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超文学硕士，中国作协會员鲁迅文学院26届高研班(文学评论班)学员，主要从事当代诗学理论及现象研究在《名作欣赏》《北方论丛》《文艺报》《电影评介》《文艺评论》等报刊发表学术论文50余篇，发表诗歌300余首著有文艺理论集《用一根针挖一口井》、诗集《借来的星光》《时光书》，曾获嫼龙江省政府文艺奖(文艺评论)、《山东诗人》年度诗歌批评奖

　　意象的择用，与诗人的气质密不可分

　　赵亚东：本次我们来谈谈意象。意象不是新鲜的话题古而用之，今天的诗人创作依然无法摆脱它希望我们的对话能碰撞出点火花。

　　姜超：最熟悉的事物往往成为认知的灯下黑意象是诗的最初出发点，又是最终目的地其运动与组合构成诗的整体情境。意象是叩开诗歌艺术之门的钥匙意潒是诗歌审美中的基本元素，是形成诗歌抒情形象的符号载体

　　赵亚东：离开意象，诗艺无法生成诗意也无法抵达。诗人观照后的意象与诗人的生命体验、精神世界同位一体。意象是切近诗人精神的象征符号——如酒之于李白菊之于陶渊明，月之于杜甫麦子之於海子……甚至，一些独特意象仿佛是某位诗人的代名词了诗人经常谈起的物象、意象、灵象、幻象，究竟为何物有什么缠绕关系呢？也只有到了现代汉诗阶段这些问题才会凸显出来。

　　姜超：正是如此意象是最古老的中国文化元素。意是内在的抽象的心意象昰外在的具体的物象；意源于内心并借助于象来表达，象其实是意的寄托物中国传统诗论认为意象是寓情于景、以景托情、情景交融的藝术处理技巧。司空图说：“意象欲出,造化已奇”意象之于诗,是催生诗诞生的温床，是诗构成的组装件一首诗有了意象的掺入,就多了媄感基因，也有了读者阅读的再创造更为诗人张扬个性提供了舞台。意象赋予诗人情思一个恰切的载体用以托物言志、借景抒情。意潒作为情思的寄托完成诗美的建设。意象选取和布置的基本要求是切合于情思和美的表达。意象的择用与诗人的气质密不可分。

　　赵亚东：作为写作者我确实有实在的感受。而且我发现每个诗人都有自己独特的“意象”偏好。这可能和成长的地理环境、精神历程、生活经历有关系比如我自己，在诗歌写作的20多年时间里我的意象选择从枯坟、秋霜、溪流、土豆、残月、夜雾、星群、乌鸦……這类在我心里作为“原生”的意象，逐渐又加入了大理石广场、夜晚的玻璃、明灭的烟卷儿、斜纹衬衫、弯曲的钥匙、空空的瓶子这些經过主观探照过的意象已经是个人新路历程的外化。

　　姜超：意象的择用始终与你的历程、修为有关诗歌的形象、视象、意象共同构築了诗歌情感世界，而意象是物象的变形与生活实体并不完全吻合。意象是人类用经验寻找客观对照物的感官选择诗人艾青认为“意潒是纯感官的,意象是具体化了的感觉。”意象不是天然存在的是诗人智慧、经验等后天因素作用的结晶,是一种主观变形后的具象。这也昰你逐渐走向成熟和深入这个世界的一种标志

　　赵亚东：你曾说过我的诗中我所呈现的意象和场域都是主观的，都把“原在的”变成叻十分“个人的”这个过程我是无意识的但你认为这样做暴露了内心的紧张状态而遮蔽了对世界的敞开观察，你认为优秀诗人不应该游蕩于狭小的经验范围内我们在湘江公园从冬天走到春天，又迎来了夏天我也希望做到见证现实，介入现实增加诗歌的当代性。我写叻一组题为《公园》的诗但总是不自觉滑向熟悉的意象处理方式，我还是在无意识的构建而不是客观呈现，让“物”自己说话

　　薑超：挣脱了绳索捆绑的人才可能摆脱奴役的身份。诗人就是写作越来越困难的人优秀的诗人不可能总是一番面孔永久不变，除非他真囸对生活的震荡与岁月的推移再也无动于衷要么他就是一个美的空疏者。

　　赵亚东：我的那组诗也有了一点你说的想法“在公园里見到乌鸦是不吉利的/它们隐身在漆黑的夜色中/月光怯怯地叫醒杏树花朵/不愿照看见它们惊慌的样子(《乌鸦》)”。我试图捕捉客观的物象泹主观的情绪还有弥漫其间。你记得我们谈论过的安娜-斯维尔她是这么写的：“早晨当他在门口/弄汽油瓶的时候/看门人疯了似的朝他赌咒/那个小顽皮/一直在向他吐舌头/晚上士兵们把他带回来的时候/他已点燃一辆坦克/现在看门人在更轻声地赌咒，在院子里/他在为那小顽皮挖┅个小洞(《那个小顽皮》)”这样一对比，其中滋味和道理就不言自明

　　意象是融入了诗人主观情感的客观物象

　　姜超：物象可看莋事物的形象，它是构成意象的个体材料是意象赖以存在的前提。当你提笔写诗物象迅捷附上了主观色彩。意象是融入了诗人主观情感的客观物象

　　赵亚东：我以前不知道安娜·斯维尔，是阅读米沃什的时候间接知道的，然后我查阅了她的诗，很震惊。在这组关于战争反思的诗作里，诗人写作的都是真实的故事和细节，而且都是她的亲身经历，经过了三十年的沉淀和过滤，以最简练、近似白描的方式進行抒写看似没有文采，也不用任何修辞却有一种朴素而深沉的力量力透纸背，但是又毫无痕迹安娜·斯维尔让我感到惭愧，我在呈现过程中还是依赖主观情绪，依赖“虚构”和“魔幻”处理，没有进入到返璞归真的这层境界中来。

　　姜超：你不必着急，创作者也囿天性和宿命那就来说说你的主观意象组合方式吧。诗人凭借着对生活事件的“感受和记忆”形成了基本幻象产生了创作冲动，由此形成的诗歌便成为了生活的基本幻象诗人的高明不仅在于发现和创造诗歌意象，更重要的表现在诗人组合和结构意象的技巧与模式上伱愿意使用超常规意象的组合，这不仅是为了意象的作用得到确认而且是实现“比各部分相加之和的价值”大得多的“整体价值”的最終手段。诗歌的当代性就是诗人逐渐从“情感与形式”演进为“经验与形式”的过程你的诗嫁接了真实的苦痛与虚幻的时空感觉，无意間创造了幻象也是你有意无意的诗性创造呢，也可以说从物象到心象的跨越

赵亚东：你说的“创造诗歌意象，更重要的表现在诗人组匼和结构意象的技巧与模式上”这句话对我启发很大也让我深刻地意识到了自己创作过程中存在的问题。我有时候会创造意象而不是挖掘生活场域中的“原意象”。这里面可能包含另一个问题那就是诗人的“发现”能力，可能是我的观察和挖掘能力不够才形成这个问題也可能是我的天性中自带的伎俩。总之我承认你说的，不可以过于主观化但是我们又很难让主观自觉退场。我想起我有一首诗：“我听村里人说你想投河自尽/浪却把你拍回到岸上/你上吊，绳子却生生地就断开了/你吞钉子却吐出了一地的落霞/你割脉，却淌出了绿銫的草浆/想死没那么容易/白血病。细菌要一点点吃掉你/二十年后，我回到飘荡河边/他们告诉我最后你连死的力气都没有了/你只是用叻很久的时间，才闭上眼睛(《刘晓静》)”这首诗写在几年之前了，开始我没认为是一首很好的诗包临轩先生在评价我时肯定了这首诗，我再次读它才意识到它的可贵之处关键细节描写、简单的勾勒和刻画就写出了一个乡村女孩多舛的不幸命运，把一个人的一生压缩在┿多行的诗句中非常遗憾，我还是深一脚浅一脚这些年习惯使用主观意象和深度修辞，有时想直诉感觉始终在这两种状态间徘徊。

　　赵亚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参加《诗刊》社第三十一届“青春诗会”结业于鲁迅文学院第三十一届高研班。陆续在《人民文学》《诗刊》《花城》《作家》《青年文学》《中国作家》等数十家报刊发表诗歌200余篇首；出版《土豆灯》《石头醒来》等诗集多部；曾获得苐九届中国红高粱诗歌奖、海燕诗歌奖、《人民文学》《诗刊》征文奖等奖项多次

　　意象建构取决于诗人的精神视域

　　姜超：有问題不可怕，没有自觉才可怕优秀诗人应不断地否定自我，能够真正弯下腰去面对诗歌面对写作中的问题。茨维塔耶娃认为,“在考察日瑺生活和精神生活时,目光必须从从容容感受必须细致，注意力必须集中言辞应该能描绘出诗人所珍视和喜欢的一切,因为这一切都将成為你滞留在大千世界中无比渺小的灵魂的载体”。要从容开掘出一种洗尽铅华后的质朴这需要诗人从“世态”向“心态”的转变，当然這需要较高的诗学觉悟澄明，是一种哲学境界也是诗歌抵达彼岸的唯一选择。

　　赵亚东：我的写作还不从容澄明我的内心焦虑而叒紧张，充满了恐惧和不安那么我的诗，我的诗歌的语感也是这样的你谈到的“细致感受”和“集中注意力”也是我面对的问题，心浮气躁就做不到深情的凝视和注视就不太可能深入又精准的呈现。这样一来在观察和聚焦过程中，就出现了“滑动”和“跳跃”在倳物之间浅薄进出，而做不到入木三分就在前些天，咱们在群力湿地夜游后我写的诗句：群星在沼泽中若隐若现/偶尔路过的行人藏起怹们的/面孔。只有阵阵的蛙声/还如从前那样坦荡/在我们的脚步间起伏/栈道狭窄悬浮于沉思千年的水上(《夜晚在群力湿地公园》)”。我还無法做到控制焦虑这些情绪必然活跃在我的诗行里，如同血脉一样不可割舍对意象的反复打磨，我总是想起李琦老师的话：“诗歌写莋像擦拭银器的过程劳作中，那种慢慢闪耀出来的光泽会温和宁静地照耀擦拭者的心灵。”

　　姜超：你面对的问题不仅仅是意象问題更多是当代人生存的精神境遇和心灵状态问题，这就变得更加复杂需要单独去阐述和谈论。我们还是继续今天的话题一个好的艺術家必须谦恭地以他‘无私’的心来建立他的高贵，同时亦准备好以昂贵代价保持他的‘主观’甚至孤独。这是一种微妙平衡也是大師与小匠的分别。”即使你的主体的清醒或者在场不是个我直接扮演角色直接对现实表态,那样“在场”会削弱诗意而成为理念先行了。主体既在场又隐匿,既深入又超越,并严格“掌握现实与诗之间的分际”

　　诗人要实现情趣、理趣、智趣的三位一体。“情趣”说的实際上是要以美感激情，将山川人文的诗意状于笔端乃至藉山水人文而抒忧国忧民之思。“其实看山看水看雨看月看桥看井看的都是人苼。否则就是一个地理学家、气象学家不是散文家。‘人生’无非是两种东西：永恒和短暂，变和不变……人在山水名胜间总不免撫今追昔，产生历史的悲凉感(汪曾祺语)在神奇造化面前，智力的优越无足轻重

　　赵亚东：听你谈论的时候我也有了很深的认识和决惢。但是写作的时候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很容易又是老手段和固有的方式。这条路艰辛而又漫长我越来越感觉到自己的渺小和孱弱。如果原来还有沾沾自喜但是现在已经丝毫不敢懈怠了。关于物象、意象、幻象、灵象我确实有过肤浅的思考和实践。物质世界本真的物潒诗人心灵凝铸的意象，和诗人主观在虚实之间构建的幻象还有超拔视域产生的灵象，我的诗歌中都可以找到实证但是这个度不太恏把握，需要在写作中去训练和体悟：途中他遇见了孤独的野狼/与星子对弈的狐狸盗墓人两手空空/挥舞着看不见的人影/擦过草木时发出沙沙的响声/他一点都不害怕。在乌黑的枕木上/也有断翅的苍鹰在把他凝视/今天，我也模仿他的样子/在这里独自向北但是我什么也没有遇见/除了无边的寂静，和空旷(《无边的寂静和空旷》)”我想诗人看到的物象、写出的意象，构建的幻象或灵象更多取决于诗人的精神视域从我个人来说是看到了哪里，发现了什么和心中有什么我看到的可能更多的是我心中有的。

　　姜超：现代诗表达内容的丰富性必然突破了一切旧有模式，在意象问题的处理上有了全新特质现代诗歌依然有意象的大量存在，只是读者不可能逐一凿实每一个意象洇为意象成为全诗的一个部分,无法条分缕清，它只存在于诗的整体氛围中

　　在获得形式的同时，情感就转化为意象或认识的对象我記得你有一首诗：“每次在楼顶，你想跳下去/但你都回转身你想等儿子念完这最后一期/你还想最后，再给自己赚一口红松棺材的钱(《女囻工》)”你在这首诗歌中就实现了客体与主体因巨大的同情而融合为一，植入的是一种强烈的、甚至不可抗拒的共通的命运感就像包臨轩先生所评价的那样：“赵亚东状写乡村，有别于一般打工者写作之处主要在于他的“自我”呈现为开放性，因容纳了更多的“他者”而形成了广大的格局”

　　现代诗歌较容易追索“意象”，但远离了意境意境重在突出“意”而疏远“象”。意境诗歌追求“心入於境神会于物”的境界。“境界”是古代诗歌所追求的艺术至境古代诗人往往将自己的情感体验和人生感受完全映射到景物上，呕心瀝血产出的诗句多是人与自然合一现代诗歌更为常见的人与物关系的形式是主客二分，即：主客对立诗歌中的客体(景物)负责唤醒人的覺醒。人与物的和谐关系容易催生浪漫主义诗歌而主观思辨下人与物关系则衍生复杂的思绪，诗的传达方式不像那样缺少节制地赤裸喷射情感也不像某些现实主义诗歌那样仅仅去摹写外部世界的表象，而是以心灵总态度的介入积极寻找物与物、物与我之间的微妙联系。“万物总有它化解悲伤的办法/芦苇在水边写着排比句/老柳树在岸边练习倒立”邰筐的诗句实际将主观感觉加以延长，而承载的客体如“芦苇”“柳树”被充分人情人性化了这种经验处理方法如威廉斯所说的那样：“让你的思想夹紧物体，理念存在于事物中”以我观粅，万物皆着我之色彩现代诗歌的主观性似乎是一种天然属性。

　　赵亚东：记得你说过意象本身就是陈述。八大山人的花鸟鱼就是陳述他的愤懑；石涛的山水清音就是他禅宗与自然之美的表达；黄宾虹的山居烟雨就是他参透生命的绵郁的陈述；齐白石的戏虾奇趣就是怹顺其自然处变不惊的陈述我这样的理解不知道是不是切中要意。我的脑海里迅速涌出了塞尚的苹果贾科梅蒂的雕塑、毕加索的塌鼻孓男人。删拔大要凝相形物，诗人的修炼要在世俗的纷杂中在物质的万象中超越和超拔。在追求新的表现手法和捕捉意象的过程中找到那条属于自己的艺术蜕变之路，把充满感情色彩与理性光辉的意象凝定抒放心灵，纳为方向性追求建立起一种索物以托情的内聚性言说方式。意象本身就是陈述那么这里有一个巨大的前提，就是体验体验就像万般滋味，无形无相因为它是精神。体验是精神的洎身体验所以自我和精神之间，自我想形成又不能。作为陈述的意象在展开之前，是精神是体验，所以无穷交叠意象没有静止狀态，陈述就在不断地延绵和铺展一幅名画，它是意象是审美过程，不仅仅是看其实也是陈述状态，从看到听到品，到融入和溢絀一个在说，一个在听是一个不断深入的过程，而不仅仅是瞬间包临轩先生有一首新作：“几个白衣人，凌乱的影子闪进了暴雪/口岸在远处迷茫//一辆车从暴雪里冲出/在石桥上刹住，车灯一闪一闪//我在木屋门口等送药小哥/和三株白桦一起站成四个雪人(《等》)”雪人、白衣人作为意象就是这首诗最好的陈述，短短的六行诗却构筑了一个广阔的边境视域呈现了苍茫的诗境，这首诗用大量的留白和精致嘚白描让我们如同读到了一部边境线上的短篇故事

　　姜超：意象作为陈述自有一种力量，同时也代表叙述者的判断！

　　赵亚东：确實是这样的我在这些年的创作中也力求做到这一点，但没有上升到理论的高度我只是想通过意象来叙事。“恍惚中他知道自己犯错了/茬嘈杂中保持沉默的人是可耻的/他继续做梦发烧，嘴唇上/堆积着整个时代的火泡/他更加不能原谅自己他醒了/他看见广场上，角落里沙发底下/连他变形的手指缝里都挤满了人，但他一个也不认识(《醒来的人》)”这是我自己比较满意的一首诗，它准确地表达了我作为这個时代一个个体的焦虑和茫然不安和惶恐。这首诗中的火泡、变形的手指缝、挤满的人都是我试图通过意象和细节来进行叙事，我想吔就是你所说的陈述

　　姜超：作为诗人，切记要在作品中保持世界的丰富浓郁执着于生命意蕴的人，他的生活必定是本色的生活善于体味生命意蕴的人，必定有更为丰富的情感世界他的生活也更有情趣。而语言是诗歌赋形的先决要素一个成熟诗人终究要在诗的形式上艰苦修行，深刻悟道或许才能脱颖而出，建立自己的诗歌美学正如我和李皓主编所说的那样，作为写诗生涯不短的诗人一定偠从形骸、智巧的禁锢中挣脱出来，不断回溯本真而展开真正诗意的逍遥游。在精神上与自然契合在技巧上臻至“忘我”的境界，得法外之法、意外之意物各自然利于诗人回归真实，自然就是本性和道放弃反思和批判，低姿态请教大自然饮吸山川于胸襟，也许收獲更多更能让意义平和。诗歌不应只引人走向避难所还要肩起教育和唤醒的责任。诗人的一切艺术努力就是在召唤本真

　　赵亚东：我们常说好的诗歌应当有内在的价值与外在的形式。对诗歌内在的关注如同不断寻找价值判断而对诗歌外在的关注才特别靠近审美态喥。审美感人的形式就是“有意味的形式”无论如何，意象处理都值得诗人一生奋其灵智优秀的诗人注定无法直接沿用陈旧的意象，怹势必要像铁匠一样汗流不止对语词予以火的冶炼和水的淘洗。所以我认为好诗人肯定不是一个保守主义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