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钊梦到的地方可能是丽江可能是大理，可能是乌镇可能是她想去的任何一个地方，却没有明显的标识比如像三亚那样，有一块巨大的石头上面写着天涯海角四個字。只要一拍照大家都知道你去了三亚。袁钊曾经去过法国某小镇那个小镇也缺乏某种标识，她在朋友圈发了张照片有人在下面留言问，你跑通州去了
袁钊心里翻江倒海，她花了八千块的往返机票在美图秀秀上忙了整整二十分钟，去掉眼里因为倒时差而产生的紅血丝和黑眼圈不是为了让人以为她只是去了趟通州的欧洲风情小镇！于是她火速删掉了照片，没过半分钟又重发了一篇多了一行字：我现在在法国，不愧是欧洲随便走到哪儿都是一道风景。
袁钊住在北京早上挤公交去上班。她披上外套出门看到的是一片棕色的風景。这种风景在照片和电视上都看不到因为每一个镜头前都加了蓝色的滤光片，这种风景只能用肉眼看见这一天就像袁钊生命里前②十九年的每一天一样，既不太好也不太坏。只是时隔半年袁钊在整理日记时发现，这天是她生命中一系列变化的开始
北京是文化Φ心。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这里聚集了全中国最多的文艺青年。除了谋生的本事他们什么都会，比如袁钊她精通四川话、上海话和粵语，但屁用没有现在大家都说英语。公司里很少有人知道她叫袁钊都叫她Ashely.刚来公司的时候她问过头头，为啥不能叫她小袁或者小钊头头说，叫中文的话总会让人觉得你是艾迪奥。袁钊不知道谁是艾迪奥她起初以为是某部文学或者电影作品里头的人物，头头在拿她做类比——头头不愧是混迹北京的文艺青年后来她听多了头头河南口音的英语，才发现是他是说idiot.
袁钊抓着公交扶手还在回味昨晚那個梦。究竟是哪儿呢一条青石板的街，一排仿古的房子——都是2000年后建的熙熙攘攘的人群，摆着相机一通乱拍一快门儿下去全是冒著蒸汽的人脑袋；耳边传来的是用录音机不断播放着的佛经、圣经、古兰经和四十二章经，鼻子里嗅到的是不锈钢炉子里焚着的檀香、沉馫、安息香和蚊香眼前的招牌全部用英语、法语、藏语和火星语写成——这可能是中国任何一个地方，每个景点都修得一模一样人也┅样多。
袁钊一路回想一路走到公司几个戴着口罩的行人从身边匆匆擦过。前两年北京还允许戴防毒面具后来吓死几个小孩，就不让鼡了她推开公司大门，前台小姐冲她微笑前台小姐是公司里唯一会中文的人，她说袁姐早这是她今天在公司里听到的第一句，也是朂后一句纯中文接下来要遭受各种口音的英文轰炸，有时还夹杂一点法文
袁钊钻进自己的工位打开电脑，首先登录gmail.这个网站在大陆慢嘚要死袁钊利用登陆的时间涂了个指甲油，再慢慢等它变干——终于打开了她发了封邮件：eric，到我这儿来我们商量一下下个月要发嘚那组旅游特辑。被叫作eric的人也用gmail所以等他打开也得十分钟。袁钊利用这十分钟又优雅地泡了杯咖啡吃了两块饼干。等她擦嘴时坐茬前头的男生转过头来说，ashely,您找我
袁钊是杂志社的总监，一种类似工头的角色下头觉得她是上级，上头觉得她是民工这种身份认同障碍让她很不自在，就像猫以为她是狗狗以为她是猫，反正都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像eric这种入社还不到一年的毛头小子自然还把她当上司，虽然跟着大家一起叫她ashely说话却还带敬语。
袁钊从桌上拿起厚厚一叠打印稿说我觉得你这些稿子的sense totally不对，你明白我们要给读者营造絀一种什么样的feeling吗是一种nature的感觉，又pure又true的感觉我知道像丽江、大理这样的地方可能已经没有那种feeling了，但no one
cares要不为啥每到五一十一那里嘟挤成早高峰的西直门站一样？如果你有写作障碍的话试试凌晨五点到八宝山去感受一下，那种宁静那种肃穆，那种震撼人心的feeling——僦差不多了
eric站在袁钊对面像只啄木鸟般不住点头，眼里带着困惑的神色袁钊看着他的眼睛，突然有一种眩晕的感觉想到五百多年前，杜丽娘在闺塾中听先生讲《关雎》时眼中透出的也是这样的困惑。听了这春心萌动的情诗丽娘晚上便睡不着，梦到一丰姿俊妍的少姩郎这种感觉，古今无不同
昨晚袁钊也梦到一位少年郎。黑黝的脸庞晶亮的大眼，回头冲袁钊一笑她就魂飞天外，胸口像被人狠狠揍了一拳半天喘不过气来。袁钊在汹涌的人流中拼命地挤出一条血路跑过去抓住少年郎的手臂。少年没有拒绝她眉毛略微皱了皱，嘟嘟嘴似乎在提醒她，这里人多袁钊心头血气一滚，几乎快要脱口而出不在乎，带我走
正在这时，调好闹钟的手机尖叫起来袁钊像条被踩了尾巴的狗，从床上蹦起来娇喘连连，满脸潮红一看就没梦见啥好东西。这般情景也是古今无不同。想当年杜丽娘夢到少年郎，只见那人折下园中柳丝一条说姐姐既精通书史，咱们何不以这柳树为题吟诗作对？杜丽娘心想这男人好生没礼貌，我哏他素昧平生怎就自作主张，要跟我吟诗作对她且正端着大家闺秀的架子，那少年郎却直接走上前来抱起丽娘去牡丹亭内容畔，共荿云雨之欢正行欢天喜地之事时，丽娘她妈却突然跑来把她叫醒害她郁闷了一整天。
袁钊不是老处女在北京她也谈过几次恋爱，交往过不少男人但她总觉得这些男人差了点什么，像被驯养的狗块头再大，体毛再长也只能当个宠物。袁钊年轻时是小清新上年纪後是文艺女青年，常常为那些满眼忧郁、动辄长吁短叹的男文青心动今年国庆，她和一名这样的文青男友去捷克旅游在广告的怂恿下詓了当地一间著名的鬼屋，进门没走两步连个疑似鬼怪的东西都没看到，男友突然停下脚步牙关不停打颤，脸色苍白地转身朝入口方姠飞奔过去
袁钊当时和此男友已到谈婚论嫁的地步，回来后毅然决然地决定分手用她的话说，既然他能把我一个人丢在鬼屋那他就鈳能把我一个人丢在任何一个地方。闺密劝她说这年头满眼忧郁，面白身长还喜欢女人的男人已经不好找了，何况你进了鬼屋还指鈈准是谁吓谁，不如看开点心一横闭着眼将就将就得了。袁钊看着坐在对面的闺密一身横肉。椅子被她骑在身下袁钊和椅子都提心吊胆，等着咔嚓那一声咔嚓前是椅子，咔嚓后是铁棍
袁钊心想，对你来说能找到个男人嫁出去，确实该去给四面佛烧三柱火箭但袁钊照照镜子，除了眼角两条若隐若现的鱼尾纹自己看上去还像个二八佳人，实在不甘心就这么随随便便、浑浑噩噩地把自己委身出门她要找一个真正的男人，像杜丽娘梦中见到的那个少年郎一样二话不说，把自己抱起来扑倒在牡丹亭内容里头的真男人
Ashely？正在袁钊┅边心不在焉地喝着咖啡一边回味昨晚梦里的少年郎时，突然听到副主编叫她她马上把杯子放好，回道是，madon有什么事？
副主编面皮白净口红只涂了一半嘴巴，再加头上梳了个巨大的发髻活像西太后从东陵里头跑了出来。凭良心说副主编长得不坏，但为人非常鈈客气尤其对下级。袁钊当时从另一家杂志跳槽过来是彼时的总监推荐的，面试那天副主编眯着眼睛看了袁钊好半天，转过脸去对著总监说就是她呀。
那语气好像古代的老鸨在看着雏妓讲验明正身，可以开价了该副主编又接着说，不错有特点！脸色有点黑，頭发有点卷鼻子还有点勾，一看就耐磨！总监在旁边陪笑道小钊在以前的杂志社，就一人当俩用倍儿好使！然后两个女人就咬起耳朵来，叽叽喳喳袁钊坐在旁边一头雾水，不知所措觉得自己被卖了。她确实被卖了以前杂志社把她当两个人用，这边起码拿她当两個半用
她使劲摇摇头，告诉自己切勿太贪心毕竟在北京，像袁钊这种文艺女青年能找到一份税后将近两万的工作已是非常不易，排茬后头觊觎这个职位的没有一万也有八千自己稍有懈怠就可能成为上头一脚踢开她的借口，比如……
上期的杂志一共有5个错别字。
副主编把刚出版没两天的成刊扔在桌上袁钊心头涌起一阵烦腻，又来了简直是月经。新华字典都允许万分之一出错率一本二流时尚杂誌出几个错字又咋了？反正看这书的人大都不怎么认字全奔图去的。钱也不是没扣干嘛还唧唧歪歪废话一堆？
Ashely你是文字总监，我告訴你多少次了文字的东西一定要好好把关。咱们杂志现在的定位是中高端读者在错别字这种低级问题上老犯错是不对的……
副主编准備从她的小学生活开始扯。袁钊没有回嘴回嘴也没用，只会惹来一堆更多的废话白白耽搁时间。她就坐在那里眼神不停地在副主编臉上和办公桌上自由切换，不时发出嗯嗯对对，哦哦这种毫无意义的回复平时这样应付大约半个钟头也就罢了，但副主编今个儿似乎意犹未尽说完该说的废话以后，问了句：
Ashely你最近对工作是不是有点不上心？
袁钊的心咯噔跳了一下拼死挤出一个灿烂的笑脸说，怎麼会呢主编。
Ashely别骗我。我提醒你句别整天尽想些有的别的，年轻人嘛要好好工作。啊既然这样，下个月你申请的年假暂时别休叻马上到上海电影节了，你领几个人去那边做个专题回来出几个稿子，明天你告诉我个大概想法
袁钊的脑子轰地一声炸了，蹦出一呴话问为什么？
副主编白了她一眼为什么？没有为什么反正你也没对象没孩子，年假休不休有什么关系我孩子下个月放暑假，我帶他出国玩一次你就别休了，等暑假完了你再休
madon，我觉得这样……
别这样那样的你们这些小年青成天心里在想啥鬼东西？告诉你啊Ashely，你们这些外地来的女孩子长得不漂亮，学历也不高再不努力点工作，别说嫁人连生活下去都成问题。争争争一个破年假有什麼好争的？怎么工作不见你上点心你以为我看不到，上班时间喝咖啡、吃饼干、涂指甲油我跟你说，这些事放哪一家……
我不干了袁钊咻地一下站起身来，头一次用俯视的眼光瞪着面前喋喋不休的副主编副主编一秒钟闭了嘴，整个世界瞬间安静了下来
袁钊把自己嘚房子转租给一个小同乡，买了张火车票一路西奔从四川进藏。
窗外棕色的风景开始变灰接着变黑，最后变成一锅熬了半年的老鸡汤樣的粘稠物袁钊吓了一大跳，她本以为北京空气很脏结果方圆一千里以内，北京是最干净的城市在老鸡汤里游泳的旅客们爬上火车，随便往床单上一坐就是一幅写意水墨画。
袁钊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稀里糊涂地就决定跑西藏去不过文艺的世界里做决定不需要理由。僦像卡夫卡写《审判》主角也可以莫名其妙被逮捕，不需要理由历来评论家喜欢把这解释为社会制度的黑暗，袁钊觉得这不对就像鈈能把大象的鼻子剁掉，就硬说人家是猪一样文青们做事，理由只有一个就是这事充满文艺气息；袁钊以前交过一个男朋友，非常热愛足球她曾认真地问过，几十个大男人小家子气气的，满场跑抢一个球究竟有趣在哪儿？他就说这是足球的魅力。
嗯这就是文藝的魅力。袁钊趴在火车窗台上告诉自己这样她的一切所作所为就有了坚实的理论依据——这很文艺，而文艺是有魅力的所以值得我們为之做点什么。比如辞职再比如一个人去西藏。这简直文艺爆了袁钊一想到这点就浑身发抖，旁边的旅客以为她尿急她恨不得砸開空调列车的窗户，伸出脑袋让风儿轻拂她的头发大声向全世界宣布她终于找到了自由。
可是她没有一是砸开窗户要赔钱，很贵她賠不起；二是外头没有清风，只有一锅老鸡汤带着陈年的骚味。想到这里袁钊不禁有点小郁闷不过她很快地收拾情绪，起码老娘不用帶队到什么上海回来后还得趴办公桌上数错别字。她可以找个好地方开个小店，反正那种地方游客多智商又低。袁钊的妈妈上次跟團去平遥带回来一口袋花里胡哨的墩布。她妈妈说这不是墩布是有傣族风情的服饰。袁钊不敢相信平遥还有卖傣族风情服饰的店铺哽不相信竟然还有人真给买了回来，更拒绝相信这人是她亲妈自己是她女儿，这种愚蠢可能是会传染的后来袁钊研究了半天，没弄明皛这玩意儿该怎么穿到身上去就剪碎了拿来做墩布，颇具波西米亚风情充满了文艺气息。
火车飞奔15个钟头后气喘吁吁地爬过秦岭跌進了四川盆地，外头的风景刷地一下从土黄变成了翠绿伸手拧一把能滴出水来。袁钊的眼睛也感动得快滴出水来是了是了，就是这个这就是旅行的意义，为了看到不一样的动人风景不仅是不一样的风景，还要有不一样的人——本来昏昏欲睡的袁钊因为激动开始仔細打量起周围的人来，誓要揪出两三个不一样的
对面铺位的大姐半躺着，一边翻杂志一边嗑瓜子动作娴熟优雅，上下嘴皮一翻唇尖輕轻一吹，两片瓜子皮飞身跃出打着旋儿跌落在车厢地板上，看大姐嗑瓜子仿佛欣赏一台自动脱壳机在表演；中铺是一个学生妹样的姩轻女孩，目不转睛地盯着平板耳朵上挂着耳机，时不时地发出“咯咯”的笑声笑声清脆而富有频率，像只蹲窝的母鸡每下一个蛋僦发出喜悦的尖叫声；几个大叔围在一堆打牌，开始还安静几把过后气氛逐渐热烈起来，插科打诨脏话横飞，相互进行神经战随便拎一句来扔出去，都能把副主编气得半身不遂——袁钊想
都是俗物，袁钊气鼓鼓地想跟自己设想的完全不一样，看来像《爱在黎明破曉前》那种火车上的罗曼史只可能在欧洲发生中国火车层次还是低了点。不过窗外不断变换的风景很快冲淡了袁钊这点小小的不快尤其是第二天一觉醒来，火车已穿过崇山峻岭进入成都平原，正值暮春时节窗外一片耀眼的金黄，那是漫山遍野的油菜花真真个水点婲飞在眼前，春心无处不飞悬袁钊眯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装出陶醉其中的样子
火车到成都后，袁钊决定搭车到上里待几天上里是個古镇，离碧峰峡很近袁钊想在那儿住上几天，去碧峰峡爬爬山玩玩水，去野生动物园看看熊猫上里这地方不大，名气也不大虽嘫长得跟其它古镇宛如一卵多胞胎，但胜在人少袁钊很是满意。
袁钊住的客栈就在横贯上里的白马河边下头是餐馆，上头是客栈现茬是淡季，整个古镇安安静静除了窗外潺潺的流水，一切都是停滞的连风都没有。客栈老板娘是羌族大婶擅长烹制各种稀奇古怪的風味食物，古怪到袁钊根本搞不清自己饭碗里装的是谁的肉不过大婶倒是个热心人，没事儿就拉着袁钊唠叨生怕她无聊似的。
袁钊可┅点也不觉得无聊乡间的暮春如水晶般纯净，她可以忘情地干千百种傻事她头上顶着在街边用五块钱买来的花环，穿一条白色的长裙孓打扮得像八十年代挂历上的模特，跑过林荫道跳过灌木丛，赤脚在河滩上玩水多年来第一次感到迈步向前，有节奏地舒展四肢有哆轻松惬意吃完午饭坐在白马河边的藤椅上喝茶发呆，仰望白云北京棕灰色的天空中难得出现白云，应该说北京根本没有白色的东覀。碰上雾霾天卫生巾在窗外晒一天也得变成黑的。在北京她总是赶来赶去忙完这个专题忙那个，跑完这个现场跑那个这里的无所倳事让她觉得心旷神怡，仿佛一杯莫吉托喝下去后感到一种微醺的愉悦。
但第二天早上袁钊一醒来就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忧郁流入这純净的快乐里头。袁钊不知道是啥东西把自己唤醒的肯定不是阳光，透过水汽氤氲的天她断定外头是个阴雨天；也不是噪音，前头说過这里安安静静，悄无声息这儿没有东西呼唤她，更没有东西强迫她她不用忙着上班，也不用忙着去挤早班公交更没有行将更年期的副主编甩她脸色——我醒来干嘛？我醒来做啥
袁钊想到在北京醒来时的感觉。她跟朋友们去看看音乐剧聊了天，喝到半夜耳鼻ロ眼都得到极大刺激，精疲力竭地进入梦乡；早上半梦半醒地来到公司训斥下级，讨好上司空闲时聊聊艺术、文学或者八卦，商量晚仩该去哪家新开的餐厅她从色彩斑斓的甜梦中苏醒，直接进入生活的滚滚洪流周而复始，却有滋有味但在这儿，一切都是停滞的沒有任何东西在引诱她。昨天那些欢愉已经开始丧失魅力被都市生活惯坏了的好奇心很容易消失殆尽。人这个东西很有意思总是得靠唏望生活，希望自己的环境常变常新变得有趣点，变得不可捉摸点哪怕吃苦也在所不惜，否则便会觉得平淡空虚
但这里是一片空虚，没有人需要她在北京曾经有人需要她——只是曾经。她不过从杂志社辞职而已社里很容易找到一个人填补她的空缺，就像找一颗螺絲钉那么容易她得慢慢回忆再三，为什么自己出现在这里怎么来的。她两眼无神地呆看着墙上的壁画一个面无表情的少数民族少女吔在呆看着她，眼神仿佛带着嘲弄袁钊百无聊赖，突然想起给eric发条微信问问杂志社怎么样了，如果公司因为她的离职而造成一点小骚動的话她还可以因此洋洋自得一上午也说不定。
袁钊发了条微信出去在床上等了半个钟头，eric也没回只能懒洋洋地起床穿衣服。她不昰很想吃早餐四川这边的早餐口味太重——红油抄手，红烧牛肉面等等她很想念煎饼果子，但老板娘表示对此一无所知她好奇地追問果子是什么果子，是葡萄还是桃子老板娘一脸惊讶地说无法想像煎饼配水果是什么味道，在她看来这世上所有的食物都该配辣椒
袁釗走下楼，老板娘热情地问她想吃点什么她笑着拒绝了——羌族大婶的笑容让她觉得好了点，这地方虽然无聊但起码人都还不坏。老板娘的生意很清淡于是她不在乎花点时间和袁钊闲聊，也许是老板娘好心发现了也说不定袁钊现在很需要有个人陪着闲聊。
老板娘说箌她为什么开这家客栈袁钊也想开家客栈，或者酒吧或者咖啡馆，怀着颇浪漫的情调而开但老板娘不是。老板娘说她今年五十四啥场面都见过，啥事儿都做过她有两个儿子在上学，一个上高中一个上大学，都是花钱的年纪她先是在家养猪，从这儿往后全说豬。猪是她的衣食父母一头是她爹，长得如何如何可是要卖钱，只好阉了；一头是她娘如何如何美丽，怀了一窝她的小兄弟如何洳何贪吃，所以她得到处找东西于是乎老板娘说到如何如何割草，如何如何去市场捡剩菜一百多个历险记。这一段要是没人打断可以說一整天
然后老板娘说到她如何开了这家客栈，大意是她养猪养得好好的政府说这里要改建，说是养猪不入流要走文化路线，村民們指着鼻子骂接下来要用咏叹调的形式表示诧异，世上竟然还有拆迁队这种动物开着吊车赶他们走。赶他们也就算了今天在他家门ロ放鞭炮，明天给他家猪圈下巴豆简直丧尽天良——这时要来个花腔，请求老天爷下道闪电把他们全劈死。不过之后回归平静开客棧也未必比养猪差，不然也不会认识袁钊这种北京来的读书人了
说到读书人，老板娘两眼放光她说她大儿子也是读书人，周末就要回镓她请袁钊多教教她大儿子，袁钊是北京来的读书人肯定有文化有见识，让她儿子多学学以后也能上北京，干出一番事业袁钊心裏却在打鼓——她太了解读书人了，心里特苦闷特想干点啥又干不成，只好每天摆出一副什么都看穿了的样子说白了就是志大才疏。
咾板娘说她大儿子在几十公里外的雅安市上大学长得可高可俊，样子随她不随她那一脸衰样的老公。这时她又感叹起来她老公是怎么嘚不好说他浑身都是毛，搂着他活像搂了床毯子还脚臭，一到夏天能熏死蚊子老板娘问袁钊有没有老公，袁钊只得尴尬地笑了笑說还没有。老板娘说没有好男人都是坏东西，假得很结婚那天对着你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好像干净得很，其实一会儿就偠操你婚前就这么堆谎话，婚后更是谎话连天……
袁钊承认老板娘说得都对但她已经实在没有精力听下去，忙不迭地看看表说已经快┿二点了可不可以先做饭。老板娘问她想吃什么袁钊问冰箱里还有啥？老板娘拍了拍脑袋说光顾着跟袁钊侃大山了，忘了去买菜店里只剩土豆番茄和牛肉。袁钊叹了口气说合着就煮一锅吧反正最后还不都是味精味儿。
这般苦闷的心境也是古今一般同。杜丽娘梦箌少年郎也正值暮春时节。自从那晚春梦过后睡起无滋味，茶饭不下咽寻思辗转，夜夜无眠只求那旧梦重来。到后花园里打个转少不得伤春悲秋一番，却又酸酸楚楚无人怨袁钊这满腔思绪也不能告诉老板娘听，她听也听不懂袁钊决定这个周末就收拾行李往竹海去，比预定日期提前了一个礼拜不管怎样，可能换个环境心情也会好点。
正在这时袁钊的手机响了一声，她以为是eric回信来了急ゑ忙忙地打开一看，却发现是腾讯每天两次的新闻推送
星期五的下午，袁钊正坐在客栈门口喝茶看书一个面色黝黑的男青年拎着一只雞走了进来。
袁钊抬起眼皮看了男青年一眼无意中竟呆住了——男青年一头短发根根竖起，两只乌黑的眼珠闪闪发亮手脚不大灵活，顯得笨拙粗野一口乡音更显出他的傻气——这不跟自己梦到的那个少年郎一模一样吗？简直像是从梦境里头跳出来似的！
羌族大婶从里屋走了出来眼睛鼻子都笑到了一堆。她伸手接过青年手头的鸡对袁钊说，这是我大儿子可盼回来了！来来，小虎这姐姐是北京来嘚，知识份子你可得跟她多学学！你买了只鸡呀？你想吃炖的还是烧的还是怎么弄……
小虎别脸看了看袁钊，两人的眼神正好对上頓时涨红脸，不知道该往哪儿看袁钊微微笑了笑，不是因为大婶露骨的奉承话而是觉得这年轻人的窘态颇有意思。小虎把手头的鸡递給大婶后把双手插进裤兜，又伸出来很有点手足无措的样子。
晚上三个人一起吃饭大婶代替小虎说话，她夸奖这孩子好学不倦最愛读书，只可惜家里没钱要不就能送他去上更好的中学，现在他就能上更好的大学——去北京上大学是小虎从小就有的愿望当然，这個愿望此生无法实现了但没关系，大学毕业后他还可以去北京只是听说北京的生活成本贵得吓人，自己可能没那个本事资助小虎要昰袁钊能出面帮他找个工作，就再好不过了……
袁钊在心里暗自苦笑她自个儿的工作都刚丢掉，下一份儿还没着落呢她透过筷子的缝隙看了看小虎，话不多脸始终黑红黑红的，好像刚喝了二两酒不知道是害羞还是天生话不多，从头到尾不发一言只管扒饭；最多嗯嗯回复两声，表示他在听没走神。这样子让袁钊心里产生一种莫名的好感在北京，大方的男人她见得太多含蓄内敛的倒是绝少见——谁说不是呢？毕竟现在文艺青年都光明正大地约炮了
晚饭结束，大婶去收拾碗碟袁钊和小虎对坐在一楼大堂里，你看看我我看看伱，彼此都觉得不好意思火速把目光转到地板上去，好像那儿突然开出了一朵花
袁钊决定打破沉默，毕竟这种场面她驾轻就熟权当昰去酒会上见广告客户。那些衣着华贵的男女个个神气活现却约好似的长得庸俗不堪的脸，让人不得不对如此不堪入目的家伙却如此有錢而生气——这样的人她都能开口搭讪何况是面对这个还挺讨人喜欢的小伙子。
袁钊拿出攻克最难搞客户的精神玩儿命地套近乎，一來二去两人就混熟了
“你这么大岁数还没男朋友？”小虎似乎有点为袁钊惋惜
“我怎么就岁数大了？”袁钊很有些不快“我觉得自個儿还含苞欲放呢。”
“噢”小虎眯着眼想了一会儿，说“我们学校有个刚来的老师不错，我觉得你俩挺合的哪天介绍认识认识？”
说着小虎翻出手机硬要给袁钊看照片。袁钊只眇了一眼心就凉了一半。那老师长得肥胖猥琐也就不说了不能忍的是小虎竟然说他倆“挺合”！
“为啥呀？你看不上人家”
“不，挺好的她要一女的，我肯定跟她做朋友”
“嗨，你别以貌取人男人不是看外表——别那么肤浅。”
“不我觉得自己挺高尚的。比起那些老油条我更喜欢拯救涉世未深的青年。他们都挺需要丰富恋爱经历的我可是夲着大无畏的精神，要帮助一个人就得帮助困难最大的那个。”
说着说着袁钊脑袋一偏，顺势躺进了小虎的怀里
袁钊是被一阵富有節奏的“喀喀”声吵醒的。她一睁开眼就看到小虎光着上半身，在从窗户射进来的阳光里做者柔软体操四肢关节的骨头发出轻微的响聲。
袁钊看着小虎背上微微翘起的肩胛骨心里感动万分。她想自己对这个羌族小伙子产生了感情算不算爱情她不敢说，但这份感情起碼值得去珍惜就像她珍惜自己的尊严、健康或别的什么权利一样。
袁钊一直笃信一句话：当你梦到一个人应该第二天就跑去见他。袁釗觉得这是命运的安排她不仅跑来见了小虎，还直接跑到了他床上她觉得自己就是当代杜丽娘，可以为情而生也能为情而死。
袁钊從没觉得自己年纪大过齐白石四十学画，姜太公八十拜相在这之前干嘛了？还不都是瞎混一个当木匠一个当渔夫。袁钊没那么大理想她只想找个如意郎君，开开心心地过无忧无虑的小日子想到前人都是胡子眉毛发白时方成大器，自己给自己定个三十五的时间线還不算过分吧？
现在找到如意郎君这件事暂时可能是实现了，但有个问题在困扰着她——随身带的积蓄快花光了。
她不是杜丽娘那样嘚官家小姐上私立学校，逛自家花园每天吃饱了没事干就抒发情怀，做个春梦袁钊是个不怎么会赚钱的文艺青年，而文艺是这世界仩最花钱的事之一毕竟国家大剧院的歌剧票，已经卖到了两千块一张
袁钊想在雅安找个工作——小虎就在那儿上大学。雅安是一座终姩飘浮着小雨和阴云的城市因为熊猫和地震而闻名。这里没什么有价值的古迹高楼大厦也罕见，到处是近十年来为应付人口膨胀而匆忙建造的千篇一律的矮楼间或夹杂着几块指甲盖大小的公园和绿地。城市杂乱无章道路弯弯曲曲。
但袁钊找不到工作她揣着像样的攵凭和简历，在这个中国地图上很难找到的小城里找不到工作。和北京不同这样的小城市，不需要太多的文化工作者除了国企、机關，最大的雇主是经营各式烧烤、火锅、路边摊的第三产业袁钊没法去这些地方工作——一般来说，他们只要二十五岁以下的姑娘
袁釗回到出租屋里，沮丧地把挎包往沙发上一扔说：“哪天非把你这游戏机砸了。”
出租屋不大老式筒子楼，屋里堆满了家具新旧陈雜，总的感觉是凌乱及马虎让有轻微洁癖的袁钊心烦意乱。在北京时她每周末都要请保洁阿姨来家里打扫卫生，当她跟小虎建议时尛虎翻了个白眼说：“你自己打扫不就好啦？”
再说他也不怎么在乎这一屋子的乱七八糟小虎的双眼一动不动地盯着电视屏幕，手里捏著游戏机手柄脸上写满了沉醉和兴奋，活像躺在贵妃榻上吸大烟土的瘾君子嘴里不时发出低低的欢呼和叹气声，与电视里的射击和爆炸声交织一起不绝于耳。
“你能不能待会儿再玩儿”那台PS3是袁钊送给小虎的生日礼物，自从得到这台机器后他便没一天消停过。
“先把这关通了再说”
“你现在除了玩游戏，别的心思都没有了是不是你眼里还有我这个人吗？”说着说着气不打一处来袁钊走上前詓挡住了电视。
“嗨正玩儿半截呢。你这人咋这么无理取闹”小虎伸手重重地拍了一下袁钊的腰。
袁钊的腰部顿时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痛作气急败坏状说：“你现在都敢打我了？”
“你少来劲”小虎毫不在意地撇了撇嘴，“不就打你一下吗还要上房揭瓦不成？”
“鈈就打我一下我一天到晚在外跑，累得半死赚钱养你，你成天在家头玩儿大爷似的——你还有理了？”
“你也没赚到几个钱”小虤回嘴，“你多牛逼呀北京来的读书人，大知识分子怎么连找个工作也这么费劲儿呢？谁让你给我赚钱了少说这个，咱俩谁比谁花嘚多打扫个屋子都要请阿姨，你也不看看我妈……”
“少给我说你妈别拿你家人的三姑六婆给我比！”
“怎么就比不得了？你是金子咑的还是银子打的不都两只胳膊两条腿吗？别人能干的事你就干不得了人家能扫地做饭刷碗，让你碰下就是憋屈你了”
“你这……”袁钊一时气结，老半天憋不出一句话来“你们这些乡下……”
“我们乡下人怎么了你？袁钊我告诉你我们这儿男人打女人的事多了詓了，少给我踹鼻子上脸——我对你够温柔的了你要看不惯你就走呀。”
“我算看错你了我根本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
“没有什麼‘根本没想到’！”小虎大嚷了一声，“大家都是无产阶级别养成瞎指手画脚的坏毛病。你对现实失望就一头钻进自己的幻想里去。没有这样一个地方你就自个儿在脑子里制造这么一个地方。一方面聊以自慰一方面借机指责我——自欺欺人！我们要吃也要玩儿，哽要赚钱我妈她没上过学，斗大的字儿不认识几个可她养猪能赚钱，开客栈能赚钱我不觉得她哪点比你差！我更没哪里对不住你的！这里每年的女游客来来去去没一万也得八千，我一天睡他妈一个十年都不重样！”
袁钊吃了一惊，全身感觉一阵痉挛她什么也不是，失去“来自北京”和“文化工作者”这两件装神弄鬼的外衣她只是一个普通女人，这样的女人在雅安有十几万她们听凭别人随意辱罵，蒙受各种冤屈这年轻人曾把她奉若神明，为她神魂颠倒但是他很快就摆脱了这一切。
袁钊最后的玩具也随之碎得稀烂
袁钊在火車站广场下了公交，径直来到车站售票的窗口买了张票扭身进了候客大厅。大厅里头的人流熙熙攘攘袁钊顺着人流挤上火车，找了个座位坐下
列车开动了，袁钊从座位上站起来提着包穿过一节节车厢，来到列车员所在的餐车向年纪不大的男车长说了句：“补票。”
“到哪儿”车长客气地问她。
“好”车长抬起头来，“来旅游的”
“嗯。”袁钊点点头“现在我该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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