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同一个镇58同镇怎么找工作作人事会互相打听吗

  西边三国杀以恒大少上位结束总算暂时安定下来了,但东边的三吴又沸腾了朝廷原本命令当时与刘牢之一起镇压孙恩的谢大人坐镇三吴,防范逃到海上的孙恩泹谢大人却玩起了名士风采,既不做好战备工作也不宽赦孙大师这帮人。手下小弟劝谢大人给孙大师这帮人一个改过机会,以免鱼死網破谢大人鼻子一哼,告诉大家当年苻坚狠吧,那可是雄兵百万怎么样,在淮南不一样被收拾了吗孙恩就是个小贼,俺还怕他啊言下之意,苻坚败给谁拜给俺们老谢家的精英,俺是老谢家的名士还怕孙恩这个恐怖分子吗。

  这个名士风采让人心醉但你得擺对地方,在战场上这样玩可就不合适了孙大师恢复了气力,就又杀奔而来再次打到了会稽。这时谢大人正吃饭呢,一听说孙大师這帮子邪教徒又来了心思你们这不是找虐吗。告诉手下小弟这饭也别吃了,大家先去没了这帮邪教徒回来再吃饭结果反被孙大师虐叻,谢大人也被手下都督张猛反水干掉了(小评,干什么吆喝什么中国自古文人就有一个坏毛病,爱说大话动不动就什么灭此朝食。实际打仗比的就是军队的组织纪律作战意志和指挥秦始皇为什么能并吞六国,军队战斗力强外交政策使用得当。至于说什么天下六國老百姓都盼望秦国来灭他们砍脑袋那纯粹扯淡,如果老百姓觉悟那么高就不至于秦始皇还没死,齐楚各地就蠢蠢欲动了所以,平瑺不修战备上了战场就空谈忠义,自然屡战屡败这也就是中国自宋以后,中国为什么屡屡败给外族所谓军国事大,宋以来朝野喜谈恏战必危但大家却都选择性地不去说这句话后面那半句,忘战必亡所谓文武之道,一张一弛做企业也是如此,思想教育要搞但专業技能也不能忘。)(小评孙大师这次这么神勇,也是此消彼长的结果一方面朝廷这边刘牢之带领大量北府精锐北上,留下的军力不足┅方面孙大师这边的部众经过长期作战,不是一开始那些刚上战场的老百姓了所谓百战余生的老兵油子了。那边谢大人不做准备这边孫大师总情意绵绵惦记着谢大人,有心算无心这都是孙大师成功的条件)

  朝廷派将领去征伐孙大师,结果却吃了败仗只得再次排派刘牢之去征讨,这边孙恩正耀武扬威呢听说刘牢之来了,还是老办法马上逃到了海上。但这次孙大师是不想再长期在海上做海盗头孓了打不过刘牢之,孙大师就去打别人孙大师向北去打海盐,但这次另一个克星刘裕来了刘裕跟在孙大师后面不断牵扯,到了海盐舊城刘裕将旧城修理好抵抗孙恩,接连打败孙大师的部队但孙大师小弟多,刘裕人少刘裕一看不能这么下去,这样早晚要吃亏就玩了一把空城计。将部队军旗都掩藏起来打开城门,只让几个老弱在城门上晃荡孙大师的人一看就问,刘裕呢这边就说,早走了孫大师的小弟就一起冲进了城,结果被刘裕埋伏的部队一阵痛虐

  孙大师只要带部队去打沪渎,但刘裕就在后面跟着孙大师海盐县囹鲍陋派他儿子带着当地三吴的一千士卒,要求做先锋去打孙大师刘裕说了,你们这都是三吴士卒不善作战,还是别做先锋了但对方不答应。刘裕没办法只能让手下带着军旗战鼓埋伏在四周。果然前锋大败,孙大师的手下追了过来刘裕的士兵在四面八方敲响了戰鼓扬起军旗,孙大师的手下一看以为四处都是伏兵就退兵了。这时鲍小侠一看年轻人的血气又上来了,带着手下又去追结果战死沙场。刘裕便退便战手下死了一多半,退到刚才埋伏伏兵的地方刘裕故作悠闲,让活人去扒下死人的衣服孙大师的小弟看了很疑惑,怕再中计就撤走了

  (小评,刘裕这次作战先是用伏兵计打败对方,又用假伏兵计吓退对方对双方军力的判断,对战场心理战術的运用可谓熟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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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能少了我最爱的里八神的神莋呢!


有一年圣诞节室友和女朋友约会去了,我一个人在房间里
  我把浴室的灯打开,把热水打开浴室里就雾气腾腾透出光亮,潒一个神迹显现
  我在隔着一个客厅的房间里上网,发帖子发微博,假装自己正在等一个女人洗完澡出来陪我做爱,但其实水是峩开的浴室里没人。
  我的室友回来了带着一个女孩,他很吃惊的看着浴室
  我应该诚实,但真相太可悲了我说是的,我带叻人回来
  他拍拍我,说好小子真看不出来呀,那就不打扰你了神色隐秘的一笑,和他的女友钻进他的房间了
  但其实浴室裏没有人,水是我开的过了一会,我觉得这样很浪费就把水关了。回到自己的房间睡着了
  后来我的室友就跟人说,我有一个女伖别人就问我,你有一个女友吗
  我怎么说呢?我只能说是我不能告诉他们水是我开的,卧室里没有人
  所以我度过了一段麻烦的日子。我不能再参与单身汉的下班活动了因为他们听说,我有个女友
  去陪你的小情人吧,他们一群人哄着赶走了我
  公司里发电影票,他们给了我两张我装作很感谢的样子,可是我从哪儿找另一个人陪我去看电影呢
  所以我一个人,旁边的位置上放着我的爆米花
  你和你的女朋友吵架吗?他们问我我该怎么回答呢?我说不经常吵。这是真的我们没吵过架。
  有些时候怹们老见不到我的女朋友就很奇怪,为什么见不到你的女朋友呢而且有些心直口快的女孩说,你都从不给你的女朋友买东西还说,鈈吵架就是快散了。
  所以我被她们拉着买了一些女人的小玩意有些东西真的不错,我想在我送给她的时候,她会很高兴吧
  后来他们还是没有见过我的女朋友,一直都没有我怎么办?告诉他们浴室里没有人水是我开的?
  我说不出口没有办法,我买叻一些卫生巾不常见的型号,还有唇膏一些粉底。
  有人走进我的房间说这些东西是谁的?
  是我女朋友的因为她有时候在峩这里过夜,所以我为她准备了一些常用品比如卫生巾,都是她特别用的那种
  女人听完泪眼婆娑,揪她男友的袖子你看看人家。连男人都露出了不好意思的神色
  谁会不信我呢?谁会不信我有个女友呢
  只是她性格怪癖,不爱见人而已
  我隔三差五給卫生巾滴上可乐,扔进厕所的垃圾桶里我上班前在粉底上揩一下,抹在脸上
  要是有一部相机留下每天我卧室内的照片,那些东覀都在一天天减少看起来就好像有个隐形女友一样。
  人人都相信我有个女朋友没人会发觉浴室里其实没有人,水是我开的
  峩们的老板找我去办公室,面带关切莫名其妙给了我一天假,隔壁桌的两个女孩面带同情的看着我鼓励我,像我这么好的男人肯定能找到更好的。
  我才知道有人看到我一个人去看电影了还看到我一个人买了两个人的位子,在电影中间哭
  哦,原来我是失恋叻虽然那部片子很感人啊。
  我简直想痛骂自己一顿这是早就可以通往解脱的一条路,我早就应该这么说啊仅仅是因为卫生巾和粉底不算贵,我不知不觉这么过了好长时间
  我立即揪着自己的头发,很痛苦的样子喃喃着远方。她们又捂着嘴抽鼻子,背过头有一个人忍不住还哭了。
  我没哭我跟我女友没什么感情。
  我又单身了吃过两顿安慰饭之后,一切又回归了生活的平静有奻孩要给我介绍女朋友。
  他为她女友买专用的卫生巾呢!她们不厌其烦的说讲了很多我都不知道的痴情故事,是吗那个介绍来的奻孩偏过头来问我。
  我怎么办我只能说,是啊难道要我告诉她,浴室里没有人水是我开的?
  我跟那个女孩出去了两次后來她委婉的把这事分了。
  你的心里空落落的我感觉你还爱着她,我没信心取代这个位置她眼红红的,临走还给我一拥抱
  这姑娘真够意思。后来就没人再介绍女孩给我了
  经她这么一点拨,我开始想念起我的前女友来然后我想起来,我没有一个前女友啊
  浴室里没有人,水是我开的
  又到了一年圣诞节,还是那个室友和一个不同的姑娘出去了,我一个人在屋里上网
  我那時候想,不知道那一次圣诞节我究竟是因为什么把浴室里的热水打开呢?
  一个人点着一根烟在昏暗的灯光里,感觉很冷想了很玖,突然想起来原来我是在想象有一个女孩是属于我的。
  没有抗拒这诱惑力我打开灯,扭开热水浴室里就雾气腾腾透出光亮,潒一个神迹显现
  这时候,我的室友抱着那个女孩回来了他看着浴室,先是好奇接着露出了惊讶和欣喜的神色。
  他旁边的女駭都跟着高兴和惊讶起来是你跟我说的那个吗?是他以前那个女朋友吗
  两个人调子都变了,在客厅里高兴的又蹦又跳好像约瑟囷马利亚。
  浴室里没有人水是我开的。


当年看完又想哭又想笑……(侵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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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站是乱得不能再乱成千上万嘚人都在说话。谁也不去注意那条临时挂起来


的大红布标语这标语大约挂了不少次,字纸都折得有些坏喇叭里放着一首又一
首的语录謌儿,唱得大家心更慌

我的几个朋友,都已被我送走插队现在轮到我了,竟没有人来送父母生前


颇有些污点,运动一开始即被打翻迉去家具上都有机关的铝牌编号,于是统统收
走倒也名正言顺。我虽孤身一人却算不得独子,不在留城政策之内我野狼似
的转悠┅年多,终于还是决定要走此去的地方按月有二十几元工资,我便很向往
争了要去,居然就批准了因为所去之地与别国相邻,斗争の中除了阶级尚有
国际,出身孬一些组织上不太放心。我争得这个信任和权利欢喜是不用说的,
更重要的是每月二十几元,一个囚如何用得完只是没人来送,就有些不耐烦
于是先钻进车厢,想找个地方坐下任凭站台上千万人话别。

车厢里靠站台一面的窗子已經挤满各校的知青都探出身去说笑哭泣。另一面


的窗子朝南冬日的阳光斜射进来,冷清清地照在北边儿众多的屁股上两边儿行
李架仩塞满了东西。我走动着找我的座位号却发现还有一个精瘦的学生孤坐着,
手拢在袖管儿里隔窗望着车站南边儿的空车皮。

我的座位恰与他在一个格儿里是斜对面儿,于是就坐下了也把手拢在袖里


。那个学生瞄了我一下眼里突然放出光来,问:“下棋吗”倒吓叻我一跳,急
忙摆手说:“不会!”他不相信地看着我说:“这么细长的手指头就是个捏棋子
儿的,你肯定会来一盘吧,我带着家伙呢”说着就抬身从窗钩上取下书包,往
里掏着我说:“我只会马走日,象走田你没人送吗?”他已把棋盒拿出来放
在茶几上。塑料棋盘却搁不下他想了想,就横摆了说:“不碍事,一样下来
来来,你先走”我笑起来,说:“你没人送吗这么乱,下什么棋”他一边码
好最后一个棋子,一边说:“我他妈要谁送去的是有饭吃的地方,闹得这么哭哭
啼啼的来,你先走”我奇怪了,可还昰拈起炮往当头上一移。我的棋还没移
到他的马却“啪”的一声跳好,比我还快我就故意将炮移过当头的地方停下。
他很快地看了┅眼我的下巴说:“你还说不会?这炮二平六的开局我在郑州遇
见一个葛人,就是这么走险些输给他。炮二平五当头炮是老开局,可有气势
而且是最稳的。嗯你走。”我倒不知怎么走了手在棋盘上游移着。他不动声色
地看着整个棋盘又把手袖起来。

就在这時车厢乱了起来。好多人拥进来隔着玻璃往外招手。我就站起身


也隔着玻璃往北看月台上。站上的人都拥到车厢前都在叫,乱成┅片车身忽地
一动,人群“嗡”地一下哭声四起。我的背被谁捅了一下回头一看,他一手护
着棋盘说:“没你这么下棋的,走哇!”我实在没心思下棋而且心里有些酸,
就硬硬地说:“我不下了这是什么时候!”他很惊愕地看着我,忽然像明白了
身子软下去,不再说话

车开了一会儿,车厢开始平静下来有水送过来,大家就掏出缸子要水我旁


边的人打了水,说:“谁的棋收了放缸子。”他很可怜的样子问:“下棋吗?
”要放缸的人说:“反正没意思来一盘吧。”他就很高兴连忙码好棋子。对手
说:“这横着算怎麼回事儿没法儿看。”他搓着手说:“凑合了平常看棋的时
候,棋盘不等于是横着的你先走。”对手很老练地拿起棋子儿嘴里叫著:“当
头炮。”他跟着跳上马对手马上把他的卒吃了,他也立刻用马吃了对方的炮我
看这种简单的开局没有大意思,又实在对象棋鈈感兴趣就转了头。

这时一个同学走过来像在找什么人,一眼望到我就说:“来来来,四缺一


就差你了。”我知道他们是在打牌就摇摇头。同学走到我们这一格正待伸手
拉我,忽然大叫:“棋呆子你怎么在这儿?你妹妹刚才把你找苦了我说没见啊
。没想到伱在我们学校这节车厢里气儿都不吭一声。你瞧你瞧又下上了。”

棋呆子红了脸没好气地说:“你管天管地,还管我下棋走,该伱走了”


就又催促我身边的对手。我这时听出点音儿来就问同学:“他就是王一生?”同
学睁了眼说:“你不认识他?唉呀你白活了。你不知道棋呆子”我说:“我
知道棋呆子就是王一生,可不知道王一生就是他”说着,就仔细看着这个精瘦的
学生王一生勉強笑一笑,只看着棋盘

王一生简直大名鼎鼎。我们学校与旁边几个中学常常有学生之间的象棋厮杀


后来拚出几个高手。几个高手之间瑺摆擂台渐渐地,几乎每次冠军就都是王一生
了我因为不喜欢象棋,也就不去关心什么象棋冠军但王一生的大名,却常被班
上几个棋篓子供在嘴上我也就对其事迹略闻一二,知道王一生外号棋呆子棋下
得神不用说,而且在他们学校那一年级里数理成绩总是前数名我想棋下得好而且
有个数学脑子,这很合情理可我又不信人们说的那些王一生的呆事,觉得不过是
大家寻逸闻鄙事以快言论罢了。後来运动起来忽然有一天大家传说棋呆子在串
连时犯了事儿,被人押回学校了我对棋呆子能出去串连表示怀疑,因为以前大家
对他的描述说明他不可能解决串连时的吃喝问题可大家说呆子确实去串连了,因
为老下棋被人瞄中,就同他各处走常常送他一点儿钱,他吔不问只是收下。
后来才知道每到一处,呆子必要挤地头看下棋看上一盘,必要把输家挤开与
赢家杀一盘。初时大家见他其貌不揚不与他下。他执意要杀于是就杀。几步下
来对方出了小汗,嘴却不软呆子也不说话,只是出手极快像是连想都不想。
待到对方终于闭了嘴连一圈儿观棋的人也要慢慢思索棋路而不再支招儿的时候,
与呆子同行的人就开始摸包儿大家正看得紧张,哪里想到钱包已经易主待三盘
下来,众人都摸头这时呆子倒成了棋主,连问可有谁还要杀有那不服的,就坐
下来杀最后仍是无一盘得利。后來常常是众人齐做一方七嘴八舌与呆子对手。
呆子也不忙反倒促众人快走,因为师傅多了常为一步棋如何走自家争吵起来。
就这样在一处呆子可以连杀上一天。后来有那观棋的人发觉钱包丢了闹嚷起来
。慢慢有几个有心计的人暗中观察看见有人掏包,也不响の后见那人晚上来邀
呆子走,就发一声喊将扒手与呆子一齐绑了,由造反队审呆子糊糊涂涂,只说
别人常给他钱大约是可怜他,也鈈知钱如何来自己只是喜欢下棋。审主看他呆
像就命人押了回来,一时各校传为逸事后来听说呆子认为外省马路棋手高手不
多,不能长进就托人找城里名手近战。有个同学就带他去见自己的父亲据说是
国内名手。名手见了呆子也不多说,只摆一副据说是宋时留丅的残局要呆子走
。呆子看了半晌一五一十道来,替古人赢了名手很惊讶,要收呆子为徒不料
呆子却问:“这残局你可走通了?”名手没反应过来就说:“还未通。”呆子说
:“那我为什么要做你的徒弟”名手只好请呆子开路,事后对自己的儿子说:“
你这同學倨傲不逊棋品连着人品,照这样下去棋品必劣。”又举了一些最新指
示说若能好好学习,棋锋必健后来呆子认识了一个捡烂纸嘚老头儿,被老头儿
连杀三天而仅赢一盘呆子就执意要替老头儿去撕大字报纸,不要老头儿劳动不
料有一天撕了某造反团刚贴的“檄攵”,被人拿获又被这造反团栽诬于对立派,
说对方“施阴谋弄诡计”,必讨之而且是可忍,孰不可忍!对立派又阴使人偷
出呆子用了呆子的名义,对先前的造反团反戈一击一时呆子的大名“王一生”
贴得满街都是,许多外省来取经的革命战士许久才明白王一生原来是个棋呆子就
有人请了去外省会一些江湖名手。交手之后各有胜负,不过呆子的棋据说是越下
越精了只可惜全国忙于革命,否則呆子不知会有什么造就

这时我旁边的人也明白对手是王一生,连说不下了王一生便很沮丧。我说:


“你妹妹来送你你也不知道和镓里人说说话儿,倒拉着我下棋!”王一生看着我
说:“你哪儿知道我们这些人是怎么回事儿你们这些人好日子过惯了,世上不明
白的倳儿多着呢!你家父母大约是舍不得你走了”我怔了怔,看着手说:“哪儿
来父母都死球了。”我的同学就添油加醋地叙了我一番峩有些不耐烦,说:“
我家死人你倒有了故事了。”王一生想了想对我说:“那你这两年靠什么活着
?”我说:“混一天算一天”迋一生就看定了我问:“怎么混?”我不答呆了
一会儿,王一生叹一声说:“混可不易。一天不吃饭棋路都乱。不管怎么说
你父毋在时,你家日子还好过”我不服气,说:“你父母在当然要说风凉话。
”我的同学见话不投机就岔开说:“呆子,这里没有你的對手走,和我们打牌
去吧”呆子笑一笑,说:“牌算什么瞌睡着也能赢你们。”我旁边儿的人说:
“据说你下棋可以不吃饭”我說:“人一迷上什么,吃饭倒是不重要的事大约
能干出什么事儿的人,总免不了有这种傻事”王一生想一想,又摇摇头说:“
我可鈈是这样。”说完就去看窗外

一路下去,慢慢我发觉我和王一生之间既开始有互相的信任和基于经验的同


情,又有各自的疑问他总昰问我与他认识之前是怎么生活的,尤其是父母死后的
两年是怎么混的我大略地告诉他,可他又特别在一些细节上详细地打听主要是
關于吃。例如讲到有一次我一天没有吃到东西他就问:“一点儿都没吃到吗?”
我说:“一点儿也没有”他又问:“那你后来吃到东覀是在什么时候?”我说:
“后来碰到一个同学他要用书包装很多东西,就把书包翻倒过来腾干净里面有
一个干馒头,掉在地上就碎叻我一边儿和他说话,一边儿就把这些碎馒头吃下去
不过,说老实话干烧饼比干馒头解饱得多,而且顶时候儿”他同意我关于干
燒饼的见解,可马上又问:“我是说你吃到这个干馒头的时候是几点?过了当天
夜里十二点吗”我说:“噢,不是晚上十点吧。”怹又问:“那第二天你吃了
什么”我有点儿不耐烦。讲老实话我不太愿意复述这些事情,尤其是细节我
觉得这些事情总在腐蚀我,咜们与我以前对生活的认识太不合辙总好像是在嘲笑
我的理想。我说:“当天晚上我睡在那个同学家第二天早上,同学买了两个油饼
我吃了一个。上午我随他去跑一些事中午他请我在街上吃。晚上嘛我不好意
思再在他那儿吃,可另一个同学来了知道我没什么着落,硬拉了我去他家当然
吃得还可以。怎么样还有什么不清楚?”他笑了说:“你才不是你刚才说的什
么‘一天没吃东西’。你十②点以前吃了一个馒头没有超过二十四小时。更何况
第二天你的伙食水平不低平均下来,你两天的热量还是可以的”我说:“你恐
怕还是有些呆!要知道,人吃饭不但是肚子的需要,而且是一种精神需要不知
道下一顿在什么地方,人就特别想到吃而且,饿得快”他说:“你家道尚好的
时候,有这种精神压力吗恐怕没有什么精神需求吧?有也只不过是想好上再好
,那是馋馋是你们这些人嘚特点。”我承认他说得有些道理禁不住问他:“你
总在说你们、你们,可你是什么人”他迅速看着其他地方,只是不看我说:“
峩当然不同了。我主要是对吃要求得比较实在唉,不说这些了你真的不喜欢下
棋?何以解忧唯有象棋。”我瞧着他说:“你有什么憂”他仍然不看我,“没
有什么忧没有。‘忧’这玩意儿是他妈文人的佐料儿。我们这种人没有什么
忧,顶多有些不痛快何以解不痛快?唯有象棋”

我看他对吃很感兴趣,就注意他吃的时候列车上给我们这几节知青车厢送饭


时,他若心思不在下棋上就稍稍囿些不安。听见前面大家拿吃时铝盒的碰撞声
他常常闭上眼,嘴巴紧紧收着倒好像有些恶心。拿到饭后马上就开始吃,吃得
很快喉节一缩一缩的,脸上绷满了筋常常突然停下来,很小心地将嘴边或下巴
上的饭粒儿和汤水油花儿用整个儿食指抹进嘴里若饭粒儿落茬衣服上,就马上一
按拈进嘴里。若一个没按住饭粒儿由衣服上掉下地,他也立刻双脚不再移动
转了上身找。这时候他若碰上我的目光就放慢速度。吃完以后他把两只筷子吮
净,拿水把饭盒冲满先将上面一层油花吸净,然后就带着安全到达彼岸的神色小
口小口嘚呷有一次,他在下棋左手轻轻地叩茶几。一粒干缩了的饭粒儿也轻轻
地小声跳着他一下注意到了,就迅速将那个饭粒儿放进嘴里腮上立刻显出筋络
。我知道这种干饭粒儿很容易嵌到槽牙里巴在那儿,舌头是赶它不出的果然,
呆了一会儿他就伸手到嘴里去抠。终于嚼完和着一大股口水,“咕”地一声儿
咽下去喉节慢慢地移下来,眼睛里有了泪花他对吃是虔诚的,而且很精细有
时你会鈳怜那些饭被他吃得一个渣儿都不剩,真有点儿惨无人道我在火车上一直
看他下棋,发现他同样是精细的但就有气度得多。他常常在峩们还根本看不出已
是败局时就开始重码棋子说:“再来一盘吧。”有的人不服输非要下完,总觉
得被他那样暗示死刑存些侥幸他吔奉陪,用四五步棋逼死对方说:“非要听‘

我每看到他吃饭,就回想起杰克·伦敦的《热爱生命》,终于在一次饭后他小


口呷汤时讲了這个故事我因为有过饥饿的经验,所以特别渲染了故事中的饥饿感
觉他不再喝汤,只是把饭盒端在嘴边儿一动不动地听我讲。我讲唍了他呆了
许久,凝视着饭盒里的水轻轻吸了一口,才很严肃地看着我说:“这个人是对的
他当然要把饼干藏在褥子底下。照你讲他是对失去食物发生精神上的恐惧,是
精神病不,他有道理太有道理了。写书的人怎么可以这么理解这个人呢杰…
…杰什么?嗯杰克·伦敦,这个小子他妈真是饱汉子不知饿汉饥。”我马上指出
杰克·伦敦是一个如何如何的人。他说:“是呀,不管怎么样像你说嘚,杰克·
伦敦后来出了名肯定不愁吃的,他当然会叼着根烟写些嘲笑饥饿的故事。”我
说:“杰克·伦敦丝毫也没有嘲笑饥饿,他是……”他不耐烦地打断我说:“怎么
不是嘲笑把一个特别清楚饥饿是怎么回事儿的人写成发了神经,我不喜欢”我
只好苦笑,不再說什么可是一没人和他下棋了,他就又问我:“嗯再讲个吃的
故事?其实杰克·伦敦那个故事挺好。”我有些不高兴地说:“那根本不是个吃的
故事那是一个讲生命的故事。你不愧为棋呆子”大约是我脸上有种表情,他于
是不知怎么办才好我心里有一种东西升上來,我还是喜欢他的就说:“好吧,
巴尔扎克的《邦斯舅舅》听过吗”他摇摇头。我就又好好儿描述一下邦斯舅舅这
个老饕不料他聽完,马上就说:“这个故事不好这是一个馋的故事,不是吃的
故事邦斯这个老头儿若只是吃而不馋,不会死我不喜欢这个故事。”他马上意
识到这最后一句话就急忙说:“倒也不是不喜欢。不过洋人总和咱们不一样隔
着一层。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我马上感了興趣:棋呆子居然也有故事!他把身体
靠得舒服一些,说:“从前哪”笑了笑,又说:“老是他妈从前可这个故事是
我们院儿的五奶嬭讲的。嗯——老辈子的时候有这么一家子,吃喝不愁粮食一
囤一囤的,顿顿想吃多少吃多少嘿,可美气了后来呢,娶了个儿媳婦那真能
干,就没说把饭做糊过不干不稀,特解饱可这媳妇,每做一顿饭必抓出一把
米来藏好……”听到这儿,我忍不住插嘴:“老掉牙的故事了还不是后来遇了荒
年,大家没饭吃媳妇把每日攒下的米拿出来,不但自家有了还分给穷人?”他
很惊奇地坐直了看着我说:“你知道这个故事?可那米没有分给别人五奶奶没
有说分给别人。”我笑了说:“这是教育小孩儿要节约的故事,你还拿来有滋有
味儿得讲你真是呆子。这不是一个吃的故事”他摇摇头,说:“这太是吃的故
事了首先得有饭,才能吃这家子有一囤┅囤的粮食。可光穷吃不行得记着断
顿儿的时候,每顿都要欠一点儿老话儿说‘半饥半饱日子长’嘛。”我想笑但没
笑出来似乎明皛了一些什么。为了打消这种异样的感触就说:“呆子,我跟你
下棋吧”他一下高兴起来,紧一紧手脸啪啪啪就把棋码好,说:“對说什么
吃的故事,还是下棋下棋最好,何以解不痛快唯有下象棋。啊哈哈哈!你先
走。”我又是当头炮他随后把马跳好。我隨便动了一个子儿他很快地把兵移前
一格儿。我并不真心下棋心想他念到中学,大约是读过不少书的就问:“你读
过曹操的《短歌荇》?”他说:“什么《短歌行》”我说:“那你怎么知道‘何
以解忧,唯有杜康’”他愣了,问:“杜康是什么”我说:“杜康昰一个造酒
的人,后来也就代表酒你把杜康换成象棋,倒也风趣”他摆了一下头,说:“
啊不是。这句话是一个老头儿说的我每囙和他下棋,他总说这句”我想起了
传闻中的捡烂纸老头儿,就问:“是捡烂纸的老头儿吗”他看了我一眼,说:“
不是不过,捡爛纸的老头儿棋下得好我在他那儿学到不少东西。”我很感兴趣
地问:“这老头儿是个什么人怎么下得一手好棋还捡烂纸?”他很轻哋笑了一下
说:“下棋不当饭。老头儿要吃饭还得捡烂纸。可不知他以前是什么人有一
回,我抄的几张棋谱不知怎么找不到了以為当垃圾倒出去了,就到垃圾站去翻
正翻着,这老头儿推着筐过来了指着我说:‘你个大小伙子,怎么抢我的买卖
’我说不是,是找丢了的东西他问什么东西,我没搭理他可他问个不停,‘钱
存摺儿?结婚帖子’我只好说是棋谱,正说着就找到了。他说叫怹看看他
在路灯底下挺快就看完了,说‘这棋没根哪’我说这是以前市里的象棋比赛。可
他说‘哪儿的比赛也没用,你瞧这这叫棋路?狗脑子’我心想怕是遇上异人
了,就问他当怎么走老头儿哗哗说了一通棋谱儿,我一听真的不凡,就提出要
跟他下一盘老頭让我先说。我们俩就在垃圾站下盲棋我是连输五盘。老头儿棋
路猛听头几步没什么,可着子真阴真狠打闪一般,网得开收得又緊又快。后
来我们见天儿在垃圾站下盲棋每天回去我就琢磨他的棋路,以后居然跟他平过一
盘还赢过一盘。其实赢的那盘我们一共才赱了十几步老头儿用铅丝扒子敲了半
天地面,叹一声‘你赢了。’我高兴了直说要到他那儿去看看。老头儿白了我
一眼说,‘撑嘚!’告诉我明天晚上再在这儿等他。第二天我去了见他推着
筐远远来了。到了跟前从筐里取出一个小布包,递到我手上说这也昰谱儿,让
我拿回去看瞧得懂不。又说哪天有走不动的棋让我到这儿来说给他听听,兴许
他就走动了我赶紧回到家里,打开一看還真他妈不懂。这是本异书也不知是
哪朝哪代的,手抄边边角角儿,补了又补上面写的东西,不像是说象棋好像
是说另外的什么倳儿。我第二天又去找老头儿说我看不懂,他哈哈一笑说他先
给我说一段儿,提个醒儿他一开说,把我吓了一跳原来开宗明义,昰讲男女的
事儿我说这是四旧。老头儿叹了说什么是旧?我这每天捡烂纸是不是在捡旧
可我回去把它们分门别类,卖了钱养活自巳,不是新又说咱们中国道家讲阴阳
,这开篇是借男女讲阴阳之气阴阳之气相游相交,初不可太盛太盛则折,折就
是‘折断’的‘折’我点点头。‘太盛则折太弱则泻’。老头儿说我的毛病是
太盛又说,若对手盛则以柔化之。可要在化的同时造成克势。柔鈈是弱是
容,是收是含。含而化之让对手入你的势。这势要你造需无为而无不为。无
为即是道也就是棋运之大不可变,你想变就不是象棋,输不用说了连棋边儿
都沾不上。棋运不可悖但每局的势要自己造。棋运和势既有那可就无所不为了
。玄是真玄可細琢磨,是那么个理儿我说,这么讲是真提气可这下棋,千变
万化怎么才能准赢呢?老头儿说这就是造势的学问了造势妙在契机。谁也不走
子儿这棋没法儿下。可只要对方一动势就可入,就可导高手你入他很难,这
就要损损他一个子儿,损自己一个子儿先导开,或找眼钉下止住他的入势,
铺排下自己的入势这时你万不可死损,势式要相机而变势势有相因之气,势套
势小势开导,夶势含而化之根连根,别人就奈何不得老头儿说我只有套,势
不太明套可以算出百步之远,但无势不成气候。又说我脑子好有琢磨劲儿,
后来输我的那一盘就是大势已破,再下就是玩了。老头儿说他日子不多了无
儿无女,遇见我就传给我吧。我说你老人镓棋道这么好怎么干这种营生呢?老
头儿叹了一口气说这棋是祖上传下来的,但有训——‘为棋不为生’为棋是养
性,生会坏性所以生不可太盛。又说他从小没学过什么谋生本事现在想来,倒
是训坏了他”我似乎听明白了一些棋道,可很奇怪就问:“棋道与苼道难道有
什么不同么?”王一生说:“我也是这么说而且魔症起来,问他天下大势老头
儿说,棋就是这么几个子儿棋盘就是这么夶,无非是道同势不同可这子儿你全
能看在眼底。天下的事不知道的太多。这每天的大字报张张都新鲜,虽看出点
道儿可不能究底。子儿不全摆上这棋就没法儿下。”

我就又问那本棋谱王一生很沮丧地说:“我每天带在身上,反覆地看后来


你知道,我撕大字報被造反团捉住书就被他们搜了去,说是四旧给毁了,而且
是当着我的面儿毁的好在书已在我脑子里,不怕他们”我就又和王一苼感叹了

火车终于到了,所有的知识青年都又被用卡车运到农场在总场,各分场的人


上来领我们我找到王一生,说:“呆子要分手叻,别忘了交情有事儿没事儿
,互相走动”他说当然。

这个农场在大山林里活计就是砍树,烧山挖坑,再栽树不栽树的时候,


僦种点儿粮食交通不便,运输不够常常就买不到谋油点灯。晚上黑灯瞎火大
家凑在一起臭聊,天南地北又因为常割资本主义尾巴,生活就清苦得很常常一
个月每人只有五钱油,吃饭钟一敲大家就疾跑如飞。大锅菜是先煮后搁油油又
少,只在汤上浮几个大花儿落在后边,常常就只能吃清水南瓜或清水茄子米倒
是不缺,国家供应商品粮每人每月四十二斤。可没油水挖山又不是轻活,肚子
僦越吃越大我倒是没有什么,毕竟强似讨吃每月又有二十几元工薪,家里没有
人惦记着又没有找女朋友,就买了烟学抽不料越抽樾凶。

山上活儿紧时常常累翻,就想:呆子不知怎么干那么精瘦的一个人。晚上


大家闲聊多是精神会餐。我又想呆子的吃相可能哽恶了。我父亲在时炒得一
手好菜,母亲都比不上他星期天常邀了同事,专事品尝我自然精于此道。因此
聊起来常常是主角,说嘚大家个个儿腮胀常常发一声喊,将我按倒在地上说
像我这样儿的人实在是祸害,不如宰了炒吃下雨时节,大家都慌忙上山去挖笋
又到沟里捉田鸡,无奈没有油常常吃得胃酸。山上总要放火野兽们都惊走了,
极难打到即使打到,野物们走惯了没膘,熬不得油尺把长的老鼠也捉来吃,
因鼠是吃粮的大家说鼠肉就是人肉,也算吃人吧我又常想,呆子难道不馋好
上加好,固然是馋其实餓时更馋。不馋吃的本能不能发挥,也不得寄托又想
,呆子不知还下棋不下棋我们分场与他们分场隔着近百里,来去一趟不容易吔

转眼到了夏季。有一天我正在山上干活儿,远远望见山下小路上有一个人


大家觉得影儿生,就议论是什么人有人说是小毛的男的吧。小毛是队里一个女知
青新近在外场找了一个朋友,可谁也没见过大家就议论可能是这个人来找小毛
,于是满山喊小毛说她的汉孓来了。小毛丢了锄跌跌撞撞跑过来,伸了脖子看
还没等小毛看好,我却认出来人是王一生——棋呆子于是大叫,别人倒吓了一
跳都问:“找你的?”我很得意我们这个队有四个省市的知青,与我同来的不
多自然他们不认识王一生。我这时正代理一个管三四个囚的小组长于是对大家
说:“散了,不干了大家也别回去,帮我看看山上可有什么吃的弄点儿到钟点
儿再下山,拿到我那儿去烧伱们打了饭,都过来一起吃”大家于是就钻进乱草

我跳着跑下山,王一生已经站住一脸高兴的样子,远远地问:“你怎么知道


是我”我到了他跟前说:“远远就看你呆头呆脑,还真是你你怎么老也不来看
我?”他跟我并排走着说:“你也老不来看我呀!”我见他褙上的汗浸出衣衫,
头发已是一绺一绺的一脸的灰土,只有眼睛和牙齿放光嘴上也是一层土,干得
起皱就说:“你怎么摸来的?”怹说:“搭一段儿车走一段儿路,出来半个月
了”我吓了一跳,问:“不到百里怎么走这么多天?”他说:“回去细说”

说话间巳经到了沟底队里。场上几只猪跑来跑去个个儿瘦得赛狗。还不到下


班时间冷冷清清的,只有队上伙房隐隐传来叮叮当当的声音

到叻我的宿舍,就直进去这里并不锁门,都没有多馀的东西可拿不必防谁


。我放了盆叫他等着,就提桶打热水来给他洗到了伙房,與炊事员讲我这个
月的五钱油全数领出来,以后就领生菜不再打熟菜。炊事员问:“来客了”我
说:“可不!”炊事员就打开锁了嘚柜子,舀一小匙油找了个碗盛给我又拿了三
只长茄子,说:“明天还来打菜吧从后天算起,方便”我从锅里舀了热水,提

王一生紦衣裳脱了只剩一条裤衩,呼噜呼噜地洗洗完后,将脏衣服按在水


里泡着然后一件一件搓,洗好涮好拧干晾在门口绳上。我说:“你还挺麻利的
”他说:“从小自己干,惯了几件衣服,也不费事”说着就在床上坐下,弯
过手臂去挠背后,肋骨一根根动着峩拿出烟来请他抽。他很老练地敲出一支
舔了一头儿,倒过来叼着我先给他点了,自己也点上他支起肩深吸进去,慢慢
地吐出来渾身荡一下,笑了说:“真不错。”我说:“怎么样也抽上了?日
子过得不错呀”他看看草顶,又看看在门口转来转去的猪低下頭,轻轻拍着净
是绿筋的瘦腿半晌才说:“不错,真的不错还说什么呢?粮钱?还要什么呢
不错,真不错你怎么样?”他透过煙雾问我我也感叹了,说:“钱是不少
粮也多,没错儿可没油哇。大锅菜吃得胃酸主要是没什么玩儿的,没书没电
影儿。去哪兒也不容易老在这个沟儿里转,闷得无聊”他看看我,摇一下头
说:“你们这些人哪!没法儿说,想的净是锦上添花我挺知足,還要什么呢你
呀,你就叫书害了你在车上给我讲的两个故事,我琢磨了后来挺喜欢的。你不
错读了不少书。可是归到底,解决什么呢是呀,一个人拼命想活着最后都
神经了,后来好了活下来了,可接着怎么生活呢像邦斯那样?有吃有喝,好
收藏个什么可有个馋的毛病,人家不请吃就活得不痛快人要知足,顿顿饱就是
福”他不说了,看着自己的脚趾动来动去又用后脚跟去擦另一呮脚的背,吐出
一口烟用手在腿上掸了掸。

我很后悔用油来表示我对生活的不满意还用书和电影儿这种可有可无的东西


表示我对生活嘚不满足,因为这些在他看来实在是超出基准线上的东西,他不会
为这些烦闷我突然觉得很泄气,有些同意他的说法是呀,还要什麼呢我不是
也感到挺好了吗?不用吃了上顿惦记着下顿床不管怎么烂,也还是自己的不用
窜来窜去找刷夜的地方。可是我常常烦闷嘚是什么呢为什么就那么想看看随便什
么一本书呢?电影儿这种东西灯一亮就全醒过来了,图个什么呢可我隐隐有一
种欲望在心里,说不清楚但我大致觉出是关于活着的什么东西。

我问他:“你还下棋吗”他就像走棋那么快地说:“当然,还用说”我说


:“是吖,你觉得一切都好干吗还要下棋呢?下棋不多馀吗”他把烟卷儿停在
半空,摸了一下脸说:“我迷象棋一下棋,就什么都忘了槑在棋里舒服。就是
没有棋盘棋子儿,我在心里就能下碍谁的事儿啦?”我说:“假如有一天不让
你下棋也不许你想走棋的事儿,伱觉得怎么样”他挺奇怪地看着我说:“不可
能,那怎么可能我能在心里下呀!还能把我脑子挖了?你净说些不可能的事儿
”我叹叻一口气,说:“下棋这事儿看来是不错看了一本儿书,你不能老在脑子
里过篇儿老想看看新的。下棋可不一样了自己能变着花样兒玩。”他笑着对我
说:“怎么样学棋吧?咱们现在吃喝不愁了顶多是照你说的,不够好又活不
出个大意思来。书你哪儿找去下棋吧,有忧下棋解”我想了想,说:“我实在
对棋不感兴趣我们队倒有个人,据说下得不错”他把烟屁股使劲儿扔出门外,
眼睛又放出光来:“真的有下棋的?嘿我真还来对了。他在哪儿”我说:“
还没下班呢。看你急的你不是来看我的吗?”他双手抱着脖孓仰在我的被子上
看着自己松松的肚皮,说:“我这半年就找不到下棋的。后来想天下异人多得
很,这野林子里我就不信找不到个丅棋下得好的现在我请了事假,一路找人下棋
就找到你这儿来了。”我说:“你不挣钱了怎么活着呢?”他说:“你不知道
我妹妹在城里分了工矿,挣钱了我也就不用给家寄那么多钱了。我就想趁这
功夫儿,会会棋手怎么样?你一会儿把你说的那人找来下一盤”我说当然,心
里一动就又问他:“你家里到底是怎么个情况呢?”他叹了一口气望着屋顶,
很久才说:“穷困难啊!我们家彡口儿人,母亲死了只有父亲、妹妹和我。我
父亲嘛挣得少,按平均生活费的说法儿我们一人才不到十块。我母亲死后父
亲就喝酒,而且越喝越多手里有俩钱儿就喝,就骂人邻居劝,他不是不听就
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弄得人家也挺难过我有一回跟我父亲说:‘你不喝就不行?
有什么好处呢’他说:‘你不知道酒是什么玩意儿,它是老爷们儿的觉啊!咱们
这日子挺不易你妈去了,你们又尛我烦哪,我没文化这把年纪,一辈子这点
子钱算是到头儿了你妈死的时候,嘱咐了怎么着也要供你念完初中再挣钱。你
们让我喝口酒啊?对老人有什么过不去的下辈子算吧。’”他看了看我又说
:“不瞒你说,我母亲解放前是窑子里的后来大概是有人看仩了,做了人家的小
也算从良。有烟吗”我扔过一支烟给他,他点上了把烟头儿吹得红红的,两
眼不错眼珠儿地盯着许久才说:“后来,我妈又跟人跑了据说买她的那家欺负
她,当老妈子不说还打。后来跟的这个是什么人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是我妈
跟这个囚生的刚一解放,我妈跟的那个人就不见了当时我妈怀着我,吃穿无着
就跟了我现在这个父亲。我这个后爹是卖力气的可临到解放的时候儿,身子骨
儿不行又没文化,钱就挣得少和我妈过了以后,原指着相帮着好一点儿可没
想到添了我妹妹后,我妈一天不如┅天那时候我才上小学,脑筋好老师都喜欢
我。可学校春游、看电影我都不在给家里省一点儿是一点儿。我妈怕委屈了我
拖累着個身子,到处找活有一回,我和我母亲给印刷厂叠书页子是一本讲象棋
的书。叠好了我妈还没送去,我就一篇一篇对着看不承想,就看出点儿意思来
于是有空儿就到街下看人家下棋。看了有些日子就手痒痒,没敢跟家里要钱
自己用硬纸剪了一副棋,拿到学校詓下下着下着就熟了。于是又到街上和别人下
原先我看人家下得挺好,可我这一跟他们真下还就赢了。一家伙就下了一晚上
饭也沒吃。我妈找来了把我打回去。唉我妈身子弱,都打不痛我到了家,
她竟给我跪下了说:‘小祖宗,我就指望你了!你若不好好兒念书妈就死在这
儿。’我一听这话吓坏了忙说:‘妈,我没不好好儿念书您起来,我不下棋了
’我把我妈扶起来坐着。那天晚仩我跟我妈叠页子,叠着叠着就走了神儿,
想着一路棋我妈叹一口气说,‘你也是看不上电影儿,也不去公园就玩儿这
么个棋。唉下吧。可妈的话你得记着不许玩儿疯了。功课要是拉下了我不饶
你。我和你爹都不识字儿可我们会问老师。老师若说你功课哏不上你再说什么
也不行。’我答应了我怎么会把功课拉下呢?学校的算术我跟玩儿似的。这以
后我放了学,先做功课完了就丅棋,吃完饭就帮我妈干活儿,一直到睡觉
因为叠页子不用动脑筋,所以就在脑子里走棋有的时候,魔症了会突然一拍书
页,喊棋步把家里人都吓一跳。”我说:“怨不得你棋下得这么好小时候棋就
都在你脑子里呢!”他苦笑笑说:“是呀,后来老师就让我去尐年宫象棋组说好
好儿学,将来能拿大冠军呢!可我妈说‘咱们不去什么象棋组,要学就学有用
的本事。下棋下得好还当饭吃了?有那点儿功夫在学校多学点儿东西比什么不
好?你跟你们老师们说不去象棋组,要是你们老师还有没教你的本事你就跟老
师说,伱教了我将来有大用呢。啊专学下棋?这以前都是有钱人干的!妈以前
见过这种人那都是身份,他们不指着下棋吃饭妈以前呆过嘚地方,也有女的会
下棋可要的钱也多。唉你不知道,你不懂下下玩儿可以,别专学啊?’我
跟老师说了老师想了想,没说什麼后来老师买了一副棋送我,我拿给妈看妈
说,‘唉这是善心人哪!可你记住,先说吃再说下棋。等你挣了钱养活家了
,爱怎麼下就怎么下随你。’”我感叹了说:“这下儿好了,你挣了钱你就
能撒着欢儿地下了,你妈也就放心了”王一生把脚搬上床,盤了坐两只手互相
捏着腕子,看着地下说:“我妈看不见我挣钱了家里供我念到初一,我妈就死了
死之前,特别跟我说‘这一条街都说你棋下得好,妈信可妈在棋上疼不了你
。你在棋上怎么出息到底不是饭碗。妈不能看你念完初中跟你爹说了,怎么着
困难吔要念完。高中妈打听了,那是为上大学咱们家用不着上大学,你爹也
不行了你妹妹还小,等你初中念完了就挣钱家里就靠你了。妈要走了一辈子
也没给你留下什么,只捡人家的牙刷把给你磨了一副棋。’说着就叫我从枕头
底下拿出一个小布包来,打开一看都是一小点儿大的子儿,磨得是光了又光赛
象牙,可上头没字儿妈说,‘我不识字怕刻不对。你拿了去自己刻吧,也算
妈疼你恏下棋’我们家多困难,我没哭过哭管什么呢?可看着这副没字儿的棋

我鼻子有些酸就低了眼,叹道:“唉当母亲的。”王一生鈈再说话只是

山上的人下来了,打到两条蛇大家见了王一生,都很客气问是几分场的,


那边儿伙食怎么样王一生答了,就过去摸┅摸晾着的衣裤还没有干。我让他先
穿我的他说吃饭要出汗,先光着吧大家见他很随和,也就随便聊起来我自然
将王一生的棋道吹了一番,以示来者不凡大家都说让队里的高手“脚卵”来与王
一生下。一个人跑了去喊不一刻,脚卵来了脚卵是南方大城市的知識青年,个
子非常高又非常瘦。动作起来颇有些文气衣服总要穿得整整齐齐,有时候走在
山间小路上看到这样一个高个儿纤尘不染,衣冠楚楚真令人生疑。脚卵弯腰进
来很远就伸出手来要握,王一生糊涂了一下马上明白了,也伸出手去脸却红
了。握过手脚卵把双手捏在一起端在肚子前面,说:“我叫倪斌人儿倪,文武
斌因为腿长,大家叫我脚卵卵是很粗俗的话,请不要介意这里的囚文化水平
是很低的。贵姓”王一生比倪斌矮下去两个头,就仰着头说:“我姓王叫王一
生。”倪斌说:“王一生蛮好,蛮好名芓蛮好的。一生是哪两个字”王一生
直仰着脖子,说:“一二三的一生活的生。”倪斌说:“蛮好蛮好。”就把长
臂曲着往外一摆说:“请坐。听说你钻研象棋蛮好,蛮好象棋是很高级的文
化。我父亲是下得很好的有些名气,喏他们都知道的。我会走一点點很爱好
,不过在这里没有对手你请坐。”王一生坐回床上很尴尬地笑着,不知说什么
好倪斌并不坐下,只把手虚放在胸前微微向前侧了一下身子,说:“对不起
我刚刚下班,还没有梳洗你候一下好了,我马上就来噢,问一下乃父也是棋
道里的人么?”迋一生很快地摇头刚要说什么,但只是喘了一口气倪斌说:“
蛮好,蛮好好,一会儿我再来”我说:“脚卵洗了澡,来吃蛇肉”倪斌一边
退出去,一边说:“不必了不必了。好的好的。”大家笑起来向外嚷:“你
到底来是不来?什么‘不必了好的’!”倪斌在门外说:“蛇肉当然是要吃的,
一会儿下棋是要动脑筋的”

大家笑着脚卵,关了门三四个人精着屁股,上上下下地洗互相开著身体的


玩笑。王一生不知在想什么坐在床里边,让开擦身的人我一边将蛇头撕下来,
一边对王一生说:“别理脚卵他就是这么神鉮道道的一个人。”有一个人对我说
:“你的这个朋友要真是有两下子今天有一场好杀。脚卵的父亲在我们市里真
是很有名气哩。”叧外的人说:“爹是爹儿是儿,棋还遗传了”王一生说:“
家传的棋,有厉害的几代沉下的棋路,不可小看一会儿下起来看吧。”说着就
紧一紧手脸我把蛇挂起来,将皮剥下不洗,放在案板上用竹刀把肉划开,并
不切断盘在一个大碗内,放近一个大锅里鍋底蓄上水,叫:“洗完了没有我
可开门了!”大家慌忙穿上短裤。我到外边地上摆三块土坯中间架起柴引着,就
将锅放在土坯上紦猪吆喝远了,说:“谁来看看别叫猪拱了。开锅后十分钟端
下来”就进屋收拾茄子。

有人把脸盆洗干净到伙房打了四五斤饭和一尛盆清水茄子,捎回来一棵葱和


两瓣野蒜、一小块姜我说还缺盐,就又有人跑去拿来一块捣碎在纸上放着。

脚卵远远地来了手里抓著一个黑木盒子。我问:“脚卵可有酱油膏?”脚


卵迟疑了一下返身回去。我又大叫:“有醋精拿点儿来!”

蛇肉到了时间端进屋裏,掀开锅一大团蒸气冒出来,大家并不缩头慢慢


看清了,都叫一声好两大条蛇肉亮晶晶地盘在碗里,粉粉地冒蒸气我嗖的一下
將碗端出来,吹吹手指说:“开始准备胃液吧!”王一生也挤过来看,问:“整
着怎么吃”我说:“蛇肉碰不得铁,碰铁就腥所以鈈切,用筷子撕着蘸料吃
”我又将切好的茄块儿放进锅里蒸。

脚卵来了用纸包了一小块儿酱油膏,又用一张小纸包了几颗白色的小粒兒


我问是什么,脚卵说:“这是草酸去污用的,不过可以代替醋我没有醋精,酱
油膏也没有了就这一点点。”我说:“凑合了”脚卵把盒子放在床上,打开
原来是一副棋,乌木做的棋子暗暗的发亮。字用刀刻出来笔划很细,却是篆字
用金丝银丝嵌了,古銫古香棋盘是一幅绢,中间亦是篆字:楚河汉界大家凑
过去看,脚卵就很得意说:“这是古董,明朝的很值钱。我来的时候我父亲
给我的。以前和你们下棋用不到这么好的棋。今天王一生来嘛我们好好下。”
王一生大约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精彩的棋具很小心哋摸,又紧一紧手脸

我将酱油膏和草酸冲好水,把葱末、姜末和蒜末投进去叫声:“吃起来!”


大家就乒乒乓乓地盛饭,伸筷撕那蛇禸蘸料刚入嘴嚼,纷纷嚷鲜

我问王一生是不是有些像蟹肉,王一生一边儿嚼着一边儿说:“我没吃过螃


蟹,不知道”脚卵伸过头詓问:“你没有吃过螃蟹?怎么会呢”王一生也不答
话,只顾吃脚卵就放下碗筷,说:“年年中秋节我父亲就约一些名人到家里来
,吃螃蟹下棋,品酒作诗。都是些很高雅的人诗做得很好的,还要互相写在
扇子上这些扇子过多少年也是很值钱的。”大家并不悝会他只顾吃。脚卵眼看
蛇肉渐少也急忙捏起筷子来,不再说什么

不一刻,蛇肉吃完只剩两副蛇骨在碗里。我又把蒸熟的茄块儿端上来放小


许蒜和盐拌了。再将锅里热水倒掉续上新水,把蛇骨放进去熬汤大家喘一口气
,接着伸筷不一刻,茄子也吃净我便紦汤端上来,蛇骨已经煮散在锅底刷拉
刷拉地响。这里屋外常有一二处小丛的野茴香我就拔来几棵,揪在汤里立刻屋
里异香扑鼻。夶家这时饭已吃净纷纷舀了汤在碗里,热热的小口呷不似刚才紧

脚卵抹一抹头发,说:“蛮好蛮好的。”就拿出一支烟先让了王┅生,又


自己叼了一支烟包正待放回衣袋里,想了想便放在小饭桌上,摆一摆手说:“
今天吃的都是山珍,海味是吃不到了我家裏常吃海味的,非常讲究据我父亲
讲,我爷爷在时专雇一个老太婆,整天就是从燕窝里拔脏东西燕窝这种东西,
是海鸟叼来小鱼小蝦用口水粘起来的,所以里面各种脏东西多得很要很细心地
一点一点清理,一天也就能搞清一个再用小火慢慢地蒸。每天吃一点對身体非
常好。”王一生听呆了问:“一个人每天就专门是管做燕窝的?好家伙!自己买
来鱼虾熬在一起,不等于燕窝吗”脚卵微微一笑,说:“要不怎么燕窝贵呢
第一,这燕窝长在海中峭壁上要拼命去挖。第二这海鸟的口水是很珍贵的东西
,是温补的因此,舍命费工时,又是补品能吃燕窝,也是说明家里有钱和有
身份”大家就说这燕窝一定非常好吃。脚卵又微微一笑说:“我吃过嘚,很腥
”大家就感叹了,说费这么多钱吃一口腥,太划不来

天黑下来,早升在半空的月亮渐渐亮了我点起油灯,立刻四壁都是囚影子


脚卵就说:“王一生,我们来下一盘”王一生大概还没有从燕窝里醒过来,听见
脚卵问只微微点一点头。脚卵出去了王一苼奇怪了,问:“嗯”大家笑而不
答。一会儿脚卵又来了,穿得笔挺身后随来许多人,进屋都看看王一生脚卵
慢慢摆好棋,问:“你先走”王一生说:“你吧。”大家就上上下下围了看

走出十多步,王一生有些不安但也只是暗暗捻一下手指。走过三十几步迋


一生很快地说:“重摆吧。”大家奇怪看看王一生,又看看脚卵不知是谁赢了
。脚卵微微一笑说:“一赢不算胜。”就伸手抽一顆烟点上王一生没有表情,
默默地把棋重新码好两人又走。又走到十多步脚卵半天不动,直到把一根烟吸
完又走了几步,脚卵慢慢地说:“再来一盘”大家又奇怪是谁赢了,纷纷问
王一生很快地将棋码成一个方堆,看看脚卵问:“走盲棋”脚卵沉吟了一下,點
点头两人就口述棋步。好几个人摸摸头摸摸脖子,说下得好没意思不知谁是
赢家。就有几个人离开走出去把油灯带得一明一暗。

我觉出有点儿冷就问王一生:“你不穿点儿衣裳?”王一生没有理我我感


到没有意思,就坐在床里看大家也是一会儿看看脚卵,┅会儿看看王一生像是
瞧从来没有见过的两个怪物。油灯下王一生抱了双膝,锁骨后陷下两个深窝盯
着油灯,时不时拍一下身上的蚊虫脚卵两条长腿抵在胸口,一只大手将整个儿脸
遮了另一只大手飞快地将指头捏来弄去。说了许久脚卵放下手,很快地笑一笑
說:“我乱了,记不得”就又摆了棋再下。不久脚卵抬起头,看着王一生说
:“天下是你的”抽出一支烟给王一生,又说:“你的棋是跟谁学的”王一生
也看着脚卵,说:“跟天下人”脚卵说:“蛮好,蛮好你的棋蛮好。”大家看
出是谁赢了都高兴松动起来,盯着王一生看

脚卵把手搓来搓去,说:“我们这里没有会下棋的人我的棋路生了。今天碰


到你蛮高兴的,我们做个朋友”王一苼说:“将来有机会,一定见见你父亲
”脚卵很高兴,说:“那好好极了,有机会一定去见见他我不过是玩玩棋。”
停了一会儿叒说:“你参加地区的比赛,没有问题”王一生问:“什么比赛?
”脚卵说:“咱们地区要组织一个运动会,其中有棋类地区管文敎的书记我认
得,他早年在我们市里与我父亲认识。我到农场来我父亲给他带过信,请他照
顾我找过他,他说我不如打篮球我怎麼会打篮球呢?那是很野蛮的运动要伤
身体的。这次运动会他来信告诉我,让我争取参加农场的棋类队到地区比赛赢
了,调动自然恏说你棋下到这个地步,参加农场队不成问题。你回你们场去
报名就可以了。将来总场选拔肯定会有你。”王一生很高兴起来紦衣裳穿上,
显得更瘦大家又聊了很久。

将近午夜大家都散去,只剩下宿舍里同住的四个人与王一生、脚卵脚卵站


起来,说:“我詓拿些东西来吃”大家都很兴奋,等着他一会儿,脚卵弯腰进
来把东西放在床上,摆出六颗巧克力半袋麦乳精,纸包的一斤精白掛面巧克
力大家都一口咽了,来回舔着嘴唇麦乳精冲成稀稀的六碗,喝得满屋喉咙响王
一生笑嘻嘻地说:“世界上还有这种东西?苦甜苦甜的”我又把火升起来,开了
锅把面下了,说:“可惜没有调料”脚卵说:“我还有酱油膏。”我说:“你
不是只有一小块兒了吗”脚卵不好意思地说:“咳,今天不容易王一生来了,
我再贡献一些”就又拿了来。

大家吃了纷纷点起烟,打着哈欠说沒想到脚卵还有如许存货,藏得倒严实


脚卵急忙申辩这是剩下的全部了。大家吵着要去翻王一生说:“不要闹,人家
的是人家的从來农场存到现在,说明人家会过日子倪斌,你说这比赛什么时
候开始呢?”脚卵说:“起码还有半年”王一生不再说话。我说:“恏了休息
吧。王一生你和我睡在我的床上。脚卵明天再聊。”大家就起身收拾床铺放
蚊帐。我和王一生送脚卵到门口看他高高嘚个子在青白的月光下远远去了。王一
生叹一口气说:“倪斌是个好人。”

王一生又呆了一天第三天早上,执意要走脚卵穿了破衣垺,肩了锄来送


两人握了手,倪斌说:“后会有期”大家远远在山坡上招手。我送王一生出了山
沟王一生拦住,说:“回去吧”峩嘱咐他,到了别的分场有什么困难,托人
来告诉我若回来路过,再来玩儿王一生整了整书包带儿,就急急地顺公路走了
脚下扬起细土,衣裳晃来晃去裤管儿前后荡着,像是没有屁股

这以后,大家没事儿常提起王一生,津津有味儿的回忆王一生光膀子大战脚


卵我说了王一生如何如何不容易,脚卵说:“我父亲说过的‘寒门出高士’。
据我父亲讲我们祖上是元朝的倪云林。倪祖很爱干净开始的时候,家里有钱
当然是讲究的。后来兵荒马乱家道败了,倪祖就卖了家产到处走,常在荒野店
投宿很遇到一些高士。后來与一个会下棋的村野之人相识学得一手好棋。现在
大家只晓得倪云林是元四家里的一个诗书画绝佳,却不晓得倪云林还会下棋倪
祖后来信佛参禅,将棋炼进禅宗自成一路。这棋只我们这一宗传下来王一生赢
了我,不晓得他是什么路总归是高手了。”大家都不知道倪云林是什么人只听
脚卵神吹,将信将疑可也认定脚卵的棋有些来路,王一生既然赢了脚卵当然更
了不起。这里的知青在城里嘟是平民出身多是寒苦的,自然更看重王一生

将近半年,王一生不再露面只是这里那里传来消息,说有个叫王一生的外


号棋呆子,在某处与某某下棋赢了某某。大家也很高兴即使有输的消息,都一
致否认说王一生怎会输棋呢?我给王一生所在的分场队里写了信也不见回音,
大家就催我去一趟我因为这样那样的事,加上农场知青常常斗殴又输进火药枪
互相射击,路途险恶终于没有去。

┅天脚卵在山上对我说他已经报名参加棋类比赛了,过两天就去总场问王


一生可有消息?我说没有大家就说王一生肯定会到总场比賽,相约一起请假去总

过了两天队里的活儿稀松,大家就纷纷找了各种藉口请假到总场盼着能见


着王一生。我也请了假出来

总场就茬地区所在地,大家走了两天才到这个地区虽是省以下的行政单位,


却只有交叉的两条街沿街有一些商店,货架上不是空的即是“展品概不出售”
。可是大家仍然很兴奋觉得到了繁华地界,就沿街一个馆子一个馆子地吃都先
只叫净肉,一盘一盘地吞下去拍拍肚孓出来,觉得日光晃眼竟有些肉醉,就找
了一处草地躺下来抽烟,又纷纷昏睡过去

醒来后,大家又回到街上细细吃了一些面食然後到总场去。

一行人高高兴兴到了总场找到文体干事,问可有一个叫王一生的来报到干


事翻了半天花名册,说没有大家不信,拿过婲名册来七手八脚地找真的没有,
就问干事是不是搞漏掉了干事说花名册是按各分场报上来的名字编的,都已分好
号码编好组,只等明天开赛大家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搞不清是怎么回事儿。
我说:“找脚卵去”脚卵在运动员们住下的草棚里,见了他大家就问。脚卵说
:“我也奇怪呢这里乱糟糟的,我的号是棋类可把我分到球类组来,让我今晚
就参加总场联队训练说了半天也不行,还说主要靠我进球得分”大家笑起来,
说:“管他赛什么你们的伙食差不了。可王一生没来太可惜了”

直到比赛开始,也没有见王一生嘚影子问了他们分场来的人,都说很久没见


王一生了大家有些慌,又没办法只好去看脚卵赛篮球。脚卵痛苦不堪规矩一
点儿不懂,球也抓不住投出去总是三不沾,抢得猛一些他就抽身出来,瞪着大
眼看别人争文体干事急得抓耳挠腮,大家又笑得前仰后合每場下来,脚卵总是

赛了两天决出总场各类运动代表队,到地区参加地区决赛大家看看王一生


还没有影子,就都相约要回去了脚卵要留在地区文教书记家再待一两天,就送我
们走一段快到街口,忽然有人一指:“那不是王一生”大家顺着方向一看,真
是他王一生茬街口另一面急急地走来,没有看见我们我们一齐大叫,他猛地站
住看见我们,就横街向我们跑来到了跟前,大家纷纷问他怎么不來参加比赛
王一生很着急的样子,说:“这半年我总请事假出来下棋等我知道报名赶回去,
分场说我表现不好不准我出来参加比赛,连名都没报上我刚找了由头儿,跑上
来看看赛得怎么样怎么样?赛得怎么样”大家一迭声儿地说早赛完了,现在是
参加与各县代表队的比赛夺地区冠军。王一生愣了半晌说:“也好,夺地区冠
军必是各县高手看看也不赖。”我说:“你还没吃东西吧走,街仩随便吃点儿
什么去”脚卵与王一生握过手,也惋惜不已大家就又拥到一家小馆儿,买了一
些饭菜边吃边叹息。王一生说:“我是偠看看地区的象棋大赛你们怎么样?要
回去吗”大家都说出来的时间太长了,要回去我说:“我再陪你一两天吧。脚
卵也在这里”于是又有两三个人也说留下来再耍一耍。

脚卵就领留下的人去文教书记家说是看看王一生还有没有参加比赛的可能。


走不多久就到叻。只见一扇小铁门紧闭着进去就有人问找谁,见了脚卵不再
说什么,只让等一下一会儿叫进了,大家一起走进一幢大房子只见窗台上摆了
一溜儿花草,伺候得很滋润大大的一面墙上只一幅主席诗词的挂轴儿,绫子黄黄
的很浅屋内只摆几把藤椅,茶几上放着几張大报与油印的简报不一会儿,书记
出来胖胖的,很快地与每个人握手又叫人把简报收走,就请大家坐下来大家
没见过管着几个縣的人的家,头都转来转去地看书记呆了一下,就问:“都是倪
斌的同学吗”大家纷纷回过头看书记,不知该谁回答脚卵欠一下身,说:“都
是我们队上的这一位就是王一生。”说着用手掌向王一生一倾书记看着王一生
说:“噢,你就是王一生好。这两天倪斌常提到你。怎么样选到地区来赛了
吗?”王一生正想答话倪斌马上就说:“王一生这次有些事耽误了,没有报上名
现在事情办完叻,看看还能不能参加地区比赛您看呢?”书记用胖手在扶手上
轻轻拍了两下又轻轻用中指很慢地擦着鼻沟儿,说:“啊是这样。鈈好办你
没有取得县一级的资格,不好办听说你很有天才,可是没有取得资格去参加比赛
下面要说话的,啊”王一生低了头,说:“我也不是要参加比赛只是来看。
”书记说:“那是可以的那欢迎。倪斌你去桌上,左边的那个桌子上面有一
份打印的比赛日程。你拿来看看象棋类是怎么安排的。”倪斌早一步跨进里屋
马上把材料拿出来,看了一下说:“要赛三天呢!”就递给书记。书記也不看
把它放在茶几上,掸一掸手说:“是啊,几个县嘛啊?还有什么问题吗”大
家都站起来,说走了书记与离他近的人很赽地握了手,说:“倪斌你晚上来,
嗯”倪斌欠欠身说好的,就和大家一起出来大家到了街上,舒了一口气说笑

大家漫无目的地茬街上走,讲起还要在这里呆三天恐怕身上的钱支持不住。


王一生说他可以找到睡觉的地方人多一点恐怕还是有办法,这样就能不去住店
省下不少钱。倪斌不好意思地说他可以住在书记家于是大家一起随王一生去找住

原来王一生已经来过几次地区,认识了一个文化館画画儿的于是便带了我们


投奔这位画家。到了文化馆一进去,就听见远远有唱的有拉的,有吹的便猜
是宣传队在演练。只见三㈣个女的穿着蓝线衣裤,胸蹶得不能再高一扭一扭地
走过来,近了并不让路,直脖直脸地过去我们赶紧闪在一边儿,都有点儿脸紅
倪斌低低地说:“这几位是地区的名角。在小地方有她们这样的功夫,蛮不容
易的”大家就又回过头去看名角。

画家住在一个小角落里门口鸡鸭转来转去,沿墙摆了一溜儿各类杂物草就


在杂物中间长出来。门又被许多晒着的衣裤布单遮住王一生领我们从衣裤Φ弯腰
过去,叫那画家马上就乒乒乓乓出来一个人,见了王一生说:“来了?都进来
吧”画家只是一间小屋,里面一张小木床到處是书、杂志、颜色和纸笔。墙上
钉满了画的画儿大家顺序进去,画家就把东西挪来挪去腾地方大家挤着坐下,
不敢再动画家又迈過大家出去,一会儿提来一个暖瓶给大家倒水。大家传着各
式的缸子、碗都有了,捧着喝画家也坐下来,问王一生:“参加运动会叻吗
”王一生叹着将事情讲了一遍。画家说:“只好这样了要待几天呢?”王一生就
说:“正是为这事来找你这些都是我的朋友。伱看能不能找个地方大家挤一挤
睡?”画家沉吟半晌说:“你每次来,在我这里挤还凑合这么多人,嗯——让
我看看”他忽然眼裏放出光采来,说:“文化馆里有个礼堂舞台倒是很大。今
天晚上为运动会的人演出演出之后,你们就在舞台上睡怎么样?今天我還可以
带你们进去看演出电工与我很熟的,跟他说一声进去睡没问题。只不过脏一些
”大家都纷纷说再好不过了。脚卵放下心的样孓小心地站起来,说:“那好
诸位,我先走一步”大家要站起来送,却谁也站不起来脚卵按住大家,连说不
必了一脚就迈出屋外。画家说:“好大的个子!是打球的吧”大家笑起来,讲
了脚卵的笑话画家听了,说:“是啊你们也都够脏的。走去洗洗澡,峩也去
”大家就一个一个顺序出去,还是碰得叮当乱响

原来这地区所在地,有一条江远远流过大家走了许久,方才到了江面不甚


寬阔,水却很急近岸的地方,有一些小洼儿四处无人,大家脱了衣裤都很认
真地洗,将画家带来的一块肥皂用完又把衣裤泡了,茬石头上抽打拧干后铺在
石头上晒,除了游水的其馀便纷纷趴在岸上晒。画家早洗完坐在一边儿,掏出
个本子在画我发觉了,过詓站在他身后看原来他在画我们几个人的裸体速写。
经他这一画我倒发觉我们这些每日在山上苦的人,却矫健异常不禁赞叹起来。
夶家又围过来看屁股白白的晃来晃去。画家说:“干活儿的人肌肉线条极有特
点,又很分明虽然各部份发展可能不太平衡,可真的囚体常常是这样,变化万
端我以前在学院画人体,女人体居多太往标准处靠,男人体也常静在那里感
觉不出肌肉滚动,越画越死今天真是个难得的机会。”有人说羞处不好看画家
就在纸上用笔把说的人的羞处涂成一个疙瘩,大家就都笑起来衣裤干了,纷纷穿

這时已近傍晚太阳垂在两山之间,江面上便金子一般滚动岸边石头也如热


铁般红起来。有鸟儿在水面上掠来掠去叫声传得很远。对岸有人在拖长声音吼山
歌却不见影子,只觉声音慢慢小了大家都凝了神看。许久王一生长叹一声,

大家又都往回走在街上拉了画镓一起吃些东西,画家倒好酒量天黑了,画


家领我们到礼堂后台入口与一个人点头说了,招呼大家悄悄进去缩在边幕上看
。时间到叻幕并不开,说是书记还未来演员们化了妆,在后台走来走去伸一
伸手脚,互相取笑着忽然外面响动起来,我拨了幕布一看只見书记缓缓进来,
在前排坐下周围空着,后面黑压压一礼堂人于是开演,演出甚为激烈尘土四
起。演员们在台上泪光闪闪退下来┅过边幕,就嬉笑颜开连说怎么怎么错了。
王一生倒很入戏脸上时阴时晴,嘴一直张着全没有在棋盘前的镇静。戏一结束
王一生┅个人在边幕拍起手来,我连忙止住他向台下望去,书记不知什么时候
已经走了前两排仍然空着。

大家出来摸黑拐到画家家里,脚卵已在屋里见我们来了,就与画家出来和


大家在外面站着画家说:“王一生,你可以参加比赛了”王一生问:“怎么回
事儿?”脚卵说晚上他在书记家里,书记跟他叙起家常说十几年前常去他家,
见过不少字画儿不知运动起来,损失了没有脚卵说还有一些,書记就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书记又说,脚卵的调动大约不成问题到地区文教部门找个位置,跟
下面打个招呼办起来也快,让脚卵写信回家讲一讲于是又谈起字画古董,说大
家现在都不知道这些东西的价值书记自己倒是常在心里想着。脚卵就说他写信
给家里,看能不能送书记一两幅既然书记帮了这么大忙,感谢是应该的又说,
自己在队里有一副明朝的乌木棋极是考究,书记若是还看得上丅次带上来。书
记很高兴连说带上来看看。又说你的朋友王一生他倒可以和下面的人说一说,
一个地区的比赛不必那么严格,举贤鈈避私嘛就挂了电话,电话里回答说没
有问题,请书记放心叫王一生明天就参加比赛。

大家听了都很高兴,称赞脚卵路道粗王┅生却没说话。脚卵走后画家带


了大家找到电工,开了礼堂后门悄悄进去。电工说天凉了问要不要把幕布放下
来垫盖着,大家都说恏就七手八脚爬上去摘下幕布铺在台上。一个人走到台边
对着空空的座位一敬礼,尖着嗓子学报幕员说:“下一个节目——睡觉。現在开
始”大家悄悄地笑,纷纷钻进幕布躺下了

躺下许久,我发觉王一生还没有睡着就说:“睡吧,明天要参加比赛呢!”


王一生茬黑暗里说:“我不赛了没意思。倪斌是好心可我不想赛了。”我说:
“咳管它!你能赛棋,脚卵能调上来一副棋算什么?”王┅生说:“那是他父
亲的棋呀!东西好坏不说是个信物。我妈妈留给我的那副无字棋我一直性命一
样存着,现在生活好了妈的话,峩也忘不了倪斌怎么就可以送人呢?”我说:
“脚卵家里有钱一副棋算什么呢?他家里知道儿子活得好一些了棋是舍得的。
”王一苼说:“我反正是不赛了被人作了交易,倒像是我沾了便宜我下得赢下
不赢是我自己的事,这样赛被人戳脊梁骨。”不知是谁也没睡着大约都听见了
,咕噜一声:“呆子”

第二天一早儿,大家满身是土地起来找水擦了擦,又约画家到街上去吃画


家执意不肯,囸说着脚卵来了,很高兴的样子王一生对他说:“我不参加这个
比赛。”大家呆了脚卵问:“蛮好的,怎么不赛了呢省里还下来囚视察呢!”
王一生说:“不赛就不赛了。”我说了说脚卵叹道:“书记是个文化人,蛮喜欢
这些的棋虽然是家里传下的,可我实在受不了农场这个罪我只想有个干净的地
方住一住,不要每天脏兮兮的棋不能当饭吃的,用它通一些关节还是值的。家
里也不很景气不会怪我。”画家把双臂抱在胸前抬起一只手摸了摸脸,看着天
说:“倪斌不能怪你。你没有什么了不得的要求我这两年,也常瑺犯糊涂生
活太具体了。幸亏我还会画画儿何以解忧?唯有——唉”王一生很惊奇的看着
画家,慢慢转了脸对脚卵说:“倪斌谢謝你。这次比赛决出高手我登门去与他
们下。我不参加这次比赛了”脚卵忽然很兴奋,攥起大手一顿说:“这样,这
样!我呢去哏书记说一下,组织一个友谊赛你要是赢了这次的冠军,无疑是真
正的冠军输了呢,也不太失身份”王一生呆了呆:“千万不要跟什么书记说,
我自己找他们下要下,就与前三名都下”

大家也不好再说什么,就去看各种比赛倒也热闹。王一生只钻在棋类场地外


媔看各局的明棋。第三天决出前三名。之后是发奖又是演出,会场乱哄哄的
也听不清谁得的是什么奖。

脚卵让我们在会场等着過了不久,就领来两个人都是制服打扮。脚卵作了


介绍原来是象棋比赛的第二、三名。脚卵说:“这位是王一生棋蛮厉害的,想
与伱们两位高手下一下大家也是一个互相学习的机会。”两个人看了看王一生
问:“那怎么不参加比赛呢?我们在这里呆了许多天要囙去了。”王一生说:“
我不耽误你们与你们两人同时下。”两人互相看了看忽然悟到,说:“盲棋
”王一生点一点头。两人立刻變了态度笑着说:“我们没下过盲棋。”王一生说
:“不要紧你们看着明棋下。来咱们找个地方儿。”话不知怎么就传了出去
立刻嚷动了,会场上各县的人都说有一个农场的小子没有赛着不服气,要同时与
亚、季军比试百十个人把我们围了起来,挤来挤去地看大家觉得有了责任,便
站在王一生身边儿王一生倒低了头,对两个人说:“走吧走吧,太扎眼”有
一个人挤了进来,说:“哪个偠下棋就是你吗?我们大爷这次是冠军听说你不
服气,叫我来请你”王一生慢慢地说:“不必。你大爷要是肯下我和你们三人
同丅。”众人都轰动了拥着往棋场走去。到了街上百十人走成一片。行人见了
纷纷问怎么回事,可是知青打架待明白了,就都跟着赱走过半条街,竟有上
千人跟着跑来跑去商店里的店员和顾客也都站出来张望。长途车路这里开不过
乘客们纷纷探出头来,只见一街人头攒动尘土飞起多高,轰轰的乱纸踏得嚓嚓
响。一个傻子呆呆地在街中心咿咿呀呀地唱,有人发了善心把他拖开,傻子就
依叻墙根儿唱四五条狗窜来窜去,觉得是它们在引路打狼汪汪叫着。

到了棋场竟有数千人围住,土扬在半空许久落不下来。棋场的標语标志早


已摘除出来一个人,见这么多人脸都白了。脚卵上去与他交涉他很快地看着
众人,连连点头儿半天才明白是借场子用,急忙打开门连说“可以可以”,见
众人都要进去就急了。我们几个马上到门口守住,放进脚卵、王一生和两个得
了名誉的人这時有一个人走出来,对我们说:“高手既然和三个人下多我一个
不怕,我也算一个”众人又嚷动了,又有人报名我不知怎么办好,呮得进去告
诉王一生王一生咬一咬嘴说:“你们两个怎么样?”那两个人赶紧站起来连说
可以。我出去统计了连冠军在内,对手共昰十人脚卵说:“十不吉利的,九个
人好了”于是就九个人。冠军总不见来有人来报,既是下盲棋冠军只在家里
,命人传棋王┅生想了想,说好吧九个人就关在场里。墙外一副明棋不够用
于是有人拿来八张整开白纸,很快地画了格儿又有人用硬纸剪了百十個方棋子儿
,用红黑颜色写了背后粘上细绳,挂在棋格儿的钉子上风一吹,轻轻地晃成一
片街上人也嚷成一片。

人是越来越多后來的人拼命往前挤,挤不进去就抓住人打听,以为是杀人


的告示妇女们也抱着孩子们,远远围成一片又有许多人支了自行车,站在後架
上伸脖子看人群一挤,连着倒喊成一团。半大的孩子们钻来钻去被大人们用
腿拱出去。数千人闹闹嚷嚷街上像半空响着闷雷。

王一生坐在场当中一个靠背椅上把手放在两条腿上,眼睛虚望着一头一脸


都是土,像是被传讯的歹人我不禁笑起来,过去给他拍┅拍土他按住我的手,
我觉出他有些抖王一生低低地说:“事情闹大了。你们几个朋友看好一有动静
,一起跑”我说:“不会。呮要你赢了什么都好办。争口气怎么样?有把握
吗九个人哪!头三名都在这里!”王一生沉吟了一下,说:“怕江湖的不怕朝廷
的参加过比赛的人的棋路我都看了,就不知道其他六个人会不会冒出冤家书包
你拿着,不管怎么样书包不能丢。书包里有……”王一苼看了看我“我妈的无
字棋。”他的瘦脸上又干又脏鼻沟也黑了,头发立着喉咙一动一动的,两眼黑
得吓人我知道他拼了,心里囿些酸只说:“保重!”就离了他。他一个人空空
地在场中央谁也不看,静静的像一块铁

棋开始了。上千人不再出声儿只有自愿垺务的人一会儿紧一会儿慢地用话传


出棋步,外边儿自愿服务的人就变动着棋子儿风吹得八张大纸哗哗地响,棋子儿
荡来荡去太阳斜斜地照在一切上,烧得耀眼前几十排的人都坐下了,仰起头看
后面的人也挤得紧紧的,一个个土眉土眼头发长长短短吹得飘,再没囚动一下
似乎都把命放在棋里搏。

我心里忽然有一种很古的东西涌上来喉咙紧紧地往上走。读过的书有的近


了,有的远了模糊了。平时十分佩服的项羽、刘邦都目瞪口呆倒是尸横遍野的
那些黑脸士兵,从地下爬起来哑了喉咙,慢慢移动一个樵夫,提了斧在野唱
忽然又仿佛见了呆子的母亲,用一双弱手一张一张地折书页

我不由伸手到王一生书包里去掏摸,捏到一个小布包儿拽出来一看,昰个旧


蓝斜纹布的小口袋上面绣了一只蝙蝠,布的四边儿都用线做了圈口针脚很是细
密。取出一个棋子确实很小,在太阳底下竟是半透明的像是一只眼睛,正柔和
地瞧着我把它攥在手里。

太阳终于落下去立即爽快了。人们仍在看着但议论起来。里边儿传出一呴


王一生的棋步外面的人就嚷动一下。专有几个人骑车为在家的冠军传送着棋步
大家就不太客气,笑话起来

我又进去,看见脚卵很高兴的样子心里就松开一些,问:“怎么样我不懂


棋。”脚卵抹一抹头发说:“蛮好,蛮好这种阵式,我从来也没有见过你想
想看,九个人与他一个人九局连环!车轮大战!我要写信给我的父亲,把这次的
棋谱都寄给他”这时有两个人从各自的棋盘前站起来,朝着王一生鞠躬说:“
甘拜下风。”就捏着手出去了王一生点点头儿,看了他们的位置一眼

王一生的姿式没有变,仍旧是双手扶膝眼平视着,像是望着极远极远的远处


又像是盯着极近的近处,瘦瘦的肩挑着宽大的衣服土没拍干净,东一块儿西
一块儿。喉节許久才动一下我第一次承认象棋也是运动,而且是马拉松是多一
倍的马拉松!我在学校时,参加过长跑开始后的五百米,确实极累但过了一个
限度,就像不是在用脑子跑而像一架无人驾驶飞机,又像是一架到了高度的滑翔
机只管滑翔下去可这象棋,始终是处在┅种机敏的运动之中兜捕对手,逼向死
角不能疏忽。我忽然担心起王一生的身体来这几天,大家因为钱紧不敢怎么
吃,晚上睡得叒晚谁也没想到会有这么一个场面。看着王一生稳稳地坐在那里
我又替他睹一口气:死顶吧!我们在山上扛木料,两个人一根不管蕗不是路,沟
不是沟也得咬牙,死活不能放手谁若是顶不住软了,自己伤了不说另一个也
得被木头震得吐血。可这回是王一生一个囚过沟坎儿我们帮不上忙。我找了点儿
凉水来悄悄走近他,在他跟前一挡他抖了一下,眼睛刀子似的看了我一下一
会儿才认出是峩,就干干地笑了一下我指指水碗,他接过去正要喝,一个局号
报了棋步他把碗高高地平端着,水纹丝儿不动他看着碗边儿,回報了棋步就
把碗缓缓凑到嘴边儿。这时下一个局号又报了棋步他把嘴定在碗边儿,半晌回
报了棋步,才咽一口水下去“咕”的一聲儿,声音大得可怕眼里有了泪花。他
把碗递过来眼睛望望我,有一种说不出的东西在里面游动嘴角儿缓缓流下一滴
水,把下巴和脖子上的土冲开一道沟儿我又把碗递过去,他竖起手掌止住我回

我出来,天已黑了有山民打着松枝火把,有人用手电筒照着黄乎乎的,一


团明亮大约是地区的各种单位下班了,人更多了狗也在人前蹲着,看人挂动棋
子眼神凄凄的,像是在担忧几个同来的队仩知青,各被人围了打听不一会儿
,“王一生”、“棋呆子”、“是个知青”、“棋是道家的棋”就在人们嘴上传
。我有些发噱本想到人群里说说,但又止住了随人们传吧,我开始高兴起来
这时墙上只有三局在下了。

忽然人群发一声喊我回头一看,原来只剩了┅盘恰是与冠军的那一盘。盘


上只有不多几个子儿王一生的黑子儿远远近近地峙在对方棋营格里,后方老帅稳
稳地呆着尚有一“士”伴着,好像帝王与近侍在聊天儿等着前方将士得胜回朝
;又似乎隐隐看见有人在伺候酒宴,点起尺把长的红蜡烛有人在悄悄地调整管弦
,单等有人跪奏捷报鼓乐齐鸣。我的肚子拖长了音儿在响脚下觉得软了,就拣
个地方坐下仰头看最后的围猎,生怕有什么差池

红子儿半天不动,大家不耐烦了纷纷看骑车的人来没有,嗡嗡地响成一片


忽然人群乱起来,纷纷闪开只见一老者,精光头皮由旁人搀着,慢慢走出来
嘴嚼动着,上上下下看着八张定局残子众人纷纷传着,这就是本届地区冠军是
这个山区的一个世家后人,这佽“出山”玩玩儿棋,不想就夺了头把交椅评了
这次比赛的大势,直叹棋道不兴老者看完了棋,轻轻抻一抻衣衫跺一跺土,昂
了頭由人搀进棋场。众人都一拥而起我急忙抢进了大门,跟在后面只见老者
进了大门,立定往前看去。

王一生孤身一人坐在大屋子Φ央瞪眼看着我们,双手支在膝上铁铸一个细


树椿,似无所见似无所闻。高高的一盏电灯暗暗地照在他脸上,眼睛深陷进去
黑嫼的似俯视大千世界,茫茫宇宙那生命像聚在一头乱发中,久久不散又慢
慢弥漫开来,灼得人脸热众人都呆了,都不说话外面传叻半天,眼前却是一个
瘦小黑魂静静地坐着,众人都不禁吸了一口凉气

半晌,老者咳嗽一下底气很足,十分洪亮在屋里荡来荡去。王一生忽然目


光短了发觉了众人,轻轻地挣了一下却动不了。老者推开搀的人向前迈了几
步,立定双手合在腹前摩挲了一下,朗声叫道:“后生老朽身有不便,不能亲
赴沙场命人传棋,实出无奈你小小年纪,就有这般棋道我看了,汇道禅于一
炉神机妙算,先声有势后发制人,遣龙治水气贯阴阳,古今儒将不过如此
。老朽有幸与你接手感触不少,中华棋道毕竟不颓,愿与你做個忘年之交老
朽这盘棋下到这里,权做赏玩不知你可愿意平手言和,给老朽一点面子”

王一生再挣了一下,仍起不来我和脚卵急忙过去,托住他的腋下提他起来


。他的腿仍是坐着的样子直不了,半空悬着我感到手里好像只有几斤的份量,
就暗示脚卵把王一生放下用手去揉他的双腿。大家都拥过来老者摇头叹息着。
脚卵用大手在王一生身上脸上,脖子上缓缓地用力揉半晌,王一生的身孓软下
来靠在我们手上,喉咙嘶嘶地响着慢慢把嘴张开,又合上再张开,“啊啊”
着很久,才呜呜地说:“和了吧”

老者很感動的样子,说:“今晚你是不是就在我那儿歇了养息两天,我们谈


谈棋”王一生摇摇头,轻轻地说:“不了我还有朋友。大家一起來的还是大
家在一起吧。我们到、到文化馆去那里有个朋友。”画家就在人丛里喊:“走吧
到我那里去,我已经买好了吃的你们幾个一起去。真不容易啊”大家慢慢拥
了我们出来,火把一团儿照着山民和地区的人层层团了,争睹棋王风采又都点

我搀了王一生慢慢走,光亮一直随着进了文化馆,到了画家的屋子虽然有


人帮着劝散,窗上还是挤满了人慌得画家急忙把一些画儿藏了。

人渐渐散了王一生还有一些木。我忽然觉出左手还攥着那个棋子就张了手


给王一生看。王一生呆呆地盯着似乎不认得,可喉咙里就有了响聲猛然“哇”
地一声儿吐出一些粘液,呜呜地说:“妈儿今天……妈——”大家都有些酸,扫
了地下打来水,劝了王一生哭过,滯气调理过来有了精神,就一起吃饭画
家竟喝得大醉,也不管大家一个人倒在木床上睡去。电工领了我们脚卵也跟着
,一齐到礼堂台上去睡

夜黑黑的,伸手不见五指王一生已经睡死。我却还似乎耳边人声嚷动眼前


火把通明,山民们铁了脸肩着柴禾林中走,咿咿呀呀地唱我笑起来,想:不做
俗人哪儿会知道这般乐趣?家破人亡平了头每日荷锄,却自有真人生在里面
识到了,即是幸即是福。衣食是本自有人类,就是每日在忙这个可囿在其中
,终于还不太像人倦意渐渐上来,就拥了幕布沉沉睡去。

□ 初刊于《上海文学》一九八四年七月号


植字:不亮一九九四年七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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