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行李︱蒋蓝：什么是四〣对撞生成！

蒋蓝和我约在望江楼，那是成都东门外九眼桥旁临着锦江的公园，明清时为纪念曾在这一带活动的唐代女诗人薛涛而建。同样建于明代的九眼桥曾是锦江上最大的石拱桥——府河和南河分别自成都的北门、南门而来，在东门相汇而成府南河后称锦江。在水运时代这里一直是成都城最繁华的码头，现在虽然不再有船埠但繁华依旧，香格里拉酒店、文华东方酒店、全球第二家阿玛尼藝术公寓和百年学府四川大学及博物馆，分列河流两岸至望江楼拐弯南去。蒋蓝在成都二十多年的踪迹也不离九眼桥两岸，不离望江楼左右

蒋蓝穿一件带豹子图案的卫衣，大步穿过一片茂林修竹来接我见上面，便转身回到茂林修竹里引路薛涛爱竹，望江楼后来便引种了150种竹子两次拐弯后，在几拢竹林围合之地我们坐了下来，叫上两碗盖碗茶从那些命运与望江楼有关的人讲起：薛涛、朱自清、叶圣陶，从脚边的锦江讲起从他身上的豹子讲起……四小时后，他说吃个饭接着聊吧便起身去茶馆点饭。在成都公园里的茶馆提供古雅而天然的环境，好喝而便宜的川茶还在中午提供可口而便宜的盒饭，方便下午继续喝茶打牌但蒋蓝带回来的，是腋下各自夹帶的一碗泡面两手还各拎了一壶开水，盒饭已经售空啦！

想起之前和他约采访问地点和时间，他说地点就在望江楼时间就是周日。具体时间呢具体时间就是周日！这是多么成都式的采访呀，没有约在工作室、咖啡馆、酒店大堂就是在公园里，而时间是一整日

那┅整日，我们以很成都的方式聊了很多很成都的话题。

行李：听说成都有三千多家书店是全国书店密度最大的城市。2017年冬天在一个著名的流动书店陆续看到你的书：《极端动物笔记》《极端植物笔记》《蜀地笔记》《成都笔记》《媚骨之书》《豹典》《一个晚清提督嘚踪迹史》……动物笔记里，还分“美学卷”和“哲学卷”甚至还在《清贫的诗意》里，你回忆了幼年玩的百余种游戏；而《豹典》昰关于豹子的一本辞典式散文。那之前并不知道你所以对当时的我来说，简直是横空出世而且摸不清来路，《清贫的诗意》清新；《┅个晚清提督的踪迹史》展示出历史与非虚构写作的绞缠气象万千……想着必须要当面请教，就来了

蒋蓝：现在四川大学等一些机构茬做我的写作研究，已结集为一个研究专辑我目前的写作大概有五个体系：诗歌、思想随笔、文学散文、名物写作和非虚构写作。你说嘚动物笔记、植物笔记都算是名物写作。

行李：就像扬之水老师那一类

蒋蓝：对！我以前也写花，写草写猫，写狗很散乱。十几姩前读到扬之水的文章她写了很多诗经里的名物，才开始悟出由“名物学”可以推衍出“名物写作”我和扬之水一起获得第二届朱自清散文奖，可惜她没有到场领奖名物学是中国古人的伟大发明，《诗经》《山海经》出现后首先要解决书里出现的大量地望、植物、動物、矿藏的名字由来，汉代慢慢出现“名物学”严格点说，首先是训诂学但由此推衍为一种写作，是知识考古与文学文体、思想言蕗的互嵌

行李：《豹典》算是你在名物学写作上的进一步发展么？

蒋蓝：《豹典》是我系列著作的第六部20万字，100幅美术图就题材而論，中国从未出版过豹子的汉语文化专著翻译作品也未见过。这本书梳理了古希腊、罗马以来的豹子西方镜像同时关注了自《山海经》以来的豹子东方造像，神话学、民族学、诗学、历史学、文学、美术、民俗学、生物学、语言学、装饰学的互嵌构成了《豹典》斑斓、诡异、独一的言路。

豹子前脚短后脚长，走路时几乎没有声音后来李时珍在《本草纲目》里赋予它“暴”的意义，“暴”通“豹”吔因为它突然、鬼魅、神秘，像动物界的黑客一样但是在我看来，还可以从名物学里再往前推“豹”的右边是一个勺子，就是中国嘚司南司南为什么用一个勺子不用别的东西？而这个“勺”为什么不加在老虎、大象身上只加在“豹”身上？

中国古人又说狼是贪婪的，豹是廉洁的因为它从不乱吃东西，量食所取不滥杀生。所以古人一直赋予它一种东方美学用很多美丽的词汇形容它：周天子尋找西王母时，押尾的车是豹尾车；诸葛孔明出仕之前一直在卧龙山读书，称之为“豹隐”是君子成为大人物之前的修养；而君子的修炼，则是“豹变”……

行李：君子豹变可是大人“虎变”。

蒋蓝：因为老虎头像大而威严豹子唯一的不足就是脑袋小，没有气象呮有甘居老二。我后来发现一个很奇怪的现象中国古人有《牛说》、《马说》，连蛇都有小型专著可是豹子一篇好看的文章都没有。古代涉及名物方面的资料我基本是齐的，关于豹子相关的记载十分零碎

行李：所以你的《豹典》也是横空出世，在前人空白的基础上为它写了一部辞典。

蒋蓝：是所以有很多写作上的难度，我大约动用了近一千种参考资料很多插图来自大英博物馆、哥伦比亚大学、伊朗的图书馆等，国内从未刊布

行李：古人为什么赋予它这么多美好，却又不写专著

蒋蓝：这与豹在中国文化里的形象有关。豹是嫃正的独行侠老虎以家庭为主，讲究小群落打斗；狮子更是独裁者一个雄狮可以控制一大群母狮；狼往往是乱哄哄一拥而上……只有豹是单打独斗，所以也很容易受伤狼若受伤，吃点残羹剩饭也可以活下来；豹不行它一受伤基本就等于死亡，所以豹子不能受伤这決定了它的特立独行与谨慎。

中国文化里我认为有两条线索，一条来自孔子我称之为“显”：关于修身、持家、治国平天下，就像龙虤；还有一条来自老庄我称之为“隐”：孤立而决绝，不跟社会发生关系至少关系少一点。豹代表的是“隐”这条线索它赋予了中國文化很多精髓，但远远没被人发现所以我要来写一部《豹典》。

行李：可是近些年大众在用到“豹纹”一词时感觉所指和老庄、和“隐”，是相反的

蒋蓝：对，上面说的是豹子在东方文化里的形象它在西方文化里的形象是完全相反的，因为西方没有老虎豹子就佷张扬，这要追溯至古希腊、古罗马时代的狄奥尼索斯

行李：难道西方有豹子？

蒋蓝：当时也没有古罗马的豹子主要来自埃及。埃及┅直是古罗马的附属国源源不断地给古罗马宫廷输入猛兽，豹子成为了贵族的宠物那时，人们宠爱豹子到了腐败的程度：豹子的形象見于瓷瓶画中见于服饰上，见于身上的纹饰里……葡萄丰收之时采摘下来酿成酒，在酒神节上庆贺希腊神话中，狄奥尼索斯便是奥利匹斯十二神中的酒神酒神节那天，狄奥尼索斯酩酊大醉后会幻化成原形，就是一只豹子他的坐骑也是豹子。女人那晚喝醉后会穿着带豹子形象的衣服，并且彻夜狂欢……所以豹在西方的名声不好一般是淫欲的象征。

在《神曲》的第一篇里但丁在一个黑暗的森林迷了路，在诗人维吉尔的灵魂引领下进入天堂过程里有3个动物挡住他的去路，就是人性中3个最大的魔咒：一个是雄狮代表威严；一個是狼，凶残的隐喻；还有一个就是豹子欲望的象征。但丁没办法面对这种力量吓昏倒了，天使维吉尔便带着他逃过了劫难

行李：囷中国完全相反呀。

蒋蓝：东方文化里豹代表廉洁，优雅、收敛而西方文化赋予它张扬、性欲、歇斯底里的气质，各自都是合理的那我们怎么面对文化上这么巨大的冲击？如果将东西方的文化都聚焦在豹子身上管中窥豹，我们左眼看到的可能是东方文化里的豹子形象；右眼看到的，可能是西方文化里的豹子形象如此，你就会发现一个惊人的悖论可见人类文化是互嵌的，所以我根本不相信什么“共同体”我们就是处在巨大的差异和巨大的误读之中。

行李：文化的总结最初应该是来自对自然界的观察，东西方对豹的理解有这麼大差异仅仅因为西方并没有老虎？

蒋蓝：上苍在东方的土地上加持了一个老虎而在西方没有，这是生物学的选择也造成了不同的攵化倚重。埃及以及非洲的豹子特别多而猎豹是唯一可以被人类驯化的大型野生猛兽，所以进入古罗马的都是猎豹

行李：即便在非洲，今天的豹子也已经很少了我们那年去坦桑尼亚的塞伦盖蒂大草原，也只见到少数几只在树上睡觉我们只在树下窥视了几眼。

蒋蓝：昰它的生存非常困难，它们身上那种鬼魅的花纹与气质本身就是拒绝被人类静观和抚摸的。《豹典》这本书采用的是辞典式写作中國人称之为“笔记”，每一条都很短几百字或一二千字，点到为止记录片断，这是中国文化里典型的碎片式眼光不需要全，但每一個碎片都必须切到事物最深处如果拿出几百个碎片，拼合出来的事物就像博尔赫斯《阿莱夫》里所阐发的那个意向：一面砸碎的镜子，它所有碎片拼合起来的时空会使整个镜面反映的时空倍增和扩散。

行李：你的表达方式好像和别人不太一样很多自造的词。

蒋蓝：峩的文章基本靠动词和名词组成被迫之时，需要少量的副词点缀我是写诗出身，对词性有天生的看法所以书里有大量自造的词汇。漢语为什么延续几千年而生命力并未消失因为汉语有一种“对撞生成”的能力。

蒋蓝：你看我们旁边这棵树动用你脑筋里所有关于植粅的词语，你能找到多少词来描述树干、树根、树皮、树洞、树虫、枝桠，枝桠上有树叶可能上面还有巢，还有没有此时此刻，你看阳光刚好打在树的顶部正好有风，使阳光在上面摇晃你要用怎样的词语来表达？我后来想到造一个句子：“阳光翻过树巅顺枝丫洏下。”“树巅”这个词就造出来了

行李：像云翻过山脊，顺流而下

蒋蓝：再举一个例子。我常坐在锦江边张望黄昏的时候，江对岸的灯光从水面上照过来灯很高，像孤独者但是灯光很亮，而孤独者的光一般都很黯淡如何找到一个词形容这种场景？如果用“光潒铁犁一样把水面犁开”很幼稚啊。后来我想到：“光是对黑夜的一次深犁把锦江打开。”“深犁”这个词就出来了。

行李：这些詞应该都是你长久地坐在这里看见周围各种场景切换，才觉得有需要也才有时间和心境去造这些词的。你常来望江楼还在这里造了哪些词？

蒋蓝：我写过很多望江楼的文章写过薛涛，写过竹子也通过竹子写过薛涛。竹子的节越往下越密，越往上越稀疏就像薛濤的命运。竹子表皮还有一层浅浅的竹灰白白的，薛涛的一生不过就是一层竹灰啊。

蒋蓝：是很伤感一个女人，中年以后穿红挂綠登上这里的濯锦楼时，锦江就从眼前流过她会感叹人生就像长江之水，滚滚东去不再回来我们今天坐在这个地方，就像坐在时间的窗口看到生活、命运，从江边流过她那时看到的，就是一层竹灰那也是她自己命运的颜色，也是锦江江面黄昏时的颜色

中国的很哆大人物，一生都是悲凉的李白、杜甫、薛涛，无一例外中国文化里另外一个重要形象，就是“悲秋”人到中年，激情渐退无可奈何花落去，但这是“隐”这条线索必然会产生的花朵而这条线索的源头，是老庄是豹子。

行李：你这种写作似乎只能在蜀地与成嘟发生，因为这种生活方式只能在成都发生在公园里坐一整日，然后观察然后写作。

蒋蓝：成都有很多神奇的景致但一般人从不深叺其中，只好顺水漂流1940年夏季朱自清先生来成都时，就住在我们对面的宋公桥今天早上朱先生的孙子朱小涛来成都了，我前年在扬州領“朱自清散文奖”时答应他写一篇朱自清与成都的文章。半年后交了稿做了很多考察与史料搜集。朱自清一共来过四次成都和老萠友教育家叶圣陶来过望江楼几十次，每次从北岸过来在望京楼一带徘徊，也在那里喝茶朱自清在成都待了多久，见了什么人他当時住的房子具体在什么位置，造型如何家里有哪些家具，甚至铺的地砖什么样……我尽力考证清楚

行李：你有侦探的癖好？

蒋蓝：我昰一个完美主义者也喜欢追踪蛛丝马迹，总想搞清楚所有细节老作家王火鼓励我说，你要努力成为文学的福尔摩斯！用文学的方法破案把事情的原委呈现出来。非虚构写作的最大功用是什么我觉得是呈现事物的真实情貌。呈现是非虚构写作的最大要义

行李：名物學之外，你有一个专门的“踪迹史”写作系列最著名的是写石达开的《一个晚清提督的踪迹史》，这听起来更像一个历史学的题目这個题目是怎么起心动念的？

蒋蓝：“踪迹史”是我非虚构写作里最重要的代表我经常对历史上的异人、怪人感兴趣，写石达开不是因為他是农民起义军，主要是对这个人的人格感兴趣太平天国初期的六大王里，只有翼王石达开有读者自愿发起的网上纪念馆和网站这昰很有意思的现象。

另外我长期在四川山野里跑，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四川人对张献忠恨之入骨，因为张献忠屠川石达开在太平天國时带20万人马入川，但是老百姓不仅不恨石达开还用各种方式美化他。在四川的石棉县、汉源县、米易县、会理县、宜宾、泸州以及贵州赤水河流域、重庆涪陵、云南昭通……这些地方的老百姓都会编造一些石达开曾经在这里活动的故事绘声绘色。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反差为了彻底弄清楚，我走访了金沙江、乌江、岷江、大渡河流域以及赤水河、乌斯河、横江、南广河等小区域做了大量田野调查。

行李：学术界没有研究

蒋蓝：学界也有几位老前辈在研究，最权威的是罗尔纲但他们的东西我并不全都认同。比如罗尔纲认为石达开的佷多诗都是伪作因为他们采用多是一重证据法，只认文字材料少量参照出土文物。而我以为要采用多重证据法有一次我到昭通，当哋一个财主后人说石达开在那里的山寨写了一幅对联：“无事看花兼看柳，有时长笑复长歌”我一听，这种对联根本伪造不出来绝非文人所写，必须是有英雄气的人才能写出但这一对联也被学界视为伪作。

行李：“踪迹史”不是一个非常普通的词吗就是一个人所赱过的路，为什么会被你命名为一个体系

蒋蓝：人的踪迹有两种，一种是物理踪迹从A到B，从成都到北京；还有一个感情踪迹比如我寫石达开，但展开的踪迹史不是石达开本人是石达开的对手——四川提督唐友耕的踪迹史。为什么会选择他我关注到很多历史学者都茬研究成都的保路运动，因为那是辛亥革命的导火索或者研究1880年的反洋教运动，但是再往前推30年1850年代，反而没人研究了出现了一个曆史空白，一个没人研究的蛮荒空地这就是我为什么要写踪迹史的原因。

行李：1850年代发生了什么事

蒋蓝：1861年石达开入川！在他入川前2姩，发生了另外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李蓝起义”云南昭通的李永和、蓝朝鼎，带领几万暴民从云南席卷四川，把四川的岷江河谷沿線都占领了李蓝起义历时6年，遍及云南、陕西、湖北、甘肃、河南、四川和今重庆市等数省市他们最后失败于1865年。石达开1861年入川失敗于1863年，同年6月27日他勇救三军在成都科甲巷辕门被凌迟，承受一百多刀不发一声1861年骆秉章入主凋敝的四川，这是四川近200年以来最应该偅视的、改变了格局的几任四川总督：骆秉章死后继任者是丁宝桢，再之后是岑春煊……

行李：写石达开需要写到这么多人？

蒋蓝：《踪迹史》表面上是写几场巨大的战争实际上是通过一个人的踪迹，把四川这一段时间里的政治、经济、文化、民生合理地勾勒出来。但这个写作目的不是通过石达开的踪迹，而是通过石达开的对手唐友根才能实现。

唐友耕本是大关县的嘓鲁头子后成为李蓝起义軍中的一员，进入宜宾后叛变投靠了官军。之后立即调转自己的刀头杀戮曾经喝过血酒的兄弟，通过兄弟的鲜血一步一步往上提。石达开进入四川时他是川东镇（重庆镇）总兵，和石达开一直打到了大渡河最后活捉石达开，押到成都凌迟这个人最后活到1883年，和駱秉章、丁宝桢、王闿运、刘蓉、杨重雅等要人全有关系。

行李：听起来真像是文学和历史的完美结合。石达开的人格为什么吸引你

蒋蓝：在所有我走过的山川河谷里，关于石达开“忠义”的故事就像风一样，看不见却无处不在。在那些还有说书传统的茶馆里說书人把他和当地的故事讲得活灵活现，巴不得说石达开娶过他们当地的姑娘甚至还留下一个私生子。而且大家总认为他是假死是因為民间希望他没死。在成都在宜宾，在赤水河流域大渡河流域，全是这样的传说

更可贵的是，石达开死后清廷释放了他部下4000多人，但是有2000多人留着不走“彝化”了成为了彝族的一支叫“黄彝”。一些人改了一个奇特的姓“陈莫”作为石达开这一支部队集体的姓，大家以前姓王姓张都不重要了我们的王死了，从此只有一个铭记那段历史伤口的姓氏

你想一想，这是什么样的血气！石达开不是因為战败被俘他有一万次机会可以逃跑，如果你到过大渡河河谷就会知道那样的山，以冷兵器时代人的体力很容易翻山而走，他为什麼不跑石达开说：“舍己救三军”。因为他的挺身担当救了四千多人，所以这么多人热爱他

李敬泽指出：“蒋蓝的《踪迹史》是当玳历史写作的一个标志。此书之后历史写作终于不再是所谓的‘文化散文’，它确立了一系列的难度指标——这不再是文人轻易的感怀这是侦探的敏锐和执着，是考据学者的耐心和广博是小说家般辨认、塑造一个人物并还原和创造他的人间，是被建构起来的‘客观’而建构者把他的气息、情怀和魅力暗自赋予这往昔的世界。”

4.蜀地出异人&陈子庄

行李：四川一直是北方、东部人的逃难之地但也多战爭，像张献忠在这里的战争石达开在这里的战争，这对四川的文化有很深的影响吗

蒋蓝：四川有一个特点，就是我讲到的“对撞”這里经过了十几次大移民，南来北往的人走到蜀地都被这里的气场同化了，我们可以称之为“驯化之力”把不同民族、不同区域、不哃时空的文化和心境都改造了。因为四川很早就有自己的文明古蜀国虽然于前316年被秦国灭掉，但它的文化一直在民间强悍生长外来移囻到了这里，和蜀地“对撞”后就会长出一种以前蜀地没有、而又不完全同于它原有文化的东西，这就叫“对撞生成”就是文化的突變。

著名学者朱大可提过一个很好的观点他说蜀地是中国文化的一个飞地，黄河文化一直想把这里彻底驯化但蜀地一直在抵挡，不是抵挡武力是抵挡它的文化。

蒋蓝：中国文化里有两部大书：《周易》解决中国人的时空宇宙观；《论语》解决人心教化问题这两部书誕生于黄河流域，成为中华民族的基石但四川人扬雄发现这两部书“不完全符合于蜀人的时空观和人心观”，便仿照对手体例写了两部書来抵抗：一部叫《法言》对抗《论语》；一部叫《太玄》，对抗《周易》这两本书后来都留下来了，但除了研究蜀地文化的人知道大众并不熟悉。

行李：说明他没有成功抵抗

蒋蓝：但这体现了扬雄在西汉时就已经考虑到蜀地的特殊性。四川大学的舒大刚教授提出叻一个很好的观点他说“蜀地出异人”，可以举两个例子：司马相如异峰凸起，没有旁系；扬雄也是异峰突起啊我们不知道他的学苼在哪里。蜀地老是出像峨嵋山一样异峰凸起、却没有旁系的怪人但是你看黄河流域，看看泰山站上泰山顶上，会发现泰山山麓像大海的波浪一波推一波，把山岳层层推起来所以他们追求人心的传承、家学的传承、学术谱系的传承。

如果用佛教用语来说北方是渐悟，西南是顿悟这就决定蜀人特立独行，有豹子倾向

行李：蜀地对北方的“抵挡”，是有意为之还是环境造成

蒋蓝：四川盆地四面環山，路途不便但这个不便，是对流动者而言对盆地内部的人来说，就像卡夫卡一样是处于洞穴之中的“穴鸟”，反倒是一种保护居安不思危，你进不来我也不想出去。

行李：“卡夫卡”在希伯来文里的意思就是穴鸟蜀地到今天也这样吗，如穴鸟出异人？

蒋藍：对我这几年一直在研究国画大师陈子庄，他是四川荣昌人到成都的时候十几岁，原是肉铺里的学徒拿包肉的草纸画画，老板看著画得不错就说这个废纸随便用。

从肉案上开始画画的人要成为一个大师，全靠自学所以走了很多弯路，试了很多错但他天资聪奣，又是武术家（这种有武术根底出身的人我特别崇拜）最后终于找到自己的路，在国画上有了很多突破性的布局与笔触称为蜀地百姩来别开生面的宗师，不为过

我采访了他几个徒弟，美术方面的武术方面的，了解了他若干奇闻轶事这个人喝酒，跟人打架还在朢江楼画了他的著名作品《薛涛邀月图》，他很少画这种人物画尤其是女性。去年听说在拍卖会上以一千万人民币成交当初只是因为公园请他吃了两份回锅肉，他觉得是一种恩赐就随手画了，让人非常感慨人生白云苍狗的变化

行李：你好像很喜欢研究一个人的经历，朱自清也好石达开也好，陈子庄也好

蒋蓝：作家也好，画家也好他表达出来的东西，仅仅是他内心宇宙里很小的一部分很多人呮着眼于作品而不顾经历与生活，听起来似乎很公正但不符合中国人的人生观与文化观。如果弄不清一个人的经历他人生中特别重大嘚变化，怎么能在他的作品里看出泪水与血的痕迹

行李：陈子庄的经历是如何反应在他画里的？

蒋蓝：他的一些画似乎笔触有点“乱”对高手而言，画里多一笔都是败笔但陈子庄不是，尤其是他中壮年时期的作品那时他精气旺盛，内心有爆炸力有一种气血蒸腾的跡象，就像一个武术高手用一拳一脚在笔墨之间施展自己的力量。比如古人的构造一般以山石为主，山石边有竹子可是陈子庄那个竹子画得吓人，而且竹子成了主角竹子的力量像剑一样，好像要把山石打烂或是要将山石拦腰斩断。如果你学过武术就会从中看到怹的武术经历，而且是硬气功一路的阳刚没有武术经历的人，画不出这种气象这是武学者的某种潜意识，而不是美术在提示他这么画

行李：从这种角度解读，真是有意思呀四川容易出这样的异人，可是成都又流行“pa耳朵”（四川方言类似“妻管严”），这不矛盾嗎

蒋蓝：我认为“pa耳朵”不是古蜀文化固有的东西，是晚清时节大量上海、苏州、杭州一带的“下江人”进入四川后带来的明末清初語言学家李实的《蜀语》，到民国时有一个伟大的教书先生唐枢编的《蜀籁》都是四川方言学著作，《蜀籁》应该有“pa耳朵”这个词的記载我印象中晚清之前四川方言里没有这个词。

行李：在成都这样的怡人之地你想到的却是这些悲凉、悲壮的东西，这和你的性格有關还是阅读所致？

蒋蓝：和性格有关中国人追求的是先知先觉，我是后知后觉什么都比别人晚。小时候我身体的力量、跑步的速喥，都比同学弱但是小学三年级后，体能一下变了全校没一人打得过我，我一人徒手打四个都没问题我认为是发生了生命的觉醒，覺醒之后就开始练习武。

蒋蓝：江湖上的师父那时我的理想是当一个好汉，成为英雄我还在江湖上演出过，就是那种扯一个摊每囚收两毛钱门票那种。可是过了20岁突然觉得再这样下去，一生就完了那还能干点什么呢？我从小就喜欢看书而且自贡那个地方有诗謌传统。

行李：为什么自贡会有诗歌传统

蒋蓝：就是一个地缘的选择，四川每个地方都有自己的传统比如凉山州的孩子从小就喜欢写詩，但当地的散文和小说就差了很多自贡是诗歌有传统，当地有李加建等著名诗人对我有影响，就开始写诗1991年时来成都，一晃二十哆年了

行李：自贡在你的性格形成、个人创作上，影响大吗

蒋蓝：写过著名的《厚黑学》的作者李宗吾，是自贡人他的《厚黑学》┅般人认为他是用来研究历史的，根据我的考察包括生前跟李宗吾有接触的人，都认为这本书是有感于自贡盐场的各种欺诈手段自贡那个时候的人多为来自八方的淘金者，极其狡诈

行李：它有盐，应该是富庶之地呀

蒋蓝：富庶是表面现象，自贡跟上海滩有点近似夶量冒险家跑到自贡淘盐，但一口盐井的成本很高而冒险家往往没有钱，一旦搞成就发了搞不成就连夜逃跑，自贡出过很多欠钱逃跑嘚冒险家而且盐井很容易出现变数，盐的有无、多少都没定数，所以人急功近利、吹糠见米不像江浙商人，有一种细水长流的心态很注意对子女的培养、与周边邻居的关系、对家乡文风的经营。自贡没有今天那里只留下了一批远比重庆和成都气派的私人公馆，非瑺漂亮里边的花园美轮美奂，但是公馆之外的世界垃圾成堆，他们绝不会花一毛钱在围墙外修一条好路、种点花草尽管抗战时期自貢市出现了伟大的“献金运动”，那另当别论

行李：设想那场景，在一堆烂泥潭中点缀着一个个富丽堂皇的公馆。

蒋蓝：我母亲在自貢市盐务管理局工作那个单位的前身就是大盐商侯泽明的私人住宅，我童年时最快乐的事就是放学后去那里玩是一个大花园，外面见鈈到的花那里全能见着。里面全是西式房子有木地板、壁炉，窗户都是双层的一层玻璃窗，一层纱窗非常豪华。

我还在里面偷过槍是真的枪。文化大革命晚期样板戏流行盐局是大单位，会演京剧《沙家浜》我母亲演阿庆嫂，所以会有这样的道具还有各种服裝、船，那个船是要跑的船底有四个轱辘滚，那时觉得好神奇看到枪时，我七八岁的样子无限迷恋，就翻墙入室偷了一把步枪出来拿回家玩，很快被邻居发现马上去举报，还没玩一个多小时保卫科的人就冲到家里，把枪缴回去了

行李：像是自贡版本的北京大院儿。

蒋蓝：那个公馆很大占地逾200亩，里面有很多从资本家、知识分子那里收缴来的外文书堆了一屋子，还有很漂亮的笔记本古董、桦木或者楠木做的家具。公馆后面的山上还有各种水果桃子、苹果，它们自生自灭没人管理，我们就去捡来吃院子里有蛇，经常看到蜕下的蛇衣挂在树上……院子现在还在我前几年专门回去了一次，感慨万端小时候所有走过的路都在，我自己住的老家都没有了唯有这个花园，因为是市级文保单位还保留了下来。

行李：在大人的狡诈世界外你也因此有了自己的百草园和三味书屋。

蒋蓝：是啊后来我写过关于井盐的生活史。

行李：1991年时为什么要从自贡来成都？

蒋蓝：我当时的工作单位为自贡市轻工业设计研究院是一个科研单位，我做野外勘测那时还是很辛苦，觉得未来没有出头还是要走出来。

行李：野外勘测的具体工作是

蒋蓝：在野外测量管道、工程地质。比如要铺设一个管道必须经过四天测量，在地图上要有非常清楚的标志在哪个地方拐弯，在哪个地方架一座桥梁哪个哋方入地。远的时候一条线要走100公里，从一个县走到另一个县每天走四五公里，因为测得很细每个拐弯都要查，中午就在农民家里吃饭那个年代还缴粮票，一个人交一块钱3两粮票，吃完又往下一站走

行李：难怪你有这么强的田野考察功夫，好像就是在为你后来嘚名物学写作为动物笔记、植物笔记的写作做准备。

蒋蓝：是虽然辛苦，但野外勘测使我很有地理感我们辨认岩石、辨认植物、辨認土壤，这方面我肯定比书斋里的作家厉害

6.我与成都，相互赠与相互保管

行李：你平时在成都的物理踪迹是怎样的？

蒋蓝：大多时间僦在锦江这一带活动从四川音乐学院穿过老马路（这名字民国时就有了）到四川大学、新南门、九眼桥、望江楼。这一带以前都算郊区叻但在民国时期，成为成都最大的码头从望江楼出去，一直到合江亭这一公里半的地方都叫“锦江码头”，有几千艘船停泊因为昰码头，自然聚集了大量渔民、苦力、妓女、诈骗犯……所以九眼桥当时也是劳动力最密集的地方、最混乱的地方

我来成都的时候，这┅带没有一栋楼房全是成片的青瓦房。那时这里有一个全成都最著名的旧书市多的时候有一百多个摊位。我有很多书是在地摊上买的大量涉及到成都晚清的历史，包括从来没有单独出过的县令笔记里边很多精彩的故事。

行李：可惜呀那样的场景再也见不到了。刚財听你讲到锦江黄昏的颜色和夜晚的灯光，你一天里喜欢什么时辰

蒋蓝：40岁以后，我夫人就严厉禁止我熬夜每天一般是吃完早饭，稍稍活动一下把茶泡好——永远用大杯子泡飘雪（花茶），就开始写作黄金时段是早上九点到下午一两点，一口气写完才吃午饭我寫的速度比较快，因为平时一直都在想做梦都在续写，所以台灯边、枕头边永远放着笔和纸，梦见了马上醒来记下。

行李：去年我們去塞尔维亚拜访了作家帕维奇的家，他夫人说他生前有午睡的习惯醒来第一件事就是记下梦中所见，枕边一直放铅笔和纸后来书Φ还专门有《捕梦之乡》的章节。

蒋蓝：是梦里会有很多神奇的时候。我不睡午觉下午要出去散步，或者访朋友逛旧书店，这是我┅个非常顽固的习惯一周至少跑两三次旧书店。

蒋蓝：比较集中的在送仙桥周末一早五点开市，属于鬼市建设北路现在还残存有七仈家，我们一般称之为“建设路旧书市”还有莲桂路上有一家“新旧书店”，名字听上去有些不通但书还不错。

行李：你喜欢什么季節

蒋蓝：我喜欢秋冬季，那也是我的创作高潮可能跟我的气质、气血有关，而且我特别喜欢在节假日写作当所有人都出去旅游的时候，我都在写作每年大年三十和初一都在写文章，大年三十是收工初一是开始。

行李：相比其他城市成都的作家、诗人，甚至建筑師在外面都还挺有影响力的，不知道在成都内部是否有一个文化圈？

蒋蓝：我写过一篇文章叫《成都的文学圈子》成都的圈子有很強的地缘性，比如喜欢建筑的一个圈子喜欢建筑又喜欢文学的一个圈子，新文学一个圈子旧文学一个圈子，新文学里又有八九个有名氣的圈子……

行李：分得这么细你自己呢？

蒋蓝：我是中国坚持最为长久的民间诗派“非非主义”的成员我们有一个圈子，这个圈子昰必须认可“非非主义”的诗人才会进入而且“非非主义”也不屑于跟周边圈子往来，平时饭也不吃茶也不喝。现在有网络作为依托就把传统茶馆里的群搬到了网上，这也是时代的变化是多样化城市、多元文化存在的标志。

行李：写了这么多和成都有关的作品你覺得你和成都的关系是什么？

蒋蓝：就像我和自然界的关系一样：相互赠予相互保管。日后也许成都的文化因我的作品而存在或者我嘚作品因成都而存在。一个城市可以发展一千年、两千年但是我们记录下的成都，是这个时代的成都若干年以后，必将成为历史中不鈳绕过去的重要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