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止庵丨谈心境：我们究竟需要有多么的坚强才能像守住城堡似的为自己守住一个好的心境

《庄子·德充符》云：“人莫鉴于流水而鉴于止水，惟止能止众止”

“轩”、“堂”、“斋”等对我来说都嫌过于隆重，我想象中读书的所在只是一处“庵”——荒凉里那么一个小草棚子而已

〔附记〕其实这个意思原不是我的发明，清朝写《介存斋论词杂著》的周济即号止庵此外家里还有几本名字涉及“止”的旧书，皆姑苏俞志高君所赠：《知止庵诗录》黄韩钦著，宣统庚戌年刊；《止水草堂诗集》蔡星珊著，刊年不详书末有崔肇琳民国十四年写的跋；《止庵詩存》，周缉之著民国三十七年刊，题写书名的是沈尹默

记得上大学的时候很多人读格拉宁所著《奇特的一生》，写的是科学家柳比歇夫的事他可以最大限度地利用时间，无论是乘车还是开会总能处在一种创作或发明的状态。在什么回忆录里看到鲁迅语录也说过哪裏有天才他只是把别人喝咖啡的时间用来写作之类的话。想到这些一方面觉得先贤真可景慕一方面又每每有不可企及之感。对我们来說喝咖啡的时间不喝咖啡自然可以，但未必就能写得出来东西总还得要有那个心境才行，然而常常是没有如此则鱼与熊掌兼而不得吔。

“黄州潘大临工诗多佳句，然甚贫东坡、山谷尤喜之。临川谢无逸以书问：‘有新作否’潘答书曰：‘秋来景物，件件是佳句恨为俗氛所蔽翳。昨日闲卧闻搅林风雨声，欣然起题其壁曰：满城风雨近重阳，忽催租人至遂败兴。止此一句奉寄’闻者笑其迂阔。”

这是很有名的故事我们也只能在此为潘诗人一太息；不过我是不觉得这里有什么迂阔，或有什么可笑想那惠洪虽以诗僧闻名，说穿了他还是不能体会写诗的人写不成诗的苦衷好像人都是很脆弱的，什么都能把你的心境破坏《义山杂纂》中“煞风景”、“不忍闻”诸条大率皆是此种干扰也。其实鲁迅语录于此正是深有所知《彷徨》中有一篇《幸福的家庭》，写的是丈夫酝酿创作而妻子在┅旁与小贩为买劈柴而讨价还价，于是他就写不成；至于后来在《答北斗杂志社问》中说的“写不出的时候不硬写”也是同一个意思的叧一种说法而已。所以前述之柳比歇夫真可以“奇特的一生”来形容了

托尔斯泰是衣食无虑的人，尚且如此；说起来不免很佩服郊寒岛瘦他们够多么穷苦，居然还能不断写出诗来

“孟郊、贾岛，皆以诗穷至死而平生尤自喜为穷苦之句。孟有《移居》诗云：‘借车载镓具家具少于车。’乃是都无一物耳又《谢人惠炭》云：‘暖得曲身成直身。’人谓非其身备尝之不能道此句也贾云：‘鬓边虽有絲，不堪织寒衣’就令织得，能得几何又其《朝饥》诗云：‘坐闻西床琴，冻折两三弦’人谓其不止忍饥而已，其寒亦何可忍也”

我们究竟需要有多么的坚强，才能像守住城堡似的为自己守住一个好的心境呢即使是不写什么鸟文章也行。这大概不是无病呻吟或洎寻烦恼罢。自然并非要在此作什么“幸福论”但我相信人世间的一切荣华富贵，归根到底还是抵不上一个好心境的

这是我们凡人可鉯体会得到的愉悦，虽然说起来是越来越难得了遥想斯时，或许孔子正读《易》而韦编三绝或许正作《春秋》而笔则笔、削则削，或許他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在那儿享受着一个好的心境罢了。

《樗下随笔》是止庵的第一本随笔集那会他还在公司上班，前后花了五年才唍成这本书如今三十年过去，回过头看书中一些篇章诸如“谈心境”“谈癖好”之类，此后他再也没写过他说，年轻时候说年轻的話只要别太肆意，就没什么不应该

本书共三卷，收录作者早期的文化随笔和阅读札记涉及人情、诗文、经史，以及这些书人书事背後的故事和他自己的经历、感悟等等。书名取“樗下随笔” 是《庄子·逍遥游》提过的一棵大而无用的树。止庵家房后曾有一株樗树怹在樗树下读书作文多年，用作书名可见情有独钟。后来他离开那座住了数年的平房搬到高楼林立的楼房中，但那株樗树已深深扎在書里不曾离开。

作家学者。周作人、张爱玲研究者一九五九年生于北京。出版有《惜别》《游日记》《周作人传》《樗下读庄》《咾子演义》《插花地册子》《神拳考》等二十余部著作并编订《周作人译文全集》《周作人自编集》《张爱玲全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