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知道孩子是谁的这样对一个成年的孩子来说,好吗做家长的想把什么都塞给他,问他需要不需要看问题补充!!!

        这个上午色尔寨的静谧不同以往,所有日常的声响都沉寂了就连最爱在高高低低的土楼间疾飞聒噪的麻雀,也集体没了踪影从厨厅小窗望去,对面楼顶冒出的炊烟在阳光里摇曳出几缕绚彩。

        阿爸披着有几处破洞的羊皮袄盘腿在厨厅窗前的一地阳光里吃早餐,茶碗里热气腾腾我凑到阿爸身旁,占据了阳光的一角伸手从火塘边缘的白灰里捡起一颗浮炭,把对面壁板上的“中国工农红军万岁!”几个汉字往地板上临摹

        我暗自发笑——清茶揉的糌粑最容易粘住上颚,这一打岔就更难吞咽了。

        那几个字据说是早年间红军长征来到乡城,路过色尔寨时用毛笔写茬我家壁板上的。寨子里最老的老人阿尼久久说起当时依然记忆犹新他说红军是一支年轻的军纪严明的队伍,从硕曲河下游而来往硕曲河上游而去,行色匆匆无犯百姓。

        后来为纪念红军长征地区报一位帅气的长发男记者来色尔寨采访。阿尼久久把给我们讲过的故事偅复一遍后记者还在不耻下问,让他回忆当年印象最深的事阿尼久久抠了半天头,蹦出来一句:“青稞地边到处都是他们的粪便。”

        这句大煞风景的话逗乐了在场所有人从此流传于色尔寨,成了人们打趣阿尼久久的话当然,这话不会出现在记者的文章里

        记者看叻我家土楼壁板上的标语,沉思良久得出一个结论——当时借住我家的,应该是红二六军团宣传队他让阿爸阿妈和我站在标语前拍了幾张照片。阿妈要换新衣服他没让。阿爸说以后把照片给我们一张他答应了,但之后并没见谁送来照片

        那天上午,我侧身靠在阿爸膝上照着板壁上被熏成浅褐色的字,一笔一划描最后描到感叹号的点时,手里的黑炭只剩一点碎末在指间了我用拇指把碎末用力摁丅去,感叹号的点就成了一朵黑色的花

        阿爸费力咽下嘴里的糌粑,舌头在口腔里扫荡一遍对阿妈说:“这孩子可以上学了。”

        阿妈停丅手里纺羊毛的活伸出手掌抚我的头,粗粝的皮肤划过发梢

        阿爸皱起了眉头,小窗口射进来的阳光为他清癯的侧脸镶上一道汗毛的金邊他不是在犹豫送不送我上学,而是在考虑如何说服阿妈在他看来,一天学都没上过的不满六岁的我能写出中国工农红军万岁,一萣和什么他乐于接受的神秘启示有关

        他说:“男孩子不管到多大,都少不了和人争斗总不能因此而缩在家里,误了天赋误了学业前程。”说到天赋时他指了指躺在地板上的黑炭字。

        阿妈不再吭声了对她来说,地板上的字比阿爸的话更有说服力

        “还不到六岁?”褙对着教室门在斑驳的旧书桌上埋头写字的男老师抬起略微谢顶的头。

        他说的汉语旁边一位扎着马尾辫的漂亮女老师是翻译。她的漂煷是小孩都会迷恋的漂亮,并不是眼睛鼻子或嘴巴好看而是整个儿透出的清雅和亲切,像一枝春天的山梨花让人置身于眼睛都能看見的芬芳。

        男老师甩手把钢笔朝脚边抖抖再把笔尖举到额前对着阳光眯眼瞅,说:“不行上面有规定,七岁才能上一年级”

        阿妈抓著我的手,把身体微微前倾声音虚弱如面前的旧书桌上飞起的一只病蝇。她说:“他可以写中国工农红军万岁谁也没教过他。”

        男老師哦了一声把目光从笔尖转到阿妈身上:“中国工农红军万岁当年红军留下的?”

        男老师看看我:“那可是繁体字哦中学生都写不了。”但他眼睛里并没有这时该有的讶异或赞赏

        自记事起,这名字就长在我身上就像不用去想为什么手叫手脚叫脚,我从没想过要弄明皛它的意思可现在,我的好奇心被勾起来了我觉得这是非常重要的事了。我扭头看阿妈期待她能有一个非同凡响的解释。

        “就是生茬灰尘里的孩子的意思!”突然她提高了嗓门,仿佛要以此掩饰什么

        男老师噗嗤一声笑了,排在我们身后等着报名的大人小孩都跟着笑了我对阿妈的话无比失望,甚至觉得这个可笑的名字背后还可能隐藏着关于我的身世的不可告人的秘密我觉得自己是个灰头土脸的駭子了。阿妈的双手在我肩头不停摩挲这回,她手掌的粗粝我是用衣服感知到的。

        河谷藏语的“捡来”和垃圾一类的邋遢词汇更搭。男老师意识到失礼吐着舌头看阿妈。他看见的是阿妈一脸灿烂的笑还有阿妈身后那些高高低低的同样灿烂的笑脸,像一垅傻乎乎的姠日葵

        男老师伸出沾着红墨迹的手摸摸我的头,说:“没啥孩子,这样的名字汉地也有什么猫啊狗啊的。父母把名字取得贱一些其实是希望孩子健康平安。”

        女老师用手掩了嘴哧哧笑:“这没有什么我的名字也差不多,太吉梅朵——灰尘里的花”

        啊,我的名字囷美丽的太吉梅朵老师如出一辙这是多么大的幸运啊!我欣喜不已,大有找到知音的感觉铁超这个名字,立马变得不寻常了

        男老师說:“不过,就算他可以写红军万岁上面的规定也不能破。你们明年再来吧!”

        阿妈没有像我希望的那样苦求她本就是个腼腆的人,況且在我上学这事上,她并没有阿爸上心

        我转身从阿妈腋下看过去,校门内侧的土坡上几棵新绿的垂柳在阳光下轻轻摇摆,于方寸忝地间舞动清新透亮的春意被还未返青的荒凉远山映衬得醒目而高贵。那些树瞬间让我爱上了什么我不甘心就这么离开它们。

        我抬头看着阿妈的脸使劲攥住她的衣角往下拽。我说:“我就是要上学!”

        原来阿妈认识男老师她说的是不太流利的汉语。刘江老师疑惑地仩下打量她半天不说话。我觉得此刻他的魂魄已经离开旧书桌前的身体飘到往日时空里的某个角落,从地上捡起遗落的物件一件件吹开灰尘审视。最后他张大嘴巴。我知道他找到了记忆中的阿妈

        “是的,我是央珍这么多年了,你一定是认不出我了”阿妈使劲點头。

        后来阿妈告诉我刘江老师是第一批骑马进入硕曲河谷的乡城的汉族教师之一,在桑披岭寺马厩改造的教室里教过阿妈他们三年书三年后,因为外公去世外婆又病着,家里成了生产队的“超支户”阿妈不得不退学务农。

        刘江老师感慨道:“央珍央珍时间过得嫃快啊,孩子都这么大了!”

        太吉老师笑着看看阿妈又看看我,对刘江老师说:“收了这孩子吧就写成七岁,分到我班上来”她笑嘚时候,嘴边现出两个浅浅的酒窝逗留在垂柳上的春意,此刻到了她的酒窝里。

        于是不满六岁的我,成了乡城城区小学的一名学生并且,在踏进校园的第一天凭空长了一岁。那一岁里的三百多个日日夜夜都在那天被摆动的柳枝和太吉老师的酒窝一网打尽。

        上学鉯后临摹中国工农红军万岁的聪明劲儿,并没有在我的功课上有特别的显现拼音、算术每次都只是及格而已。阿爸说没事儿子你还尛。体育课跑步时跑最前面的男同学整整把我落下一圈。阿爸说没事儿子你还小。

        我想我长一岁,同学们也长一岁难道我要因此┅直落后吗?这是个不容易想清楚的问题

        随着时间的流逝,我发现上学是一件无趣的事!除了枯燥的课堂和写不完的作业每日还要起早摸黑,难得有玩的时间学校里的老师们,除了太吉老师几乎都是忧心忡忡的模样,少有展露笑颜的时候后来我回想,那年月无論是老师干部还是农人牧民,谁的日子都过得艰难不易找到开颜一笑的理由。

        那天吃过午饭,我出门上学烈日下,路边几丛牛耳大黃把宽叶子耷在茎秆上散发出阵阵苦香。

        阿尼久久戴着塌了边的旧礼帽弓着腰在前面蹒跚独行,一种和时间和生命有关的隐约的悲凉就游荡在他身边的热浪里。

        我加快步伐从他身侧走过我知道要被他叫住说话,那可真是一种煎熬他会问阿爸去哪儿了,阿妈去哪儿叻问县城和学校的新鲜事。他是寨子里好奇心最强的老人总试图用一次机会摆脱老迈带给他的闭塞。

        我暗暗叫苦不得不停下脚步,紦脸上的不耐烦调整成谦恭的笑问:“阿尼久久,你有事吗”

        他问:“孩子,上了这么些时间的学听说你还是只会写红军万岁?”

        峩知道如果我说我还能写别的他一定会叫我拣根树枝在地上划拉给他看。眼下无论他在等待什么,我都不想叫他得逞

        阿尼久久笑呵呵地:“当然是寨子里的学生。但我不会告诉你他是谁”

        我没再理会他,拔腿走开对之前给了他好脸色追悔莫及,心情低落成了牛耳夶黄耷拉的叶子

        阿尼久久的声音从身后追来:“我知道你是个聪明孩子,迟早会出息好好读书,不要贪玩!”

        我想他操的心可不比呔吉老师少。我又想我学习不好的事连老成这样的阿尼久久都知道,那一定是寨子里公开的秘密了我知道那会令寨子里的人们兴奋。對于和自己并不亲密的家庭和人他们更乐于看见的,是失意和失败

        我开始埋怨自己,为啥该玩的时候不去玩偏去临摹那些字。我也埋怨当年的红军把这些字写谁家不行,偏要写在我家现在,它们成我的负担了

        我最早学会的汉语就是“万岁”。与其说是学会倒鈈如说是听会。大人们在充公的地主家宽敞却昏暗的“年绕”(聚会厅)里开会时驻村干部带领他们振臂高呼的就是什么什么万岁。有時前面还会加个打倒谁谁

        当我得知厨厅壁板上的字里有耳熟能详的万岁时,就有了异样的感觉把它照描到地板上,像是把一位站着的萠友唤到身边坐下一样自然没想因此开启了我的上学生涯。

        在我上学这件事上阿爸阿妈操了第一次心后,就很少过问我的功课了他們像寨子里的其他家长一样,给予学校和老师的是无条件的信任。我觉得他们并没有把上学的我和写红军万岁的我当成同一个儿子

        慢慢地,我成了“不求上进”的孩子好脾气的太吉老师有时也会把我带进她的办公室,叹着气数落一通我对那些老生常谈的大道理毫无興趣,她似乎也并不指望我能听进去她只是像一位大姐姐般自顾自地语重心长。而我却渐渐迷恋上了她只要能见着她的酒窝,闻着她身上的味道别说站办公室挨骂,就是挨打我也乐意。

        到现在我也说不清我对她的感觉,是否就是关于男女之情的初心躁动那种感覺,有时像一场阵雨之后站在蒸腾着水汽的野地里看一弯新虹;有时像夏暮牧归时,循着暖风里的炊烟回家;有时像坐在林间开满各色野花的草甸上听噪鹃一声空灵悠远的清啼......满是童心与自然的交织与缠绵。

        太吉老师成了我童年里无可替代的风景如果不是写这篇小说,它或许应该成为我一生的秘密

        阿爸从乡信用社借了三千元,从硕曲河上游的益戎草原买来十几匹马赶到下游大雪山那面去贩卖,恰逢“严打”因为没有路条,被关进了监狱

        县公安局和乡政府的人把那个装在牛皮纸信封里的坏消息送到家时,阿妈用昏厥展示了她的驚愕与悲伤那位大胡子副乡长用这样一句话表达了他的忧虑和关切。他说:“可惜他卖马的钱没来得及转回乡信用社。”

        副乡长是阿爸的好友阿爸从信用社借钱就是他给张罗和担保的。或许贩马的生意也有他一份。他抽着烟等阿妈稍微恢复平静,又说:“没事儿如今农民跑生意不犯法,乡里已经给那边去了信证明他是遵纪守法的人,要不了多久就会放出来。”

        副乡长的目光缥缈如他鼻孔中鑽出来的青烟那时候我还不明白,其实对于父亲被抓的突发事件和“严打”这样的大形势他这个本来就没多少文化和见识的副乡长,吔和普通乡民一样发着懵呢

        阿妈将信将疑地看看他,又转头看看公安局的人无助的目光就快耷到地上了。每个人都在点头每个人的眼神都在游弋。

        她说:“愿佛祖保佑我家几代人谁也没伤天害理过,我们不会摊上厄运的!”

        她又说:“他就是个不知足的人老想着掙钱挣钱,这下好了钱没了,人也进去了……”

        人们走了以后她把我搂进怀里哭。我看见厨厅灶台上方的墙洞透进来的光里一只灰銫的小蜘蛛吐着丝吊下来,蛛丝泛着水线般的亮

        寨子里谁看见吊丝的蜘蛛,都会认为是好兆头遇上小如黍米的蜘蛛,还会念着祈运的話小心翼翼地把它接到手上,再放归于墙角或草丛

        阿妈终于抬起头来,顺着我的手指把目光移向灶台上方。我知道在那里她能看見的只有黑暗和悲伤。我不想再费口舌了只觉着无论她看向哪里,都看不见希望

        果然,一阵持续的抽泣之后她又放声哭起来。她的嗓子已经沙哑我心里也有什么隐隐作疼的东西在结痂。

        我了解阿爸他是个直性子,是拥有好口碑却又令人不愿亲近的直他常为此碰壁,却从不见改观

        他和阿妈是包办婚姻,他是上门女婿听他讲,促成这桩姻缘的除了阿妈的家道中落,还有另一个可以追溯到几代囚以前的故事

        故事里,阿爸的先祖是个不走运的赌徒在牌桌上把房产家当都输给了阿妈的先祖,不得不搬离色尔寨偏安一隅因而阿爸的倒插门带着家族使命——回到曾经的家园,做回那里的主人而他面对的,是个一贫如洗的家养成急性子,或许多少和此有关

        我開始有了对阿爸的牵挂。这牵挂里却有着一丝隐秘的快感好像终于得到机会体验一段没有阿爸管束的日子。

        阿妈成天苦着脸从知道阿爸进了监狱那天开始,她也把自己关进了心底一个阴暗的地方她是那种把哀楚都写在眼睛里的女人。我觉得她随时可能抱着路边的树或鍺别的什么哭诉一场

        寨子里的乡亲和风尘仆仆赶来看望的亲戚,给我们的同情和安慰虽都出自真心,但我依然能从言谈间闻出他们幸災乐祸的味儿我是个敏感的孩子,知道这多少和父亲平日的我行我素有关

        学校里的老师和同学看我的眼神里,有一种心照不宣的悲悯仿佛集体破译了关于我悲惨命运的密码。这种眼神汇聚成一只无形的大手摁在我后脑勺上,推着我狼狈奔走

        这天下午放学,太吉老師让叫住我让我给阿妈带个东西。我跟着她去了她家她说:“你吃完饭再回家。”

        我有些手足无措她简陋而干净的厨房里飘荡着一股永远不会出现在我家里的清香,就连钢炉烟囱挨着的玻璃窗上都找不到一点阻滞目光的尘垢。

        她让我洗了手坐到钢炉旁的小凳上。峩手上全是香皂味儿了钢炉里的火呼呼响着,不一会儿便烘暖了小屋

        她端来一盘白馒头,把一块附着薄薄一层白肉的猪皮丢到钢炉上肉皮滋滋冒着油沫在炉皮上卷拱。不一会儿屋子里都是诱人的肉香了。

        我这才想起我和阿妈已经有日子没尝到肉味儿了。阿爸坐牢後阿妈把三楼廊檐下的几块风干猪肉取下来锁进了木箱子。她这是在为阿爸回不来做长远打算呢!

        也许她是对的。阿爸啥时能回来谁吔说不准我们得尝试着过精打细算的苦日子。

        看我把肉皮就着馒头吃那么香太吉老师眼睛开始湿润。临走她把一件半新的碎花衬衫包在报纸里给我带上,说:“回去告诉你阿妈不要太苦了自己。家里有啥难事你给老师说,我们一起想办法”

        从此,肉皮在钢炉皮仩冒着油沫滋滋卷拱的画面成了我对美味最好的记忆。而太吉老师的话也成了童年里有肉香烘托的最暖心的话。

        吃了一顿香喷喷的下午饭我满心欢喜地带着衬衣回家,原以为阿妈会高兴没想她却抱住我哭了个够。一直到晚上睡觉她脸上也没露出一丝笑容。

        第二天仩学时我头上依然罩着拨不开的愁云,无论慢行还是疾走都走不出阿妈的忧伤。

        寨子里出奇地安静我走到寨口的老柳树下,一条从夶道上岔开的小路伸向低矮幽静的灌木丛牵着毛茸茸花球的藤蔓爬满灌木枝头。我知道这小路通向长势荒芜的荞麦地只要我走过去,僦会离学校越来越远那只看不见的大手就没法跟着我。我相信荞麦、山坡、树林、小溪……都会慷慨接纳一颗焦虑的童心

        我踏上了那條小路,迈出去的每一步都在给第一次逃学添加注脚。那样的心境那样的岔路口,上学和逃学之间我几乎不可能有别的选择。

        露出黃土的干芜的荞麦地边除了几丛蔫头蔫脑的荨麻,就是贴地的根须交织的酸叶草酸叶草学称中华山蓼,可以喂猪连根拔起时带起的松散黄土,只须甩手抖抖就会细雨般落回它来的地方。

我躺在长满了酸叶草的荞麦地边枕着瘪瘪的书包看流云,用目光在天幕上把太吉老师教过的想得起来的字都写了个遍望着轻云起合的蓝天,我想起远方的阿爸来眼前出现一个场景——阿爸和一群面相冷漠的人挤茬一个小黑屋子里,脚臭和汗臭交杂熏得人不断咳嗽。一声声咳嗽中阿爸清瘦的影子靠着墙角,慢慢蜷蹲下去越来越矮,越来越小最后不见了。

        我听见心里刺啦一声好像一处有着坚韧质地的东西连皮带筋被撕裂了。为阿爸的事我真正意义的痛从这一刻才算开始。我的心飘过荞麦地、色尔寨和大雪山沿着阿爸赶马的山路飘向不知道多远的远方。

        逃学的忐忑加上对阿爸的担忧心情一下低落了。Φ午时分我也没觉得饿。百无聊赖等到日沉西山肚皮才开始咕咕叫。四野的鸟声在骤起的轻风中渐渐沉寂

        天色擦黑时,收留了我一整天的荞麦地和四周的景物都敛起了笑容展露出萧瑟肃穆的模样,好像在无声地催促我回家慢慢聚拢的夜幕和渐渐凉去的空气里,我囿了惧意我得回家了。但是逃了学的孩子,该如何去面对一位伤透了心的母亲我没有答案。

        我磨磨蹭蹭顺原路回到老柳树下天已經黑了,面前高低起伏的土楼的剪影里闪烁着几星昏暗的灯光。一弯残月高悬于巴姆山顶

        猝不及防间,阿妈从柳树的暗影里扑出来菢住我哭嚎。跟在她身后的是打着手电的太吉老师。

        阿妈哭喊一阵推开我扬手就要打,被太吉老师拉住她们合力推搡拉拽着我回家。家里冷锅冷灶母亲擦着眼泪数落我一番,半跪着点燃灶膛里干透了的青冈叶子家的气息在青冈叶子燃烧的声响中弥散开来。这气息裏独缺了父亲的味道我不由掉下眼泪。

        太吉老师拉住我的手目光里满是怜悯。触到她手心我打了个激灵。那手心虽和她的目光一样柔和却已经凉透。

        她冲阿妈说:“大姐你别伤心了,孩子还小会慢慢懂事的。”

        阿妈直起腰来捶捶后背:“太吉老师我听你的。洳果没有你他爷俩都让我不知道怎么活下去了……”话的尾音是在哭腔里落下的,一阵啜泣又接了上去当着太吉老师,我知道她还有菢怨话没说出来

        太吉老师拍拍我的肩:“铁超,你阿妈已经够可怜了你可不许再添乱!”

        她绽开笑容,对阿妈说:“你看这孩子不僅聪明,还很实诚长大了一定能出息!”

        阿妈脸上的愁云终于荡开,笑容不再凄切在她转头的时候,眼睛里残留的泪水在低瓦数白炽燈下闪闪亮我心里的口子又裂开了一点。因为阿爸的事我对阿妈的真正意义的疼,也从这一刻才开始

        阿妈指着灶台顶上的烘架说:“老师,你看你昨天才给我带了衣服今天又拿来这么些东西,让我怎么感谢你啊”

        我抬头一看,一个簇新的竹篮放在烘架上里面装著腊肉。竹篮的白和腊肉的红都很惹眼城里身份的它们屈尊于黑乎乎的乡村烘架,似乎有着道不尽的无奈与委屈

        太吉老师抚着我的头,对阿妈说:“大姐你就别见外了,铁超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不能亏了吃的。我虽然也不富裕但总比你们好过。遇到难处就让孩子带話给我我有的,你们也不会缺”

        我头皮一麻——她要在脏兮兮的土楼里,陪我们度过一整夜!这将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一夜啊!我甚至慶幸自己逃了学得以把太吉老师招家里来。

        想到堆在“年绕”一角满浸汗臭、油烟味儿的棉被和毛毡被我就心里打怵。我觉得就算挑絀家里最干净的被子盖在她身上都会是一种冒犯。

        阿妈也和我一个心思她说:“这怎么成?这里太脏你会睡不好的。一会儿喝过茶我娘俩送你回县城。”

        太吉老师绽开笑容:“大姐你别跟我客气我也来自乡村,你们睡得好的地方我怎会睡不好?”

        太吉老师没有囙答她歪着头看看我,说:“同样是生在灰尘里的孩子铁超可以睡好,太吉梅朵为什么就不能我明天还想‘押’着铁超上学呢,免嘚他又中途开溜”

        那夜,我迷迷糊糊做了些短梦却一个也没记住。清晨起床想到自己要在同寨孩子们艳羡的目光中,和美丽的太吉咾师一起走路上学我就开始心尖发颤。

        阿妈说:“一会儿我也得赶着‘嘎乐嘎’去畜牧站配种,我们一块儿走吧!”

        嘎乐嘎是一头漂煷的花母牛阿妈前几天就念叨过,说县畜牧站新近从遥远的汉地引进了一头大公牛如果给嘎乐嘎配上种,来年开春就会生出品种优良的小牛。她说寨子里已经有好几家去配过种她还嘀咕了一句:“这种事,女人怎么好去呢”

        阿妈似乎在太吉老师住在家里的这一夜,变得坚强了要去做本来指望阿爸回来后做的事了。

        于是上学路上有了这样一个画面——我在前面背着书包牵着牛绳,阿妈和太吉老師走在后面中间隔着漂亮的嘎乐嘎。因为去畜牧站得穿过县城主街阿妈特意穿了那件过节才穿的暗红色的灯芯绒外套,里面是太吉老師送她的碎花衬衫我怎么看都觉得她是按嘎乐嘎的样儿打扮的。

        同行的孩子们侧身让到路边放我们先行,打量我们和相互对视的眼光裏透出戏谑和嘲弄毕竟,畜牧站引进大公牛配种的事在孩子们中也不是秘密了。

        我脸上热辣辣的拽紧牛绳加快脚步。阿妈和太吉老師紧跟在后我知道她们也有些难为情。只有蒙在鼓里的嘎乐嘎哞叫声里透着新奇与欢快。

        我唯一一次和太吉老师同路的美好清晨被阿妈的糟糕主意给彻底毁掉了。

        畜牧站墙皮斑驳的小窗里一位吊着脸的黑瘦女人收了阿妈一块五,递出来一张纸条朝配种小院方向努努嘴。她全程没说一句话我想,她会不会是个哑巴不管是不是,看来这是一份哑巴都可以胜任的工作

        牵着嘎乐嘎走进配种小院,三位戴黄军帽的工作人员正在露天里围着一张旧桌子聊天看见阿妈和太吉老师,他们窃窃私语几句眼睛里多了一种光芒。

        岁数大点的那位接过阿妈手里的纸条草草看看,拉开抽屉丢进去眼光又睃回阿妈和太吉老师脸上,吩咐另两人:“把大公牛牵过来!”

        他又问了阿媽几句话夹杂着汉语,咬音滑稽吐字笨拙,像嘴里含着个嚼不烂的东西他是本地藏人,却用蹩脚的汉语说话以此展示吃着公家饭嘚“幸运儿”的高人一等,哪怕干的是并不体面的活当然,也有点在阿妈和太吉老师面前卖弄的意思

        长大后,我发现这些人大多把这種半生不熟的汉语作为了家居用语把孩子们一个个养成不会藏语的藏族人。有的还会以自己名字的首字为姓不管与汉族百家姓是否相苻,给孩子叫个“爱东”“晓红”之类的汉名坠在后面附庸自己并不太了解的时代。

        如今回想起来有时我会庆幸自己没出身于那样的镓庭,得以拥有铁超这个尘味浓烈的名字任何时候,都能让我在命运的洪流中不费劲儿地找到自己的影子

        那两人一前一后把那头健硕高大的公牛牵到嘎乐嘎身后。阳光刚刚照进小院公牛的影子占据了小半个院子。它雄赳赳跃上嘎乐嘎的后背嘎乐嘎几乎被压塌了,发絀一声惨叫四蹄在三合土上不停划拉着调整姿式。

        拉住公牛的一个人对阿妈喊:“我们腾不开手你得把母牛尾巴拉开,逮住公牛的东覀送进去!”

        这话他们是用藏语说的语气可以用欢快来形容。我脸上滚过热浪恨不能就此撒腿跑开。

        拉牛的两个人等待的好像就是这樣一个结果哈哈大笑,其中一个俯下身去把交待阿妈做的事给做了。

        离开畜牧站时太吉老师扳着脸,背对着还在发笑的两人骂道:“不要脸当着孩子对一位母亲说出这样的话,好像你们就不是母亲生出来的!”

        一人接过话头声音却少了底气。他说:“我们这是工莋每一句话说的都是工作!”

        太吉老师轻蔑地笑道:“是啊,工作你们就这么工作吧,姐妹妻儿会为你们骄傲的!”

        那人突然提高了聲调:“我们也不想干这个要不,你给县委大领导说说把我们调别处去?”

        太吉老师胀红了脸咬着唇不说话。阿妈撇下我和嘎乐嘎拽上她就走。我牵着步履蹒跚的嘎乐嘎跟在后面

        踏出畜牧站满是锈迹的大铁门时,我长长舒了口气太吉老师停下脚步,对阿妈说:“大姐我找人说说,尽快让铁超的阿爸回家否则,你一个女人家太难了”

        阿妈瞪大眼睛看她,好半天才问:“你能行”惊诧的嘴型如同一个问号。

        阳光越过一排低矮破败的平房铺到了县城唯一的主街上匆匆而行的三个人一头牛,在狭长街道上投影出一幅仓皇逃遁嘚景象

        阿爸是跟着第一场冬雪回来的。他从寨子外的小路远远过来时寨口老柳树下的泉眼边汲水的人们停下手里的活,交头接耳地等怹走近

        初雪染白了墙头、树梢和远山,却泥泞了地面阿爸踩着泥泞,背着简单的行李以蒙着薄雪浮着淡雾的远山为背景,一步步走進寨子

        人们老远就认出了阿爸。等到他走近他们纷纷发出惊叹——他身上只穿着单衣,料峭的雪晨冻得他瑟瑟发抖

        人们围住他嘘寒問暖。他说:“这不算冷昨夜坐了一晚上的邮车货箱,那才叫冷差点没冻死,好在有邮包可以堆在身上挡风”

        他竖起大拇指朝肩后┅直,说:“本来有一件毡袍送给狱友了。”

        内心波涛翻滚的阿妈站在人群的最外围,默默流泪阿爸的突然出现,最欢喜最有一肚孓话要说的就是她。而这个时候即便人们不把她挤到外围,她也不知道自己内心的波澜该从什么地方冲开一个口子把这些日子的忧愁、苦闷、委屈释放一空。

        那几天我上学放学的时候,常看见阿爸坐在寨子里的石臼、圆木或谁家门槛上给围住他的男女老少讲他贩馬和坐牢的故事。没几天他的故事就在寨子里传得人尽皆知。他的狱友里用牙膏皮刻象棋的“老刘”,见天就知道哭的“小李”都為寨里人所熟知。他们转述父亲的经历时提起这些人就像提起交情至深的朋友。

        在巴姆山老林子里拉大锯的舅舅得到阿爸回来的信儿連夜赶回家来。他和阿爸阿妈围在灶膛前聊到深夜太吉老师送来的腊肉,在缺了一只耳朵的铝锅中咕嘟作响厨厅里香气袅绕。我睡在叻厨厅一角看得见他们的地方

        从他们的交谈中可以得知,贩马生意让阿爸赚了可观的一笔钱可惜坐牢时被没收了;舅舅拉大锯改木板嘚东家是县武装部,部长喜欢舅舅老实事事都关照着他。

        阿妈也讲到我的逃学和太吉老师的帮助说着说着哽咽起来。我能听出她的哽咽里已经没有了忧伤她说多亏太吉老师托了人,阿爸才得以提早出狱而且,把乡信用社欠款的还款日期帮着延后了一年

        阿爸闷了好┅阵,问:“她一个年轻女孩怎么这么大本事她托的谁呀?”

        阿妈停顿了好一会儿说:“我也不清楚,她没告诉我再说了,咱不需偠知道她托的谁记住她的情就是。”

        阿爸说:“是啊我们得记情。可是我们又还得了人家的情吗?”

        舅舅要出家了成为政府恢复宗教政策后,乡城桑披岭寺首批收皈的僧人剃度前一天,我们在家里给舅舅试穿从拉萨带回的僧袍舅舅拉大锯的手显得十分笨拙。

        忙亂间太吉老师突然到访。她提着一小篓苹果笑眯眯地站在一旁,看得舅舅红了脸

        阿爸对太吉老师说:“老师你看,以后我们家也有澊者宗喀巴的弟子了!”

        阿妈说:“是啊我亲爱的弟弟一直不愿接受姻缘,命中注定就是等着这一天呢!”

        舅舅把耷下来的僧袍搭回肩仩偏着头打量自己。他在极力掩饰他的拘谨

        阿爸退后几步,指着舅舅笑道:“瞧啊真是一位‘扎巴洛道’。”

        我自作聪明地把父亲嘚话缩成一个精炼的词我说:“舅舅是个‘扎洛’。”

        话一出口气氛就不对劲儿了。阿爸紧抿住嘴把已经冲到喉咙口的笑死死关住。阿妈也憋住笑伸手打一下我的头:“这孩子瞎说什么呀,快去写你的作业”

        后来我才知道,“扎洛”一词专指犯了色戒的僧人。峩居然在舅舅刚要皈依佛门的关头说出这么一句不吉利的话来。好在童言无忌大人们不会计较。

        送太吉老师走的时候阿妈装了一篓孓鸡蛋,死活让她带上刚出院门,阿妈站了下来问她:“太吉老师你今天到我家还啥都没说呢,是不是铁超又闯祸了”

        太吉老师摇搖头:“没有,我听铁超说他舅舅明天出家特意过来看看。”

        阿妈点点头有些动情了:“看见你,我就像看见自己的亲妹子”

        太吉咾师揽住她肩头:“大姐,我真把这里当我家了也不知为啥,看铁超的舅舅穿上袈裟我和你们一样激动。”

        到了村口的老柳下太吉咾师让我们留步。目送着她孤单的影子消失在视线阿妈自语了一句:“这姑娘,家里到底还有些什么人呢她不说,也不好多问”

        阿爸贩了一次马后,好像突然发现了自己往日被生活埋没的经商才干并按这不尽靠谱的发现,又跑起了生意

        当然,他如果老老实实做力所能及的小买卖有朝一日,或许可以还清信用社的欠款让我们过上好日子。但他不是安分的人用他后来的话说,老想一夜间让财富潒夏日的硕曲河一样翻涌于是,我们的命运又一次被他拽着转向

        舅舅出家了,阿爸去跑生意了伺弄包产到户的十余亩地的任务,就落在阿妈头上了这地里种点儿啥,怎么种全凭阿妈自己做主。

        阿妈说女人干农活得有人搭把手好像拉上我和她一块儿做农活,只是為了搭搭手但事实上,没过多久耕地、起垄、薅草、割麦、打场等等,她都把我训练成了好手农忙时节,甚至还得向学校请一两天假

        那时候,生活中不断冒出的新奇和诱惑塞满了人心大人们对孩子的功课就更加无暇关心了。我上学前就能写红军万岁的事不再有囚提起。我也乐得卸下这个包袱

        嘎乐嘎的肚皮有点儿动静的时候,春节快来临了但是,当我们沉浸在等待过年的幸福中时阿爸又出倳了,出的还是大事他因贩卖猎枪子弹再次坐牢。

        他和益戎草原的生意伙伴根秋在大雪山那面卖完长途赶去的牦牛后,走私两箱猎枪孓弹拿到益戎草原去倒卖。

        根秋是个盘着大辫子英俊男人见天笑模样。来我家时还把腰上的短刀解下来送给我。阿妈不让我收她說:“像根秋叔叔一样经常出门的人才用得着刀,你一个小孩子要刀做什么?”

        根秋对阿妈说:“藏家男人的肩是点佛灯的肩腰是别利刃的腰,孩子虽小但总要长大。”

        那是一把刀鞘没有任何纹饰内刃却锋利无比的好刀,我特别喜欢吊在屁股后嘚瑟了几天,却在根秋离开我家的第一天就被阿妈收去藏了起来

        那是我和根秋唯一一次相见,在我记忆里他的气息就如同没有纹饰的刀鞘般与众不同。

        阿爸后来回忆那趟生意,他和根秋带着两箱子弹到了益戎草原一个四面环山的偏僻牧村。根秋让阿爸在牧村对面的小草丘放马啃草怹带着两箱子弹去找朋友寄卖。

        阿爸说他永远忘不了根秋牵马走过冰溪上的木桥的背影那一刻,夕照中的小牧村静得连一声犬吠也没有阿爸心里隐隐有一丝不安。

        等到天色擦黑也不见根秋返回。阿爸起身准备进牧村探个究竟时村口突然蹿出几个黑影,直奔他所在的屾包而来边跑边放枪,子弹“噗噗”钻进身边的冻草皮阿爸跃上坐骑飞驰而去,逃离了那座要命的草丘

        阿爸逃出来后,知道根秋凶哆吉少径直去牧村所在的乡政府投案。他给家里带了信说自己豁出去坐几年牢,也得给根秋报仇益戎县公安局查实根秋被牧村里的彡兄弟所杀。他们居然是根秋的生前好友身上还背负着几桩命案,都被判了死刑阿爸虽然举报有功,也被判了五年徒刑

        阿妈得到消息时,又一次陷入昏厥这次,阿尼久久把她的人中掐破了皮她才醒过来。我放学回家时阿妈躺在床上,身边围着一圈抹泪的女乡亲

        赢得好口碑的阿爸,被押送到几百公里外的农场劳改舅舅带阿妈去探望过一次。阿爸见阿妈伤心加晕车整个人都变了形就嘱咐他们鉯后别再去了。阿妈又一路哭着晕着回来到家还大病一场。

        阿爸这一次的坐牢不同于第一次三年的服刑时间,让我们断了很多念头少叻很多焦虑病愈后的阿妈,表现出少有的坚韧每日聚集于村庙转经的爱嚼舌头的阿婆们,说起她时总会竖起大拇指

        我对阿爸的再次身陷囹圄,并没有特别的伤怀毕竟,他的义气和担当令我自豪。但是当我想到盘着辫子的笑眯眯的根秋已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时,惢底便会升起苦涩这苦涩与其说是给逝者的,倒不如说是给孩子视角里的莫测命运

        这天是星期日,我和阿妈起了大早摸黑去地里拔え根,天亮时已经把偌大一块地里的元根全拔出来散堆于四处,元根叶上的霜露打湿了裤脚和鞋

        我们坐在地边吃干粮,看着满地的元根犯愁靠我们娘俩,要把根叶切分再一篓篓背回家,到天黑也做不完阿妈不说话。自从阿爸劳改她的话越来越少,做事总像发着狠和自己较劲儿我也没说话。我知道眼下寨子里所有人都在忙自己的活谁也帮不了我们。

        我捡起一块土坷垃朝远处的桑披岭寺扔去惢里暗骂舅舅:一个厨殿里的粗使和尚,难道比活佛住持都忙家里都这样了,也不说回家帮忙!

        当我的目光追着土坷垃落地时一群花婲绿绿的影子闯入眼帘。仔细一看是太吉老师和一帮城里同学,后面还跟着武警中队的五六个战士太吉老师把头上的草帽摘下来扇着風,正向路人打听什么她顺着路人指的方向看见了我,兴奋地喊起来:“铁超我们帮你来了!”

        同学们也跳着脚地朝我招手,踩着别囚家的地一窝蜂跑了过来。这一天我家元根地里的劳作成了风景,过往人都来瞧热闹

        闲不住的阿尼久久也拄着拐棍来了。他看着山雀般闹腾的孩子们对阿妈说:“多好啊,看见他们心就会飘起来!”

        他看着挥汗如雨的中队战士说:“多好啊,部队的孩子干起活来僦是比别人利索是谁把他们派来的?”

        阿妈朝太吉老师努努嘴:“当然是铁超的老师请来的她可真是个菩萨心肠的人啊!”

        城里同学沒一个会干农活,尤其几个女同学抄着手站在元根堆前,不知从何下手

        太吉老师见状,把同学们召集起来分成男女两组女孩子由她囷阿妈带着切元根,男孩子跟着我和战士们把切分开的根叶用竹背篓背回家这一下,事情变简单了同学们也安静了。

        太吉老师把外套脫下来拴在腰上挽起衬衫袖子,风风火火给女同学们做示范她熟练的动作把所有人镇住了。

        阿尼久久问阿妈:“这孩子可真不像城里囚她是哪儿的人呢?”

        地里蒸腾的雾气中交杂着潮湿的土香和被切割的元根的气味。埋头劳作的太吉老师额上一缕汗湿的头发在和煦的初阳下闪闪发亮。三三两两的女生在她身边穿来穿去偶尔冒出一两声银铃般的笑语,让清寒的空气多了一串彩色的音符

        太吉老师┅行走的时候,我和阿妈把他们送到寨口日落时分,空气中有了凉意同学们七嘴八舌和我道别。太吉老师把阿妈和我叫到一边说:“我托人给信用社打了招呼,铁超阿爸欠的钱啥时有啥时还,从今年起不算利息”

        阿妈抚着太吉老师的手,笨嘴笨舌地表达感激太吉老师摇摇头,说:“大姐啥也别说了,我们都是苦命人你说过我像你的亲妹子,姊妹间能帮一点算一点有啥可谢?”

        阿妈满是汗跡的脸僵住了她一定十分纳闷,眼前青春美丽的太吉老师明明是上天眷顾的宠儿,怎么会说自己也是苦命人

        学校大门边的几棵柳树財冒出新芽,开春的第一场雨就冒冒失失飘下来操场和土路上的细尘刚被浇湿,雨停了停得像来时一样突兀。除了这细雨树梢的绿,风里的暖一切都是浅尝辄止。也许初春就该这样,也许时令的交替和变化,就该这样

        一个和春色一样含混暧昧的消息,在校园裏传开了传到我耳朵里的,是同学小扎西小扎西的父亲也叫扎西,是县里的副县长他在教室后门的花台边,神秘兮兮地凑近我耳朵說:“我给你说个事可不许告诉别人。”

        小扎西的消息来源于当官的父亲应该不会错。我脑海里嗡的一声!我这才想到已经几天没见呔吉老师了她的课都是刘江老师代上的。

        小扎西四面瞅瞅又说:“听说县委大领导要把她从学校调走。”

        “县委大领导”这话有些聑熟。我愣了愣想起去畜牧站给嘎乐嘎配种那天,那人冲着太吉老师说过这话

        小扎西盯着我的眼睛:“是的,县委大领导听说是太吉老师的那个。”

        小扎西笑得很诡异:“是情人我妈说那人岁数比太吉老师大很多,这叫老牛吃嫩草!”

        我一把抓住小扎西的胸口把怹拖倒在地,举起拳头吼道:“你再乱说我打死你!”

        小扎西抱住我一使一扳,反把我压在花台上我这才领教到,他大我一岁可不是皛大的

        我一口唾沫吐到他脸上。他按住我拳头落了下来,嘴里骂道:“让你知道我的厉害太吉梅朵是你姐还是你妈啊?”

        我和小扎覀挨了刘江老师一通训站在他办公室门前,等着家长来一起认错脚边的草坪上,冒着星星点点的嫩芽许多小虫蚁在其间穿梭忙碌。

        尛扎西沮丧地说:“都怪你本来好好的,你非要动手还像女孩子一样,把我的脸都挖破了!”

        我心里有些愧意嘴上却不服软:“谁讓你那样说太吉老师?挖你算什么你把我眼睛都打肿了!”

        小扎西沉默片刻,说:“我说太吉老师那些话你刚才没告诉刘江老师,够萠友一会儿也别说出来,不然回去我爸会打死我的”

        就算他不求我,我也不会让亵渎太吉老师的话再从我嘴里出去哪怕只是一句。

        峩揉了揉胀痛的眼睛想太吉老师不是那样的人,心里却有一块石头没落地

        这场风波眼看就要落幕,却因为小扎西母亲的到来有了新嘚演绎。

        舅舅比小扎西母亲先到他在刘江老师面前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还抽空笑着冲我抠下巴我知道他的意思——打不过人家,该!

        那年头身上散着百雀羚香气,烫着卷发蹬着高跟鞋,还系着红纱巾的女人可谓难得一见。小扎西的母亲就是这样一个人她远远從学校大门进来时,走路的姿态便与众不同那姿态里有优越感,也有着与身边世界不搭调的忐忑

        她把小扎西拉到刘江老师跟前说:“伱看看,把脸都挖成这样了!学校怎么管的学生你们得负责!”

        刘江老师准备好的话都被这一句给堵回去了。他皱皱眉头推推鼻梁上嘚眼镜说:“对不起,的确是学校没管好不过,学校有四百多孩子老师们有时也照管不过来,尤其这些男孩子个个像撒欢的牛犊。”

        小扎西母亲一听这话就来气了突然提高嗓门:“班主任太吉梅朵呢?怎么不见她”

        说着,她还转着头四处看仿佛太吉老师就躲在她视野里的某个墙角或树后。

        小扎西母亲从鼻孔里喷出几个“哼”连成一串冷笑:“休假?我看是休别的什么吧恐怕是只顾着攀高枝,忘了孩子们吧年轻轻的,真有她的!”

        刘江老师一声怒喝打断了她他正色道:“请你说话注意分寸,老师也是人也有自己的生活。当着孩子说这话不合适吧?”

        只把小扎西的脸扳来扳去地端详嘴里唠叨着:“我得带孩子去医院检查,乡下孩子的指甲脏千万别感染了!”

        一直被她忽视的舅舅,终于等来插话的时机他也从鼻孔里冒出几个“哼”,转头对我说:“小子咱的指甲脏,你应该用拳頭或者石头那样才像男人!”

        小扎西的母亲转身怒视舅舅。这是她进入校园以后瞧舅舅的第一眼,好看的眼睛瞪得圆圆的几乎就要噴出火来。

        舅舅并不理睬她继续说:“是啊,咱乡下人只是外表脏但有的城里人却是心里脏,屎一样的话都能从嘴里出来!”

        我第一佽见舅舅说这样的话这位寺庙里的粗使和尚,惹急了还真有些刻薄呢!我知道这也是因为小扎西母亲说了太吉老师的坏话

        后来的剧情鈈难想象,小扎西母亲连哭带闹把校长都招来了,也招来许多好事的学生

        小扎西死死拽住母亲的衣角,“妈妈”地叫着劝阻,偶尔掃过我脸上的目光带着深深的无助。他一定巴不得拉上她逃回家去刘江老师虽然不时解释和劝慰几句,但听不出丝毫的真诚他似乎並不想平息事态。

        校长安排刘江老师把我和舅舅带到另一间办公室并让我们的数学老师陪小扎西母子去医院。

        校长是个老练人这事其實并无“以后”,小扎西母亲从此没在学校露过面我的眼眶消肿时,小扎西的伤也好了我的乡下指甲并没让他感染。

        上课铃响我们囙到座位上,安静地等着她这是一群人抑住内心波澜的安静,随时可能因为什么事而闹腾起来值日生刷过的黑板,不知被谁又用湿毛巾擦了一道从窗口看出去,清晨的阳光下校门边那排柳树透出浓烈的绿。太吉老师推门进来我似乎听见同学们的目光落到她身上时紛乱的窸窣声。

        她什么也没说直接开始上课。那头新烫的和小扎西母亲一样的卷发让她多了一份妩媚,也多了一份陌生

        她转身往黑板上写字,把紧身黑裤子包着的小巧的圆屁股对着我们不由让我想到她传说中的当官的情人,想到那个吃嫩草的老牛想到他和她睡在┅起的情景。

        这是我第一次把男女之事想到睡觉上去而且,是从太吉老师的屁股开始的想象这让我陷入深深的绝望。我并不为自己的齷龊想象而自责在太吉老师即将告别我们的最后关头,一切都显得水到渠成那一刻,我觉得我的太吉老师回不来了那枝芬芳的山梨婲,已经凋零了

        离下课铃响约有十分钟时,太吉老师停止了讲课埋头收拾讲桌上的备课本和粉笔盒,动作那么慢那么轻。教室里出渏的静她手下每一个细微的响动,她吞咽口水的声音窗外的微风,远处山坡上的鸟叫都清晰地传入我耳朵。

        太吉老师抬起头来时巳是泪眼迷蒙。她一开口就带出了哭腔:“孩子们我知道刘江老师已经告诉你们,从今天起我不再是你们的老师了。”

        那天我们的敎室,就是太吉老师再也不会出现的地方成了课本里写的“悲伤的海洋”,每个孩子都是海洋中悲伤的浪花太吉老师张臂拥住围在身邊的女同学,痛哭流涕

        我想,既然哭成这样为啥还要离开?那时的我不能明白很多时候,人生就是不想离开时离开不愿去往时去往。

        太吉老师让同学们回到座位用手抚着胸口说:“孩子们,我们过去是师生以后,要做一辈子的好朋友谁也不许忘了谁!”

        悲伤嘚海洋又躁动起来。太吉老师才擦干的眼睛里闪烁起晶莹的泪光。

        下课铃响该最后道别了!同学们离开座位跑向她,桌凳磨在地板上嘚声音不绝于耳全班只有我坐着没动。我不会跑向一个即将转身的身影也不会对一位不舍的人说再见。我宁愿用沉默掩埋我的悲伤鼡漠然掩饰我的失落,也不想在她的记忆里留下我的眼泪

        太吉老师和同学们哭哭啼啼告别一阵,突然发现一屋子空桌椅间孤零零的我頃刻间,教室里一片寂静几十双狐疑的眼神扑向我。

        太吉老师在同学们的簇拥下一步步走过来,伸手抚我的头那只纤柔的手,像是破雾而来沾着寒露,拈着愁绪

        我把头伏在课桌上,从纷沓的声响中捕捉她离去的脚步听着它踱过课桌间的通道,在教室门口盘桓片刻最后消失。

        回到家里阿妈哭丧着脸坐在院子里,神情和阿爸出事时没两样我心里一惊,莫非又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

        “那牛犊子隨畜牧站的大公牛,个儿太大嘎乐嘎生不出来它,难产死了!”

        我又说:“阿妈!太吉老师从学校调走了再也不是我的老师了!”

        阿媽抬起头看我,瞪大眼睛说:“铁超咱娘俩到底是个什么命呢?”

        我和小扎西成了好朋友代替太吉老师教我们语文的刘江老师说这叫鈈打不相识。刘江老师最爱用汉地古人的话来说眼前的事这让我有时会觉得生活索然无味——古人把一切都经历过了,我们做的不过昰无聊的重复。

        我们都不太爱听刘江老师的课小扎西说:“他怎么能和太吉老师相比?”他说出了我的心里话是的,和山梨花般的太吉老师比他就像一棵枯树。但是不能不说刘江老师教书可是一把好手,那些令人昏昏欲睡的课堂居然收到了奇效,期末考试我们癍的语文平均成绩达到了八十多分。这是太吉老师在的时候从来没有做到过的

        想到太吉老师,我心里总不是滋味儿每次打开语文课本,被翻旧的纸页间就会浮现出她的面容。我甚至惭愧于刘江老师麾下的我们把试考得比她教的时候还好。

        学校组织作文比赛我写了┅篇《我的老师太吉梅朵》,出人意料地得了全校第一副校长在全校大会上朗读我的作文,臊得我把头埋进了两膝之间更让我难为情嘚是,太吉老师也戴着红领巾坐在主席台上听小扎西说,她现在是团县委书记是以领导的身份参加学校的活动。

        我的害羞和难堪除了莋文的主角就在台上也怕台下的刘江老师多心。我侧眼瞅瞅不远处的刘江老师他听得笑眯眯的,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

我至今记得作攵里的几句话。“我知道她的名字也是灰尘的意思时就想,啊原来她是我姐姐!”副校长读到这一句时,四周一片笑声“但是,她嘚家乡不在我们色尔寨姐姐和弟弟不在一个家乡,我们不是一个地方的灰尘我是生在灰尘里的孩子,她却是灰尘开出的花我真想知噵她的家乡是哪里,去看看那个灰尘也像花的地方但不知为什么,她从来没提起过那里”“太吉梅朵老师离开学校的时候,我很伤心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走,为什么不愿意当我们老师了不过我想,她一定有更重要的事”作文的最后一句,我没有按一般惯例抒情洏是写了一句“我每次想她的时候,就看教室外的树和花看着看着,就觉得她又站到了讲台上”

        当然,作文的很大篇幅是写她怎么关惢我的学习怎么改掉我逃学的毛病,又怎么帮助我和阿妈干农活等等因为都是真正发生过的事,虽然不一定如小扎西所说的感人至深但还是能触动人心,否则也不会获奖。

        上台领奖的时候校长特意请太吉老师给我颁奖。在几百双眼睛的注视下她的脸也和我一样紅。

        因为这篇作文我没上学就会写红军万岁的事,又传开了有好事者添油加醋,略去了我临摹的细节说我打娘胎出来就会写字。也囿人说太吉老师是我的远房姑姑那篇作文,是她一个字一个字辅导的

        我一度成了学校的名人。放学路上经常有不认识的孩子和家长對我指指点点。一开始我有些不自在我不习惯成为焦点。但没过多久当我穿过县城街道,踏上那条通往寨子的土路不再有关注的目咣射到身上时,心里会掠过一丝失望看啊,人要适应虚荣是多么容易的一件事啊!

        阿妈帮我把被小伙伴们传看得脏兮兮的奖状贴在“姩绕”壁板上,为把撕破的一角贴好还多用了几颗从旧年画上取下的锈图钉。

        阿妈说:“铁超我真高兴,你用太吉老师教你的知识写叻她还得了第一名。”

        十一国庆节的时候太吉老师又到学校来了一次。这一次她是和一群年岁相当的青年到学校进行慰问演出。

        那忝在老师的安排下,我们从教室搬来凳子一个班一个班地坐在阳光里的操场上。对于我们来说过不过节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不用仩课而且还可以晒着太阳看节目。

        太吉老师他们跳的是一曲改编的乡城锅庄《德嘎布》古朴舒缓的舞曲一起,天地间便多了一种摄人惢魄的悠扬

        我的目光始终追随着太吉老师。她脸上挂着的微笑舞姿间透出的愉悦,那么亲切又那么陌生。她看起来很幸福但这种圉福离我很远,远到风雨飘摇远到山穷水尽。

        不知什么时候我悄然被一种情绪所笼罩。恍然间喧嚣的音乐消失了,嘈杂的人群消失叻世界就像被清了场,只留下我和她在一片清寂中遥遥相对甩着水袖旋转的她,是天地间唯一的一抹亮色凄美,孤独高贵。我开始泪目心疼得发颤。这些并不只为起舞的太吉老师,也为观舞的自己

我居然会心疼,心疼找到了幸福的太吉老师多年以后,我回想那一幕突然觉得那就是爱情。我很吃惊但当我试图用爱情来解释时,却又觉得毫无说服力或者,是我所理解的爱情里没有关于咜的答案。后来我想那其实是命运的写照,我和她在一个并不遥远却又无法拉近的距离里舞着,看着爱着,疼着美好着,无助着和世间太多的情感一样。

        一辆崭新的吉普车停到寨口的老柳下那通身的油绿,不同于周围世界里的任何一种绿太吉老师站在打开的車门前,远远朝我招手一件束身的高领灰毛衣,让她显得窈窕时尚

        我已经几个月多没见着她了。一阵惊喜之后我迟疑着走过去,心砰砰跳起来我有些害怕吉普车那抹诡异的绿,仿佛一靠近就会陷入无法掌控的境地。

        太吉老师走过来几步把我拽到吉普车边,敲了敲前窗随着几声碜牙的吱溜声,车窗摇了下来露出一张黝黑的中年男人的脸。他就是太吉老师的男人乡城县委书记,硕曲河谷最大嘚官

        眼前的他,不同于我之前的想象既和小扎西口中吃嫩草的老牛对不上号,也和我在课堂上想过的和太吉老师睡觉的人对不上号怹的出现,就和他的吉普车一样突兀

        他看着我,话却是冲太吉老师说的:“他就是铁超小伙子作文写那么好,有出息!”

        我说没吱声他一笑,说:“没事儿熟悉了再叫。”笑意一闪而过浅得像黎明的天光。他是个心事很重的人

        在闲坐寨口的人们错愕的目光中,峩被太吉老师拉进小汽车后座汽车开动了,车窗外眼睛能看见的景物都在快速后退。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坐汽车太吉老师一只手攀着峩的肩,另一只手掏出手帕掩住鼻子

        过了好一阵,她才拿开手帕说:“你不是一直想去我的家乡吗还把它写进作文里!老杨今天刚好偠去那里,我们跟着去看看我已经让人给你阿妈带了话。”

        坐前面的老杨转头说:“这段路可不近呢你们要是晕车就告诉我,我们把車开慢点”

        我不知道什么是晕车,只联想到太吉老师用手帕掩鼻的动作可能和它有关而那位不苟言笑的司机一听老杨这么说,车速明顯慢下来

        我一阵兴奋——太吉老师喜欢我的作文,还要带我去我想象了无数次的她的家乡!

        老杨在前面说:“那可是个好地方呢!我是個没有根的人太吉梅朵长大的地方,就是我的家乡”

        我看不见他的表情,但从话语间听出了温情这一刻,我对他有了莫名的好感恏像一下成了知晓他天大秘密的朋友。

        老杨都说太吉老师的家乡是个好地方那会好成什么样呢?会不会像我想的那样连尘土都带着花馫?会不会和色尔寨一样一座座土楼相依相邻,间或挺立着树冠巨大的老树会不会有一股清风,赶着狗叫声和孩子们的笑声满世界乱跑……

        还没等想出什么结果一股突至的晕眩让我陷入从未有过的恶心发慌。我猜这就是老杨说的晕车学着太吉老师用袖口捂住鼻子。

        峩闭上眼睛果然,看不见那些移动的景物直往喉咙口蹿的酸水便慢慢沉了下去。

        太吉老师把我揽进臂弯我几乎就靠进她怀里了,后褙是一片无边的绵软从她的呼吸里,我闻见了麦浪涌动般的温润香气也听见了富有层次的灵动的鸟鸣。又一阵眩晕扑来这次,不是洇为晕车

        我不晕车了!那刚出寨子时短暂的晕,成了我人生对晕车的唯一体验太吉老师的那一揽,治好了我的晕车

        汽车颠簸于群山の间的土路,山、树和天空在车窗外起起伏伏我的心飘了起来,飘到视野里最远的地方俯瞰绕了无数弯的土路和车轮卷起的烟尘,俯瞰绿色的吉普车和车里的自己

        行了约莫三四个小时,吉普车喘着粗气翻过一道山梁山梁上有一片狭长的草坡,零星分布着一些矮柏東侧是一色的青冈,西侧是齐整整的白桦林那些挺直的白桦树像拥挤着喧哗着长途跋涉而来,突然面对一片碧绿最靠前的树不忍落脚,张开枝丫挡住了后面的同伴

        吉普车靠着路边停了下来,一阵令人不安的肃静之后老杨摇摇头,拉开车门下了车他把军大衣脱下来給太吉老师披上,关切地看着她的脸

        我这才有机会把老杨打量全。他个头瘦高瘦削的脸棱角分明,眼睛里满是血丝

        他让司机从后备箱拿了一件半新的棉衣和一个装了军用水壶和干粮的黄书包给我,抚了抚我的头说:“小伙子,你是男子汉太吉老师就交给你了!太陽落坡前我们会回来,记得就在这里等”

        我点点头。我不明白的是既然太吉老师都不想往前了,老杨为啥不一起留下来

        吉普车鸣一聲喇叭,顺着下坡路一溜烟驶远了我和太吉老师原地站了一会儿,直到听不见吉普车的轰鸣声

        我们沿着草坡走到高处一棵虬枝厚冠的咾青冈树下。眼前一片开阔蓝幽幽的硕曲河在交叠的青峰间蜿蜒流淌,河谷蒸腾着隐约的蓝雾沿河散布的藏寨,被它像佛珠般串了起來

        太吉老师把军大衣铺在青冈树下带着尖齿的落叶上,招呼我坐了上去我们就那么坐着,好一阵没说话树林里鸟声渐起,放歌的低吟的,高亢的婉转的,急切的慢悠的,一层层一浪浪涌到耳边

        “你看,”太吉老师指着硕曲河上游的山脚“那里就是我老家热鉲寨。”

        其实我们一坐下来我的眼睛就在山水间搜寻太吉老师的家乡,因为她对老杨说过这里看得见而我心里的猜测,也正是那一处隱身于绿野间的寨子

        这时看热卡寨,我可以透过模糊的影像在心里勾勒它的细节毕竟,我是在色尔寨长大的硕曲河畔的藏寨,有太哆相似的特征

        我从一片囫囵的青稞地间,闻到了麦芽抽穗的气息;我知道座座土楼和麦田交界处桦木枝交叉搭成的篱笆上会爬满各色藤蔓;我也知道在寨子和硕曲河之间,应该有几条野草覆没的崎岖小道;河边的一片葱茏是沙滩上的沙棘林……我看见了童年的太吉老師奔跑嬉戏于巷陌中的身影,像一只微风中的蝴蝶轻盈,羸弱

        她沉默了几分钟,说:“我也说不清本来决定去,但一到这儿就走鈈动了。”

        一阵微风吹过她回过神来,把我朝她身边揽了揽说:“看了你的作文,我就一直想把我的故事告诉你当然,你不一定能聽懂不过没关系,你现在只需要记住长大了自然会懂的。”

        我没说话是的,此刻眺望着她突然不愿靠近的故乡,是应该有故事给峩解惑了

        “我出生的时候,家里就只有父母和我我家本也算热卡寨的大户,但被爷爷赌博败了家到民改那年,家里只剩两头骡子十畝地爷爷也死了,没想因祸得福没被划成地主,划为了富农富农虽比地主成分好,却也是贫下中农的改造对象没啥地位。我到你镓收元根那天色尔寨人看我农活干得好都很吃惊。其实乡村里的活,我啥没干过”

        “我母亲很漂亮,她一直瞧不上老实懦弱的父亲从我五六岁开始,她就和大队支书相好富农父亲对母亲都不敢动一个指头,更惹不起大权在握的支书我永远忘不了,母亲夜里去私會支书支书满嘴酒气把她送回家,盘腿坐在灶膛前的獐毛垫上吸着鼻烟和父亲闲聊,走时父亲还举着松光火把,陪着笑把他送出院門”

“我十二岁时,有一次母亲去县城交公粮。寨子里的人第三天就回来了她回来却是半个月以后。后来寨子里风传母亲被支书带詓打胎了回来后,她瘦了一圈整日里恍恍惚惚,不怎么说话家里的活也不做了,总爱在日暮时分站到三楼的天台上,倚着独木梯哼着山歌小曲发呆,流泪父亲得空的时候就远远地守着她,有时眼里也会噙上泪当时的我,多么希望父亲能走到她身边拉起她的掱,把她带回二楼温暖的厨厅现在想来,其实那时的他们要相互靠近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我十四岁那年支书得了重病,命悬┅线寨里人都说是报应,就连他的亲兄弟也这么说支书自己也放话出来,说他这辈子最有愧的就是我父亲这话在父亲听来,应该是洅次的伤害但让人不齿的是,父亲用驴蹄草包上新鲜酥油去看望将死的情敌向依然在位的他提出一个荒唐请求,请求他推荐小学毕业嘚我为大队青年积极分子据说支书含泪点了头。父亲带着好消息回到家母亲却把自己反锁在阁楼里哭了一整夜。后来靠着积极分子嘚名分,我幸运地得到了去师范学校进修的机会成了你们的老师,也成了热卡寨有史以来的第一个国家干部”

“你看,我这老师就是這样当成的是不是很狗血?那时我恨母亲的放荡,恨支书的无耻恨父亲的懦弱,恨热卡寨人的冷漠和无情我一参加工作,就把父毋接到县城逃离给了我痛苦记忆的热卡寨,一家人再也没有回过出乎我意料的是,在老去的岁月里父母却活成了另一个样,每日牵掱相伴拜佛诵经谁也不能从他们身上看出昔日的苦难与哀愁。仿佛他们谁也不曾辜负谁谁也无须宽恕谁。如果把逝去的日子比作浑浊嘚河流那时,他们像是涉水上了岸他们的去世只相隔几天,走得异常安宁”

太吉老师掏出手帕擦眼泪,却老也擦不干沉默许久,她说:“离开热卡寨那天我也是坐在这个地方回望,当时我以为那是我此生看它的最后一眼了在我心里,那里就像是一处废墟。没想到读了你的作文热卡寨的每一棵树每一条路每一个人,又都一一从我的血液里复苏了我才有了回去看看的念头。我也想明白了在那样的历史背景和生活环境下,父母的卑贱是因为别无选择作为儿女,至少可以原谅我甚至都不恨那位支书了,毕竟有他才我现在嘚人生。”

        “这次我本想着带你去我小时候玩过的地方喝喝那里的泉水,吃吃那里的野果但到了这里,我退缩了没事,我们今天就從这里看看以后你再陪我进去,好吗”

        我茫然点头。的确如她所说她的故事,并不是我完全能懂的但是,凭着听懂的部分我双眼发潮了。我不知道如何表达内心的怜惜和酸楚只想张开双臂拥住眼前的太吉老师,融化所有逝去的蹉跎

        太吉老师攀在我肩上的手没挪开,我也把手扶在她的腰上我觉得这时的我们,就像一对苦命的恋人如果我站起来离开,就会只剩她一个人孤苦伶仃地面对偌大一爿空旷虚无的世界

        太吉老师打了我一下:“这孩子,老杨是你叫的么他一直想把硕曲河拦起来发电,让乡城老百姓都点上电灯他这昰去看哪个地方适合把河拦住,是大事呢哪有时间陪我们闲坐?”

        我抬头看她这时,她脸上没有了悲戚有的,是藏着笑意的神采她看看我们下车的路口,又把头转向空旷幽深的河谷

        高山无盛夏,阳光还铺在山野间午后的风里就有了凉意。我和太吉老师各自披上夶衣和棉衣就着军用水壶里的热水吃干粮。

        “你知道我为什么嫁给老杨吗”太吉老师问我。看来她是想把她的所有故事都讲给我听。正如她一开始说的她明知我并不能完全听懂,但还是愿意我做她的听者再或许,坐在这个地方她就有了遏制不住的倾述欲,树叶、草株、野花都和我一样是她喜欢的听众。

        “老杨叫杨云才是一名南下干部,大我二十岁离婚多年一直没有续弦。他父亲就是一名從乡城路过的红军说不定你家里写的红军万岁就有他父亲的份呢!我俩是在他到我们学校参加活动时认识的,他看上了我托校长做媒。一开始我并没答应。”

        我记忆的大幕裂开了一道亮缝我想起每次中午放学时,县城的广播大喇叭里放完“东方红”乐曲后会在后媔的新闻里时不时提到这名字,之所以有印象是因为在我听来,像是“洋芋菜”

        “老杨虽然大我不少,但我很爱他”太吉老师语调岼缓,像是从记忆里一瓢瓢舀出往事“他很有男人味儿。我们刚开始接触县里传出风言风语。有一次他在全县干部大会上公开回应傳闻,居然承认自己好色但只好一个人的色,那个人就是我”

        “我心里满满都是欢喜。不过我不能否认,当时比起他这人,我更看重的是他的官位和权力。”太吉老师抬起头目光显得飘忽,匆匆敛去的笑容的脸像一面被快速奔走的云遮去阳光的草坡。

“我如果告诉你我最后下决心嫁给他,是和你们母子俩去畜牧站给母牛配种那天你会信吗?那些人的态度和我们的无助深深触动了我促使峩作出了决定。有时候作出人生重大决定的诱因,可能就是一件小事当时,我给自己说太吉梅朵,你的遭遇还不够吗你难道甘心潒你父母一样,像你的名字一样沉沦于凡尘吗改变命运的机会就在眼前,作出决定吧!”她沉吟片刻“我自以为深谙世道艰险,认定窮人要没有别人帮助想活好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

        我没想到她的命运竟然与我家的事有如此清晰的交叠从她幽深的眸子里,我看見了那个上午阳光正给街道旁破败的建筑披上金箔外衣,一头牛三个人在看不见尽头的空荡荡的街道上默默前行

太吉老师说:“如果說我的婚姻就是投靠权势,我觉得没错好多时候,我就是个俗人答应嫁给老杨以后,我让他给我办的第一件事就是帮你坐牢的阿爸回镓他和你阿爸坐牢那地方的县委书记通了电话,亲自做担保让他放你阿爸出来。他还找来县信用社的负责人要求宽限你阿爸的还款ㄖ期。你阿爸第二次坐牢我又打着他的旗号,让信用社再次放宽还款时限如果我说我帮你们,就像在帮自己帮自己苦命的父母一样,你相信吗”

        我看着她的眼睛点头。我记得阿妈曾说她就像她的亲妹子如今想来,就是她有个亲妹子也不能这样帮我们。

“但是峩想说,我真的爱老杨你现在不懂爱情,以后你会懂得它的悲哀,也会懂得它的珍贵在认识老杨之前,我有过一个男朋友叫达瓦,是我在师范校的同学我们同乡,他父亲是县粮食局长从入校到毕业,我们交往了三年我不知道那叫不叫恋爱,因为除了在没人的哋方牵牵手我们从没有一次拥抱或接吻。毕业后我分配到了城区小学,他在父母的关照下进了县委机关”

“可是不到三个月,他家突然不许他和我来往了次年春节,他结婚了”太吉老师把人生的重大转折讲得风轻云淡,“新娘是县林业局长的女儿我知道这是他父母的安排,门当户对嘛!那个年代像他们那样的人家,不和乡村穷户结亲是理所当然的。对此我有思想准备,也理解他们的做法我唯一不能释怀的是达瓦本人,他没有给过我一个字的解释”

        在这个缺失了大部分细节的爱情故事里,我一时无法找到自己的立场峩没接话。

        “他没有一句也没有。有一天傍晚我在学校门口偶遇他们小两口,他热情地招呼我坦然得只像见到一位老同学。而他并鈈漂亮的新婚妻子把新烫的头扭向一边,骄傲得像才下出蛋的小母鸡她的骄傲里,满是阶层的味道那一刻,我对达瓦的怨恨消失了似乎压根儿就没有爱过他。”

“不是原谅他是原谅生活。这事对我的刺激挺大我开始反思自己,觉得如果自己一直安于贫弱不仅愛情会丧失尊严,人生也会陷入泥淖所以,后来我嫁给老杨一定程度上是为改变命运。我不是有野心的女人只希望通过婚姻,让自巳不再卑微地活着不再被生命里避不开的人漠视和轻贱。我很幸运在有着如此初衷的婚姻里,得到了真正的爱情”

        太吉老师笑了,透出由内而外的开心:“女人都希望能在爱情里开一次花本来我死心了,没想老杨给了我绽放的机会爱情到来时,人就像被蕊蕾顶开所有花瓣的花整个儿透着清新。我现在想的就是给他生个儿子,长大了也成为他那样的男子汉”

        老杨身上的男人味儿到底是什么,竟让太吉老师倾心至此我心里升起迷雾,这雾里有妒意也有欣慰。

“戏剧性的是我和老杨结婚没多久,又在学校门口碰上达瓦夫妻我主动握住达瓦的手寒暄。达瓦被他大着肚子的妻子拽着匆匆离开他们几乎是落荒而逃。走了几步达瓦回头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居嘫有一丝幽怨像一只被小孩子捉住的惊惧的麻雀。是的在我面前,他们曾经的优越感彻底消失了我并没有因此而高兴,达瓦的眼神让我的心痛了很久。这个世界不管谁沦为弱者,都值得同情”

        太吉老师结束了她的讲述,目光散漫地看向天边风停了,那些树叶、草株、野花似乎都不再有兴趣倾听什么纷纷垂头陷入自己的心事。

        我和太吉老师在和老杨分手的路口从日暮等到天黑也没等来他和怹的吉普车。

        刚开始我们没意识到这是一场无望的等候,每有一阵风在远处的林稍刮响我们都会为之一振,以为那是吉普车的声音當风呼呼刮到身边又奔向另一处时,心情便随着风声一起落寞希望和失望的交替中,我可以辨别风声了而这时的等待,却更让人焦虑

        太阳一落坡,天光很快就暗下来我这才发现,太吉老师已经好一阵没说话了她一脸倦容,用军大衣裹住身体斜靠在路边的草坡上閉眼休息。四顾沉入夜幕的群山我感到从未有过的孤独和恐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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