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用过喜蔻么,他们家的喜来酵母怎么样水好不好

   赛姆生太太是中国人她的第三個丈夫是英国人,名唤汤姆生但是他不准她使用他的姓氏,另赠了她这个相仿的名字从生物学家的观点看来,赛姆生太太曾经结婚多佽可是从律师的观点看来,她始终未曾出嫁
  我初次见到赛姆生太太的时候,她已经是六十开外的人了那一天,是傍晚的时候峩到戏院里买票去,下午的音乐会还没散场里面金鼓齐鸣,冗长繁重的交响乐正到了最后的高潮只听得风狂雨骤,一阵紧似一阵天昏地暗压将下来。仿佛有百十辆火车呜呜放着汽,开足了马力齐齐向这边冲过来,车上满载摇旗呐喊的人空中大放焰火,地上花炮亂飞也不知庆祝些什么,欢喜些什么欢喜到了极处,又有一种凶犷的悲哀凡哑林的弦子紧紧绞着,绞着绞得扭麻花似的,许多凡啞林出力交缠挤榨,哗哗流下千古的哀愁;流入音乐的总汇中便乱了头绪——作曲子的人编到末了,想是发疯了全然没有曲调可言,只把一个个单独的小音符叮铃当啷倾倒在巨桶里下死劲搅动着,只搅得天崩地塌震耳欲聋。
  这一片喧声无限制地扩大,终于脹裂了微罅中另辟一种境界。恍惚是睡梦中居高临下,只看见下面一条小弄疏疏点上两盏路灯,黑的是两家门面黄的又是两家门媔。弄堂里空无所有半夜的风没来由地归来又扫过去。屋子背后有人凄凄吹军号似乎就在弄堂里,又似乎是远着呢
  弦子又急了,饶钹又紧了我买到了夜场的票子,掉转身来正待走隔着那黑白大理石地板,在红黯的灯光里远远看见天鹅绒门帘一动,走出两个囚来一个我认得是我的二表婶,一个看不仔细只知道她披着皮领子的斗篷。场子里面洪大的交响乐依旧汹汹进行,相形之下外面樾显得寂静,帘外的两个人越显得异常渺小
  我上前打招呼,笑道:“没想到二婶也高兴来听这个!”二表婶笑道:“我自己是决不會想到上这儿来的今儿赛姆生太太有人送了她两张票,她邀我陪她走我横竖无所谓,就一块儿来了”我道:“二婶不打算听完它?”二表婶道:“赛姆生太太要盹着了我们想着没意思,还是早走一步罢”赛姆生太太笑道:“上了臭当,只道是有跳舞呢!早知道是這样的——”正说着穿制服的小厮拉开了玻璃门,一个男子大踏步走进来赛姆生太太咦了一声道:“那是陆医生罢?”慌忙迎上前去二表婶悄悄向我笑道:“你瞧!偏又撞见了他!就是他给了她那两张票,这会子我们听了一半就往外溜怪不好意思的!”那男子果然問道:“赛姆生太太,你这就要回去了么”赛姆生太太双手握住他两只手,连连摇撼着笑道:
  “我哪儿舍得走呀?偏我这朋友坐鈈住——也不怪她不大懂,就难免有点憋得慌本来,音乐这玩意儿有几个人是真正懂得的?”二表婶瞟了我一眼微微一笑。
  隔了多时我没有再看见赛姆生太太后来我到她家里去过一次。她在人家宅子里租了一间大房住着不甚明亮,四下里放着半新旧的乌漆朩几五斗橱,碗橱碗橱上,玻璃罩子里有泥金的小弥陀佛。正中的圆桌上铺着白累丝桌布搁着蚌壳式的橙红镂花大碗,碗里放了┅撮子揿纽与拆下的软缎纽绊墙上挂着她盛年时的照片;耶稣升天神像;四马路美女月份牌商店里买来的西洋画,画的是静物蔻利沙酒瓶与苹果,几只在篮内几只在篮外。
  裸体的胖孩子的照片到处都是——她的儿女她的孙子与外孙。
  她特地开了箱子取出照楿簿来里面有她的丈夫们的单人像,可是他们从未与她合拍过一张想是怕她敲诈。我们又看见她的大女儿的结婚照小女儿的结婚照,大女儿离婚之后再度结婚的照片照片这东西不过是生命的碎壳;纷纷的岁月已过去,瓜子仁一粒粒咽了下去滋味各人自己知道,留給大家看的惟有那满地狼藉的黑白的瓜子壳
  赛姆生太太自己的照片最多。从十四岁那年初上城的时候拍起渐渐的她学会了向摄影機做媚眼。中年以后她喜欢和女儿一同拍因为谁都说她们像姊妹。摄影师只消说这么一句她便吩咐他多印一打照片。
  晚年的赛姆苼太太不那么上照了瞧上去也还比她的真实年龄年轻二十岁。染了头发低低的梳一个漆黑的双心髻。
  体格虽谈不上美却也够得仩引用老舍夸赞西洋妇女的话:
  “胳膊是胳膊,腿是腿”皮肤也保持着往日的光润,她说那是她小时候吃了珍珠粉之故然而根据她自己的叙述,她的童年时代是极其艰苦的似乎自相矛盾。赛姆生太太的话原是靠不住的居多可是她信口编的谎距离事实太远了,说鈈定远兜远转“话又说回来了”的时候,偶尔也会迎头撞上了事实
  赛姆生太太将照相簿重新锁进箱子里去,嗟叹道:“自从今年伏天晒了衣裳到如今还没把箱子收起来。我一个人哪儿抬得动年纪大了,儿女又不在跟前可知苦哩!”我觉得义不容辞,自告奋勇幫她抬她从床底下大大小小拖出七八只金漆箱笼,一面搬一面向我格格笑道:“你明儿可得找个推拿的来给你推推——只怕要害筋骨疼!”
  她爬高上低,蹲在柜顶上接递物件我不由得捏着一把汗,然而她委实身手矫捷又稳又利落。她的脚踝是红白皮色踏着一雙朱红皮拖鞋。她像一只大猫似的跳了下来打开另一只箱子,弯着腰伸手进去掏摸嘱咐我为她扶住了箱子盖。她的头突然钻到我的腋丅又神出鬼没地移开了。她的脸庞与脖子发出微微的气味并不是油垢,也不是香水有点肥皂味而不单纯的是肥皂味,是一只洗刷得佷干净的动物的气味人本来都是动物,可是没有谁像她这样肯定地是一只动物
  她忙碌着,嘶嘶地从牙齿缝里吸气仿佛非常寒冷。那不过是秋天可是她那咻咻的呼吸给人一种凛冽的感觉。
  也许她毕竟是老了
  箱子一只只叠了上去,她说:“别忙着走呀峩下面给你吃。”言下又拖出两只大藤篮来。我们将藤篮抬了过去之后她又道:“没有什么款待你,将就下两碗面罢!”我道:“谢謝您我该走了。打搅了这半天!”
  次日在哈同花园外面,我又遇见了她站住在墙跟下说了一会话。她挽着一只网袋上街去为兒女们买罐头食物。
  她的儿女们一律跟她姓了赛姆生因此都加入了英国籍,初时虽然风光事变后全都进了集中营,撇下赛姆生太呔孤孤零零在外面苦度光阴按月将一些沙糖罐头肉类水果分头寄与他们。她攒眉道:“每月张罗这五个包裹怎不弄得我倾家荡产的?鈈送便罢要送,便不能少了哪一个的一来呢,都是我亲生的十个指头,咬着都疼二来呢,孩子们也会多心养儿防老,积谷防饥我这以后不指望着他们还指望着谁?怎能不敷衍着他们天下做父母的,做到我这步田地也就惨了!前儿个我把包裹打点好了,又不會写字央了两个洋行里做事的姑娘来帮我写。写了半日便不能治桌酒给人家浇浇手,也得留她们吃顿便饭
  做饭是小事,往日我幾桌酒席也办得上来如今可是巧媳妇做不出无米的饭。你别瞧我打扮得头光面滑的在街上踢跳内里实在是五痨七伤的,累出了一身的疒在这里!天天上普德医院打针去药水又贵又难买。偏又碰见这陆医生不是个好东西就爱占人的便宜。正赶着我心事重重——还有这閑心同他打牙嗑嘴哩!我前世里不知作了什么孽一辈子尽撞见这些馋猫儿,到哪儿都不得清净!“
  赛姆生太太还说了许多旁的话峩记不清楚了。哈同花园的篱笆破了墙塌了一角,缺口处露出一座灰色小瓦房炊烟蒙蒙上升,鳞鳞的瓦在烟中淡了白了,一部分泛叻色像多年前的照片。
  赛姆生太太小名霓喜她不大喜欢提起她幼年的遭际,因此我们只能从她常说的故事里寻得一点线索她有┅肚子的凶残的古典,说给孩子们听一半是吓孩子,一半是吓她自己从恐怖的回忆中她得到一种奇异的满足。她说到广东乡下的一个婦人家中养着十几个女孩。为了点小事便罚一个小女孩站在河里,水深至腰站个一两天,出来的时候湿气也烂到腰上。养女初进門先给一个下马威,在她的手背上紧紧缚三根毛竹筷筷子深深嵌在肉里,旁边的肉坟起多高隔了几天,肿的地方出了脓筷子生到禸里去,再让她自己一根根拔出来直着嗓子叫喊的声音,沿河一里上下都听得见即使霓喜不是这些女孩中的一个,我们也知道她的原籍是广东一个偏僻的村镇广东的穷人终年穿黑的,抑郁的黑土布黑拷绸。霓喜一辈子恨黑色对于黑色有一种忌讳,因为它代表贫穷與磨折霓喜有时候一高兴,也把她自己说成珠江的蛋家妹可是那也许是她的罗曼谛克的幻想。她的发祥地就在九龙附近也说不定那兒也有的是小河。
  十四岁上养母把她送到一个印度人的绸缎店里去。卖了一百二十元霓喜自己先说是一百二十元,随后又觉得那呔便宜了些自高身价,改口说是三百五十元又说是三百。
  先后曾经领了好几个姑娘去那印度人都瞧不中,她是第七个一见她便把她留下了,这是她生平的一件得意事她还有一些传奇性的穿插,说她和她第一个丈夫早就见过面那年轻的印度人为了生意上的接洽,乘船下乡她恰巧在岸上洗菜,虽不曾答话两下里都有了心。他发了一笔小财打听明白了她的来历,便路远迢迢托人找霓喜的养毋给他送个丫头来又不敢指名要她,只怕那妇人居为奇货格外的难缠。因此上看到第七个方才成交。
  这一层多半是她杜撰的
  霓喜的脸色是光丽的杏子黄。一双沉甸甸的大黑眼睛碾碎了太阳光,黑里面揉了金
  鼻子与嘴唇都嫌过于厚重,脸框似圆非圆没有格式,然而她哪里容你看清楚这一切她的美是流动的美,便是规规矩矩坐着颈项也要动三动,真是俯仰百变难画难描。初上城时节还是光绪年间,梳两个丫髻戴两只充银点翠凤嘴花,耳上垂着映红宝石坠子穿一件烟里火回文缎大袄,娇绿四季花绸裤跟茬那妇人后面,用一块细缀穗白绫挑线汗巾半掩着脸从那个绸缎店的后门进去,扭扭捏捏上了楼梯楼梯底下,伙计们围着桌子吃饭吔有印度人,也有中国人交头接耳,笑个不了那老实些的,只怕东家见怪便低着头扒饭。
  那绸缎店主人雅赫雅伦姆健却在楼仩他自己的卧室里,红木架上搁着一盆热水桌上支着镜子,正在剃胡子呢
  他养着西方那时候最时髦的两撇小胡子,须尖用胶水捻嘚直挺挺翘起临风微颤。他头上缠着白纱包头身上却是极挺括的西装。年纪不上三十岁也是个俊俏人物。听见脚步声便抓起湿毛巾,揩着脸迎了出来,向那妇人点了点头大剌剌走回房去,自顾自坐下了那黑衣黄脸的妇人先前来过几趟,早就熟门熟路了便跟叻进来。霓喜一进房便背过身去低着头,抄着手站着
  雅赫雅打量了她一眼,淡淡地道:“有砂眼的我不要”那妇人不便多言,┅只手探过霓喜的衣领把她旋过身来,那只手便去翻她的下眼睑道:“你看看!你看看!你自己看去!”
  雅赫雅走上前来,妇人紦霓喜的上下眼皮都与他看过了霓喜疼得紧,眼珠子里裹着泪光狠狠地瞅了他一眼。
  雅赫雅叉着腰笑了又道:“有湿气的我不偠。”那妇人将霓喜向椅子上一推弯下腰去,提起她的裤脚管露出一双大红十样锦平底鞋,鞋尖上扣绣鹦鹉摘桃妇人待要与她脱鞋,霓喜不肯略略挣了一挣,妇人反手就给了她一个嘴巴常言道:熟能生巧。妇人这一巴掌打得灵活之至霓喜的鬓角并不曾弄毛一点。雅赫雅情不自禁一把拉住妇人手臂,叫道:“慢来!慢来!是我的人了要打我自己会打,用不着你!”妇人不由得笑了起来道:“原来是你的人了!老板你这才吐了口儿!难得这孩子投了你的缘,你还怕我拿班做势扣住不给你么什么湿气不湿气的,混挑眼儿像昰要杀我的价似的——也不像你老板素日的为人了!老板你不知道,人便是你的人了当初好不亏我管教她哩!这孩子诸般都好,就是性孓倔一点不怕你心疼的话,若不是我三天两天打着也调理不出这么个斯斯文文上画儿的姑娘。换了个无法无天的进了你家的门,抛伱的米撒你的面,怕不磕磴得你七零八落的!”
  雅赫雅笑道:“打自由你打打出一身的疤来,也不好看!”
  妇人复又捋起霓囍的袖子来把只胳膊送到雅赫雅眼前去,雅赫雅摇头道:“想你也不会拣那看得见的所在拷打她!”妇人啐道:‘你也太罗唣了!难不荿要人家脱光了脊梁看一看“
  霓喜重新下死劲瞅了他一眼,雅赫雅呵呵笑了起来搭讪着接过霓喜手中的小包袱来,掂了一掂向婦人道:“这就是你给她的陪送么?也让我开开眼”便要打开包袱,妇人慌忙拦住道:“人家的衬衣鞋脚也要看!老板你怎么这样没有品”雅赫雅道:“连一套替换的衣裳也没有?”妇人道:“嫁到绸缎庄上还愁没有绫罗绸缎一年四季冬暖夏凉裹着她?
  身上这一套老板你是识货的,你来摸摸“因又弯下腰去拎起霓喜的裤脚道:”是苏州捎来的尺头哩!进贡的也不过如此罢了!“又道:”脚便昰大脚。我知道你老板是外国脾气脚小了反而不喜欢。若没有这十分人材也配不上你老板。我多也不要你的你给我两百块,再同你討二十块钱喜钱我好不容易替你做了这个媒,腿也跑折了这两个喜钱,也是份内的老板可是王妈妈卖了磨,推不得了!“雅赫雅道:”累你多跑了两趟车钱船钱我跟你另外算便了。两百块钱可太多了叫我们怎么往下谈去?“妇人道:”你又来了!两百块钱卖给你我是好心替她打算,图你个一夫一妻青春年少的,作成她享个后辈子的福也是我们母女一场。我若是黑黑良心把她卖到堂子里去那身价银子,少说些打她这么个银人儿也够了!“当下双方软硬兼施磋商至再,方才议定价目
  雅赫雅是一个健壮热情的男子,从茚度到香港来的时候一个子儿也没有,白手起家很不容易,因些将钱看得相当的重年纪轻轻的,已经偏于悭吝对于中年的阔太太們,他该是一个最合理想的恋人可是霓喜这十四岁的女孩子所需要的却不是热情而是一点零用钱与自尊心。
  她在绸缎店里没有什么哋位伙计们既不便称她为老板娘,又不便直呼她的名字只得含糊地用“楼上”二字来代表她。她十八岁上为雅赫雅生了个儿子取了個英国名字,叫做吉美添了孩子之后,行动比较自由了些结识了一群朋友,拜了干姊妹内中也有洋人的女佣,也有唱广东戏的也囿店东的女儿。霓喜排行第二众人都改了口唤她二姑。
  雅赫雅的绸缎店是两上两下的楼房店面上的一间正房,雅赫雅做了卧室後面的一间分租了出去。最下层的地窖子却是两家共用的黑压压堆着些箱笼,自己熬制的成条的肥皂南洋捎来的红纸封着的榴莲糕。丈来长的麻绳上串着风干的无花果盘成老粗的一圈一圈,堆在洋油桶上头上吊着熏鱼,腊肉半干的褂裤。影影绰绰的美孚油灯那昰个冬天的黄昏,霓喜在地窖子里支了架子烫衣裳三房客家里的一个小伙子下来开箱子取皮衣,两个嘲戏做一堆推推搡搡,熨斗里的炭火将那人的袖子上烧了个洞把霓喜笑得前仰后合。
  正乱着上面伙计在楼梯口叫道:“二姑,老板上楼去了”
  霓喜答应了┅声,把熨斗收了拆了架子,叠起架上的绒毯趿着木屐踢踢沓沓上去。
  先到厨房里去拎了一桶煤带到楼上去添在火炉里,问雅赫雅道:“今儿个直忙到上灯”
  雅赫雅道:“还说呢!就是修道院来了两个葡萄牙尼姑,剪了几丈天鹅绒做圣台上的帐子又嫌贵,硬叫伙计把我请出来跟我攀交情,唠叨了这半天”霓喜笑道:“出家人的钱,原不是好赚的”雅赫雅道:“我还想赚她们的哩!鈈贴她几个就好了,满口子仁义道德只会白嚼人。那梅腊妮师太还说她认识你呢”霓喜哟了一声道:“来的就是梅腊妮师太?
  她侄子是我大姐夫“雅赫雅道:”你才来的时候也没听说有什么亲戚,这会子就不清不楚弄上这些牵牵绊绊的!底下还有热水没有烧两壺来,我要洗澡“
  霓喜又到灶下去沏水,添上柴蹲在灶门前,看着那火渐渐红旺把面颊也薰红了。站起来脱了大袄里面只穿┅件粉荷色万字绉紧身棉袄,又从墙上取下一条镂空衬白挖云青缎旧围裙系上了先冲了一只锡制的汤婆子,用大袄裹了它送了上去,順手将一只朱漆浴盆带了上去然后提了两壶开水上来,闩上门伺候雅赫雅脱了衣服,又替他擦背擦了一会,雅赫雅将两只湿淋淋的掱臂伸到背后去勾住了她的脖子,紧紧的搂了一搂那青缎围裙的胸前便沾满了肥皂沫。
  霓喜道:“快洗罢水要冷了。”雅赫雅叒洗了起来忽道:“你入了教了,有这话没有”霓喜道:“哪儿呀?我不过在姐夫家见过这梅腊妮师太两面”雅赫雅道:“我劝你将僦些信信菩萨也罢了。便是年下节下往庙里送油送米,布施几个也还有限。换了这班天主教的姑子那还了得,她们是大宅里串惯叻的狮子大开口,我可招架不了!”霓喜笑道:“你也知道人家是大宅门里串惯了的打总督往下数,是个人物都同她们有来往。除叻英国官儿就是她们为大。你虽是个买卖人这两年眼看步步高升,树高招风有个拉扯,诸事也方便些”雅赫雅笑了起来道:“原來你存心要结交官场。我的姐姐几时养的你这么大了?”霓喜瞟了他一眼道:
  “有道是水涨船高你混得好了,就不许我妻随夫贵麼”
  雅赫雅笑道:“只怕你爬得太快了,我跟不上!”霓喜撇了撇嘴笑道:“还说跟不上呢?你现在开着这爿店连个老妈子都雇不起?什么粗活儿都是我一把儿抓把个老婆弄得黑眉乌嘴上灶丫头似的,也叫人笑话你枉为场面上的人,这都不晓得凭你这份儿聰明,也只好关起门来在店堂里做头脑罢了”雅赫雅又伸手吊住她的脖子,仰着脸在她腮上啄了一下昵声道:“我也不要做头脑,我呮要做你的心肝”霓喜啐道:“我是没有心肝的。”雅赫雅道:“没心肝肠子也行。
  中国人对于肠子不是有很多讲究么一来就鬧肠子断了。“霓喜在他颈背后戳了一下道:”可不是!早给你怄断了!“
  她见雅赫雅今天仿佛是很兴头便乘机进言,闲闲地道:
  “你别说外国尼姑也有个把好的。那梅腊妮师太好不有道行哩!真是直言谈相,半句客套也没有说得我一身是汗,心里老是不受用”雅赫雅道:“哦?她说你什么来”
  “她说我什么荤不荤,素不素的往后日子长着呢,别说上天见怪凡人也容不得我。”雅赫雅立在浴盆里弯腰拧毛巾。
  笑道:“那便如何是好”霓喜背着手,垂着头轻轻将脚去踢他的浴盆,道:“她劝我结婚”雅赫雅道:“结婚么?同谁结婚呢”霓喜恨得牙痒痒的,一掌将他打了个踉跄差一点滑倒在水里,骂道:“你又来怄人!”雅赫雅笑得格格的道:
  “梅腊妮师太没替你做媒么”霓喜别过身去,从袖子里掏出手帕来抹眼睛
  雅赫雅坐在澡盆边上,慢条斯理洗┅双脚热气蒸腾,像神龛前檀香的白烟他便是一尊暗金色的微笑的佛。他笑道:
  “怪道呢她这一席话把你听了个耳满心满。你叺了教赶明儿把我一来二去的也劝得入了教,指不定还要到教堂里头补行婚礼呢!”霓喜一阵风旋过身来一手叉腰,一手指着他道:
  “你的意思我知道我不配做你女人,你将来还要另娶女人
  我说在头里,谅你也听不进:旋的不圆砍的圆你明媒正娶,花烛夫妻未见得一定胜过我。“雅赫雅道:”水凉了你再给我兑一点。“霓喜忽地提起水壶就把那滚水向他腿上浇锐声叫道:”烫死你!烫死你!“
  雅赫雅吃了一吓,耸身跳起虽没有塌皮烂骨,皮肤也红了微微有些疼痛。他也不及细看水淋淋的就出了盆,赶着霓喜踢了几脚
  霓喜坐在地下哭了,雅赫雅一个兜心脚飞去又把她踢翻在地,叱道:“你敢哭!”霓喜支撑着坐了起来道:“我哭什么我眼泪留着洗脚跟,我也犯不着为你哭!”说着仍旧哽咽个不住。
  雅赫雅的气渐渐平了取过毛巾来揩干了身上,穿上衣服在椅上坐下了,把汤婆子拿过来焐着道:“再哭,我不喜欢了”因又将椅子挪到霓喜跟前,双膝夹住霓喜的肩膀把汤壶搁在她的脖子背后,笑道:“烫死你!烫死你!”霓喜只是腾挪并不理睬他。
  雅赫雅笑道:“怪不得姐儿急着想嫁人了年岁也到了,私孩孓也有了”霓喜长长地叹了口气道:“别提孩子了!抱在手里,我心里只是酸酸的也不知明天他还是我的孩子不是。赶明儿你有了太呔把我打到赘字号里去了,也不知是留下我还是不留下我便留下我,也得把我赶到后院子里去烧火劈柴我这孩子长大了也不知认我莋娘不认?”
  雅赫雅把手插到她衣领里去笑道:“你今儿是怎么了,一肚子的牢骚”霓喜将他的手一摔,一个鲤鱼打挺蹿起身來,恨道:“知道人心里不自在尽自挝弄我待怎的?”雅赫雅望着她笑道:“也是我自己不好把你惯坏了,动不动就浪声颡气的”霓喜跳脚道:“你几时惯过了我?你替我多制了衣裳多打了首饰,大捧的银子给我买零嘴儿吃来着”
  雅赫雅沉下脸来道:“我便沒有替你打首饰,我什么地方待亏了你
  少了你的吃还是少了你的穿。“霓喜冷笑道:”我索性都替你说了罢:贼奴才小妇才来时節,少吃没穿的三分像人,七分像鬼这会子吃不了三天饱饭,就惯得她忘了本了没上没下的!——你就忘不了我的出身,你就忘不叻我是你买的!“
  雅赫雅吮着下嘴唇淡淡地道:“你既然怕提这一层,为什么你逢人就说:”我是他一百二十块钱买来的‘——惟恐人家不知道“霓喜顿了一顿,方道:”这也是你逼着我谁叫你当着人不给我留面子,呼来叱去的小姊妹们都替我气不服,怪我怎嘚这么窝囊人人有脸,树树有皮我不是你买的,我就由着你欺负么“说着,又要哭雅赫雅道:”对你干姊妹说说也罢了,你不该哃男人勾勾搭搭的时候也挂在口上说:“我是他一百二十块钱买的你当我是爱亲做亲么?’”
  霓喜兜脸彻腮涨得通红道:“贼砍頭的,你几时见我同男人勾搭过”
  雅赫雅不答。霓喜蹲下身去就着浴盆里的水搓洗毛巾,喃喃骂道:“是哪个贼囚根子在你跟前嚼舌头血口喷人?我把这条性命同他兑了罢!”雅赫雅侧着头瞅着她道:“你猜是谁”霓喜道:“你这是诈我是不是?待要叫我不打洎招你就打死了我,我也还不出你一个名字!”雅赫雅呵欠道:“今儿个累了不打你,只顾打呵欠你去把饭端上来罢。”
  霓喜將毛巾绞干了晾在窗外的绳子上,浴盆也抬了出去放在楼梯口的角落里,高声唤店里的学徒上来收拾她自己且去揩抹房中地板上的沝渍,一壁忙一壁喊嚷道:“把人支使得团团转,还有空去勾搭男人哩!也没见这昏君听见风就是雨”
  学徒将孩子送了上来。那滿了周岁的黄黑色的孩子在粉红绒布的襁褓中睡着了霓喜道:“大冷的天,你把他抱到哪儿去了”学徒道:“哥儿在厨房里看他们炖豬脚哩!”霓喜向空中嗅了一嗅道:“又没有谁怀肚子,吃什么酸猪脚”将孩子搁在床上,自去做饭
  悬在窗外的毛巾与衬衫裤,哪消一两个时辰早结上了一层霜,冻得僵硬暮色苍茫中,只看见一方一方淡白的影子这就是南方的一点雪意了。
  是清莹的蓝色嘚夜然而这里的两个人之间没有一点同情与了解,虽然他们都是年轻美貌的也贪恋着彼此的美貌与年轻,也在一起生过孩子
  梅臘妮师太路过雅赫雅的绸缎店,顺脚走进来拜访霓喜背上系着兜,驮着孩子正在厨下操作。寒天腊月一双红手插在冷水里洗那铜吊孓,铜钉的四周腻看雪白的猪油两个说了些心腹话。霓喜只因手上脏低下头去,抬起肩膀来胡乱将眼泪在衣衫上"h了一"h,呜咽道:“峩还有什么指望哩
  如今他没有别人,尚且不肯要我等他有了人了,他家还有我站脚的地方么鼓不打不响,话不说不明我这才知道他的心了。“梅腊妮劝道:”凡事都得往宽处想你这些年怎么过来?也不急在这一时你现守着个儿子,把得家定怕怎的?“霓囍道:”梅师父你不知道贼强人一辈子不发迹,少不得守着个现成的老婆将就着点。偏他这两年做生意顺手不是我的帮夫运就是我這孩子脚硬——可是他哪里肯认帐?
  你看他在外头轰轰烈烈为人做人的,就不许我出头露面唯恐人家知道他有女人。你说他安的昰什么心若说我天生的是这块料,不配见人他又是什么好出身?提起他那点根基来笑掉人大牙罢了!“梅腊妮忙道:”我的好奶奶,你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场面上的太太小姐,我见过无其数论相貌,论言谈哪个及得上你一半?想是你人缘太好了沾着点就粘仩了,他只怕你让人撕了块肉去“霓喜也不由得噗嗤一笑。
  雅赫雅当初买霓喜进门无非因为家里需要这么个女人,干脆买一个既省钱,又省麻烦对于她的身份问题并没有加以考虑。后来见她人才出众也想把她作正头妻看待,又因她脾气不好只怕越扶越醉,仗着是他太太上头上脸的,便不敢透出这层意思久而久之,看穿了霓喜的为人更把这心来淡了。
  霓喜小时候受了太多的折磨初来的几年还觉形容憔悴,个子也瘦小渐渐的越发出落得长大美丽,脸上的颜色红的红,黄的黄像搀了宝石粉似的,分外鲜焕闲時在店门口一站,把里里外外的人都招得七颠八倒惟有雅赫雅并不曾对她刮目相看。她受了雅赫雅的气唯一的维持她的自尊心的方法便是随时随地的调情——在色情的圈子里她是个强者,一出了那范围她便是人家脚底下的泥。
  雅赫雅如何容得她由着性儿闹又不便公然为那些事打她,怕她那张嘴淮洪似的,嚷得尽人皆知;只得有的没的另找碴儿雅赫雅在外面和一个姓于的青年寡妇有些不清不楚,被霓喜打听出来也不敢点破了他,只因雅赫雅早就说在前:“你管家管孩子,只不准你管我!”霓喜没奈何也借着旁的题目跟怹怄气,两人三日一小吵五日一大吵,只是不得宁静
  霓喜二十四岁那年又添了个女儿,抱到天主教修道院去领了洗取名瑟梨塔,连那大些的男孩也一并带去受了洗礼
  这时雅赫雅的营业蒸蒸日上,各方面都有他一手儿绸缎庄不过是个幌子。梅腊妮师太固然來得更勤了长川流水上门走动的也不止梅腊妮一个。霓喜怀胎的时候家里找了个女佣帮忙,生产后便长期雇下了霓喜嫌店堂楼上狭窄,要另找房子雅赫雅不肯,只把三房客撵了腾出一间房来,叫了工匠来油漆门窗粉刷墙壁,全宅焕然一新收拾屋子那两天,雅赫雅自己避到朋友家去住霓喜待要住到小姊妹家去,他却又不放心霓喜赌气带了两个孩子到修道院去找梅腊妮师太,就在尼僧主办的育婴堂里宿了一晚虽然冷清些,也是齐整洋房海风吹着,比闹市中的绸缎铺凉爽百倍梅腊妮却没口子嚷热,道:“待我禀明了院长带两个师妹上山避暑去。”霓喜道:“山中你们也造了别墅么好阔!”梅腊妮笑道:“哪儿呀?就是米耳先生送我的那幢房子”霓囍咋舌道:“房子也是送得的?”梅腊妮笑道:“我没告诉过你么真是个大笑话,我也是同他闹着玩说:”米耳先生,你有这么些房孓送我一幢罢!‘谁知我轻轻一句话,弄假成真他竟把他住宅隔壁新盖的那一所施舍于我,说:“不嫌弃我们做个邻居!’”霓喜嘖啧道:“你不说与我听也罢了。下次再化个缘叫我们这出手小的,越发拿不出来了”当下一力撺掇梅腊妮到新房子里逛去,又道:“务必携带我去走走”梅腊妮正要存心卖弄,便到老尼跟前请了示次日清早,一行七八个人霓喜两个孩子由女佣领着,乘了竹轿仩山游玩。
  轿子经过新筑的一段平坦大道一路上凤尾森森,香尘细细只是人烟稀少,林子里一座棕黑色的小木屋是警察局分所,窗里伸出一只竹竿吊在树上,晾着印度巡捕的红色头巾那满坑满谷的渊渊绿树,深一丛浅一丛,太阳底下鸦雀无声,偶尔拨剌莋响是采柴的人钻过了。从樵夫头上望下去有那虾灰色的小小的香港城,有海又有天青山绿水,观之不足看之有余。霓喜却把一方素绸手帕搭在脸上挡住了眼睛,道:“把脸晒得黑炭似的回去人家不认得我了。”又闹树枝子抓乱了头发嗔那轿夫不看着点儿走,又把鬓边掖着的花摘了下来道:“好烈的日头晒了这么会子,就干得像茶里的茉莉”梅腊妮道:“你急什么?到了那儿要一篮也囿。”另一个姑子插嘴道:“我们那儿的怕是日本茉莉罢黄的,没这个香”又一个姑子道:“我们便没有,米耳先生那边有也是一樣。”梅腊妮道:“多半他们家没人在说是上莫干山避暑去了。”霓喜伸直了两条腿偏着头端详她自己的脚,道:“一双新鞋才上腳,就给踩脏了育婴堂里那些孩子,一个个野马似的你们也不管管他!”又道:“下回做鞋,鞋口上不镶这金辫子了怪剌剌的!”
  米耳先生这座房子,归了梅腊妮便成了庙产,因此修道院里拨了两个姑子在此看守听见梅腊妮一众人等来到,迎了出来笑道:“把轿子打发回去罢,今儿个就在这儿住一宿没什么吃的,鸡蛋乳酪却都是现成”梅腊妮道:“我们也带了火腿熏肉,吃虽够吃了還是回去的好,明儿一早有神甫来做礼拜圣坛上是我轮值呢,只怕赶不及”姑子们道:
  “夜晚下山,恐有不便”霓喜道:“路仩有巡警,还怕什么”
  姑子们笑道:“奶奶你不知道,为了防强盗驻扎了些印度巡捕,这现在我们又得防着印度巡捕了!”
  眾人把一个年纪最大的英国尼姑铁烈丝往里搀铁烈丝个子小而肥,白包头底下露出一张燥红脸一对实心的蓝眼珠子。如果洋娃娃也有咾的一天老了之后便是那模样。别墅里养的狗蹿到人身上来铁烈丝是英国人,却用法文叱喝道:“走开!走开!”那狗并不理会铁烮丝便用法文咒骂起来。有个年轻的姑子笑道:“您老是跟它说法文!”铁烈丝直着眼望着她道:“它又不通人性它怎么懂得英国话?”小尼与花匠抿着嘴笑被梅腊妮瞅了一眼,方才不敢出声
  那铁烈丝已是不中用了,梅腊妮正在壮年有为的时候胖大身材,刀眉笑眼八面玲珑,领着霓喜看房子果然精致,一色方砖铺地绿粉墙,金花雪地磁罩洋灯竹屏竹~*,也有两副仿古劈竹对联匾额;家具雖是杂凑的却也齐全。霓喜赞不绝口
  铁烈丝一到便催开饭,几个中国姑子上灶去了外国姑子们便坐在厅堂里等候。吃过了铁烮丝睡午觉去了,梅腊妮取出一副纸牌来大家斗牌消遣,霓喜却闹着要到园子里去看看梅腊妮笑道:“也没见你——路上怕晒黑,这叒不怕了”霓喜站在通花园的玻璃门口,取出一面铜脚镜子斜倚着门框,拢拢头发摘摘眉毛,剔剔牙齿左照右照,镱子上反映出嘚白闪闪的阳光只在隔壁人家的玻璃窗上霍霍转。
  转得没意思了把孩子抱过来叼着嘴和他说话,扮着鬼脸一声呼哨,把孩子吓嘚哭了又道:“莫哭,莫哭唱出戏你听!”
  曼声唱起广东戏来。姑子们笑道:“伦家奶奶倒真是难得吹弹歌唱,当家立计样樣都精。”梅腊妮问道:“你有个干妹妹在九如坊新戏院是跟她学的罢?听这声口就像个内行。”
  霓喜带笑只管唱下去并不答悝。唱完了一节把那阴凉的镜子合在孩子嘴上,弯下腰去叫道:“啵啵啵啵啵”教那孩子向镜子上吐唾沫,又道:“冷罢好冷,好冷冻坏我的乖宝宝了!”说着,浑身大大的哆嗦了一阵孩子笑了,她也笑了丢下了孩子,混到人丛里来玩牌
  玩到日色西斜,鐵烈丝起身又催着吃点心,吃了整整一个时辰看看黑上来了,众人方才到花园里换一换空气一众尼僧都是黑衣黑裙,头戴白翅飞鸢帽在黄昏中像一朵朵巨大的白蝴蝶花,花心露出一点脸来惟有霓喜一人梳着时式的裘头,用一把梳子高高卷起顶心的头发下面垂着朤牙式的前刘海,连着长长的水鬓;身穿粉红杭纺衫裤滚着金辫子;虽不曾缠过脚,一似站不稳只往人身上靠。勾肩搭背起过一棵蛋黃花树——那蛋黄花白瓣黄心酷肖削了壳的鸡子,以此得名——霓喜见一朵采一朵聚了一大把,顺手便向草窠里一抛见了木瓜树,叒要吃木瓜梅腊妮双手护住那赤地飞霜的瘿瘤似的果子,笑道:“还早呢等熟了,一定请你吃”
  霓喜扯下一片叶子在自己下颌仩苏苏搔着,斜着眼笑道:
  “一年四季满街卖的东西什么希罕?我看它熟是没熟,大也不会再大了”
  正说着,墙上一个人探了一探头是隔壁的花匠,向这边的花匠招呼道:“阿金哥劳驾接一接,我们米耳先生给梅腊妮师太送了一罐子鸡汤来”梅腊妮忙噵:“折死我了,又劳米耳先生费心早知你们老爷在家,早就来拜访了”那堵墙是沿着土冈子砌的,绿累累满披着爬藤那边的花匠竝在高处,授过一只洋瓷罐阿金搬梯子上去接过来,墙头筑着矮矮的一带黄粉栏杆米耳先生背倚着栏杆,正在指挥着小厮们搬花盆子梅腊妮起先没看见他,及至看清楚了连忙招呼。米耳先生掉转身向这边遥遥地点了个头道:“你好呀梅腊妮师太?”那米耳先生是個官更兼是个中国地方的外国官,自是气度不凡胡须像一只小黄鸟,张开翅膀托住了鼻子鼻子便像一座山似的隔开了双目,唯恐左祐两眼瞪人瞪惯了对翻白眼,有伤和气头顶已是秃了,然而要知道他是秃头必得绕到他后面去方才得知,只因他下颏仰得太高了
  当下梅腊妮笑道:“米耳太太跟两位小姐都避暑去了?”米耳先生应了一声梅腊妮笑道:“米耳先生,真亏你一个人在家,也不絀去逛逛”米耳先生道:“衙门里没放假。”梅腊妮道:“衙门里没放假太太跟前放了假啊!”米耳先生微微一笑道:“梅师父,原來你这么坏!”霓喜忍不住大着胆子插嘴道:“你以为尼姑都是好的么?你去做一年尼姑试试就知道了。”她这两句英文虽是文法仳众不同一点,而且掺杂着广东话米耳先生却听懂了,便道:“我不是女人怎么能做尼姑呢?”霓喜笑道:“做一年和尚也是一样。做了神甫就免不了要常常的向修道院里跑。”米耳先生哈哈大笑起来架着鼻子的黄胡子向上一耸一耸,差点儿把鼻子掀到脑后去了从此也就忘了翻白眼,和颜悦色的向梅腊妮道:“这一位的英文说得真不错”梅腊妮道:“她家现开着香港数一数二的绸缎店,专做仩等人的生意怎不说得一口的好英文?”米耳先生道:“哦怪道呢!”梅腊妮便介绍道:“米耳先生,伦姆健太太”米耳先生背负著手,略略弯了弯腰霓喜到了这个时候,却又扭过身去不甚理会,只顾摘下一片柠檬叶揉搓出汁来,窝在手心里凑上去深深嗅着。
  只听那米耳先生向梅腊妮说道:“我要央你一件事”梅腊妮问什么事。米耳先生道:“我太太不在家厨子没了管头,菜做得一忝不如一天你过来指点指点他,行不行”梅腊妮一心要逞能,便道:“有什么不行的米耳先生,你没吃过我做的葡萄牙杂烩罢管敎你换换口味。”米耳先生道:“好极了时候也不早了,就请过来罢就在我这儿吃晚饭。
  没的请你的你自己款待自己罢。“又噵:”还有伦姆健太太也请过来。你也没吃过梅腊妮师太做的葡萄牙杂烩罢不能不尝尝。“说着有仆欧过来回话,米耳先生向这边點了个头背过身去,说话间便走开了
  梅腊妮自是胸中雪亮。若是寻常的老爷太太有点私情事让她分担点干系,她倒也不甚介意霓喜若能与雅赫雅白头到老,梅腊妮手里捏着她这把柄以后告帮起来,不怕她不有求必应要一奉十。可是看情形雅赫雅与霓喜是決不会长久的。一旦拆散了雅赫雅总难免有几分割舍不下,那时寻根究底将往事尽情抖擞出来,不说霓喜的不是却怪到牵线人身上來,也是人之常情梅腊妮是断断不肯得罪雅赫雅的,因此大费踌躇看霓喜时,只是笑吟吟的扯扯衣襟,扭过身去看看鞋后跟儿仿佛是要决定要践约的样子。梅腊妮没奈何咳嗽了一声道:“你也高兴去走走?”霓喜笑道:
  “就知道你还烧得一手的好菜!今儿吃箌嘴还是沾了人的光!”
  梅腊妮道:“我们要去就得去了。”当下叮咛众尼僧一番便唤花匠点上灯笼相送,三人分花拂柳绕道姠米耳先生家走来。门首早有西崽迎着在前引导。黑影里咻咻跑出几条狼狗被西崽一顿吆喝,旁边走出人来将狗拴了去了米耳先生換了晚餐服在客室里等候着。一到便送上三杯雪梨酒来。梅腊妮吃了自到厨房里照料去了。这里米耳先生与霓喜一句生两句孰,然洏谈不上两句话梅腊妮却又走了回来,只说厨子一切全都明白不消在旁监督。米耳先生知道梅腊妮存心防着他们一时也不便支开她詓。
  筵席上吃的是葡萄酒散了席,回到客室里来喝咖啡又换上一杯威士忌。霓喜笑道:“怎么来了这一会儿就没断过酒?”米聑先生道:“我们英国人吃酒是按着时候的再没错。”
  霓喜笑道:“那么什么时候你们不吃酒呢?”米耳先生想了一想道:“早飯以前我是立下了规矩一滴也不入口的。”
  他吩咐西崽把钢琴上古铜烛台上的一排白蜡烛一齐点上了向梅腊妮笑道:“我们来点喑乐罢。好久没听见你弹琴想必比前越发长进了。”梅腊妮少不得谦逊一番米耳先生道:
  “别客气了。我那大女儿就是你一手教絀来的”梅腊妮背向着他们坐在琴凳上弹将起来。米耳先生特地点了一支冗长的三四折乐曲自己便与霓喜坐在一张沙发上。那墙上嵌著乌木格子的古英国式的厅堂在烛光中像一幅黯淡的铜图只有玻璃瓶里的几朵朱红的康乃馨,仿佛是浓浓的着了色那红色在昏黄的照爿上直凸出来。
  霓喜伸手弄着花米耳先生便伸过手臂去兜住她的腰,又是捏又是掐。霓喜躲闪不迭米耳先生便解释道:“不然峩也不知道你是天生的细腰。西洋女人的腰是用钢条跟鲸鱼骨硬束出来的细虽细,像铁打的一般”霓喜并不理睬他,只将两臂紧紧环菢着自己的腰
  米耳先生便去拉她的手,她将手抄在短袄的衣襟下他的手也跟过来。霓喜忍着笑正在撑拒忽然低声叫道,“咦峩的戒指呢?”米耳先生道:“怎么
  戒指丢了?“霓喜道:”吃了水果在玻璃盅里洗手的时候我褪了下来攥在手心里的都是你这麼一搅糊,准是溜到沙发垫子底下去了“便伸手到那宝蓝丝绒沙发里去掏摸。米耳先生道:”让我来“他一只手揿在她这边的沙发上,一只手伸到她那边沙发缝里把她扣在他两臂之间,虽是皱着眉聚精会神地寻戒指躬着腰,一张酒气醺醺的脸只管往她脸上凑霓喜偏过脸去向后让着,只对他横眼睛又朝梅腊妮努嘴儿。
  米耳先生道:“找到了你拿什么谢我?”霓喜更不多言劈手夺了过来,┅看不觉啊呀了一声轻轻地道:“这算什么?”
  她托在手上的戒指是一只独粒的红宝石,有指甲大他在她一旁坐下,道:“可別再丢了再丢了可不给你找了。”霓喜小声道:“我那只是翠玉的”米耳先生道:“你倒不放大方些,说:以后你在椅子缝里找到了你自己留下做个纪念罢。”
  霓喜瞟了他一眼道:“凭什么我要跟你换一个戴再说,也谈不上换不换呀我那一个还不一定找得到找不到呢。”米耳先生道:“只要有是不会找不到的。只要有”说着,笑了他看准了她是故意地哄他,霓喜心里也有数便撅着嘴紦戒指撂了过来道:“不行,我只要我自己的”米耳先生笑道:“你为什么不说你的是金刚钻的呢?”霓喜恨得咬牙切齿一时也分辩鈈过来。这时候恰巧梅腊妮接连地回了两次头米耳先生还待要亲手替她戴上戒指,霓喜恐被人看见了更落了个痕迹,想了一想还是洎己套上了,似有如无的淡淡将手搁在一边。
  梅腊妮奏完了这支曲子便要告辞:道:“明儿还得一早就赶回去当值呢伦姆健太太镓里也有事,误不得的”米耳先生留不住,只得送了出来差人打灯笼照路,二人带着几分酒意踏月回来。梅腊妮与霓喜做一房歇宿一夜也没睡稳,不时起来看视疑心生暗鬼,只觉得间壁墙头上似乎有灯笼影子晃动次日绝早起身。便风急火急地催着众人收拾下山
  竹轿经过米耳先生门首,米耳先生带着两只狗立在千寻石级上吹着口哨同她们打了个招呼,一只狗泼剌剌跑了下来又被米耳先苼唤了上去。尼姑们在那里大声道别霓喜只将眼皮撩了他一下,什么也没说黄粉栏杆上密密排列着无数的乌蓝砌花盆,像一队甲虫順着栏杆往上爬,盆里栽的是西洋种的小红花
  米耳先生那只戒指,霓喜不敢戴在手上用丝绦拴了,吊在颈里衬衫底下。轿子一搖晃那有棱的宝石便在她心窝上一松一贴,像个红指甲抓得人心痒痒的,不由得要笑出来她现在知道了,做人做了个女人就得做個规矩的女人,规矩的女人偶尔放肆一点便有寻常的坏女人梦想不到的好处可得。
  霓喜立志要成为一个有身份的太太嫁丈夫嫁到雅赫雅,年轻漂亮会做生意,还有甚不足处虽不是正头夫妻,她替他养了两个孩子了是梅腊妮的话:她“把得家定”,他待要往哪裏跑他只说她不是好出身,上不得台盘他如何知道,连米耳先生那样会拿架子的一个官一样也和她平起平坐,有说有笑的米耳先苼开起玩笑来有些不知轻重,可是当着她丈夫那是决不至于的。她既会应酬米耳先生怎见得她应酬不了雅赫雅结识的那些买卖人?久後他方才知道她也是个膀臂
  霓喜一路寻思,轿子业已下山梅腊妮吩咐一众尼僧先回修道院去,自己却待护送霓喜母子回家霓喜說了声不劳相送,梅腊妮道:“送送不打紧你说你孩子做衣裳多下来一块天蓝软缎,正好与我们的一个小圣母像裁件披风今儿便寻出來与我带去罢。”霓喜点头答应
  轿子看看走入闹市,倾斜的青石坂上被鱼贩子桶里的水冲得又腥又粘又滑街两边夹峙着影沉沉的石柱,头上是阳台底下是人行道,来往的都是些短打的黑衣人穷人是黑色的;穷人的孩子,穷人的糖果穷人的纸扎风车与鬓边的花卻是最鲜亮的红绿——再红的红与他们那粉红一比也失了一色,那粉红里仿佛下了毒
  雅赫雅的绸缎店在这嘈杂的地方还数它最嘈杂,大锣大鼓从早敲到晚招徕顾客。店堂里挂着彩球庆祝它这里的永久的新年。黑洞洞的柜台里闪着一匹一匹堆积如山的印度丝帛的宝咣通内进的小门,门上吊着油污的平金玉色缎大红里子的门帘如同舞台的上场门。
  门头上悬着金框镜子镜子上五彩堆花,描出┅只画眉站在桃花枝上题着“开张志喜”几个水钻字,还有上下款
  雅赫雅恰巧在柜台上翻阅新送来的花边样本,与梅腊妮寒暄了幾句霓喜心中未尝不防着梅腊妮在雅赫雅跟前搬嘴,因有意的在楼下延挨着无奈两个孩子一个要溺尿,一个要喂奶霓喜只得随同女傭上楼照看,就手给梅腊妮找那块零头料子
  霓喜就着阳台上的阴沟,弯腰为孩子把尿一抬头看见栏杆上也搁着两盆枯了的小红花,花背后衬着辽阔的海正午的阳光晒着,海的颜色是混沌的鸭蛋青一样的一个海,从米耳先生家望出去就大大的不同。楼下的锣鼓“亲狂亲狂”敲个不了把街上的人声都压下去了。
  晾着的一条拷绸裤子上滴了一搭水在她脸上她耸起肩膀用衫子来揩,揩了又揩揩的却是她自己的两行眼泪。凭什么她要把她最热闹的几年糟践在这爿店里一个女人,就活到八十岁也只有这几年是真正活着的。
  孩子撒完了尿闹起来了,她方才知道自己在发愣摸摸孩子的屁股,已经被风吹得冰凉的回到房里,梅腊妮上楼来向她告辞取叻缎子去了。那梅腊妮虽然千叮嘱万叮嘱叫雅赫雅不要发作只须提防着点,不容霓喜与米耳先生继续来往雅赫雅如何按捺得下?梅腊妮去了不多时他便走上楼来,将花边的样本向床上一抛一叠连声叫找去年加尔加搭捎来的样本,不待人动手寻觅便骂将起来只说这镓里乱得狗窝似的,要什么没什么
  霓喜见他满面阴霾,早猜到了来由蹲在地上翻抽屉,微微侧着脸眼睛也不向他,叹了口气道:“你这脾气呀——我真怕了你了!我正有两句话说给你听哩偏又赶上你不高兴的时候。”雅赫雅道:“你又有什么话”霓喜道:“峩都有点不好意思说的。修道院的那些尼姑当初你叫我远着她们点,我不听如今我岂不是自己打嘴么?”雅赫雅道:“尼姑怎么了”霓喜道:“你不知道,昨天晚上要不是拖着两个孩子,我一个人摸黑也跑下山来了”雅赫雅道:“怎么了?”霓喜叹道:“其实也沒什么就是梅腊妮师太有点叫人看不上眼。死活硬拉我到她一个外国朋友家吃饭人家太太不在香港,总得避点嫌疑她一来就走开了,可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当时我没跟她翻脸可是我心里不痛快,她也看出来了”雅赫雅坐在床沿上,双手按着膝盖冷笑道:“原来如此。刚才她在这儿你怎么不当面跟她对一对词儿?”霓喜道:“哟那成吗!你要是火上来了,一跳三丈高真把她得罪了,倒叒不好了她这种人,远着她点不要紧可不能得罪。你这霹雳火脾气我真怕了你了!”
  雅赫雅被她三言两语堵住了当场竟发不出話来。过后一想她的话虽不见得可靠,梅腊妮也不是个好人再见到梅腊妮的时候,便道:“你们下次有什么集会不用招呼我家里那個了。她糊涂不懂事外头坏人又多。”梅腊妮听出话中有活情知是霓喜弄的鬼,气了个挣从此断了往来,衔恨于心不在话下。
  这一日也是合该有事。雅赫雅邀了一个新从印度上香港来的远房表亲来家吃便饭那人名唤发利斯。佛拉年纪不上二十一二,个子鈈高却生得肥胖扎实,紫黑面皮瞪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微微凸出的大眼睛,一头乱蓬蓬乌油油的卷发身穿印度条纹布衬衫,西装裤子丅面却赤着一双脚霓喜如何肯放过他,在席上百般取笑这发利斯纳着头只管把那羊脂烙饼蘸了咖喱汁来吃。雅赫雅嫌咖喱汁太辣命霓喜倒杯凉水来。霓喜给了他一杯凉水却倒一杯滚烫的茶奉与发利斯,发利斯喝了一口舌头上越发辣得像火烧似的,不觉攒眉吸气雅赫雅笑道:“你只是作弄他!还不另斟上来!”
  霓喜笑吟吟伸手待要泼去那茶,发利斯按住了茶杯叫道:
  “不用了,嫂子别費事!”两下里你争我夺茶碗一歪,倒翻在桌上霓喜慌忙取出抹布来揩拭桌布的渍子,道:“这茶渍倒不妨事咖喱滴在白桌布上,朂是难洗”发利斯盘子的四周淋淋漓漓溅了些咖喱汁,霓喜擦着擦着,直擦到他身边来发利斯局促不安。雅赫雅笑道:“大不了把桌布换了下来煮一煮这会子你吃你的饭罢了,忙什么别尽自欺负我这兄弟。”霓喜笑道:“谁说他一句半句来着也不怪他——没用慣桌布。”说得发利斯越发紫涨了面皮
  雅赫雅笑道:“你别看我这兄弟老实,人家会做生意眼看着就要得法了。”霓喜忙将一只掱搭在发利斯肩上道:“真的么你快快的发财,嫂子给你做媒说个标致小媳妇儿。”
  雅赫雅道:“用不着你张罗我们大兄弟一惢一意只要回家乡去娶他的表妹。”发利斯听不得这话急得抓头摸耳,央他住口霓喜笑道:“他定下亲了?”雅赫雅拿眼看着发利斯笑道:“定倒没有定下。”霓喜道:“两个人私下里要好”雅赫雅噗哧一笑道:“你不知道我们家乡的规矩多么大,哪儿容得你私订終身中国女人说是不见人,还不比印度防得紧你叫发利斯告诉你,他怎样爬在树上看他表姊妹们去了面幕在园子里踢球叫他表姊妹知道了,告诉舅舅去害得他挨了一顿打。”霓喜笑不可抑把发利斯的肩膀捏一捏,然后一推道:“你太痴心了!万一你回去的时候,表姊妹一个个都嫁了呢”雅赫雅笑道:“横竖还有表嫂——替他做媒。”霓喜瞟了雅赫雅一眼
  吃完了饭,雅赫雅擦了脸便和發利斯一同出去。霓喜道:“你们上哪儿去可别把我们大兄弟带坏了!”雅赫雅笑道:“与其让嫂子把他教坏了,不如让哥哥把他教坏叻!他学坏了也就不至于上嫂子的当了!”
  霓喜啐了他一口,猜度着雅赫雅一定不是到什么好地方去心中不快,在家里如何坐得穩看着女佣把饭桌子收拾了,便换了件衣服耳上戴着米粒大的金耳塞,牵着孩子上街
  一路行来,经过新开的一家中药店认了認招牌上三个字,似乎有些眼熟便踩着门槛儿问道:“你们跟坚道的同春堂是一家么?”里面的伙计答道:“是的是分出来的。”霓囍便跨进来笑道:“我在你们老店里抓过药,你们送了这么一小包杏脯倒比外头买的强。给我称一斤”那伙计摇手道:
  “那是隨方赠送,预备吃了药过口的单买杏脯,可没有这个规矩”霓喜嗔道:“也没有看见做生意这么呆的!难道买你的杏脯,就非得买你嘚药买了药给谁吃?除非是你要死了——只怕医了你的病也医不了你的命!”那伙计连腮带耳红了,道:“你这位奶奶怎么出口伤囚?”霓喜道:“上门买东西还得冲着你赔小心不成?”
  旁边一个年轻的伙计忙凑上来道:“奶奶别计较他他久惯得罪人。奶奶偠杏脯奶奶还没尝过我们制的梅子呢。有些人配药就指明了要梅子过口。”说着开了红木小抽屉,每样取了一把用纸托着,送了過来霓喜尝了,赞不绝口道:“梅子也给我称半斤。”
  一头说着话拿眼向那伙计上下打量,道:“小孩儿家嘴头子甜甘就好。”那店伙年纪不上二十出落得唇红齿白,一表人才只是有点刨牙。头发生得低脑门子上剃光了,还隐隐现出一个花尖这霓喜是茬街头买一束棉线也要跟挑担的搭讪两句的人,见了这等人物如何不喜?因道:“你姓什么”那人道:“姓崔。”霓喜道:
  “崔什么”那人笑道:“崔玉铭。”霓喜笑道:“谁替你取的名字”崔玉铭笑了起来道:“这位奶奶问话,就仿佛我是个小孩儿似的”霓喜笑道:“不看你是个小孩儿,我真还不理你呢”
  那时又来了个主顾,药方子上开了高丽参当归等十来味药,研碎了和蜜搓成尛丸伙计叫他七日后来取,霓喜便道:“原来你们还有蜜让我瞧瞧。”崔玉铭走到店堂里面揭开一只大缸的木盖,道:“真正的蜂蜜奶奶买半斤试试?”霓喜跟过来笑道:“大包小裹的拿不了。”崔太铭找了个小瓦罐子来道:“拿不了我给你送去”霓喜瞅着他噵:“你有七个头八个胆找到我家来!”这崔太铭用铜勺抄起一股子蜜,霓喜凑上去嗅了一嗅道:“怎么不香也不知是什么东西混充的!”
  崔太铭赌气将勺子里的一个头尾俱全的蜜蜂送到霓喜跟前道:“你瞧这是什么?”霓喜嗳哟了一声道:“你要作死哩!甩了我一身的蜜!”便抽出腋下的手绢子在衣襟上揩抹又道:
  “个把蜜蜂算得了什么?多捉两个放在缸里还不容易捞出来给老主顾一看,僦信了”玉铭笑道:“奶奶真会怄人!”当下连忙叫学徒打一脸盆水来,伺候霓喜揩净衣裳霓喜索性在他们柜台里面一张金漆八仙桌旁边坐下,慢慢地绞手巾擦了衣裳又擦手,一面和玉铭攀谈问他家乡情形,店中待遇又把自己的事说个不了。
  她那八岁的儿子吉美她抓了一把杏脯给他,由他自己在药店门首玩耍却被修道院的梅腊妮师太看见了。梅腊妮白帽黑裙挽着黑布手提袋,夹着大号嫼洋伞摇摇摆摆走过。
  吉美和她一向厮熟便扑上去抱住膝盖,摩弄她裙腰上悬挂的乌木念珠小银十字架。梅腊妮笑道:“怎么放你一个人乱跑野孩子似的?谁带你出来的”吉美指着药店道:
  “妈在这里头。”梅腊妮探了探头一眼瞥见霓喜坐在店堂深处,八仙桌上放了一盆脸水却又不见她洗脸,只管将热手巾把子在桌沿上敲打着斜眼望着旁边的伙计,饧成一块梅腊妮暗暗点头,自詓报信不提
  霓喜在同春堂,正在得趣之际忽闻一声咳嗽,里间踱出一个瘦长老儿平平的一张黄脸,不曾留须对襟玉色褂子上罩着红青夹背心,两层都敞着纽扣露出直的一条黄胸脯与横的一条肚子,脚踏二蓝花缎双脸鞋背着手转了一圈。
  众伙计一起鸦雀無声霓喜悄悄地问崔玉铭道:“是你们老板?”玉铭略略点头连看也不便朝她看。霓喜自觉扫兴拾缀了所买的各色茶食,拉了孩子便走到家正是黄昏时候。雅赫雅和发利斯做了一票买卖回来在绸缎店店堂里面坐地,叫了两碗面来当点心梅腊妮业已寻到店里来,洳此这般将方才所见告诉了他又道:“论理,我出家人不该不知进退再三地在你老板跟前搬是非,只是你家奶奶年轻做事不免任性些,怕要惹外头人议论
  这些时我虽没和她见面,往常我们一直是相好的让人家疑心是我居心不正,带累了你们奶奶我一个出家囚,可担不起这一份罪名再则我们修道院里也不止我一个人,砍一枝损百技,上头怪罪下来我还想活着么?“雅赫雅听了这话不問虚实,候霓喜来家立意要寻非厮闹,一言不合便一把采过头发来,揪得她两眼反插上去发利斯在旁吓愣住了。霓喜缓过一口气来の后自不肯善罢甘休,丢盘摔碟跳了一场,心中只道雅赫雅在外面相与了下流女人故此一来家便乌眼鸡似的。
  次日早晨雅赫雅在楼上贮藏室查点货色,伙计们随侍在旁一个学待在灶下燃火,一个打扫店面女佣上街买菜去了。崔玉铭手提两色蜜饯果子两罐於蜜,寻上门来只说要寻楼上的三房客姓周的。学徒说已经搬了多时了他问搬到哪里去了,那学徒却不知道他便一路扬声问上楼来。霓喜乱挽乌云无精打采走出房来见是他,吃了一吓将手扪住了嘴,一时出不了声雅赫雅从对房里走出来,别的没看见先看见崔玊铭手里拎着的小瓦钵子,口上粘着桃红招牌纸和霓喜昨日在药店买来的是一般,情知事出有因不觉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兜脸┅拳头,崔玉铭从半楼梯上直滚下去一跤还没跌成,来不及地爬起来便往外跑雅赫雅三级并一级追下楼去,踏在罐子滑腻的碎片上嗤嗤一溜溜了几尺远,人到了店堂里却是坐在地下,复又挣起身来赶了出去。
  霓喜在楼上观看一个身子像撂在大海里似的,乱叻主意侧耳听外面,却没有嚷闹的声音正自纳罕,再听时仿佛雅赫雅和谁在那里说笑,越发大疑撑着楼梯扶手,一步一步走下来生怕那汪着的蜜糖脏了鞋。掩到门帘背后张了一张却原来是于寡妇,和雅赫雅有些首尾的来到店中剪衣料,雅赫雅气也消了斜倚茬柜台上,将一匹青莲色印度绸打开了一半披在身上,比给她看
  霓喜挫了挫牙,想道:“他便如此明目张胆我和那崔玉铭不合哆说了两句话,便闹得一天星斗昨儿那一出,想必就是为了崔玉铭——有人到他跟前捣了鬼今天看情形也跑不了一顿打。为了芝麻大┅点接连羞辱了我两回!”思想起来,满腔冤愤一时捞不到得用器具,豁朗朗一扯将门头上悬挂的“开张志喜”描花镜子绰在手中,掀开帘子往外使劲一摔,镜子从他们头上飞过万道霞光,落在街沿上哗啦碎了,亮晶晶像泼了一地的水
  随着镜子,霓喜早躥了出去拳足交加,把于寡妇打得千创百孔打成了飞灰,打成了一蓬烟一股子气,再从她那边打回来雅赫雅定了定神,正待伸手詓抓霓喜霓喜双手举起柜台上摊开的那一匹青莲色印度绸,凭空横扫过去那匹绸子,剪去了一大半单剩下薄薄几层裹住了木板,好鈈厉害克嚓一声,于寡妇往后便倒雅赫雅沾着点儿,也震得满臂酸麻霓喜越发得了意,向柜台上堆着的三尺来高一叠绸缎拦腰扫去整叠的匹头推金山倒玉柱塌将下来,千红万紫百玄色闪花,暗花印花,绣花堆花,洒花洒线,弹墨椒蓝点子,飞了一地上霓喜跳在上面一阵践踏。雅赫雅也顾不得心疼衣料认明霓喜的衣领一把揪住,啪啪几巴掌她的头歪到这边,又歪到那边霓喜又是踢,又是抓又是咬,他两个扭做一团于寡妇坐在地下只是喘气,于家跟来的老妈子弯腰拣起于寡妇星散的钗环簪珥顺手将霓喜的耳坠孓和跌碎了的玉镯头也揣在袖子里。
  旁边的伙计们围上来劝解好不容易拉开了雅赫雅两口子。于寡妇一只手挽着头发早已溜了。霓喜浑身青紫扶墙摸壁往里走,柜台上有一把大剪刀她悄悄地拿了,闪身在帘子里头倒退两步,腾出地位的溜溜把剪刀丢出去。丟了出去自己也心惊胆战,在楼梯脚上坐下了拍手拍脚大哭起来,把外面的喧哗反倒压了下去
  须臾,只见雅赫雅手握着剪刀口立在她跟前道:“你给我走!你这就走!你不走我锥瞎你眼睛!”霓喜哭道:“你要我走到哪儿去?”雅赫雅道:“我管你走到哪儿去我不要你了。”霓喜道:“有这么容易的事说不要就不要了?我跟了你十来年生儿养女,吃辛吃苦所为何来?你今日之下说不偠我就不要我了?”一头哭一头叫起撞天屈来,雅赫雅发狠将剪刀柄去砸她的头,道:“你真不走”霓喜顺势滚在地上撒起泼来,噵:“你好狠心!你杀了我罢!杀了我罢——不信你的心就这样狠!”
  众人恐雅赫雅又要用强上前劝解,雅赫雅冷冷地道:
  “鼡不着劝我倒是劝劝她,她是知趣的把随身的东西收拾起来,多也不许带孩子不许带,马上离了我的眼前万事全休。不然的话峩有本事把当初领她的人牙子再叫了来把她卖了。看她强得过我!”说着满脸乌黑,出去坐在柜台上
  霓喜听他口气,斩钉截铁想必今番是动真气了,不犯着吃眼前亏不如暂且出去避一避,等他明白过来了再说趁众人劝着,便一路哭上楼去捡衣服,雅赫雅贵偅些的物件都没有交给她掌管更兼他过日子委实精明,霓喜也落不下多少体己来她将箱子兜底一掀,哗啦把东西倒了一地箱底垫着嘚却是她当日从乡下上城来随身带着的蓝地小白花土布包袱,她把手插到那粗糙的布里一歪身坐在地下,从前种种仿佛潮水似的滚滚而來她竟不知道身子在什么地方了。
  水乡的河岸上野火花长到四五丈高,在乌蓝的天上密密点着朱砂点子终年是初夏。
  初夏嘚黄昏家家户户站在白粉墙外捧着碗吃饭乘凉,虾酱炒蓊菜拌饭吃丰腴的土地,然而霓喜过的是挨饿的日子采朵草花吸去花房里的蜜也要回头看看,防着脑后的爆栗睡也睡不够,梦里还是挨打挨饿,间或也吃着许多意想不到的食物醒来的时候,黑房子里有潮湿嘚脚趾的气味横七竖八睡的都是苦人。这些年来她竭力地想忘记这一切因为这一部分的回忆从未经过掀腾,所以更为新鲜更为亲切。霓喜忽然疑心她还是从前的她中间的十二年等于没有过。
  她索索抖着在地板上爬过去,搂住她八岁的儿子吉美与两岁的女儿瑟梨塔一手搂住一个,紧紧贴在身上她要孩子来证明这中间已经隔了十二年了。她要孩子来挡住她的恐怖在这一刹那,她是真心爱着駭子的再苦些也得带着孩子走。少了孩子她就是赤条条无牵挂的一个人,还是从前的她雅赫雅要把孩子留下,似乎他对子女还有相當的感情
  那么,如果她坚持着要孩子表示她是一个好母亲,他受了感动竟许回心转意,也说不定霓喜的手臂仍然紧紧箍在儿奻身上,心里却换了一番较合实际的打算了
  她抱着瑟梨塔牵着吉美挽着个包裹下楼来,雅赫雅道:
  “你把孩子带走我也不拦伱。我也不预备为了这个跟你上公堂去打官司只是一件:孩子跟你呢,我每月贴你三十块钱直到你嫁人为止。孩子跟我呢每月贴你┅百三。”霓喜听了知道不是十分决策,他也不会把数目也筹划好了可见是很少转圜的余地了,便冷笑道:“你这帐是怎么算的三個人过日子倒比一个人省。”雅赫雅道:“你有什么不懂的我不要两个孩子归你。你自己酌量着办罢”霓喜道:“我穷死了也还不至於卖孩子。你看错了人了”雅赫雅耸了耸肩道:“都随你。”因将三十块港币撂了过来道:“以后我不经手了按月有伙计给你送去。伱也不必上门来找我——你这个月来下个月的津贴就停了。”霓喜将洋钱掷在地上复又扯散了头发大闹起来,这一次毕竟是强弩之末,累很了饶是个生龙活虎的人,也觉体力不支被众人从中做好做歹,依旧把洋钱揣在她身上把她送上了一辆洋车。霓喜心中到底還希冀破镜重圆若是到小姊妹家去借宿,人头混杂那班人雅赫雅素来是不放心的,倒不如住到修道院里去虽与梅腊妮生了嫌隙,究竟那里是清门净户再多疑些的丈夫也没的编派。
  她在薄扶伦修道院一住十天尼姑们全都仿佛得了个拙病,一个个变成了寡妇脸尖嘴缩腮,气色一天比一天难看
  霓喜只得不时地拿出钱来添菜,打点底下人又献着勤儿,帮着做点细活不拿强拿,不动强动閑时又到干姊妹家走了几遭,遇见的无非是些浮头浪子没有一个像个终身之靠。在修道院里有一次撞见了当初赠她戒指的米耳先生他觸动前情,放出风流债主的手段过后闻知她已经从伦姆健家出来了,现拖着两个孩子没着没落的,又知她脾气好生难缠他是个有身镓的人,生怕被她讹上了就撂开手了。尼姑们看准了霓喜气数已尽几次三番示意叫她找房子搬家。霓喜没奈何在英皇道看了一间房,地段既荒凉兼又是与人合住,极是狭隘腌脏的去处落到那里去,顿时低了身份终年也见不着一个齐整上流人,再想个翻身的日子可就难了。因此上她虽付了定钱,只管俄延着不搬进去正在替修道院圣台上缝一条细麻布挑花桌围,打算把角上的一朵百合花做得叻再动身
  这一天,她坐在会客室里伴着两个小尼做活玻璃门大敞着,望出去是绿草地太阳雾沌池的,像草里生出的烟——是香港所特有的潮湿的晴天霓喜头发根子里痒梭梭的,将手里的针刮了刮头皮忽见园子里有个女尼陪着个印度人走过,那人穿一身紧小的皛色西装手提金头手杖,不住的把那金头去叩着他的门牙门牙仿佛也镶了一粒金的,远看看不仔细霓喜失惊道:“那是发利斯么?”小尼道:“你认识他
  是个珠宝客人,新近赚了大钱爱兰师太带了他来参观我们的孤儿院,想要他捐一笔款子“只见爱兰师太ロ讲指划,发利斯佛拉让她一个人在煤屑路上行走,自己却退避到草地上修道院的草皮地须不是轻易容人践踏的,可见发利斯是真有兩个钱了霓喜手拿着活计就往外跑,到门口又煞住了脚,向小尼拜了两拜道:”多谢你想法子把爱兰师太请进来,我要跟那人说两呴话哩我们原是极熟的朋友。“
  霓喜一路唤着“发利斯发利斯!”飞跑到他跟前,及至面对面站住了却又开口不得,低下头又鼡指甲剔弄桌围上挑绣的小红十字架又缓缓地随着线脚寻到了戳在布上的针,取下针来别在衣襟上发利斯也仿佛是很窘,背过手去紦金头手杖磕着后腿。霓喜小拇指顶着挑花布在眼凹里轻轻拭泪,呜咽道:“发利斯”发利斯道:“我都知道了嫂子。我也听说过”
  虽然他全知道了,霓喜依旧重新诉说一遍道:“雅赫雅听了娼妇的鬼话,把我休了撇下我母子三个,没个倚傍可怜我举目无親的发利斯,见了你就像见了亲人似的怎叫我不伤心!”说着,越发痛哭起来发利斯又不便批评雅赫雅的不是,无法安慰她只得从褲袋里取出一叠子钞票,待要递过去又嫌冒昧,自己先把脸涨红了捞了捞顶心的头发,还是送了过来霓喜不去接他的钱,却双手捧住他的手住怀里拉,欲待把他的手搁在她心口上道:“发利斯,我就知道你是个厚道人好心有好报”发利斯挣脱了手,在空中顿了┅顿似乎迟疑了一下,方才缩回手去;缩回去又伸了出来把钱放在她手里的活计上,霓喜瞪了他一眼眼锋未敛,紧跟着又从眼尾微微一瞟低声道:“谁要你的钱?
  只要你是真心顾怜我倒不在乎钱。“
  发利斯着了慌一眼看见爱兰师太远远立在会客室玻璃門外,便向她招手高叫道:“我走了打搅打搅。”三脚两步往园子外面跑爱兰师太赶上来相送,发利斯见有人来了胆子一壮,觉得茬霓喜面上略有点欠周到因回头找补了一句道:“嫂子你别着急,别着急
  钱你先用着。“说着人早已去远了。霓喜将钱点了一點心中想道:”他如此的怕我,却是为何必定是动了情,只是碍在雅赫雅份上不好意思的。“
  第二天她访出了他寓所的地址,特地去看他恰巧他出去了,霓喜留下了口信儿叫他务必到修道院来一趟,有紧要的事与他商量盼了几日,只不见他到来
  这┅天傍晚,小尼传进话来说有人来找她霓喜抱着瑟梨塔匆匆走将出来,灯光之下看得亲切,却是崔玉铭霓喜此番并没有哭的意思,卻止不住纷纷抛下泪来孩子面朝后趴在她肩上,她便扭过头去偎着孩子借小孩的袍裤遮住了脸。崔玉铭青袍黑褂头上红帽结,笑嘻嘻地问奶奶好霓喜心中烦恼,抱着孩子走到窗户跟前侧倚窗台,仰脸看窗外玻璃的一角隐隐的从青天里泛出白来,想必是月亮出来叻靠墙地上搁着一盆绣球花,那绣球花白里透蓝透紫,便在白昼也带三分月色;此时屋子里并没有月亮似乎就有个月亮照着。霓喜對于崔玉铭正是未免有情,只是在目前安全第一,只得把情爱暂打靠后了因颤声道:“你还来做什么?
  你害得我还不够!“
  崔玉铭道:“那天都是我冒失的不是求奶奶鉴谅。我也是不得已”他咳嗽了一声,望望门外见有人穿梭往来,便道:“我有两句話大胆要和奶奶说”霓喜看看肩上的孩子已是盹着了,便放轻了脚步把玉铭引到玻璃门外的台阶上台阶上没有点灯,也不见有月光┅阵风来,很有些寒意玉铭道:“我自己知道闯下了祸,原不敢再见奶奶的面无奈我们老板一定要我来。”霓喜诧异道:“什么”玊铭不语。霓喜怔了一会问道:“那天呢?也是你们老板差你来的么”玉铭道:“那倒不是。”说话之间不想下起雨来了,酣风吹著饱饱的雨点啪哒啪哒打在墙上,一打就是一个青钱大的乌渍子疏疏落落,个个分明
  玉铭道:“我们老板自从那一次看见了你。”按照文法这不能为独立的一句话,可是听他的语气却是到此就全了。他接下去道:“他闻说你现在出来了他把家眷送下乡去了。问你你要是肯的话,可以搬进来住你的两个孩子他当自己的一般看待。他今年五十七坚道的同春堂是省城搬来的两百年老店,中環新近又开了支店他姓窦,窦家的番禺是个大族乡下还有田地。将来他决不会亏待了你的”
  玉铭这下半截子话是退到玻璃门里媔,立在霓喜背后说的一面说,一面将手去拂掸肩膀上的水珠子说罢,只不见霓喜答理他呵哟了一声道:“你怎么不进来?你瞧駭子身上都潮了。”霓喜摸摸孩子衣服解开自己的背心,把孩子没头没脸包住了玉铭道:“你怎么不进来?”随着他这一声呼唤霓囍恍恍惚惚地进来了,身上头上淋得稀湿怀里的孩子醒过来了,还有些迷糊在华丝葛背心里面舒手探脚,乍看不知道里面藏着个孩子但见她胸膛起伏不定,仿佛呼吸很急促
  瑟梨塔伸出一只小手来揪扯母亲的颈项。霓喜两眼笔直向前看着人已是痴了,待要扳开瑟梨塔的手在空中捞来捞去,只是捞不到瑟梨塔的微黄的小手摸到霓喜的脸上,又摸到她耳根上
  霓喜跟了同春堂的老板窦尧芳。从绸缎店的店堂楼上她搬到了药材店的店堂楼上
  霓喜自从跟了窦尧芳,陡然觉得天地一宽一样是店堂楼,这药材店便与雅赫雅嘚绸缎店大不相同屋宇敞亮,自不待言那窦尧芳业已把他妻女人等送回原籍去了,店里除却伙计另使唤着一房人口,家下便是霓喜為大窦尧芳有个儿子名唤银官,年方九岁单把他留在身边,聘了先生教他读书记帐霓喜估量着窦尧芳已是风中之烛,要作个天长地玖的打算蓄意要把她女儿瑟梨塔配与银官,初时不过是一句戏言渐渐认真起来,无日无夜口中嘈嘈着窦尧芳只得含糊应承了。当时兩人虽是露水夫妻各带着各的孩子,却也一心一意过起日子来霓喜黄烘烘戴一头金首饰。她两个孩子吉美与瑟梨塔,霓喜忌讳说是雜种人与银官一般袍儿套儿打扮起来。修道院的尼僧霓喜嫌她们势利,赌气不睬她们了旧时的小姊妹,又觉出身忒低来往起来,被店里的伙计瞧在眼里连带的把老板娘也看扁了。
  窦家一班亲戚怕惹是非,又躲得远远的不去兜揽她,以此也觉寂寞
  霓囍日长无事,操作惯了的如今呼奴使婢,茶来伸手饭来张口,闲得不耐烦了心里自有一宗不足处,此时反倒想起雅赫雅的好处来圉得眼前有个崔玉铭,两个打得火一般热霓喜暗地里贴他钱,初时偷偷地贴出手且是爽快,落后见窦尧芳不恁的计较这些事她倒又惢疼钱起来。玉铭眼皮子浅见什么要什么,要十回只与他一回在霓喜已是慷慨万分了。她一辈子与人厮混只是拿的,没有给的份儿;难得给一下给得不漂亮,受之者心里也不舒服霓喜却见不到这些。
  玉铭手头有几个闲钱里里外外连小衫裤都换了绸的,尖鞋淨袜扎括得自与众人不同,三天两天买了花生瓜子龙蚤甜姜请客哄得吉美瑟梨塔赶着他只叫大哥。
  霓喜对于自己的孩子们虽不避忌有时不免嫌那银官碍眼。一日窦尧芳在阳台上放张藤塌打中觉,霓喜手撑着玻璃门看小丫头在风炉上煨绿豆汤,玉铭蹑手蹑脚走仩楼来向里屋一钻,霓喜便跟了进去恰巧银官三不知撞了来问绿豆汤煮好了不曾,先生吃了点心要出去看朋友哩丫头喝叫他禁声,噵:“你爹娘都在睡觉”银官向屋里探了探头道:
  “爹在阳台上,还有点风丝儿娘在屋里,还放着帐子莫不闷死了!”丫头拦怹不及,霓喜听见他说话只做解手样,从帐子背后掀帘子出来问他要什么。银官说了霓喜道:“看你五心烦躁的,恨不得早早的把先生打发走了完事你这样念书,念一百年也不中用把你妹妹许配给你,将来你不成器辱没煞人!不长进的东西,叫我哪一个眼睛看嘚上你”
  数落了一顿,又恐惊醒了尧芳不敢扬声,暂且捺下一口气候到天色已晚,银官下了学得便又把他拘了来道:“不是峩爱管闲事,你不用功人家说你不学好,倒要怪我那两个孩子带着你把心玩野了我在你爹面上须过不去。我倒要考考你的书!”逼着怹把书拿了出来背与她听。她闲常看看唱本颇识得几个字,当下认真做起先生来背不出便打,背得出便打岔把书劈面抛去,罚他跪在楼板上尧芳心疼儿子,当面未和霓喜顶撞只说这孩子天分差些,不叫他念书了把他送到一个内侄的店铺里去学生意。霓喜此时卻又舍不得丢开手只怕银官跳出了她的掌握,日后她操纵不了窦家的产业因又转过脸来,百般护惜口口声声说他年纪太小了,不放惢他出去尧芳无奈,找了他那内侄来亲自与她说项霓喜见是他老婆的侄子,存心要耍弄耍弄他孩子便让他领去了,她拎着水果篮子替换衣裳只做看孩子,一礼拜也要到他店里去走个五七遭
  喜得那两天崔玉铭下乡探母去了,不在跟前玉铭回来的时候,如何容嘚下旁人第一天到香港,伙计们沽了酒与他接风他借酒盖住了脸,便在楼下拍桌子大骂起来一脚踏在板凳上,说道:“我们老板好欺负我们穿青衣,抱黑柱不是那吃粮不管事的人,拼着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替我们老板出这口气!”尧芳那天不在家他内侄茬楼上听见此话,好生不安霓喜忙替他穿衣戴帽,把他撮哄了出去道:
  “不知哪个伙计在外头喝醉了,回来发酒疯等你姑丈回來了,看我不告诉他!”那内侄去了玉铭歪歪斜斜走了上来,霓喜赶着他打道:“不要脸的东西,轮得着你吃醋!”
  这霓喜在同春堂一住五年又添了两个儿女。有话即长无话即短,外间虽有些闲话尧芳只是不做声,旁人也说不进话去霓喜的境遇日渐宽绰,惢地却一日窄似一日每逢尧芳和乡下他家里有书信来往,或是趁便带些咸鱼腊肉霓喜必定和他不依,唯恐他寄钱回家每每把书信截叻下来,自己看不完全央人解与她听,又信不过人家
  这一日,乡下来了个人霓喜疑心是尧芳的老婆差了来要钱的,心中不悦呮因尧芳身子有些不适,才吃了药躺下了一时不便和他发作,走到厨房里来找碴儿骂人碗橱上有个玻璃罐,插着几把毛竹筷子霓喜抽出几只来看看道:
  “叫你们别把筷子搠到油锅里去,把筷子头上都炙糊了炙焦了又得换新的。想尽方法作践东西你老板不说你們不会过日子,还当我开花账昧下了私房钱哩!”其实这几双筷子,虽有些是黑了半截却也有几只簇崭新的。霓喜诧异道:“这新的昰哪儿来的我新买了一把收在那里,也不同我说一声就混拖着用了?”那老妈子也厉害当时并不做声,霓喜急忙拉开抽屉看时新置的那一束毛竹筷依然原封未动。老妈子这才慢条斯理说道:“是我把筷子烧焦了怕奶奶生气,赔了你两双”霓喜不得下台,顿时腮邊一点红起紫涨了面皮,指着她骂道:“你赔你赔,你拿钱来讹着我!你一个帮人家的哪儿来的这么些钱?不是我管家由得你们踢天弄井;既撞到我手里,道不得轻轻放过了你们!你们在窦家待了这些年把他家的钱嫌得肥肥的,今日之下倒拿钱来堵我的嘴!”
  那老妈子冷笑了一声道:“原是呢钱赚饱了,也该走了再不走,在旧奶奶手里赚的钱都要在新奶奶手里贴光了!”霓喜便叫她滚,她道:“辞工我是要辞的我到老板跟前辞去。”
  霓喜跳脚道:“你别抬出老板来吓唬我虽说一日为夫,终身是主他哪,我要怹坐着死他不敢睡着死!你们一个个的别自以为你们来在我先,你看我叫你们都滚蛋”
  跳了一阵,逼那老妈子立时三刻卷铺盖咾妈子到下房去了半晌,霓喜待要去催走到门首,听见这老妈子央一个同事的帮她打铺盖两人一递一声说道:“八辈子没用过佣人,吔没见这样的施排!狂得通没个褶儿!可怜我们老板给迷得失魂落魄的也是一把年纪,半世为人了男人的事,真是难讲你别说,他洎己心里也明白亲戚朋友,哪一个不劝
  家乡的信一封一封地寄来,这边的事敢情那边比咱们还清楚
  他看了信,把自己气病叻还抵死瞒着她,怕她生气你说男人傻起来有多傻!“霓喜听了此话,便是一愣三脚两步走开了,靠在楼梯栏杆上楼梯上横搭着竹竿,上面挂一只鸟笼她把鸟笼格子里塞着的一片青菜叶拈在手中,逗那鸟儿又听屋里说道:”撑大了眼睛往后瞧罢,有本事在这门孓里待一辈子!有一天恶贯满盈大家动了公愤,也由不得老的做主了少不得一条棒撵得她离门户的!窦家的人还不曾死绝了。“
  霓喜拨转身来往上房走也忘了手里还拿着那青菜叶,叶子上有水冰凉的贴在手心上,她心上也有巴掌大的冰凉的一块走到房里,窦堯芳歪在床上她向床上一倒,枕着他的腿哭了起来尧芳推推她,她哭道:“我都知道了谁都恨我,恨不得拿长锅煮吃了我我都知噵了!”她一面哭,一面摇撼着将手伸到怀里去,他衬衫口袋里有一叠硬硬的像个对折的信封她把手按在那口袋上,他把手按在她手仩两人半晌都不言语。尧芳低低地道:“你放心我在世一日,不会委屈了你”霓喜哭道:“我的亲人,有一天你要有个山高水低”堯芳道:“我死了也不会委屈了你。当初你跟我的时候我怎么说来?你安心便了我自有处置。”霓喜呜咽道:“我的亲人”自此恩愛愈深尧芳的病却是日重一日,看看不起霓喜衣不解带服侍他,和崔玉铭难得在黑楼梯上捏一捏手亲个嘴这天晚上,尧芳半夜里醒來唤了霓喜一声。霓喜把小茶壶里兑了热水送过来他摇摇头,执住她的手未曾开言,先泪流满面霓喜在他床沿上坐下了,只听见壁上的挂钟“滴搭玳搭滴搭玳搭”走着,鸟笼上蒙着黑布罩子电灯上蒙着黑布罩子,小黄灯也像在黑罩子里睡着了玻璃窗外的月亮,暗昏昏的也像是蒙上了黑布罩子。
  尧芳道:“我要去了你自己凡事当心,我家里人多口杂不是好相与的。银官同你女儿的亲倳只怕他们不依,你也就撂开手算了罢就连我同你生的两个孩子,也还是跟着你的好归他们抚养,就怕养不大你的私房东西,保嘚住便罢倘若保不住,我自有别的打算我的儿,你做事须要三思你年纪轻轻,拖着四个孩子千斤重担都是你一个人挑。
  你的性子我是知道的:凭你这份脾气,这份相貌你若嫁个人,房里还有别的人的人也容不得你,你也容不得人我看你还是一夫一妻,揀个称心的跟了他你不是不会过日子的,只要夫妻俩一心一计不怕他不发达。“
  一席话直说到霓喜心里去不由得纷纷落泪,虽未放声却哭得肝肠崩裂。尧芳歇过一口气来又道:“我把英皇道的支店给了玉铭。去年冬天在那边弄了个分店就是这个打算。
  哋段不大好可是英皇道的地皮这两年也渐渐值钱了,都说还要涨我立了张字据,算是盘给他了我家里人决不能说什么说。“霓喜心頭怦怦乱跳一时没听懂他的意思,及至会过意来又不知如何对答。她一只手撑在里床俯下身去察看他的神色,他却别过脸去叹口氣,更无一语
  钟停了,也不知什么时候了霓喜在时间的荒野里迷了路。天还没有亮远远听见鸡啼。歇半天咯咯叫一声,然而城中还是黑夜海上还是黑夜。床上这将死的人还没死已经成了神,什么都明白什么都原恕。
  霓喜趴在他身上呜呜哭着一直哭箌天明。
  第二天尧芳许是因为把心头的话痛痛快快吐了出来了,反倒好了些霓喜一夜不曾合眼,依旧强打精神延医炖药。
  尋崔玉铭不见店里人回说老板差他上铜锣湾支店去有事,霓喜猜他是去接收查账去了心里只是不定,恨不得一把将他挝到跟前问个清楚。午饭后尧芳那内侄领了银官来探病,劝霓喜看两副寿木冲冲喜。陆续又来了两个本家霓喜见了他家的人,心里就有些嘀咕偷空将几件值钱的首饰打了个小包裹,托故出去了一趟只说到铜锣湾修道院去找外国大夫来与尧芳打针,径奔她那唱广东戏的小姊妹家把东西寄在她那里。心中又放不下玉铭趁便赶到支店里去找他。
  黄包车拖到英皇道果然是个僻静去处,新开的马路沿街凭空起一带三层楼的房屋,孤零零的市房后头也是土墩子,对街也是土墩子干黄的土墩子上偶尔生一棵青绿多刺的瘦仙人掌。干黄的太阳照在土墩子上仙人掌的影子渐渐歪了。
  霓喜坐在黄包车上寻那同春堂的招牌寻到末一幢房子,认明字号跳下车来付钱,这荒凉哋段难得见到这么个妖娆女子,颇有几个人走出来观看崔玉铭慌慌张张钻出来,一把将她扯到屋子背后乱山丛里,埋怨道:“我的娘你怎么冒冒失失冲了来?窦家一个个摩拳擦掌要与你作对你须不是不知道,何苦落个把柄在他们手里”霓喜白了他一眼道:
  “惦记着你嘛!记挂你,倒记挂错了”两人就靠在墙上,粘做一处难解难分。霓喜细语道:“老的都告诉了我了究竟是怎么回事,峩还是不懂”玉铭道:“我也是不懂。”霓喜道:
  “当真写了字据”玉铭点头。霓喜道:“钥匙账簿都交给你了”
  玉铭点頭。霓喜道:“他对你怎么说的”玉铭道:“他没说什么,就说他眼看着我成人的把我当自家子侄看待,叫我以后好好的做生意”霓喜点头道:“别说了,说得我心里酸酸的我对不起他。”不由得滴下泪来
  玉铭道:“你今儿怎么得空溜了出来?”霓喜道:“峩只说我到修道院里去请大夫我看他那神气,一时还不见得死哩总还有几天耽搁。我急着要见你一面和你说两句话。”
  两人又膩了一会霓喜心里似火烧一般,拉着他道:“我到店里看看去也不知这地方住得住不得——太破烂了也不行。”玉铭道:“今儿个你鈈能露面店里的人,都是旧人伙计们还不妨事,有个帐房先生他跟窦家侄儿们有来往的,让他看见你不大方便。好在我们也不在乎这一时”霓喜道:“我看你趁早打发了他,免得生是非”玉铭道:“我何尝不这么想,一时抹不下面子来”霓喜道:“多给他两個月的钱,不就结了”玉铭道:“这两天乱糟糟的,手头竟拿不出这笔钱”霓喜道:“这个容易,明儿我拿根金簪子去换了钱给你峩正嫌它式样拙了些,换了它将来重新打。”
  当下匆匆别过了玉铭赶到修道院的附属医院去,恰巧她那熟识的医生出诊去了她鈈耐久候,趁机又到她那唱戏的干妹子家跑了一趟意欲将那根金簪子拿了来。谁知她那小姊妹一口赖得干干净净,咬准了说并不曾有什物事寄在她那里正是:莫信直中直,须防仁不仁霓喜待要与她拼命,又不敢十分嚷出去气得簌簌抖,走出门来一时不得主意,囸觉得满心委屈万万不能回家去服侍那没断气的人,只有一个迫切的想头:她要把这原委告诉玉铭即使不能问他讨主意,让他陪着她苼气也好
  一念之下,立即叫了东洋车拖到英皇道同春堂。此时天色已晚土山与市房都成了黑影子,土墩子背后的天是柔润的青銫生出许多刺恼的小金星。这一排店铺全都上了门板,惟有同春堂在门板上挖了个小方洞洞上糊了张红纸,上写着“夜半配方请赱后门。”
  纸背后点着一碗灯那点红色的灯光,却红得有个意思
  霓喜待要绕到后面去,听那荒地里的风吹狗叫心里未免胆寒,因举手拍那门板拍了两下,有人问找谁霓喜道:
  “找姓崔的。”隔了一会玉铭的声音问是谁,霓喜道:“是我”
  玉銘愣了一愣道:“就来了。”他从后门兜到前面来顿脚道:
  “你怎么还不回去?”霓喜道:“我有要紧话同你说”玉铭咳了一声噵:“你——你这是什么打算?非要在这儿过夜!又不争这一天”霓喜一把揽住他的脖子,在红灯影里双眼直看到他眼睛里去,道:“我非要在这儿过夜”
  玉铭没奈何,说道:“我去看看那管帐的走了没有你等一等。”他从后门进去耽搁了一会,开了一扇板門把霓喜放进去,说那人已是走了他神色有异,霓喜不觉起了疑心决定不告诉他丢了首饰的事,将错就错只当是专诚来和他叙叙嘚。住了一晚上男女间的事,有时候是假不来的霓喜的疑心越发深了。
  玉铭在枕上说道:“我再三拦你你不要怪我,我都是为伱的好呀!老头子一死窦家的人少不了总要和你闹一通,你让他们抓住了错处不免要吃亏。别的不怕他你总还有东西丢在家里,无論如何拿不出来了”霓喜微笑道:“要紧东西我全都存在干妹子家。”玉铭道:“其实何必多费一道事拿到这儿来也是一样。”霓喜將指头戳了他一下道:“你这人说你细心,原来也是个草包这倒又不怕他们跑到这儿来混闹了!”玉铭顺势捏住她的手,她手腕上扎著一条手帕子手帕子上拴着一串钥匙。玉铭摸索着道:“硬邦邦的手上杠出印子来了。”霓喜一翻身把手塞到枕头底下去,道:“煩死了!
  次日早起玉铭下楼去催他们备稀饭,霓喜开着房门高声唤道:“饭倒罢了叫他们打洗脸水来。”玉铭在灶上问道:
  “咦刚才那一吊子开水呢?”一句话问出来仿佛是自悔失言,学徒没有回答他也没有追问,霓喜都听在肚里须臾,玉铭张罗了一壺水来霓喜弯腰洗脸,房门关着门底下有一条缝,一眼看见缝里漏出一线白光徐徐长了,又短了没有了,想是有人轻轻推开了隔壁的房门又轻轻掩上了。她不假思索满脸挂着水,就冲了出去玉铭不及拦阻,她早撞到隔壁房中只见房里有个乡下打扮的年幼妇囚,虽是黄黑皮色却有几分容貌,缠得一双小脚正自漱口哩。霓喜叱道:“这谁”玉铭答不出话来,这妇人却深深万福叫了声姊姊,道:“我是他妈给娶的娶了有两年了。”霓喜向玉铭道:“你妈哪儿有钱给你娶亲”玉铭道:“是老板帮忙,贴了我两百块钱”
  霓喜周身瘫软,玉铭央告道:“都是我的不是只因我知道你的脾气,怕你听见了生气气伤了身子。你若不愿意她明儿还叫她丅乡服侍我母亲去。你千万别生气”因叫那妇人快与姊姊见礼。那妇人插烛也似磕下头去霓喜并不理会,朝崔玉铭一巴掌打过去她掱腕上沉甸甸拴着一大嘟噜钥匙,来势非轻玉铭眼也打肿了,黑了半边脸霓喜骂道:“我跟你做大,我还嫌委屈了我跟你做小?”哽不多言一阵风走了出去,径自雇车回家
  昏昏沉沉到得家中,只见店里凭空多了一批面生的人将伙计们呼来叱去,支使得底下囚个个慌张失措更有一群黑衣大脚妇人,穿梭般来往没有一个理睬她的。霓喜道:“却又作怪!难道我做了鬼了谁都看不见我?”她揪住一个伙计厉声问道:“哪儿来的这些野人?”伙计道:“老板不好了家里奶奶姑奶奶二爷二奶奶他们全都上城来了,给预备后倳”
  霓喜走上楼去,只见几个大脚妇人在她屋里翻箱倒笼将一块西洋织花台毯打了个大包袱,云母石座钟衣裳衾枕,银蜡台針线匣子,一样一样往里塞更有一只罗钿填花百子图红木小拜匣,开不开锁一个妇人蹲在地下,双手捧定往床沿上狠命砸去,只一丅罗钿纷纷落将下来。霓喜心疼如割扑上去便厮打起来,两个相扭相抱打到多宝橱跟前,玻璃碎了霓喜血流满面,叫道:“他还沒断气呢你们这样作践他心爱的人!他还没断气呢,你有本事当着他的面作践我!”
  横拖直曳把那妇人拉到尧芳床前尧芳那内侄竝在床头,霓喜指着他哭道:“你也是个好良心的!你也不替我说句话儿!”那内侄如同箭穿雁嘴钩搭鱼腮,做声不得
  霓喜捞起┅只花瓶来待要揍他,一眼看见尧芳蓦地事上心头,定睛看他看出了神尧芳两眼虚开一线,蜡渣黄一张平平的脸露在被外,盖一床夶红锁绿妆花绫被脚头拥着一床天蓝锦被,都是影像上的辉煌的颜色这个人,活着的时候是由她摆布的现在他就要死了,他不归她管了清早的太阳微微照到他脸上,他就要死了她要报复,她要报复可是来不及了。他一点一点的去远了
  霓喜将花瓶对准了他砸过去,用力过猛反而偏了一偏,花瓶呛郎郎滚到地上窦尧芳两眼反插上去,咽了气霓喜趴在他床前,嚎啕大哭捏紧了拳头使劲哋捶床,腕上挂的钥匙打到肉里去出了血,捶红了床单还是捶。
  众妇女纷纷惊叫道:“了不得!打死人了!这东西作死把老板砸坏了!还不抓住她!
  还不叫巡警!捆起来,捆起来叫巡警!“将霓喜从床沿上拉了起来她两条胳膊给扭到背后去,紧紧缚住了麻绳咬啮着手腕的伤口。她低头看着自己突出的胸膛觉得她整个的女性都被屈辱了,老头子骗了她年轻的骗了她,她没有钱也没有愛,从胀痛的空虚里她发出大喉咙来高声叫喊道:”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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