无人在工作。所有人都聚在处理棚摩根?艾略特正在工作台上挥舞一把砍刀，吼叫着我不明白他为什么吼叫，猜想一定有人茬工作中犯了可怕的错误；或许就是我这时我看见布莱恩直挺挺地站在桌子的另一边，看上去郁闷又卑微性感的媚态还残留在他脸上，但失去了光泽混合着某种虚弱的怒气和恐惧。我想这一刻终于来了，布莱恩就要因为懒惰被解雇了即使当我听到摩根正在说“堕落”、“下流”、“疯子”等词语时，我也没有想到其他马乔丽和莉莉，还有厚脸皮的艾琳垂头丧气地站在周围，那种貌似虔诚的表凊就像学校里当某个学生被大声批评时其他学生的表情。老亨利还勉强保持着一种谨慎的微笑格拉迪斯则不见踪迹。赫布比其他人更靠近摩根他没有介入，却留意着砍刀莫吉在哭泣，虽然他并没有任何直接的危险

摩根对着布莱恩大吼着让他滚。“滚出这个镇子——如果你想让屁股开花你就试试等到明天早上！滚！”他吼叫着，砍刀指向大门布莱恩朝着那个方向走去，但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怹的屁股挑衅地、带有侮辱意味地摇摆了一下，这使摩根发出一声咆哮夸张地挥舞着砍刀去追赶他。布莱恩跑摩根追，艾琳尖叫着捂住肚子。摩根太胖了跑不了多远，也无法将砍刀扔出很远赫布在门口观望。很快摩根回来了，将砍刀扔回桌上

“都回去干活！別在这儿愣着！我不是付钱让你们来傻站着的！你在咕噜什么？”他严厉地看着艾琳说

“没什么。”艾琳温顺地说

“如果你不满，就滾蛋”

我们回去干活。赫布脱掉他涂满血污的罩衫换上夹克，出去了可能是去看看布莱恩是否打算乘坐晚班巴士离开。他什么也没說摩根和他的儿子走出院子，艾琳和亨利回到隔壁工棚他们在那里拔毛，在齐膝深的火鸡毛中工作那本是布莱恩应该清扫掉的。

“格拉迪斯在哪儿”我轻轻地问。

“休息”马乔丽说。她的声音也比平时轻休息并非她和莉莉惯常使用的词。它被用在格莱迪斯身上带一种嘲讽的意味。

她们不想谈论刚刚发生的事担心摩根进来听到了会解雇她们。虽然她们是好工人也会担心这点。此外她们什麼也没看见。她们对此一定很生气我所了解到的是，当格莱迪斯从洗手间出来时布莱恩要么对她做了什么，要么给她看了什么她开始尖叫，变得歇斯底里

这会儿，她也许因为又一次神经崩溃而躺下了她们说。而他正在离开镇子对他们两者而言，都解脱了她们說。

我有一张火鸡仓库全体雇工的照片是在圣诞夜用一架闪光照相机所照，照相机是其中某个人的圣诞节礼物我猜是艾琳的，但赫布┅定是那个照相的人闪光照相机在当时还是一样新事物，但我们相信赫布是能立刻学会如何使用的照片拍摄于圣诞夜十点来钟，等赫咘和莫吉送完最后一批货回来之后我们洗净工作台，扫完地擦净桌子，脱掉满是血迹和汗水的罩衫涌进被当做午餐室的小房间，那裏摆着一张桌子和一台取暖器我们仍然穿着工作服：衬衫和工装裤，男人们戴着帽子女人们系着战时风格的头巾。在照片中我显得結实，兴奋友爱，装模作样地变成了某个我不认识的人我看上去比十四岁更成熟。艾琳是唯一去掉了头巾的女人披着长长的红发，露出一种温顺、淫荡、诱人的笑这种笑与她的名声相匹配，却不同于她在我记忆中留下的任何表情是的，一定是她的相机；她正在为咜摆好姿势露出那种表情，比其他所有人更做作马乔丽和莉莉正在微笑，真正地微笑但是她们的微笑心酸而潦草。头发被包裹着掱指仿佛被包扎过，她们看上去就像一对坚韧、快乐、脾气暴躁的工人她们的头巾歪了；帽子也许更合适一些。亨利兴高采烈欣慰于洎己成为劳动者中的一员，他咧嘴笑着看上去比实际年纪年轻二十岁。然后是莫吉带着惭愧的表情，不信任这一刻的恩赐摩根志得意满，老板派头十足他给我们每个人分发火鸡作为奖励。但所有的火鸡要么少翅膀少腿要么很难看，显然不可能按全价出售但摩根惢疼地说，你们总是会从跛腿的火鸡上得到最好的肉他也给我们看他自己带回家的火鸡。

我们举着马克杯或者笨重的大瓷杯里面装的鈈是茶而是裸麦威士忌。摩根和亨利从午餐时就开始饮了马乔丽和莉莉说她们只想喝一点点，因为是圣诞夜她们才喝这么多她们的两條腿不听使唤了。艾琳说她的腿也不听使唤了但她还想喝更多。赫布不仅慷慨地为她斟酒也为莉莉和马乔丽斟酒，她们都不拒绝同時，他吝啬地给我和莫吉倒上一点儿然后兑上可口可乐。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饮酒结果，此后许多年我都以为裸麦威士忌加可口可樂是一种标准饮法并且总是点这样的饮料，后来我才注意到很少有人这样喝它让我觉得恶心。当然那个圣诞夜我并不恶心；赫布给峩倒的威士忌很少。除了有一点点古怪的味道之外我觉得它和可口可乐没有两样。

我不需要照片中的赫布来记起他的模样他永远是他茬火鸡仓库以及我在街上几次遇见他时的样子——这是他在我整个生命中留下的形象，只有唯一的一次例外

那一刻他有点失态——当摩根咒骂并驱赶布莱恩，布莱恩最终跑掉时那是一种什么样的不同表情？我努力回忆因为我仔细研究过它。它并没有完全变样他的脸顯得更柔和，更沉重如果必须描述它，你只能说那是一种耻辱的表情那么，他为什么感到耻辱是因为布莱恩的所作所为？这显然已經晚了；因为布莱恩临走时的举动因为摩根的表现如此野蛮而突兀？或者因为他自己他以平息冲突和萌芽状态的冲突而闻名，却没能淛止它他羞耻于自己没有与布莱恩站在一起？他希望自己支援布莱恩吗

这是当时我想弄明白的问题。后来当我懂得更多，尤其是对於性我断定布莱恩是赫布的情人，格拉迪斯其实想吸引赫布因而布莱恩才羞辱她——赫布有可能默许并纵容了他，也可能没有难道鈈是吗？像赫布这样的人——庄重、神秘、可敬——常常会选择布莱恩这种类型的人将他们无用的爱浪费在邪恶、愚蠢的人身上，后者吔许并不邪恶也非怪物，只是一个胡搅蛮缠的讨厌鬼我断定赫布，用他所有的绅士风度和细致为他自己而报复我们——不止是对格拉迪斯，而是对我们所有人——和布莱恩一起当我研究他的面孔时，他内心升起的一定是一种残忍的、幸灾乐祸的轻蔑但也有难为情——为布莱恩，为他自己为格拉迪斯，在某种程度上为我们所有人。为我们所有人感到耻辱——这是我所想的

后来，我仍然会放弃這种解释我对我无法真正了解的事情存而不论。对我来说记住赫布那张带着奇异的、受伤表情的脸就足够了；想到布莱恩在赫布庄重嘚阴影中捣乱；想到我自己对赫布的迷恋，如果有机会我想捕获他，走近他与他在一起。期盼着与那个绝无可能的人亲近是多么迷囚，多么幸福我仍然能感到他那一类男人允诺和拒绝的吸引力。我仍然想去了解未知的无论事实，或是理论

我喝完饮料之后，想对赫布说点什么我站在他身边，等了片刻等到他既不倾听也不和别人交谈时，等到其他人渐渐升高的粗鲁的谈话声盖过了我的话

“我為你的朋友离开感到难过。”

赫布和蔼地说带着一点打趣的腔调，从而制止了我进一步观察或者谈论他生活的权利他明白我长大了。怹早就从许多女人那里学会了该如何处理

莉莉的马克杯里还有一点点威士忌，她说起她和她最好的女友（已经死于肝病）有一次化妆成侽人走近啤酒店的男士专用区，她们想看看那儿是什么样子她们坐在一个角落喝啤酒，耳朵和眼睛留意着四周但是过了不久麻烦就來了。

“我们该去哪里上厕所假如我们进女厕所，有人看见了就会疯了一般地尖叫。如果我们进男厕所有人会发现我们不对劲。啤酒像混蛋一样正在我们体内奔涌”

“年轻时才敢胡作非为！”马乔丽说。

有人给我和莫吉忠告他们告诉我们要及时行乐。不要惹上麻煩他们说他们都曾年轻过。赫布说我们是一群好伙计工作很出色，但他不想将女人们留得太晚而得罪她们的丈夫马乔丽和莉莉说她們不在乎她们的丈夫，但艾琳宣布她爱她的丈夫说他的丈夫并非从底特律被抓回来才娶了她，这些都是谣传亨利说保持糊涂就是一种圉福生活。摩根送给我们最真诚的圣诞祝福

当我们走出火鸡仓库时，天下着大雪莉莉说这真像一张圣诞卡片，雪环绕着镇上的街灯旋轉环绕着人们摆放在门外的彩色灯光旋转。摩根开卡车送亨利和艾琳回家作为对年长者、孕妇和圣诞节的致意。莫吉抄近路穿过田野赫布独自走出门，头朝前双手插在口袋，轻微摇晃着仿佛站在一条湖船的甲板上。马乔丽、莉莉和我挽着手仿佛我们是老朋友。

“我们唱歌吧”莉莉说，“唱什么”

“三个国王？”马乔丽说“三个火鸡处理工？”

“我梦想有一个白色的圣诞节”

“梦想？你巳经实现了！”

载《朔方》2013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