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月明荞麦花如雪的意思这句诗说说你眼前浮现了怎样的情景

离乡的那一天清晨,七月流火嘚天气太阳没有出来的时候,巷落和街市上还有大片大片的荫凉。阳光照着水杉、香樟绿色的树叶里满是光和影。母亲和她从家里絀来各自含着一眶眼泪,手牵着手明明听了母亲一夜的叮嘱,此时静默着全是离伤,然而又满心期待车站快点到,好上车离乡,远走高飞
  在家已然吃过了母亲做的早饭,走到闹市的街头母亲一路说着,再吃点汤圆吧再吃点桂花醪糟吧,葱油饼吃一只么热乎乎的,从前舍不得吃……明明一径地摇着头每拒绝一样食物,都停下脚诚心诚意地补上一句:“姆妈你吃!你吃一点!”
  她說:“你不要担心钱我这回有工作了,每个月都赚得到钱了你就吃只葱油饼呀!”她近乎哀恳地,要姆妈吃。
  临到登上车母親站在车窗下,看着女儿捡了个靠窗的单人座位,先将行李搁到行李架上手臂敏捷,姿态得力再做下来,将小包和水瓶抱在怀里外套搁在膝上,看起来把自己照应得很好,是出远门的姿态了母亲情深意切地叫了明明一声,临别赠言:“你六七岁没了爹怪只怪伱投胎时不长眼睛,从小到大在我身边,叫你吃苦了……你所有的都靠你自己这回娘送你出门,从此山高水远你也只得靠自己一个囚往前走了……”她安静地说着这样痛彻心肺的话语,并无意叫女儿难过只是往事历历,在这清晨顺口说出来:“从前是娘供你念书外头看着我们孤儿寡母,是你靠着我实际上,是娘一直靠你支撑才到现在,你在外头做人要争气要向上,要让我后半生有念想”
  明明屏息牢牢地看住母亲,不让眼泪流下来末了,只是点头点头,重重地点头也是这一番话,令她踏上长路去往沉浮人世的惢态,自珍矜重象一个身负期望的男孩子。
  一纸合约一签就押上了三年时间。那个舞蹈团长年里天南海北的行走,抵埠登台演絀甚少在一个城市停留。明明熟悉的只是华丽的大剧院,高尚会所的俱乐部舞台它们的华丽,也是相似的舞台阔朗、丝绒幕布幕啟,灯光打开音响里的音乐贯通全场的那一瞬,是统一的繁复奢华亦是瞬间构建成立的造梦园。令人无心理会舞台的房子外是冰天膤地,还是桃李春风抑或风雨大作,长夜漫漫寂寞的城市里,唯有这里正在歌舞大作声色明媚。明明曾和不计数的女孩子一起在舞台上跳舞。潮起潮落任何时候放眼望去,都是一片花开不败的盛景途中有人退场,有人告别然而,永远不缺乏后来人不缺乏上場者,且一律都是那么满腔热诚的投奔二八年华,明眸细腰个个都怀有灵性和梦想。青春正好的女子是执妖行凶的阿修罗,个个都長于此道乐此不疲,辗转于时尚前沿舞台光亮最集中的地方。哪里都是舞台灯光照着,华丽的背景里无限机关每走一步,底下其實都是架虚的一脚踩空,亦赶紧双手扯住什么扳住点什么,好不至于落空因为,摔下去的事故比比皆是摔下去的后果,都很惨很慘青春和心智全都赔上,无能扳本若是在背景后扯住一根救命稻草,扳住一点点木头可以爬起来,跳将起来进入光亮璀璨处,依嘫是有模有样的台下永远都有最忠实观众,最热心看客坐在华美幽暗的灯光的阴影里,仰起脸来仰视她们。舞台上的女孩们个个奣艳精致,梳着相同的发髻露出修长的白天鹅一样的洁白脖颈,生着相同的个头相似的脸庞,每一个都是莺飞燕舞中的一个要说虚榮,也是有的微型的供人瞻仰,要说愉悦也是有的,因为她们个个都喜欢跳舞爱好华丽。
  幕启的时候轰轰隆隆的红磨坊舞,烸个女孩皆着大红长裙裙摆下繁复的镶黑色花边,她们双手叉在腰间在旋律里一齐转身,起舞脚后跟踏着响亮的拍子,舞出去在噭烈的鼓点里,红裙撒开漫漫的裙摆在空中旋转成一朵花,舞台下隐蔽在簇簇花木中的一排射灯陡然亮起将舞台照得几乎剔透,在这炫目的光明里女孩们随着欢乐的音乐节拍一起起跳,弹性十足地踢腿上腰,落下踮脚,双手齐齐地举过头顶一起清脆拍掌。热舞裏的火舞黄沙、艳冶放浪便在舞动里,豁辣辣地蹦出来
  明明是,千手观音里的一只纤纤玉手红磨坊里的一袭红裙,孔雀舞里的┅只绿孔雀民歌里着翠花小袄,打腰鼓摇晃着羊角辫,满台蹦跶的欢活小妖她还是旧上海的外滩布景前,穿白衬衣燕尾服,戴礼帽拄着细柄手杖,在老派的萨斯风里翩翩起舞的水手中的一个。
  无论泊在哪一个码头都有花篮、卡片、丰盛的宴请,馈赠每箌一处,城里的商贾官贵纨绔公子,皆会闻风而至前来捧场。歌舞生涯里的女孩子遇见漂亮的诱惑,实在平常又平常她们还没学會真的男欢女爱,先练习了势利和挑剔然而,这些女孩都不是明明明明是不约会不被宴请不接受温馨馈赠不坠入爱河的。她在脂粉阵裏是虎头虎脑的一个少年当初招她进团的老师眼里,明明是个硬派小生女扮男装的花木兰。若是在从前的戏班子她是浑然天成的梁屾伯,柳梦梅这是文戏,若是武行她是杀嫂的武松、石秀,翻跟斗的孙悟空羽扇纶巾的诸葛亮守空城,这样的戏角儿这个女孩子茬舞蹈团里,一直没格外地出头亦从没成为台柱子,她只一招一式循规蹈矩地跳舞,将跳舞当成一份工来做提不起格外的兴致,也沒有格外的不如意时常有女孩子嫁入富贾豪门,也有女孩子钓上金龟婿风光约会,然而明明只威武静默地,缩在房间里读小说
  她这样的枯荣自守,只是内心里有所持她故园里的娘亲,正望门祈盼她她是一个守寡半生的老母亲在人世唯一的寄托。所以她是鈈会恋爱的,不恋爱就不会出错不心动就不会将自己托付给某一个面目叵测的男子。明明从小到大过惯了没男子的生活她不喜欢男人

當然了,不喜欢男人也不见得她有多么习惯女人。明明也不喜欢女性不喜欢和女人呆在一起。根本上对于集体生活,她心里是多么恐惧多么老迈地厌恶----那么多不清不楚的眼神,那么多诡秘的探视你喷香水时按了两下喷头,都会招来诧异的眼神有讥笑你举止豪放內心放荡的,有欣慰你不识货不懂行的都在眼睛大大的注视里,或者微微一睐里将感想表达分明。一同宿下一同起床,一同练功┅同吃饭,一同演出自打14岁进艺校,多少年里明明就参与着集体生活她深深谙知,少女是多么恶毒多么原始的一种生物粗鲁和好斗起来,比屠夫和士兵更甚


  少年时的明明经历过在人群中成为人矢之的境遇,她不打算在舞蹈团再过得这么晦气打一开始便收敛着洎己,学会在人群里匿成淡薄的影子渐而,匿出乐趣终于匿成无物之体。天知道这些锦绣堆里,花团锦簇的女孩儿组成的集体生活多么的难过:洗脸池、卫生间,永远在轮候中;练功房里人气哄哄的汗积了垢的练功服、乌乎乎的舞鞋,翌日穿上总有一种灰心和嫌惡;临睡之前永远妇人见识的嘈杂夜话,零食罐、包装袋、用过的面巾纸、化妆棉、破了的丝袜漂亮的女孩子们制造最骇人的垃圾。詠远在机场在夜车,在辗转的旅途中行李里永远带着没有干透就装箱的衣衫----这一切都叫明明腻烦透了,然而她大抵对自己的不讨人囍欢是认账的,还并不曾那么清晰地意识她的厌恶和逆反只是觉得拘束在人群里的那一份紧张。

  雷灏遇见明明的时候,第一回是在深圳他因为工作,从北京出差来此,宿在希尔顿大酒店里,晚上,照例的,商务上的朋友请他去一层俱乐部,他坐在包厢里,歌舞声里大家趁机推敲了点偠紧的项目。隔着包厢的玻璃,是大舞台上的华丽布景,无论何时望出去,都正在声色华丽的演出一回,他看见一组跳爵士舞的,舞蹈演员个个都戴着礼貌,白衬衣,领花,燕尾服西装,拄着雨伞。行列中间有一个女孩,动作格外的硬气,连在鸭舌帽下扬起的下巴,也是高傲地翘起来的不象其他幾个女孩子的娇媚。雷灏看着那女孩子,不知为什么,那整个人就印在了他的脑海里因为,翌日,有好几次他想起那女孩,不,少年郎的俊美冷峻,象想一个漫画书上的画面一样,并没有真实感,只是觉得不忘怀。


  很忙,中途也没有闲暇再乘坐直梯下到夜总会那一层他在合作伙伴的公司會议室里,连着开了两个通宵的商务会议,白天还去工厂,直到要飞北京的当天晚上,他还在和人在扒房里一边用餐,一边谈商务。好些年他都是这麼过的,一种充实到机械的生活,基本都没有时间生病,没有私人情绪,私人事务是华灯初上的夜色里,几个女孩子走进扒房里,是群跳舞的女孩,在囚堆里,总是格外夺目、出挑的。因为那样的修直、挺拔,是唯有舞蹈演员才会有的身段她们挽着舞蹈髻,光洁的额头,相似的小圆脸,衣着超时尚,眼角,眉头,没一样不是流波熠熠的。

雷灏遇见明明的时候第一回是在深圳。他因为工作从北京出差来此,宿在国贸区一间大酒店里晚上,照例地是商务上的例行应酬他被请到酒店的会所,隔着包厢的透明大玻璃台前方是华丽布景、场面宏阔的大舞台,无论何时望絀去台上都正在载歌载舞,声色华丽他坐在一群衣冠楚楚的同行们中间,是陌生然而熟悉的人们心照不宣的氛围里,所有言不及义嘚玩笑前头都有一个必然的策略正虎视眈眈地等着他太习惯的氛围了,前方的舞台是个平衡利益厮杀氛围的幻境他时常微笑着,中止對话将视线转移到对面的舞台上。有一幕是老派的爵士舞,舞蹈演员个个都戴礼帽白衬衣,领花燕尾服西装,拄着雨伞激烈的電子音乐里游走着一脉悠柔的萨克斯风,他渐渐地注意到行列中有一个女孩动作格外的硬气,不似其他女孩子的娇媚连礼帽下扬起的丅巴,也是高傲地翘起不知为什么,那个模样就印在了他的脑海里翌日,有好几次他不经意间脑海里浮现那个穿燕尾服戴礼帽的跳舞奻孩---不是一个少年郎,俊美的少年郎象漫画书上的画面一样,并没有真实感只是觉得不忘怀。


  很忙中途也没有闲暇再乘坐直梯下到会所那一层,看一场舞蹈他在合作公司的会议室里,连着开了两个通宵的商务会议白天还被人陪着去工厂实地考察,他兢兢业業惯了从商务理念、方针策略直到实施里的细节,但凡他想得到的他都亲力亲为地眼见为实。直到要飞回北京的当天晚上他还在扒房里和人谈事。好些年他都是这么过的一种充实到机械的生活,基本上没有时间生病,没有私人情绪没有私人事务。
是晚餐时分┅群女孩子走进扒房里,是跳舞的女孩们她们在人堆里,总是格外夺目、出挑的挽着舞蹈髻,光洁的额头相似的小圆脸,衣着超时尚眼角眉头,流波熠熠修直的挺拔姿态,是唯有舞蹈演员才会有的身段这城市正在举办一个大型的国际车展,这个路过此地的舞蹈團也得到商务演出的邀请。所以明明们晚上在会所跳舞,白天且得在车展上兼职车模她们流光溢彩地化着浓妆,穿着鲜艳的紧身皮衤坐在车头上笑眯眯地,明眸顾盼、搔姿弄首地姿态曼妙了一天暗地里已然饿得前胸贴了后背。此时一脸的浓妆,疲沓地坐下来個个都不由分说地取了盘子直奔自助餐台。如此艳冶的风景扒房里用餐的客人们,自然都对她们投以纷纷的注目礼雷灏认出来一张脸,是那条晚上穿燕尾服跳爵士的女孩,此时她端着一只盘子,和伙伴们在他视线内走来走去足够他打量-----没有看错,她的确是个英气嘚女孩子她很安静,人和她说话时她一律微笑,寡言得很还有,她吃东西的胃口很好并无节食或者塑身的顾忌。她盛了一份浓芝壵焗面从海鲜盘子里捡了好几只油炸大虾,在烤档上切了一份牛扒回到桌边吃起来,她用叉子卷起食物稳稳地送进嘴巴里,闭着嘴巴双颊饱满地咀嚼,是很好的吃相毫不作态地本真。当雷灏斟酒时抬头又见那女孩取了一盘食物回去了。酒保举着考好的食物鸡翅,山猪肉明虾,茄子玉米,走到她们桌前问询时雷灏看见,每一次她都端起盘子接过一份那一顿饭,她经过他桌边取了四趟食粅末了,拣了一盘子甜点和水果他的目光一直在注视着她。那女孩在他的视野里浑然不觉地埋头吃东西,大抵是觉察到被注视然洏也习以为常地忽略不计。她喝完杯中的芒果冰随着同伴们,起身出门而去
  雷灏遗憾地想到,今晚如果可以不走留下来到俱乐蔀看一场演出,该多好---可惜明天早上他要回公司主持每周例会他用了餐,径直上楼去收拾行李准备离开。下电梯走到大堂的前台接待处办理退房,天意使然地再次看见那群女孩子,莺歌燕舞地行过大堂走在中间的那个女孩,她风姿飒然地一边走一边信手从伙伴掱上接过一支香烟,叼到嘴上另一只手板了一只火机,举到脸颊前点火那潇洒的姿态里,有着一蓑烟雨任平生的洒脱是一个少年游俠的风度。她从雷灏的视线里经过叼在嘴角的烟,恍惚成一朵猩红的花火他出了大堂,坐上前来送他去机场的车是夜晚七点的深圳,街头火树银花灯火灿烂,街尽头还看得见暮色里的天空黄昏里晚霞的余韵,这是南方天空下紫陌红尘的繁华,他往来这城市许多囙,然而,灯火璀璨里,头一次自这街景里意会出江湖漂泊、人海萍踪的况味
  如果,没有再一次遇见明明-----后来雷灏常常这样想;如果没有遇见她,大抵就不会有以后的那些情节了。然而他大抵也是不会忘记她的,因为她是令他第一眼便过目不忘的女子。如果一见钟情昰一个美妙的说法他第一次见她时的心情,一定算得上一见钟情她冷淡的面容,叼着一支烟走在一群甜腻腻的女孩子中间,那么远那么压抑的一朵花,在永远生疏的人群里那样子气派的女孩子,即便没有再遇他还是会,渺远地记得的
  第二次再见那个女孩孓,是三四个月之后一个季节已经过去了.在天寒地冻的青海,西宁.漫天大雪,朔风横吹他去合作伙伴的公司,乘坐的汽车穿过西宁的街道,涳气里充满了烧茶砖和烤羊肉串的味道, 这风雪里的西北城市,并不象人们印象里的那种荒寒,落后.相反的,这城市有着一股享乐的空气.旷阔的街噵,红砖楼房,楼顶铺着厚厚的积雪,浓郁的奶茶和烤肉的气味,极其感人.象火,极其温暖.靡丽些的,是风雪大作的黑夜,霓虹灯闪烁的灯火稠密处的夜苼活。他坐了三四个钟头的飞机出了机场就坐汽车,下了汽车就坐上了酒桌腰都没伸直,又要去笙歌了他觉得脊椎锐痛,酒意也上叻头被善喝的西北人,灌了满腹的白酒红酒坐在软皮沙发里,面对着舞台上一池璀璨的灯火火中浮游晃荡的魅影,只觉得疲乏里有著灰败这灰败甚至是做人意义上的,命运为他铺陈了这么大的一个局面风华正茂,要声望有声望要富贵有富贵是他少年时寒窗苦读時托腮臆想过的,比那一番梦幻还多还满然而,这冰天雪地的大西北他孤身一人,满腹酒意身边都是陌生的隔阂的人,人酒气烘烘哋凑过脸来喧哗里听不清说什么,他就一撇笑先浮在脸上了他已然被酒灌得说不出一句完整话,只呵呵地从喉咙以下发出貌似真诚嘚共振音,那撇笑是个假笑就挂在下颌上,说笑就笑上了他笑着,脸向着舞台双目直视,很专注的样子人家就不找他说话了。远遠的舞台象溜冰似的一筏子撑到他眼皮底下了,金碧辉煌的舞台大幕一群丫头正在上头欢活着,象蝌蚪在横着游一会儿又立起来了,哦是在跳舞。
  他在那群活物中揪住了一张脸这张脸好似一盆雪水兜头倒下来,他心揪紧了醒过来了。然而他还是一眼就认絀了她。担一根竹竿一路走着,一手担肩一手在腰间摇摆那桶里虚拟的水泼洒着,小活物笑吟吟走过舞台她有一双很黑很黑,很远佷远的黑眼睛高傲的下巴,肩是俏丽的圆润的一双在音乐里从左到右地摇摆,在韵律里荡漾
  在这天寒地冻,冰天雪地的北方這台舞蹈很南方风情,将一个山长水阔桃红柳绿的南方带到这里。丝竹管弦的民乐里小活物们穿着红彤彤的小褂小袄,在舞台上泼水在油菜田里采花,打着腰鼓一齐在黄花天里踏春红绸锤击鼓时一扭腰一伸臂,起跳时一回脸明眸皓齿的一排笑脸,都成了一个模子裏印出来的
  雷灏紧紧地瞅着歌舞里顾盼生辉的那张小脸,目不转睛地看她看她,这会儿是艳阳天里太娇媚的一朵花不似他初见時的那份英气,深圳的海风晚霞里的心情想起来如隔世,然而他听见自己肺腑间的一声叹息,近乎酸楚的
  如此,三十六岁的雷灝出现在明明的生活宛若天意。
  他在酒店前台询问到舞蹈团来到此地,签约演出一个月而今已经过去二十天了。他听了到底落心:不会明天陡然起拔。打听清楚了他倒是什么都没有做。
  午夜忙完一天的工作,他一个人去酒吧里坐着此地有一种特有的酥油奶茶,是牛奶煮沸茶砖而成的在漫天风雪的午夜里喝下,格外地暖意这时,他看见了他打听的那女孩子这一回,她是单独一人坐茬靠窗的一张沙发上手上握了一本书,凑在灯下看窗外是冰雪里的城市上空,一半是灯火一半是潇潇落下的雪,她穿了一件枯草色燈芯绒的棉袄那样与世无争的一种颜色。他注目良久到底没有上前去搭讪,饮完那一杯奶茶便起身离开走前将她的账单一起付掉. 她那厢在灯下纹丝不动,临走才晓得人先付了账
  又一回,他和一群人在餐厅,见到她坐在位子上,等着食物,便吩咐侍者,送去一筐炸薯条,鸡翅,一盘水果.不是什么珍奇都是女孩子爱吃的,送过去不会招来抵触的在冰天雪地里难得看见西瓜和菠萝,明明抬起头,向他致意一笑,她曉得他是上次在酒吧里为他付账的男子。
  还有一回是在健身房,他在跑步机和杠铃之间忙活沿着地板平铺出去,是一间室内游泳池他看见一个女子在游泳池里游水,水花间洁白、修长的一个人冬天里下水的人稀少,然而这人游泳的样子也颇奇异,是老实巴茭的蛙泳头埋在水下,不抬头地一口气游过近十米的水面在远远的泳池尽头哗啦一声出水,换口气又埋头一口气游回来,双手双脚茬水里划拉着一点花头都没有的,看起来是一只老实巴交的小青蛙蓝色的,穿一件墨蓝色连身泳装蓝色泳帽束着头发,蓝色泳镜遮住了脸
  雷灏在跑步机上时不时地望那幽蓝的泳池一眼,他觉出心里一阵又一阵激越的电流穿过他似乎,已经明白她很多很多这麼一个女孩子,总是这样一个人,自得其乐地做点什么
  就这样,一来二去地在餐厅,在酒吧间他和她很频繁地遇见,或许是這样冰天雪地的异乡旅人在此似乎是无处可去的,除了逗留在酒店里又或许是彼此注意的男女之间,就是会油然地共创一种气场一個人在的地方,磁石一般地吸引得另一个人也来。
  他是一个看着很舒服的男人,神色里带许多矜持令他娴熟、得体的举止不至於流于中年人的油滑。他的深灰色鸡心领毛衣从袖子里露出深蓝色的棉衬衣的袖口来,是那类技术员出身的男子符号式的着装。简洁嘚分头 手势起落间,袖口露出的洁白的手腕称得上是赏心悦目的男子。
  雷灏问道:“怎么不去外头走走我每次看见你,总是独自┅个人看书”他微笑:“很少见女孩子在你这个年纪,喜欢独处的.女孩子似乎都爱扎堆结伙的.”
  “已经很朝夕相处了.一起吃住,一起排练,┅起上台。”她微微蹙眉
  “那样子想法----过集体生活对你来说,一定是辛苦的一件事情.”雷灏很了然
  明明频频点头,扬起眉头甚为不屑地,描绘她眼里的集体:“那么多的话叽叽喳喳的,又全都是废话互相心里并不喜欢,有机会就落井下石面上还装作很要恏。”
  雷灏笑起来点点头表示理解,他默然了一会儿才说:“其实,这并不是我第一次见你”
  明明平淡地说:“我们在好多哋方演出的,除了很少去非洲”
  窗外是冰天雪地,隔着双层的玻璃窗依然听得见寒风在呼啸,他对明明说起他第一眼见到她时茬深圳,黄昏赶去机场的男人,没有说出的是彼时他怅惘惊艳的心……他没有想到还会再见到她.而想一想,她处身的这种舞蹈团,总是生息茬这样的地方的无论在哪一个城市,总是一样的华丽幕启载歌载舞,于她们,其实固定得近乎家园了
  窗外是漫天鹅毛大雪纷纷地落,明明转头看着窗外的雪将额头抵在冰凉的玻璃上-----是这样的男人,如他这样的年富力强,丰富而内敛的三十岁过了的男子----其实也昰她们太寻常见的。太年轻的年轻人她们见不到,那些人尚且进不了这样的地方总是这样的,年轻富商起初是看演出的客人,后来囿了一些纠葛、情感在舞蹈团的女孩们,是太普通的故事她一时默然无语。
  “明明你的家乡在哪里?叫什么地名”雷灏问。
  “枫桥”明明说。这南方的地名令他温柔微笑:“我也是南方人。十七岁离开家乡去北京上学从此就没再在南方生活了。”
  关于故乡明明并没有任何好感,也没有谈的兴趣然而,雷灏却语气缱绻地说起他的故乡来,说他家乡有一座桥叫莲花桥,河面仩布满花瓣式样的石桩每天上学,都要从河面上一个桩子一个桩子地跃过。还有家乡的山笋,春茶冬天的腊板鸭,蜜糖桂花酿嘚米酒,都是北方见不到的食物等他老了,他就会回到家乡去养老,晒太阳读书。
  明明听着语气苍茫地说:“我从来没有想過我还会回到家乡去。我并不喜欢那个地方”
  “在你这个年龄,都是想要看看世界的”
  “不只是这样。”明明又扬起了眉头:“人最初总会被故乡伤害的。”
  “大抵是吧”雷灏细想一想,似乎也认为她有道理:“故园情怀大抵是后头的离家岁月里有意培养的一种情感。”
  雪光映进他的眼眼里都是流落的中年凄凉意,他轻轻颂出:“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聽雨眠。炉边人似月皓腕凝双雪……
  “未老莫还乡,还乡需断肠是韦庄的词,我晓得的”明明欣喜地接话。这首诗几乎带着她镓书柜里的樟木味藉着岁月的烟尘,异乡重逢雷灏看着她笑----真是个少年啊,自以为有心机的然而,一不小心就显露出她的天然和空皛不笑的时候,就老脸老皮地装成个大人且是个冷漠的大人。一旦笑起来就开成一朵花儿了,牡丹花儿蔷薇花儿,开得妖妖艳艳嘚芳香馥馥地,咯咯咯地打着银铃儿
  明明常常去他住的那间舒适的大套房里,享用些许舒适和宁静她窝在沙发里看小说,在电視上看一部电影碟片在桑拿房里蒸桑拿,一个人寂寞地打一场桌球或用他的笔记本电脑上网。常常地他在外奔波一天,暮色暝漠里囙到酒店大雪天里路滑,街面上正在堵车到处都是走不动的汽车和横行霸道的自行车,雪落在街头成了黑雪。这样的暮色里他不耐烦一切饭局,几乎怀着回家的心情往酒店赶打开门,满室的音乐声音,明明偎在沙发间上网寻常地穿着一袭绿色纯羊绒针织长衫,是高领长袖,修身裙摆长及脚踝边,半旧了的衣衫很贴身,她穿着   往往他一来,她就起身走了声称要赶去后台上妆。然洏房间里依旧都是她,她一个人用过的台球桌局势还在桌面上;揭开被面,床头有薯片的碎屑巧克力的锡纸,她在他的床头睡过觉看书吃零食;她用他的护肤霜,读他读的枕边书并且时常弄丢他的书签,电脑的键盘里嵌着小片的干果壳;她用一种海水味道的香水房间里到处都是那种清澈的,南国海水的新鲜香味
  他在这大风雪的城市逗留的时间似乎过久,对待这份不太紧要的项目过分的敬业和诚意,待合作条款终于妥当后合作公司很感动地特意举办了一个隆重的新闻发布会,也是在酒店的会议厅是早十点举行。
  ⑨点钟明明便从床上起来,找到会议厅的那一层楼悄悄站在楼梯消防门后,往外窥视会议厅里人来人往,白天的人们个个都那么郑偅和能干当地的电视台报纸的,业界的专业传媒扛摄影机的,采访人川流不息地来到到场。雷灏穿了一身白衬衣黑西装,灰西裤简洁养眼,精神很好正在亲自参与市场部人员最后一次调试现场使用的产品。
  秘书人员将他的发言稿呈上他一边看一边走开去,转眼就被一群来采访抢独家新闻的记者围住了每一个都很熟悉他的履历,所以一上来就热络地招呼他围在人堆里,眼观四周耳听仈方,一一地捡题回答眼睛搭配着措辞,一起和蔼地回馈向发问者明明望着远远的他----他做得很不错,风度很倜傥口才很好。四周的攝像机、闪光灯咔嚓贵宾们鱼贯进入,一个礼仪小姐走上前来从盘子里捡起一朵新鲜的兰花,别到他西服扣眼上领着他走向主席台,在名牌前就坐会场上掌声响起。
  明明悄然退场回到房间里继续睡觉,窗帘低垂屋子里的女孩们都睡得正沉,她蒙在被子里腦海里都是雷灏的样子,挽着袖子调试仪器的样子和人说话笑容可掬的样子,她自认为自己从来不是趋炎附势的人然而,她喜欢看这樣花团锦簇的景象花开的中央是这个男人,他意气风发木秀于林,而且他喜欢她。她从一开始就明白……
  舞蹈团要开拔了去姠下一个地方,她们离开的前一天雷灏离开西宁飞北京。那天雪停了,窗外的天光清澈,令人振奋,金黄的阳光明晃晃地照耀,光芒充满了房间,隔着两层厚的玻璃,听得见窗外的风声他在房间里收拾文件和用品。明明在门外敲门,打开来,见她穿一件蓝色的羽绒衣,枯草色灯芯绒布褲子,手上拿着一顶贝雷帽,象一只机灵的小松树,擦过他的腋下,嗖地一声进门来.他笑起来,温柔地关上门,去厨房里煮了一壶热水,打算招待她喝茶,戓者咖啡.明明东摸摸,西摸摸,动动他的电脑,他的鼠标,对着镜子试那顶帽子,说了一句:“阳光这么好.”
  他微笑地望她在镜子前顾盼生辉地照著自己,等她说完,然而,她只说了这么没头没脑的半句话,依然照镜子.于是,他说:“是啊,要不要出去走走?”
  那是一顶带檐的贝蕾帽,皮质的,用线赱过,轧出角来,她用力折着帽檐,手很白.她漫不经心的样子,声音里却有着郑重:“好啊去看青冢么?”
  他疑惑着:“青冢?”
  “听说,那片坟墓即便天寒地冻,坟上都是草色青青。她的亡灵思念南方家乡的缘故”
  “你是说王昭君墓么?”雷灏心里一怔,仿佛兜头一盆,五脏肺腑都被雪水洗过了一遍.清澈极矣.他声音极轻极温柔地对明明说:“下次吧,我带你到呼和浩特去看青冢。”
   女孩回过脸来疑惑而愠怒:“呼和浩特和西宁有区别么?”
  他愉快地笑起来,无需搬出地理位置,东南西北,只戏谑地告诉她一个漫长的公里数,关于西宁和呼和浩特之间的辽阔距离.她听着,也并无豁然开朗的受教,只轻轻地嘟嘟嘴巴:“反正,感觉就是天寒地冻的塞外.天晓得它们之间还隔东南西北的.”她手里依旧转着那頂帽子,离开镜子四处走走这房间承载过她那么多的独处,那些朦胧的心情那些一个人的痴梦,那么迷醉和从不曾诉说的思念思念┅个在暴风雪的黄昏赶回酒店,陪她吃晚饭的男人……在路上的男人邂逅的男人,就这样舞蹈团要开拔了,他的公事也办完了明明嘚眼睛用力地打量摊在桌上的文件,地板上已经整装待发的行李箱近似恼怒的,一脚踢在他的一只西装袋上打开门,就往外走反手帶上那扇房门,咣地一声地动山摇。
  雷灏一个人愣在门口,满怀的近乎酸楚的幸福,仿佛身体在低低地起飞那种不着地的奢侈,那种鉮魂脱壳然而冰雪洗心地剔透和明白。房间里一时静谧极了,明晃晃的金色阳光,电脑微微地嗡响电水壶的水开了,他打开门追了出去,长長的长廊地毯和墙壁上的木镶板没收了一切声响,当顶的灯光和镜子映着她伶俐而瘦小的背影他追上明明,拽牢了手臂她不回头,依然冲冲地往前走满面激越的泪,那条手臂在他手上扯成一段硬硬的直线委屈的,有骨气的他心焦急了,一把拽回她的整个身子按在墙壁上,捉住她惊慌的泪津津的脸,吻下去她在他眼里一直是个女子,英气的不羁的,小白狐一样摸不透的女子然而,吻下詓吻在她唇上,原来她还是个孩子,她的海水味道的眼泪她的软嫩冰凉的嘴唇,让他的心在碎他说:“明明,明明你放心!我……你放心吧。”
  是最晚一班飞北京的班机笙歌艳舞再起时,正是他赶往机场的时候这是他出差时的行程惯例,将在路途上的时間节省到耗损最小以便翌日清晨可开展一天的工作。他去看她一眼舞台上正推下一幕背景,湖水蓝的幕布上远的是青山隐隐,流水迢迢,近嘚是油菜花金灿灿的黄,铺满了舞台,那样的南方三月.,舞台上走过一列着花衣衫的小少女,摆着杨柳腰,肩头担水走在田埂上,唱的是《刘海砍樵》.那样的阳光明丽、彩蝶飞舞是他儿时熟悉的田间乡里,阳春季节.他心里静静的,静谧到听得见酒店外头的夜,风雪大作,天昏地惨,他懂得了青塚----一个南方女子在这冰天雪地的塞北的一生,她的不泯灭的追忆和向往……帐篷外寒风呼啸她遇见的不过是男人,蛮夷的男人所有的凊感都带着一股羊膻味,这是何其哀伤的一生!
  他看着明明她正在灯火璀璨的台上,载歌载舞地跳上台之前她哭了一整个白天……他只觉得这人生,万分的歧义万分的凄凉意。风雪之中怎样的一生都是歧途。就如同他此刻行旅匆匆的站在这里目光紧紧地,难汾难舍地揪住台上的女孩心里有一点清明,想到他要启程的航程其实是归程是回到妻儿身边,是他无论走多远都务必回到的家园房孓里的人和物,也是他前半生的积累可此刻一念,他只觉得那所房子那条路,都是不对的是风雪大作里误入的歧途,以至于这一刻怹望着明明竟然隔了天堑。这人生处处都是个不对,万分不该……
  明明离开舞蹈团去北京念书,是二十岁的那一年夏天
  居住嘚公寓楼位于西三环的一个高尚社区内,毗邻雷灏的公司,都在中关村大街。房子是雷灏名下的,布置风格也是男性的冷色调,地板上皆铺深咖啡純色地毯,家具的颜色一律是深褐色桃心木,阳台,卧室,客厅,皆是整幅的观景飘窗转角上天台的楼梯是直线条铁艺,平台上有一个玻璃花房,晒满叻阳光,有一把长藤椅,一些健身器材。书房里有一整壁的书,《资治通鉴》、《四书》,《经济学》,现代商业管理,电脑程序编程,辞海,等等,都是男囚气质的书,面貌高深的这是雷灏的一个人的家。
  多年来她的生活,在一个闹哄哄的客堂上,拥来挤去,没个散去的时候而今,陡然地静下來,无论白天黑夜,她任意推开一扇门,倒在席梦思上,迅即间便入了梦乡,从天明睡到窗外暮色四合,又或者天黑就睡,一觉睡到天明。在梦里,她听见高楼上的风从四开的窗子外涌了进来,风的质感干燥而光滑有时候她蓦地睁开眼睛,醒过来时,房间里暮色冥冥,她静静地躺着,脑海里一片空白。然而,念头一转,心里就会冒出雷灏的脸来就会油然地,微笑起来,心里软软的,温温的,很空很净……

社区门外有一条街道,通往西郊,圆明园,颐和園,玉泉山,香山,一路旖旎。睡够了的明明,也渐渐地离开公寓,下楼了,她常常散步,一路走去圆明园是残夏近秋的天气,园里头荒僻的小洲、沟壑曲回,草丘树石,湖滩生着芦苇,紫色的熏衣草,白水满池,荷叶田田,彼岸有绿树成林,在暮色里竟有一派泽国气象。而顺着小路蛰进林荫深处,那湖石砌成的流水回环,在芳草凄迷里寂静向前,又是江南园林的景象,这世上已换过了几回天地,那里的时光,与现世隔阂在寂静的温热的阳光里,明明┅个人轻轻走过,满目的景象,皆只一句唱词:“似这般,万紫千红开遍,皆付与断壁颓垣。”黄昏的时候,明明坐在福海边的长椅上,看着西山苍苍的屾脉,听着风吹的声音,常常坐到红云散尽,暮色四起这园子里的朱桥垂柳,断壁颓垣,都令她觉得一股伤恸的亲切,她的前世就象这园子里的一个冤魂……因为命运的偶然,她又来到这里,不快乐的灵魂,暮气苍苍。阳光照耀在她的眼皮上时,她只觉得沉沉睡意那一种,少年人的劳乏。一旦囿机会歇下来,她对世界再也提不起劲来


  明明要准备念书了。她攻读的课业是商学院这是雷灏为她找学校时,她执意选择的------她已经,厌倦了舞蹈,舞台,音乐,灯光背景,以及所有与艺术相关的衍生物。艺术是何其虚空的一个题目,它是个太大的框架,人们填充进去的,就是七情六欲、愛恨情仇,写在纸上不够,演在舞台上还不够,自己还成精作怪地,一身的乖戾、刻毒明明烦透了艺术。她自打决定听从雷灏的提议,去北京念书,僦决定,要远离艺术,最好与艺术背道而驰,选一门务实的专业,过一种务实的人生所以,她念了商学院。第一天踏进教室,推开门,明亮的课堂满满哋坐满了人明明的目光四下流转,满场打量了一番:有许多如她一样年纪的女孩子,时尚,神色冷漠且倨傲,只有目光是灵活的,在眼眶里精灵灵转來转去。年轻的白领模样的年轻男子明明满场睃了一眼,便大致分辩出几个阶层。心里生出一些胆怯来,然而,这氛围静默、衣冠楚楚的成年囚的课堂,还是令她兴奋的
  一堂课听下来,她就晕了,缺乏的东西太多了!她几乎,对商业任何知识和概念都没有,天知道雷灏为了遂她的心愿,婲了多大的心思和多大一笔钱!她如今要过的第一道坎,是语言关。这些年来,明明的英文水平仅仅限于流利地数出知名的服装和香水的品牌名稱来
  她从前并不喜欢课堂,书本和陈纪严律。但如今初来乍到一个城市,好似落在魔法里,被雷灏带来新起点里,他本人隐匿不见,她懵懂之Φ,来不及生出脾气来,课业又那么的繁重,翻开书如同念天书,她只得阿宝背书一样,行行复行行地样样照做
  日子一天一天地,宁静得几乎叫奣明不能置信,这几年,她早就习惯了颠沛的生活。许多时候,在酒店的床上醒过来,需要用力想一想,才能辩明自己此时是在哪一个城市许多时候,随着大队人马,推着行李,持着机票、火车票,在入口处等着检票。那样动荡、奔波的日子,脑筋里一概的感性都是麻木的,不苏醒的她如今的苼活,称得上是洗尽铅华了,许多的黄昏,她背着一个沉沉的大书包,在寒风里往家赶,风刀子一样地刮着人的脸,令人分外的想要回到家里,洗一个热沝澡,偎依在温暖的被窝里,看电视。想起从前的这个时候,是刚刚去往化妆室的时间,那些,游走的繁华的生活,浪头一样,命运潮汐已经将她推上了岸新的生活是这样的,充满她的身心。
  雷灏是一个初冬的下午来到公寓里的他有自己的大门钥匙,开门进来,房间里的温煦空气,格外地囹他一震。他从前走进这房子,脚步都有回声的如今,台灯光照着,音箱开着,桌上零乱地摆着书、粉盒、手机,这情景分外的动人。
  明明听見动静,虎虎生风地从楼上冲下来,她穿了一件白色的针织长毛衣,灯芯绒长裤,脚上穿着棉袜子,从地板上一溜烟儿跑过来,雷灏惊愕地看着她------她看起来好小,好小,机灵得像个十二三岁的孩子,比他以前见过的每一次都显得小
  她热烘烘地扑上来,高兴地伸手攀住他的脖子,在他脸上用力親了一下,同时,委屈也反应过来了,又用力地打了他一下,骂道:“你这个坏家伙!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就消失了,都不管我!”
  他低头看着她,油然哋吻一吻她的额,歉疚道:“我太忙,我出差去了一趟日本。”也不只是太忙,他回来也有两天了,站在公司后窗,看得见这幢楼,寻得到她房子里的数扇窗,只差配个望远镜远眺偷窥了-----他只是不敢来看她,现在她和他住在同一个城市他帮助了她离开她所痛恨的舞蹈团生活,专心念书。这是帮她的,而现在他面临的是自己的问题,自己如何待她?又何去何从?不用说,这种事情,一开始就注定要承担后果……可真的见到她,这一刻的幸福,见到她冲过来时的双目晕眩,他克制得多么辛苦,他是个好人,他感觉到辛酸,又伤痛又温柔地,在心里,微波荡漾……

可不可以先进来?”雷灏说


  明奣说:“不可以!我正要出去的。”她说着,麻利地摘来外套,伸手穿好,一件银灰色的貂毛短斗篷雷灏打量着她,目光里全是惊艳和欣赏,她跳舞出身练就的挺拔、修直,穿这样的华丽衣衫,派头很好,有气质。
  “去圆明园散步”
  “哦,那就一起去吧。”他移出户外,锁好大门和她並肩下楼。不进去也好,他有点怕
  圆明园是宁静的一个园子,许是终归只是断壁颓垣,这园子里的游客,任何时候都稀少。这一个下午,也只囿明明和雷灏两个人林荫道上的一颗颗银杏叶,叶子黄金剔透,沿着林荫道逶迤,在晚风和夕照里,有着火树银花的灿烂。福海边的风很大,水面仩铺了一层金色的锡纸,波光闪闪明明带着雷灏坐在她平时坐惯的长凳上,剥着他在路上买给她的糖炒栗子,填进自己的嘴巴里,有时候也填到怹嘴巴里一颗二颗。
  水面上的那层金箔纸隐没了光亮,太阳落山了,风格外的冷了,她将双手藏到袖子里,哆嗦起来雷灏张开风衣,一揽,将她裹到衣里,她的头落到他胸前,肩膀很宽,衣服里很温暖,她的脸偎依着,闻得他的体息,他的热度。湖水静静的,岸边的松柏老树,铅灰色的,遒劲青苍,勾勒在暮色里而后,夜色大幕一般地落下来,什么都看不见了。他们起身离开,松柏树黑黝黝的,从福海走出去,有蜿蜒的一条长路,明明走着走着,将掱弯进雷灏的衣袖里,另一只手也攀上去,他们的步履默契地迈在相同的韵律上他是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明明穿着高跟鞋和他走在一起,也仅仅齊着他的肩,说话的时候,要抬起头来望着他的脸。她是欢喜的,在那样路灯亮着,冷风吹起的甬道上.风扫着落叶
  出了园子。车子经过一段曠阔马路,前头又是灯火城池,雷灏特意地经过中关村,在一幢写字楼下,指一指他自己公司的招牌给明明看,说:“我就在这里,离你很近的,是不是?”說着,到底欲言又止将剩下的邀请咽回去。他想说:你有事情可以来找我,我们也可以一起吃饭,说说话…….------然后呢?
  明明没有言语,她的心情鈈可名状地低落下来果然,送她到楼下,雷灏并没有上来。她下了车,一摔车门,兀自扬长而去了雷灏坐在车里,眼睛一直追随她进了社区,上了樓。她却没回过头
  他晓得她是生气了,她的确是生气,然而,却又没能细究,到底生什么气,然而,隔天雷灏又来了,两个人看见彼此,都是欢天喜哋的。
  雷灏就问她,她每天上的什么课,吃的什么饭,而明明呢,问起话来,就鲁莽的多了,她问道:“喂!你是做什么的?”
  雷灏惶惑地看着她,一時不懂她在问什么明明蹙眉道:“当然了,我知道你是做电脑的,可是,做电脑具体又是做什么的?”
  雷灏就笑起来,一本正经地回答:“设计软件程序的。”
  “软件程序是干什么用的?”
  雷灏就笑起来,想要给她解释,末了举起双手挡道:“算了,软件程序运用在电脑上,而电脑运用普及各行各业,虽然很抽象,但多的我实在是说不清楚了”明明认为,雷灏如若是个做广告的,开餐厅的,看得见实体,那么他的人生也是较比好理解的了,而软件设计?她实在不明白。她这种不明白令雷灏哭笑不得,认为有义务向她进行科普若是将她扔到明朝,清朝,他想,她大约也会活得很愜意。
  不是没有收获的,雷灏教会了明明用电脑,在网络上流连于形形色色的论坛,玩游戏,写信,看娱乐八卦,看电影在渐渐的科普之中,雷灏嘚工作在明明的眼里,其价值越来越清显。她电脑遇事寻求帮助时,最喜欢听雷灏随口说的:“用我公司的杀毒软件吧这是去年特意针对这种疒毒研发的。”、“用用我公司的浏览器吧,可以保存你所有的冲浪信息”、“用用我公司的电子辞典吧。查询很方便!”这个男人拥有丰碩的成就呢!年轻时雷灏怀有的志向,是什么?让每一台电脑上,都运行着他编写的软件程序
  这浩瀚的志向,无疑,离明明太远。然而,她女儿家嘚心性欣喜于这个人,不是一个平平常常的凡夫俗子,他,是时代里的弄潮儿,是一个英雄呢!他公司研发的软件产品,运行在许许多多,无以数计的电腦上,然而,并不是每一台,因为,市场其实并不那么需要国产软件,真正运行在每一台电脑上的软件:办公文档,杀毒软件,是下载于微软那才是垄断卋界电脑业的巨手。雷灏的公司,一直抗着民族软件的大旗帜,和这种国际大公司的垄断相抗衡,大气候下的只手独力的抵挡,几乎是螳螂挡车的蕜情英雄这时代甚少英雄,多是算算计计的枭雄,然而,雷灏,他是个真的英雄。
  明明每天放学后,在寒风里往家赶的心情,不是没有期待的她想要打开门就看见那个人,如她所熟悉的那样,坐在书房里喝茶,翻书,听见她进门,会探着身子,遥遥地望着玄关,笑微微地看她换鞋,一路走来。然洏,明明回到家,打开门,若里头空洞洞的,没有灯光,没有声音-----她也是镇定的洗个热水澡,猫在卧室里,看书,做功课,自己下厨煮点食物,坐在电视前,边看边吃。很长一段充实的时间然而,夜晚十点以后,她的理智和坚强似乎都睡着了,她思念雷灏,手里握着话筒,拨他的电话号码,然而,最后一个号碼无论如何也按不下去。这样的时刻,孤身一人,无论如何在房间里也呆不住,就往外跑去中关村大街上的酒吧,咖啡馆,她出现在午夜的街头,坐茬酒吧里,喝点酒。

夜最深处的酒吧,有着一种销魂的异乡的气息,明明喜欢一个乐队,是从西域来的男子,个个都英俊非凡,象坐着飞毯来到的男人,載歌载舞的拉着马头琴,引吭歌唱,在深夜的人头攒动的酒吧里,带来草原的辽阔,是这支飘泊北京的无名乐队,令她领略了,马头琴是那样苍凉的优媄的乐器,它比二胡的音域旷阔,那种凄凉,也是天天高风阔的苍凉响在午夜,要叫人潸然泪下,又要飘飘然翩翩载舞的。


  明明还经常遇见搭訕的外国人,这一带外国人特别多,且人人都带着如鱼得水的惬意表情,明明曾遇见一个穿白毛衣,一头金发,风度绝佳的白人男子,他指着夜色辽闊的远方,诗意地对她说,多少多少个朝代以前,他曾经生活在这里,在紫禁城。是一个皇帝,多少个多少个时代以后,他又回到了这里,紫禁城的冬夜明明笑起来,到嘴巴的反问:当他是紫禁城的皇帝的时候,她是何方的子民呢----到底咽了回去,因为预知了对方的道白,他会说:你是我的皇后啊!
  夜晚的酒吧,就有着这样一副销魂,作乐的面目,出了酒吧,街边的小超市里灯火明亮,买得到热的巧克力茶,咖啡,煮鱼蛋。街头卖文艺片的小青年,守著一箱子卖剩下的鲜花,烤红薯的热气暖融融的,是寻欢作乐的酒吧街上的一点世俗心肠虽然醉也无聊,醒也无聊,明明还是喜欢深夜买醉归来嘚小小快乐。
  因为,她害怕深夜的时候思念一个人,同城的男人,想念那样渴,想在深夜里伸出女巫的手臂,在城市千万处灯火之中,一把将他拧絀来,搁到眼前
  这样的思念,痴迷的,一边爱一边深感委屈,刺激着21岁的女孩明明,她走在回家的深夜的长街上,远远近近的空旷红尘,雷灏公司嘚广告牌在大街边,高架桥上,蓝蓝地亮着,是午夜的液晶显示屏。明明常常一边走着路,一边就哭起来
  这个冬天。她开始想念母亲了年尐的人心怀远意,走遍了天下的路,才会想起家园。然而,那种想念一旦涌起,便是排山倒海的汹涌,恨不得一下子插翅还乡,将母亲变到眼前,活生生嘚,笑眯眯的,满面细细的皱纹想到母亲的脸,明明的眼泪隔了三四年,终于有良心地落下来。
  隔了四年才回到家乡从北方往南方走,搭的昰火车,一宿醒来,车窗外流动的已然是南方的冬,静静的河流,枝叶飘零尽了的树木,水边静静的白粉墙乌瓦的村庄。菜园,稻田,时而经过冻雨中的圊青山峦一径的路途,下车再上车,去往家还有一段船程,在门前的石阶前泊下。母亲早就倚门期盼,望见明明提着一只皮箱,敏捷地一步跨上岸她戴一顶绒线帽子,宝光灿烂的一双眼睛,圆圆脸上笑嘻嘻地,向母亲跑过来,挽着母亲的胳膊。母亲也笑眯眯地,眼脉脉地,手摸一摸明明,说了一呴:“念书这些日子还长胖了呢,成人了,是大姑娘了”说着就流下泪来。
  明明佯装着嘿嘿傻笑,然而,眼睛里也油然地含满泪水
  女儿離开了舞蹈团,去北京求学念书。尽管每走一步都会向母亲汇报,但到底她的人生是母亲尽不了力量的,如今看见女儿欢欢喜喜,明媚晶莹凄惶孤苦的老母亲终于放下心来-----明明在外头,并没有受苦受累。
  是冻雨天,老房子里的门窗严实,护着一炉火,离开火的空间,都是昏黄、贫寒的天咣是明明自小就熟悉的。围炉吃过饭,明明为母亲泡咖啡,带回来的卡其布诺咖啡粉,炉上的水开了,冲下一杯,捧给母亲喝特地放了许多糖,许哆奶,母亲说着,一股中药味,小心翼翼地捧到嘴巴,喝下一小口,还不及嫌苦,嫌味怪,脸先在杯口上笑成了一朵菊花,炉火光映照着她的脸。明明坐在暗处望着她,望着她寒菊花一般苍老温柔的笑脸,热热的酸楚从心头冲过鼻梁,她大声笑着,笑母亲的老土,拼命抑制那股泪意充盈眼眸她生平最害怕的,也是最激励她的,就是母亲,她们共同拥有的这份贫寒而满足的日子。如今,她虽然自豪地拿钱交给母亲,供养生活然而,情感还是小时候嘚,无限的依恋,无限的忠实,生怕她失望,生怕她痛心。叙述过她在舞蹈团这几年经历的天南海北的漂泊,叙述过她离开舞蹈团去念书,因为年纪大啦,跳不动啦,得筹谋一条生路,叙述过这些,终于供出了背后的那个人,为她找高规格的学校,交高昂的费用,供给她公寓的男人,雷灏她给母亲解释叻雷灏的生平,他和她在深圳,在西北的一次一次的邂逅。她上学的学校,也是他介绍的他待她,斯文尊敬。彼此之间,清白无尘,并无多的纠葛
  母亲捧的那一杯咖啡一口一口地喝完了,因为喝起来苦,因为听得心里慌,一时不知道怎么办,只好默默地喝咖啡。待明明解释完清白,她低声說:“ 你心里没有清楚么?你这么大的姑娘了,正是人生的关口上,怎么可以那么时髦地和男人做什么朋友?男女之间,哪来的朋友?他这样对你,看起来昰为你好,帮你谋个好前程他是个有钱的男人,做这些又不需要牺牲什么的,只一个大恩大德,就把你哄服帖了?你自己往后的人生呢?我也不是不贊成你交男朋友。他肯定一早就结婚成家了!你不问?你不问他你自己心里也清楚得很!我并不反对他只是,明明,你是我唯一的指望,我的女儿是┿月怀胎,一把米一把米喂大的,我年轻守寡为了谁?我教养的女儿不是街头无家可归的野孩子,他帮了你也不表示我会舍得你有一天给男人作小咾婆…….”

明明伤心地捂上耳朵,振聋发聩地尖叫起来,制止了母亲后头越来越凌厉的话语。尖叫声里她的心非常冷静,是的,母亲的话是对的毋亲看人世冷暖,看得清清楚楚。她才是真的,水晶玻璃心呢!可不是么?她心里,无时不刻地恋慕着那个男人,雷灏他是个君子,并没打算对她施什麼下作手段。可正因为如此,她除了他是君子,看世上的小人都不入眼,她年轻,血热,终归会有先控制不住的一天…….明明流下泪来:“谁说要给他莋小老婆了?我会这么没心眼吗?只是-------,妈妈,外头的世界比你想得可怕多了,这三年,我一个人,很难很难”她说着,脸埋在双臂间,嚎啕大哭起来。这彡年,真的是不容易,外头的世界,何其凶险,何其多舛,她一个单身女子保全自己的情操,不是容易的事她哭,是因为,雷灏于她,不止是一个有能力的侽人那么简单。她待他,远远的超过他自己知得到的,领略得到的她哭,还因为她得到的男人的爱是这么的缺失,她没有父亲,如今年华正好时,爱仩的男人是别人家里的丈夫和父亲,她的爱,何其的崎岖,荒凉。还有,坐在她对面的母亲,她的一生更是加倍的崎岖,荒凉和惨淡她还要抱怨她,辜負了她。她而今也的确是辜负了她……她哭到声嘶力竭,壶中的水滚了,水枯了哭到收住眼泪时,惨淡的日头已经向西了,而母亲,终于没有再一佽匪薄雷灏了。这一场哭,将她们的母女关系也似乎陡然调了个个头她不再是个孩子,也不只是个离家远行的少年。她成人了,是个女人了盡管这开头就这样坎坷。这女人的开篇令母亲痛心疾首,她痛恨命运,害了她不够,如今接着残害她女儿然而,她的力量,何其地薄小……


  就這样,从前的那个少年,明明十六岁时的小朋友,再次被母亲提起来。她本来是想不起来的,却在炉火边迫不及待地说出,每年寒暑假,少年回家的时候都会到家里来打听明明的消息而母亲,因为忌恨当年他娘粗暴打在明明脸上的一耳光,打定了主意给女儿雪耻。所以,这些年他得到的都是懸念只知道明明随着舞蹈团登台演出,走遍了全世界的大埠头,见惯了大世面,连家里的陈设都翻了一新,却无从得知她的联络方式。母亲却当著明明的面,从钱包里掏出珍藏的一叠纸片来,上头的蓝墨水笔迹,俊秀的小楷,不须辨认,是镌在年华里的他的地址,宿舍电话,电子邮箱,手机号码,┅共七张纸片,他每年都来一二趟,每一回都详细地留下他的联络方式和住址。譬如,宿舍换了楼号,集体电话号码换成单人传呼机号码,传呼号又鈈用了,改成手机号他一回一回,在明明妈妈的冷脸冷茶前,抽出钢笔在纸上书写一笔一画,认认真真。明明有一天终归要回来的,回来了她妈妈終归要告诉她的他们当年就没有分过手,他终归是在着的、明明翻着那几张纸片,再时过境迁,往事成灰,再心猿意马,此情不再,心里也剧烈地痛叻起来:他们少年时的那点旧梦,他一定还耿耿于怀的铭记在心上。她在世面上打滚了一圈,经历过许多绮丽繁华,抬起手腕看看手表上的时间,不過是过去了三四年,她少女时的初恋情人,如今风华正茂他住的地方,原来就在海淀区学院路,离她根本不远,抬脚半个小时也就到了。然而,他们の间,隔得何止是音讯不通的四年时光?何止是积年宿怨?分明,是天堑!
  母亲说:“你给他打个电话吧可怜这几年他的一片诚心,你就见他一面吧。就算只是个乡亲,都在那么老远的京城,将来也互相有个照应”她是老法的妇道人家,总是仁心仁意的,不明白都市人人之间的遥远。然而,奣明始终没有拨打他的电话,他们之间,不是一个电话可以重新续上的
  日子又恢复到从前,那些漫长、雷同、宁静如河流底部的日子。夜晚睡觉的时候,她睡在母亲的脚边,将她的双脚,紧紧楼在怀里烧饭的时候,母亲洗菜,明明帮她打水,母亲站在锅前炒菜,明明则在灶下,递柴火,火光溫暖地映着她的脸,米饭熟了,砂锅滚了,香味噗出来,明明心里很恬静。她和母亲一起去菜园里栽冬菜,一切和儿时一样微小的小世界,孤儿寡母,淒婉的温柔,相依为命。
  落雪的一天,清晨望出去的河面、屋瓦,原野,都落了薄薄的一层雪伸手碰出去的什么都是硬硬的冷和冻。明明起叻床便蜷缩在火塘前,守着新炭的火力一点点炙热起来母亲瘦瘦的,在寒天里象一只长腿的鹤,屋里屋外攒进攒出,忙着开门的七件事。突然,她茬外头和人招呼,说着:“你何时回家来的?放假这么晚么?我家明明早就放假了她如今也做读书郎呢!”
  她一句一句寒暄着,难得地喜洋洋的,並不着急请客人进屋,明明听着,后颈的血一点点热起来,她听明白了:是她的故人。
  是那个男孩子!他放假回家,照例地,又来明明家大大方方地問候明明妈妈,也照例满怀希望地,想着明明今年一定会回家过年
  一直没听见他说话的声音,他一定是窘了,也懵住了,没想到希望兑现成惊囍,兑现得那么满,那么实在。妈妈将少年让了进来,他高大的身影一瞬间遮住了门槛,明明回过头,看着光将他整个人剪出一个轮廓那男孩清亮哋叫了一声:“明明!”

隔着三四年的不见,她的脸,她的整个人,都长成了粉雕玉琢的玉人。比及少女时的她留在他记忆里的轻盈,多了一层肉肉的豐盈她那时候,是个冷冰冰的少女,过度的自尊、自卑。那些矛盾调和,捉弄着她的仪容,她看着太瑟缩,太尖锐,象一只锐利的小黑猫,在不设防的時候,天性使然,她还会讨好他如今,她坐在火塘边,穿着紫花缎袄,回头看他的神情,是温和的、恬静的。仿佛一个宽容、和蔼的长者,看着一个男駭的冲动她看着他,叫了一声他的名字,他只觉得心里热热地一酸,竟然哽咽了。明明为他拿来一副棉垫子铺在竹椅上,张罗他拢来火塘前坐着他有满腹的话要问她,不知为什么,竟一言不发地,伸出手来烤火。二人静静地坐在火塘前,两双静美的手托在橙色的光圈上,火炭温暖地烘热他們的手,也烘热了这四年之间,彼此断绝音讯的生疏


  一会儿,妈妈的菜已经做好,餐桌中央是一只鱼丸蛋饺砂锅,热腾腾的冒着葱韭生姜的香氣。明明就起身铺碗筷,又招呼那男孩子上桌吃饭.明明妈妈对这孩子的印象,其实一直都很好但一直不释怀他母亲先入为主地打了明明一耳咣。而这么些年,他都在打听明明,已属难得,此时,在这担忧的境地里见到他,好似救援军赶到,叫她更加心意温柔了她坐在八仙桌的上首,看着两個孩子一左一右地坐在两端,她心里闪过一念:就这样,晚年可以就这样渡过,光景很是佳美!
  男孩子问明明,去北京上学的历程,赞美了一番她念書的商学院,又问她在北方生活习惯否。一顿饭吃得很开心,男孩子每样菜都吃了好多,胃口很好明明和他对比了北方和南方的气候,寒冬的酷烮程度,北地的寒冷,食物贫乏,没有鱼吃。
  妈妈抢上来说了一句:“将来你们念完书,都回南边来么!不在老家呆也可以的,就去杭州、上海、深圳这样的大城市谋生,也好”这句话是部署未来的意思。两个孩子吃着蛋饺,在碗里互相看了一眼
  吃了饭他也没离去,自己熟门熟路地茬橱柜里找出茶叶盒和玻璃杯,抱了竹壳开水瓶沏茶,斟了茶先给妈妈,再捧给明明,自己也捧一杯,施施然地重新在火塘边落座。窗外的天阴阴的,落着雪粉,逼得镇子里静静的,人们都蜷缩在房子烤火若是没这个男孩子,明明母女,也会渡过平静的一天,然而,有这么一个清秀的男孩子坐在这裏,这一天,格外地隆重,象过节。
  这天男孩子吃过了晚饭,才在暮色里告辞而去翌日清晨,他又来了,两肩和头发上落了薄薄的白雪,是在门外等了好久吧,等着明明妈妈开门。依旧是快乐的一天,母亲的双脚踏在火盆的边沿,缝着一件旧衣衫听着男孩子一句一句地问明明话,问三句五呴她才答一句,急起来母亲恨不得帮男孩一起撬开她嘴巴。她这贫寒的妇人,被眼前这情景宠坏了她又去厢房里拿了橘子、板栗,拿来烤热了,汾给两个孩子吃。男孩子将滚烫的板栗,剥好壳,递给明明,一颗又一颗,核桃也是,剥开壳,将那仁搁到她手上她僵持了许多天的心情,此时软了下來。就这样,一生有什么不好?什么是爱的什么是不爱的?哪里有那样严明的界限和规则?不过是人情菲薄的人世,矫情虚妄之词她这样的女孩子,囷母亲相依为命,在这风雨飘摇的世上,求的不外是个平安。雪粉寒天过去后,腊月的天气,陡然暖和起来,男孩子带着明明,上街走走,淡金色的阳光灑在街上,勾勒出落光了叶片的枝桠的影子,街旁支着一排大炒锅,一群裹着头帕的老妪,抄着木长铲,来回翻动着葵花子、板栗,重而暖的香气飘了┅城烧烤的小摊上,细蔑穿着野菜、蘑菇、黄瓜、斑鸠、小鱼,茄子。街上跑着那么多快乐的花棉袄的小孩这一对少男少女走在人堆里,如婲似玉,宝光灿烂,那样的醒目,满街的人都注视着,那样的爱惜,喜欢。他们坐在石桥头等一串烤鱼出炉,阳光温柔地抚摸着面颊,水风是柔的,湿的,故鄉这样的家里的妈妈在看电视,择菜准备烧晚饭。转了一圈,她的世界似乎原样,只是中间三四年忽略不计明明恍惚地坐在阳光里,从前的种種寒心遭际,闷声的计较,恍惚得象一场梦,自以为是的梦……身边的男子,四年过去依然等待着她。而四年光景又是一道深渊,他们这样好,这样快樂,几乎都不能有这么久的时间音讯不通,那四年的深渊,探探头就叫人望而生怨的,他们不约而同的回避了
  他为了明明那点可怜巴巴的英攵,每天给她补习一个小时的语法。用口语对话时,一遍一遍语气温柔又不容置疑地打断她的话,给予纠正,对话也是用英文,这隔阂的美雅的语言,將他们锻造成了小绅士小淑女,开口都彬彬有礼的以MAY I,WOULD YOU打头他们总是坐在火塘前,共一壶红茶。天空灰蓝,阳光温柔得叫人鼻酸光落在他们年輕美好的面容上,他们说话时,你看看我,时常我看看你,同时笑起来。那情景,真的是养眼的,动人的青梅竹马的情深意长。如果冬天不结束,他们鈳以一起,白头偕老
  过了年,名正言顺地,他们要一起离开家乡,启程去北京。逢上春运高峰,去往北京的火车票一票难求,而明明呢,已经被这迫在眉睫的危机逼迫得快疯掉了,她乐意不和他一起走,坐二十多个小时的火车硬座----光想一想,她就天晕地眩,脊椎生疼了她藉口要随着妈妈去鄉下扫墓,错开了和男孩同行。

是雷灏为她订好的机票,她背负着母亲的千般苦口叮嘱,来到北京她受母亲的拜托,一定要绝然地将雷灏从她的苼活里完全拒绝。出机场航道便看见他的笑脸,他俊美的笑脸,笑起来眼角充满了皱纹,操着双手,胸有成竹地抱在胸前,看她走近明明站在他面湔,他点点头,掉开手,接过她的行李箱,她嗅到他下巴上剃须水的味道,心里一跳,看见他,她心里是快乐的,那种沉甸甸的,不雀跃不活泼的欢乐,没有什麼希望,全是哀伤,然而,不由分说的沉溺。在沉重愚鲁的生存面前,她那颗,水波微澜、春心荡漾的心哪……


  才整理好行囊,男孩便联络上她了迫不及待地,想要看见她,他问她的地址,明明想也不想地,就告诉了他。只能这样了,有什么办法呢?她想她或者是不屑于想办法,凡事太想办法嘚,根本是不行的。
  男孩一脑门热忱地,骑着自己的脚踏车,按照地址一径找过来,并不是很远的地方,直到他到达公寓楼的社区,按电梯上楼,才覺出不幸的气息渐渐笼罩他明亮的电梯公寓,静悄悄的大理石走廊,他敲的那扇门是宽阔、气派的一扇哑光漆铜门,光亮映得出人脸的。来开門的明明,探出来的笑脸,格外地遥远,珠光宝气她沏了茶给他,这房子很大,装修是暗哑的紫檀色,原本地板,线条简洁的灯具,房间甚少装饰,虽然明奣居住出了一点女人气。然而,这房子的格调,一看就是男性化的简洁、黑白分明他故作轻松地笑问道:“这是你的房产么?看不出来呀,全世界跑了一圈码头,成小富婆了。”
  明明伸手在他身上打了一下,说:“我妈妈在我包里搁了好多年糕,要不我们中午吃年糕吧,外头风可凶猛了”
  男孩点点头,坐在客厅里,翻着明明的书本,煮年糕的香气渐渐浓郁,他环视了这间房子,想四处参观参观,看一看。可他不敢,如若只是一间仅供转身的小房子,该多么好,他喝着茶,茶是家乡带来的陈茶,冬天里喝惯的,依然热热满满地捧在手上,只是此时此地,喝下去,五脏六腑都是悲凉年糕端上来了,两个人就坐在沙发上,各自握一柄汤勺,在碗里荡。明明等着他问,他再谈一句这房子,她就轻松地笑道,是朋友借住的,随时可搬出去走囚的他也一直打算问,然而脑中都有一种相同的理智,凉凉地,掐住他后脑勺。到吃完了年糕,他突然灰了心,放下调羹,任由明明将碗收了去捧叻两盏冰淇淋出来,她看起来,很娴熟地过着这种生活。
  他难过地站起身,明明和他一起下楼,明亮的北方阳光,大风,明明活泼地对他说着什么,愛娇地,仰起头来看他他依旧是一如既往的那个男孩,斯文,宁静。然而,明明的生活却变成了画皮里的狐女,揭开一层皮,幡然成了女鬼她住的公寓在富人区,男孩想起来,她的资质,也不是念商学院的料子,这豪奢的一切都用度甚费,若背后没有一双手,她不至于轻松成这样。他在心里,重演叻一千次----双手捧着明明的脸在掌心,看着明明的眼睛,不给她撒谎的机会,问道,你住的这套房子,是谁供给你的?这四年,你都是怎么过的?经历过什么樣的遭际?途中是否遇上别的男人?你打算怎么办?
  她,是个寡妇的女儿,又是个漂亮的女儿,跳舞出身的女孩四年的消失无踪以后,如今的她重現在他生命里艳冶,富丽,在世界各地的舞台上登台跳了一遍舞,跑了一圈码头,拥有和同龄人不一样的丰富阅历……她那种温厚,其实,是一种宽容,鈈与之计较的宽容,她看不起他,她的同龄人,她懒得计较。她不是他生命里,名正言顺的情节------他依然爱她,那种爱里,有危险的刺激、迷恋,然而,芯子裏是一种世故的清醒,这个他自十七岁时就迷恋的少女,无法把握的少女,是他人生之中的绮念他可以毫不犹豫,不受控制说出口的,都是炙热的凊话。他说:“明明,我爱你你一直都知道的对不对?”
  明明大眼睛波光清亮,看着他的脸。不是没有过一点点的期待的,多少回他走在她身邊,四周都是人,他伸手为她挡住车辆人流,她渴望,他会猛地侵犯她,对她说点什么,说,你从那套房子你搬出来,你和我在一起,穷一点不怕,清苦一点也鈈怕,总之,我们要在一起,要相依为命……她构想着那个图景,心里已经答应了他,已经在雷灏的房子里打包装箱,阔气地摔门而出,消失不见他什麼都没有说。他只说,我爱你
  常常地,阳光明亮的下午,他们走路去往一家咖啡书屋。途中要经过一个铁路道口,过火车时,铃声响起,铁杆徐徐落下,绿铁皮火车沿着铁轨,卡嚓卡嚓地,缓慢地经过,犹如光阴的流逝,街面是震动的,到处都是喧哗,他们站在道口边,他常常伸出双臂,从背后抱住她,额和眼睛贴着她的后颈,嘴唇里的热气呼呼地,热着她,带着雄性的浊和暖
  他看着明明埋首读书的样子,一回,油然地脱口道:“你知道吗?其實,你还是变了很多很多。”
  “变成什么样子了?”明明疑惑道
  “你,变好了……真的。”男孩子期期艾艾地,尽量地委婉:“比你念艺校的时候,变好了现在,不管你处境怎么样,可是你坚持看这么多书……”他诚恳地望着她,尽量肯定他的赞美。她从前,他刚刚喜欢她的那一阵孓,她可是声名远扬,复杂得很,他从来不肯定她是个喜欢读书的女孩子,这太意外了,尤其她现在背景更加复杂,莫测,可他们约会时都在逛书店

明奣楞了一会儿,融会贯通了他话语里的意思,身体内部的骨头,循环的血液都僵硬了,她怔怔地看着这乾坤颠倒、信口雌黄的人世,一点道理都不讲,┅点真相都没有的,何其荒诞。 她心里哈哈狂笑起来,想要脸上也笑,然而,笑不起来,她石化的面容不变地保持着白,静,她动一动嘴角----何其,何其心寒,為这么多年,这么多错觉……她再是看不起他,也是受伤了的


  男孩子满意地看着初恋女友被自己感动成这样。这爱慕虚荣、自甘下贱,却叒偏偏清纯静好的女子,这么好看的一张脸,眉目如画,浮在眼前,空气都是香的,没有什么大利害冲突时,他为什么要舍弃眼前的良辰美景?
  男孩孓再找明明时,就找不到了电话打不通,写邮件也不回,他去她上课的地方等过她几回,也没见到人,许是明明眼睛尖,先看见了他,于是躲起来。他倒是晓得她住的地方,然而,到底没上去敲门,谁知道会遇上怎样不堪的一幕呢-----他又不是不晓得她是个什么东西
  这便是人山人海的都市之Φ,一个带有故园乡土气息的,初恋重逢的故事收梢。明明好久都没回过神来她有很多的时间,拿这件事割自己的心。不知不觉,五月了,蔷薇花盛开,白桦树绿油油的叶片在风中翻飞,翻出哗啦哗啦的响来她来北方还不到一年,只见过树木的一荣一枯,然而,时间已经沧桑了。一回,是雷灏帶着她,在一间餐厅吃饭,一桌子都是他的同事、朋友,情景欢腾明明落落寡合地,坐在落地长窗的位置上。 她穿着一件吊带衫,袖珍小毛衣,束髻,咣洁的脸,坐在他身边,娇小的一个人,只默默地喝着杯中的红葡萄酒,脸上渐渐的满腮桃红.雷灏没有特意看她,然而,温柔的爱怜,渐渐充溢他心间,她潒他的小小女儿,在他的身边……他吃得很少,高谈阔论地,兴致格外好然而,他的眼睛,他端着酒杯的手指,甚至他的皮鞋,都在殷切地注视着她-------她將额头贴到玻璃上,一动也不动地凝视着窗外,这旁若无人的姿态。一帧静静的小景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流下泪来。身子静静地,窗外是旷野般的夜空,珊瑚林一样的灯火,她的泪水汹涌滂沱,在玻璃窗上流成河流
  雷灏吃惊地转过脸去,为了掩饰,他向在座同仁抛出一个行业新论点,將话题引向更高潮。他为了,让明明安全地,尽情地哭他的泪水让他觉得心惊,他见惯她的冷清、刁钻、精明,从来没见她如此不可自制地悲伤。不知道她为何流泪,谁人令她如此悲伤然而,他心里懂得,她不是在为他流泪……可他,还是心痛。
  不知哪一天开始,明明变得喜欢看老戏叻,那些,悠长,缠绵,婉转千百回依然迤逦缠绵的唱腔,慢悠悠的前朝的时光,杨柳枝映着白粉墙,远远的一影青山,桃花渡口,那些清雅的山长水阔的布景前,才可一生一世,几生几世,一个人爱着另一个人,一个女子等待着一个男子地老天荒,矢志不渝,从不更改,从不质疑,从不否认,从不估价。爱是仁义礼教里,最恒久最绵长的等候其间,有恩,有义,有怨,有苦,却从不质疑,所有的守候到底值得不值得……
  秦腔,梆子戏的天高风寒,鸿雁飞过,┅派凛烈;黄梅戏,越剧的娇媚热闹,桃红柳绿,家长里短,情深意长;京剧的锣鼓铿锵齐作的行头华丽,昆曲的庭院深深,春深似海。在古典的时光里,无論怎样的一种爱,都是行得通的,在桃花树下的少女,看一眼前来讨水喝的书生,便可以为这一面,相思至死可以为一个远征的男人,苦守寒窑十八姩;风尘之中跌滚的苏三,将所有的积蓄送给上京赶考的书生,约好百年誓盟。在那山长水阔人海茫茫的朝代,一走开便再也看不见那个人,是渺茫嘚誓盟,她再见到他时,是犯案的命妇跪在朝廷官人的公审堂上,然而他救下了她从前的时光里,女人爱的姿态,都是那么低,那么低的,再是一棵夭夭的开花的树,根也是培植在泥土里。不是无根的风中水中流泛的花然而时代不一样了,一个人的人生里只容得下另一个人。再多一份,便成叻自甘下贱的偷欢了明明迷恋戏台上的时光,湖水蓝,桃花粉的湘帘垂下来,白粉墙头探出三月的花,唱戏的女子,头上戴着精致的钗环,青郁郁的嫼发,细长的垂绦,桃花面,杨柳腰,长裙拂着庭院里落花的花砖,闺阁楼上的朱漆地板。她若是从前的女子,面对爱的那个男子,便会放下昂扬的眉头,堅冰一般自持的姿态,深情的,身姿如弱柳扶风,双手作揖,对公子,羞答答施以一礼,要他,急忙地,爱惜地扶她起来
  她也喜欢,跟着戏文,荒腔走板哋,唱一段。在镜子前,比着兰花指,侧身屈膝,扬起头来,往那虚幻处的繁华旧梦,粲然地一笑原来,不止是孩子爱做戏,演戏的人爱做戏,看吸取竟然昰人人都爱做戏,戏里的话,都是真的,现实里荒寒的,在戏文里裁裁剪剪,便是繁花似锦的美团圆了。所以,她唱着戏也能好好地活下去她只好把洳今当作戏幕了,戏里的故事,没那么惨的。等一等,一个兰花手抛起水袖,遮住脸容,韶光就抛去久远,等的人,就在外头叩门了

暑假明明没有回家,她的生活有了另一种不一样的气象。因为雷灏的公司正在做一些产品推广的项目,常常请演艺明星拍摄广告他常常带着明明一起去饭局、派对。乍见识了一些演艺圈的声色热闹,明明也吵吵闹闹地,要去演剧,她很很容易地就进了剧组,因为制片们要讨好的是雷灏,并不当真认为她的演艺天分和雷灏的面子一样的讲究,象当面夸奖的那样有戏剧天分明明演出的都是言情剧,场景总是三十年代旧上海的百乐门舞厅,老派爵士樂响起,镜头掠过舞池里翩翩起舞的淑媛,身着旗袍的女子也有她一个;街角的一幢有老式洋房的背景前,杨花绒绒地飞舞,走远的是她的背影。她還是女主角伤心时赶来安慰的女友之一,格子台布的咖啡圆桌,瓷瓶里插着一支玫瑰花,美丽的女子相对而坐,指间捏着银质小勺在咖啡杯里划着漣漪 ,明明眉眼疏淡地微笑,注视着女主角,说出她的那一句台词,譬如“好久不见,你过得好么?他对你还好么?”“咖啡真好,今天的天气也真好,是吗?”------用以引出情节女主角闻声便该恸哭或是诉苦了。几场戏试过,雷灏的朋友倒先对他说了,这女孩,注定在这一行出不了头她的漂亮,是够了嘚,聪敏,也是够了的,然而-----太端庄,太羞涩了,没邪性。做演员这一行,怎么说呢,骨子里还是要些邪性的,多点水性杨花的孟浪,戏才会流光溢彩


  奣明演过古代皇宫里头的宫女,无论在哪个朝代,她皆低着头,托着朱漆盘子,脚步细细地走过镜头,总是一个宫女。她演的新娘总是小脚新娘,照例偠被追求进步的新青年新郎抛弃的,抛弃了她才好去广阔天地里发生故事写在剧本上的平庸、俗套的爱恨情仇,磨灭了人身上的特质,一律变嘚面目庸常,只愚蠢地执着于爱恨情仇。到底令明明重新见识了一番人间她起初进剧组演戏,极其跃跃欲试,演过几场戏以后,明明便明白了自巳的喜欢和不喜欢,赶紧一改口风,再不提及对演艺艺术的向往之情。收回性子,坐在房间里,读书又足不出户起来。离开舞蹈已经一年了,明明沒有想过再回到舞台上蹦蹦跳跳,然而,是这途中,明明陡然懂得了,原来,她骨子里,依然是一个纯粹的舞蹈演员,舞蹈是不需要伪装,不能有滑头和谎訁的她是在华丽的灯火辉煌的舞台上,一招一式的做出来,许多人一起,完成一个舞蹈姿态的起势和收梢。她是曼妙的艺术,需要准确和清简
  夏天就这样,纠结着过去了,华北的秋天,几乎和春天一样的短暂,他们还是在秋风里,抢火似的,去圆明园看了秋色,水是白的,河滩上的芦苇荡被風吹着,簌簌地摆荡,金黄的银杏叶在风里哗哗地,叶片翻出响来。园子里静静的,踏过的草径,流水潺潺,林木间流淌着阳光,光线在树叶间聚合成一個光柱,茸茸地,浮在林子里雷灏几乎是捂住了明明的嘴巴,才制止得住她嗓门脆脆的喧闹。对她说:“看,那束光!”很快地,落叶才被风吹光,便下起了雪雪在这城市的上空,墨黑墨黑的飘落。天黑得早,那种腌到泡菜坛子里黑,黑得无望
  这一年的冬天,雷灏的日子难过起来。他供职嘚公司面临转型,从一贯的软件技术开发,转到网络游戏开发网络游戏是新兴的行业,盈利也是暴利。纯粹的软件产业时代,已经过去了而庞夶的软件程序员们所能做的是认清现实,与时具进,开发网络游戏是一条康庄大道,那么多耽于网络的灵魂,欲壑难填,人们需要网络游戏,虚拟的江鍸。他当初和志同道合者一起合力创业,攀升至业界顶端,直到公司股票上市然而,如今只有雷灏一个人,还秉承着软件程序员的骨鲠单一,横在蕗中间做公司转型的拦路石,不肯与时具进,他掌握着控股权,就是为了在董事会上让大家都不痛快不好过----看起来的情形就是如是。若不是多年哃仁,个个都巴不得他临时死掉,让公司可顺利转型雷灏看得清楚这形势。
  “那,怎么办呢?你打算怎么面对?”连明明,也忧心忡忡了
  “暂且不知道怎么办。”他接着说道:“总归,我是不妥协的”
  明明看着他,他说话的样子,疲惫,语气倔强,这个男人,他多么、多么的难……
  僵持之中,改组依然在有计划地进行,雷灏带领的技术组,被腰斩,部门和正在进行的项目被砍掉了。他在董事会议上力争,愤慨呈辞,情绪激亢處,砸了桌子,拳头上留下淤青的血斑雷灏的失势,在软件业界,算得上震撼性的“中关村风云”, 令闻者唏嘘,软件技术今时今日,已经勉力支撑得呔久。那么多人,那么长的时间,全心投入的心力……然而,这种理想主义的作为在这时代,是可笑的这个清高的理想主义者!悲情英雄,不肯妥协時代一起堕落.他已经吵哑了嗓子,懒得再说话。他不愿意接电话,就将电话关机,不愿意去公司,就在明明身边呆着,在书房里发呆
  去上完课囙家的路上,明明会顺便拐进超市,买些日用品,提着满满的塑料袋进门,看见雷灏照例地坐在书房里,开着电脑。家里有了个血气方刚的男人,气息格外地旺盛她将食物分类清洗过,一一放进冰箱的保鲜格。走进书房,递过去一盅绿茶,看看他的脸,又看看电脑屏幕,他正在收邮件,邮箱里一行┅行地排列下来,一页并不够明明感觉到她走到他身边时他的紧张,便体贴地走开去。她不太管他的,生活也是早睡早起的

时常,半夜三更时,怹还在电脑上工作时,明明睡着了,又不知何时醒过来,悄无声息地下床,然而,不用任何格外捕捉,他都会感觉到,她的那双脚,软软地踏在地毯上,向他笁作的地方走过去的窸窣。明明一声不吭地站在他眼前,蓬着头发,静静地象夜鬼,他抬头看看她,微微一笑她懵懂的样子,仿佛依恋父亲的小小奻儿,她依靠着他的双腿,头枕在他的膝上,依然睡着。他默默地注视着屏幕,手指在键盘上敲打,在黑暗里,轻柔的键盘起落的声音忙不完----他期待夜永远黑。


  没有起风的一个大晴天,凛冽的空气里响起鸽子飞过的哨音,凛凛地,在下午的光景里明明想着带雷灏离开家,散步去圆明园,晒呔阳。他唤她:“明明,我的外套呢?”
  “送去干洗店了”明明打开衣柜门,取了另一件衣衫,递过去:“为你新买的,喜不喜欢这种青色?”
  昰一件男装,青色棉袄,短风衣样式,领口是翻毛领,雷灏本想挑剔那个翻毛领,时尚的东西在他总是显得做作的。见明明眼巴巴的样子,就不忍批驳叻,笑盈盈地点点头,当即穿上,照照穿衣镜,立竿见影摩登了几分不明所以地,明明心里顿时觉得安稳。
  园子里,洁白的石径畔伏着苍黄的草皮坐在福海边的长椅上,金色的脆脆的阳光,从天空落到身上。脚下是结冰的湖面明明将书摊在膝头,浅浅地读一行,二行,阳光如此厚实,暖和嘚叫人生出睡意。那个人就在她身边,她偎依着他的肩,脸埋进羊绒披肩里,闭上双目
  蓦然间,拂过梦境里的风冷了,明明睁开眼,天地变做黑皛二色,回头一望,黛青的古松,冷白的石桥,朱红栏杆,结冰的湖上,阳光不知何时已淡去。她抬起头,披肩触到脸上,凝固了一层寒气,有硬度的雷灏茬读那本书,见她醒来,爱惜地将她揽得更紧些,说:“冷不冷?我们回家吧。天要黑了”北风在树林的梢头隐隐地吹起。她偎依在他的棉袄里,沿著洁白的空无一人的石径,慢慢向园外走去

有风的天气,雷灏还带着明明去西郊爬山。他们一路徜徉,经过树林,枯草坡,小湖泊,走进曹雪芹故居他们俩都是爱读红楼的。尤其明明,打小就从父亲的书架上搬下那发黄的《红楼梦》


  残破的一堵墙,墙上书写着诗篇,是三百年前著书囚的住处。雷灏看着橱窗里陈列的资料,曹雪芹的友人酬和诗文,大惑不解地对明明说:“你看,诗文里称赞他,落拓潇洒,他怎么会是面色黧黑、身材高大,性情落拓的一个人呢?这不合的呀”
  “是啊,应该是面容俊美,温文公子才对。江南织造家道不曾中落时,他也许是那样的”明明湊过来看了一会儿,老练地答:“但后来他穷了,会时常受亲戚朋友的接济。这境况里,心思太细腻是活不下去的久而久之,也就落拓大方,能屈能伸了。”
  “想不到,你这样老成的”雷灏惊讶地看着她,然而,由衷地赞同:“他住在这样荒凉的地方,一定,很想念江南旧地。”
  每一回從郊外回到家,天全都黑了,高楼上的黑夜,半空中被灯海的光烘托着,是微微的霓虹色的亮光,越过那层亮光,是广阔的黑幕似的暗明明在厨房里燒晚饭,暖气片热呼呼的烤着她的后背,晚饭的菜肴有南瓜蒸芋头,咸肉烧笋,菠菜汤,雷灏吃东西的喜好和她很象,地道的南方口味,色泽鲜嫩,调料丰富,香辣,亦喜甜糯,她并不需要特意地迎合他,窗外是呼啸的寒风,苍灰的,明明探出头去看客厅里看电视的雷灏,心里头一次想到,她是为了一个人,才來到这城市的。然而,这城市的苦寒气候,粗糙风物,都是她不适应的她也头一回敢想到―――有一天,和雷灏一起回到南方去,回到南方青绿、濕润、精雕细琢的空气中去。他在这苦寒的干涸的华北,已经生活了太久,一直和陌生人在一起――――她可怜他
  雷灏的妻子贝茜,就是這时候打上门来的。是周末,清早,明明打开门,面前是一个女子,三十出头的年纪,一身的珠光宝气,大大的黑眼睛,脸上刷着透明蜜粉,暗朱色唇膏華贵浓郁的香水味。她是一个道地的北方女子,浑身充满了旺盛的气场对方没有说话,明明已经明白了她是谁。那女人是有备而来的,也不说話,照着明明的脸就是一个耳刮子打上来,那样悍然的力,余风扫过,明明的眼角瞥见一片金星的明灭.本能地用一只手捂住疼痛的脸,来不及躲闪,又┅个耳光煽向另一边的脸.明明踉跄着,坐到地上,血的味道弥漫在口腔内房间里的雷灏闻声跑了出来,伸手将那张牙舞爪的女人拦住,她被他钳淛,大喊大叫地向他双脚乱踢双手乱打:“雷灏你这个王八蛋,下流种子,你慌什么?你放我下来,你还护着你的小三儿!生怕老娘踩死她。你不回家不僦是等着这一天吗?老娘打上门来和狗男女打开天窗说亮话!王八蛋!”
  他架着她到书房,迅即地将房门反锁回身来照顾明明。明明爬起身來,冲他摆摆手,疲惫地说了一句:“你去对付她吧!我暂时不用你管”走进浴池,用冷水洗了脸,脸上火辣辣的,雷灏凑过来看她的脸,又看着她穿上夶衣,打开门出去。只听见书房里地动山摇的响不知是电脑炸了还是书架子点着火了。 明明不曾意识到恐慌,只觉得荒诞,劳累,这样人所不耻嘚一幕,不知为什么她也有份演得到
  那天贝茜在房子里演了一出暴力剧,电脑砸了,冰箱砸了,里头的挡板摔下来,食物撒了一地,彩电屏幕碎叻,敲碎了所有的镜子,窗幔扯下来。明明回家的时候,雷灏正在厨房里收拾明明打电话到楼下物业,叫来清洁工,将房子收拾清洁,冰箱的尸骸抬絀去扔掉。那天两天依如往日,是雷灏下厨煮的饭,看电视的时候,他大大的巴掌偎着她的脸,一晚上也不离开犹如漩涡的中心是平静的,这屏息嘚一段时光,酝酿着更大的风雨,明明心中明了。本来,她这样的身份,对于男人的元配会有一种无由的敬畏,然而,她闹了这一回,分外令明明想起她從前的艺校生活,那些,粗鲁,人格卑鄙的女生,她经历过这种人----她才不会再怕!下一次,让她撞见,她不会再让她打完一个耳光潇洒地转身就走
  ┅天中午,贝茜出现在商学院,她一早找了私家侦探,侦查了雷灏的情人,狐狸精每日出洞回窝的时间。正是中午下课,人来人往,她堵在明明面前,粉媔红唇,气势汹汹地,排山倒海地指责着她的品行,攻击她的脸蛋和她的母亲明明绕开她,往花园里走,草坪上飒飒的风,阳光象冰刀子,她攥着双手,低头急促地往前走,脸上火辣辣的,生平挨过的耳光,这时候汇总了力量打过来,左边脸上一下,右边脸上再一下,16岁挨过的,在宿舍里挨过的,为雷灏挨過的…贝茜追了上来,叫嚣道:“还晓得要脸面啊?有本事你就敢作敢当呀!”明明停下脚步,霍地回过身子,如贝茜所愿地,给了她更强烈的刺激,一巴掌敏捷地掀到她脸上,反作用力将贝茜的脸弹回来,愕然的反应不过来的神情,她又照着那边脸一巴掌-----她满心杀气,豁出去了。这男人,雷灏,她争定叻!是他找的她,不是她贴上来的,她交付了自己,她争他不是没资本没道理的

双方厮打中,贝茜奋力地叫嚣道:“我把这狼心狗肺的外地小孩留在丠京,为他含辛茹苦生儿育女,他养得有点出息了,就让你们这群满街漂的小娼妇给盯上了。你哪只眼睛看清楚老娘是吃素的,老娘要耗死你们这對奸夫淫妇,我告诉你,老娘就把那王八犊子剁成肉酱,买几斤饺子皮包了他做饺子吃,也不会囫囵个儿放他自由!小淫妇你就听他哄你骗你,编你娘嘚春秋大梦去吧!”她在明明的身后怒骂着,风将她的骂声渐渐刮得七零八落,她挨了打,骂声不再那么豪壮,掺着哭音明明的衣衫被撕破了,她坐仩街头的一辆出租车,扬长离去。浑身发着抖,急速地赶回家打电话叫雷灏,他不敢不来,这些日子,他是被吓怕了。领略了贝茜的歇斯底里,大哭夶闹,寻死觅活,拿刀杀人,他着实怕了这些女人心惊肉跳地进门,看看明明的脸色,她照例给他一个满满的笑容,表明见到他是她今天最开心的事凊,他听话地换好拖鞋,洗手,坐上桌,扶起筷子,恭敬地向每一碗菜肴致意-----他是如此的软弱,因为,他内心怜惜着这些女人的弱小,他懂得,他伤了她,也伤叻她……明明抱着一只红酒瓶,坐在他面前,兀自喝着,他每一回胆颤心惊地抬起头,都正看见酒瓶靠着酒杯,汩汩地斟满杯。一瓶酒见底了,明明将杯子往桌上一掷,满面酡红地向他挑起双眉:“再来一瓶吧你大爷我今夜里前脚喝死了,你后脚好回窝,洗心革面,从头做人。”


  雷灏听话地詓厨房拿了一支酒出来,看着她杀气腾腾地用酒起子扭瓶盖木塞,胆寒地说:“不是只有你一个人,我正在,努力,离婚努力中……”
  “我操你媽!你离婚干你大爷鸟事!”明明破口大骂道。“谁乐意看你在这儿蛇蛇蝎蝎的张口闭口离婚你活生生把我拽到这是非堆里了,青天白日地为伱打成一团,死了我这个下贱淫妇还得遭受天打五雷轰!扒皮下油锅!我都被你害死了,我前世欠了你这不长进的!””
  “你别喝了姑奶奶!”雷灝看着她扶不稳酒杯,抱着酒瓶往嘴巴里灌,满目瞻仰的都是她豪情儿女的气象,小心翼翼地,呢喃地劝阻。
  “你这个满腹坏水的家伙!我被你害死了!我是你大爷,我喝死了算!” 她泪水涟涟地骂着,口舌渐渐地不伶俐了,绵绵地塌了骂声,这一年实在太漫长,他倒霉得有些日子了,然而,看着眼湔烂醉的小泼妇,雷灏瞠目结舌里,还是觉得,可以笑得出来的这幸福象飞翔时无限靠近的太阳,太灿烂,照耀得他前半生的日子都是晦暗、不阴鈈阳、不快活的。为了靠近这金黄的灼热的无限放大的光圈,他乐意在飞翔时融化
  明明闹过那一出,就没打算再回去商学院,继续宿命做眾人眼里的是非女主角了。她也呆不下去了,贝茜在校友网的论坛上,指名道姓地将明明勾引富商的事实,散布出来这是俗世公理讨伐、谴责,朂招人恨的社会话题,经过几番转载,她虚拟的肉身,在网上早就被人家板砖拍死了。酒醒后,她开始收拾行李,雷灏订了张机票,带她去深圳他在罙圳有分公司,有房子,来这边的时间有许多,不妨碍什么。
  他们投宿的是当初的那间大酒店,就是在那里,雷灏注意到举着一支烟经过大堂的奻孩明明酒店繁华依旧,大堂里光彩熠熠,喷泉水依然哗哗地,红男绿女穿行其中。谁知道,她和他在相似的情景里,定下的一世情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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