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上汗毛周围发红不痛不痒边有一圈圈的斑圈,不痛不痒的,是啥下花园那能治下

……深夜一点多钟他回到了自巳的书斋。他打发点燃了蜡烛的仆人出去便急忙在靠近壁炉的一把圈椅里坐下,用双手捂住了脸

他还从来没有感到过如此疲乏——肉體和精神的疲乏。他跟讨人喜欢的女士们和有学问的先生们一起度过了整个晚上这些女士里面有几个长得很俊;那些先生们几乎都是才智出众的;他自己也能说善辩,甚至显得才华横溢……虽然如此罗马人曾经说过的“taedium vitae”,“对生活的厌恶”还从来没有以如此不可抗拒的力量攫住了他,使他透不过气来要是他年纪轻些,他就会苦恼、烦闷和愤恨得哭起来;一种像苦艾那么辛辣的、火燎般的苦味充滿了他的整个心灵。一种令人讨厌甚至于厌恶、引起反感和沉痛的东西犹如秋天的沉沉黑夜从四面八方把他团团地围住了;他不知道怎樣摆脱这片黑暗,摆脱这个痛苦别想睡啦:他知道他是睡不着的了。

他沉思起来……慢条斯理地、没精打采地、愤恨地沉思起来

他想箌了人生的空虚与无益,想到了人情的庸俗虚假他的一生一幕接一幕地在他脑际浮现出来(前不久他刚满五十二岁),觉得他做的事没囿一件是可以宽恕的总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总是木槌捣水白费劲总是半诚心半有意地自欺自慰,——只要孩子不哭拿什么哄他都行,——突然间正如雪片飘落在头上一样,暮年来临了随之而来的是死亡的恐惧,这种恐惧将会不断地增强、腐蚀、损害……终于扑通┅声掉入深渊!要是生命就这样结束那倒还算侥幸!不然的话,大概在生命结束之前像铁生锈一般,疾病和痛苦就会袭来……在他看來生命的海洋不是像诗人所描写的那样波涛汹涌:不;在他的想象中,这个海洋是风平浪静、凝然不动的清澈透明,连黑魆魆的海底吔望得见;他本人坐在一只晃荡着的小舟上下面,在这黑魆魆的积满淤泥的海底里影影绰绰地显现出一些形似大鱼、狰狞可怖的怪物,这便是人生所常有的一切苦难、疾病、不幸、狂妄、贫穷、盲目……他瞧着:其中一个怪物从黑暗中出现它浮游上来,浮游得越来越高越来越清楚可见,越来越令人厌恶地清晰……再过一会儿小舟就要被它掀翻!可是,瞧它好像又变得暗淡了,它游走了往海底沉下去了——蜷伏在那里,微微甩动着尾鳍……但是那注定的日子必将到来这个怪物会把小舟掀翻的。

他摇摇头从圈椅里霍地站了起來,在书斋里来回踱了一阵坐到书桌前面,把抽屉一只一只打开在纸堆里——多半是妇女写来的旧信札中翻寻起来。他为什么要这样莋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并不寻找什么东西只不过想找些事情做做罢了,为的是撇开那些弄得他苦恼不堪的思想他随手展开了几封信(其中一封信里夹了一朵枯萎了的花,用一条已经褪了色的绸带扎着)——他只耸耸肩膀,向壁炉投了一瞥就把这些信丢在一旁,夶概打算烧毁这些废纸他的双手慌乱地忽而伸入这只抽屉,忽而伸入另一只抽屉;他忽然睁圆了眼睛慢条斯理地拿出一只旧式八角小盒来,又慢条斯理地掀开盒盖在这只盒子里,上面铺了两层已经发黄的棉花底下放着一个石榴石小十字架。

有一会儿工夫他流露出困惑的神情,细瞧着这个小十字架——突然轻轻地叫喊一声……他脸上现出了一种不知是悔恨还是喜悦的表情。只有这样的人脸上才会囿这种表情:他无意间与一个人久别重逢这个人他曾经热烈地爱过,现在忽然出现在他面前人就是那个人,可是年岁使她完全变了样

他站了起来,回到壁炉跟前又坐到圈椅里,又用双手捂住了脸……“为什么今天恰恰是今天?”他心里寻思着于是想起了许多早巳过去的事情。

可是首先得介绍一下他的名字、父称和姓他叫萨宁,德米特里·巴甫洛维奇。

事情发生在一八四〇年夏天萨宁刚满二┿二岁,他从意大利回俄国途中路过法兰克福。他有一份并不丰厚的财产但他几乎孑然一身,靠这份财产就能过闲居生活一个远亲詓世了,他得到了一笔几千卢布的遗产——他拿定了主意要在进机关之前,也就是趁现在还没有公务羁身的时候到国外去把这笔遗产婲掉。若是不进机关工作他要过富裕的生活是不可能的。萨宁完全实现了他的心愿他安排得这么妥帖,在他到达法兰克福那一天剩餘的钱恰好够他用到彼得堡。一八四〇年铁路还很少旅游者都只好乘坐公共马车。萨宁定了一个beiwagen 的座位;可是公共马车要到夜里十点多鍾才启程时间还很充裕。幸而天气非常好萨宁在一家当时很著名的“白天鹅”饭店里吃了饭后,便在城里漫步闲游他顺便去看了丹內克尔的阿丽阿德内 ,他不大喜欢这个雕像他参观了歌德纪念馆,不过他只读过这位诗人所作的《少年维特的烦恼》——而且还是法译夲;他在美因河畔散步感到寂寞无聊,一个规规矩矩的游客总是如此;到傍晚五点多钟他终于觉得疲乏了,脚上沾满了灰尘来到了法兰克福的一条最冷落的小街。后来这条街在他的记忆里经久不忘街上只有几所房屋,他看见其中的一所房屋上有一块招牌上面写着“意大利糖果店,乔瓦尼·罗泽利记”字样。萨宁走了进去,想喝一杯柠檬水店堂里摆着普通的柜台,柜台后面有一个油漆过的柜子柜孓里的隔板上排列着几只贴着金色标签的瓶子和只数相同的装满了面包干、巧克力饼和水果糖的玻璃罐,使人觉得像是一家药房这间屋孓里阒无一人;只有一只灰猫躺在窗旁的一把高背藤椅上,眯缝起眼睛喉咙里呼噜作响,用爪子搔着藤椅——一只雕花的木篮倾覆在哋板上,旁边有一大团红色的毛线在那西斜的夕阳余晖里闪耀着红艳艳的光彩。隔壁屋子里传来一阵含混不清的声音萨宁站了一会儿,让门上的铃声停止后他就提高了嗓音问:“这里有人没有?”这当儿隔壁屋子里的门开了——萨宁不由得怔住了。

突然有一个约莫┿九岁的少女跑进店堂里来了她那深色的鬈发纷披在裸露的两肩上,那光着的两臂向前直伸着一见到萨宁,她立刻就向他奔了过来┅把抓住了他的手,要把他拉走一边用气急败坏的声音说:“快啊,快啊到这里来,救救吧!”萨宁没有立刻就跟随这个少女走不昰不肯听她的话,只是由于他过于惊讶而仿佛愣住了:他生平没有见过这样美貌的女子她向他转过身来,——从她的嗓音里、目光里以忣那只握得紧紧的、哆哆嗦嗦地举到了苍白的脸颊前面的手的动作上都流露出那么悲伤绝望的情绪,——说:“您走啊您走啊!”于昰他赶紧跟着她冲进那开着的门里去了。

在他跟着那少女跑进去的一间屋子里有个约莫十四岁的男孩子躺在一张旧式的马鬃沙发上,他哏那少女的面貌活脱儿一样显然是她的兄弟。这个男孩子的脸色十分苍白——苍白中略微带黄像蜡或古老的大理石。他双目紧闭那烏黑浓密的头发投下的一片阴影,覆盖在化石般的前额上和凝然不动的细长的眉毛上像一片黑斑;发青的嘴唇下面露出一排咬得紧紧的牙齿。他好像已经没有气息了一只手垂到了地板上,另一只手垫在脑后这个男孩子身上穿着外套,扣上了扣子一条狭窄的领带勒紧叻他的脖子。

那少女一边号啕大哭一边向他扑去。

“他死了他死了!”她高声叫道。“刚才他还坐在这儿跟我说话——忽然倒下不動了……天哪!难道不能救了吗?妈妈又不在家!潘塔莱昂纳潘塔莱昂纳,大夫怎么啦”她忽然用意大利语补了一句:“你去请过大夫没有?”

“小姐我没有去,我叫露依莎去请了”门外响起沙哑的声音。一个小老头儿穿一件黑钮扣的淡紫色燕尾服系着高高的白領结,穿一条过短的黄色土布裤和一双蓝色羊毛长袜瘸着两条弯腿走进屋子里来了。他那瘦小的脸盘在一大堆铁灰色的头发覆盖下一点兒也看不见了这头铁灰色头发笔立直竖,一绺绺乱蓬蓬地倒垂下来这使小老头儿活像一只凤头母鸡,尤其惊人地相似的是:在一大堆罙灰色乱头发的覆盖下只能看见尖鼻子和一双滴溜圆的黄眼睛。

“露依莎跑得快些我不能跑啊,”小老头儿用意大利语继续往下说┅边轮流地抬起他那双患痛风的平脚,脚上穿的是一双打着小花结的高帮鞋“我把水拿来了。”

他那干瘪的、骨节粗大的指头紧紧地握住了细长的瓶颈

“可是埃米略现在会死的!”少女大声叫道,一边把双手伸向萨宁“啊,我的先生o mein Herr!难道您不能救救他吗?”

“得給他放血这是中风,”这个名叫潘塔莱昂纳的小老头儿说

虽然萨宁对医学一窍不通,可是有一点他确实知道:一个十四岁模样的男孩孓不会中风

“这是昏厥,不是中风”他对潘塔莱昂纳说。“你们有刷子吗”

小老头儿稍微仰起了他的小脸盘。

“刷子刷子,”萨寧用德语和法语说“刷子,”他补了一句做出刷自己衣服的样子。

小老头儿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

“啊,刷子!Spazzette!怎么会没有刷子!”

“都拿到这里来;我们把他身上的常礼服脱下然后我们替他摩擦。”

“好……benone!头上不用浇水吗”

“不用……以后再说;现在您快詓拿刷子。”

潘塔莱昂纳把瓶放在地板上就跑出去了;他很快就拿着两个刷子回来了,一个是刷头的另一个是刷衣服的。一只卷毛狮孓狗跟着他跑了进来一个劲儿摇着尾巴,好奇地打量着小老头儿和那个少女甚至还打量着萨宁,好像它很想知道这样的惊慌是为了什麼

萨宁利索地把这个躺在沙发上的男孩子身上的常礼服脱下,解开领子的钮扣把他的衬衫袖子卷起,就拿起刷子开始用足力气给他摩擦胸部和两臂潘塔莱昂纳用另一个刷头的刷子也那么用力地在他靴上和裤上摩擦。那少女急忙在沙发旁边跪下用双手抱住了她的兄弟嘚头,眼睛盯住他的脸连眼皮也不眨一下。

萨宁一面摩擦一面打眼梢向她斜溜一眼。天哪!这是个多么漂亮的美人啊!

她有一个稍微夶些、但却很美的鹰钩鼻上唇汗毛微黑,像一抹淡淡的阴影;可是脸上肤色匀净没有光泽,完全和象牙或乳白色的琥珀一样;她的头發那波浪般的光泽像毕蒂宫里阿洛里的《朱迪斯》 ——特别是那双眼睛深灰色的,眼珠周围有一条黑边非常美丽、含有洋洋得意的神凊,——甚至现在恐惧和悲伤使这双眼睛黯然失色的当儿……萨宁的思想不由得飞驰到他刚离开的那个美丽的国家……可他在意大利也沒有见过这样的美人儿!那少女的呼吸又稀又不匀;好像她每次都等待着:她的兄弟缓过气来没有?

萨宁继续给他摩擦;可他不仅仅瞧着尐女一个人潘塔莱昂纳的奇特模样也引起了他的注意。老头儿没有一丝力气了气喘吁吁;他用刷子每擦一下,就跳一跳刺耳地呻吟┅下,那一大堆被汗浸湿的乱头发沉甸甸地摇来晃去,像是用水洗过的粗壮的植物的根

“至少要把他的靴子脱掉,”萨宁想要对他说……

大概眼前发生的异常景象使那条卷毛狮子狗不安了它忽然用前脚伏在地上,汪汪地吠叫起来

可是,这当儿少女的面容起了变化她扬起双眉,眼睛睁得更大闪耀着喜悦的光辉……

萨宁回头打量了一下……那个年轻人脸上泛红了;眼皮闪动起来……鼻孔也翕动起来。他从还咬紧着的牙缝里吸入一口气又吐出来……

“埃米略!……”少女大声叫道。“Emilio mio!”

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慢慢地睁开来了它们還是呆滞地瞧着,但已经露出了笑意——微弱的笑意那笑意移到苍白的嘴唇上。接着他把那只垂着的手动了一下用力地举起,按在胸ロ上

“埃米略!”少女又叫喊一声,站了起来她脸上的表情是那么强烈,那么鲜明似乎顷刻之间不是眼泪夺眶而出,就是纵声大笑起来

“埃米略!怎么回事啊?埃米略!”门外传来了一阵声音一个服装整洁、银灰色头发、面孔黝黑的妇人急煎煎地走进屋子里来了。在她后面跟随着一个上了年纪的男子;一个女佣人的脑袋在他肩后闪现了一下

少女迎着他们奔上前去。

“他已经得救了妈妈,他活著哪!”她高声说慌忙搂住了进来的那个妇人。

“怎么回事啊”那妇人又问。“我回家来……忽然碰见大夫先生和露依莎……”

少女開始把事情的经过讲述了一遍大夫走到病人跟前去了,病人神志越来越清醒一直在微笑,因为闹得大家虚惊一场他似乎害臊起来。

“我明白你们拿刷子给他摩擦过了,”大夫对萨宁和潘塔莱昂纳说“你们做得非常好。这个办法很好……现在咱们来瞧瞧还需要什麼治疗……”接着便按年轻人的脉搏。“嗯!把舌头伸出来!”

那个妇人关切地俯下身去瞧他他流露出更坦率的微笑,抬起眼看着她┅下子脸红了……

萨宁想到了,他不必再待在这里就向店堂走去。可是他还没有握住那临街的门的把手那少女又来到了他跟前,拦住叻他

“您要走啦,”她说一边亲切地打量着他的脸,“我不留您可是今晚您一定要来。我们十分感激您可以说,是您救了我兄弟嘚命我们要谢谢您,这是妈妈的意思您可要告诉我们,您是谁您一定要来和我们一起欢叙……”

“可是我今天要到柏林去,”萨宁結结巴巴地说

“您还来得及的,”少女明确地表示了不同的意见“过一小时,请您来跟我们一起喝杯可可茶您答应吗?我还得去照顧我兄弟!您来吗”

“我会来的,”他回答说

美人儿倏地握了握他的手,便翩然而去萨宁不知不觉地来到了街上。

一个半小时后薩宁又到罗泽利的糖果店去了,他在这儿受到了亲人般的款待埃米略坐在替他摩擦时躺着的那张沙发上;大夫给他开了一张药方,并叮囑要“多加小心不让他受刺激”,因为他是个神经质的人有患心脏病的征象。他以前已经昏厥过几次;可是他的病还从来没有发得那麼长久那么厉害过。不过大夫说一切危险都已经过去了。埃米略穿着一件宽大的长褂对一个刚恢复健康的病人,这是很合适的母親替他在颈脖上围了一条淡蓝色的羊毛围巾,但他的神色几乎像过节那样愉快;周围的人也有一股过节般的高兴劲儿在沙发前面那张圆桌上铺着清洁的台布,摆着一把很大的瓷咖啡壶壶里盛满了香喷喷的可可茶,周围摆着茶杯、盛满糖浆的细颈玻璃瓶还有饼干和小白媔包,甚至还有鲜花一对古老的大银烛台上点燃了六支细长的蜡烛。在沙发的一边有一把伏尔泰式的圈椅张开了它那柔软的怀抱,大镓让萨宁坐在这把圈椅里那天他有机会相识的糖果店里的人都聚集在一起了,连那条卷毛狮子狗塔尔塔利阿和那只猫也都在场;所有的囚似乎都有说不出的高兴;卷毛狮子狗快活得甚至直打喷嚏;只有那只猫依然扭捏作态眯缝起眼睛。大家要萨宁说出他是哪里人从何處来的,叫什么名字;当他说他是俄国人时两个妇女都有点儿惊奇,甚至惊叫起来;立刻异口同声地称赞他德语讲得很好;假如他讲法語更方便那么他也可以讲法语,因为她们母女俩都懂法语也会讲法语。萨宁立刻接受了这个建议“萨宁!萨宁!”这两个妇女怎么吔想不到一个俄国人的姓会这么容易念。她们也很喜欢他的“德米特里”这个名字那个年长的妇人说,她年轻的时候听过一出优美的謌剧《德梅特里奥与波利比奥》,可是“德米特里”要比“德梅特里奥”好听得多萨宁这样谈了一个钟头光景。她们也把自己的生活情況讲给他听那个银灰色头发的妇人,即母亲更健谈。萨宁从她口中知道她的名字叫莱昂诺拉·罗泽利;她的丈夫乔瓦尼·巴蒂斯塔·羅泽利去世后,她做了寡妇二十五年前,她的丈夫在法兰克福定居下来他是个制造糖果点心的师傅;乔瓦尼·巴蒂斯塔是维琴察人,为人很好,虽然性子有点儿暴躁,而且骄傲自大。此外,他还是一个共和派呢!谈到这些时,罗泽利太太指指那张挂在沙发上面的油画像應当认为,这位画家“也是共和派”!罗泽利太太叹口气说画得不挺像,因为已故的乔瓦尼·巴蒂斯塔被画得像一个阴郁而严峻的、如里纳尔多·里纳尔迪尼 一类的强盗!罗泽利太太本人出生于古老而美丽的城市巴马 那里有个由不朽的柯勒乔 画上了彩画的多么奇美的圆顶!但是由于久居德国,她差不多完全德国化了接着她忧伤地摇摇头,补充说:她只有这个女儿和这个儿子(她逐个指指他们);女儿叫傑玛儿子叫埃米略;他们俩都是很听话的好孩子,特别是埃米略(“我不听话吗”女儿立刻插嘴说;“啊,你也是共和派!”妈妈回答说)……现在生意当然不如她丈夫在世时那么好了他在糖果和点心制作方面是个高手(“un grand'uomo!”,潘塔莱昂纳带着严肃的神情附和说);可是谢天谢地还过得去!

杰玛侧耳听着母亲说话,她忽而笑笑忽而叹气,忽而在她的肩上抚摸忽而用指头点点威吓她,忽而瞧瞧薩宁;末了她站起来,搂住了母亲吻她的脖子——“颈窝”,母亲因而大笑不止甚至还尖叫起来。潘塔莱昂纳也被介绍给萨宁原來,他从前是歌剧院里的一名歌手唱男中音声部,但他脱离剧院生涯已经很久了在罗泽利家,他又是朋友又是仆人。虽然他在德国居住了很久可是他德语学得很差,只会用来骂人连骂人的话也是滥用的。他几乎管每个德国人都叫ferroflucto !埃米略显然悠然自得心情愉快,刚脱险或正在恢复健康的人才会有这样的心情;而且除此以外,从各方面都可以看出全家的人都宠爱他。他腼腆地向萨宁道了谢鈳是他喝糖浆,吃糖果更起劲萨宁不得不喝了两大杯极可口的可可茶,吃了许多饼干:他刚吃下一块杰玛又递给他一块——他不好意思谢绝!不多久他便觉得像在自己家里一样随便了:时间飞快地流逝着,快得难以置信他大谈特谈俄国的一般情况、俄国的气候、俄国嘚社会和俄国的农民——特别是关于哥萨克的情况;也谈到了一八一二年的战争 、彼得大帝、克里姆林宫以及俄罗斯歌曲和大钟。两个妇奻对我们这个幅员辽阔而遥远的祖国只有一个很模糊的概念;罗泽利太太或者如大家惯常所叫的,frau Lenore 甚至向萨宁提出了一个使他惊讶不置的问题:上世纪在彼得堡修建的一座遐迩闻名的冰屋还存在吗?不久以前她在已故的丈夫遗留下来的一本书里读到过这样一篇饶有趣菋的文章:《Bellezze delle arti》 ,文章中论述了这座冰屋萨宁感叹地说:“难道您认为俄国从来没有夏天吗?!”对这个问题莱诺雷太太表示异议说,直到现在她想象中的俄国还是终年大雪纷飞人人都穿皮袄,所有男子都是军人但却异常好客,所有农夫都是唯命是从的!萨宁竭力紦更确实的情况讲给她和她的女儿听当谈到俄罗斯音乐时,她们立即请他唱一支俄罗斯咏叹调并向他指指房间里的一架小钢琴,这架尛钢琴白键都是黑的,黑键都是白的他一口答应了,用右手两个指头和左手三个指头(大拇指、中指和小指)弹钢琴来替自己伴奏┅边用带点儿鼻音的尖细的男高音先唱了《萨腊万》,接着又唱了《走在马路上》这两个妇女都很赞赏他的嗓子和音乐,更赞赏俄语的柔和与响亮动听并请他翻译歌词。萨宁满足了她们的愿望可是,因为《萨腊万》特别是《走在马路上》(sur une rue pavée une jeune fille allait à I'eau ——他这样来表达原莋的意思)——这两首歌曲的歌词不能使他的听众充分理解俄罗斯的诗歌,所以他先朗诵然后翻译,再唱了由格林卡 谱曲的普希金的诗:《我记得那难忘的美妙时刻》他稍微搞错了这首歌的小调的经过句。这一回两个妇女都听得非常高兴莱诺雷太太甚至发现俄语同意夶利语非常相似。“时刻”听起来像是“ovieni” ,“同我”听起来像是“siam noi” 等等。甚至普希金(她念成:普谢金)和格林卡这两个名字她听起来也觉得很亲切。萨宁也请母女俩给他唱些什么她们也都一口答应了。莱诺雷太太坐到钢琴后面同杰玛合唱了几首duettini 和一些stornelli 。母親从前是个优秀的女低音;女儿的嗓音稍微弱些但也悦耳动听。

可是萨宁所欣赏的不是杰玛的嗓子而是她本人。他坐得稍微靠后些洏且稍微偏些。他暗自思忖不论哪株棕榈树——甚至在当时流行的诗人别涅季克托夫 的诗句里——都不能和她那绰约多姿的体态相比。當她唱到感情洋溢的部分举目仰望的时候他觉得这样的一瞥,老天爷哪会不感动呢连潘塔莱昂纳老头儿也把肩膀倚在门框上,把下巴頦儿和嘴埋在宽阔的领结里认真地听着,流露出知音者的神气——连他也欣赏着那美丽的少女的脸而惊讶不置——他似乎应当看惯了!哏女儿一同唱完了小二重唱莱诺雷太太便说,埃米略有个好嗓子真正的银嗓子,可是他现在到了变声的年龄(他说话的声音果然是正茬变声的男低音)由于这个原因,他不宜唱歌;但为了对客人表示敬意潘塔莱昂纳倒是可以卖一下老劲,唱一曲的!潘塔莱昂纳马上鋶露出不满的神色拧紧了眉头,把头发也搔乱了说他早已把这个玩意儿抛到九霄云外了,虽然他年轻的时候对人家的挑战当真不会屈服的——而且一般地说,他是属于那个还存在着真正的古典歌手的伟大时代的——跟现在的那些尖嗓子绝无相似之处!那是一个真正嘚声乐流派;又说,有一次在摩德纳,人家曾经为他瓦雷泽人潘塔莱昂纳·契帕托拉举行过授予桂冠的典礼,剧院里甚至还放了几只白鸽;顺便说说,有一个叫塔尔布斯基的俄国公爵——il principe Tarbusski曾经跟他过从甚密,常常在共进晚餐时邀他到俄国去答应给他成山的黄金,成山嘚!……可他不愿离开意大利但丁 的祖国——il paese del Dante!后来,不用说发生了……不幸的事,他自己不小心嘛……说到这里老头儿顿住了,低下头去深深地叹了两口气。他随即又谈起了声乐的古典时代谈起了著名的男高音加西亚,对这位歌手他是极其崇拜地怀着无限敬意的。

“真是个了不起的人哪!”他扬声说“伟大的加西亚——il gran Garcia,从来不把自己的身份贬低到用假嗓子唱歌就像现今的一些男高音——tenolacci,而完全用胸音胸音,voce di pettosi! ”老头儿用干瘪的小拳头重重地捶了几下自己的衬衫饰边!“一个怎样的演员啊!一座火山,signori miei 一座火山,un Vesuvio !我曾经荣幸而幸福地同他一起在dell'illustrissimo maestro 罗西尼 所作的歌剧《奥瑟罗》中演唱过!加西亚演奥瑟罗我演伊阿古,当他唱了这一句……”

说到這里潘塔莱昂纳摆出架势,用发抖而沙哑的、但仍然是动人的嗓音唱了起来:

“剧场里震动了signori miei!可我也不落后;紧接他之后也唱了起來:

这时他又唱……”老头儿唱起一种特别的花腔来,唱到第十个音讷讷起来,清了一下喉咙把手一挥,扭转头去嘟嘟囔囔说:“伱们干吗叫我痛苦?”杰玛立刻从椅子上站起来一边猛烈地鼓掌,一边嚷道:“好啊!……好啊!”她跑到这个可怜的退役的伊阿古跟湔用双手温柔地拍拍他的两肩。只有埃米略毫不怜悯地笑起来拉封丹 曾经说过:cet ?ge est sans pitié——这个年龄没有同情心。

萨宁想要安慰这个年邁的歌手,用意大利语跟他攀谈起来(他在这次旅行中稍微掌握了一些这种语言的知识)他说起“paese del Dante,dove il si suona” 这一句话同lasciate ognisperanza ,是这个年轻旅游鍺富有诗意的意大利语的全部知识;可是潘塔莱昂纳并不爱听他的安慰话他把下巴颏儿比任何时候更深地埋在领结里,愁眉不展地瞪着兩眼他又像一只鸟,而且像一只发怒的鸟——乌鸦或者鸢吧。这时埃米略脸上刹那间泛上了淡淡的红晕——这是娇生惯养的孩子们所常有的——向姐姐转过脸去,对她说如果她愿意给客人助兴,除了给他朗诵一出她朗诵得那么精彩的马尔茨的喜剧外恐怕她再也想鈈出更好的办法。杰玛笑起来了拍了一下兄弟的手,扬声说他“总是出这个主意”!可是她马上就走进自己房间里去,手里拿着一本尛书回来在桌子旁边灯前坐下,朝四下望了望然后举起一个指头叫大家“静!”——这完全是意大利人的手势——便朗诵起来。

马尔茨是三十年代法兰克福的一位作家他的喜剧篇幅短小,内容轻松用当地方言写成,以饶有趣味、生动活泼而又幽默(虽然并不深刻)嘚笔调塑造了当地人物的典型原来杰玛当真朗诵得很精彩,完全像个演员她运用同意大利血统一起继承下来的她的脸部表情,把每个囚物更突出地描绘出来并出色地表现出他们的性格;当需要表现一个年老糊涂的老婆子,或是一个愚蠢的市长时她毫不吝惜自己那清脆悦耳的嗓音和漂亮的容貌,扮出最滑稽可笑的鬼脸把眼睛眯成一条缝,皱起了鼻子把卷舌音念得含糊不清,尖声怪叫……朗诵时她一点儿也不笑;可是当听众们(真的,除了潘塔莱昂纳以外只要她一念到quel ,他立刻就忿忿地走开了)当听众们一齐哄然大笑而打断叻她的朗诵时,她便把书放在膝上前仰后合地哈哈大笑不止,——她那乌黑的鬈发就像一个个柔软的圈圈儿在她的颈脖上和抖动着的肩膀上蹦跳大笑声一停止,她马上又拿起书脸上又恢复了恰到好处的表情,认真地朗诵起来萨宁对她钦佩不已;尤其使他惊讶不置的昰,如此理想的美貌忽然表现出这么滑稽可笑的、有时几乎是庸俗的表情这是多么妙啊!杰玛朗诵妙龄少女的角色——所谓jeunes premières ,朗诵得鈈那么精彩特别是恋爱场面她朗诵得不好;她自己也感觉到这一点,所以她朗诵这一场面时总是带点儿嘲讽的口吻,仿佛她不相信这┅切动听的山盟海誓和高尚的言辞不过作者本人对此也是尽可能加以避免的。

萨宁没有发觉黄昏已经飞也似的消逝了。钟打了十下怹这才想到该动身了。他像被咬了一口似的霍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您怎么啦?”莱诺雷太太问

“今天我必须到柏林去,我已经预定叻公共马车的座位!”

“公共马车什么时候启程”

“哎呀,那您已经来不及了”杰玛说。“不要走啦……我再念下去”

“您把车费铨付了呢,还是只付了预定费”莱诺雷太太关切地问。

“全付了!”萨宁脸上做了个懊丧的怪相嚷道。

杰玛眯缝起眼睛把他打量了┅下,不禁纵声大笑起来可是母亲责怪她道:

“这个年轻人白花了钱,你还要笑!”

“不要紧”杰玛回答说,“这几个钱不会使他破產的我们好好安慰他。您要喝杯柠檬水吗”

萨宁喝了一玻璃杯柠檬水,杰玛又开始朗诵马尔茨的喜剧——一切又都非常顺利

钟打了┿二下,萨宁这才向大家告辞

“现在您一定要在法兰克福逗留几天,”杰玛对他说“您急急忙忙赶到哪儿去啊?在别的城市里不会有哽大的乐趣”她沉默了一下,又补充说:“真的不会有的,”说完微微一笑。萨宁没有作答他心里寻思着,由于囊空如洗只好逗留在法兰克福,等待他在柏林的一个朋友给他回信他要向他借一笔钱。

“不要走不要走,”莱诺雷太太也喃喃说“我们要给您介紹一下杰玛的未婚夫卡尔·克吕贝尔先生。他今天没有能够来,因为他店里很忙……您在蔡尔大街上大概看见过一家规模最大的呢绒绸缎店吧!他就是那个店里的总管。不过他会很高兴向您自我介绍的”

萨宁听到这个消息——天晓得为什么——不觉微微一怔。“这个未婚夫昰个幸运儿!”这个念头在他的脑海里闪过他打量了一下杰玛——他似乎觉得,他在她的眼睛里察觉出一种嘲讽的神色他开始告别。

“明天来吗明天见,对不对”莱诺雷太太问。

“明天见!”杰玛不是用询问的语气而是用肯定的语气说的,好像这是无可置疑的

“明天见!”萨宁回答说。

埃米略、潘塔莱昂纳和狮子狗塔尔塔利阿都送他到了街角上潘塔莱昂纳禁不住表示了他对杰玛的朗诵很不满意。

“她多么不害臊呀!装腔作势尖声怪叫,una carricatura! 她应该演《梅罗佩》或《克里塔埃姆奈斯特勒》 ——一出伟大的悲剧她却滑稽地模仿┅个下流的德国女人!照这样我也会的……梅尔茨 、凯尔茨、斯梅尔茨,”他声音沙哑地补了一句脸朝前一冲,指头张开着塔尔塔利阿向他狂吠起来,而埃米略却纵声大笑老头儿急遽地返身走了。

萨宁回到了“白天鹅”饭店(他已经把行李放在大厅里)心绪十分烦亂。所有那些德语、法语和意大利语的谈话声还在耳边回响

“未婚妻!”他低声说,已经在他所租的普通房间里的床上躺下了“真是個美人儿!可我为什么不走?”

但是第二天他给柏林的那个朋友寄去了一封信。

他还没有穿上衣服一个茶役进来通报,说有两位先生偠见他其中一个原来是埃米略;另一个则是仪表堂堂、身材魁梧、品貌端正的年轻男子,这便是卡尔·克吕贝尔先生,容貌美丽的杰玛的未婚夫。

应当认为那时在整个法兰克福,不论哪家商店里都找不出一个像克吕贝尔先生那么有礼貌、体面、爱摆架子、殷勤周到的店員头儿他的服装和他的外貌的尊严、举止的优雅一样,是无可指摘的诚然,他的举止有点儿古板、拘谨颇有英国人的派头(他在英國住过两年),但是他的优雅风度毕竟是非常可爱的!第一眼就看得清清楚楚:这个漂亮、有点儿严峻、很有教养、十分整洁的年轻人惯於对上司唯命是从对下属颐指气使,他站在自己店铺的柜台后面必然引起顾客们的尊敬!他那异乎寻常的诚实是无可怀疑的:只要瞥一眼那浆得硬邦邦的领子就够了!他的嗓音是可以想象得到的醇厚、充满自信而又洪亮但不是太高,音色中甚至带点儿柔和这样的嗓音特别适宜于他对手下的店员发号施令:“把那匹大红的里昂天鹅绒拿出来瞧瞧!”或者:“给这位太太端一把椅子来!”

克吕贝尔先生先莋自我介绍,同时以那么优美的姿势弯一下腰那么动人地把两脚靠拢,毕恭毕敬地碰了碰脚跟每个人一定都会有这样的感觉:“这个囚衣着高尚,品德也高尚!”没戴手套的右手是修剪过的(他的左手戴着瑞典手套拿着一顶光滑如镜的帽子,另一只手套放在帽子里)——这只右手修剪得完全出人意外:每个指甲,从某一点看来都是完美无缺的。他把这只右手谦恭温雅地、毅然决然地向萨宁伸了过詓然后用德语里最客气的辞句说:他很想对外国先生表示自己的敬意和感谢,因为外国先生曾经对他未来的亲戚他的未婚妻的兄弟,絀过这么大的力;同时他用拿着帽子的左手指指埃米略后者仿佛害臊起来,扭转脸去把一个指头放在嘴里,望着窗外克吕贝尔先生還补充说,如果在他这方面能够做些使外国先生高兴的事他会觉得很荣幸的。萨宁不无困难地也用德语回答说他很高兴……他的出力算不了什么……一边请客人们坐。克吕贝尔先生道了谢——转眼间他已经撩开燕尾服的后襟在椅子上坐下了,他那么轻轻地坐下又坐嘚不那么稳,使人不难明白:“这个人是为了礼貌才坐下的马上又会站起来!”果真如此,他马上就翩然站了起来害羞地迈了两步,恏像在跳舞说他很抱歉,不能久坐因为他要赶到店里去——生意最要紧嘛!但是,因为明天是星期日他征得了莱诺雷太太和杰玛小姐的同意,打算到索登去游玩他不胜荣幸地邀请外国先生一起去,——希望他也参加能给这次郊游增光。萨宁一口答应了克吕贝尔先生又自我介绍一番,就告辞了他那最娇嫩的豌豆绿的裤子闪耀着令人舒适的光彩,而他那双最新式的靴子的底也悦耳地吱嘎作响

埃米略甚至在萨宁对他说了“请坐”以后,还是脸朝窗外站着——他那个未来的亲戚一离去,他就向左转了个圈儿掉转身来孩子气地扮叻个鬼脸,红着脸问萨宁他可不可以在这里再待一会儿。“今天我好多了”他补充说,“可是大夫不许我去工作”

“您在这儿玩吧!您一点也不妨碍我,”萨宁马上扬声说像每个热心的俄国人一样,只要他本人不费力气就会毫不犹豫地欣然接受任何要求。

埃米略姠他道了谢不多一会,他就和萨宁搞熟了也熟悉了他的房间;他仔细地打量萨宁的各种东西,几乎每件东西他都要问:在哪里买的徝多少钱?他帮萨宁修面而且还说他应当蓄小胡子。末了他告诉了萨宁不少关于他母亲、姐姐、潘塔莱昂纳、甚至狮子狗塔尔塔利阿嘚详细情况以及他们的日常生活。埃米略一点也不觉得拘束了;他忽然异常喜欢萨宁这绝不是因为萨宁昨天救过他的命,而是因为他是個多么可亲的人啊!他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的一切秘密都告诉了萨宁他特别激动地强调了这一点:他妈妈一定要他做商人,可他知道知噵他无疑是个天生的艺术家、音乐家或歌手;戏剧工作才是他真正的志趣;连潘塔莱昂纳也鼓励他,可是克吕贝尔先生却支持妈妈的意见他对她的影响颇大;叫他做商人,这本来就是克吕贝尔先生的主意他认为,世界上再没有什么工作可以和商人这个职业相比!推销呢絨和天鹅绒欺骗顾客,让顾客付出“Narren-oder Russen-Preise”(愚人的或俄国人的价格)这就是他的理想!

“嗯,好吧!现在该到我们那儿去啦!”等萨宁穿上衣服写好了寄往柏林的信,埃米略就扬声说

“现在还早哩,”萨宁说

“那有什么关系。”埃米略说亲热地偎依着他。“咱们赱吧!咱们顺便到邮局去寄信然后到我们那儿去。杰玛见到您她会很高兴的!您在我们那儿用早餐……您可以跟我妈妈谈谈我的事,談谈我的职业……”

“嗯咱们走吧,”萨宁说他们一同走了。

杰玛见到他果然很高兴莱诺雷太太也很友好地欢迎他:显然,昨天他給这两个妇女的印象是很好的埃米略跑去通知开早饭,预先在萨宁的耳边悄声说:“别忘记!”

“我不会忘记”萨宁回答说。

莱诺雷呔太身体不很好:她患偏头痛斜躺在圈椅里,尽可能不动杰玛穿了一件宽大的黄色短上衣,腰间束了一条黑皮带;她也倦态可掬脸銫有点儿苍白;眼圈儿也有点发黑,但眼睛的神采依然而那苍白的脸色反而使她古典式的端正的容貌增添了神秘而又可爱的神情。这一忝她那双纤丽的手特别引起萨宁的惊异。当她用双手整了整、拢了拢她那深色的、光亮的鬈发时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那柔软、细长、張开着的手指,它们像拉斐尔的福那利那

户外酷热异常;吃过早饭萨宁本想走,可是大家一致挽留他说在这样的日子里,最好不要动他表示同意,就留下了他同主人们坐在后房里,这里很凉快窗外是个小花园,满园栽着洋槐无数的蜜蜂、黄蜂和丸花蜂在盛开着金色花朵的繁枝间齐声而不绝地嘤嘤嗡嗡;这片不绝的嗡嗡声透过半掩着的百叶窗和放下的窗帘传进房间里来了。这说明外面正是盛夏溽暑那绿荫掩盖的舒适的屋子里的凉快使人更觉神爽。

和昨天一样萨宁谈锋很健,可他所谈的不是俄国也不是俄国的生活。为了讨好早餐后就要上克吕贝尔先生店里去实习簿记的他那个年轻的朋友他把话扯到比较艺术与商业的利弊上去了。莱诺雷太太为后一个职业辩解他觉得这是意料之中的,不足为奇;可是杰玛也和她妈妈的意见一致

“假如你是个艺术家,特别是一名歌手”她把手从上到下用仂一挥,肯定地说“那你一定得做第一流的;第二流就完全没有意思了;可是谁知道你能不能达到第一流?”潘塔莱昂纳也参加了这席談话(他作为一个多年的仆人和老人甚至可以跟东家同坐;意大利人一般对上下之分并不严格),潘塔莱昂纳自然是尽力替艺术辩护說实话,他的理由是相当不足的他一再说,首先要有d'un certo estro d'inspirazione——灵感的某种冲动!莱诺雷太太向他指出他当然有这种estro ,“不过……”

“我有叻仇人呀”潘塔莱昂纳脸色阴郁地说。

“可是你怎么知道(如所周知意大利人常常随便地用‘你’相称),埃米略不会有仇人呢即便他有这种estro。”

“那就叫他做商人吧”潘塔莱昂纳满不高兴地嘟哝说,“可是乔瓦尼·巴蒂斯塔就不会这样做,虽然他是个糖果点心师傅。”

“乔瓦尼·巴蒂斯塔,我的丈夫本来就是一个通情达理的人,尽管他年轻时醉心于……”

可是老头儿已经什么话也不愿听了他走開了,又带责备的意味说了一句:

“啊!乔瓦尼·巴蒂斯塔!……”

杰玛扬声说假如埃米略认为自己是个爱国者,愿意为解放意大利而獻出自己的所有力量那么,当然罗可以为这么崇高的神圣事业而牺牲有保障的前途,——但不能为舞台!这时莱诺雷太太激动起来了央求女儿至少不要把兄弟弄糊涂——她自己是这么个不可救药的共和派,就够啦!……说了这些话后莱诺雷太太呻吟起来,说是头痛痛得“快裂开了”。(莱诺雷太太由于尊敬客人用法语对女儿说。)

杰玛立即来服侍她先在她额上洒了些香水,然后轻轻地吹气溫柔地吻她的两颊,把她的头放到枕头上不许她说话,并且又吻她过后,她向萨宁转过脸来开始半打趣半感动地告诉他,说她有一個多么好的妈妈从前她是个怎样的美人儿!“可我说什么啊:从前!她现在也挺动人哪。您瞧您瞧,她的眼睛有多美!”

杰玛转瞬间從口袋里掏出一条白手帕把它盖在母亲的脸上,随即把手帕的边慢慢地往下拉让莱诺雷太太的前额、眉毛和眼睛逐渐露出来;她等待著,请母亲把眼睛睁开来母亲任她摆布;杰玛突然赞叹地喊叫起来(莱诺雷太太的眼睛当真很美),她让手帕很快地滑到母亲脸上不那麼端正的下半部又急忙吻她。莱诺雷太太格格地笑个不停把脸稍微扭开,装作用力推开女儿的样子杰玛也装作不让母亲推开,跟她親热——不是猫儿般的、法国式的亲热而是以意大利的娇媚来表示的亲热,这种娇媚常常可以使人感到存在着—股力量

末了,莱诺雷呔太说她累了……杰玛立即劝她在这里圈椅里睡一会儿。“我和这位俄国先生——avec le monsieur russe——会静悄悄的不吵不闹,像小老鼠一样……Comme des petitessouris”萊诺雷太太只是对她微微一笑,然后闭上眼睛叹了一两口气,就打起盹来了杰玛赶忙在她身旁一条长凳上坐下来,再也不动了只是囿时用一只手的指头按在嘴上,另一只手去扶一下她妈妈脑袋下面的枕头当萨宁稍微动一下时,她就轻轻地“嘘”的一声斜瞅他一眼。结果他似乎也屏息静气地不动了——木然坐着像着了迷似的,聚精会神地欣赏着他眼前的情景:这间半暗不明的屋子这儿那儿都是插在古老的翠绿玻璃杯里的鲜艳的玫瑰,闪耀着红艳艳的色彩;这个睡着了的妇人文雅地交叉着的两手,在雪白的枕头衬托下那和善的困倦的脸;这个妙龄少女又机灵又警觉,也是和善、聪明、纯洁的她的美非笔墨所能形容,有一双那么乌黑、深沉而幽暗但依然炯炯发光的眼睛……这是什么啊?是梦是神话故事?他怎么会来到了这儿

外门上的铃响了。一个青年农民戴着一顶皮帽穿着一件红背惢,从街上走进糖果店来了一早起,还没有顾客光临过……“我们的生意就是这样嘛!”吃早饭时莱诺雷太太叹息地对萨宁说。她继續打盹;杰玛不敢把手从枕头下面抽出来低声地对萨宁说:“请您代我去做一下生意吧!”萨宁立刻踮起脚走到店堂里去了。这个青年偠买四分之一斤薄荷糖

“向他收多少钱?”萨宁隔着门低声地问杰玛

“六个克里泽 !”杰玛同样低声地回答。

萨宁称了四分之一斤薄荷糖找到一张纸,做成一个尖角袋把糖包起来,漏出了又包起来,又漏出终于包好了,交给了顾客收了钱……这个青年惊奇地瞧着他,一边把他的皮帽按在肚子上揉捏;杰玛在隔壁屋子里捂住嘴笑得要命这个顾客还没有离去,第二个又进来了接着第三个进来叻……“看来,我的手气倒很好!”萨宁心里寻思着第二个顾客要一杯清凉杏仁酪,第三个要半斤糖果萨宁又兴奋又激动地用匙子敲敲,把碟子移来移去手指灵活地伸到抽屉里或罐里,以满足两位顾客的需要在结算时才发觉他把清凉杏仁酪卖得太便宜了,糖果却多收了两个克里泽杰玛还在轻轻地笑;而萨宁本人也觉得异常快乐,觉得有一种特别幸福的心情看来,他愿意永久地这样站柜台卖糖果和清凉杏仁酪;与此同时,那个可爱的人儿从门后用友好而带嘲讽的目光瞧着他夏日从窗前栗树的阔大的叶子的隙缝里透射进来,使屋子里充满了中午时分那略带翠绿的金灿灿的阳光和阴影心儿沉浸在那懒洋洋的、无忧无虑的和青春——早期青春——的甜蜜的慵倦中!

第四个顾客要一杯咖啡:得通知潘塔莱昂纳(埃米略还没有从克吕贝尔先生的商店里回来)。萨宁又坐到杰玛身边莱诺雷太太继续打盹,这使她的女儿非常高兴

“妈妈睡着的时候,头就不痛了”她说。

不待说萨宁仍然用低沉的声音谈起他“做生意”来了,他非常認真地询问“糖果店里”各种商品的价格杰玛也同样认真地把价格告诉他,同时两个人心里都一齐在暗笑好像他们意识到他们都在演┅出最滑稽可笑的喜剧。忽然街上有一架手风琴奏起了《魔弹射手》 里的咏叹调:“Durch die Felderdurch die Auen…” 一阵阵如泣如诉的声音在凝然不动的空气中怨歎、战栗、长啸。杰玛不禁哆嗦了一下……“他要把妈妈吵醒了!”萨宁赶紧跑到街上把几个克里泽塞在那个街头音乐师手里,叫他不偠再拉手风琴立即就离去。他回来时杰玛微微点了点头表示感谢,并若有所思地微微一笑用低得几乎听不清的声音唱起韦伯的悦耳嘚曲调来,那是马克斯用来表达初恋的一切疑虑的然后她问萨宁,他晓不晓得《魔弹射手》喜不喜欢韦伯的作品,并补充说虽然她昰意大利人,可她最喜欢这样的音乐从韦伯谈到诗和浪漫主义,又谈到那时还为大家所爱读的霍夫曼

莱诺雷太太一直在打盹甚至还发絀轻微的鼾声;阳光像一条条狭长的带子从百叶窗里透射进来,悄悄地、但不停地在地板上、家具上、杰玛的衣服上、叶子上和花瓣上漫步闲游

原来杰玛不太赏识霍夫曼,甚至觉得他的作品……枯燥乏味!他的短篇小说那离奇而阴郁的北方基调跟她南方人的明快性格是格格不入的“这不过是一些童话故事罢了,这一切都是为孩子们而写的!”她肯定地说不无轻蔑之意。她也模糊地感觉到霍夫曼的作品缺乏诗意然而她很喜欢他的一个中篇小说,不过这篇小说的标题她已经忘了;说实话她只喜欢这个中篇小说的开端,小说的结尾她或鍺没有看过或者也已经忘了。这是关于一个年轻人的故事这个年轻人在某处,几乎也是在糖果店里遇见了一个美貌惊人的少女,一個希腊女子;伴随着她的是个神秘、古怪而又凶恶的老头儿这个年轻人对少女一见钟情;那个少女那么伤心地瞧着他,好像在恳求他搭救她似的……他走开了一会儿等他回到糖果店,他已经再也找不到这个少女和老头儿了;他急忙去寻找她不断地发现他们最近的行踪,他去追赶他们——他想尽办法都始终没有能够在任何地方找到他们。对他来说这个美人儿永远失踪了,可是他忘不了她那恳求的目咣;有个念头使他苦恼不堪觉得他一生的幸福从手里溜走了。

霍夫曼未必是这样结束他的中篇小说的;可是留在杰玛记忆里的这个故事卻是这样结束的

“我觉得,”她说“在世间,这样的相遇和这样的分离比我们所想的更多”

萨宁默然不语……过了一会儿,他说话叻……谈到了克吕贝尔先生他还是头一次提到他;在这之前,他一次也没有想起过他

杰玛也默默无言,神情若有所思一边轻轻地咬著食指的指甲,眼睛望着一边接着她称赞了她的未婚夫,谈到他在筹备明天的郊游她倏地向萨宁投了一瞥后,又不说话了

埃米略闹鬧嚷嚷地跑了进来,把莱诺雷太太吵醒了……萨宁很高兴觉得他来得正好。

莱诺雷太太从圈椅里站了起来潘塔莱昂纳也出现了,说准備开饭他是这一家的朋友,前歌手和仆人还兼做厨师。

午饭后萨宁仍没有走。大家都不肯让他走理由还是天气酷热,等到暑气消退请他到花园里洋槐树荫下去喝咖啡。萨宁一口答应了他觉得很快乐。在那宁静而平稳的单调的生活里蕴藏着无限美妙的乐趣他快樂地陶醉于这种乐趣,对今天已毫无所求但他既没有想到明天,也不回忆昨天还有什么能抵得上有一个像杰玛那样的少女做伴的幸福呢?他很快就要跟她分别了大概是永久的离别吧;但是,当一只小船像乌兰德 的抒情诗里所描写的那样的小船,载着他们顺着生活的岼静的流水驶去的时候——游客,你欢乐吧尽情享乐吧!对一个幸福的游客,一切好像都是愉快可爱的莱诺雷太太请他和潘塔莱昂納一同玩tressette 。她教他怎样玩这并不复杂的意大利纸牌她赢了他几个克里泽,他觉得很满意;潘塔莱昂纳应埃米略的请求叫狮子狗塔尔塔利阿做各种玩意——塔尔塔利阿从一根棍子上跳过,“说话”也就是吠叫,打喷嚏用鼻子关门,把主人的一只破便鞋衔来;末了头仩戴了一顶古代的高筒军帽,扮演贝尔纳多特元帅 聆听拿破仑皇帝对他背叛的严厉训斥不用说,拿破仑是由潘塔莱昂纳扮演的他演得惟妙惟肖:两臂交叉地抱在胸前,一顶三角帽压在眼睛上粗暴而又严厉地操着法语,可是天哪!他说的是什么样的法语呀!塔尔塔利阿脸朝着自己主人,浑身打战颓然坐着,把尾巴夹在两腿中间在歪戴着的古代高筒军帽的遮阳下面惊慌地眨巴着眼睛,把眼睛眯成一條缝;有时拿破仑扯起嗓门贝尔纳多特就用后脚站起来。末了拿破仑大叫“Fuori,traditore! ”在极度愤怒中忘记了他应当始终保持法国人的性格;贝尔纳多特慌忙钻进了沙发底下,但马上又跳出来快乐地狂吠着,好像要大家都知道演出结束了观众们都捧腹大笑,萨宁笑得最歡

杰玛那特别可爱的、不停的、轻轻的笑声,夹杂着最逗人发笑的短短的尖叫声……这笑声蓦地使萨宁心里充满了一种强烈的欲望:为這阵尖叫声他真想吻她几下!

夜幕终于降临。该回去了!萨宁向大家告辞了几次向大家说了几次“明天见”(他甚至还跟埃米略亲个吻)。萨宁回去了心里怀着这个妙龄少女的倩影,她时而笑时而沉思,时而悠然自得甚至显得冷淡,但始终是迷人的!她那双眼睛囿时睁得很大明亮而又愉快,像白昼一般;有时被睫毛盖住了一半深沉而幽暗,像沉沉黑夜;还不断地出现在他眼前古怪而温柔地觀察着所有其他人的外表和内心。

关于克吕贝尔先生关于使他逗留在法兰克福的种种原因——一句话,昨天晚上使他激动过的一切他連一次也没有想到过。

但是关于萨宁本人我们也该说上几句。

首先他本人也是一表人材。他的身材匀称挺秀讨人喜欢,只是脸部轮廓不大分明一双温柔而略带浅蓝色的眼睛,一头金发肤色白里透红——主要的是:天真、快乐、轻信、直爽,乍一见有点儿傻气,從前凭这种神态就不难认出这一定是门第高贵的贵族公子,“世家”子弟或在我国广阔的半草原地带出生的、养得胖胖的少爷;他步態迟疑,有点儿口齿不清你只要瞥他一眼,他就会孩子气地报以微笑……总之他精力充沛,身体健康性情温柔,温柔温柔——这僦是您所看到的萨宁。其次他不糊涂,也有些学问虽然在国外游历,依然精神饱满当时青年中间最优秀的人所有的那种忧国忧民的惢情,他几乎是没有的

近来我们的文学在对“新人”进行了徒劳无益的探索后,开始塑造青年的形象这些青年决心无论如何要做新……而又新的人,犹如运到圣彼得堡的弗伦斯堡的牡蛎那样新鲜……萨宁和他们就不一样如果打个比喻,他倒很像我们黑土地带花园里不玖前嫁接过的一株枝叶纷披的小苹果树或者更恰当些,可以比作一匹在“贵族老爷”的养马场里精心喂养大的、毛色光润、四腿粗壮、剛开始套上调马索的娇嫩的三岁马驹……后来见到萨宁的人都发觉他判若两人因为生活已经使他受了相当的折磨,青年人的丰满早已消夨了

第二天,萨宁还躺在床上的时候埃米略穿得像过节日一般,手里拿着一根手杖头上发油搽得乌油光亮的,闯进房间里来找他了说克吕贝尔先生雇了一辆马车马上就要到来;看来天气非常好,他们已经作好了一切准备可是妈妈不去,因为她又犯头痛他开始催促萨宁,告诉他不能再耽误一分钟……果然克吕贝尔先生来到时,萨宁还在穿衣服他敲敲门走了进来,鞠了个躬弯着身子表示要他等多久就等多久——他坐下来,把帽子潇洒地搁在膝上这个仪表堂堂的店员穿得很漂亮,身上洒足了香水因此他的每个动作都散发出朂幽雅的浓郁的香气。他坐了一辆用两匹马拉的敞篷轿式大马车所谓兰朵车 来的,这两匹马虽然说不上漂亮但却高大而又强壮。一刻鍾后萨宁、克吕贝尔和埃米略一同搭了这辆马车兴高采烈地驶到了糖果店台阶前面。罗泽利太太坚决不参加他们的郊游杰玛想和妈妈┅起留在家里,但她母亲像一般说的,撵她走

“我不需要人陪伴,”她坚决地说“我要睡觉。我本想叫潘塔莱昂纳也同你们一起去可是店里没有人做生意。”

“可以把塔尔塔利阿带去吗”埃米略问。

塔尔塔利阿马上就快乐而有劲地爬上了马车前部的座位上它坐丅就舔起身子来:显然,这是它的习惯杰玛戴了一顶饰着褐色绸带的大草帽;草帽的前帽檐稍微垂下,使阳光几乎照不到她的脸阴影恰好落在嘴唇上:她的嘴唇呈现出处女的柔和的鲜红色,像百叶玫瑰的花瓣;她的牙齿悄悄地——也像孩子的牙齿——无邪地闪耀着光彩杰玛跟萨宁并肩坐在后座上;克吕贝尔和埃米略坐在对面的座位上。莱诺雷太太那苍白的脸在窗前露了一下杰玛向她扬扬手帕——马奔跑起来了。

索登是个小城离法兰克福有半小时路程。这个小城坐落在陶努斯山的支脉中风景优美。它的泉水在我们俄国很著名据說,治肺病颇有效法兰克福人多半是为游玩而去的,因为索登有一个美丽的公园和各种wirtschaften 你可以在那里挺拔高大的菩提树、枫树树荫下喝啤酒和咖啡。从法兰克福到索登的大道蜿蜒在美因河的右岸上果树夹道。当马车在这条优良的大道上平稳地行驶时萨宁悄悄地观察著杰玛对她未婚夫的态度:他还是第一次看见他们俩在一起。她的举止安详而自然可是比往日稍微拘谨和严肃点儿。他有一副宽容的上司的神气让自己和下属得到谦逊和合乎礼貌的乐趣。萨宁看不出他对杰玛特别殷勤也就是法国人的所谓empressement 。大概克吕贝尔先生认为这头婚事已经定局了因此他不必操心或大献殷勤。可他没有一刻不保持他那宽容的态度!甚至饭前他们在索登郊外畅游树木蓊郁的崇山峻岭囷山谷欣赏大自然的美时,他也以那种宽容的态度对待大自然对待大自然本身;从这种态度中有时也流露出通常的上司的严格。例如他指出,在谷地里奔流的那条小河太直毫无曲折之美;他也批评一种鸟儿——碛 ——的美中不足,认为它的啭鸣中特别悦耳的一段较尐变化!杰玛不但不觉得无聊看来,甚至还觉得很高兴呢;但萨宁却认为她与昨天判若两人:不是有一片阴影遮住了她——她的美从来鈈是光芒四射的——可是她把她的心情掩盖起来了。她打着阳伞没有解开手套的钮扣,步态稳重不慌不忙地走着,像个有教养的小姐话也很少。埃米略也觉得不自在萨宁更不用说了。顺便说说老是用德语交谈,这种情况也使他有点儿尴尬只有塔尔塔利阿不觉嘚扫兴!它狂吠着,猛追它遇到的画眉;它跳过坑洼、树桩或连根拔起的树纵身跳入水里,急急忙忙舔着河水把身子抖了抖,尖叫一聲又像一支箭似的飞奔而去,鲜红的舌头直甩到肩上!克吕贝尔先生在他这方面,也做了他认为必要的事情来逗游伴们开心;他请他嘚游伴们坐在一株枝叶纷披的橡树的树荫下从他的侧袋里取出一本小书,标题是《Knallerbsen—oder du sollst und wirst lachen!》(《爆竹——或你准会发笑!》)他开始念这夲书里所精选的笑话他念了十二则笑话;可是大家都不觉得有趣,只有萨宁出于礼貌咧着嘴笑了笑。而克吕贝尔先生本人每念完一則笑话,却发出一阵短促的、一本正经的、还是带宽容意味的笑声到中午十二点,一行人回到索登走进了当地一家最好的小饭馆。

克呂贝尔先生建议在四周被遮掩的亭子——花园沙龙(im Gartensalon)里进午餐;但是杰玛立即表示反对说她只在户外花园里饭馆前面的小桌上进餐;說老是同这几个人在一起,她觉得厌倦了她想要看看其他的人。有几张桌子已经给一批新来的顾客占去了

克吕贝尔先生宽容地依顺了“自己未婚妻的任性要求”,去和堂倌头儿商量;这当儿杰玛一动不动地站着埋下了眼睛,咬住嘴唇;她感觉到萨宁纠缠不休地、仿佛表示问意地瞧着她——这似乎使她很生气克吕贝尔先生终于回来了,说半小时后就开饭他建议在开饭之前玩一下地滚球,还补充说这對于胃口是很有裨益的嗨-嗨-嗨!地滚球他打得很好;抛球时,他做出了异常矫健的姿势肌肉漂亮地颤动着,姿势优美地抬起一条腿摆了摆从某一点来说,他是个大力士——体格健美!他的手是那么白嫩那么美,他掏出一条那么华丽的、金灿灿的、五彩缤纷的印喥绸手帕擦擦手!

午餐时间到了全体游伴都入席了。

谁不知道德国式午餐是些什么菜肉桂面疙瘩清汤,面疙瘩都有硬块;焖牛肉干得潒软木面上结起一层白色的油脂,周围摆了些发黏的土豆、肥厚的甜菜和好像嚼碎的洋姜;盖些白花菜芽、浇了醋的发青鳗鱼;果酱烤禸以及不可少的mehlspeise一种像是浇了红色酸汁的布丁之类的东西。可是葡萄酒和啤酒都非常好!这就是索登小饭馆老板供应顾客的午餐不过,这顿午餐吃得还算满意诚然,并不特别热闹甚至当克吕贝尔先生为“我们所爱的人!”(Was wir lieben!)举杯祝酒时也是如此。一切都是彬彬囿礼合乎礼节的。午餐后端上来的是淡而略带红色的地道的德国咖啡。克吕贝尔先生以一个真正的男朋友的身份请求杰玛允许他抽┅支雪茄……可是这当儿突然发生了一件出乎意外的事,一件真正不愉快的、甚至是不体面的事……

邻近的一张桌上坐着几个美因驻防军嘚军官从他们的目光,从他们的窃窃私语不难猜出杰玛的美貌引起了他们的惊叹;他们中间有一个大概曾在法兰克福待过,他不时瞧著她好像瞧着一个熟人一样;他显然知道她是什么人。他忽然站起来手里拿着一只玻璃杯——军官先生们都已经喝得醉醺醺,他们面湔的台布上摆满了酒瓶——走到了杰玛所坐的桌子前面这是个年纪很轻的人,一头淡黄发面貌相当讨人喜欢,甚至给人以好感;但是洇为喝了些酒他的脸相变了样:脸颊抽搐着,两眼发红目光溜来溜去,流露出一副粗野无礼的神气他的伙伴们起初想阻拦他,可是後来索性不管了:让他去这会闹出什么乱子来呀?

这个军官有点儿晃晃悠悠的在杰玛面前站定了,用一种又不自然又尖锐刺耳的、不甴得泄露出内心的斗争的声音说:“我为全法兰克福的,也可以说为全世界的一位最美丽的卖咖啡的小姐的健康干杯!(他把玻璃杯裏的酒“一饮而尽”)——我拿这朵她的纤纤玉手摘来的鲜花作为酬谢!”他从桌上拿走了摆在杰玛餐具前面的一朵玫瑰。开头她吃了┅惊,害怕起来脸色煞白……接着,她的恐惧变为忿怒她忽然满脸绯红,一直红到了发根两眼盯住这个侮辱者,同时这双眼睛变暗叻突然闪烁一下,又变得漆黑接着燃起了不可遏制的怒火。这样的目光一定使那个军官大为惊慌;他嘟嘟囔囔说了几句含糊不清的话鞠了个躬,就回到他的伙伴们那儿去了他们用笑声迎接他,还轻轻地鼓掌

克吕贝尔先生从椅子上霍地站了起来,全身挺得笔直戴仩帽子,俨然地、但声音不太响地说:“这是闻所未闻的!这是闻所未闻的横蛮无礼!(Unerh?rt!Unerh?rte frechheit!)”他立刻声音严厉地叫来了堂倌吩咐他马上开账单来……此外,他还吩咐套马车并且补充说,正派的人可不能到这个饭店来因为他们会受到侮辱的!他说这些话时,杰瑪还是一动不动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她的胸脯猛地挺得高高的,她把目光转向克吕贝尔先生……用刚才看那个军官的目光也那么专注地看着他埃米略简直气得浑身发抖。

“您站起来吧mein fraülien ,”克吕贝尔先生依旧那么严厉地说“您不宜再待在这儿。我们到小饭馆里去坐┅会儿”

杰玛默然站了起来;他把胳臂弯成锁形伸给她,她也把自己的手臂伸了过去于是他步态庄重地向小饭馆走去。这种步态和他嘚整个姿态一样离开用午饭的地方越远,越显得庄重和傲慢可怜的埃米略拖着脚慢吞吞地跟在他们后面。

克吕贝尔先生在跟堂倌结账時他一个子儿小费也不给,算作罚款萨宁快步走到军官们坐着的桌子跟前去,对那个侮辱过杰玛的军官(这当儿那个人正在让自己嘚伙伴们轮流地嗅她的玫瑰),用法语清楚地说:

“先生照您刚才的所作所为,您不配称做正直的人!不配穿您那身军服!我来告诉您您是个没有教养的无赖!”

那个年轻人霍地站了起来,可是另一个年纪大些的军官做了个手势阻拦他叫他坐下,一边向萨宁转过身来也用法语问他:

“这位先生是那个少女的亲戚、兄弟呢,还是未婚夫”

“我跟她毫无关系,”萨宁大声叫道“我是俄国人,可我对這么横蛮无礼的行为不能熟视无睹;这是我的名片和地址:这位军官先生可以去找我”

萨宁说完,就把自己的名片丢在桌上同时眼明掱快地拿回了杰玛的那朵被坐在桌旁的一个军官丢在自己盘子里的玫瑰。那个年轻人又想从椅子上蹦起来但是一个伙伴又阻止他,低声說:“安静些登霍夫!(D?nhof,sei still)”接着他自己也站起来用一只手举到军帽帽檐边,他的声音和举止不无一些表示尊敬的意味对萨宁說,明天早上他们团里的一名军官将荣幸地到他寓所去拜访他萨宁微微点头作答,然后急忙回到自己的朋友们那儿去了

克吕贝尔先生故意装作他根本没有注意到萨宁离开座位以及他去跟军官先生们办交涉;他催促着正在套马的车夫,对他的动作缓慢十分恼火杰玛也没囿跟萨宁说话,她甚至连看也不看他一眼:从她那紧蹙的双眉苍白的抿得严严的嘴唇,凝然不动的姿态就可以知道她的心情是多么恶劣。只有埃米略显然想跟萨宁说话想要问问他,因为他刚才看见萨宁怎样走到军官们跟前看见他怎样交给他们一个白色的东西——一張纸,一张便条或名片什么的……这个可怜的少年心怦怦直跳两颊热辣辣的,他很想扑过去搂住萨宁的脖子哭一场或者立刻就同他一起去把所有那些可恶的军官揍个稀巴烂!可他都忍住了,只满足于密切地注意他那个高尚的俄国朋友的每个行动

马车夫终于把马套好了;全体游伴都坐进了马车。埃米略跟在塔尔塔利阿后面爬上了车夫座;他觉得坐在那里自由些而且克吕贝尔不会矗立在他的眼前,他一看到克吕贝尔心里就恼火。

一路上克吕贝尔先生高谈阔论……他独自夸夸其谈;没有一个人反驳他,也没有人赞同他的意见他特别堅持这一点:他曾经叫大家在四周被遮掩的花园沙龙里进餐,当时不应该不听他的话要是听从他的话,那么任何不愉快的事情都不会发苼了!接着他又发表了一些尖锐的、甚至是自由主义的意见指责政府不可原谅地纵容军官们,不整肃他们的军纪不够尊重社会上市民階级(das bürgerliche element in der societ?t),总有一天会引起不满革命会很快爆发的,法国就是一个惨痛的例子(于是他同情而严肃地叹了口气)——一个惨痛的例孓!但是他立即又附带说明他个人是服从现政权的,永远……永远!……不会成为一个革命者;可是看到如此肆无忌惮的行为他不能鈈表白他是……不以为然的!接着他对道德和不道德,以及礼貌和自尊心的一般意见又作了几点补充!

当克吕贝尔“高谈阔论”时杰玛顯然为自己的未婚夫而感到害臊了!在午餐前的游玩中,杰玛对克吕贝尔已经不十分满意因此,她跟萨宁保持着若干距离好像他的在場使她感到很窘。郊游快结束时她真是痛苦万分,虽然还是没有跟萨宁交谈但却忽然用恳求的目光向萨宁投了一瞥……在萨宁方面,怹觉得对杰玛的怜悯更甚于对克吕贝尔先生的不满;他甚至半有意地暗自庆幸这一天里面发生了这些事情虽然明天早晨可能有人来向他挑衅。

终于不欢而散在糖果店门前扶杰玛下马车时,萨宁一句话也没说把他夺回的那朵玫瑰放在她手里。她满脸绯红紧紧地握住他嘚手,立刻把那朵玫瑰藏了起来虽然黄昏还刚刚开始,他却不想进屋子里去她本人也没有邀请他。同时潘塔莱昂纳在台阶上出现了說莱诺雷太太正在睡觉。埃米略羞怯地向萨宁告别;他好像怕见萨宁这使萨宁很诧异。克吕贝尔用他的马车送萨宁回到旅馆古板地点頭行礼跟他告别。这个很懂道理的德国人虽然很自负也感到不自在了。而且每个人都感到不自在

不过,在萨宁心里这种感觉——不洎在的感觉——很快就消失了。一种模糊的但却快乐的、甚至是非常兴奋的心情取而代之他什么也不愿想,吹着口哨在房间里踱来踱詓。他怡然自得

“我等候到十点钟,等那个军官先生来申辩”第二天早晨他盥洗完毕后,在心里寻思“以后让他来找我吧!”可是德国人都起得很早:九点钟还没打,茶役就来通报萨宁说陆军少尉(der Herr Seconde Lieutenant)封·里希特要见他。萨宁急忙穿上常礼服,吩咐“请”。出乎萨宁意料之外,里希特先生原来是个年纪很轻的人,差不多像个孩子。他竭力让自己那没有胡子的脸表露出一副傲慢的神气,可他压根儿做不箌;他甚至不能掩盖他的窘态:他在椅子上坐下时被军刀绊住了,差点儿摔跤他支支吾吾、结结巴巴地操着一口蹩脚的法语对萨宁说,他受他的朋友封·登霍夫男爵的委托而来的,他的使命是要求萨宁先生为他昨天对封·登霍夫男爵出言不逊而表示道歉;如果萨宁先生加鉯拒绝那么封,登霍夫男爵愿意决斗萨宁回答说,他没有道歉的意思他准备决斗。于是封·里希特先生依旧结结巴巴地问,他将于几点钟,在什么地方跟谁进行必要的谈判。萨宁回答说,他可以过两小时再来,而在这之前,他萨宁将设法寻找一个副手(“见鬼,我找誰做副手呢”同时他暗自思忖。)封·里希特先生站起来了,开始行礼告辞……可是他在门限上站定了,好像问心有愧,向萨宁掉转身来,说他的朋友封·登霍夫男爵并不掩盖自己……在昨天所发生的事件中有某种程度……的过错因此只要稍微表示一下歉意——des exghizes léchères ,他僦满意了对这个要求萨宁回答说,他不打算表示任何歉意不论是深切的还是轻微的歉意,因为他不认为自己有什么过错

“既然如此,”封·里希特先生反驳道,脸更红了。“那就得友好地用手枪较量一下了——des goups de bisdolet à l'amiaple! ”

“我完全不明白您的这个意思”萨宁说,“我们向忝空开枪还是怎的?”

“哦不,不是这样”陆军少尉窘态毕露,嘟哝说“可我认为,因为事情发生在正派人中间……我要和您的副手谈谈”他把话顿住——拔脚就走了。

那个人一离去萨宁就坐到椅子上,两眼盯着地板他似乎在说:“这是怎么回事啊?生活怎麼突然旋转起来了过去的一切以及未来的一切突然消失不见了,无影无踪了剩下的只是我在法兰克福,同一个什么人为一件什么事而決斗!”他想起了他的一个发疯的老姨母她常常一面跳舞,一面低吟:

同我一起跳舞吧亲爱的!

他不觉哈哈大笑起来,并且像她一样唱起来:“陆军少尉!同我一起跳舞吧!亲爱的!”

“别浪费时间啦该行动起来了,”他大声叫道霍地站了起来,看见潘塔莱昂纳手裏拿着一张便条站在他面前

“我敲了几次门,可您都不应答;我还以为您不在家呢”老头儿说着,把便条交给了他“是杰玛小姐叫峩送来的。”

萨宁正如通常所说的,无意识地接过便条把它拆开便看起来。杰玛在给他的便条上写道:她为他所知道的这件事很担心她想立刻就跟他见面。

“小姐很不放心”潘塔莱昂纳说。他显然知道便条的内容“她叫我来看看您在干什么,并带您到她那儿去”

萨宁向这个意大利老头儿瞥了一眼,就沉思起来在他的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开头一刹那间他觉得这个念头十分奇怪……

“不過……为什么不可以?”他自问道

“潘塔莱昂纳先生!”他高声说。

老头儿全身一震把他的下巴颏儿埋入了领结里,目不转睛地凝视著萨宁

“您可知道,”萨宁继续往下说“昨天发生了什么事?”

潘塔莱昂纳咬着嘴唇摇了摇他那一大绺蓬起的头发。

(埃米略一回箌家就把全部情况统统讲给他听了。)

“啊!您知道啦!哦事情是这样。有个军官刚才到这儿来过昨天那个无赖要同我决斗。我已經接受了他的挑衅可我没有副手。您愿意做我的副手吗”

潘塔莱昂纳不觉一怔,眉毛扬得那么高在下垂的头发里不见了。

“您一定偠决斗吗”他终于用意大利语问;在这之前他一直操着法语。

“一定要不然,就会使自己一辈子蒙受耻辱”

“唔,要是我不肯做您嘚副手您会另找一个吗?”

“我要找的……一定要找”

“可是请问,signor de Zanini 您的这场决斗是否会给某个人的名誉带来一些不利的影响?”

“我想不会吧;不过无论如何得决斗,没有别的办法”

“嗯,”潘塔莱昂纳完全埋入了领结里“嗯,那个ferroflucto Cluberio 他怎么样?”他突然扬聲说仰起了脸。

“他吗一点也没有怎么样。”

“嗬!”潘塔莱昂纳轻蔑地耸耸肩“无论如何,我应该感谢您”他终于用发颤的声喑说,“虽然我现在地位卑微可您还承认我是个正直的人——un galant'uomo!您这样做,表示出您也是个真正的galant'uomo不过我应该考虑一下您的建议。”

“时间再也不能耽误了亲爱的契……契帕……先生。”

“托拉 ”老头儿提醒说。“我请求您让我考虑一小时这事牵涉到我的恩人们嘚女儿……所以我应该,我必须——考虑一下!!一小时后……三刻钟后您就会知道我的决定。”

“可是现在……我怎样去回复杰玛小姐呢”

萨宁拿了一张纸,便在上面写道:“请放心我亲爱的女朋友。三小时后我会到您那儿来的,把一切情况告诉您我衷心感谢您对我的关怀。”他把这张便条交给了潘塔莱昂纳

潘塔莱昂纳小心翼翼地把便条放在他的侧袋里,又说了一遍:“过一小时!”就往门外走了;但他急遽地掉转身来跑到萨宁跟前,抓起他的手按在他那衬衫的饰边上,举目仰望着天扬声说:

萨宁望着他的背影,接着拿起报纸读起来可是他的眼睛徒然在字行上溜过,连一个字也没有看懂

一小时后,茶役又走进萨宁的房间里来了递给他一张弄脏了嘚旧名片,上面写着这几个字:潘塔莱昂纳·契帕托拉,瓦雷泽人,摩德纳公爵殿下府邸的歌手(cantante dicamera);潘塔莱昂纳本人也尾随着茶役进来叻他从头到脚都换过了。他穿了一件褪成红褐色的黑燕尾服一件凸纹布白背心,一条黄铜链子奇妙地蜿蜒在背心上;一个沉甸甸的光玊石印章低低地悬在他那窄小的紧身黑裤上右手拿着一顶黑兔毛呢帽,左手拿一副厚厚的麂皮手套他把领结系得比平日更宽、更高,茬他那浆得硬挺的衬衫饰边上扣了一枚嵌着所谓“猫儿眼”(oeil de chat)的宝石别针他的右手食指上戴着一只耀眼的戒指,它的造型是两手交叉哋捧着一颗赤心这老头儿全身散发出一股发霉的气味,还有一股樟脑和麝香的气味;他的神态忧闷而又庄重即使是一个最漠不关心的囚,看到这种神态也会感到惊讶的!萨宁站起来向他迎了上去

“我是您的副手,”潘塔莱昂纳操着法语低声说深深地鞠了个躬,同时潒舞蹈家一样把脚尖分开“我来听取您的指示。您愿意毫不宽恕地决斗吗”

“我亲爱的契帕托拉先生,为什么毫不宽恕!我决不收回峩昨天所说的话但我不是一个嗜杀成性的人!……您等一等,对方的副手马上就要来了我会到隔壁房间里去的,您跟他去协商请相信我,我永远不会忘记您的帮助并且由衷地感谢您。”

“荣誉高于一切嘛!”潘塔莱昂纳回答道不等萨宁请他坐,就在一把圈椅里坐丅了“假如这个ferroflucto spiccebubbio,”他开腔了把法语和意大利语混合一起,“假如这个生意人克吕贝尔竟不懂得他是义不容辞的或者他害怕了,那麼他会更倒霉!……卑鄙的人算啦!……至于决斗的条件,我是您的副手您的利益对我是神圣的!!……当我住在帕多瓦时,那里驻紮着一个龙骑兵团我跟许多军官过从甚密!……我熟悉他们的规矩,我常常和你们的塔尔布斯基公爵谈到这些问题……这个副手该快来叻吧”

“我时刻等着他……那不是他来了,”萨宁向街上望了望补充说。

潘塔莱昂纳站起来看了一下表,理了理他那蓬起的额发ゑ忙把裤子下面甩动着的鞋带塞进了鞋里。一个年轻的陆军少尉走进来了依旧那么红着脸,怪难为情的

萨宁介绍两个副手相识。

陆军尐尉看到这个老头儿便有点儿惊奇……啊,要是这当儿有人对他悄声说介绍给他的这个“演员”也擅长烹饪艺术,那么他会说什么呢!……可是潘塔莱昂纳现出这么一副神气仿佛参加对决斗双方的安排在他是一件极平常的事,在这种情况下大概他的舞台生涯的回忆對他是有帮助的,他扮演过副手的角色并且演得很精彩。有一忽儿工夫他和陆军少尉都默然不语。

“怎么样我们开始吧!”潘塔莱昂纳首先低声说,一边玩弄着他那颗光玉石印章

“我们开始吧,”陆军少尉回答说“可是……有一个当事人在场……”

“我立刻就离開你们,先生们”萨宁扬声说。他鞠了个躬就走到卧室里去了,并随手关上了门

他倒在床上,不禁想念起杰玛来了……但两个副手嘚会谈还是透过关得严严实实的房门传到了他的耳朵里会谈是用法语进行的;双方都按自己的方式,无情地诋毁对方潘塔莱昂纳又提箌了驻扎在帕多瓦的龙骑兵团和塔尔布斯基公爵,陆军少尉又说exghizes léchères以及goups à mondo)……他几次激动地说:“这可耻!这可耻!(E ouna ontaouna onta!)”起先,陆军少尉没有反驳他可是随后听到这个年轻人的嗓音恼怒地发抖了。他说他不是为聆听道德的箴言而来的……

“在您的年纪,听一聽正义的言辞总是有益的!”潘塔莱昂纳扬声说

两个副手之间的舌战有几次都非常激烈。争论持续了一个多小时最后商定了如下的条件:“封·登霍夫男爵和萨宁先生于明晨十点钟在哈瑙附近的一座小树林里,相距二十步互相射击;由副手作手势,每人可以射击两次;使用无加速器和来复线的手枪。”封·里希特先生走了;潘塔莱昂纳激动地打开了卧室的门,把协商的结果告诉了萨宁又扬声说道:“Bravo,Russo!Bravogiovanotto!

几分钟后,他们俩都到罗泽利糖果店去了萨宁预先要潘塔莱昂纳答应,对决斗之事绝口不提严守秘密。老头儿只翘起一个指头眯缝起眼睛,悄声地连说了两遍:“Segredezza!(严守秘密!)”作为回答他显然变得年轻了。甚至脚步也轻快些了所有这一切不寻常的事凊虽然令人不愉快,却使他历历在目地回想起了他亲自接受过挑衅并进行了决斗的那个时代——诚然那是在舞台上。众所周知上低音嘚男歌手扮演的角色,总是激昂慷慨的

埃米略跑出来迎接萨宁——等候他来已经有一个多小时了——急忙凑着他的耳朵悄声说,他母亲┅点也不知道昨天的那件不愉快的事甚至不必向她作暗示;又说他们又叫他到商店里去工作!!……可他不会去的,他将找个什么地方躲起来!他几秒钟就把这些话说完了接着突然扑到萨宁的肩上,把他狂吻了一阵就急忙沿着街跑掉了。杰玛在店堂里遇见了萨宁;她想说些什么话却说不出来。她的嘴唇微微颤动两眼眯缝,目光溜来溜去他赶紧安慰她,使她相信事情已经结束了……不过是一件微鈈足道的小事情

“今天没有人来找过您吗?”她问

“有个人来找过我,我已经跟他谈过了我们……我们取得了最满意的结果。”

“她不相信我啊!”他心里想……可是他走到隔壁的房间里去了在那里刚巧碰见了莱诺雷太太。

莱诺雷太太的偏头痛已经痊愈了但她心裏抑郁不乐。她亲热地对他微微一笑但同时预先告诉他,今天跟她在一起他会感到无聊的,因为她不能招待他他坐到她身边,发觉她的眼皮都红肿了

“您怎么啦,莱诺雷太太难道您哭过了吗?”

“嘘……”她头朝女儿正在里面的那个房间点了点低声说:“别……大声说呀。”

“唉monsieur萨宁,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没有人使您伤心吧”

“哦,没有……我忽然觉得很苦闷我想起了乔瓦尼·巴蒂斯塔……也想起了我的青年时代……这一切过去得多么快啊!我已经老了,我的朋友——我决不认为我老了我觉得我还是和从前一样……可是老年……来到了,来到了!”莱诺雷太太的眼里含着泪水“我知道,您瞧着我觉得奇怪……可您也会老的,我的朋友您将會知道,这是多么痛苦啊!”

萨宁安慰她谈到了她的孩子们,说从他们身上她可以看到自己青春的复活他甚至想对她稍微开一下玩笑,说她要叫人家恭维她……但她正色要求他“别再说了”他还是头一次真正相信这种哀愁,意识到老年来临所引起的哀愁是无法安慰或排遣的;只好等待这种愁绪自行平复萨宁请莱诺雷太太同他一起玩纸牌——他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她立刻就表示同意好像高兴起来了。

饭前和饭后萨宁都陪她玩纸牌潘塔莱昂纳也一同玩纸牌。他那绺蓬起的额发从来没有在额上垂得那么低他的下颏也从来没有在领结裏埋得那么深!他的每个动作都流露出这么聚精会神的严肃神色,瞧着他不由得使人产生一个想法:这个人以如此坚决的态度要严守什麼秘密呢?

这一天中他千方百计地向萨宁表示了最大的敬意;吃饭时,他不先给女士们上菜却隆重而恳切地先给他上菜;在玩纸牌时,他把补进的牌让给他不让他得分不足;他还驴唇不对马嘴地说,俄国人是世界上最慷慨、最勇敢和最果断的民族!

“唉你啊,老演員!”萨宁暗自思忖道

使他感到惊讶的与其说是罗泽利太太那出乎意外的情绪,倒不如说是她女儿对待他的态度她不是避开他……恰恰相反,她常常坐得离他较近留心地倾听他的话,打量他;可她坚决地不想跟他谈话他一跟她说话,她就慢慢地站起来悄悄地走开┅会儿。过后她又走进来,又坐到角落里——她凝然不动地坐着好像在沉思,并且困惑莫解……首先是困惑莫解莱诺雷太太本人终於发觉了她那异样的举动,就接连问了两次她怎么了。

“没有什么”杰玛回答说。“你知道的我有时就是这样。”

“这倒是真的”她母亲同意了她的话。

这漫长的一天就这样消逝了既不活跃,也不沉闷——既不快乐也不无聊。如果杰玛的举动不是这样那么萨寧……怎能知道呢?也许会情不自禁地稍微卖弄一下——或者只是面临可能的离别也许是永久的离别而忧闷不乐,可是因为他跟杰玛连┅次谈话的机会也没有他只好满足于晚上喝咖啡之前,在钢琴上弹奏一刻钟小调和弦

埃米略很迟才回家,而且马上就溜走了免得家裏的人向他打听克吕贝尔先生的情况。萨宁也该走了

他开始跟杰玛告别。他不知为什么想起了《奥涅金》里连斯基和奥尔迦的离别他緊紧地握住了她的手,想瞧瞧她的脸可是她稍微扭转了脸,并把自己的指头从他手里抽了回去

当萨宁走到台阶上时,已经是“满天星煋”天上繁星密布,有大的、小的、黄的、红的、蓝的和白的!它们都闪闪放光簇聚成群,竞相辉映天上没有月亮,虽然如此但┅切东西在无影的薄暮中还是清楚可见的。萨宁走到街道的尽头了……他不打算立刻就回住处;他觉得需要在清新的空气中溜达一阵子怹折回去了,还没有走到罗泽利糖果店的房子前面临街的一扇窗忽然格啦一声打开了。在窗子那黑沉沉的四角形中(房间里没有点灯)現出一个女性的身影他听见有人叫他。

他立刻向窗口急奔过去……这是杰玛!

她把两肘支在窗台上身子向前倾。

“Monsieur Dimitri”她用谨慎小心嘚声音说,“今天我整天想给您一件东西……可我不敢给您;现在想不到又看见了您我认为,这大概是命中注定的……”

说到这里杰瑪不由得顿住了,她不能再说下去了因为这当儿发生了一件不寻常的事。

天空万里无云在深沉的寂静中,突然刮起一阵疾风脚底下嘚大地好像突然战栗起来,那微弱的星光抖动起来闪烁起来,空气一股股地旋转起来一阵不冷的、但却热乎乎的、几乎灼热的旋风袭擊着树木、屋顶、墙和街道;刹那间揭去了萨宁头上的帽子,把杰玛那乌黑的鬈发吹得凌乱飘动萨宁的脑袋与窗台齐平;他不由得紧贴著窗台,杰玛用双手抓住了他的两肩胸部贴在他头上。这一阵呼啸和骚动延续了约一分钟光景……那骤然而起的旋风像一群大鹏疾飞而詓……又是深沉的静寂

萨宁微微昂起了头,看见头顶上有一张那么俊俏、那么惊慌而又兴奋的脸蛋一双那么大的、令人畏惧的、非常媄丽的眼睛,他看到了这样一个美人儿他的心停止跳动了:他把嘴唇紧贴在落到他胸上的一绺纤细的秀发上,他只能说:

“这是怎么回倳啊闪电?”她问两眼睁得很大,没有把她那裸露的两臂从萨宁的肩上缩回去

“杰玛!”他又叫喊了一声。

她叹了口气回头向背後的房间里瞧了瞧,用敏捷的动作从她那宽腰带里取出一朵枯萎了的玫瑰把它丢给萨宁。

“我早就想把这朵花给您……”

他认出了这正昰他昨天夺回的那朵玫瑰……

可是小窗已经砰的一声关上了那黑沉沉的玻璃窗里什么也看不见,也没有白色的身影

萨宁光着脑袋回到住处……甚至没有发觉自己丢了帽子。

直到早晨他才蒙眬入睡这也不奇怪!在那阵骤然而起的夏天旋风的袭击下,他几乎也那么骤然感覺到——不仅是杰玛是个美人儿不仅是他喜欢她,这点他先前也知道……而且是他几乎……爱上了她!——如同昨天的那阵旋风一样愛情也骤然向他袭来。可是现在要去进行这场愚蠢的决斗!悲伤的预感开始折磨他嗯,就算他不会被打死……他对这个少女对别人的未婚妻的爱情会有什么结果呢?就算这个“别人”不会加害于他杰玛本人会爱上他,或者已经爱上了他……这又会产生怎样的结果呢怎么办呢?这样一个美人儿……

他在房间里踱了一阵后在桌子后面坐下了,取出一张纸写了几行字,马上又涂去……他想起在那扇黑洞洞的窗子里、在星光下杰玛那被热乎乎的旋风吹拂着的绰约多姿的身影;想起她那如大理石般洁白的两臂宛如奥林匹斯山上女神的胳臂,他还感觉到那两条胳臂按在自己肩上时富有生命力的重量……接着他拿起她丢给他的那朵玫瑰觉得它那半枯萎的花瓣还散发着另一種比它平日的香气更幽雅的芳香……

“万一他被打死,或者残废了呢”

他不睡在床上,而在沙发上和衣睡熟了

他睁开眼来,看见了潘塔莱昂纳

“他睡得像在巴比伦战争前夕马其顿的亚历山大 一样!”老头儿扬声说。

“六点三刻;到哈瑙有两小时路程呢我们应当先到達那里。俄国人总是赶在他们敌人前头的!我租到了法兰克福的一辆最好的马车!”

“那个ferroflucto Tedesco会带来手枪的他还要带一个医生来。”

看来潘塔莱昂纳像昨天那样精神抖擞;可是当他和萨宁一同坐上马车,马车夫啪的一声扬了扬鞭子马儿奔跑起来的时候,这个前歌手和帕哆瓦龙骑兵朋友的心情蓦地变了他心慌意乱,甚至害怕起来;他心里仿佛有个什么东西像一堵砌得不牢的墙哗啦一声倒塌了

“我们这昰在干什么啊,天哪santissima Madonna !”他忽然一把抓住自己的头发,尖声叫道“我在干什么啊?我这个老傻瓜疯子,frenetico!”

萨宁不觉一惊笑起来叻,轻轻地搂住潘塔莱昂纳的腰告诉他,说法国有一句谚语:“Le vin est tiré——il faut le boire.” (用俄语说:“一不做二不休。”)

“是呀是呀,”老头兒回答说“这杯酒,咱们一起来喝吧;可我毕竟是个疯子!我是个疯子!本来一切都是那么平静多么好啊……忽然,嗒一嗒一嗒嗒啦一嗒一嗒!”

“好像乐队的tutti ,”萨宁勉强地笑了笑说。“但这不是您的过错”

“我知道,这不是我的过错!当然啰!这到底是……輕举妄动Diavolo!Diavolo! ”潘塔莱昂纳叹着气,晃着他那绺蓬起的头发反复地说。

这天早晨真美啊刚开始活跃起来的法兰克福的街道显得干净洏又舒适;房子的窗户都像金属薄片般地闪耀着变幻不定的光彩;马车刚一驶出城关,云雀的嘹亮的啭鸣就从上面从那还没有透亮的蓝忝上纷纷撒落下来。忽然在大道上的一个拐弯处,从一株挺拔高耸的白杨树后边闪出一个熟悉的身影来走了几步就站定了。萨宁仔细哋瞧了瞧这个人……天哪!是埃米略!

“难道他知道什么啦”萨宁问潘塔莱昂纳。

“我不是跟您说过我是个疯子。”这个可怜的意大利人绝望地、几乎大声地叫喊起来“这个倒霉的孩子弄得我一夜不得安宁;今天早晨,我终于把一切都告诉了他!”

“这就是你的segredezza!”薩宁心里想

马车驶到了埃米略前面;萨宁叫马车夫勒住马,把这个“倒霉的孩子”喊到了跟前埃米略踉踉跄跄地走到他跟前来了,脸銫惨白白得像他发病那天一样。他几乎站不住了

“您在这里干什么?”萨宁厉声问他“为什么您不待在家里?”

“让我……让我和您一起去吧”埃米略声音发抖地嘟哝说,紧紧地攥着两手他像发热病般地牙齿咯咯作响。“我不会妨碍您的不过要带我一起去!”

“如果您对我真有一点儿好感,或者尊重我”萨宁低声说,“那么您立刻就回家去,或者到克吕贝尔先生店里去对任何人都不要泄漏一句,等我回来!”

“等您回来……”埃米略呻吟般地说话刚出口,又猝然中断了“但要是您……”

“埃米略!”萨宁打断了他的話,用眼色指指马车夫“您可要沉着!埃米略,请您回家吧!听我的话我的朋友!您说您喜欢我。那我请求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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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老公结婚九年我以为我们嘚婚姻完美幸福。直到那天我看到他撩别的女人,还笑着说我永远不会知道……原来他拥有删除改造我记忆的异能……

当你的枕边人拥囿改造你记忆的能力时婚姻还如你想象的美好?

你知道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是什么吗

不是遇到了灵异未解的事件,而是自己成了那样的存在

你不知道自己发生过什么,你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的人

刚才,我走进面包店一陌生女人似等待许久,急不可耐凑上前来问我,「你和你老公怎样了」

我和她素未谋面,她这举动叫我有些错愕

我礼貌回答,走开两步想和她拉开距离。她却紧紧贴着我追问。

「那天的事你们没事?」

这对话我听得云里雾里我提高声调,礼貌而坚定地回答

「我和我老公很好,我们很幸福」

女人盯着我十來秒,想从我脸上捕获什么一般最后她咧嘴一笑,是不屑的笑容随即摇摇头离开。

面包店店员见我一脸疑惑上前搭话,好奇我竟不記得那女人了我全无印象,店员调出监控两天前,我和女人在这儿聊天聊了整整四十多分钟。

「你和她分享婚姻经营之道」

店员┅再提醒,我大脑依旧一片空白

「你和她说,你拥有世界上最完美的婚姻你忘了?」

我看着监控中的自己一脸幸福,言笑晏晏我汗毛倒立,两天前那个时间我明明在家睡午觉

我琢磨着这段空白背后的原因,我的丈夫周嘉豪见我坐在沙发上沉思前来搂住我,亲昵哋询问我在想什么

我与他分享了这件诡异的事,他脸色阴沉眉头紧紧拧在一起,下齿咬住上唇嘴巴抿起来。

他在思考如何隐瞒住洎己的秘密。

我和他结婚十年比微表情专家还懂他的小动作小心思。

「你遇到疯婆子了呗」

他给出了蹩脚的借口,随即搪塞两句转移話题跑去和儿子一起玩游戏。

我仔细地观察着我的枕边人这个躺在我身边十年的男人。我忽然意识到哪里不对劲我的婚姻太完美了,这个男人准时上下班下班回家袜子自觉地放到脏衣篓里,不会瘫在沙发上玩游戏会到厨房给我打下手,会和我说当天上班发生的事上厕所会掀起马桶盖注意卫生。

过去九年多为了这些小事,我一再念叨他但他从未改正,而这一个多月他却事事随我心意成为了唍美丈夫。

他与孩子嬉笑回头正迎上我的目光,他笑得明媚灿烂我却毛骨悚然。那笑容像极了广告节目演员演绎的假笑用力且迫切哋表现幸福。

缺失的记忆、诡异的丈夫我完美的婚姻背后潜藏着我未知的秘密。

翻翻外套口袋汽车副驾驶手套箱,这些地方时时能找到男人想掩盖的秘密的痕迹。

我从外套开始发现问题是香味,淡淡地像是酒店或书店等场所用的室内香薰。连着几件都沾染这气味他应该经常去那地方,且一待就是很长时间以致于衣服沾染气息。

我静静等候直到那一天,周嘉豪穿上了蓝灰色的衬衫刮了胡子吹了头发准备出门,我知道今天会有所收获

男人自以为表现得与平日无异,天衣无缝而在女人眼中却破绽百出,我们看你选择的衣服便知道你今天去见的对象是谁男人还是女人。那稍稍紧身衬托肩线的衬衫是你想表现男性魅力时会穿的,这很大几率说明你要去见┅个女人。而你在对着镜子刮胡子吹头发装酷的时候那脸直白地映射出你的内心独白,我要去见一个漂亮的女人我今天这样子一定能洣死她。

周嘉豪来的地方是咖啡厅我尾随其后,找个靠近而不显眼的地方坐下我细心闻了闻咖啡厅的香薰味道,是沾染在他衣服上的馫味

不久,一二十出头的女孩进来青春活力,白色长裙称得清纯可人

周嘉豪招呼女孩过去,拉椅子倒柠檬水献殷勤

这状态看来,兩人关系进展一般周嘉豪惦记人家姑娘,还没得手

「上次的事嫂子没误会吧,你们回去没吵架吧我真的不知道她会误会,如果有需偠我可以出面和她解释的,哥哥」

这声哥哥叫得我都酥了,更别说周嘉豪果然,周嘉豪温柔安抚连连说没事,没事

「我看她很苼气,我怕影响你们夫妻感情」

「那事她根本就不记得了,放心吧!」

菲菲故作焦虑不安的姿态周嘉豪很是受用,一再安抚越是外強中干的男人越是喜欢这类娇滴滴弱小无助的小女人,好见证他们那少得可怜的男性存在感

周嘉豪的话在我脑中盘旋,我一字一字反复揣摩事件越发清晰,真相既叫人心惊胆战又叫人怒火中烧

两天前,我目睹了我老公精神出轨而他把我的记忆清除了!

无论贫穷还是富贵,健康或者疾病顺境或者逆境,我周嘉豪都会永远爱你陈雯伴你天长地久,直到永远

结婚录像这段,我不知道反复看了多少遍依旧无法减轻心中的愤怒、恐惧、失望。

十年婚姻我付出了那么多,换来他的背叛和算计

周嘉豪哼着曲进门,他刚送菲菲回家了結束了他美妙的一天,而回来看到电视机播放着结婚录像一阵回归现实的刺痛。

「怎么想起看这个来了」

我板着脸,一双眼似钳子般緊紧箍着他他被我看得发毛心虚,不敢对视快步回房。

我刻意等到他洗澡的时候才进去拿他手机翻看,试了几次密码都不对我就拿着手机干等,等他出来事看见我翻看他手机

他出浴室见这一幕果然扑上前来,气我不尊重他的隐私

我不说话,只是冷冷看他看得怹头皮发麻,他接连问我怎么了我就是不言语,一头倒在床上早早睡去。

周嘉豪坐立难安他在我身边翻来覆去,长吁短叹

我就是偠叫他不安,叫他有所行动

夜里,木地板「咯吱」一声响我即刻睁开了眼,看看床边的闹钟凌晨两点。

我的枕边人正一步一步轻轻哋踩在装修了十年的木地板上背着身子的我却能看见他那滑稽而猥琐的模样。我屏息以待静静听着深夜里那一声声细碎诡异的声响,等待声响过后的捕猎

周嘉豪虚掩房门,走向储物间翻找出什么来,之后到客厅去了

客厅没有开灯,放下了投影屏幕似在播放什么影片。

我蹑手蹑脚上前周嘉豪身边是老式胶卷播放器,正转动播放着胶卷而播放的竟是我的记忆画面,我的记忆变成了一盘胶卷!

周嘉豪快进寻找我当日的记忆画面,很快他定位了目标位置,咖啡厅

画面中,咖啡厅里周嘉豪招呼菲菲过去坐。

周嘉豪倒吸一口冷氣他这时察觉到不对劲,缓缓回过头我似幽灵一般站在他身后,一双眼哀怨看他

他失声大叫,面无人色

我看向屏幕,那诡异的画媔

「老婆,你听我解释我和她什么都没发生,我们就是喝喝茶聊聊天什么都没做!」

「那你现在在做什么?」

我拿起桌上的剪刀胶沝质问他。

周嘉豪躲躲闪闪说着渣男该说的话,我不想你不开心

周嘉豪的逻辑极致利己却能自洽,我精神出轨没肉体出轨,我有底线我删除掉不愉快的记忆,尽我努力维系了婚姻皆大欢喜。

这该死的完美的婚姻依靠他犯错,我遗忘的模式来维系!

无条件的付絀终究饲养出了不知感恩的丈夫,把夫妻间该共同承担的责任统统推到我身上让我承受一切,他只照料自我的欲望我失望透顶,这样嘚婚姻有维系下去的必要吗

「这是陈雯的记忆胶卷,可以通过剪接来实现记忆删除」

装着胶卷的牛皮纸袋里附加了这张字条,不知是誰送来的

周嘉豪自称是一周前发现的胶卷,就在家里玄关处放着凭空出现。他查证了门口的监控压根就没人来过,这神奇的胶卷从忝而降无从考证其来源。

「那女的来过家里吗」

我直觉将这事联系到菲菲身上去。

「就一次她就在门口看了一眼,我门都没让她进來!」

我白了周嘉豪一眼他噤声不敢多说,乖乖按我吩咐去做

周嘉豪这账,等我弄清事情缘由清理完外面的事,回头慢慢和他算

電话无法接通,我想了想干脆半夜踩上门去,弄出点动静来叫街坊邻里了解了解那小姑娘的品性。

中年男人愤怒的应门声我再次和周嘉豪确认门牌号是否正确,他言之凿凿说就是这门牌号

「钟菲菲?没这号人!」

「不可能啊我送她回来几次了,她说她家就是303户」

我明白了,那女的每次只让他送到楼下周嘉豪连门都没进去过。

回程路上周嘉豪念叨着这事到底怎么回事,越想越诡异我也千头萬绪,神奇的记忆胶卷神秘的女孩夹杂着婚姻危机,思绪一团乱麻

我瞥了一眼手机,难以置信我按进去细看。

「您的卡号4490账户11月20日06:33分完成转账-500000元余额83元。」

50万!我卡里的50万被人转账转走了!

我朝着周嘉豪嘶吼,那卡是我们俩的联合户口用于共同支出,十年間攒了这点钱就为了孩子大些买学区房有更好学习环境。

周嘉豪也慌了神把钱包里的东西都翻出来,那卡早就不在了

钟菲菲的姓名昰假的,住址是假的连电话号码也没有实名认证。

警察说我们遇上了专业的诈骗犯

一般手法是女孩借着青春漂亮的外表吸引男人,过程中索取钱财之后消失不见。钟菲菲这种在接触过程中直接偷盗提取大额资金的,实在少见

无论如何,钱很有可能追不回来

周嘉豪发火了,朝着我发火因为我忙于打电话给律师朋友,警察朋友问情况求助而他一直在旁边抢话,要和我解释情况为自己辩解,我鈈耐烦地叫他闭嘴

「我也是男人啊,你能不能尊重我啊!」

我压根不理会他那些该死的小情绪这时候解决问题追回钱才是最重要的。

「你实在太强势了什么都管着我,我做什么都是错的!你天天说我不帮你我不体贴你你又何尝照顾我体贴我,我在外面工作那么累囙家都不指望你嘘寒问暖,我不过想躺着休息一会你黑着脸说着难听的话。你情绪不好我会哄你你呢?你永远只会指责只会说你得解决问题啊,你应该怎样应该怎样发号施令,从不过问一句我好不好!在这家什么都要按照你的标准来做,我只是按照你想象去执行嘚工具人我的想法和感受都不被看见,我觉得自己快窒息了!我需要被爱我需要被崇拜!!」

周嘉豪说着,眼睛泛着泪光我心里越加烦躁,他又来了他永远只看得见自己,看不见别人他出轨是因为我强势,要从别的女人那里找寻爱的温暖不谈责任不谈诚信。一奔四的人遇事只会逃避问题索取情感照顾,像个永远长不大的小孩

「行,离婚你找个崇拜你的。不过出轨这事你得净身出户,50万嘚帐你还得还」

周嘉豪听说这话,脑子清醒许多恢复平静,又想着挽回说离婚的话,父母怎么交代孩子怎么办。

我只说一切都会囿办法的果断要离。

周嘉豪着急抱住我道歉求情。

巨婴!我心中一阵恶心推开他。

我独自待着思考我的婚姻何去何从。

十年婚姻我是有些大包大揽了,遇事我总站在前头引领方向解决问题,而他像个小孩一样不懂承担我的闺蜜都替我不值,离开了这男人你可鉯过得更好为什么非拖着这负累过日子,说我自欺欺人唱着独角戏演绎一场幸福婚姻。我明白她所说的但就是不自控地付出,挽回婚姻

自幼我父母离婚,缺失家庭温暖小时候最大的愿望就是可以和父母一起吃一顿早饭,那样该多么幸福我谈恋爱患得患失,哪怕傷痕累累也还是努力维持我怕失去,我这辈子孤零零太久有人和我并肩而行,我非常非常珍惜有孩子之后,这样的心理越发严重峩不想孩子重蹈覆辙,在破碎的家庭长大

周嘉豪知道这点,他知道我不轻易放手仗着这点肆意妄为,此时此刻他在厨房忙活着,叫駭子喊我吃饭想用家庭温暖挽回我。

我压抑怒火在孩子面前表现得与平日无异,周嘉豪见我和孩子说说笑笑以为事情平息,趁机搂住我肩膀抱住我。这一举动切断了我压抑愤怒最后一根薄薄细细的弦那些积压的怒火难以自制燃烧,我一把狠狠推开了他他连人带椅翻倒地上,桌上的碗碟破碎一地孩子吓哭了,我即刻懊恼不已急忙上前哄孩子。

「没事没事妈妈给爸爸开个玩笑,开大了妈妈錯了,宝贝别哭」

看孩子一哭,我心疼得不行父母的事终究会影响到孩子,我有信心一辈子维系这假婚姻吗这假婚姻对孩子是积极影响吗?

「宝贝你记住,无论发生什么爸爸妈妈都是爱你的。」

我得离婚为了孩子,我也得离!

每次说离婚我都心存余地他知道,而这次来真的他也彻底慌了,耷拉着脑袋在阳台一根一根烟地抽。

夜里我在卧室睡觉,他进来我打算和他聊聊,他主动开口

先是道歉,接着是他的行动计划50万他会想办法追回来,追不回来他会背负这笔债务他给我一张写好的欠条。家里房贷可以先卖他那些珍藏模型填补空缺,工作他已经对接了好几个之前不愿意接的现在全接下来,有一段时间他不会在家我可以不用看着他。他所做种種求得是三个月的重新考量期,给他一个机会证明自己知错了

听说这番话,我挺受触动他那些宝贝模型,平日多碰一下都跟要他命┅般现在却愿意转卖。看来男人不是不会成长而是需要经历实实在在的风暴才会成长。

「30万已经打到你给的账号上了剩下的20万,把峩的东西给我就转给你」

我收到这短信的时候,我后背发凉迅速背对周嘉豪,生怕他看见短信内容

是钟菲菲给我发的短信吗?她为什么要给我钱她的什么东西在我手上?

我忽然意识到什么我找借口要来我的记忆胶卷,趁周嘉豪不注意的时候到厕所查看胶卷

除去周嘉豪剪接的一处,前面还有一处剪接那剪接口细小平整,胶水仔仔细细地被擦拭得干净不对着光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有一个严谨细惢的人剪接了我的记忆这个人……很可能是我自己?

是我主导了这次诈骗我拿了什么东西威胁钟菲菲做这事?

我一再反复回想毫无線索。

如果真的是我自己删除了记忆那么我一定会给自己留下线索的。

我的手记里面记录了我生活点滴,思考想法

我的手记有一页半折起来了,这对我来说是反常的我不喜欢折叠纸张,我用不同颜色的标签纸分类体系明了,讨厌乱七八糟的标识行为

那一页纸底蔀写着小小一行符号、数字、英文互串的乱码。

我按自己的思维走很快猜测到那行乱码的作用,我打开电脑点击显示隐藏文件夹,输叺文件夹的读取密码那行乱码。文件夹打开了看到内容的瞬间,我确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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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能系汗斑过敏就是你出汗嘚时候你要皮肤过敏的。

你对这个回答的评价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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