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黑大绒的云子卷卷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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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是难耐的夏日还是想出去走走看看,向北走吧也许会去呼兰看看,粗砺的《呼兰河传》甩也甩不开:
    严冬一封锁了大地的时候则大地满地裂着口。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几尺长的
一丈长的,还有好几丈长的它们毫无方姠地,便随时随地只要严冬一到,大地就裂
    年老的人一进屋用扫帚扫着胡子上的冰溜,一面说:
    赶车的车夫顶着三星,绕着大鞭子赱了六七十里天刚一蒙亮,进了大车店第
一句话就向客栈掌柜的说:
    “好厉害的天啊!小刀子一样。”
    等进了栈房摘下狗皮帽子来,抽一袋烟之后伸手去拿热馒头的时候,那伸出来
的手在手背上有无数的裂口
    卖豆腐的人清早起来沿着人家去叫卖,偶一不慎就把盛豆腐的方木盘贴在地上拿
不起来了,被冻在地上了
    卖馒头的老头,背着木箱子里边装着热馒头,太阳一出来就在街上叫唤。他刚
┅从家里出来的时候他走的快,他喊的声音也大可是过不了一会,他的脚上挂了掌
子了在脚心上好像踏着一个鸡蛋似的,圆滚滚的原来冰雪封满了他的脚底了。他走
起来十分的不得力若不是十分的加着小心,他就要跌倒了就是这样,也还是跌倒的
跌倒了是不佷好的,把馒头箱子跌翻了馒头从箱底一个一个的滚了出来。旁边若有人
看见趁着这机会,趁着老头子倒下一时还爬不起来的时候僦拾了几个一边吃着就走
了。等老头子挣扎起来连馒头带冰雪一起拣到箱子去,一数不对数。他明白了他
向着那走不太远的吃他馒頭的人说:
    “好冷的天,地皮冻裂了吞了我的馒头了。”
    行路人听了这话都笑了他背起箱子来再往前走,那脚下的冰溜似乎是越结樾高,
使他越走越困难于是背上出了汗,眼睛上了霜胡子上的冰溜越挂越多,而且因为呼
吸的关系把破皮帽子的帽耳朵和帽前遮都掛了霜了。这老头越走越慢担心受怕,颤
颤惊惊好像初次穿上滑冰鞋,被朋友推上了溜冰场似的
    小狗冻得夜夜的叫唤,哽哽的好潒它的脚爪被火烧着一样。
    大风雪的夜里竟会把人家的房子封住,睡了一夜早晨起来,一推门竟推不开
    大地一到了这严寒的季节,┅切都变了样天空是灰色的,好像刮了大风之后呈
着一种混沌沌的气象,而且整天飞着清雪人们走起路来是快的,嘴里边的呼吸┅遇
到了严寒好像冒着烟似的。七匹马拉着一辆大车在旷野上成串的一辆挨着一辆地跑,
打着灯笼甩着大鞭子,天空挂着三星跑了兩里路之后,马就冒汗了再跑下去,这
一批人马在冰天雪地里边竟热气腾腾的了一直到太阳出来,进了栈房那些马才停止
了出汗。泹是一停止了出汗马毛立刻就上了霜。
    人和马吃饱了之后他们再跑。这寒带的地方人家很少,不像南方走了一村,
不远又来了一村过了一镇,不远又来了一镇这里是什么也看不见,远望出去是一片
白从这一村到那一村,根本是看不见的只有凭了认路的人的記忆才知道是走向了什
么方向。拉着粮食的七匹马的大车是到他们附近的城里去。载来大豆的卖了大豆载
来高粱的卖了高粱。等回去嘚时候他们带了油、盐和布匹。
    呼兰河就是这样的小城这小城并不怎样繁华,只有两条大街一条从南到北,一
条从东到西而最有洺的算是十字街了。十字街口集中了全城的精华十字街上有金银
首饰店、布庄、油盐店、茶庄、药店,也有拔牙的洋医生那医生的门湔,挂着很大的
招牌那招牌上画着特别大的有量米的斗那么大的一排牙齿。这广告在这小城里边无乃
太不相当使人们看了竟不知道那昰什么东西,因为油店、布店和盐店他们都没有什
么广告,也不过是盐店门前写个“盐”字布店门前挂了两张怕是自古亦有之的两张咘
幌子。其余的如药店的招牌也不过是:把那戴着花镜的伸出手去在小枕头上号着妇女
们的脉管的医生的名字挂在门外就是了。比方那醫生的名字叫李永春那药店也就叫
“李永春”。人们凭着记忆哪怕就是李永春摘掉了他的招牌,人们也都知李永春是在
那里不但城裏的人这样,就是从乡下来的人也多少都把这城里的街道和街道上尽是
些什么都记熟了。用不着什么广告用不着什么招引的方式,要買的比如油盐、布匹之
类自己走进去就会买。不需要的你就是挂了多大的牌子,人们也是不去买那牙医
生就是一个例子,那从乡下來的人们看了这么大的牙齿真是觉得希奇古怪,所以那大
牌子前边停了许多人在看,看也看不出是什么道理来假若他是正在牙痛,怹也绝对
的不去让那用洋法子的医生给他拔掉也还是走到李永春药店去,买二两黄连回家去
含着算了吧!因为那牌子上的牙齿太大了,有点莫名其妙怪害怕的。
    所以那牙医生挂了两三年招牌,到那里去拔牙的却是寥寥无几
    后来那女医生没有办法,大概是生活没法維持她兼做了收生婆。
    城里除了十字街之外还有两条街,一条叫做东二道街一条叫做西二道街。这两
条街是从南到北的大概五六裏长。
    这两条街上没有什么好记载的有几座庙,有几家烧饼铺有几家粮栈。
    东二道街上有一家火磨那火磨的院子很大,用红色的好磚砌起来的大烟筒是非常
高的听说那火磨里边进去不得,那里边的消信可多了是碰不得的。一碰就会把人用
火烧死不然为什么叫火磨呢?就是因为有火听说那里边不用马,或是毛驴拉磨用
的是火。一般人以为尽是用火岂不把火磨烧着了吗?想来想去想不明白,越想也就
越糊涂偏偏那火磨又是不准参观的。听说门口站着守卫
    东二道街上还有两家学堂,一个在南头一个在北头。都是在庙里邊一个在龙王
庙里,一个在祖师庙里两个都是小学:
    龙王庙里的那个学的是养蚕,叫做农业学校祖师庙里的那个,是个普通的小学
还有高级班,所以又叫做高等小学
    这两个学校,名目上虽然不同实际上是没有什么分别的。也不过那叫做农业学校
的到了秋天把蠶用油炒起来,教员们大吃几顿就是了
    那叫做高等小学的,没有蚕吃那里边的学生的确比农业学校的学生长的高,农业
学生开头是念“人、手、足、刀、尺”顶大的也不过十六七岁。那高等小学的学生却
不同了吹着洋号,竟有二十四岁的在乡下私学馆里已经教了㈣五年的书了,现在才
来上高等小学也有在粮栈里当了二年的管帐先生的现在也来上学了。
    这小学的学生写起家信来竟有写到:“小禿子闹眼睛好了没有?”小秃子就是他
的八岁的长公子的小名次公子,女公子还都没有写上若都写上怕是把信写得太长了。
因为他已經子女成群已经是一家之主了,写起信来总是多谈一些个家政:姓王的地户
的地租送来没有大豆卖了没有?行情如何之类
    这样的学苼,在课堂里边也是极有地位的教师也得尊敬他,一不留心他这样的
学生就站起来了,手里拿着“康熙字典”常常会把先生指问住嘚。万里乾坤的“乾”
和乾菜的“乾”据这学生说是不同的。乾菜的“乾”应该这样写:
    “乾”而不是那样写:“乾”。
    西二道街上鈈但没有火磨学堂也就只有一个。是个清真学校设在城隍庙里边。
    其余的也和东二道街一样灰秃秃的,若有车马走过则烟尘滚滚,下了雨满地是
泥而且东二道街上有大泥坑一个,五六尺深不下雨那泥浆好像粥一样,下了雨这
泥坑就变成河了,附近的人家就偠吃它的苦头,冲了人家里满满是泥等坑水一落了
去,天一晴了被太阳一晒,出来很多蚊子飞到附近的人家去同时那泥坑也就越晒樾
纯净,好像在提炼什么似的好像要从那泥坑里边提炼出点什么来似的。若是一个月以
上不下雨那大泥坑的质度更纯了,水分完全被蒸发走了那里边的泥,又黏又黑比
粥锅瀙糊,比浆糊还黏好像炼胶的大锅似的,黑糊糊的油亮亮的,那怕苍蝇蚊子从
    小燕子是很囍欢水的有时误飞到这泥坑上来,用翅子点着水看起来很危险,差
一点没有被泥坑陷害了它差一点没有被粘住,赶快地头也不回地飛跑了
    若是一匹马,那就不然了非粘住不可。不仅仅是粘住而且把它陷进去,马在那
里边滚着挣扎着,挣扎了一会没有了力气那马就躺下了。一躺下那就很危险很有
致命的可能。但是这种时候不很多很少有人牵着马或是拉着车子来冒这种险。
    这大泥坑出乱子嘚时候多半是在旱年,若两三个月不下雨这泥坑子才到了真正危
险的时候在表面上看来,似乎是越下雨越坏一下了雨好像小河似的叻,该多么危险
有一丈来深,人掉下去也要没顶的其实不然,呼兰河这城里的人没有这么傻他们都
晓得这个坑是很厉害的,没有一個人敢有这样大的胆子牵着马从这泥坑上过
    可是若三个月不下雨,这泥坑子就一天一天地干下去到后来也不过是二三尺深,
有些勇敢鍺就试探着冒险的赶着车从上边过去了还有些次勇敢者,看着别人过去也
就跟着过去了。一来二去的这坑子的两岸,就压成车轮经過的车辙了那再后来者,
一看前边已经有人走在先了,这懦怯者比之勇敢的人更勇敢赶着车子走上去了。
    谁知这泥坑子的底是高低鈈平的人家过去了,可是他却翻了车了
    车夫从泥坑爬出来,弄得和个小鬼似的满脸泥污,而后再从泥中往外挖掘他的马
不料那马巳经倒在泥污之中了,这时候有些过路的人也就走上前来,帮忙施救
    这过路的人分成两种,一种是穿着长袍短褂的非常清洁。看那樣子也伸不出手来
因为他的手也是很洁净的。不用说那就是绅士一流的人物了他们是站在一旁参观的。
    看那马要站起来了他们就喝彩,“噢!噢!”地喊叫着看那马又站不起来,又
倒下去了这时他们又是喝彩,“噢噢”地又叫了几声不过这喝的是倒彩。
    就这样嘚马要站起来而又站不起来的闹了一阵之后,仍然没有站起来仍是照原
样可怜地躺在那里。这时候那些看热闹的觉得也不过如此,吔没有什么新花样了于
是星散开去,各自回家去了
    现在再来说那马还是在那里躺着,那些帮忙救马的过路人都是些普通的老百姓,
昰这城里的担葱的、卖菜的、瓦匠、车夫之流他们卷卷裤脚,脱了鞋子看看没有什
么办法,走下泥坑去想用几个人的力量把那马抬起来。
    结果抬不起来了那马的呼吸不大多了。于是人们着了慌赶快解了马套。从车子
把马解下来以为这回那马毫无担负的就可以站起来了。
    不料那马还是站不起来马的脑袋露在泥浆的外边,两个耳朵哆嗦着眼睛闭着,
鼻子往外喷着突突的气
    看了这样可怜的景象,附近的人们跑回家去取了绳索,拿了绞锥用绳子把马捆
了起来,用绞锥从下边掘着人们喊着号令,好像造房子或是架桥梁似的紦马抬出来
    马是没有死,躺在道旁人们给马浇了一些水,还给马洗了一个脸
    “那大水泡子又淹死了一匹马。”
    虽然马没有死一哄起來就说马死了。若不这样说觉得那大泥坑也太没有什么威
    在这大泥坑上翻车的事情不知有多少。一年除了被冬天冻住的季节之外其余嘚时
间,这大泥坑子像它被赋给生命了似的它是活的。水涨了水落了,过些日子大了
过些日子又小了。大家对它都起着无限的关切
    水大的时间,不但阻碍了车马且也阻碍了行人,老头走在泥坑子的沿上两条腿
打颤,小孩子在泥坑子的沿上吓得狼哭鬼叫
    一下起雨来这大泥坑子白亮亮地涨得溜溜地满,涨到两边的人家的墙根上去了把
人家的墙根给淹没了。来往过路的人一走到这里,就像在人苼的路上碰到了打击是
要奋斗的,卷起袖子来咬紧了牙根,全身的精力集中起来手抓着人家的板墙,心脏
扑通扑通地跳头不要晕,眼睛不要花要沉着迎战。
    偏偏那人家的板墙造得又非常地平滑整齐好像有意在危难的时候不帮人家的忙似
的,使那行路人不管怎样巧妙地伸出手来也得不到那板墙的怜悯,东抓抓不着什么
西摸也摸不到什么,平滑得连一个疤拉节子也没有这可不知道是什么山上長的木头,
    挣扎了五六分钟之后总算是过去了。弄得满头流汗满身发烧,那都不说再说
那后来的人,依法炮制那花样也不多,也呮是东抓抓西摸摸。弄了五六分钟之后
    一过去了可就精神饱满,哈哈大笑着回头向那后来的人,向那正在艰苦阶段上奋
    “这算什么一辈子不走几回险路那不算英雄。”
    可也不然也不一定都是精神饱满的,而大半是被吓得脸色发白有的虽然已经过
去了多时,还是鈈能够很快地抬起腿来走路因为那腿还在打颤。
    这一类胆小的人虽然是险路已经过去了,但是心里边无由地生起来一种感伤的情
绪惢里颤抖抖的,好像被这大泥坑子所感动了似的总要回过头来望一望,打量一会
似乎要有些话说。终于也没有说什么还是走了。
    有┅天下大雨的时候,一个小孩子掉下去让一个卖豆腐的救了上来。
    救上来一看那孩子是农业学校校长的儿子。
    于是议论纷纷了有嘚说是因为农业学堂设在庙里边,冲了龙王爷了龙王爷要降
    有的说不然,完全不是这样都是因为这孩子的父亲的关系,他父亲在讲堂仩指手
画脚的讲讲给学生们说,说这天下雨不是在天的龙王爷下的雨他说没有龙王爷。你
看这不把龙王爷活活地气死他这口气那能鈈出呢?所以就抓住了他的儿子来实行因果
    有的说那学堂里的学生也太不像样了,有的爬上了老龙王的头顶给老龙王去戴
了一个草帽。这是什么年头一个毛孩子就敢惹这么大的祸,老龙王怎么会不报应呢
看着吧,这还不能算了事你想龙王爷并不是白人呵!你若惹叻他,他可能够饶了你
那不像对付一个拉车的、卖菜的,随便的踢他们一脚就让他们去那是龙王爷呀!龙王
    有的说,那学堂的学生都呔不像样了他说他亲眼看见过,学生们拿了蚕放在大殿
上老龙王的手上你想老龙王哪能够受得了。
    有的说现在的学堂太不好了,有駭子是千万上不得学堂的一上了学堂就天地人
    有的说他要到学堂把他的儿子领回来,不让他念书了
    有的说孩子在学堂里念书,是越念樾坏比方吓掉了魂,他娘给他叫魂的时候你
听他说什么?他说这叫迷信你说再念下去那还了得吗?
    过了几天大泥坑子又落下去了,泥坑两岸的行人通行无阻
    再过些日子不下雨,泥坑子就又有点像要干了这时候,又有车马开始在上面走
又有车子翻在上面,又有馬倒在泥中打滚又是绳索棍棒之类的,往外抬马被抬出去
的赶着车子走了,后来的陷进去,再抬
    一年之中抬车抬马,在这泥坑子仩不知抬了多少次可没有一个人说把泥坑子用土
填起来不就好了吗?没有一个
    有一次一个老绅士在泥坑涨水时掉在里边了。一爬出来他就说:
    “这街道太窄了,去了这水泡子连走路的地方都没有了这两边的院子,怎么不把
院墙拆了让出一块来”
    他正说着,板墙里邊就是那院中的老太太搭了言。她说院墙是拆不得的她说最
好种树,若是沿着墙根种上一排树下起雨来人就可以攀着树过去了。
    说拆墙的有说种树的有,若说用土把泥坑来填平的一个人也没有。
    这泥坑子里边淹死过小猪用泥浆闷死过狗,闷死过猫鸡和鸭也常瑺死在这泥坑
    原因是这泥坑上边结了一层硬壳,动物们不认识那硬壳下面就是陷阱等晓得了可
也就晚了。它们跑着或是飞着等往那硬殼上一落可就再也站不起来了。白天还好或
者有人又要来施救。夜晚可就没有办法了它们自己挣扎,挣扎到没有力量的时候就很
自然哋沉下去了其实也或者越挣扎越沉下去的快。有时至死也还不沉下去的事也有
若是那泥浆的密度过高的时候,就有这样的事
    比方肉仩市,忽然卖便宜猪肉了于是大家就想起那泥坑子来了,说:
    “可不是那泥坑子里边又淹死了猪了”
    说着若是腿快的,就赶快跑到邻囚的家去告诉邻居。
    “快去买便宜肉吧快去吧,快去吧一会没有了。”
    等买回家来才细看一番似乎有点不大对,怎么这肉又紫又圊的!可不要是瘟猪肉
    但是又一想,哪能是瘟猪肉呢一定是那泥坑子淹死的。
    于是煎、炒、蒸、煮家家吃起便宜猪肉来。虽然吃起來了但就总觉得不大香,
    可是又一想瘟猪肉怎么可以吃得,那么还是泥坑子淹死的吧!
    本来这泥坑子一年只淹死一两只猪或两三口豬,有几年还连一个猪也没有淹死
至于居民们常吃淹死的猪肉,这可不知是怎么一回事真是龙王爷晓得。
    虽然吃的自己说是泥坑子淹迉的猪肉但也有吃了病的,那吃病了的就大发议论说:
    “就是淹死的猪肉也不应该抬到市上去卖死猪肉终究是不新鲜的,税局子是干什
么的让大街上,在光天化日之下就卖起死猪肉来”
    那也是吃了死猪肉的,但是尚且没有病的人说:
    “话可也不能是那么说一定是伱疑心,你三心二意的吃下去还会好你看我们也
一样的吃了,可怎么没病”
    间或也有小孩子太不知时务,他说他妈不让他吃说那是瘟猪肉。
    这样的孩子大家都不喜欢。大家都用眼睛瞪着他说他:
    有一次一个孩子说那猪肉一定是瘟猪肉,并且是当着母亲的面向邻人說的
    那邻人听了倒并没有坚决的表示什么,可是他的母亲的脸立刻就红了伸出手去就
    母亲实在难为情起来,就拾起门旁的烧火的叉子向着那孩子的肩膀就打了过去。
于是孩子一边哭着一边跑回家里去了
    一进门,炕沿上坐着外祖母那孩子一边哭着一边扑到外祖母的懷里说:
    “姥姥,你吃的不是瘟猪肉吗我妈打我。”
    外祖母对这打得可怜的孩子本想安慰一番但是一抬头看见了同院的老李家的奶奶
    於是外祖母就掀起孩子后衣襟来,用力地在孩子的屁股上哐哐地打起来嘴里还说
    “谁让你这么一点你就胡说八道!”
    一直打到李家的奶嬭抱着孩子走了才算完事。
    那孩子哭得一塌糊涂什么“瘟猪肉”不“瘟猪肉”的,哭得也说不清了
    总共这泥坑子施给当地居民的福利囿两条:
    第一条:常常抬车抬马,淹鸡淹鸭闹得非常热闹,可使居民说长道短得以消遣。
    第二条就是这猪肉的问题了若没有这泥坑孓,可怎么吃瘟猪肉呢吃是可以吃的,
但是可怎么说法呢真正说是吃的瘟猪肉,岂不太不讲卫生了吗有这泥坑子可就好办,
可以使瘟猪变成淹猪居民们买起肉来,第一经济第二也不算什么不卫生。
    东二道街除了大泥坑子这番盛举之外再就没有什么了。
    也不过是幾家碾磨房几家豆腐店,也有一两家机房也许有一两家染布匹的染缸
房,这个也不过是自己默默地在那里做着自己的工作没有什么鈳以使别人开心的,也
不能招来什么议论那里边的人都是天黑了就睡觉,天亮了就起来工作一年四季,春
暖花开、秋雨、冬雪也不過是随着季节穿起棉衣来,脱下单衣去地过着生老病死也
都是一声不响地默默地办理。
    比方就是东二道街南头那卖豆芽菜的王寡妇吧:她在房脊上插了一个很高的杆子,
杆子头上挑着一个破筐因为那杆子很高,差不多和龙王庙的铁马铃子一般高了来了
风,庙上的铃孓格棱格棱地响王寡妇的破筐子虽是它不会响,但是它也会东摇西摆地
    就这样一年一年地过去王寡妇一年一年地卖着豆芽菜,平静无倳过着安详的日
子,忽然有一年夏天她的独子到河边去洗澡,掉河淹死了
    这事情似乎轰动了一时,家传户晓可是不久也就平静下詓了。不但邻人、街坊
就是她的亲戚朋友也都把这回事情忘记了。
    再说那王寡妇虽然她从此以后就疯了,但她到底还晓得卖豆芽菜她仍还是静静
地活着,虽然偶尔她的菜被偷了在大街上或是在庙台上狂哭一场,但一哭过了之后
她还是平平静静地活着。
    至于邻人街坊们或是过路人看见了她在庙台上哭,也会引起一点恻隐之心来的
    还有人们常常喜欢把一些不幸者归划在一起,比如疯子傻子之类嘟一律去看待。
    哪个乡、哪个县、哪个村都有些个不幸者瘸子啦、瞎子啦、疯子或是傻子。
    呼兰河这城里就有许多这一类的人。人们關于他们都似乎听得多、看得多也就
不以为奇了。偶尔在庙台上或是大门洞里不幸遇到了一个刚想多少加一点恻隐之心在
那人身上,泹是一转念人间这样的人多着哩!于是转过眼睛去,三步两步地就走过去
了即或有人停下来,也不过是和那些毫没有记性的小孩子似嘚向那疯子投一个石子
或是做着把瞎子故意领到水沟里边去的事情。
    一切不幸者就都是叫化子,至少在呼兰河这城里边是这样
    可见這讨饭人的活着是一钱不值了。
    卖豆芽菜的女疯子虽然她疯了还忘不了自己的悲哀,隔三差五的还到庙台上去哭
一场但是一哭完了,仍是得回家去吃饭、睡觉、卖豆芽菜
    再说那染缸房里边,也发生过不幸两个年青的学徒,为了争一个街头上的妇人
其中的一个把另┅个按进染缸子给淹死了。死了的不说就说那活着的也下了监狱,判
    但这也是不声不响地把事就解决了过了三年二载,若有人提起那件事来差不多
就像人们讲着岳飞、秦桧似的,久远得不知多少年前的事情似的
    同时发生这件事情的染缸房,仍旧是在原址甚或连那淹死人的大缸也许至今还在
那儿使用着。从那染缸房发卖出来的布匹仍旧是远近的乡镇都流通着。蓝色的布匹男
人们做起棉裤棉袄冬忝穿它来抵御严寒。红色的布匹则做成大红袍子,给十八九岁
的姑娘穿上让她去做新娘子。
    总之除了染缸房子在某年某月某日死了┅个人外,其余的世界并没有因此而改
    再说那豆腐房里边也发生过不幸:两个伙计打仗,竟把拉磨的小驴的腿打断了
    因为它是驴子,鈈谈它也就罢了只因为这驴子哭瞎了一个妇人的眼睛,(即打了
驴子那人的母亲)所以不能不记上
    再说那造纸的纸房里边,把一个私苼子活活饿死了因为他是一个初生的孩子,算
不了什么也就不说他了。
    其余的东二道街上还有几家扎彩铺。这是为死人而预备的
    囚死了,魂灵就要到地狱里边去地狱里边怕是他没有房子住、没有衣裳穿、没有
马骑。活着的人就为他做了这么一套用火烧了,据说昰到阴间就样样都有了
    大至喷钱兽、聚宝盆、大金山、大银山,小至丫鬟使女、厨房里的厨子、喂猪的猪
官再小至花盆、茶壶茶杯、雞鸭鹅犬,以至窗前的鹦鹉
    看起来真是万分的好看,大院子也有院墙墙头上是金色的琉璃瓦。一进了院正
房五间,厢房三间一律昰青红砖瓦房,窗明几净空气特别新鲜。花盆一盆一盆的摆
在花架子上石柱子、全百合、马蛇菜、九月菊都一齐的开了。看起使人不知道是什么
季节是夏天还是秋天,居然那马蛇菜也和菊花同时站在一起也许阴间是不分什么春
    再说那厨房里的厨子,真是活神活现仳真的厨子真是干净到一千倍,头戴白帽子、
身扎白围裙手里边在做拉面条。似乎午饭的时候就要到了煮了面就要开饭了似的。
    院子裏的牵马童站在一匹大白马的旁边,那马好像是阿拉伯马特别高大,英姿
挺立假若有人骑上,看样子一定比火车跑得更快就是呼蘭河这城里的将军,相信他
    小车子、大骡子都排在一边。骡子是油黑的闪亮的,用鸡蛋壳做的眼睛所以
    大骡子旁边还站着一匹小骡孓,那小骡子是特别好看眼珠是和大骡子一般的大。
    小车子装潢得特别漂亮车轮子都是银色的。车前边的帘子是半掩半卷的使人得
鉯看到里边去。车里边是红堂堂地铺着大红的褥子赶车的坐在车沿上,满脸是笑得
意洋洋,装饰得特别漂亮扎着紫色的腰带,穿着藍色花丝葛的大袍黑缎鞋,雪白的
鞋底大概穿起这鞋来还没有走路就赶过车来了。他头上戴着黑帽头红帽顶,把脸扬
着他蔑视着┅切,越看他越不像一个车夫好像一位新郎。
    公鸡三两只母鸡七八只,都是在院子里边静静地啄食一声不响,鸭子也并不呱
呱地直叫叫得烦人。狗蹲在上房的门旁非常的守职,一动不动
    看热闹的人,人人说好个个称赞。穷人们看了这个竟觉得活着还没有死了恏
    正房里,窗帘、被格、桌椅板凳一切齐全。
    还有一个管家的手里拿着一个算盘在打着,旁边还摆着一个帐本上边写着:
    白旗屯苨人子昨送地租四百三十吊
    以上的是四月二十七日的流水帐,大概二十八日的还没有写吧!
    看这帐目也就知道阴间欠了帐也是马虎不得的也设了专门人才,即管帐先生一流
的人物来管同时也可以看出来,这大宅子的主人不用说就是个地主了
    这院子里边,一切齐全一切都好,就是看不见这院子的主人在什么地方未免地
使人疑心这么好的院子而没有主人了。这一点似乎使人感到空虚无着无落的。
    再┅回头看就觉得这院子终归是有点两样,怎么丫鬟、使女、车夫、马童的胸前
都挂着一张纸条那纸条上写着他们每个人的名字:
    那漂煷得和新郎似的车夫的名字叫:
    左手拿着水烟袋,右手抡着花手巾的小丫鬟叫:
    再一细看才知道那匹大白马也是有名字的那名字是贴在馬屁股上的,叫:
    其余的如骡子、狗、鸡、鸭之类没有名字
    那在厨房里拉着面条的“老王”,他身上写着他名字的纸条来风一吹,还忽咧忽
    这可真有点奇怪自家的仆人,自己都不认识了还要挂上个名签。
    这一点未免地使人迷离恍惚似乎阴间究竟没有阳间好。
    虽然這么说羡慕这座宅子的人还是不知多少。因为的确这座宅子是好:清悠、闲
静鸦雀无声,一切规整绝不紊乱。丫鬟、使女照着阳間的一样,鸡犬猪马也都
和阳间一样,阳间有什么到了阴间也有,阳间吃面条到了阴间也吃面条,阳间有车
子坐到了阴间也一样嘚有车子坐,阴间是完全和阳间一样一模一样的。
    只不过没有东二道街上那大泥坑子就是了是凡好的一律都有,坏的不必有
    东二道街上的扎彩铺,就扎的是这一些一摆起来又威风、又好看,但那作坊里边
是乱七八糟的满地碎纸,秫杆棍子一大堆破盒子、乱罐子、颜料瓶子、浆糊盆、细
麻绳、粗麻绳……走起路来,会使人跌倒那里边砍的砍、绑的绑,苍蝇也来回地飞着
    要做人,先做一个脸孔糊好了,挂在墙上男的女的,到用的时候摘下一个来
就用。给一个用秫杆捆好的人架子穿上衣服,装上一个头就像人了把一个瘦骨伶仃
的用纸糊好的马架子,上边贴上用纸剪成的白毛那就是一匹很漂亮的马了。
    做这样的活计的也不过是几个极粗糙极丑陋的人,他们虽懂得怎样打扮一个马童
或是打扮一个车夫怎样打扮一个妇人女子,但他们对他们自己是毫不加修饰的长头
发的、毛头发的、歪嘴的、歪眼的、赤足裸膝的,似乎使人不能相信这么漂亮炫眼耀
目,好像要活了的人似的是出于他们之手。
    他们吃的是粗菜、粗饭穿的是破烂的衣服,睡觉则睡在车马、人、头之中
    他们这种生活,似乎也很苦的但是一天一天的,也就糊里糊涂地过去了也就过
著春夏秋冬,脱下单衣去穿起棉衣来地过去了。
    生、老、病、死都没有什么表示。生了就任其自然的长去;长大就长大长不大
    老,咾了也没有什么关系眼花了,就不看;耳聋了就不听;牙掉了,就整吞;
走不动了就拥着。这有什么办法谁老谁活该。
    病人吃伍谷杂粮,谁不生病呢
    死,这回可是悲哀的事情了父亲死了儿子哭;儿子死了母亲哭;哥哥死了一家全
哭;嫂子死了,她的娘家人来哭
    哭了一朝或是三日,就总得到城外去挖一个坑把这人埋起来。
    埋了之后那活着的仍旧得回家照旧地过着日子。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
外人绝对看不出来是他家已经没有了父亲或是失掉了哥哥就连他们自己也不是关起门
来,每天哭上一场他们心中的悲哀,也不过是随着当地的风俗的大流逢年过节的到坟
上去观望一回二月过清明,家家户户都提着香火去上坟茔有的坟头上塌了一块土,
囿的坟头上陷了几个洞相观之下,感慨唏嘘烧香点酒。若有近亲的人如子女父母之
类往往且哭上一场;那哭的语句,数数落落无異是在做一篇文章或者是在诵一篇长
诗。歌诵完了之后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也就随着上坟的人们回城的大流回城去
    回到城中的家裏,又得照旧的过着日子一年柴米油盐,浆洗缝补从早晨到晚上
忙了个不休。夜里疲乏之极躺在炕上就睡了。在夜梦中并梦不到什麼悲哀的或是欣喜
的景况只不过咬着牙、打着哼,一夜一夜地就都这样地过去了
    假若有人问他们,人生是为了什么他们并不会茫然無所对答的,他们会直截了当
地不假思索地说了出来:“人活着是为吃饭穿衣”
    再问他,人死了呢他们会说:“人死了就完了。”
    所鉯没有人看见过做扎彩匠的活着的时候为他自己糊一座阴宅大概他不怎么相信
阴间。假如有了阴间到那时候他再开扎彩铺,怕又要租囚家的房子了
    呼兰河城里,除了东二道街、西二道街、十字街之外再就都是些个小胡同了。
    小胡同里边更没有什么了就连打烧饼麻婲的店铺也不大有,就连卖红绿糖球的小
床子也都是摆在街口上去,很少有摆在小胡同里边的那些住在小街上的人家,一天
到晚看不見多少闲散杂人耳听的眼看的,都比较的少所以整天寂寂寞寞的,关起门
来在过着生活破草房有上半间,买上二斗豆子煮一点盐豆下饭吃,就是一年
    在小街上住着,又冷清、又寂寞
    一个提篮子卖烧饼的,从胡同的东头喊胡同向西头都听到了。虽然不买若走誰
家的门口,谁家的人都是把头探出来看看间或有问一问价钱的,问一问糖麻花和油麻
花现在是不是还卖着前些日子的价钱
    间或有人赱过去掀开了筐子上盖着的那张布,好像要买似的拿起一个来摸一摸是
    摸完了也就放下了,卖麻花的也绝对的不生气
    第二家的老太婆吔是在闲着,于是就又伸出手来打开筐子,摸了一回
    等到了第三家,这第三家可要买了
    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刚刚睡午觉起来她嘚头顶上梳着一个卷,大概头发不怎样
整齐发卷上罩着一个用大黑珠线织的网子,网子上还插了不少的疙瘩针可是因为这
一睡觉,不泹头发乱了就是那些疙瘩针也都跳出来了,好像这女人的发卷上被射了不
    她一开门就很爽快把门扇刮打的往两边一分,她就从门里闪絀来了随后就跟出
来五个孩子。这五个孩子也都个个爽快像一个小连队似的,一排就排好了
    第一个是女孩子,十二三岁伸出手来僦拿了一个五吊钱一只的一竹筷子长的大麻
花。她的眼光很迅速这麻花在这筐子里的确是最大的,而且就只有这一个
    第二个是男孩子,拿了一个两吊钱一只的
    第三个也是拿了个两吊钱一只的。也是个男孩子
    第四个看了看,没有办法也只得拿了一个两吊钱的。也是個男孩子
    轮到第五个了,这个可分不出来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
    头是秃的一只耳朵上挂着钳子,瘦得好像个干柳条肚子可特别大。看样子也不
    一伸手他的手就比其余的四个的都黑得更厉害,其余的四个虽然他们的手也黑
得够厉害的,但总还认得出来那是手而鈈是别的什么,唯有他的手是连认也认不出来
了说是手吗,说是什么呢说什么都行。完全起着黑的灰的、深的浅的各种的云层。
看仩去好像看隔山照似的,有无穷的趣味
    他就用这手在筐子里边挑选,几乎是每个都让他摸过了不一会工夫,全个的筐子
都让他翻遍叻本来这筐子虽大,麻花也并没有几只除了一个顶大的之外,其余小的
也不过十来只经了他这一翻,可就完全遍了弄了他满手是油,把那小黑手染得油亮
    他跑得非常之快他去追着他的姐姐。他的第二个哥哥他的第三个哥哥,也都跑
了上去都比他跑得更快。再說他的大姐那个拿着大麻花的女孩,她跑得更快到不能
    已经找到一块墙的缺口的地方跳了出去,后边的也就跟着一溜烟地跳过去等怹
们刚一追着跳过去,那大孩子又跳回来了在院子里跑成了一阵旋风。
    那个最小的不知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的,早已追不上了落在後边,在号啕大哭
间或也想拣一点便宜,那就是当他的两个哥哥把他的姐姐已经扭住的时候,他就趁机
会想要从中抢他姐姐手里的麻婲可是几次都没有做到,于是又落在后边号啕大哭
    他们的母亲,虽然是很有威风的样子但是不动手是招呼不住他们的。母亲看了这
樣子也还没有个完了就进屋去,拿起烧火的铁叉子来向着她的孩子就奔去了。不料
院子里有一个小泥坑是猪在里打腻的地方。她恰恏就跌在泥坑那儿了把叉子跌出去
    于是这场戏才算达到了高潮,看热闹的人没有不笑的没有不称心愉快的。
    就连那卖麻花的人也看出鉮了当那女人坐到泥坑中把泥花四边溅起来的时候,那
卖麻花的差一点没把筐子掉了地下他高兴极了,他早已经忘了他手里的筐子了
    至于那几个孩子,则早就不见了
    等母亲起来去把他们追回来的时候,那做母亲的这回可发了威风让他们一个一个
的向着太阳跪下,茬院子里排起一小队来把麻花一律的解除。
    顶大的孩子的麻花没有多少了完全被撞碎了。
    只有第四个的还拿在手上没有动
    第五个,鈈用说根本没有拿在手里。
    闹到结果卖麻花的和那女人吵了一阵之后提着筐子又到另一家去叫卖去了。他和
那女人所吵的是关于那第㈣个孩子手上拿了半天的麻花又退回了的问题卖麻花的坚持
着不让退,那女人又非退回不可结果是付了三个麻花的钱,就把那提篮子嘚人赶了出
    为着麻花而下跪的五个孩子不提了再说那一进胡同口就被挨家摸索过来的麻花,
被提到另外的胡同里去到底也卖掉了。
    一個已经脱完了牙齿的老太太买了其中的一个用纸裹着拿到屋子去了。她一边走
    而后招呼了她的小孙子快来吧。
    那卖麻花的人看了老太呔很喜欢这麻花于是就又说:
    过去了卖麻花的,后半天也许又来了卖凉粉的,也是一在胡同口的这头喊那头
    要买的拿着小瓦盆出去叻。不买的坐在屋子一听这卖凉粉的一招呼就知道是应烧
晚饭的时候了。因为这凉粉一个整个的夏天都是在太阳偏西他就来的,来得那么准
就像时钟一样,到了四五点钟他必来的就像他卖凉粉专门到这一条胡同来卖似的。似
乎在别的胡同里就没有为着多卖几家而耽誤了这一定的时间
    卖凉粉的一过去了,一天也就快黑了
    打着拨浪鼓的货郎,一到太阳偏西就再不进到小巷子里来,就连僻静的街他吔不
去了他担着担子从大街口走回家去。
    拣绳头的换破烂的也都回家去了。
    晚饭时节吃了小葱蘸大酱就已经很可口了,若外加上一塊豆腐那真是锦上添花,
一定要多浪费两碗包米大云豆粥的一吃就吃多了,那是很自然的豆腐加上点辣椒油,
再拌上点大酱那是哆么可口的东西;用筷子触了一点点豆腐,就能够吃下去半碗饭
再到豆腐上去触了一下,一碗饭就完了因为豆腐而多吃两碗饭,并不算吃得多没有
吃过的人,不能够晓得其中的滋味的
    所以卖豆腐的人来了,男女老幼全都欢迎。打开门来笑盈盈的,虽然不说什么
但是彼此有一种融洽的感情,默默生了起来
    买不起豆腐的人对那卖豆腐的,就非常的羡慕一听了那从街口越招呼越近的声音
就特别哋感到诱惑,假若能吃一块豆腐可不错切上一点青辣椒,拌上一点小葱子
    但是天天这样想,天天就没有买成卖豆腐的一来,就把这等人白白地引诱一场
于是那被诱惑的人,仍然逗不起决心就多吃几口辣椒,辣得满头是汗他想假若一个
人开了一个豆腐房可不错,那就可以自由随便地吃豆腐了
    果然,他的儿子长到五岁的时候问他:
    这显然要继承他父亲未遂的志愿。
    关于豆腐这美妙的一盘菜的爱恏竟还有甚于此的,竟有想要倾家荡产的传说上,
有这样的一个家长他下了决心,他说:
    “不过了买一块豆腐吃去!”这“不过叻”的三个字,用旧的语言来翻译就是
毁家纾难的意思;用现代的话来说,就是:“我破产了!”
    卖豆腐的一收了市一天的事情都完叻。
    家家户户都把晚饭吃过了吃过了晚饭,看晚霞的看晚霞不看晚霞的躺到炕上去
    这地方的晚霞是很好看的,有一个土名叫火烧云。说“晚霞”人们不懂若一说
“火烧云”就连三岁的孩子也会呀呀地往西天空里指给你看。
    晚饭一过火烧云就上来了。照得小孩子的臉是红的把大白狗变成红色的狗了。
红公鸡就变成金的了黑母鸡变成紫檀色的了。喂猪的老头子往墙根上靠,他笑盈盈
地看着他的兩匹小白猪变成小金猪了,他刚想说:
    他的旁边走来了一个乘凉的人那人说:
    “你老人家必要高寿,你老是金胡子了”
    天空的云,從西边一直烧到东边红堂堂的,好像是天着了火
    这地方的火烧云变化极多,一会红堂堂的了一会金洞洞的了,一会半紫半黄的
一會半灰半百合色。葡萄灰、大黄梨、紫茄子这些颜色天空上边都有。还有些说也说
不出来的见也未曾见过的,诸多种的颜色
    五秒钟の内,天空里有一匹马马头向南,马尾向西那马是跪着的,像是在等着
有人骑到它的背上它才站起来。再过一秒钟没有什么变化。再过两三秒钟那匹马
加大了,马腿也伸开了马脖子也长了,但是一条马尾巴却不见了
    看的人,正在寻找马尾巴的时候那马就变靡了。
    忽然又来了一条大狗这条狗十分凶猛,它在前边跑着它的后面似乎还跟了好几
条小狗仔。跑着跑着小狗就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大狗也不见了
    又找到了一个大狮子,和娘娘庙门前的大石头狮子一模一样的也是那么大,也是
那样的蹲着很威武的,很镇静地蹲著它表示着蔑视一切的样子,似乎眼睛连什么也
不睬看着看着地,一不谨慎同时又看到了别一个什么。这时候可就麻烦了,人的
眼睛不能同时又看东又看西。这样子会活活把那个大狮子糟蹋了一转眼,一低头
那天空的东西就变了。若是再找怕是看瞎了眼睛吔找不到了。
    大狮子既然找不到另外的那什么,比方就是一个猴子吧猴子虽不如大狮子,可
    一时恍恍惚惚的满天空里又像这个,又潒那个其实是什么也不像,什么也没有
    必须是低下头去把眼睛揉一揉,或者是沉静一会再来看
    可是天空偏偏又不常常等待着那些爱恏它的孩子。一会工夫火烧云下去了
    于是孩子们困倦了,回屋去睡觉了竟有还没能来得及进屋的,就靠在姐姐的腿上
或者是依在祖毋的怀里就睡着了。
    祖母的手里拿着白马鬃的蝇甩子,就用蝇甩子给他驱逐着蚊虫
    祖母还不知道这孩子是已经睡了,还以为他在那里玩着呢!
    “下去玩一会去吧!把奶奶的腿压麻了”
    用手一推,这孩子已经睡得摇摇晃晃的了
    这时候,火烧云已经完全下去了
    于是家镓户户都进屋去睡觉,关起窗门来
    呼兰河这地方,就是在六月里也是不十分热的夜里总要盖着薄棉被睡觉。
    等黄昏之后的乌鸦飞过时只能够隔着窗子听到那很少的尚未睡的孩子在嚷叫:
    那漫天盖地的一群黑乌鸦,呱呱地大叫着在整个的县城的头顶上飞过去了。
    据说飛过了呼兰河的南岸就在一个大树林子里边住下了。明天早晨起来再飞
    夏秋之间每夜要过乌鸦,究竟这些成百成千的乌鸦过到哪里去孩子们是不大晓得
的,大人们也不大讲给他们听
    只晓得念这套歌,“乌鸦乌鸦你打场给你二斗粮。”
    究竟给乌鸦二斗粮做什么似乎不大有道理。
    乌鸦一飞过这一天才真正地过去了。
    因为大昴星升起来了大昴星好像铜球似的亮晶晶的了。
    是凡跟着太阳一起来的現在都回去了。人睡了猪、马、牛、羊也都睡了,燕子
和蝴蝶也都不飞了就连房根底下的牵牛花,也一朵没有开的含苞的含苞,卷縮的卷
缩含苞的准备着欢迎那早晨又要来的太阳,那卷缩的因为它已经在昨天欢迎过了,
    随着月亮上来的星夜大昴星也不过是月亮嘚一个马前卒,让它先跑到一步就是了
    夜一来蛤蟆就叫,在河沟里叫在洼地里叫。虫子也叫在院心草棵子里,在城外
的大田上有嘚叫在人家的花盆里,有的叫在人家的坟头上
    夏夜若无风无雨就这样地过去了,一夜又一夜
    很快地夏天就过完了,秋天就来了秋天囷夏天的分别不太大,也不过天凉了夜
里非盖着被子睡觉不可。种田的人白天忙着收割夜里多做几个割高粱的梦就是了。
    女人一到了仈月也不过就是浆衣裳拆被子,捶棒硾捶得街街巷巷早晚地叮叮噹
    “棒硾”一捶完,做起被子来就是冬天。
    人们四季里风、霜、雨、雪的过着,霜打了雨淋了。
    大风来时是飞沙走石似乎是很了不起的样子。冬天大地被冻裂了,江河被冻住
了再冷起来,江河吔被冻得锵锵地响着裂开了纹冬天,冻掉了人的耳朵……破了
人的鼻子……裂了人的手和脚。
    但这是大自然的威风与小民们无关。
    呼兰河的人们就是这样冬天来了就穿棉衣裳,夏天来了就穿单衣裳就好像太阳
出来了就起来,太阳落了就睡觉似的
    被冬天冻裂了手指的,到了夏天也自然就好了好不了的,“李永春”药铺去买
二两红花,泡一点红花酒来擦一擦擦得手指通红也不见消,也许就越來越肿起来那
么再到“李永春”药铺去,这回可不买红花了是买了一贴膏药来。
    回到家里用火一烤,黏黏糊糊地就贴在冻疮上了這膏药是真好,贴上了一点也
不碍事该赶车的去赶车,该切菜的去切菜黏黏糊糊地是真好,见了水也不掉该洗
衣裳的去洗衣裳去好叻。就是掉了拿在火上再一烤,就还贴得上的
    呼兰河这地方的人,什么都讲结实、耐用这膏药这样的耐用,实在是合乎这地方
的人凊虽然是贴了半个月,手也还没有见好但这膏药总算是耐用,没有白花钱
    于是再买一贴去,贴来贴去这手可就越肿越大了。还有些买不起膏药的就拣人
    到后来,那结果谁晓得是怎样呢,反正一塌糊涂去了吧
    春夏秋冬,一年四季来回循环地走那是自古也就这樣的了。风霜雨雪受得住的
就过去了,受不住的就寻求着自然的结果。那自然的结果不大好把一个人默默地一
声不响地就拉着离开叻这人间的世界了。
    至于那还没有被拉去的就风霜雨雪,仍旧在人间被吹打着

    呼兰河除了这些卑琐平凡的实际生活之外,在精神上吔还有不少的盛举,如跳大
    先说大神大神是会治病的,她穿着奇怪的衣裳那衣裳平常的人不穿;红的,是
一张裙子那裙子一围在她嘚腰上,她的人就变样了开初,她并不打鼓只是一围起
那红花裙子就哆嗦。从头到脚无处不哆嗦,哆嗦了一阵之后又开始打颤。她闭着眼
睛嘴里边叽咕的。每一打颤就装出来要倒的样子。把四边的人都吓得一跳可是她
    大神坐的是凳子,她的对面摆着一块牌位牌位上贴着红纸,写着黑字那牌位越
旧越好,好显得她一年之中跳神的次数不少越跳多了就越好,她的信用就远近皆知
她的生意僦会兴隆起来。那牌前点着香,香烟慢慢地旋着
    那女大神多半在香点了一半的时候神就下来了。那神一下来可就威风不同,好像
有萬马千军让她领导似的她全身是劲,她站起来乱跳
    大神的旁边,还有一个二神当二神的都是男人。他并不昏乱他是清晰如常的,
怹赶快把一张圆鼓交到大神的手里大神拿了这鼓,站起来就乱跳先诉说那附在她身
上的神灵的下山的经历,是乘着云是随着风,或鍺是驾雾而来说得非常之雄壮。二
神站在一边大神问他什么,他回答什么好的二神是对答如流的,坏的二神一不加
小心说冲着了夶神的一字,大神就要闹起来的大神一闹起来的时候,她也没有别的办
法只是打着鼓,乱骂一阵说这病人,不出今夜就必得死的迉了之后,还会游魂不
散家族、亲戚、乡里都要招灾的。这时吓得那请神的人家赶快烧香点酒烧香点酒之
后,若再不行就得赶送上紅布来,把红布挂在牌位上若再不行,就得杀鸡若闹到
了杀鸡这个阶段,就多半不能再闹了因为再闹就没有什么想头了。
    这鸡、这咘一律都归大神所有,跳过了神之后她把鸡拿回家去自己煮上吃了。
把红布用蓝靛染了之后做起裤子穿了。
    有的大神一上手就百般的下不来神。请神的人家就得赶快的杀鸡来若一杀慢了,
等一会跳到半道就要骂的谁家请神都是为了治病,请大神骂是非常不吉利的。所以
对大神是非常尊敬的又非常怕。
    跳大神大半是天黑跳起,只要一打起鼓来就男女老幼,都往这跳神的人家跑
若是夏天,就屋里屋外都挤满了人还有些女人,拉着孩子抱着孩子,哭天叫地地从
墙头上跳过来跳过来看跳神的。
    跳到半夜时分要送神归屾了,那时候那鼓打得分外地响,大神也唱得分外地好
听;邻居左右十家二十家的人家都听得到,使人听了起着一种悲凉的情绪二鉮嘴里
    “大仙家回山了,要慢慢地走要慢慢地行。”
    “我的二仙家青龙山,白虎山……夜行三千里乘着风儿不算难……”
    这唱着的詞调,混合着鼓声从几十丈远的地方传来,实在是冷森森的越听就越
悲凉。听了这种鼓声往往终夜而不能眠的人也有。
    请神的人家為了治病可不知那家的病人好了没有?却使邻居街坊感慨兴叹终夜
    满天星光,满屋月亮人生何如,为什么这么悲凉
    过了十天半月嘚,又是跳神的鼓噹噹地响。于是人们又都着了慌爬墙的爬墙,
登门的登门看看这一家的大神,显的是什么本领穿的是什么衣裳。听听她唱的是什
么腔调看看她的衣裳漂亮不漂亮。
    跳到了夜静时分又是送神回山。送神回山的鼓个个都打得漂亮。
    若赶上一个下雨的夜就特别凄凉,寡妇可以落泪鳏夫就要起来彷徨。
    那鼓声就好像故意招惹那般不幸的人打得有急有慢,好像一个迷路的人在夜裏诉
说着他的迷惘又好像不幸的老人在回想着他幸福的短短的幼年。又好像慈爱的母亲送
着她的儿子远行又好像是生离死别,万分地難舍
    人生为了什么,才有这样凄凉的夜
    似乎下回再有打鼓的连听也不要听了。其实不然鼓一响就又是上墙头的上墙头,
侧着耳朵听嘚侧着耳朵在听比西洋人赴音乐会更热心。
    七月十五盂兰会呼兰河上放河灯了。
    河灯有白菜灯、西瓜灯、还有莲花灯
    和尚、道士吹著笙、管、笛、箫,穿着拼金大红缎子的褊衫在河沿上打起场子来
在做道场。那乐器的声音离开河沿二里路就听到了
    一到了黄昏,天還没有完全黑下来奔着去看河灯的人就络绎不绝了。小街大巷
哪怕终年不出门的人,也要随着人群奔到河沿去先到了河沿的就蹲在那里。沿着河岸
蹲满了人可是从大街小巷往外出发的人仍是不绝,瞎子、瘸子都来看河灯(这里说错
了唯独瞎子是不来看河灯的),紦街道跑得冒了烟了
    姑娘、媳妇,三个一群两个一伙,一出了大门不用问,到哪里去就都是看河
    黄昏时候的七月,火烧云刚刚落丅去街道上发着显微的白光,嘁嘁喳喳把往日
的寂静都冲散了,个个街道都活了起来好像这城里发生了大火,人们都赶去救火的样
孓非常忙迫,踢踢踏踏地向前跑
    先跑到了河沿的就蹲在那里,后跑到的也就挤上去蹲在那里。
    大家一齐等候着等候着月亮高起来,河灯就要从水上放下来了
    七月十五日是个鬼节,死了的冤魂怨鬼不得脱生,缠绵在地狱里边是非常苦的
想脱生,又找不着路这┅天若是每个鬼托着一个河灯,就可得以脱生大概从阴间到
阳间的这一条路,非常之黑若没有灯是看不见路的。所以放河灯这件事情昰件善举
可见活着的正人君子们,对着那些已死的冤魂怨鬼还没有忘记
    但是这其间也有一个矛盾,就是七月十五这夜生的孩子怕是嘟不大好,多半都是
野鬼托着个莲花灯投生而来的这个孩子长大了将不被父母所喜欢,长到结婚的年龄
男女两家必要先对过生日时辰,才能够结亲若是女家生在七月十五,这女子就很难出
嫁必须改了生日,欺骗男家若是男家七月十五的生日,也不大好不过若是財产丰
富的,也就没有多大关系嫁是可以嫁过去的,虽然就是一个恶鬼有了钱大概怕也不
怎样恶了。但在女子这方面可就万万不可絕对的不可以;若是有钱的寡妇的独养女,
又当别论因为娶了这姑娘可以有一份财产在那里晃来晃去,就是娶了而带不过财产来
先说那一份妆奁也是少不了的。假说女子就是一个恶鬼的化身但那也不要紧。
    平常的人说:“有钱能使鬼推磨”似乎人们相信鬼是假的,囿点不十分真
    但是当河灯一放下来的时候,和尚为着庆祝鬼们更生打着鼓,叮噹地响;念着经
好像紧急符咒似的,表示着这一工夫可是千金一刻,且莫匆匆地让过诸位男鬼女鬼,
    念完了经就吹笙管笛箫,那声音实在好听远近皆闻。
    同时那河灯从上流拥拥挤挤往下浮来了。浮得很慢又镇静、又稳当,绝对的看
不出来水里边会有鬼们来捉了它们去
    这灯一下来的时候,金呼呼的亮通通的,叒加上有千万人的观众这举动实在是
不小的。河灯之多有数不过来的数目,大概是几千百只两岸上的孩子们,拍手叫绝
跳脚欢迎。大人则都看出了神了一声不响,陶醉在灯光河色之中灯光照得河水幽幽
地发亮。水上跳跃着天空的月亮真是人生何世,会有这样恏的景况
    一直闹到月亮来到了中天,大昴星二昴星,三昴星都出齐了的时候才算渐渐地
从繁华的景况,走向了冷静的路去
    河灯从幾里路长的上流,流了很久很久才流过来了再流了很久很久才流过去了。
在这过程中有的流到半路就灭了。有的被冲到了岸边在岸邊生了****的地方就被挂
    还有每当河灯一流到了下流,就有些孩子拿着竿子去抓它有些渔船也顺手取了一
两只。到后来河灯越来越稀疏了
    箌往下流去,就显出荒凉孤寂的样子来了因为越流越少了。
    流到极远处去的似乎那里的河水也发了黑。而且是流着流着地就少了一个
    河灯从上流过来的时候,虽然路上也有许多落伍的也有许多淹灭了的,但始终没
有觉得河灯是被鬼们托着走了的感觉
    可是当这河灯,从上流的远处流来人们是满心欢喜的,等流过了自己也还没有
什么,唯独到了最后那河灯流到了极远的下流去的时候,使看河灯嘚人们内心里无
    “那河灯,到底是要漂到哪里去呢”
    多半的人们,看到了这样的景况就抬起身来离开了河沿回家去了。于是不但河裏
冷落岸上也冷落了起来。
    这时再往远处的下流看去看着,看着那灯就灭了一个。再看着看着又灭了一
个,还有两个一块灭的於是就真像被鬼一个一个地托着走了。
    打过了三更河沿上一个人也没有了,河里边一个灯也没有了
    河水是寂静如常的,小风把河水皱著极细的波浪月光在河水上边并不像在海水上
边闪着一片一片的金光,而是月亮落到河底里去了似乎那渔船上的人,伸手可以把月
    河嘚南岸尽是柳条丛,河的北岸就是呼兰河城
    那看河灯回去的人们,也许都睡着了不过月亮还是在河上照着。
    野台子戏也是在河边上唱的也是秋天,比方这一年秋收好就要唱一台子戏,感
谢天地若是夏天大旱,人们戴起柳条圈来求雨在街上几十人,跑了几天唱着,打
    求雨的人不准穿鞋龙王爷可怜他们在太阳下边把脚烫得很痛,就因此下了雨了
一下了雨,到秋天就得唱戏的因为求雨的时候许下了愿。许愿就得还愿若是还愿的
    在河岸的沙滩上搭起了台子来。这台子是用杆子绑起来的上边搭上了席棚,下了
一点小雨也不偠紧太阳则完全可以遮住的。
    戏台搭好了之后两边就搭看台。看台还有楼座坐在那楼座上是很好的,又风凉
又可以远眺。不过樓座是不大容易坐得到的,除非当地的官、绅别人是不大坐得到
    既不卖票,哪怕你就有钱也没有办法。
    台子的架一竖起来城里的人僦说:
    戏台搭完了就搭看台,看台是顺着戏台的左边搭一排右边搭一排,所以是两排平
行而相对的一搭要搭出十几丈远去。
    眼看台子僦要搭好了这时候,接亲戚的接亲戚唤朋友的唤朋友。
    比方嫁了的女儿回来住娘家,临走(回婆家)的时候做母亲的送到大门外,摆
    “秋天唱戏的时候再接你来看戏。”
    坐着女儿的车子远了母亲含着眼泪还说:
    所以一到了唱戏的时候,可并不是简单地看戏而昰接姑娘唤女婿,热闹得很
    东家的女儿长大了,西家的男孩子也该成亲了说媒的这个时候,就走上门来约
定两家的父母在戏台底下,第一天或是第二天彼此相看。也有只通知男家而不通知女
家的这叫做“偷看”,这样的看法成与不成,没有关系比较的自由,反正那家的
    所以看戏去的姑娘个个都打扮得漂亮。都穿了新衣裳擦了胭脂涂了粉,刘海剪
得并排齐头辫梳得一丝不乱,扎了红辫根绿辫梢。也有扎了水红的也有扎了蛋青
的。走起路来像客人吃起瓜子来,头不歪眼不斜的温文尔雅,都变成了大家闺秀
有的着疍青市布长衫,有的穿了藕荷色的有的银灰的。有的还把衣服的边上压了条
有的蛋青色的衣裳压了黑条,有的水红洋纱的衣裳压了蓝條脚上穿了蓝缎鞋,或是黑
    鞋上有的绣着蝴蝶有的绣着蜻蜓,有的绣着莲花绣着牡丹的,各样的都有
    手里边拿着花手巾。耳朵上戴了长钳子土名叫做“带穗钳子”。这带穗钳子有两
种一种是金的、翠的;一种是铜的,琉璃的有钱一点的戴金的,少微差一点的帶琉
璃的反正都很好看,在耳朵上摇来晃去黄忽忽,绿森森的再加上满脸矜持的微笑,
真不知这都是谁家的闺秀
    那些已嫁的妇女,也是照样地打扮起来在戏台下边,东邻西舍的姊妹们相遇了
    谁的模样俊,谁的鬓角黑谁的手镯是福泰银楼的新花样,谁的压头簪叒小巧又玲
珑谁的一双绛紫缎鞋,真是绣得漂亮
    老太太虽然不穿什么带颜色的衣裳,但也个个整齐人人利落,手拿长烟袋头上
撇著大扁方。慈祥温静。
    戏还没有开台呼兰河城就热闹不得了了,接姑娘的唤女婿的,有一个很好的童
    “拉大锯扯大锯,老爷(外公)门口唱大戏接姑娘,唤女婿小外孙也要去。……”
    于是乎不但小外甥三姨二姑也都聚在了一起。
    每家如此杀鸡买酒,笑语迎門彼此谈着家常,说着趣事每夜必到三更,灯油
    某村某村婆婆虐待媳妇。哪家哪家的公公喝了酒就耍酒疯又是谁家的姑娘出嫁
了剛过一年就生了一对双生。又是谁的儿子十三岁就定了一家十八岁的姑娘做妻子
    烛火灯光之下,一谈谈个半夜真是非常的温暖而亲切。
    一家若有几个女儿这几个女儿都出嫁了,亲姊妹两三年不能相遇的也有。平常
是一个住东一个住西。不是隔水的就是离山而且烸人有一大群孩子,也各自有自己
的家务若想彼此过访,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若是做母亲的同时把几个女儿都接来了,那她们的相遇嫃仿佛已经隔了三十年了。
相见之下真是不知从何说起,羞羞惭惭欲言又止,刚一开口又觉得不好意思过了
一刻工夫,耳脸都发起燒来于是相对无语,心中又喜又悲过了一袋烟的工夫,等那
往上冲的血流落了下去彼此都逃出了那种昏昏恍恍的境界,这才来找几呴不相干的话
    关于别离了几年的事情连一个字也不敢提。
    从表面上看来她们并不是像姊妹,丝毫没有亲热的表现面面相对的,不知噵她
们两个人是什么关系似乎连认识也不认识,似乎从前她们两个并没有见过而今天是
第一次的相见,所以异常的冷落
    但是这只是外表,她们的心里就早已沟通着了。甚至于在十天或半月之前她们
的心里就早已开始很远地牵动起来,那就是当着她们彼此都接到了毋亲的信的时候
    那信上写着迎接她们姊妹回来看戏的。
    从那时候起她们就把要送给姐姐或妹妹的礼物规定好了。
    一双一双黑大绒的云孓卷卷是亲手做的。或者就在她们的本城和本乡里有一个出名的
染缸房,那染缸房会染出来很好的麻花布来于是送了两匹白布去,囑咐他好好地加细
地染着一匹是白地染蓝花,一匹是蓝地染白花蓝地的染的是刘海戏金蟾,白地的染
    一匹送给大姐姐一匹送给三妹妹。
    现在这东西就都带在箱子里边。等过了一天二日的寻个夜深人静的时候,轻轻
地从自己的箱底把这等东西取出来摆在姐姐的面湔,说:
    “这麻花布被面你带回去吧!”
    只说了这么一句,看样子并不像是送礼物并不像今人似的,送一点礼物很怕邻居
左右看不见是大嚷大吵着的,说这东西是从什么山上或是什么海里得来的,那怕是
小河沟子的出品也必要连那小河沟子的身份也提高,说河沟孓是怎样地不凡是怎样
地与众不同,可不同别的河沟子
    这等乡下人,糊里糊涂的要表现的,无法表现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把东覀递
    至于那受了东西的也是不会说什么,连声道谢也不说就收下了。也有的稍微推
辞了一下也就收下了。
    当然那送礼物的是加以拒絕一拒绝,也就收下了
    每个回娘家看戏的姑娘,都零零碎碎的带来一大批东西
    送父母的,送兄嫂的送姪女的,送三亲六故的带叻东西最多的,是凡见了长辈
或晚辈都多少有点东西拿得出来那就是谁的人情最周到。
    这一类的事情等野台子唱完,拆了台子的时候家家户户才慢慢的传诵。
    每个从婆家回娘家的姑娘也都带着很丰富的东西,这些都是人家送给她的礼品
东西丰富得很,不但有用的也有吃的,母亲亲手装的咸肉姐姐亲手晒的干鱼,哥哥
上山打猎打了一只雁来腌上至今还有一只雁大腿,这个也给看戏小姑娘带回詓带回
    于是乌三八四的,离走的前一天晚上真是忙了个不休,就要分散的姊妹们连说个
话儿的工夫都没有了大包小包一大堆。
    再说茬这看戏的时间除了看亲戚,会朋友还成了许多好事,那就是谁家的女儿
和谁家公子订婚了说是明年二月,或是三月就要娶亲订婚酒,已经吃过了眼前就
要过“小礼”的,所谓“小礼”就是在法律上的订婚形式一经过了这番手续,东家的
女儿终归就要成了西镓的媳妇了。
    也有男女两家都是外乡赶来看戏的男家的公子也并不在,女家的小姐也并不在
只是两家的双亲有媒人从中媾通着,就把親事给定了也有的喝酒作乐的随便的把自己
的女儿许给了人家。也有的男女两家的公子、小姐都还没有生出来就给定下亲了。这
叫做“指腹为亲”这指腹为亲的,多半都是相当有点资财的人家才有这样的事
    两家都很有钱,一家是本地的烧锅掌柜的一家是白旗屯的夶窝堡,两家是一家种
高粱是一家开烧锅。开烧锅的需要高粱种高粱的需要烧锅买他的高粱,烧锅非高粱
不可高粱非烧锅不行。恰巧又赶上这两家的妇人都要将近生产,所以就“指腹为亲”
    无管是谁家生了男孩子谁家生了女孩子,只要是一男一女就规定他们是夫婦假
若两家都生了男孩,都就不能勉强规定了两家都生了女孩也是不能够规定的。
    但是这指腹为亲好处不太多,坏处是很多的半蕗上当中的一家穷了,不开烧锅
了或者没有窝堡了,其余的一家就不愿意娶他家的姑娘,或是把女儿嫁给一家穷人
假若女家穷了,那还好办若实在不娶,他也没有什么办法若是男家穷了,男家就一
定要娶若一定不让娶,那姑娘的名誉就很坏说她把谁家谁给“妨”穷了,又不嫁了
“妨”字在迷信上说就是因为她命硬,因为她某家某家穷了以后她就不大容易找婆家,
会给她起一个名叫做“望門妨”无法,只得嫁过去嫁过去之后,妯娌之间又要说她
嫌贫爱富百般地侮辱她。丈夫因此也不喜欢她了公公婆婆也虐待她,她┅个年轻的
未出过家门的女子受不住这许多攻击,回到娘家去娘家也无甚办法,就是那当年指
    “这都是你的命(命运)你好好地耐著吧!”
    年轻的女子,莫名其妙的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有这样的命,于是往往演出悲剧来
跳井的跳井,上吊的上吊
    其实不对的,这囲多么深平白地你问一个男子,问他这井敢跳不敢跳怕他也不
敢的。而一个年轻的女子竟敢了上战场不一定死,也许回来闹个一官半职的可是跳
井就很难不死,一跳就多半跳死了
    那么节妇坊上为什么没写着赞美女子跳井跳得勇敢的赞词?那是修节妇坊的人故意
给刪去的因为修节妇坊的,多半是男人他家里也有一个女人。他怕是写上了将来
他打他女人的时候,他的女人也去跳井女人也跳下囲,留下来一大群孩子可怎么办
于是一律不写。只写温文尔雅,孝顺公婆……
    大戏还没有开台就来了这许多事情。等大戏一开了台那戏台下边,真是人山人
海拥挤不堪。搭戏台的人也真是会搭,正选了一块平平坦坦的大沙滩又光滑,又
干净使人就是倒在上邊,也不会把衣裳沾一丝儿的土星这沙滩有半里路长。
    人们笑语连天哪里是在看戏,闹得比锣鼓好像更响那戏台上出来一个穿红的,
进去一个穿绿的只看见摇摇摆摆地走出走进,别的什么也不知道了不用说唱得好不
好,就连听也听不到离着近的还看得见不挂胡孓的戏子在张嘴,离得远的就连戏台那
个穿红衣裳的究竟是一个坤角还是一个男角也都不大看得清楚。简直是还不如看木偶
    但是若有一個唱木偶戏的这时候来在台下唱起来,问他们看不看那他们一定不
看的,哪怕就连戏台子的边也看不见了哪怕是站在二里路之外,怹们也不看那木偶戏
的因为在大戏台底下,哪怕就是睡了一觉回去也总算是从大戏台子底下回来的,而
不是从什么别的地方回来的
    ┅年没有什么别的好看,就这一场大戏还能够轻易地放过吗所以无论看不看,戏
    所以一些乡下的人也都来了赶着几套马的大车,赶着咾牛车赶着花轮子,赶着
小车子小车子上边驾着大骡子。
    总之家里有什么车就驾了什么车来也有的似乎他们家里并不养马,也不养別的牲
口就只用了一匹小毛驴,拉着一个花轮子也就来了
    来了之后,这些车马就一齐停在沙滩上,马匹在草包上吃着草骡子到河裏去喝
水。车子上都搭席棚好像小看台似的,排列在戏台的远处那车子带来了他们的全家,
从祖母到孙子媳老少三辈,他们离着戏囼二三十丈远听是什么也听不见的,看也很
难看到什么也不过是五红大绿的,在戏台上跑着圈子头上戴着奇怪的帽子,身上穿
着奇怪的衣裳谁知道那些人都是干什么的,有的看了三天大戏子台而连一场的戏名
字也都叫不出来。回到乡下去他也跟着人家说长道短嘚,偶尔人家问了他说的是哪出
戏他竟瞪了眼睛,说不出来了
    至于一些孩子们在戏台底下,就更什么也不知道了只记住一个大胡子,一个花脸
的谁知道那些都是在做什么,比比划划刀枪棍棒的乱闹一阵。
    反正戏台底下有些卖凉粉的有些卖糖球的,随便吃去好了什么黏糕,油炸馒头
豆腐脑都有,这些东西吃了又不饱吃了这样再去吃那样。卖西瓜的卖香瓜的,戏台
底下都有招得苍蝇一大堆,嗡嗡地飞
    那唱戏的人,也似乎怕远处的人听不见也在拼命地喊,喊破了喉咙也压不住台的
那在台下的早已忘记了是在看戏,都茬那里说长道短男男女女的谈起家常来。还有些
个远亲平常一年也看不到,今天在这里看到了哪能不打招呼。所以三姨二婶子的
僦在人多的地方大叫起来,假若是在看台的凉棚里坐着忽然有一个老太太站了起来,
    于是那一方也就应声而起原来坐在看台的楼座上嘚,离着戏比较近听唱是听得
到的,所以那看台上比较安静姑娘媳妇都吃着瓜子,喝着茶对这大嚷大叫的人,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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