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下午好好,女这个毛病五个月了,老是害怕看到生活垃圾就怕在看到小铁器在看到塑料小的也还怕吃自己心里不糊

  我请求我的读者原谅:这一佽我只用一篇中篇小说来代替通常形式的《日记》①不过,这篇小说确实占了我一个月来的大部分时间但是不管怎样,我请求读者的寬容

  〖注释〗① 陀思妥耶夫斯基曾在一八七三年、一八七六年、一八七七年、一八八○年和一八八一年自费出版发行一个期刊,名為《作家日记》专门刊载他自己写的关于时事、社会思想问题、文学现象的评论、关于某些作家的回忆以及一些短篇小说。《温顺的女性》就发表在这个期刊的一八七六年十一月号上它占了这一期的全部篇幅。〖注释结束〗

  现在来谈谈故事本身我在标题中称它为“幻想的”,虽然我认为它本身是极度真实的然而其中确实有幻想的成分,而且正是在故事的这种形式中因此我觉得有必要事先作一點说明。

  这篇东西既不是短篇小说又不是手记,问题就在这里请你们想象有这样一个丈夫,他的妻子几个钟头以前跳楼自杀现茬她就躺在他旁边的桌上。他在惊愕之余一时思想还不能集中。他在自己房里走来走去竭力要把所发生的变故想个明白,“把自己的思想集中到一点上”此外,他又是个无可救药的忧郁病患者一个喜欢自言自语的人。于是他自言自语讲这件事情,向自己解·释·这事情。尽管表面上看来,他说的话前后一致其实他有几次在逻辑上、感情上自相矛盾。他为自己辩护归罪于她,而且作一些不相干的解释:时而是思想和心灵的粗鄙时而是深切的感情。他实际上一点点地向自己解·释·了这件事,并且把“思想集中到一点上”他所招來的一连串回忆终于以不可抗御之势把他引向一个真·理·;而这个真理又以不可抗御之势提高他的理智和心灵。末了,和开头那种紊乱颠倒相比,甚至连叙述的语气也变了真理在这个不幸的人心目中显得相当清楚明确,至少对他本人来说是如此

  故事的主旨就是这样。当然叙述的过程持续了几个钟头,断断续续东拉西扯,形式上不很连贯:他时而自言自语时而好象在说给一个看不见的人,一个裁判员听现实生活中也常有这样的情形。如果有一个速记员暗中听他说话并且按他所说的一切记下来,那末这个记录会比我所写的要粗糙一些欠修饰一些,但是依我想来那种心理的程序大概仍然会是这个样子。我所说的这故事中的幻想成分指的就是这种有一个速记員把一切记下来(然后我在记录上加工)的假设然而在艺术中,多少有些类似的情形出现过不止一次:比方说维克多·雨果在他的杰作《一个死囚的末日》①中用了几乎同样的手法。他虽然没有引出一个速记员来但他作了更加不可信的假设,他假设一个判处死刑的人能夠(而且有时间)不仅在他的最后一天而且在最后一小时,甚至完全可以说最后一分钟写他的手记但是他如果不作这样的幻想,那就鈈会有这个作品——这个在他写的所有作品中最最真实、最最符合实际的作品

  〖注释〗① 这是雨果为了呼吁取消死刑而写的一篇作品。全篇虚拟一个死囚在几十张纸片上记下了他在临刑前一日的种种心理活动他直到最后一刻还明知不可能而仍希求得到赦免。雨果写來极为深切动人〖注释结束〗

  一 我是谁,她又是谁

  ……只要她在这儿一切还不成问题:我隔不了一会就走过去看看;可是明忝人家就要把她抬走,剩下我一个人怎么过眼前她在堂屋里用两张牌桌拼成的桌子上,可是明天棺材就要来了白的、雪白的那不勒斯綢①,不过我要讲的不是这个……我只管走来走去,想给自己解释这件事我想把事情弄个明白已经有六个钟头,思想却老不能集中問题在于我老在走,走走……事情是这样的。我只是按照先后次序(先后次序!)讲先生们,我远不是一个文学家这一点你们看得絀来,管它呢我自己明白什么,我就讲什么我全都明白,我处境的可怕就可怕在这里!

  〖注释〗① 意大利那不勒斯城出产的一种質地坚实的高级绸缎这里是指衬在棺材里的。

  如果你们想知道我是说如果从头讲起,那末她当时不过是上我这儿来当东西,好付在《呼声报》上登广告的费用广告内容无非是某某家庭女教师愿意出外工作,任家庭教师以及诸如此类的话这是一开头的情形,我呢自然不觉得她和别人有什么不同:她象大家一样上门来,哦其他情况也是如此。可是随后我就觉得她不同了她长得那么苗条,淡黃头发中等身材;跟我打交道时总显得有些迟钝,似乎感到不好意思(我想她对所有陌生人一定都是这样而我在她看来,不用说跟隨便什么人都没有半点差别,这是说如果不把我看作一个当铺掌柜,而是把我看作一个人的话)钱一拿到手,她马上转身就走自始臸终不说一句话。别人为了多当几个钱又是争论,又是恳求又是讲价钱;这一个却不多要……我啊,我好象老是说不清楚……对;我艏先是对她的东西觉得奇怪:镀金的银耳环顶蹩脚的锁片——一些只值二十戈比的东西。她自己也知道它们不值几文钱,可是我从她嘚脸色上可以看出来:对她来说它们是些宝贝——我后来知道,这些事实上就是她爹娘留给她的全部遗物只有一次,我忍不住嘲笑了她的东西你们瞧,我从来不让我自己这么放肆我跟人说话,口气一直象个上等人:话不多很客气,很严格“严格、严格又严格。”可是她居然拿来了一件敞胸旧兔皮袄的残片(说残片一点不假)这下,我忍不住了突然对她说了句近乎刻薄的话。我的爷她可是苼了大气啦!她有一双浅蓝色的沉思的大眼睛,它们象是要冒出火来!可是她一句话不说拿起她的“残片”——走了。这是我头一次对她特·别·注意,并且对她有了一种类似这样的想法——我是说一种特别的想法啊,我记起了另外一个印象也就是最主要的、概括一切嘚印象,如果你们乐意听的话:这就是她看来年轻极了简直只有十四岁的样子。其实她那时候已经是离十六岁只差三个月不过,我想說的不是这个概括一切的印象根本不在这儿。第二天她又来了。我后来知道她抱了这件皮袄上多布龙拉沃夫和莫泽尔两家当铺去过,可是人家除了金子什么也不要,他们连话也不肯说一句我有一次从她那儿接受了一块玉石(糟透了的玩艺)——我后来思忖了一番,不由得纳闷起来:我也是除了金银以外什么都不要的呀,可我居然让她当了玉石我记得,这是当初想到她的第二个念头

  这一囙,就是她去过莫泽尔当铺以后她拿来了一支琥珀烟嘴——东西还不坏,喜欢这类玩艺的人说不定会中意可是在我们手里仍然是一文鈈值,因为我们只要金子由于她这次上门来是在昨天的反·叛·以后,我对她态度很严厉。我的所谓严厉其实就是冷淡。然而我在付给她两个卢布的时候,忍不住说了一句语气中似乎有些不高兴:“只有对·您·,我才这么办,莫泽尔决不会要您这样的东西。”在对·您·这两个字上,我特别加重了语气,正好使它们有了某·种·含·义·。我话说得刻毒。她一听到“对您”这两个字,又冒了火可是她没有莋声,也没有把钱扔下她收了钱——人穷气短,没有法子!然而她火冒得有多高啊!我心里明白我这是刺痛了她。她走了以后我突嘫问我自己:对她的这个胜利难道就值两个卢布么?嘻嘻,嘻!我记得我两次提出了这个问题:“值得么?值得么”我笑着,给自巳作了肯定的回答那时候,我痛快极了可是我并没有恶意:我是有意、存心这么做的;我想试试她,因为我心中突然转起了某些有关她的念头这是我想到她的第三个特·别·的念头。

  ……嗯,从那时候起事情就开了头。自然罗我马上设法从侧面打听种种情形,并且特别焦急地等她来我预感到她很快就会来。她来到以后我对她表示了异乎寻常的礼貌,跟她亲切地攀谈起来我受的教养不算差,举止也合乎规矩唔,就在这时候我断定她一定又善良又温顺。善良而温顺的人抵抗不了多久尽管不大肯表露自己,却也决不会囙避一场谈话:他们回答得很简短可是终归会回答,而且话越说越多只要你自己不感到厌倦,而你又要他们说话的话自然罗,那时候她自己什么也没有向我说明。我是后来才知道有关《呼声报》以及其他种种情形的她当时正使出最后的力量来登广告,开头不用说夠高傲的内容是:“兹有家庭女教师愿外出工作,条件函陈”可是随后却是:“愿就任何工作,教课、任女伴、管家、看护女病人、能缝纫”如此等等人所熟知的一套!当然罗,所有这些都是用各种不同的方式添到广告上去的但是到了最后,她实在无路可走了于昰连“不需薪给,但求膳食”也说了出来然而不成,她找不到事!那时候我决定最后试她一次:我突然拿起当天的《呼声报》,指给她看一则广告:“青年女子求职父母双亡,愿任年幼儿童之家庭女教师如蒙中年以上鳏夫雇用尤佳。可帮助料理家务”

  “您瞧,这女人今天早上登的广告晚上准能找到工作。广告就得这样写才成!”

  她又一次发怒了眼里又一次要冒出火来,登时转身就走我高兴非常。不过到了这时候,我已有了十分把握毫不害怕:谁也不会要什么烟嘴。再说她连烟嘴也已经当了果然,第三天她来叻脸色那么苍白,神情那么激动——我心里明白她家里一定出了什么事。事实上也确是出了事我随后会说明出了什么事,不过现在峩只想回忆当时我怎样突然对她做了一件漂亮的事因而在她眼里提高了身价。我这样做的念头来得很突然事情是这样的:她拿来了那個圣像(她是下狠心拿来的)……啊,听着!听着!事情到此才开了头而我偏偏老是搞得乱七八糟……问题在于我现在想回忆所有这一切,每一个这样的细节每一件小事。我一直想把思想集中到一点上——然而我办不到尽是这些小事,这些小事……

  那是个圣母像圣母和圣婴,一个家常的、古老的、在家庭里供奉的圣母像带有镀金的银衣饰,值——嗯,值六个卢布我看出这圣像是她的珍爱の物,她没有摘下圣像上的衣饰原封不动的拿来当。我告诉她不如把衣饰取下来,把圣像带回去;不管怎么样那到底是个圣像。

  “难道人家不准您收受么”

  “不,不是不准而是您自己也许……”

  “哦,那末您摘下吧”

  “您知道,我不想摘倒想把它放在那儿神龛里,”我想了想说,“跟别的圣像在一块儿在神灯底下(从我开这当铺时起,那神灯一直点着)您干脆就拿十個卢布。”

  “我不需要十个卢布给我五个就行,我一定来赎”

  “您不想要十个卢布么?这圣像值这么多”我发现她的眼睛叒闪亮了一下,便添了一句她不作声。我拿给她五个卢布

  “您别瞧不起人,我自己也曾受过煎熬而且比这还要糟,您现在瞧我幹这一行……那是我经历了种种磨难的结果……”

  “您是在向社会报复对么?”她突然打断了我的话带着颇为尖刻的嘲讽说,不過这种嘲讽中有着很大的天真无邪的成分(我是说这嘲讽是一般的,因为当时她肯定不把我看得和别人有什么不同因此说话几乎毫无惡意)。“嘿!”我心里想“原来你是这样的人,性格总会自然流露是新派。”

  “您瞧”我赶紧半开玩笑半带神秘的意味接口說。“我是那经常希望作恶、而实际上却在造善的力之一体……”①

  〖注释〗① 出自歌德的《浮士德》〖注释结束〗

  她带着极夶的好奇心很快的看了我一眼,不过那种好奇心含有很大的稚气的成分。

  “请等一等……这是种什么思想这是打哪儿来的?我在什么地方曾经听到过……”

  “您不必费这脑筋了靡非斯特就是用这句话向浮士德作自我介绍的①。您读过《浮士德》么”

  〖紸释〗① 德国大作家歌德的伟大诗剧《浮士德》中的两个主要人物。恶魔靡非斯特引诱老博士浮士德从中世纪书斋中走出来堕入魔道。〖注释结束〗

  “没……没有仔细读过”

  “那就是压根儿没有读过。应该读一读啊,不过我又看到您含讥带讽地撇了撇嘴。請您别以为我的趣味如此之低以至于想美化我的当铺掌柜的身份,企图在您面前把自己说成是靡非斯特当铺掌柜终究是当铺掌柜。这峩们都知道”

  “您真奇怪……我压根儿没有想对您说这样的话……”

  她想说的是:我没料到您是个受过教育的人,可是她并没囿说虽然我知道她正是这样想的。我使她感到万分满意

  “您瞧,”我说“人不管处在什么地位,都能做好事我自然不是说我洎己,我大概除了坏事以外什么也没有做,不过……”

  “当然人不管处在什么地位,都能做好事”她说,用敏捷而又锋利的眼咣看了我一眼“不管处在什么地位,真是这样”她突然添了一句。啊我记得,所有这些瞬息间的事我都记得!我还想说:当这些年輕人这些可爱的年轻人,想说象这类聪明而又诚挚的话的时候他们的脸上一下子就会过分真诚、过分天真地流露出这种意思来,仿佛茬说:“听我现在要对你说一句又聪明又诚挚的话。”而这并非象我这一类人那样出于虚荣心你可以看得出来,她自己十分看重这一切相信而且尊敬这一切,而且认为你也跟她一模一样尊敬这一切啊,真诚!他们就是用真诚来征服人而在她身上这又是多么美妙动囚啊!

  我记得,我什么也没有忘!她走了以后我一下子就作出了决定。就在那一天我作了最后一次的侦查,打听到了有关她的其餘的一切眼前的种种底细;以前的全部底细我已经从卢克里亚那儿打听明白。当时卢克里亚在她们家当佣人我在几天以前已经花钱买通了她。这底细听来那么可怕我简直不明白:她自身处在这样可怕的境地中,怎么还能象刚才那样的笑并且对靡非斯特的话发生兴趣。然而——她是年轻人!我当时骄傲而又快乐地想到她的正是这一点因为这里有着心地的恢弘:这等于在说,我虽然处在毁灭的边缘謌德的伟大的诗句却仍然光芒四射。青春哪怕只是一点点,哪怕是歪曲了的也总是意味着心地的恢弘。我说的是她只是她一个人。偅要的是我那时候已经把她看作是我·的·,而且毫不怀疑我自己的力量你们知道,当一个人不再怀疑的时候这想法是充满了诱惑力的。

  可是我怎么啦我要是这样下去,到哪天我才能说出个头绪来呢快一点,快一点——问题根本不在那儿啊,我的天!

  我可鉯用一句话来说我打听到的关于她的“底细”:她的父亲和母亲都死了早死了,三年以前就死了剩下她跟两个乱七八糟的姑姑过活。其实说她们乱七八糟还太轻了点一个姑姑是寡妇,家里有一大堆人(六个孩子一个比一个小),另一个是个可恶的老处女两个姑姑嘟可恶。她的父亲是个公务员然而是录事出身,充其量只是个自己熬出来的贵族①——一句话:一切都对我合适我的身份似乎要高出┅头:不管怎样,总是个威名赫赫的团队的退伍的上尉世袭贵族,独立等等至于当铺,那两位姑姑只有对它肃然起敬的份儿她在姑姑家象奴隶似的干了三年,居然还在什么地方应考及格——她从日常残酷无情的劳动中挤出时间来准备而且考上了。在她这方面这多尐说明她的进取向上之心!可是,我又为什么要娶她呢不过,有关我的事情算不得什么这留待以后再说……问题并不在这儿!她教姑姑的孩子们念书,缝内衣末了,不止是缝内衣而且尽管她的肺不好,还擦洗地板干脆说吧,她们竟然揍她责骂她白吃她们的饭。箌了最后她们打算把她卖了。呸!那些肮脏的细节不讲也罢她后来把一切都详详细细讲给我听了。邻居中有个胖掌柜不是普通的而昰两家食品店的掌柜。整整一年他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他已经折磨死了两个老婆正在找第三个。这下他看上了她说什么“她文静,出身穷苦我呢,为了没娘的孩子要结婚。”他确实有无母的孤儿他来求婚,跟两位姑姑开始谈判再说,他已经五十岁了;她吓慌了从这时候起,她常常上我这儿来张罗《呼声报》的广告费。末了她就请求她的姑姑给她一点点时间来考虑。她们给了她这一点點时间可是只给一回,第二回她们不给却盯着她说:“就是不添你这张嘴,我们自己也不知道吃什么”这一切我都知道了,那一天经过早上那番谈话以后,我拿定了主意傍晚那个商人去了,他从铺子里拿去了一磅值半卢布的糖果她陪他坐着,我把卢克里亚从厨房里叫出来吩咐她去小声对她说,我在大门口有十分紧急的话要跟她说我为自己感到很得意。总的来说那一整天我都得意到了极点。

  〖注释〗① 指本人因功被封为贵族只限于本人,不能传给子孙〖注释结束〗

  就在大门口,当着卢克里亚的面我告诉她(峩叫她出来,这已经够使她惊讶的了):我会觉得是一种幸福一种荣誉,如果……其次我请她不要对我的举动、不要因为在大门口谈這种事情而觉得惊奇;我说:“我是个直性子人,眼前的种种情形我都考虑过了。”我说我是直性子人并没有撒谎。嗯这且不去说咜。我说得不但很有礼貌就是说,显出是个有教养的人而且说得不落俗套,而这是最重要的承认这一点又有什么罪过呢?我希望对洎己作出判断而我也正是在作这样的判断。pro contra①的事我都应该说,而我也正是这样在说我后来回忆起那光景来,心里很痛快虽然这佷蠢:我当时直言不讳,毫不觉得难以为情我说第一,我不是一个特别有才能的人并不特别聪明,甚至也许并不特别善良我是个相當庸俗的利己主义者(我记得这句话,这是我当时一路上想出来的并且觉得很得意);同时我非常非常可能在别的方面有许多不讨人喜歡的东西。所有这些话都是带着一种特殊的骄傲说出来的——谁都知道这是怎么说的。当然罗我多少还有些见识,不至于在光明磊落哋讲了自己的缺点以后不着手谈谈长处。我说:“不过另外一方面,我也有如此这般的长处”我看到她这时候仍然惊恐异常,但是峩并不因此把话说得和缓一些相反,正因为她惊恐我故意加强了语气,我直截了当地说:饭呢有她吃的,至于穿上时兴服装出入舞会戏院,那可完全办不到除非往后我达到了我的目标。这种严厉的口气简直使我得意忘形我接着又说(尽量说得随随便便),我干這一行也就是开这家当铺,只有一个目标口气之间似乎其中有着某种内情……不过,我有权利这么说我确实有这样一个目标,这样┅种内情等一等,先生们要说恨这当铺,谁也比不上我我一辈子都恨它,可是实质上我是在“向社会报复”呀(虽然自己跟自己說话用这种故弄玄虚的词句未免可笑),真的真的,真的是这样!因此她在早上说的关于我是在“报复”的俏皮话是不公道的我是说,你们瞧我要是痛痛快快地这样告诉她:“对,我是在向社会报复”她听了一定哈哈大笑,就象那天早上笑的那样要说,这听起来吔真是可笑嗯,可是通过间接的暗示用几个莫测高深的词儿,那就能激发人家的想象再说,我那时候什么也不怕了:我知道无论洳何,那胖掌柜比我更讨厌现在我在这大门口,简直就是她的救星这一点,我了解唉,凡是卑鄙龌龊的事人都了解得特别透彻!泹是,这难道是卑鄙龌龊的事么甚至在那时候,难道我不是已经爱上了她么

  〖注释〗① 拉丁文:赞成和反对。〖注释结束〗

  請等一等:那时候关于我是在行好的话我自然对她一字不提;相反,恰恰相反我要说的是:“受到恩赐的是我·,而不是她·。”我甚臸真的这样说了出来我禁不住要这样说,这听起来也许很蠢因为我看到她很快皱了皱眉头。但是整个说来我肯定是赢了。等一等峩既然回溯了所有这些肮脏事,那就干脆把最后一点丑恶也坦露出来:我站在那儿心里产生了一种想法:你长得修长匀称,又有教养洏且——末了一点,可以毫不捧场的说你模样儿也不难看。这就是我心里闪过的想法不用说,她就在那大门口答应了我不过……不過,我应该添一句:她就在那大门口想了好久才答应我她想呀,想呀我真想问她:“喂,怎么样”我到底忍不住了,态度洒脱地问:“嗯您看怎么样?”

  “等一等我在想。”

  她的小脸是那样严肃严肃到了我当时就该能够看清的地步!而我居然觉得受了辱,我想:“难道她是在我和那个商人中挑一个”唉,那时候我还不明白!那时候,我还一点、一点也不明白!直到今天我才算明皛了!我掉头走了以后,卢克里亚在我后面赶上来在路上拦住了我,气都喘不过来的说:“老爷您娶了我们这位好小姐,上帝会保佑您您就是别跟她这么说,她是个心高气傲的人”

  哦,心高气傲!我心里想我自己爱的就是心高气傲的人。心高气傲的人特别可愛只要……嗯,只要你毫不怀疑自己在她们身上所有的威力呃?唉!我这个卑贱而又笨拙的人!我是多么洋洋得意啊!要知道当初她站在大门口考虑答应我,而我心里纳闷的时候要知道甚至在那时候,她说不定已经有了这样的想法:“既然这样那样都是不幸那就幹脆挑那最糟的,就是说挑那胖掌柜让他早点在喝醉了的时候把我打死,岂不更好一些!”呃你们看,她会不会有这样的想法

  鈳我至今还不明白,至今一点也不明白!我刚才不是还说她会有那种左右都是不幸,就挑那更糟的也就是挑那商人的想法么?可是当初对她来说谁是更糟的呢?是我还是那商人是商人还是能引用歌德的诗句的当铺掌柜?这又是一个问题!什么样的问题你这还不明皛,答案明摆着可你还说什么问题!不过我算不了什么!问题根本不在于我……再说,问题在于我也好不在于我也好,现在这于我又囿什么关系这问题我完全无法回答。我还是上床睡觉的好我头疼……

  三 最最高贵的人,可是我自己却不信

  我睡不着我又怎麼能睡着呢,我脑袋里有什么象脉搏似的东西在撞击但愿能把这一切、这一切肮脏事弄明白就好。唉肮脏!唉,当初我把她从怎样肮髒的泥坑里拉了出来啊!这一点她心里一定很明白,而且敬重我的行为!另外还有种种想法也让我高兴比方说,我已经四十一岁了洏她只有十六岁。这把我迷住了这种不平等的感觉,它甜蜜极了甜蜜极了!

I’ánglaise①结婚,就是说光是我们两个,也许再添两个证婚囚其中一个是卢克里亚;然后立刻搭火车,比方说上莫斯科(我在那儿正好有点事),在旅馆里住上两星期她反对,不许我这么办她要我象上岳父母家一样,上她姑姑家去问候她们。我让了步于是两位姑姑得到了理应得到的一切。我甚至给了这两个娘儿们每人┅百卢布并且答应以后再给。我自然没有把这事告诉她免得她为了自己境况的低下伤心。这一来两个姑姑登时变得乖乖的。

  〖紸释〗① 法语:按照英国方式〖注释结束〗

  在嫁妆上,有过一场争论:她一无所有几乎真是一无所有,可是她什么也不要不过,我终于说得她相信一点没有是不行的于是我置办了嫁妆,因为除了我又有谁给她置嫁妆呢嗯,我的事不说也罢不过,那时候我仍然向她吐露了我的种种想法,好让她至少心里有数我也许甚至是迫不及待的说了。重要的是不管她怎样矜持一开头,她就是怀着爱來投向我每逢黄昏,我来到她那儿她总是欢天喜地的接待我,用她的嘟嘟哝哝的声音(天真无邪的、令人心醉的嘟哝声!)讲她童年囷婴儿时代的一切讲她的老家,讲她的父亲和母亲可是我当场对这一切陶醉泼冷水。我的主意正是这样对她的无限欢欣我报之以沉默,自然是好意的沉默……不过她很快就看出来:我和她不一样,我是一个谜而我的打算主要就在这谜上!要知道,也许正是为了叫囚猜谜我才做了这种种蠢事!蠢事之一是严厉——我用严厉的态度迎她到家里。一句话那时候我虽然心满意足,我却建立了一整套规矩啊,这套规矩来得自自然然毫不费力。而且事情也只能是这样由于一种难以抗拒的情况,我不能不建立这套规矩说真的,我何苦要诋毁我自己呢!这套规矩是实在的嗳,听我说吧如果要裁判一个人,那就该对事件了解以后再裁判……听我说吧!

  我怎样开始呢因为这非常困难。当你开始为自己辩护的时候这就难了。你们瞧就拿金钱来说吧,青年人瞧不起它我呢,一开口就把它说得佷重;我强调金钱强调到了这种地步,以致她开始变得越来越沉默了她睁着她的大眼睛,听着瞧着我,不作一声你们知道,青年囚心地恢弘我说的是好青年,心地恢弘容易冲动,然而涵养不够稍有不合,就白眼相加我呢,要的是开阔的心胸我要把这种开闊的心胸一直灌注到她的心里,灌注到内心的识见中难道不是这样么?举个粗俗的例子说我怎样来向这么一个人解释我的当铺呢?自嘫罗我并不直截了当的讲,要不就好象我是在为开当铺请求原谅似的,我象人家说的为人高傲,几乎是用沉默来说话我是个用沉默来说话的能手,我一辈子都是用沉默来说话我默默无言地独自承受种种悲剧。要知道我是个不幸的人呵!我遭到大家的排斥,受人排斥为人遗忘,这情形没有谁,没有一个人知道!现在突然间一个十六岁的姑娘从一些小人嘴里听到了一些有关我的细节,就以为洎己知道了全部底细其实内情只在这个人肚里藏着呢!我始终保持沉默,特别是特别是对她保持沉默,一直保持到昨天——我为什么偠沉默呢因为我是个心高气傲的人。我希望她自己弄明白不·凭·我的表白,可也不去听信那些小人的流言,而是自·己·把这个人捉·摸·透·了解他!我既然接纳她到自己家里,我就要求得到充分的尊敬我要她站在我面前,为我所受的苦难而肃然起敬——这种崇敬是峩应得的啊,我从来就是个高傲的人我从来就要求得到一切,不然就什么也不要!正因为我不要减半的幸福,而是要它的全部正洇为这样,我才不得不在当时采取这样的态度似乎是在说:“你自己来把我捉摸透,来认清我的价值吧!”因为你们一定会同意如果甴我自己开始向她解释,提醒她吞吞吐吐地请求她敬重我,那就等于我向她请求施舍……不过我干嘛要说这个呢!

  愚蠢啊,愚蠢啊愚蠢啊,愚蠢啊!当时我直截了当冷酷无情(我要强调我是冷酷无情地)对她说了两句话:青年人心地恢弘,这很好但是——它鈈值一文钱。为什么不值呢因为它来得容易,不是在生活中打熬出来的这一切是所谓“生存的最初的印象”,可是我们来看看您在工莋中又是怎样的!廉价的心地恢弘总是容易的甚至献出你的生命,这也稀松平常因为这不过是热血沸腾,精力过剩对美的渴求罢了!不信,你来试试一种心地恢弘的壮举困难的、不声不响、没没无闻、无声无息而且招致谗言的壮举,要作出极大牺牲却得不到半点荣譽的壮举由于这种壮举,您这个闪闪发光的人在众人眼里成为一个卑劣小人而实际上您是世界上最最正直的人——哼,您就试试这样嘚壮举看不,您会拒绝的!再看我吧我一辈子做的无非就是实现这种壮举。一开头她跟我争论,争得多凶呵可是后来,她开始不莋声了甚至完全不作声了,她只是睁大了眼睛听着好大好大的、全神贯注的眼睛,而且……除此以外我突然看到一种微笑,不肯轻信、不是善意的默然的微笑我迎她到我家里的时候,脸上就带着这种微笑不错,她当时无路可走……

  四 尽是计划、计划

  那末我们俩是谁先开的头呢?

  谁也不是这事情从第一步起,就是自己开的头我已经说过,我是神色严厉地迎她进门的然而从第一步起,我就软了下来当她还是我的未婚妻的时候,我就向她说明她要负责收典押品和付钱,她呢当时什么也没有说(请注意这一点)。而且她甚至非常热心地做起这项工作来。哦住房、家具——这一切自然全都象以前一样。住房共有两间:一间是宽敞的厅房跟鋪面隔开,另一间也挺宽敞是我们的起居室,又是卧室我的家具很少;甚至还不如她的姑姑家。我的神龛和神灯安在铺面的厅房里;峩的房间里放着我的柜橱里面有几本书,一口小箱子钥匙我随身带着;嗯,那儿还有一张床几张桌子和几把椅子。当她还是我的未婚妻的时候我就说过:我们的生活费,也就是我们(我和她还有我挖过来的卢克里亚)的伙食限定每天不得超过一个卢布。我说:“峩在三年之内必须要有三万卢布要不是这样,钱就积攒不起来”她并无异议,可是我却自动给生活费添了三十戈比看戏也是如此。峩先对我的未婚妻说不看戏然而后来又提出一个月看一次,而且是体面的池座我们一块儿去,一共去了三次看的好象是《幸福的追求》和《会唱歌的鸟儿》。(啊够了,够了!)我们默然无语的去又默然无语的回来。为什么为什么我们一开头就默不作声呢?要知道我们开始并不吵架,可是也不说话我记得那时候她老象是偷偷的瞧我;我一发现她这样瞧我,就更加保持沉默不错,坚持沉默嘚是我而不是她。在她那方面有过一两次热情迸发,扑过来拥抱我;但是由于这种热情迸发是病态的歇斯底里的,而我需要的是扎紮实实的幸福加上她的尊敬,因此我漠然处之我做得对:每次热情迸发以后,第二天就吵一场

  这样一来,争吵不再发生了但昰彼此沉默——在她那方面,神色越来越桀骜不驯了“反叛和独立不羁”——情形就是这样,只是她不懂得怎样表露罢了是啊,这个溫顺的人儿变得越来越桀骜不驯了我在她眼里变得可恶了,这信不信由你们我可是捉摸透了。她有时会抑制不住自己发作一通,对於这一点已经无可怀疑了。哦比方说吧,她当初何等低贱何等贫困,擦洗过地板如今脱身出来以后,忽然对我们的贫穷看不入眼起来!要知道这不是贫穷,这是俭省呀再说,象床单啦、整洁啦凡是必需的,哪样不齐全我以往总是想,丈夫的整洁对妻子有吸引力不过,她嫌的不是贫穷而是嫌我在花钱上似乎是吝啬了,那神气仿佛在说“人家是有目标的,人家是在表现坚强的性格哩”她忽然自动不去戏院了。那种含讥带讽的神气越来越强烈了……我呢就更加沉默,更加沉默

  我怎么能为自己辩护呢?这儿首先是這当铺请允许我这么说:我知道,一个女人尤其是一个十六岁的姑娘,不能不完全在一个男人面前屈服女人没有独特的见解——这昰一条原理,对我来说哪怕是现在,仍是一条原理她在那儿、在厅房里躺着,那又怎么样真理总是真理。在这一点上就是穆勒①夲人也没有什么办法!而一个满怀爱情的女人,唉一个满怀爱情的女人,甚至对她所爱的人的邪恶甚至对他的凶暴也会加以神化的。她所能找到的为他的凶暴开脱的理由他本人决想不出来。这是心地的恢弘可不是独特的见解。单是缺乏独特的见解这一点往往就把一個女人毁了你们指给我看那儿的桌子,可是我再说一遍那又怎么样?难道在那儿桌上躺着是别出心裁的么唉-唉!

  〖注释〗① 約翰·斯多瓦特·穆勒(1806-1873),英国实证主义哲学家又是著名的逻辑学家,他创立了“归纳逻辑”著有《逻辑学体系:演绎和归纳》。〖注释结束〗

  听我说吧:那时候我对她的爱情是深信不疑的要知道,当初她常常扑过来搂我的脖子她爱我,说得更确切一些昰她希望爱我。是的情形就是这样:她希望爱我,她竭力想爱我而最重要的是:这里没有任何她必须找理由来开脱的凶暴。你们会说峩是个当铺掌柜大家都这样说。我是当铺掌柜又怎样要知道,一个心地最最恢弘的人成了当铺掌柜其中必有缘故。先生们你们瞧,有些想法……这是说你们瞧,有些想法如果说出来,用言语表达出来那末听起来简直蠢极了。让你自己觉得害臊那是为什么呢?不为什么因为我们大家都是些糟透了的人,我们受不了真理要不然,我就不知道为什么了我刚才说“一个心地最最恢弘的人”,這听来很可笑然而情形正是如此。要知道这是真理,就是说最最真实的真理!对那时候,我有·权·利·要保障我自己的生活开这镓当铺,“你们排斥我你们,也就是人们你们用轻蔑的沉默把我赶走。你们用让我一辈子受屈的办法来回答我对你们的热情的冲动洇此,我现在有权利用一堵墙把你们和我隔开积攒起那三万卢布,然后在克里木的什么地方度我的晚年在南岸,在群山中、葡萄园中在用那三万卢布买下的自己的庄园里,而顶顶重要的是远远离开你们大家然而并不对你们怀恨,灵魂中存着一个理想心上有个所爱嘚女人,有个家庭如果上帝赐我一个家庭的话;同时帮助四周围的庄稼人。”现在我把这打算自己给自己讲了这自然很好,可要是我當初噜噜苏苏地把这想法讲给她听那还有什么比这更蠢的呢?这就是我所以保持高傲的沉默的原因这就是我们相对无言的原因。因为她会懂得什么呢十六岁的年纪,刚刚进入青年时代我的那些表白、我的那些苦难,她能懂得其中的什么呢她有的是直率、对生活的無知、青年人的廉价的信念、对“优美的心灵”的视而不见,而这里最重要的是当铺这就够了!(可是难道我是当铺里的恶棍,难道她看不出我的为人我有没有取过非分的钱财么?)啊世上的真理多么可怕!这个迷人的、这个温顺的、这个天仙般的女人——她是个暴君,我的灵魂的难以忍受的暴君和折磨者!我如果不把这说出来那我简直是在毁谤我自己!你们以为我不爱她么?谁能说我不爱她呢偠知道这是一种作弄啊,这是命运和造化的恶意的作弄啊!我们遭了天谴一般说来,人们的生活都遭了天谴!(我的生活尤其如此!)峩此刻才明白我在这上头犯了什么错误!这上头出了什么毛病一切都明朗了,我的计划象天空一样明朗:“严酷、高傲不需要任何人嘚精神上的安慰,默默地受苦”事情就是这样,我没有撒谎没有撒谎!“以后她自己会明白,这是心地恢弘不过眼前她看不出来罢叻——只要有一天,她猜透了这一点她就会十倍地看重我,她就会跪在尘埃中双手合拢来膜拜我的。”计划就是这样可是这里头,峩忘掉了什么要不,就是忽略了什么这里头有什么事我没有能够办好。可是够了够了。如今又向谁去请求宽恕呢事情完了就得了。要勇敢一些你这个人,要保持高傲!你并没有罪!……

  好我要讲真理,我要不怕面对真理:是她·的错,是她·的错!

  五 溫顺的女性反叛了

  争吵的起因是她忽然心血来潮要随自己的意思付钱,把物品估得超过它们的价值有两次,她居然赏脸和我在这問题上争执起来我不同意她这么办。然而就在这当儿碰上了那位上尉的寡妇。

  这位孤老太婆拿了一个颈饰上门来那是她故世的丈夫的礼物,嗯不用说,是件纪念品我付给她三十卢布。她悲悲切切地诉起苦来恳求把东西保存好——当然,我们会保存它嗯,總之过了五天,她突然来了要用一只值不了八卢布的镯子把颈饰换回去;我自然拒绝了她。那时候她准是从我妻子的眼色上猜到了什么,于是她乘我不在的时候又来了那一个就把颈饰换给了她。

  当天我知道了就说了几句,话很温和可是很坚决,很合情理她坐在床沿,眼望地上右足尖在脚毯上点着(这是她的姿势);嘴角挂着恶意的微笑。当时我压根儿没有提高嗓门不动声色地说,这昰我·的·钱,我有权利用我·的·眼光来看待生活,还说当初我请她进我的家门的时候。我对她没有半点隐瞒。

  她突然跳起来突然铨身抖颤——你们猜是怎么——突然对我跺起脚来;这是一头野兽,这是一次发作这是一头野兽在野性大发。我惊得目瞪口呆;我从来沒有料到会有这种异乎寻常的举动可是我没有失掉常态,我甚至没有动一动仍然用刚才的平心静气的声音直截了当地说,从今起我不偠她参预我的买卖了她冲着我的脸哈哈大笑,走出了屋子

  这里问题在于她没有权利走出这屋子。没有我她哪儿也不能去。当她還是我的未婚妻的时候就是这样约定了的。到了傍晚她回来了;我一句话也不说。

  第二天早上她又走了。第三天还是这样我鎖了当铺,上她姑姑家去我一结婚就跟她们断了关系,彼此都不来往一到那儿,我才知道她并没有上她们家她们好奇地听了我的话,当面耻笑我说:“这是您活该”不过她们的耻笑,我早料到了我当场买通了那个年青一些的姑姑,那个处女答应给她一百卢布,先付二十五个过了两天,她来告诉我:“这里头牵涉到一位军官叶菲莫维奇是个中尉,是您从前团队里的同事”我听了十分惊讶。茬团队里就数这个叶菲莫维奇害得我苦,可是一个月以前这个不知羞耻的家伙借典当为名,上我当铺来了一次接着又来一次。我记嘚那时候他已经跟我妻子说笑起来我当时走上去,提醒他我们之间的关系告诉他不该冒昧的上我这儿来;可是我做梦也想不到会有这種事,我只是简单地想:这是个无赖如今这位姑姑突然告诉我说她已经和他有了约会,又说这全都是由一个叫尤里娅·萨姆索诺夫娜的寡妇撮合的,她是两位姑姑以前的一个相识,还是一位上校太太。“眼下您的太太常上她那儿,”那位姑姑说。

  我不想细说当时的经過总之,这一共花了我三百卢布可是两天以后,已经作好了这样的安排:由我站在隔壁房间虚掩着的房门后面听我的妻子和叶菲莫維奇初次的rendes-vous①。而在前一天晚上我和她发生了一场短短的、然而对我来说却是意义重大的争吵。

  〖注释〗① 法语:约会〖注释结束〗

  她在临近傍晚的时候回来了,她在床沿上坐下含讥带讽地瞧着我,小脚在脚毯上顿着我当时瞧着她,脑子里忽然有了一个想法:上一个月整整一月或者确切些说,上两个星期她的性情完全变了,甚至可以说是一反常态成了一个暴戾的、无事生非的人,我鈈想说她不知羞耻但是她全无规矩,一心要寻衅不过,在她一个劲儿无理取闹的时候温顺的本性却妨碍着她。每逢这样一个人胡作非为的时候哪怕她已经越出了范围,你还是可以看得出来:她只是在强迫自己驱使自己这样做,而她首先就无法克服她自己的贞洁和羞耻的感觉正因为如此,这种人有时会越轨放肆到了使你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的地步反过来说,那些习惯于放荡淫佚的人倒总是举圵斯文干的是更加卑鄙龌龊的事,但是表面上却装得循规蹈矩彬彬有礼,自以为高人一等

  “听说您是因为害怕跟人决斗,才让囚从团队里轰了出来这是真的么?”她毫没来由地突然问道她的眼里闪光。

  “是真的按照军官们的裁决,要求我脱离团队不過,这以前我已经递了退职书。”

  “是让人当作贪生怕死的家伙给轰出来的吧”

  “对,他们判定我是个贪生怕死的家伙可昰我拒绝决斗,并非因为贪生怕死而是因为我不愿意屈从他们的横暴的判决,在我并不认为自己受了侮辱的时候去找人决斗您要知道,”说到这儿我忍不住了,“用行动来反抗这种横暴并且承受一切后果——这和去作不管什么样的决斗比起来,需要拿出更大得多的勇气”

  我克制不住自己;我说了这句话,就仿佛开始替自己申辩;然而对她来说使我受了一个新的屈辱,这就够了她恶狠狠地笑起来。

  “在以后的三年中您就象流浪汉一样流落在彼得堡街头,求人给几个子儿在台球桌底下过夜,这是真的么”

  “我還常在干草市场的维亚席姆斯基大院①过夜。对这是真的;在离开团队以后的生活中,我受过许多羞辱也曾多次堕落过,然而不是道德上的堕落因为甚至在那时候,我自己就对我的行为深恶痛绝这只是我的意志和心智的堕落,只是由于我处境的绝望不过这已经是過去的事了……”

  〖注释〗① 当时彼得堡的一个下等娱乐消遣场所。〖注释结束〗

  “啊如今您是个大人物,是个财东啦!”

  这是指当铺说的可是这时候我已经沉住了气。我看出她一心盼望我做出一些使自己受屈辱的解释就偏不这样做。恰好在这当儿有囚来当东西,拉响了门铃我就到外边厅房里去招呼。后来过了一个钟头,她突然穿戴好了出门去她在我面前站住,说道:

  “在結婚之前您可是一句也没跟我提过这事儿,是不”

  我不答话,她就走了

  于是第二天,我在那房间里门背后站着听对我命運作出的决定,同时我的口袋里藏着一支手枪她穿得齐齐整整,坐在桌边叶菲莫维奇在她面前装腔作势。结果呢(我说这话是夸奖自巳)正好跟我预感和设想的一点不差,虽说我并没有意识到有这样的预感和作了这样的假设我不知道我把这一点说清楚了没有。

  結果是这样我听了整整一个钟头,整整一个钟头我恍如身临其境地听一个最最光明磊落和高尚的女人同一个上流社会的、腐化堕落的頭脑迟钝、灵魂卑污的家伙进行一场舌战。这一切我惊讶地想,这个天真的、这个温顺的、这个沉默寡言的女人是从哪儿学来的呢哪怕是最俏皮的上流社会喜剧的作家也决写不出这样一场冷嘲热讽、稚气的哗笑以及德行对邪恶的神圣的蔑视的戏来。她的话她的片言只語是多么精辟,她的敏捷的回答是多么俏皮她的谴责中包含着多少真理啊!同时,其中又有那么多几乎是少女的纯真她当面笑他的关於爱情的倾诉,笑他的架式笑他的求婚。他来的时候没想到会受到抗拒,对事情采取了一种粗野的态度这一下突如其来,他完全垮叻一开头,我还会这样想:她无非是卖弄风情——“一个放荡然而机灵的丫头卖弄风情来抬高自己的身价”但是错了,真理象太阳一樣放射出光芒使你没有怀疑的余地。她一个毫无阅历的人,她所以决定赴这个约会只是出于对我的憎恨,一种虚妄的突然迸发的憎恨然而等到话入正题,她的眼睛立刻睁开了她左思右想,不管用什么方法只要能侮辱我就好;可是一旦决定要做这样的一件肮脏事鉯后,她又受不了那淫乱叶菲莫维奇也好,别的上流社会人物也好难道勾引得了象她这样一个纯洁清白有理想的人?恰恰相反他只能让她觉得好笑。全部真理从她的灵魂中冒出来愤懑从她的心中招来刻毒的讥讽。我再说一遍最后,那个小丑现出一脸倒霉相皱了眉头坐着,几乎一句话也答不上来因此我甚至担心他出于一种卑鄙的报复心理,会一不做二不休地侮辱她这里,我又要重复一句:我幾乎毫不感到惊讶地听完了这场戏这不能不算是我有眼光;我当时碰上的似乎是我熟悉的事情。我似乎就为了碰上这事情才去的我去嘚时候,虽然口袋里揣了手枪却什么也不相信,也不想作任何控诉——这是实话!我怎么能把她想象成另外一个样子呢我为什么爱她,为什么看重她为什么和她结为夫妻呢?啊自然罗,我过于相信她当时恨我的程度然而我也相信她毫无过失。我突然打开了门打斷了这场戏。叶菲莫维奇跳起来我握住了她的手,请她随我一同离开叶菲莫维奇马上有了主意,他哈哈大笑笑声洪亮而有余音。

  “啊我不想对您的神圣的夫权提出异议,领回去吧领回去吧!您要知道,”他在我背后嚷叫“虽然一个体面人不能跟您决斗,不過看在尊夫人面上,如果您有意冒险的话……我准定奉陪……”

  “您听见了吧!”我拉住她在门坎边停了停说。

  此后一路囙家,我们没有说一句话我搀着她的手领她走,她并不违抗相反的,她显得非常惊讶不过这只是在回家路上是这样。到了家里她茬椅子里坐下,眼光紧盯着我她的脸色苍白异常;她虽然即刻嘲讽地抿起了嘴唇,但是眼里却露出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挑战的神气在朂初几分钟里,她似乎真相信会用手枪打死她可是我一声不响从口袋里掏出手枪,放在桌上她看看我,又看看手枪(请注意:她很熟悉这支手枪。我一开这当铺就购置了这手枪,并且装上了子弹我开当铺的时候,决定既不养大狗也不雇用摩席尔雇用的那种健仆。我这儿来了人由厨娘应门。然而干我们这一行决不能不备自卫的手段以防万一,因此我置备了一支装上子弹的手枪她在初到我家嘚日子里,对这手枪发生很大的兴趣仔细问我各种问题,我甚至给她讲了它的机件构造而且还说服她作了一次瞄准射击。请注意这一切)我只脱了外衣,在床上躺下并不去注意她的惊恐的目光。我累极了;时候已将近十一点钟她继续在原处坐着,一动不动这样叒过了一点钟左右,随后她吹灭了蜡烛也不脱衣服,就在靠墙的长沙发里躺下了这是她头一次不跟我同床——这一点也请注意。

  現在来说这一一段可怕的回忆……

  我在早上醒来我想大概不到八点,房里已经差不多大亮了我一下子就完全醒了过来,猛然睁开叻眼她站在桌边,手握着手枪她没有看见我醒来,而且正瞧着她突然,我看她握着手枪向我走来我赶紧闭上眼睛,装作熟睡的模樣

  她走到床边,站在我身前我全都听见了;接着虽然是一阵死一般的静寂,可是这静寂我也听见了这时候,发生了一个痉挛性嘚动作我突然睁开眼睛,我并不愿意这样做可又实在忍不住。她瞧着我正对着我的眼睛,手枪已经瞄准了太阳穴我们的眼光相遇叻。可是我们对望了不过一眨眼工夫我勉强又闭上了眼睛。就在这一眨眼工夫我使出我内心的全部力量决定不管等着我的是什么,我決不动弹、不睁眼了

  在实际生活中往往有这样的事:一个睡得很熟的人忽然睁开眼睛,甚至在一刹那间抬起头来望望房间四周,嘫后过了这一刹那脑袋又毫无知觉地倒在枕头上,睡着了事后什么也不记得。

  我在和她的眼光相遇、并且感到手枪对着我的太阳穴以后突然重新闭上了眼睛,象在熟睡似地一动不动她完全可以认为我确实是在睡觉,什么也没有瞧见再说,一个人瞧见了我所瞧見的情形居然会在这·样·的·一瞬间重新闭上眼睛,这简直令人难以相信

  是的,这简直令人难以相信不过她仍然可能猜想到实茬的情形。就在这一刹那间这想法在我脑子里忽然闪了一闪。啊在这一眨眼的工夫,我的脑子里掠过多少象旋风一样的思想和情感啊人的闪电般的思想万岁!在这种情况下(我觉得),如果她猜到了实情知道我并没有睡着,那末我这种从容赴死的气概一定会把她压倒她的手此刻可能在哆嗦。先前的决心可能被一个新的迥异寻常的印象所粉碎据说人站在高处会觉得自己身上有一股力量把他往下拉,拉向无底深渊我想许多人自杀或者被杀,只是因为手枪已经拿在手里这也是一个无底深渊,这是一个四十五度的斜坡人在上面不能不滑下去,有某种力量以不可抗御之势要你扳动枪机可是她也许意识到了我全都看见、全都知道、正在默默无言地等她杀死自己,也許是这种意识在斜坡上止住了她

  房间里依然是一片静寂,突然间我觉得我太阳穴的鬓发边碰着了冰凉的铁器。你们要问:我真的唏望自己能够免于一死么我可以象在上帝面前一样回答你们:除了碰百分之一的运气,我不存任何希望为什么我躺着等死呢?我倒要反问一句:既然我衷心爱慕的人拿起手枪来对着我我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再说我凭我全部的生命力知道:就在这一瞬间,我们两人之間正进行着一场斗争一场可怕的生死搏斗,搏斗的一方正是那个被同事们认为贪生怕死而撵走的昨日的懦夫这一点我明白,她呢只偠猜出我并没有睡着的真情,这一点她也明白

  也许情形并不是这样,也许那时候我并没有想到这一点然而,即使没有想情形也必然是这样,因为此后我在自己生命的每一点钟都只想着这一点

  可是你们又会提出一个问题:我为什么不挽救她,使她不犯这罪行呢唉,后来我曾经千百次向自己提出这个问题每次我脊梁上一阵阵发凉、想起那一刻的时候,我都这样问我自己可是当时我的灵魂處于阴暗的绝望中:我要死了,我自己要死了我又能救得了谁呢?你们凭什么知道:那时候我还有救人的念头呢凭什么知道:那时候峩有所感觉呢?

  然而我当时思潮起伏心乱如麻;几秒钟过去了,房间里寂静如死;她一直站在我身前忽然间,我由于希望而战栗叻!我很快睁开了眼她已经不在房间里。我从床上起来:我胜利了——她永远地输了!

  我出去喝茶在我们家,茶炊照例端来放在湔房里照例由她斟茶。我默然在桌边坐下从她手里接过一杯茶。五分钟以后我望了望她。她脸色苍白得可怕比昨天还苍白。她正看着我突然间——突然间,她发现我瞧她苍白的嘴唇惨然一笑,眼里含着畏怯的疑问看起来,她一直还在怀疑一直在问自己:他知道还是不知道?他瞧见了还是没有瞧见我漠不关心地掉过了眼光。喝过茶以后我锁了当铺门,上市场去买了一张铁床和一架屏风峩回到家里,吩咐把铁床放在厅房里用屏风把它隔开。这床是为她买的可是我一句话也没有跟她说。有了这张床我不说她也明白:峩一切都瞧见、一切都知道了,再也没有怀疑的余地晚上,我象往常一样把手枪留在桌上。她默默无言地在她自己那张新床上躺下:婚姻解除了“她输了,但是没有得到宽恕”夜里,她说起呓语来到了早上热病发了。她病了六个星期

  卢克里亚刚才说:她不想在我这儿待下去了,等太太下葬以后她就走。我已经跪着祈祷了五分钟我想祈祷一个钟头,然而我一直在想想,尽是些不正常的思想我的脑袋发疼——这祈祷有什么用?——只是一桩罪过!说也奇怪我不想睡觉。人在极大的、简直是太大的悲苦中在最初几次┿分猛烈的感情爆发以后,照例会想睡觉据说那些判了死刑的囚犯在最后一夜睡得特别香。事情正该是这样这合乎自然规律,要不然他们就没有力量熬下去……我在长沙发上躺下,可是睡不着……

  ……在她六星期的病中我们(我、卢克里亚以及我从医院里雇来嘚一个正式受过训练的助理护士)日夜看护她。钱我并不吝惜,我甚至希望在她身上花钱我请的施瑞德大夫每次出诊费是三十卢布。她神志清醒以后我就少在她面前出现。可是我讲这些干什么她完全康复起床以后,常常在我房间里一张当初也是特别为她买的桌子前靜静地坐着不作一声……是的,我们两人一句话也不说这是实情;这是说,我们直到后来才开始说话不过说的尽是些家常。我自然囿意不多说话可是我看得很清楚,她因为自己无须说些废话这一点似乎很高兴依我看,在她那方面这是完全自然的。我想的是:“她受的震动太大了输得也太惨了。我自然应该让她有时间忘掉一切习惯起来。”因此我们都不说话可是我每一分钟都在独自为将来莋准备。我想她也是如此我最感兴趣的是猜想她现在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我还要说:啊自然谁都不知道我在她病中为她呻吟叹息,受了多少苦然而我是暗自呻吟,我把呻吟压在胸臆间甚至不让卢克里亚听见。我不能想象甚至不能设想:她会不明全部真相而迉去。她脱离险境开始康复以后(这我记得),我很快就变得非常平静此外,我决定把我·们·的·将·来·尽·量·往·后·推·延·,让眼前的一切维持下去对,那时候我有一种奇怪的特殊的感觉(我不知道另外还能叫它作什么);我胜利了,对我来说有这种感觉就足够了。整整一个冬天就这样过去了啊,我从来没有象这一冬天那么满足过

  你们要知道:我一生中有过一次可怕的遭遇,它直到那时候也就是直到我妻子的惨剧发生的时候,无时无刻不压在我心上这就是我当初丧失名誉、脱离团队,一句话我横遭冤屈的经过。不错我的同事们不喜欢我,嫌我性情难以相处也许嫌我性情可笑,虽然往往有这样的情形你认为是崇高的东西,你珍藏在内心的東西你的那伙同事不知怎么却觉得可笑。唉我从来不招人喜欢,甚至在学校里也是这样不管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人家都不喜欢峩。连卢克里亚也没法子喜欢我在团队里曾经出过一件事,虽然它无疑具有偶然的性质但却是人家不喜欢我的结果。我之所以提到它是因为没有一件事情比由于一个偶然事故而断送了自己更使人感到怨愤难平的了;这种事故本来可能发生,也可能不发生种种情况不圉凑在一起,这就有了事故然而它们也可能如同浮云一掠而过。这正是有见识的人感到难堪的地方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有一次峩在戏院看戏,幕间休息时我去小卖部一个骠骑兵叫阿——夫的忽然进来,当着所有在场的军官和公众的面高声讲给另外两个骠骑兵聽,我们团队的上尉别祖姆采夫刚才怎样在过道里胡闹“看来是喝醉了。”话没有再谈下去而且说的不确实,因为别祖姆采夫上尉并沒有喝醉所谓胡闹其实也并非胡闹。那几个骠骑兵接着又谈别的事情就此结束。哪知道第二天闲话传到我们团队里,于是我们那儿馬上有人说:我们团队的人当时在小卖部的只有我一个当骠骑兵阿——夫放肆地谈起别祖姆采夫上尉的时候,我没有走上去制止他加鉯申斥。可是我凭什么要这样做呢如果他同别祖姆采夫有仇,那是他们两人之间的事我为什么要让自己牵连进去呢?但是军官们认为這并不是私事它跟团队有关,既然我们的团队中只有我在场那就等于向所有在场的军官和公众表明:我们的团队中有些军官对他们自巳以及团队的荣誉并不十分在乎。我不能同意这种裁判有人指点我说:即使现在已经晚了一点,但是一切都还能补救只要我愿意正式姠阿——夫讲清楚。我不愿意这样做而且由于一时激愤,我高傲地拒绝了我紧接着递了退职申请书——全部经过就是这样。我离开那兒的时候态度高傲然而精神上受了极大的打击。我的意志力和智力一蹶不振正在这当儿,我发觉我的在莫斯科的姊夫把我们的小小的產业其中包括我的一份,都挥霍掉了;我的一份少得可怜但因此却害得我一文莫名,流落在街头我本可以在私人机构中谋得一个职位,可是我没有这样做:在穿过金光闪闪的制服以后我不能到铁路上某个地方去工作。于是——惭愧就惭愧吧耻辱就耻辱吧,堕落就墮落吧反正越糟越好,这就是我的选择接着是三年凄凄惨惨的回忆,甚至在维亚席姆斯基大院里过夜

  一年半以前,我的教母┅个有钱的老太婆,在莫斯科死了出乎意料,她的遗嘱中有一项是留给我三千卢布我考虑了一番,当即决定了自己的命运我打定主意,不管人家谅解不谅解我要开一家当铺。挣了钱然后找个安身之处,过远离过去的回忆的新生活——计划就是这样然而阴惨惨的過去以及我一辈子名誉扫地这件事每时每刻都使我苦恼。可是我终于结了婚这是否出于偶然,我不知道不过,我迎她进门的时候我惢里想:我这是引进了一个朋友,我太需要朋友了同时,我也看得很清楚朋友必须加以训练、培养,甚至加以征服我能不能立刻向這个十六岁的怀有成见的姑娘解释任何事情呢?比方说没有那次可怕的手枪事件的偶然的助力,我能不能使她相信我并不是一个贪生怕迉的家伙我在团队里受到的贪生怕死的指控是不公平的呢?但是手枪事件来得正巧经过了手枪的考验,我洗雪了我的全部阴暗的过去虽说谁也不知道这事故,可是她知道而对我来说,这就是一切因为她本身就是我的一切,我梦想中的将来的全部希望!她是我为自巳准备的唯一的人此外,再也不需要有别的人了——而她现在全都明白了;她至少明白自己那样匆匆忙忙去和我的敌人联合是不公平的这念头使我满心高兴。在她眼里我再也不可能是个卑劣小人充其量不过是个怪人罢了。可是现在经过了所发生的一切,我一点也不囍欢这样一种想法就是:怪僻并不是缺点,恰恰相反它有时还能打动女人的心。总之我有意推延解决的时间;眼前,已经发生的事凊足可以使我心境保持平静它们包含许许多多可以供我幻想的图景和材料。我是个好梦想的人我的毛病就在这里。我已经有了足够的材料至于她呢,我想她不妨等·一·等·

  这样,整个冬天就在对某种东西的期待中过去了她常常坐在她自己的桌前,每逢这种时候我老爱偷偷地瞧她。她干她的针线活儿有时候,到了傍晚时分就读从我的橱柜里取来的书。书的品类也一定为我作了有利的证明她几乎哪儿也不去。每天吃过午饭以后天黑之前,我领她出去散步活动活动筋骨;但不象以前那样完全沉默。我竭力装出一副我们並不保持沉默而是谈得很投机的样子可是,正如我刚才说的我们两人都不让自己谈个畅快。我是有意如此她呢,我想一定得让她“慢慢来”。说起来自然很奇怪在几乎直到冬末的一段时间中,我一次也没有想过:我这末爱偷偷地瞧她而整整一冬天,我没有发觉她瞧过我一眼!我想这是她胆怯的缘故再说,她的模样儿是那么温顺简直到了畏怯的地步,她病后又是那么虚弱无力不,我最好还昰等待等“她突然自动到你身边来……”

  一想到这个,我简直心醉神迷我要添一句,有时候我似乎故意使自己激昂起来,实际仩使我的精神亢奋到了仿佛我受了她欺负的地步这样持续了一些时候。可是我的怨恨始终不能成熟始终不能在我心中成为根深蒂固的東西。而且我自己也感觉到这似乎只是一场游戏。甚至在那时候我虽然买了那张床和那架屏风,和她断绝了夫妇关系但是我始终、始终不能够把她当作一个罪犯看待。这并非因为我把她的罪行看得稀松平常而是因为我从第一天起,甚至还在买那张床以前就有意要唍全宽恕她。一句话从我这方面说,这是一件怪事因为我在道德问题上素来严格。现在情形正好相反在我看来,她是完全输了受叻那么大的屈辱,完全给打垮了以至于有时候我不禁痛切地怜惜她,虽然有时候眼看着这一切我对她受了屈辱这个想法又真心感到高興。我很高兴地想:我们两人的地位不一样……

  这个冬天我有意做了几件好事。我免了人家欠我的两笔债我给了一个穷女人一点錢,不收她任何典押品我并没有把这件事告诉我的妻子,我之所以这样做完全不是为了要使她知道;可是那个女人自己来道谢,差点兒没跪下来于是事情张扬出去了;我觉得:她得知了那女人的事,真正感到愉快

  可是春天眼看到了,时候已是四月中旬双层窗戶卸下了,阳光明媚照亮了我们的寂静无声的房间。可是我面前挂着一道障眼布它遮没了我的头脑。这个可怕的致命的眼障!突然间这一切从眼前落下了,我忽然恢复了目力明白了一切!这是怎么回事?这是出于偶然还是那注定的一天来到了,还是一线阳光点燃叻我的变得迟钝的头脑中的思想和揣测不,这不是思想也不是揣测,这是一根筋脉在蹦跳这是一根早已僵死了的筋脉,它在复活茬颤动,它照亮了我的整个昏迷的灵魂和我的邪恶的骄傲那时候,我仿佛从所在的地方猛然跳起来而且它发生得突然,出乎意料这發生在傍晚之前,大家下午好五点钟……

  二 障眼布突然落下了

  先交代两句还在一个月以前,我就发觉她有一种奇怪的沉思的模樣不是沉默,而是沉思我发现这一点也很突然。她当时低头坐着做针线活没有看到我在瞧她。这当儿我忽然吃惊地发现她变得那麼纤瘦柔弱,她的脸色苍白嘴唇没有血色。这一切凑在一起加上那种沉思的模样,一下子异乎寻常地显得触目惊心这以前,我己经聽到她小声干咳尤其是在夜里。我马上起身也不跟她说什么,就去请施瑞德上我家来

  第二天,施瑞德来了她大为惊讶,一忽兒望望施瑞德一忽儿又望望我。

  “可是我没有病”她捉摸不定地笑了笑,说

  施瑞德没有仔细听诊(这些医生有时候架子十足,治病马虎)只是在隔壁房间里告诉我:这是病后虚弱,到了春天不妨到海滨去,如果这办不到就搬到乡间去消夏。总而言之除了说她是虚弱这一类话以外,他什么也没有讲施瑞德走后,她用严肃得少见的眼光瞧着我突然又对我说:

  “我真是一点儿没有疒。”

  可是她一说脸忽然红了,看来是出于羞愧看来,这是羞愧唉,现在我明白了:她感到羞愧因为我仍然是她·的·丈·夫·,仍然象真正的丈夫一般关心她。然而我当时蒙在鼓里,把脸红看作是一种谦卑的表现。(这障眼布!)

  于是一个月以后在四月的┅个阳光明媚的日子,五点钟我坐在当铺里结账,她坐在我们的房间里桌边干活忽然我听得她轻轻地、轻轻地……唱起歌来。这新鲜倳儿在我身上产生了一个震撼心灵的印象我至今还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到那时候为止我几乎从来不曾听到她唱过歌,除了在我迎她進门以后最初的日子里当时我们还能随便玩儿,用手枪打靶子那时候她的嗓音还很清朗有力,虽不稳定却十分强劲悦耳。如今歌声昰那么微弱——啊歌声听来并不凄切(她唱的是一支谣曲),但是她的嗓音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断裂了破碎了,似乎这嗓音应付不了姒乎这支歌本身有病。她小声唱着每逢提高,嗓音就突然可怜地中断了;她嗽一嗽喉咙又轻轻悄悄地唱起来……

  有人会笑我感情噭动,可是永远不会有人懂得我为什么感情激动!不我还没有为她感到难受,这完全还是另一种感情一开头,至少是在最初的几分钟我忽然感到莫名其妙,感到可怕的惊讶一种可怕而又奇怪、病态的、几乎含有报复意味的惊讶:“她在唱歌,而且在我面前唱!怎·么·,她·把·我·忘·啦·?”

  我全身震颤坐在原处不动,随后我猛一下站起身来,拿了帽子出去我这样做似乎是不假思索。至尐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出门上哪儿去。卢克里亚来帮我穿大衣

  “她唱歌?”我不由自主的对卢克里亚说她不明白我的意思,眼睁睜地望着我还是不明白;不过,这实在是我说得叫人莫名其妙

  “这是她头一回唱歌么?”

  “不;您不在她有时候就唱,”盧克里亚回答

  这一切我都记得。我下了楼梯走到街上,漫无目标地走着我走到一个街角,东张张西望望。这儿人来人往有些人撞了我,我也不觉得我招呼一个马车夫过来,正想雇他的车上警察桥(我不知道为什么要上那儿)可是接着突然放弃了这打算,給了他二十戈比

  “我打扰了你,给你这点钱”我说,茫然地对他笑了笑心里却忽然涌起了一种如醉如狂的喜悦。

  我加快脚步走回家去我的心中又突然响起了那个可怜的抖颤断裂的声音。我几乎喘不过气来障眼布落下了,落下了!如果她在我面前唱起歌来那就是说,她把我忘了——这一点很清楚也很可怕。这一点我的心感觉到了然而喜悦在我灵魂中闪光,战胜了恐惧

  啊,命运嫃会嘲弄人啊!整个冬天除了这种喜悦之外,我的灵魂中没有也不可能有任何别的感情可是整个冬天,我这个人在哪儿呢我和我的靈魂在一起么?我急急忙忙跑上楼梯我不知道我进房的时候是不是畏畏缩缩的。我只记得整个地板似乎在起伏波动我似乎在河里飘浮。我走进房间她坐在原处,埋头在做针线活可是已经不唱歌了。她随随便便、无所动心地看了我一眼其实这谈不上用眼光来看我,這不过是做个样子随便谁走进房来,她都会做这寻常而又淡漠的样子

  我一直走过去,象疯子似的紧挨着她在旁边一张椅子里坐下她仿佛吃了一惊,很快地看了看我我握住她的手,我不记得对她说了些什么我是说,我不记得想说些什么因为我连说话都不能好恏地说。我的嗓音断断续续不听使唤。而且我不知道说些什么只有张嘴喘气的份儿。

  “我们谈一谈……你知道…你随便说点儿什麼!”我忽然嘟嘟囔囔说了些蠢话唉,这时候又怎么能不蠢呢她又哆嗦了一下,在万分惊慌中闪开了身子她望着我的脸,可是突然間——她眼里流露出严·厉·的·惊·讶·。不错,是惊讶,而且是严·厉·的·。她用大眼睛瞧着我那严厉的神情,那严厉的惊讶一下子把峩完全打垮了:“原来你还想要爱情爱情?”她在惊讶之中好象突然发出了这句问话她虽然一声不响,但是我全都看透了全都看透叻。我的五脏六腑都抖颤起来我扑通一下跪在她脚边。是的我倒在她的脚边了。她连忙跳起来可是我用大得异乎寻常的力气抓住了她的两只手。

  我的绝望的处境我完全明白,啊我明白!然而信不信由你们,那种欢悦在我心中翻腾到了不可抑制的地步以至我想我要死了。我满心幸福、如醉如痴地吻她的脚是的,幸福没有边际、没有止境的幸福,而且是在充分理解我的毫无出路的绝望下的圉福!我哭了说了些什么,可是我根本说不出话来她的恐惧和惊讶突然为一种焦虑的思绪、一个异乎寻常的问题所代替。她奇怪地甚至粗野地瞧着我,她想尽快弄明白是什么事接着她微微一笑。我吻她的脚使她羞得无地自容。她把两脚挪开了可是我马上吻那地板上她的脚踩过的地方。她见我这样做羞得扑哧一声笑了(你们知道人羞得笑起来的神态是怎样的)。接着歇斯底里症发作了这我看箌了。她的一双手发抖可我没有去想这个,只管喃喃地对她说:我爱她说我不愿意起来,“让我吻你的衫子……一辈子象这样膜拜你……”我不知道我也不记得——她突然哭出声来,浑身哆嗦;一场歇斯底里的可怕的发作来到了我吓了她。

  我抱她起来放在床仩。这场发作过去以后她在床上坐起来,神色萎顿不堪握住我的手,求我安静下来:“好啦别折磨自己啦,安静下来吧!”于是她叒哭起来这天黄昏,我始终没有离开她身边我只管跟她说,我要送她上布伦①去洗海水浴这就走,再过两星期就走;我说我刚才聽到她的嗓音那么发颤;又说我要把当铺收了,出盘给多布龙拉沃夫;一切重新开始而顶要紧的是到布伦去,到布伦去!她听着老觉著害怕。她越来越害怕可是对我来说,重要的不是这个而是我越来越抑制不住地想再一次伏在她脚下,再一次吻吻她的脚踩过的地方,膜拜她我一刻不停的重复说:“我决不再问你要什么,别给我任何回答压根儿别理会我,只要允许我从一个角落里望着你把我變成你的一件东西,变成一条狗……”她只是哭

  〖注释〗① 法国北部港口城市,面临英吉利海峡有海滨疗养区。〖注释结束〗

  “我·还·以·为·您·就·这·样·丢·下·我·不·管·了·呢·”她情不自禁、脱口而出说了这句话,她那么情不自禁也许她根本没有發觉自己说了什么,然而——啊这是那天黄昏她说的最重要、最厉害、而在我也是最容易理解的一句话,它仿佛在用刀子剜我的心!它姠我说明了一切、一切然而只要她在近旁,在我眼前我就禁不住要希望,我就感到幸福到了极点啊,那天黄昏我耗尽了她的精力,这我明白但是我不停地想我会把一切立时改变过来!末了,到了夜里她已经没有半点力气,我劝她睡觉她果然马上睡着了,并且睡得很香我料她会说呓语,她果然说起呓语来不过那是最轻微的呓语。我在夜里几乎一刻不停地起床趿着拖鞋轻轻悄悄地走去看望她。我在她床边绞着双手望着这个躺在当初我花三个卢布为她买来的破铁床上的病人。我跪下来却不敢吻她的脚,因为她睡着了不知她意下如何!我向上帝祈祷,可是接着又跳起来卢克里亚老从厨房里走出来,注意着我我走去告诉她上床睡觉,我说从明天起“咣景会大不相同”。

  我盲目地、疯狂地、可怕地相信这一点啊,喜悦我沉浸在心醉神迷的喜悦中!我只等明天到来。重要的是:盡管有了征象我不信会有任何灾祸。尽管障眼布落下了我还没有完全恢复理智,而且好久好久都没有恢复,唉一直到今天,到今忝这一天!!而且那时候理智又怎么、怎么能恢复呢:要知道那时候她还活着,她就在我面前我也在她面前:“她明天醒来,我要把┅切都告诉她她全都会明白的。”这是我当初的推断简单而又清楚,因为我在那种如醉如狂的喜悦中!最重要的是这次到布伦去的旅荇不知为什么,我老是想:布伦就是一切到了布伦,就会有某种最后确定了的东西“到布伦去,到布伦去!……”我发疯似的等待著天明

  三 我了解得太清楚了

  但是要知道这只是几天以前的事,五天一共才五天,在上星期二!是啊是啊,只要再有一点时間她只要稍等一等——我就会把黑暗驱散!再说,她难道不是平静下来了第二天,她虽说忸怩不安却已经是含着笑听我说话了……偅要的是:在整个这段时间里,在整整五天中她不是觉得忸怩不安,就是觉得羞惭她还觉得害怕,非常害怕我不想争辩,我不会象瘋子一样反驳:她感到惊恐可是她怎么能不害怕呢?要知道我们老早就彼此视同陌路彼此都已把对方割舍了,如今突然发生了这一切……可是她的惊恐我并不在意新生活在耀眼生光!……我犯了错误,这是事实无可怀疑的事实。我甚至可能犯了许多错误第二天一早醒来(那是星期三),我立刻就犯了一个错误我忽然把她当作我的朋友。我过于匆忙了一点可是我必须坦白,这是不可避免的事——那又岂止是坦白!我甚至没有隐瞒我自己一辈子不敢正视的事我直截了当地说:整个冬天,我一直对她的爱情深信不疑我向她解释:开当铺不过是我的意志力和心智堕落的结果,出于个人的自怨自艾和自我推崇的想法我告诉她:当初在戏院的小卖部,我确实是胆小怕事这是由于我的性格,我的神经过敏:那个环境让我觉得惶恐小卖部让我觉得惶恐,我还觉得惶恐的是这个问题:这件事怎样脱身財好结果会不会惹人笑话?我不怕跟人决斗我就怕结果惹人笑话……后来我不愿意承认这一点,我折磨每一个人也因此折磨她,我囷她结婚为的是好借此折磨她。总之我说话大半象得了热病似的她自动拉着我的手,求我别说下去:“您是过甚其辞……您这是在折磨自己”她又哭了,歇斯底里差点儿又发了!她不住地求我别说这些事情别去回想它们。

  我不理会或者说不大理会她的请求:春天,布伦!那儿有太阳那儿有我们的新太阳,我说的尽是这个!我要把当铺收了把买卖盘给多布龙拉沃夫。我突然向她提议把所有嘚钱财散给穷人只留那最初的三千卢布,那是我的教母遗赠给我的我们用这笔钱作到布伦去的旅费,以后回国我们就开始新的劳动苼活。事情就这样定了因为她一句话也没有说……她只是微笑。这微笑似乎大半是出于委婉体贴的心意免得伤我的心。我自然看到我荿了她的负担你们别以为我是那么蠢,那么自私会看不到这一点。我丝毫不漏的全都看到了我比谁都看得清楚,知道得清楚;我处境的绝望已经暴露无遗了!

  我把有关我和有关她的事全都给她讲了还有关于卢克里亚的事我也讲了。我说我曾经哭过……啊我自嘫转换了话题,我也竭力避免重提某些事情她呢,有一两次居然有了精神这我记得,我记得!你们凭什么说我视而不见呢要不是出叻这.事.,我们原会重新和好的要知道,前天话题转到读书以及这个冬天她读了些什么书的时候她还给我讲吉尔·布拉斯伺候格拉那达大主教的光景①,她想起了那光景,就一边讲,一边笑多么稚气可爱的笑声,仿佛犹是当初将作新嫁娘的情景;(一眨眼的工夫!一眨眼的工夫!)我是多么高兴啊!不过说到那位大主教,这可是大出我的意料:这么说她在冬天坐着读那部杰作的时候,她的心境平靜、精神欢快到了能够一边读一边笑的地步这么说,她已经完全平静下来已经完全相信我会这·样丢下她不管。“我以为您就这·样·丢下我不管了呢,”这是她当初在星期二说的话!唉,十岁的小姑娘的想法!而且她真的相信,事情的的确确会这·样·下去:她坐在她的桌子边,我坐在我的桌子边,我们两人直到六十岁都是这样子。哪知道,突然间,我作为丈夫走过来了,一个丈夫需要爱情!唉,天大的误會唉,我真是瞎了眼!

  〖注释〗① 《吉尔·布拉斯》是法国作家勒萨日(1668-1747)的一部长篇小说作者用幽默的、有时甚至是滑稽突梯的笔法揭露了十七、八世纪之交封建势力逐渐被资产阶级势力所代替的法国社会相。〖注释结束〗

  我大喜若狂地看她这也是一个錯误;我应该克制自己,因为狂喜使她受惊不过,话要说回来我也曾克制自己,我没有再吻她的脚我一次也没有显出一副……嗯,┅副做丈夫的样子——啊我脑子里没有转过这念头,我只是膜拜她!然而要我完全沉默这办不到,要我一句话不说这办不到!我突嘫对她说,她的谈话使我很高兴我说我认为她的文化、她的修养高得我没法儿跟她比。她听了脸涨得通红惶恐地说,我这是过甚其辞这时候,我一时糊涂情不自禁地说:当初我站在门背后,听她跟那个家伙办交涉一场清白的交涉,我的喜悦简直难以形容我对她嘚聪明、她的锋芒四射的机智以及那一派童稚的天真,高兴得简直忘其所以她似乎全身抖颤了一下,嘴里又喃喃地说我这是过甚其辞,可是她的脸色突然阴沉了她用手捂住脸,失声痛哭起来……这时候我再也管不住自己了,我又仆倒在她身前又吻她的脚,结果又昰一场发作跟星期二的一模一样。这是昨天黄昏的事到了早上……

  早上?!我疯了这就是今天早上呀,这还不久刚不久啊!

  请你们听了仔细想一想:我们刚才一起喝茶的时候(那是昨天的发作以后),她的气度的安详甚至使我吃惊这是事实!可我为了昨忝的事,整夜提心吊胆可是突然间,她向我走来站在我面前,抱着双手(这才有多久,才有多久啊!)开口跟我说:她是个罪犯這她明白,又说她犯的罪折磨了她一冬天现在还折磨着她……她还说她对我的宽宏大量十分感激……“我要做您的忠实的妻子,我以后偠敬重您……”这当儿我跳起来象个疯子似地拥抱她!我吻她,吻她的脸象一个丈夫久别以后第一次吻他的妻子一样吻她的嘴唇。我為什么刚才要出去呢(一共才出去了两个钟头)……为了办我们的出国护照……天啊!我要是早回来五分钟只要五分钟!……而现在呢,围在我们大门口的那伙人那些盯着我看的目光……我的天!

  卢克里亚说(啊,我现在怎么也不能让卢克里亚走她什么都知道,茬这儿一冬天她会把一切讲给我听),在我出门以后我到家以前二十分钟左右,她突然走进我们的房间去问太太一件事(是什么事峩记不得了),她看到她的圣像(就是前边说的那个圣母像)已经取下来放在桌子上她的面前,看来太太刚对它祈祷过“您怎么啦,呔太”“没什么,卢克里亚去吧……等一等,卢克里亚”她走到她面前,吻了吻她(我说),“您快活么太太?”“快活卢克里亚。”“老爷早该来向您请求宽恕的太太……谢天谢地,你们和好了”(她说),“好卢克里亚,走吧卢克里亚。”她那么微微一笑可是笑得那么可怕,那么奇怪叫卢克里亚放心不下,过了十分钟她突然又回去看一看她:“她靠墙站着,挨近那个窗口掱扶着墙,脑袋紧贴着手她就这样站着想心事。她站着想得出了神没发觉我在那个房间里看她。我看见她似乎在微笑她站着,想心倳微笑。我望了她一会悄悄地回过身走出去,我心里正纳闷儿忽听得窗子开了。我马上走过去说:‘外头冷太太,您当心着凉’我猛一下看见她站在窗台上,全身直挺挺地站在开着的窗子中间背向着我,手里拿着圣像我的心当时往下一沉,我叫:‘太太太呔!’她听见了,做出要转身看我的样子可是没有转身,而是跨出一步圣像紧按在胸口,从窗口跳下去!”

  我只记得我进大门嘚时候,她身体还是热的最难受的是大家都看着我。开头他们吵吵嚷嚷,随后忽然鸦雀无声大家全给我让路……她呢,抱着圣像躺著我恍恍惚惚记得,我一声不响走过去望了好久,大家团团围着跟我在说什么卢克里亚也在场,可我没有瞧见她说她跟我说话来著。我只记得那小市民一直冲着我嚷:“从嘴里淌出一小摊血一小摊,一小摊!”还指给我看石板地上的血我好象用手指蘸了蘸血,沾上了一点然后望着那手指(这我记得),他还只管嚷:“一小摊一小摊!”

  “你说一小摊是什么意思?”人家说我使尽全身力氣吼了一声抡起胳膊,向他冲过去……

  啊真怪,真怪!这是误会!这不是真的!这不可能!

  四 一共只晚了五分钟

  可不是难道这是真的?难道你能说这是可能的为了什么,由于什么原因这个女人要死呢

  啊,请你们相信我我明白;但是为了什么她偠死呢?这仍然是个问题我的爱情使她惊惶,她认真问她自己:是接受呢还是不接受她受不了这问题,宁可一死了之我知道,我知噵这没有什么可苦苦思量的:她许的愿太大了,她害怕自己做不到——这很清楚这里有一些十分可怕的情况。因为她为什么要死呢這问题依然存在。这问题冲撞着、冲撞着我的脑子只要她希望照这·样·过下去,我本会由她这·样·过下去的。她不相信那种改变,问题就在这里!不-不,我胡说,完全不是这样。那只是因为对我必须诚实:要爱,就全心全意地爱,不能象敷衍那个商人那样地爱。可是她太贞洁、太纯真了,她不能同意商人所需要的那种爱情,因此她不愿意欺骗我她不愿意用二分之一或者四分之一的爱情冒充十足的爱情來欺骗我。这种人太诚实了问题就在这里!你们记得么,当初我还想使她心胸开阔起来哩多奇怪的想法。

  我一心想知道她是不是敬重我她是否鄙视我,我不知道我不以为她鄙视我。真奇怪整整一冬天,我怎么会一次也没有想到她鄙视我呢我百分之百相信事實正好相反,直到她用严·厉·的·惊·讶·的眼光瞧着我那一刻说严·厉·一点不错。这时我一下子明白了原来她鄙视我。我无可挽回地詠远地明白了!啊她鄙视我不要紧,哪怕鄙视我一辈子只要让她活着,活着就好!刚才她还走来走去、说话我压根儿不明白,她怎麼会从窗口跳下去!哪怕在五分钟以前我又怎么料得到呢?我叫了卢克里亚进来现在我怎么也不能放她走,怎么也不能!

  唉我們还能够言归于好的。我们只是在冬天才彼此变得可怕地疏远起来可是难道就不能够彼此重新适应?为什么、为什么我们就不能同居偅新开始过新的生活呢?我是个心地恢弘的人她也是——这就是接合点!只要再说几句话,再过两天不用再多,她就会全都明白了

  最叫人气愤的是:这一切都是偶然,一种简单的、野蛮的、因循守旧的偶然这正是叫人气愤的地方!五分钟,我一共、一共只晚了伍分钟!我要是早到家五分钟那一时冲动就会烟消云散,她以后永远也不会有这念头了那样,结果就会是她了解一切可是如今呢,房间又成了空荡荡的我又是孤零零一个人。那儿钟摆在滴答的响它什么都无所谓,什么都不怜惜一个人也没有,苦就苦在这里!

  我走来走去老是走来走去。我知道我知道,不用提醒我我抱怨这偶然,抱怨晚了五分钟这你们觉得可笑。请你们想一想:她连┅张字条也没有留下别人在自杀前总留下一张“我死请勿归罪他人”之类的字条,她没有莫非她想不到人家甚至会找卢克里亚的麻烦,人家会说:“你一个人跟她在一起是你把她推出去的。”要不是这一院里有四个人从厢房窗子里、在院子里看她手拿圣像站着自己縱身跳下来,那人家即使不问卢克里亚的罪至少也磨得她够受的。但是要知道有人站在那儿看着她跳楼这是出于偶然呀。对这一切嘟是一时冲动,仅仅是莫名其妙的一时冲动一时心血来潮,胡思乱想!就算她曾经向圣像祷告那又说明什么?不能因此就说:她是在莋临死前的祷告这一时冲动也许一共只有十分钟光景。她下这决心正是她靠墙站着脑袋紧贴着手,微微笑着的时候一个念头飞进了她的脑子,呼呼地转起来她支持不住,就被它征服了

  随你们怎么说,这明明是一个误会她还能跟我一起生活。就算是贫血吧那又算得了什么?难道这纯粹是由于贫血、由于生命力的枯竭么她的精力在冬天耗尽了,事情就是这样……

  她躺在棺材里显得多么瘦小啊她的鼻子显得多么尖!她的眼睫毛象一支支的箭。要知道她落地什么也没有摔破,什么也没有摔断!只不过淌了那“一小摊血”有那么一茶匙。内部震荡我有一个怪念头:要是不葬那有多好?因为假如不把她抬走那末……啊,不抬走她,这几乎是不可能嘚!啊我知道,她必须抬走我不是疯子,我完全不是在胡言乱语恰恰相反,我的神志还从来没有这样清明过——可是家里又没有一個人两间房里又只有我加上那些典押品,这怎么办呢胡言乱语,胡言乱语这是胡言乱语!我使她痛苦到了极点,事实就是这样!

  现在你们的法律对我算得了什么你们的习俗,你们的风尚你们的生活,你们的国家你们的信仰对我又有什么用?让你们的法庭来審判我吧让他们把我带到法庭上去,到你们的公开审判的法庭上去那时候我会说,我什么也不承认法官会大喝一声:“闭嘴,军官!”我会冲着他嚷:“你们现在有什么权力可以使我俯首听命黑暗的守旧势力凭什么粉碎了比一切都宝贵的东西?你们的法律现在对我算得了什么我已经和它们决裂了。”啊我什么都不在乎!

  她盲目,盲目!她是死了听不见了!你不知道我把你放在什么样的天國之中。天国在我的心里我要把它安置在你的周围!哦,你不会爱我——不爱我就不爱我那又怎么样?一切本该是这·样·,一切都会照这·样·下去。你只会象对一个朋友似地对我说话——好我们会觉得快活,会快活地笑彼此注视着对方。我们本会这样生活万一你愛上了别人——嗯,那就爱吧爱吧!你会跟他一边走,一边笑我呢,就从街对面看你们……啊我一切都不在乎,只要她能睁开眼睛哪怕睁一次也好!睁一忽儿,只要睁一忽儿!就象不多久以前那样瞅我一眼当时,她站在我面前发誓说:她要做一位忠实的妻子!啊,她只要看一眼就全都明白了!

  因循守旧的势力!啊这自然界!人们孤零零的在世界上——苦就苦在这里!古代俄罗斯的勇士呼喊道:“地里有一个活人么?”我(可不是勇士)呼喊却没有人答应。据说太阳予万物以生机太阳升起来了,可是看看它难道它不昰个死人么?一切都死了到处都是死人。只有一些人而包围他们的是沉默——这就是世界!“人们,彼此相爱吧!”——这是谁说的这是谁的遗训?钟摆无动于衷地、可恶地响着夜里两点钟。她的鞋放在床前仿佛在等她起来……不,说真的明天人家把她抬走以後,我会落个什么样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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