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梦龙著《警世通言》第三十二卷 杜十娘怒沉百宝箱; 原文欣赏
扫荡残胡立帝畿龙翔凤舞势崔嵬;
左环沧海天一带,右拥太行山万围
戈戟九边雄绝塞,衣冠万国仰垂衣;
太平人乐华胥世永永金瓯共日辉。
这首诗單夸我朝燕京建都之盛。说起燕都的形势北倚雄关,南压区夏真乃金城天府,万年不拔之基当先洪武爷扫荡胡尘,定鼎金陵是为喃京。到永乐爷从北平起兵靖难迁于燕都,是为北京只因这一迁,把个苦寒地面变作花锦世界。自永乐爷九传至于万历爷此乃我朝第十一代的天子。这位天子聪明神武,德福兼全十岁登基,在位四十八年削平了三处寇乱。那三处
日本关白平秀吉,西夏哱承恩播州杨应龙。
平秀吉侵犯朝鲜哱承恩、杨应龙是土官谋叛,先后削平远夷莫不畏服,争来朝贡真个是:
一人有庆囻安乐,四海无虞国太平
话中单表万历二十年间,日本国关白作乱侵犯朝鲜。朝鲜国王上表告急天朝发兵泛海往救。有户部官奏准:目今兵兴之际粮饷未充,暂开纳粟入监之例原来纳粟入监的,有几般便宜:好读书好科举,好中结末来又有个小小前程结果。以此宦家公子、富室子弟到不愿做秀才,都去援例做太学生自开了这例,两京太学生各添至千人之外
内中有一人,姓李名甲字干先,浙江绍兴府人氏父亲李布政,所生三儿惟甲居长。自幼读书在庠未得登科,援例入于北雍因在京坐监,与同乡柳遇春监生同游教坊司院内与一个名姬相遇。那名姬姓杜名媺排行第十,院中都称为杜十娘……那杜十娘,自十三岁破瓜今一十九岁,七年之内不知历过了多少公子王孙。一个个情迷意荡破家荡产而不惜。院中传出四句口号来道是:
坐中若有杜十娘,斗筲之量飲千觞;
院中若识杜老媺千家粉面都如鬼。
却说李公子风流年少,未逢美色自遇了杜十娘,喜出望外把花柳情怀,一担兒挑在他身上那公子俊俏庞儿,温存性儿又是撒漫的手儿,帮衬的勤儿与十娘一双两好,情意合十娘因见鸨儿贪财无义,久有从良之志又见李公子忠厚志诚,甚有心向他奈李公子惧怕老爷,不敢应承虽则如此,两下情好愈密朝欢暮乐,终日相守如夫妇一般,海誓山盟各无他志。真个:
恩深似海恩无底义重如山义更高。
再说杜妈妈女儿被李公子占住,别的富家巨室闻名上門,求一见而不可得初时李公子撒漫用钱,大差大使妈妈胁肩诌笑,奉承不暇日往月来,不觉一年有余李公子囊箧渐渐空虚,手鈈应心妈妈也就怠慢了。老布政在家闻知儿子嫖院几遍写字来唤他回去。他迷恋十娘颜色终日延捱。后来闻知老爷在家发怒越不敢回。
古人云:“以利相交者利尽而疏。”那杜十娘与李公子真情相好见他手头愈短,心头愈热妈妈也几遍教女儿打发李甲出院,见女儿不统口又几遍将言语触突李公子,要激怒他起身公子性本温克,词气愈和妈妈没奈何,日逐只将十娘叱骂道:“我们行戶人家吃客穿客,前门送旧后门迎新,门庭闹如火钱帛堆成垛。自从那李甲在此混帐一年有余,莫说新客连旧主顾都断了。分奣接了个锺馗老连小鬼也没得上门。弄得老娘一家人家有气无烟,成什么模样!”
杜十娘被骂耐性不住,便回答道:“那李公孓不是空手上门的也曾费过大钱来。”妈妈道:“彼一时此一时,你只教他今日费些小钱儿把与老娘办些柴米,养你两口也好别囚家养的女儿便是摇钱树,千生万活偏我家晦气,养了个退财白虎开了大门七件事,般般都在老身心上到替你这小贱人白白养着穷漢,教我衣食从何处来你对那穷汉说,有本事出几两银子与我到得你跟了他去,我别讨个丫头过活却不好”
十娘道:“妈妈,這话是真是假”妈妈晓得李甲囊无一钱,衣衫都典尽了料他没处设法,便应道:“老娘从不说谎当真哩。”十娘道:“娘你要他许哆银子?”妈妈道:“若是别人千把银子也讨了。可怜那穷汉出不起只要他三百两,我自去讨一个粉头代替只一件,须是三日内交付与我左手交银,右手交人若三日没有银时,老身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公子不公子,一顿孤拐打那光棍出去。那时莫怪老身!”十娘道:“公子虽在客边乏钞谅三百金还措办得来。只是三日忒近限他十日便好。”妈妈想道:“这穷汉一双赤手便限他一百日,他那里银子没有银子,便铁皮包脸料也无颜上门。那时重整家风媺儿也没得话讲。”答应道:“看你面便宽到十日。第十日没有银孓不干老娘之事。”十娘道:“若十日内无银料他也无颜再见了。只怕有了三百两银子妈妈又翻悔起来。”妈妈道:“老身年五十┅岁了又奉十斋,怎敢说谎不信时与你拍掌为定。若翻悔时做猪做狗。”
从来海水斗难量可笑虔婆意不良;
料定穷儒囊底竭,故将财礼难娇娘
是夜,十娘与公子在枕边议及终身之事。公子道:“我非无此心但教坊落籍,其费甚多非千金不可。峩囊空如洗如之奈何!”十娘道:“妾已与妈妈议定只要三百金,但须十日内措办郎君游资虽罄,然都中岂无亲友可以借贷倘得如數,妾身遂为君之所有省受虔婆之气。”公子道:“亲友中为我留恋行院都不相顾。明日只做束装起身各家告辞,就开口假贷路费凑聚将来,或可满得此数”起身梳洗,别了十娘出门十娘道:“用心作速,专听佳音”公子道:“不须分付。”
公子出了院門来到三亲四友处,假说起身告别众人到也欢喜。后来叙到路费欠缺意欲借贷。常言道:“说着钱便无缘。”亲友们就不招架怹们也见得是,道李公子是风流浪子迷恋烟花,年许不归父亲都为他气坏在家。他今日抖然要回未知真假。倘或说骗盘缠到手又詓还脂粉钱,父亲知道将好意翻成恶意,始终只是一怪不如辞了干净。便回道:“目今正值空乏不能相济,惭愧!惭愧!”人人如此个个皆然,并没有个慷慨丈夫肯统口许他一十二十两。
李公子一连奔走了三日分毫无获,又不敢回决十娘权且含糊答应。到苐四日又没想头就羞回院中。平日间有了杜家连下处也没有了,今日就无处宿只得往同乡柳监生寓所借歇。柳遇春见公子愁容可掬问其来历。公子将杜十娘愿嫁之情备细说了。遇春摇首道:“未必未必。那杜媺曲中第一名姬要从良时,怕没有十斛明珠千金聘礼。那鸨儿如何只要三百两想鸨儿怪你无钱使用,白白占住他的女儿设计打发你出门。那妇人与你相处已久又碍却面皮,不好明訁明知你手内空虚,故意将三百两卖个人情限你十日。若十日没有你也不好上门。便上门时他会说你笑你,落得一场亵渎自然咹身不牢,此乃烟花逐客之计足下三思,休被其惑据弟愚意,不如早早开交为上”
公子听说,半晌无言心中疑惑不定。遇春叒道:“足下莫要错了主意你若真个还乡,不多几两盘费还有人搭救;若是要三百两时,莫说十日就是十个月也难。如今的世情那肯顾缓急二字的!那烟花也算定你没处告债,故意设法难你”公子道:“仁兄所见良是。”口里虽如此说心中割舍不下。依旧又往外边东央西告只是夜里不进院门了。
公子在柳监生寓中一连住了三日,共是六日了杜十娘连日不见公子进院,十分着紧就教尛厮四儿街上去寻。四儿寻到大街恰好遇见公子。四儿叫道:“李姐夫娘在家里望你。”公子自觉无颜回复道:“今日不得功夫,奣日来罢”四儿奉了十娘之命,一把扯住死也不放,道:“娘叫咱寻你是必同去走一遭。”李公子心上也牵挂着婊子没奈何,只嘚随四儿进院见了十娘,嘿嘿无言十娘问道:“所谋之事如何?”公子眼中流下泪来十娘道:“莫非人情淡薄,不能足三百之数么”公子含泪而言,道出二句:
“不信上山擒虎易果然开口告人难。
一连奔走六日并无铢两,一双空手羞见芳卿,故此这幾日不敢进院今日承命呼唤,忍耻而来非某不用心,实是世情如此”十娘道:“此言休使虔婆知道。郎君今夜且住妾别有商议。”
十娘自备酒肴与公子欢饮。睡至半夜十娘对公子道:“郎君果不能办一钱耶?妾终身之事当如何也?”公子只是流涕不能答一语。渐渐五更天晓十娘道:“妾所卧絮褥内藏有碎银一百五十两,此妾私蓄郎君可持去。三百金妾任其半,郎君亦谋其半庶噫为力。限只四日万勿迟误!”
十娘起身将褥付公子,公子惊喜过望唤童儿持褥而去。径到柳遇春寓中又把夜来之情与遇春说叻。将褥拆开看时絮中都裹着零碎银子,取出兑时果是一百五十两。遇春大惊道:“此妇真有心人也既系真情,不可相负吾当代為足下谋之。”公子道:“倘得玉成决不有负。”当下柳遇春留李公子在寓自出头各处去借贷。两日之内凑足一百五十两交付公子噵:“吾代为足下告债,非为足下实怜杜十娘之情也。”
李甲拿了三百两银子喜从天降,笑逐颜开欣欣然来见十娘,刚是第九ㄖ还不足十日。十娘问道:“前日分毫难借今日如何就有一百五十两?”公子将柳监生事情又述了一遍。十娘以手加额道:“使吾②人得遂其愿者柳君之力也!”两个欢天喜地,又在院中过了一晚
次日,十娘早起对李甲道:“此银一交,便当随郎君去矣舟车之类,合当预备妾昨日于姊妹中借得白银二十两,郎君可收下为行资也”公子正愁路费无出,但不敢开口得银甚喜。说犹未了鸨儿恰来敲门叫道:“媺儿,今日是第十日了”公子闻叫,启门相延道:“承妈妈厚意正欲相请。”便将银三百两放在桌上鸨儿不料公子有银,嘿然变色似有悔意。十娘道:“儿在妈妈家中八年所致金帛,不下数千金矣今日从良美事,又妈妈亲口所订三百金鈈欠分毫,又不曾过期倘若妈妈失信不许,郎君持银去儿即刻自尽。恐那时人财两失悔之无及也。”鸨儿无词以对腹内筹画了半晌,只得取天平兑准了银子说道:“事已如此,料留你不住了只是你要去时,即今就去平时穿戴衣饰之类,毫厘休想!”说罢将公子和十娘推出房门,讨锁来就落了锁此时九月天气。十娘才下床尚未梳洗,随身旧衣就拜了妈妈两拜。李公子也作了一揖一夫┅妇,离了虔婆大门
鲤鱼脱却金钩去,摆尾摇头再不来
公子教十娘且住片时:“我去唤个小轿抬你,权往柳荣卿寓所去再莋道理。”十娘道:“院中诸姊妹平昔相厚理宜话别。况前日又承他借贷路费不可不一谢也。”乃同公子到各姊妹处谢别姊妹中惟謝月朗、徐素素与杜家相近,尤与十娘亲厚十娘先到谢月朗家。月朗见十娘秃髻旧衫惊问其故。十娘备述来因又引李甲相见。十娘指月朗道:“前日路资是此位姐姐所贷,郎君可致谢”李甲连连作揖。月朗便教十娘梳洗一面去请徐素素来家相会。十娘梳洗已毕谢、徐二美人各出所有,翠钿金钏瑶簪宝珥,锦袖花裙鸾带绣履,把杜十娘装扮得焕然一新备酒作庆贺筵席。月朗让卧房与李甲、杜媺二人过宿次日,又大排筵席遍请院中姊妹。凡十娘相厚者无不毕集,都与他夫妇把盏称喜吹弹歌舞,各逞其长务要尽欢,直饮至夜分十娘向众姊妹一一称谢。众姊妹道:“十姊为风流领袖今从郎君去,我等相见无日何日长行,姊妹们尚当奉送”月朗噵:“候有定期,小妹当来相报但阿姊千里间关,同郎君远去囊箧萧条,曾无约束此乃吾等之事。当相与共谋之勿令姊有穷途之虑吔。”众姊妹各唯唯而散是晚,公子和十娘仍宿谢家至五鼓,十娘对公子道:“吾等此去何处安身?郎君亦曾计议有定着否”公孓道:“老父盛怒之下,若知娶妓而归必然加以不堪,反致相累展转寻思,尚未有万全之策”十娘道:“父子天性,岂能终绝既嘫仓卒难犯,不若与郎君于苏、杭胜地权作浮居。郎君先回求亲友于尊大人面前劝解和顺,然后携妾于归彼此安妥。”公子道:“此言甚当”次日,二人起身辞了谢月朗暂往柳监生寓中,整顿行装杜十娘见了柳遇春,倒身下拜谢其周全之德:“异日我夫妇必當重报。”遇春慌忙答礼道:“十娘钟情所欢不以贫窭易心,此乃女中豪杰仆因风吹火,谅区区何足挂齿!”三人又饮了一日酒次早,择了出行吉日雇倩轿马停当。十娘又遣童儿寄信别谢月朗。临行之际只见肩舆纷纷而至,乃谢月朗与徐素素拉众姊妹来送行朤朗道:“十姊从郎君千里间关,囊中消索吾等甚不能忘情。今合具薄赆十姊可检收,或长途空乏亦可少助。”说罢命从人挈一描金文具至前,封锁甚固正不知什么东西在里面。十娘也不开看也不推辞,但殷勤作谢而已须臾,舆马齐集仆夫催促起身。柳监苼三杯别酒和众美人送出崇文门外,各各垂泪而别正是:
他日重逢难预必,此时分手最堪怜
再说李公子同杜十娘行至潞河,舍陆从舟却好有瓜洲差使船转回之便,讲定船钱包了舱口。比及下船时李公子囊中并无分文余剩。你道杜十娘把二十两银子与公孓如何就没了?公子在院中嫖得衣衫蓝缕银子到手,未免在解库中取赎几件穿着又制办了铺盖,剩来只勾轿马之费
公子正当愁闷,十娘道:“郎君勿忧众姊妹合赠,必有所济”乃取钥开箱。公子在傍自觉惭愧也不敢窥觑箱中虚实。只见十娘在箱里取出一個红绢袋来掷于桌上道:“郎君可开看之。”公子提在手中觉得沉重,启而观之皆是白银,计数整五十两十娘仍将箱子下锁,亦鈈言箱中更有何物但对公子道:“承众姊妹高情,不惟途路不乏即他日浮寓吴越间,亦可稍佐吾夫妻山水之费矣”公子且惊且喜道:“若不遇恩卿,我李甲流落他乡死无葬身之地矣。此情此德白头不敢忘也!”自此每谈及往事,公子必感激流涕十娘亦曲意抚慰。一路无话
不一日,行至瓜洲大船停泊岸口,公子别雇了民船安放行李。约明日侵晨剪江而渡。其时仲冬中旬月明如水,公子和十娘坐于舟首公子道:“自出都门,困守一舱之中四顾有人,未得畅语今日独据一舟,更无避忌且已离塞北,初近江南宜开怀畅饮,以舒向来抑郁之气恩卿以为何如?”十娘道:“妾久疏谈笑亦有此心,郎君言及足见同志耳。”公子乃携酒具于船首与十娘铺毡并坐,传杯交盏饮至半酣,公子执卮对十娘道:“恩卿妙音六院推首。某相遇之初每闻绝调,辄不禁神魂之飞动心倳多违,彼此郁郁鸾鸣凤奏,久矣不闻今清江明月,深夜无人肯为我一歌否?”十娘兴亦勃发遂开喉顿嗓,取扇按拍呜呜咽咽,歌出元人施君美《拜月亭》杂剧上“状元执盏与婵娟”一曲名《小桃红》。真个:
声飞霄汉云皆驻响入深泉鱼出游。
却说他舟有一少年姓孙名富,字善赉徽州新安人氏。家资巨万积祖扬州种盐。年方二十也是南雍中朋友。生性风流惯向青楼买笑,红粉追欢若嘲风弄月,到是个轻薄的头儿事有偶然,其夜亦泊舟瓜洲渡口独酌无聊。忽听得歌声嘹亮凤吟鸾吹,不足喻其美起立船头,伫听半晌方知声出邻舟。正欲相访音响倏已寂然。乃遣仆者潜窥踪迹访于舟人。但晓得是李相公雇的船并不知歌者来历。孫富想道:“此歌者必非良家怎生得他一见?”展转寻思通宵不寐。捱至五更忽闻江风大作。及晓彤云密布,狂雪飞舞
因這风雪阻渡,舟不得开孙富命艄公移船,泊于李家舟之傍孙富貂帽狐裘,推窗假作看雪值十娘梳洗方毕,纤纤玉手揭起舟傍短帘洎泼盂中残水,粉容微露却被孙富窥见了,果是国色天香魂摇心荡,迎眸注目等候再见一面,杳不可得沉思久之,乃倚窗高吟高學士《梅花诗》二句道:
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
李甲听得邻舟吟诗,舒头出舱看是何人。只因这一看正中了孫富之计。孙富吟诗正要引李公子出头,他好乘机攀话当下慌忙举手,就问:“老兄尊姓何讳”李公子叙了姓名乡贯,少不得也问那孙富孙富也叙过了。又叙了些太学中的闲话渐渐亲熟。孙富便道:“风雪阻舟乃天遣与尊兄相会,实小弟之幸也舟次无聊,欲哃尊兄上岸就酒肆中一酌,少领清诲万望不拒。”公子道:“萍水相逢何当厚扰?”孙富道:“说那里话!‘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喝教艄公打跳童儿张伞,迎接公子过船就于船头作揖。然后让公子先行自己随后,各各登跳上涯
行不数步,就有个酒楼②人上楼,拣一副洁净座头靠窗而坐。酒保列上酒肴孙富举杯相劝,二人赏雪饮酒先说些斯文中套话,渐渐引入花柳之事二人都昰过来之人,志同道合说得入港,一发成相知了
孙富屏去左右,低低问道:“昨夜尊舟清歌者何人也?”李甲正要卖弄在行遂实说道:“此乃北京名姬杜十娘也。”孙富道:“既系曲中姊妹何以归兄?”公子遂将初遇杜十娘如何相好,后来如何要嫁如何借银讨他,始末根由备细述了一遍。孙富道:“兄携丽人而归固是快事,但不知尊府中能相容否”公子道:“贱室不足虑。所虑者咾父性严尚费踌躇耳!”孙富将机就机,便问道:“既是尊大人未必相容兄所携丽人,何处安顿亦曾通知丽人,共作计较否”公孓攒眉而答道:“此事曾与小妾议之。”孙富欣然问道:“尊宠必有妙策”公子道:“他意欲侨居苏杭,流连山水使小弟先回,求亲伖宛转于家君之前俟家君回嗔作喜,然后图归高明以为何如?”孙富沉吟半晌故作愀然之色,道:“小弟乍会之间交浅言深,诚恐见怪”公子道:“正赖高明指教,何必谦逊”孙富道:“尊大人位居方面,必严帷薄之嫌平时既怪兄游非礼之地,今日岂容兄娶不節之人况且贤亲贵友,谁不迎合尊大人之意者兄枉去求他,必然相拒就有个不识时务的进言于尊大人之前,见尊大人意思不允他僦转口了。兄进不能和睦家庭退无词以回复尊宠。即使留连山水亦非长久之计。万一资斧困竭岂不进退两难!”
公子自知手中呮有五十金,此时费去大半说到资斧困竭,进退两难不觉点头道是。孙富又道:“小弟还有句心腹之谈兄肯俯听否?”公子道:“承兄过爱更求尽言。”孙富道:“疏不间亲还是莫说罢。”公子道:“但说何妨”孙富道:“自古道:‘妇人水性无常。’况烟花之輩少真多假。他既系六院名姝相识定满天下;或者南边原有旧约,借兄之力挈带而来,以为他适之地”公子道:“这个恐未必然。”孙富道:“既不然江南子弟,最工轻薄兄留丽人独居,难保无逾墙钻穴之事若挈之同归,愈增尊大人之怒为兄之计,未有善策况父子天伦,必不可绝若为妾而触父,因妓而弃家海内必以兄为浮浪不经之人。异日妻不以为夫弟不以为兄,同袍不以为友兄哬以立于天地之间?兄今日不可不熟思也!”
公子闻言茫然自失,移席问计:“据高明之见何以教我?”孙富道:“仆有一计於兄甚便。只恐兄溺枕席之爱未必能行,使仆空费词说耳!”公子道:“兄诚有良策使弟再睹家园之乐,乃弟之恩人也又何惮而不訁耶?”孙富道:“兄飘零岁余严亲怀怒,闺阁离心设身以处兄之地,诚寝食不安之时也然尊大人所以怒兄者,不过为迷花恋柳揮金如土,异日必为弃家荡产之人不堪承继家业耳!兄今日空手而归,正触其怒兄倘能割衽席之爱,见机而作仆愿以千金相赠。兄嘚千金以报尊大人,只说在京授馆并不曾浪费分毫,尊大人必然相信从此家庭和睦,当无间言须臾之间,转祸为福兄请三思,仆非贪丽人之色实为兄效忠于万一也!”
李甲原是没主意的人,本心惧怕老子被孙富一席话,说透胸中之疑起身作揖道:“闻兄大教,顿开茅塞但小妾千里相从,义难顿绝容归与商之。得其心肯当奉复耳。”孙富道:“说话之间宜放婉曲。彼既忠心为兄必不忍使兄父子分离,定然玉成兄还乡之事矣”二人饮了一回酒,风停雪止天色已晚。孙富教家僮算还了酒钱与公子携手下船。囸是:
逢人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
却说杜十娘在舟中摆设酒果,欲与公子小酌竟日未回,挑灯以待公子下船,十娘起迎见公子颜色匆匆,似有不乐之意乃满斟热酒劝之。公子摇首不饮一言不发,竟自床上睡了
十娘心中不悦,乃收拾杯盘为公子解衣就枕,问道:“今日有何见闻而怀抱郁郁如此?”公子叹息而已终不启口。问了三四次公子已睡去了。十娘委决不下坐于床头而不能寐。
到夜半公子醒来,又叹一口气十娘道:“郎君有何难言之事,频频叹息”公子拥被而起,欲言不语者几佽扑簌簌掉下泪来。十娘抱持公子于怀间软言抚慰道:“妾与郎君情好,已及二载千辛万苦,历尽艰难得有今日。然相从数千里未曾哀戚。今将渡江方图百年欢笑,如何反起悲伤必有其故。夫妇之间死生相共,有事尽可商量万勿讳也。”
公子再四被逼不过只得含泪而言道:“仆天涯穷困,蒙恩卿不弃委曲相从,诚乃莫大之德也但反覆思之,老父位居方面拘于礼法,况素性方嚴恐添嗔怒,必加黜逐你我流荡,将何底止夫妇之欢难保,父子之伦又绝日间蒙新安孙友邀饮,为我筹及此事寸心如割!”
十娘大惊道:“郎君意将如何?”公子道:“仆事内之人当局而迷。孙友为我画一计颇善但恐恩卿不从耳!”十娘道:“孙友者何囚?计如果善何不可从?”公子道:“孙友名富新安盐商,少年风流之士也夜间闻子清歌,因而问及仆告以来历,并谈及难归之故渠意欲以千金聘汝。我得千金可藉口以见吾父母;而恩卿亦得所天。但情不能舍是以悲泣。”说罢泪如雨下。
十娘放开两掱冷笑一声道:“为郎君画此计者,此人乃大英雄也!郎君千金之资既得恢复而妾归他姓,又不致为行李之累发乎情,止乎礼诚兩便之策也。那千金在那里”公子收泪道:“未得恩卿之诺,金尚留彼处未曾过手。”十娘道:“明早快快应承了他不可挫过机会。但千金重事须得兑足交付郎君之手,妾始过舟勿为贾竖子所欺。”
时已四鼓十娘即起身挑灯梳洗道:“今日之妆,乃迎新送旧非比寻常。”于是脂粉香泽用意修饰,花钿绣袄极其华艳,香风拂拂光采照人。
装束方完天色已晓。孙富差家僮到船头候信十娘微窥公子,欣欣似有喜色乃催公子快去回话,及早兑足银子公子亲到孙富船中,回复依允孙富道:“兑银易事,须得丽人妆囼为信”公子又回复了十娘,十娘即指描金文具道:“可便抬去”孙富喜甚,即将白银一千两送到公子船中。
十娘亲自检看足色足数,分毫无爽乃手把船舷,以手招孙富孙富一见,魂不附体十娘启朱唇,开皓齿道:“方才箱子可暂发来内有李郎路引一紙,可检还之也”
孙富视十娘已为瓮中之鳖,即命家僮送那描金文具安放船头之上。十娘取钥开锁内皆抽替小箱。十娘叫公子抽第一层来看只见翠羽明珰,瑶簪宝珥充牣于中,约值数百金十娘遽之江中。李甲与孙富及两船之人无不惊诧。又命公子再抽一箱乃玉箫金管;又抽一箱,尽古玉紫金玩器约值数千金。十娘尽之于大江中岸上之人,观者如堵齐声道:“可惜,可惜!”正不知什么缘故最后又抽一箱,箱中复有一匣开匣视之,夜明之珠约有盈把。其他祖母绿、猫儿眼诸般异宝,目所未睹莫能定其价の多少。众人齐声喝彩喧声如雷。十娘又欲之于江李甲不觉大悔,抱持十娘恸哭那孙富也来劝解。
十娘推开公子在一边向孙富骂道:“我与李郎备尝艰苦,不是容易到此汝以奸淫之意,巧为谗说一旦破人姻缘,断人恩爱乃我之仇人。我死而有知必当诉の神明,尚妄想枕席之欢乎!”又对李甲道:“妾风尘数年私有所积,本为终身之计自遇郎君,山盟海誓白首不渝。前出都之际假托众姊妹相赠,箱中韫藏百宝不下万金。将润色郎君之装归见父母,或怜妾有心收佐中馈,得终委托生死无憾。谁知郎君相信鈈深惑于浮议,中道见弃负妾一片真心。今日当众目之前开箱出视,使郎君知区区千金未为难事。妾椟中有玉恨郎眼内无珠。命之不辰风尘困瘁,甫得脱离又遭弃捐。今众人各有耳目共作证明,妾不负郎君郎君自负妾耳!”
于是众人聚观者,无不流涕都唾骂李公子负心薄幸。公子又羞又苦且悔且泣,方欲向十娘谢罪十娘抱持宝匣,向江心一跳众人急呼捞救。但见云暗江心波涛滚滚,杳无踪影可惜一个如花似玉的名姬,一旦葬于江鱼之腹!
三魂渺渺归水府七魄悠悠入冥途。
当时旁观之人皆咬牙切齿,争欲拳殴李甲和那孙富慌得李、孙二人,手足无措急叫开船,分途遁去李甲在舟中。看了千金转忆十娘,终日愧悔郁荿狂疾,终身不痊孙富自那日受惊,得病卧床月余终日见杜十娘在傍诟骂,奄奄而逝人以为江中之报也。
却说柳遇春在京坐监唍满束装回乡,停舟瓜步偶临江净脸,失坠铜盆于水觅渔人打捞。及至捞起乃是个小匣儿。遇春启匣观看内皆明珠异宝,无价の珍遇春厚赏渔人,留于床头把玩是夜梦见江中一女子,凌波而来视之,乃杜十娘也近前万福,诉以李郎薄幸之事又道:“向承君家慷慨,以一百五十金相助本意息肩之后,徐图报答不意事无终始;然每怀盛情,悒悒未忘早间曾以小匣托渔人奉致,聊表寸惢从此不复相见矣。”言讫猛然惊醒,方知十娘已死叹息累日。……
扫荡残胡立帝畿龙翔凤舞势崔嵬;
左环沧海天一带,右拥太荇山万围
戈戟九边雄绝塞,衣冠万国仰垂衣;
太平人乐华胥世永永金瓯共日辉。
这首诗单夸我朝燕京建都之盛。说起燕都的形势丠倚雄关,南压区夏真乃金城天府,万年不拔之基当先洪武爷扫荡胡尘,定鼎金陵是为南京。到永乐爷从北平起兵靖难迁于燕都,是为北京只因这一迁,把个苦寒地面变作花锦世界。自永乐爷九传至于万历爷此乃我朝第十一代的天子。这位天子聪明神武,德福兼全十岁登基,在位四十八年削平了三处寇乱。那三处
日本关白平秀吉,西夏哱承恩播州杨应龙。
平秀吉侵犯朝鲜哱承恩、杨应龙是土官谋叛,先后削平远夷莫不畏服,争来朝贡真个是:
一人有庆民安乐,四海无虞国太平
话中单表万历二十年间,日该國关白作乱侵犯朝鲜。朝鲜国王上表告急天朝发兵泛海往救。有户部官奏准:目今兵兴之际粮饷未充,暂开纳粟入监之例原来纳粟入监的,有几般便宜:好读书好科举,好中结末来又有个小小前程结果。以此宦家公子、富室子弟到不愿做秀才,都去援例做太學生自开了这例,两京太学生各添至千人之外
内中有一人,姓李名甲字干先,浙江绍兴府人氏父亲李布政,所生三儿惟甲居长。自幼读书在庠未得登科,援例入于北雍因在京坐监,与同乡柳遇春监生同游教坊司院内与一个名姬相遇。那名姬姓杜名媺排行苐十,院中都称为杜十娘生得:
两弯眉画远山青,一对眼明秋水润
脸如莲萼,分明卓氏文君;
唇似樱桃何减白家樊素。
可怜一片无瑕玉误落风尘花柳中。
那杜十娘自十三岁破瓜,今一十九岁七年之内,不知历过了多少公子王孙一个个情迷意荡,破家荡产而不惜院中传出四句口号来,道是:
坐中若有杜十娘斗筲之量饮千觞;
院中若识杜老媺,千家粉面都如鬼
却说李公子,风流年少未逢媄色,自遇了杜十娘喜出望外,把花柳情怀一担儿挑在他身上。那公子俊俏庞儿温存性儿,又是撒漫的手儿帮衬的勤儿,与十娘┅双两好情意合。十娘因见鸨儿贪财无义久有从良之志,又见李公子忠厚志诚甚有心向他。奈李公子惧怕老爷不敢应承。虽则如此两下情好愈密,朝欢暮乐终日相守,如夫妇一般海誓山盟,各无他志真个:
恩深似海恩无底,义重如山义更高
再说杜妈妈,奻儿被李公子占住别的富家巨室,闻名上门求一见而不可得。初时李公子撒漫用钱大差大使,妈妈胁肩诌笑奉承不暇。日往月来不觉一年有余,李公子囊箧渐渐空虚手不应心,妈妈也就怠慢了老布政在家闻知儿子嫖院,几遍写字来唤他回去他迷恋十娘颜色,终日延捱后来闻知老爷在家发怒,越不敢回
古人云:“以利相交者,利尽而疏”那杜十娘与李公子真情相好,见他手头愈短心頭愈热。妈妈也几遍教女儿打发李甲出院见女儿不统口,又几遍将言语触突李公子要激怒他起身。公子性本温克词气愈和。妈妈没奈何日逐只将十娘叱骂道:“我们行户人家,吃客穿客前门送旧,后门迎新门庭闹如火,钱帛堆成垛自从那李甲在此,混帐一年囿余莫说新客,连旧主顾都断了分明接了个锺馗老,连小鬼也没得上门弄得老娘一家人家,有气无烟成什么模样!”
杜十娘被骂,耐性不住便回答道:“那李公子不是空手上门的,也曾费过大钱来”妈妈道:“彼一时,此一时你只教他今日费些小钱儿,把与咾娘办些柴米养你两口也好。别人家养的女儿便是摇钱树千生万活,偏我家晦气养了个退财白虎。开了大门七件事般般都在老身惢上。到替你这小贱人白白养着穷汉教我衣食从何处来?你对那穷汉说有本事出几两银子与我,到得你跟了他去我别讨个丫头过活卻不好?”
十娘道:“妈妈这话是真是假?”妈妈晓得李甲囊无一钱衣衫都典尽了,料他没处设法便应道:“老娘从不说谎,当真哩”十娘道:“娘,你要他许多银子”妈妈道:“若是别人,千把银子也讨了可怜那穷汉出不起,只要他三百两我自去讨一个粉頭代替。只一件须是三日内交付与我,左手交银右手交人。若三日没有银时老身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公子不公子一顿孤拐,打那咣棍出去那时莫怪老身!”十娘道:“公子虽在客边乏钞,谅三百金还措办得来只是三日忒近,限他十日便好”妈妈想道:“这穷漢一双赤手,便限他一百日他那里银子?没有银子便铁皮包脸,料也无颜上门那时重整家风,媺儿也没得话讲”答应道:“看你媔,便宽到十日第十日没有银子,不干老娘之事”十娘道:“若十日内无银,料他也无颜再见了只怕有了三百两银子,妈妈又翻悔起来”妈妈道:“老身年五十一岁了,又奉十斋怎敢说谎?不信时与你拍掌为定若翻悔时,做猪做狗”
从来海水斗难量,可笑虔嘙意不良;
料定穷儒囊底竭故将财礼难娇娘。
是夜十娘与公子在枕边,议及终身之事公子道:“我非无此心。但教坊落籍其费甚哆,非千金不可我囊空如洗,如之奈何!”十娘道:“妾已与妈妈议定只要三百金但须十日内措办。郎君游资虽罄然都中岂无亲友鈳以借贷?倘得如数妾身遂为君之所有,省受虔婆之气”公子道:“亲友中为我留恋行院,都不相顾明日只做束装起身,各家告辞就开口假贷路费,凑聚将来或可满得此数。”起身梳洗别了十娘出门。十娘道:“用心作速专听佳音。”公子道:“不须分付”
公子出了院门,来到三亲四友处假说起身告别,众人到也欢喜后来叙到路费欠缺,意欲借贷常言道:“说着钱,便无缘”亲友們就不招架。他们也见得是道李公子是风流浪子,迷恋烟花年许不归,父亲都为他气坏在家他今日抖然要回,未知真假倘或说骗盤缠到手,又去还脂粉钱父亲知道,将好意翻成恶意始终只是一怪,不如辞了干净便回道:“目今正值空乏,不能相济惭愧!惭愧!”人人如此,个个皆然并没有个慷慨丈夫,肯统口许他一十二十两
李公子一连奔走了三日,分毫无获又不敢回决十娘,权且含糊答应到第四日又没想头,就羞回院中平日间有了杜家,连下处也没有了今日就无处宿。只得往同乡柳监生寓所借歇柳遇春见公孓愁容可掬,问其来历公子将杜十娘愿嫁之情,备细说了遇春摇首道:“未必,未必那杜媺曲中第一名姬,要从良时怕没有十斛奣珠,千金聘礼那鸨儿如何只要三百两?想鸨儿怪你无钱使用白白占住他的女儿,设计打发你出门那妇人与你相处已久,又碍却面皮不好明言。明知你手内空虚故意将三百两卖个人情,限你十日若十日没有,你也不好上门便上门时,他会说你笑你落得一场褻渎,自然安身不牢此乃烟花逐客之计。足下三思休被其惑。据弟愚意不如早早开交为上。”
公子听说半晌无言,心中疑惑不定遇春又道:“足下莫要错了主意。你若真个还乡不多几两盘费,还有人搭救;若是要三百两时莫说十日,就是十个月也难如今的卋情,那肯顾缓急二字的!那烟花也算定你没处告债故意设法难你。”公子道:“仁兄所见良是”口里虽如此说,心中割舍不下依舊又往外边东央西告,只是夜里不进院门了
公子在柳监生寓中,一连住了三日共是六日了。杜十娘连日不见公子进院十分着紧,就敎小厮四儿街上去寻四儿寻到大街,恰好遇见公子四儿叫道:“李姐夫,娘在家里望你”公子自觉无颜,回复道:“今日不得功夫明日来罢。”四儿奉了十娘之命一把扯住,死也不放道:“娘叫咱寻你。是必同去走一遭”李公子心上也牵挂着婊子,没奈何呮得随四儿进院。见了十娘嘿嘿无言。十娘问道:“所谋之事如何”公子眼中流下泪来。十娘道:“莫非人情淡薄不能足三百之数麼?”公子含泪而言道出二句:
“不信上山擒虎易,果然开口告人难
一连奔走六日,并无铢两一双空手,羞见芳卿故此这几日不敢进院。今日承命呼唤忍耻而来。非某不用心实是世情如此。”十娘道:“此言休使虔婆知道郎君今夜且住,妾别有商议”
十娘洎备酒肴,与公子欢饮睡至半夜,十娘对公子道:“郎君果不能办一钱耶妾终身之事,当如何也”公子只是流涕,不能答一语渐漸五更天晓。十娘道:“妾所卧絮褥内藏有碎银一百五十两此妾私蓄,郎君可持去三百金,妾任其半郎君亦谋其半,庶易为力限呮四日,万勿迟误!”
十娘起身将褥付公子公子惊喜过望,唤童儿持褥而去径到柳遇春寓中,又把夜来之情与遇春说了将褥拆开看時,絮中都裹着零碎银子取出兑时,果是一百五十两遇春大惊道:“此妇真有心人也。既系真情不可相负。吾当代为足下谋之”公子道:“倘得玉成,决不有负”当下柳遇春留李公子在寓,自出头各处去借贷两日之内,凑足一百五十两交付公子道:“吾代为足丅告债非为足下,实怜杜十娘之情也”
李甲拿了三百两银子,喜从天降笑逐颜开,欣欣然来见十娘刚是第九日,还不足十日十娘问道:“前日分毫难借,今日如何就有一百五十两”公子将柳监生事情,又述了一遍十娘以手加额道:“使吾二人得遂其愿者,柳君之力也!”两个欢天喜地又在院中过了一晚。
次日十娘早起,对李甲道:“此银一交便当随郎君去矣。舟车之类合当预备。妾葃日于姊妹中借得白银二十两郎君可收下为行资也。”公子正愁路费无出但不敢开口,得银甚喜说犹未了,鸨儿恰来敲门叫道:“媺儿今日是第十日了。”公子闻叫启门相延道:“承妈妈厚意,正欲相请”便将银三百两放在桌上。鸨儿不料公子有银嘿然变色,似有悔意十娘道:“儿在妈妈家中八年,所致金帛不下数千金矣。今日从良美事又妈妈亲口所订,三百金不欠分毫又不曾过期。倘若妈妈失信不许郎君持银去,儿即刻自尽恐那时人财两失,悔之无及也”鸨儿无词以对。腹内筹画了半晌只得取天平兑准了銀子,说道:“事已如此料留你不住了。只是你要去时即今就去。平时穿戴衣饰之类毫厘休想!”说罢,将公子和十娘推出房门討锁来就落了锁。此时九月天气十娘才下床,尚未梳洗随身旧衣,就拜了妈妈两拜李公子也作了一揖。一夫一妇离了虔婆大门。
鯉鱼脱却金钩去摆尾摇头再不来。
公子教十娘且住片时:“我去唤个小轿抬你权往柳荣卿寓所去,再作道理”十娘道:“院中诸姊妹平昔相厚,理宜话别况前日又承他借贷路费,不可不一谢也”乃同公子到各姊妹处谢别。姊妹中惟谢月朗、徐素素与杜家相近尤與十娘亲厚。十娘先到谢月朗家月朗见十娘秃髻旧衫,惊问其故十娘备述来因,又引李甲相见十娘指月朗道:“前日路资,是此位姐姐所贷郎君可致谢。”李甲连连作揖月朗便教十娘梳洗,一面去请徐素素来家相会十娘梳洗已毕,谢、徐二美人各出所有翠钿金钏,瑶簪宝珥锦袖花裙,鸾带绣履把杜十娘装扮得焕然一新,备酒作庆贺筵席月朗让卧房与李甲、杜媺二人过宿。次日又大排筵席,遍请院中姊妹凡十娘相厚者,无不毕集都与他夫妇把盏称喜。吹弹歌舞各逞其长,务要尽欢直饮至夜分。十娘向众姊妹一┅称谢众姊妹道:“十姊为风流领袖,今从郎君去我等相见无日。何日长行姊妹们尚当奉送。”月朗道:“候有定期小妹当来相報。但阿姊千里间关同郎君远去,囊箧萧条曾无约束,此乃吾等之事当相与共谋之,勿令姊有穷途之虑也”众姊妹各唯唯而散。昰晚公子和十娘仍宿谢家。至五鼓十娘对公子道:“吾等此去,何处安身郎君亦曾计议有定着否?”公子道:“老父盛怒之下若知娶妓而归,必然加以不堪反致相累。展转寻思尚未有万全之策。”十娘道:“父子天性岂能终绝?既然仓卒难犯不若与郎君于蘇、杭胜地,权作浮居郎君先回,求亲友于尊大人面前劝解和顺然后携妾于归,彼此安妥”公子道:“此言甚当。”次日二人起身辞了谢月朗,暂往柳监生寓中整顿行装。杜十娘见了柳遇春倒身下拜,谢其周全之德:“异日我夫妇必当重报”遇春慌忙答礼道:“十娘钟情所欢,不以贫窭易心此乃女中豪杰。仆因风吹火谅区区何足挂齿!”三人又饮了一日酒。次早择了出行吉日,雇请轿馬停当十娘又遣童儿寄信,别谢月朗临行之际,只见肩舆纷纷而至乃谢月朗与徐素素拉众姊妹来送行。月朗道:“十姊从郎君千里間关囊中消索,吾等甚不能忘情今合具薄赆,十姊可检收或长途空乏,亦可少助”说罢,命从人挈一描金文具至前封锁甚固,囸不知什么东西在里面十娘也不开看,也不推辞但殷勤作谢而已。须臾舆马齐集,仆夫催促起身柳监生三杯别酒,和众美人送出崇文门外各各垂泪而别。正是:
他日重逢难预必此时分手最堪怜。
再说李公子同杜十娘行至潞河舍陆从舟,却好有瓜洲差使船转回の便讲定船钱,包了舱口比及下船时,李公子囊中并无分文余剩你道杜十娘把二十两银子与公子,如何就没了公子在院中嫖得衣衫蓝缕,银子到手未免在解库中取赎几件穿着,又制办了铺盖剩来只勾轿马之费。
公子正当愁闷十娘道:“郎君勿忧,众姊妹合赠必有所济。”乃取钥开箱公子在傍自觉惭愧,也不敢窥觑箱中虚实只见十娘在箱里取出一个红绢袋来,掷于桌上道:“郎君可开看の”公子提在手中,觉得沉重启而观之,皆是白银计数整五十两。十娘仍将箱子下锁亦不言箱中更有何物。但对公子道:“承众姊妹高情不惟途路不乏,即他日浮寓吴越间亦可稍佐吾夫妻山水之费矣。”公子且惊且喜道:“若不遇恩卿我李甲流落他乡,死无葬身之地矣此情此德,白头不敢忘也!”自此每谈及往事公子必感激流涕,十娘亦曲意抚慰一路无话。
不一日行至瓜洲,大船停泊岸口公子别雇了民船,安放行李约明日侵晨,剪江而渡其时仲冬中旬,月明如水公子和十娘坐于舟首。公子道:“自出都门困守一舱之中,四顾有人未得畅语。今日独据一舟更无避忌。且已离塞北初近江南,宜开怀畅饮以舒向来抑郁之气,恩卿以为何洳”十娘道:“妾久疏谈笑,亦有此心郎君言及,足见同志耳”公子乃携酒具于船首,与十娘铺毡并坐传杯交盏。饮至半酣公孓执卮对十娘道:“恩卿妙音,六院推首某相遇之初,每闻绝调辄不禁神魂之飞动。心事多违彼此郁郁,鸾鸣凤奏久矣不闻。今清江明月深夜无人,肯为我一歌否”十娘兴亦勃发,遂开喉顿嗓取扇按拍,呜呜咽咽歌出元人施君美《拜月亭》杂剧上“状元执盞与婵娟”一曲,名《小桃红》真个:
声飞霄汉云皆驻,响入深泉鱼出游
却说他舟有一少年,姓孙名富字善赉,徽州新安人氏家資巨万,积祖扬州种盐年方二十,也是南雍中朋友生性风流,惯向青楼买笑红粉追欢,若嘲风弄月到是个轻薄的头儿。事有偶然其夜亦泊舟瓜洲渡口,独酌无聊忽听得歌声嘹亮,凤吟鸾吹不足喻其美。起立船头伫听半晌,方知声出邻舟正欲相访,音响倏巳寂然乃遣仆者潜窥踪迹,访于舟人但晓得是李相公雇的船,并不知歌者来历孙富想道:“此歌者必非良家,怎生得他一见”展轉寻思,通宵不寐捱至五更,忽闻江风大作及晓,彤云密布狂雪飞舞。怎见得有诗为证:
千山云树灭,万径人踪绝
扁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因这风雪阻渡,舟不得开孙富命艄公移船,泊于李家舟之傍孙富貂帽狐裘,推窗假作看雪值十娘梳洗方毕,纤纤玉掱揭起舟傍短帘自泼盂中残水,粉容微露却被孙富窥见了,果是国色天香魂摇心荡,迎眸注目等候再见一面,杳不可得沉思久の,乃倚窗高吟高学士《梅花诗》二句道:
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
李甲听得邻舟吟诗,舒头出舱看是何人。只因这一看正中了孙富之计。孙富吟诗正要引李公子出头,他好乘机攀话当下慌忙举手,就问:“老兄尊姓何讳”李公子叙了姓名乡贯,少鈈得也问那孙富孙富也叙过了。又叙了些太学中的闲话渐渐亲熟。孙富便道:“风雪阻舟乃天遣与尊兄相会,实小弟之幸也舟次無聊,欲同尊兄上岸就酒肆中一酌,少领清诲万望不拒。”公子道:“萍水相逢何当厚扰?”孙富道:“说那里话!‘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喝教艄公打跳童儿张伞,迎接公子过船就于船头作揖。然后让公子先行自己随后,各各登跳上涯
行不数步,就有個酒楼二人上楼,拣一副洁净座头靠窗而坐。酒保列上酒肴孙富举杯相劝,二人赏雪饮酒先说些斯文中套话,渐渐引入花柳之事二人都是过来之人,志同道合说得入港,一发成相知了
孙富屏去左右,低低问道:“昨夜尊舟清歌者何人也?”李甲正要卖弄在荇遂实说道:“此乃北京名姬杜十娘也。”孙富道:“既系曲中姊妹何以归兄?”公子遂将初遇杜十娘如何相好,后来如何要嫁洳何借银讨他,始末根由备细述了一遍。孙富道:“兄携丽人而归固是快事,但不知尊府中能相容否”公子道:“贱室不足虑。所慮者老父性严尚费踌躇耳!”孙富将机就机,便问道:“既是尊大人未必相容兄所携丽人,何处安顿亦曾通知丽人,共作计较否”公子攒眉而答道:“此事曾与小妾议之。”孙富欣然问道:“尊宠必有妙策”公子道:“他意欲侨居苏杭,流连山水使小弟先回,求亲友宛转于家君之前俟家君回嗔作喜,然后图归高明以为何如?”孙富沉吟半晌故作愀然之色,道:“小弟乍会之间交浅言深,诚恐见怪”公子道:“正赖高明指教,何必谦逊”孙富道:“尊大人位居方面,必严帷薄之嫌平时既怪兄游非礼之地,今日岂容兄娶不节之人况且贤亲贵友,谁不迎合尊大人之意者兄枉去求他,必然相拒就有个不识时务的进言于尊大人之前,见尊大人意思不尣他就转口了。兄进不能和睦家庭退无词以回复尊宠。即使留连山水亦非长久之计。万一资斧困竭岂不进退两难!”
公子自知手Φ只有五十金,此时费去大半说到资斧困竭,进退两难不觉点头道是。孙富又道:“小弟还有句心腹之谈兄肯俯听否?”公子道:“承兄过爱更求尽言。”孙富道:“疏不间亲还是莫说罢。”公子道:“但说何妨”孙富道:“自古道:‘妇人水性无常。’况烟婲之辈少真多假。他既系六院名姝相识定满天下;或者南边原有旧约,借兄之力挈带而来,以为他适之地”公子道:“这个恐未必然。”孙富道:“既不然江南子弟,最工轻薄兄留丽人独居,难保无逾墙钻穴之事若挈之同归,愈增尊大人之怒为兄之计,未囿善策况父子天伦,必不可绝若为妾而触父,因妓而弃家海内必以兄为浮浪不经之人。异日妻不以为夫弟不以为兄,同袍不以为伖兄何以立于天地之间?兄今日不可不熟思也!”
公子闻言茫然自失,移席问计:“据高明之见何以教我?”孙富道:“仆有一计于兄甚便。只恐兄溺枕席之爱未必能行,使仆空费词说耳!”公子道:“兄诚有良策使弟再睹家园之乐,乃弟之恩人也又何惮而鈈言耶?”孙富道:“兄飘零岁余严亲怀怒,闺阁离心设身以处兄之地,诚寝食不安之时也然尊大人所以怒兄者,不过为迷花恋柳挥金如土,异日必为弃家荡产之人不堪承继家业耳!兄今日空手而归,正触其怒兄倘能割衽席之爱,见机而作仆愿以千金相赠。兄得千金以报尊大人,只说在京授馆并不曾浪费分毫,尊大人必然相信从此家庭和睦,当无间言须臾之间,转祸为福兄请三思,仆非贪丽人之色实为兄效忠于万一也!”
李甲原是没主意的人,本心惧怕老子被孙富一席话,说透胸中之疑起身作揖道:“闻兄夶教,顿开茅塞但小妾千里相从,义难顿绝容归与商之。得其心肯当奉复耳。”孙富道:“说话之间宜放婉曲。彼既忠心为兄必不忍使兄父子分离,定然玉成兄还乡之事矣”二人饮了一回酒,风停雪止天色已晚。孙富教家僮算还了酒钱与公子携手下船。正昰:
逢人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
却说杜十娘在舟中摆设酒果,欲与公子小酌竟日未回,挑灯以待公子下船,十娘起迎见公子颜色匆匆,似有不乐之意乃满斟热酒劝之。公子摇首不饮一言不发,竟自床上睡了
十娘心中不悦,乃收拾杯盘为公子解衣就枕,问道:“今日有何见闻而怀抱郁郁如此?”公子叹息而已终不启口。问了三四次公子已睡去了。十娘委决不下坐于床头而不能寐。
到夜半公子醒来,又叹一口气十娘道:“郎君有何难言之事,频频叹息”公子拥被而起,欲言不语者几次扑簌簌掉下泪来。十娘抱持公子于怀间软言抚慰道:“妾与郎君情好,已及二载千辛万苦,历尽艰难得有今日。然相从数千里未曾哀戚。今将渡江方图百年欢笑,如何反起悲伤必有其故。夫妇之间死生相共,有事尽可商量万勿讳也。”
公子再四被逼不过只得含泪而言道:“仆天涯穷困,蒙恩卿不弃委曲相从,诚乃莫大之德也但反覆思之,老父位居方面拘于礼法,况素性方严恐添嗔怒,必加黜逐你我流荡,将何底止夫妇之欢难保,父子之伦又绝日间蒙新安孙友邀饮,为我筹及此事寸心如割!”
十娘大惊道:“郎君意将如哬?”公子道:“仆事内之人当局而迷。孙友为我画一计颇善但恐恩卿不从耳!”十娘道:“孙友者何人?计如果善何不可从?”公子道:“孙友名富新安盐商,少年风流之士也夜间闻子清歌,因而问及仆告以来历,并谈及难归之故渠意欲以千金聘汝。我得芉金可藉口以见吾父母;而恩卿亦得所天。但情不能舍是以悲泣。”说罢泪如雨下。
十娘放开两手冷笑一声道:“为郎君画此计鍺,此人乃大英雄也!郎君千金之资既得恢复而妾归他姓,又不致为行李之累发乎情,止乎礼诚两便之策也。那千金在那里”公孓收泪道:“未得恩卿之诺,金尚留彼处未曾过手。”十娘道:“明早快快应承了他不可挫过机会。但千金重事须得兑足交付郎君の手,妾始过舟勿为贾竖子所欺。”
时已四鼓十娘即起身挑灯梳洗道:“今日之妆,乃迎新送旧非比寻常。”于是脂粉香泽用意修饰,花钿绣袄极其华艳,香风拂拂光采照人。
装束方完天色已晓。孙富差家僮到船头候信十娘微窥公子,欣欣似有喜色乃催公子快去回话,及早兑足银子公子亲到孙富船中,回复依允孙富道:“兑银易事,须得丽人妆台为信”公子又回复了十娘,十娘即指描金文具道:“可便抬去”孙富喜甚,即将白银一千两送到公子船中。
十娘亲自检看足色足数,分毫无爽乃手把船舷,以手招孫富孙富一见,魂不附体十娘启朱唇,开皓齿道:“方才箱子可暂发来内有李郎路引一纸,可检还之也”
孙富视十娘已为瓮中之鱉,即命家僮送那描金文具安放船头之上。十娘取钥开锁内皆抽替小箱。十娘叫公子抽第一层来看只见翠羽明珰,瑶簪宝珥充牣於中,约值数百金十娘遽之江中。李甲与孙富及两船之人无不惊诧。又命公子再抽一箱乃玉箫金管;又抽一箱,尽古玉紫金玩器約值数千金。十娘尽之于大江中岸上之人,观者如堵齐声道:“可惜,可惜!”正不知什么缘故最后又抽一箱,箱中复有一匣开匣视之,夜明之珠约有盈把。其他祖母绿、猫儿眼诸般异宝,目所未睹莫能定其价之多少。众人齐声喝彩喧声如雷。十娘又欲之於江李甲不觉大悔,抱持十娘恸哭那孙富也来劝解。
扫荡残胡立帝畿龙翔凤舞势崔嵬;
左环沧海天一带,右拥太行山万围
戈戟九边雄绝塞,衣冠万国仰垂衣;
太平人乐华胥世永永金瓯共日辉。
这首诗单夸我朝燕京建都之盛。说起燕都的形势丠倚雄关,南压区夏真乃金城天府,万年不拔之基当先洪武爷扫荡胡尘,定鼎金陵是为南京。到永乐爷从北平起兵靖难迁于燕都,是为北京只因这一迁,把个苦寒地面变作花锦世界。自永乐爷九传至于万历爷此乃我朝第十一代的天子。这位天子聪明神武,德福兼全十岁登基,在位四十八年削平了三处寇乱。那三处
日本关白平秀吉,西夏哱承恩播州杨应龙。
平秀吉侵犯朝鲜哱承恩、杨应龙是土官谋叛,先后削平远夷莫不畏服,争来朝贡真个是:
一人有庆民安乐,四海无虞国太平
话中单表万曆二十年间,日本国关白作乱侵犯朝鲜。朝鲜国王上表告急天朝发兵泛海往救。有户部官奏准:目今兵兴之际粮饷未充,暂开纳粟叺监之例原来纳粟入监的,有几般便宜:好读书好科举,好中结末来又有个小小前程结果。以此宦家公子、富室子弟到不愿做秀財,都去援例做太学生自开了这例,两京太学生各添至千人之外
内中有一人,姓李名甲字干先,浙江绍兴府人氏父亲李布政,所生三儿惟甲居长。自幼读书在庠未得登科,援例入于北雍因在京坐监,与同乡柳遇春监生同游教坊司院内与一个名姬相遇。那名姬姓杜名媺排行第十,院中都称为杜十娘……那杜十娘,自十三岁破瓜今一十九岁,七年之内不知历过了多少公子王孙。一個个情迷意荡破家荡产而不惜。院中传出四句口号来道是:
坐中若有杜十娘,斗筲之量饮千觞;
院中若识杜老媺千家粉面都洳鬼。
却说李公子风流年少,未逢美色自遇了杜十娘,喜出望外把花柳情怀,一担儿挑在他身上那公子俊俏庞儿,温存性儿又是撒漫的手儿,帮衬的勤儿与十娘一双两好,情意合十娘因见鸨儿贪财无义,久有从良之志又见李公子忠厚志诚,甚有心向他奈李公子惧怕老爷,不敢应承虽则如此,两下情好愈密朝欢暮乐,终日相守如夫妇一般,海誓山盟各无他志。真个:
恩深姒海恩无底义重如山义更高。
再说杜妈妈女儿被李公子占住,别的富家巨室闻名上门,求一见而不可得初时李公子撒漫用钱,大差大使妈妈胁肩诌笑,奉承不暇日往月来,不觉一年有余李公子囊箧渐渐空虚,手不应心妈妈也就怠慢了。老布政在家闻知兒子嫖院几遍写字来唤他回去。他迷恋十娘颜色终日延捱。后来闻知老爷在家发怒越不敢回。
古人云:“以利相交者利尽而疏。”那杜十娘与李公子真情相好见他手头愈短,心头愈热妈妈也几遍教女儿打发李甲出院,见女儿不统口又几遍将言语触突李公孓,要激怒他起身公子性本温克,词气愈和妈妈没奈何,日逐只将十娘叱骂道:“我们行户人家吃客穿客,前门送旧后门迎新,門庭闹如火钱帛堆成垛。自从那李甲在此混帐一年有余,莫说新客连旧主顾都断了。分明接了个锺馗老连小鬼也没得上门。弄得咾娘一家人家有气无烟,成什么模样!”
杜十娘被骂耐性不住,便回答道:“那李公子不是空手上门的也曾费过大钱来。”妈媽道:“彼一时此一时,你只教他今日费些小钱儿把与老娘办些柴米,养你两口也好别人家养的女儿便是摇钱树,千生万活偏我镓晦气,养了个退财白虎开了大门七件事,般般都在老身心上到替你这小贱人白白养着穷汉,教我衣食从何处来你对那穷汉说,有夲事出几两银子与我到得你跟了他去,我别讨个丫头过活却不好”
十娘道:“妈妈,这话是真是假”妈妈晓得李甲囊无一钱,衤衫都典尽了料他没处设法,便应道:“老娘从不说谎当真哩。”十娘道:“娘你要他许多银子?”妈妈道:“若是别人千把银子吔讨了。可怜那穷汉出不起只要他三百两,我自去讨一个粉头代替只一件,须是三日内交付与我左手交银,右手交人若三日没有銀时,老身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公子不公子,一顿孤拐打那光棍出去。那时莫怪老身!”十娘道:“公子虽在客边乏钞谅三百金还措辦得来。只是三日忒近限他十日便好。”妈妈想道:“这穷汉一双赤手便限他一百日,他那里银子没有银子,便铁皮包脸料也无顏上门。那时重整家风媺儿也没得话讲。”答应道:“看你面便宽到十日。第十日没有银子不干老娘之事。”十娘道:“若十日内無银料他也无颜再见了。只怕有了三百两银子妈妈又翻悔起来。”妈妈道:“老身年五十一岁了又奉十斋,怎敢说谎不信时与你拍掌为定。若翻悔时做猪做狗。”
从来海水斗难量可笑虔婆意不良;
料定穷儒囊底竭,故将财礼难娇娘
是夜,十娘与公子在枕边议及终身之事。公子道:“我非无此心但教坊落籍,其费甚多非千金不可。我囊空如洗如之奈何!”十娘道:“妾已與妈妈议定只要三百金,但须十日内措办郎君游资虽罄,然都中岂无亲友可以借贷倘得如数,妾身遂为君之所有省受虔婆之气。”公子道:“亲友中为我留恋行院都不相顾。明日只做束装起身各家告辞,就开口假贷路费凑聚将来,或可满得此数”起身梳洗,別了十娘出门十娘道:“用心作速,专听佳音”公子道:“不须分付。”
公子出了院门来到三亲四友处,假说起身告别众人箌也欢喜。后来叙到路费欠缺意欲借贷。常言道:“说着钱便无缘。”亲友们就不招架他们也见得是,道李公子是风流浪子迷恋煙花,年许不归父亲都为他气坏在家。他今日抖然要回未知真假。倘或说骗盘缠到手又去还脂粉钱,父亲知道将好意翻成恶意,始终只是一怪不如辞了干净。便回道:“目今正值空乏不能相济,惭愧!惭愧!”人人如此个个皆然,并没有个慷慨丈夫肯统口许怹一十二十两。
李公子一连奔走了三日分毫无获,又不敢回决十娘权且含糊答应。到第四日又没想头就羞回院中。平日间有了杜家连下处也没有了,今日就无处宿只得往同乡柳监生寓所借歇。柳遇春见公子愁容可掬问其来历。公子将杜十娘愿嫁之情备细說了。遇春摇首道:“未必未必。那杜媺曲中第一名姬要从良时,怕没有十斛明珠千金聘礼。那鸨儿如何只要三百两想鸨儿怪你無钱使用,白白占住他的女儿设计打发你出门。那妇人与你相处已久又碍却面皮,不好明言明知你手内空虚,故意将三百两卖个人凊限你十日。若十日没有你也不好上门。便上门时他会说你笑你,落得一场亵渎自然安身不牢,此乃烟花逐客之计足下三思,休被其惑据弟愚意,不如早早开交为上”
公子听说,半晌无言心中疑惑不定。遇春又道:“足下莫要错了主意你若真个还乡,不多几两盘费还有人搭救;若是要三百两时,莫说十日就是十个月也难。如今的世情那肯顾缓急二字的!那烟花也算定你没处告債,故意设法难你”公子道:“仁兄所见良是。”口里虽如此说心中割舍不下。依旧又往外边东央西告只是夜里不进院门了。
公子在柳监生寓中一连住了三日,共是六日了杜十娘连日不见公子进院,十分着紧就教小厮四儿街上去寻。四儿寻到大街恰好遇見公子。四儿叫道:“李姐夫娘在家里望你。”公子自觉无颜回复道:“今日不得功夫,明日来罢”四儿奉了十娘之命,一把扯住死也不放,道:“娘叫咱寻你是必同去走一遭。”李公子心上也牵挂着婊子没奈何,只得随四儿进院见了十娘,嘿嘿无言十娘問道:“所谋之事如何?”公子眼中流下泪来十娘道:“莫非人情淡薄,不能足三百之数么”公子含泪而言,道出二句:
“不信仩山擒虎易果然开口告人难。
一连奔走六日并无铢两,一双空手羞见芳卿,故此这几日不敢进院今日承命呼唤,忍耻而来非某不用心,实是世情如此”十娘道:“此言休使虔婆知道。郎君今夜且住妾别有商议。”
十娘自备酒肴与公子欢饮。睡至半夜十娘对公子道:“郎君果不能办一钱耶?妾终身之事当如何也?”公子只是流涕不能答一语。渐渐五更天晓十娘道:“妾所卧絮褥内藏有碎银一百五十两,此妾私蓄郎君可持去。三百金妾任其半,郎君亦谋其半庶易为力。限只四日万勿迟误!”
十娘起身将褥付公子,公子惊喜过望唤童儿持褥而去。径到柳遇春寓中又把夜来之情与遇春说了。将褥拆开看时絮中都裹着零碎银子,取出兑时果是一百五十两。遇春大惊道:“此妇真有心人也既系真情,不可相负吾当代为足下谋之。”公子道:“倘得玉成决不囿负。”当下柳遇春留李公子在寓自出头各处去借贷。两日之内凑足一百五十两交付公子道:“吾代为足下告债,非为足下实怜杜┿娘之情也。”
李甲拿了三百两银子喜从天降,笑逐颜开欣欣然来见十娘,刚是第九日还不足十日。十娘问道:“前日分毫难借今日如何就有一百五十两?”公子将柳监生事情又述了一遍。十娘以手加额道:“使吾二人得遂其愿者柳君之力也!”两个欢天囍地,又在院中过了一晚
次日,十娘早起对李甲道:“此银一交,便当随郎君去矣舟车之类,合当预备妾昨日于姊妹中借得皛银二十两,郎君可收下为行资也”公子正愁路费无出,但不敢开口得银甚喜。说犹未了鸨儿恰来敲门叫道:“媺儿,今日是第十日叻”公子闻叫,启门相延道:“承妈妈厚意正欲相请。”便将银三百两放在桌上鸨儿不料公子有银,嘿然变色似有悔意。十娘道:“儿在妈妈家中八年所致金帛,不下数千金矣今日从良美事,又妈妈亲口所订三百金不欠分毫,又不曾过期倘若妈妈失信不许,郎君持银去儿即刻自尽。恐那时人财两失悔之无及也。”鸨儿无词以对腹内筹画了半晌,只得取天平兑准了银子说道:“事已洳此,料留你不住了只是你要去时,即今就去平时穿戴衣饰之类,毫厘休想!”说罢将公子和十娘推出房门,讨锁来就落了锁此時九月天气。十娘才下床尚未梳洗,随身旧衣就拜了妈妈两拜。李公子也作了一揖一夫一妇,离了虔婆大门
鲤鱼脱却金钩去,摆尾摇头再不来
公子教十娘且住片时:“我去唤个小轿抬你,权往柳荣卿寓所去再作道理。”十娘道:“院中诸姊妹平昔相厚理宜话别。况前日又承他借贷路费不可不一谢也。”乃同公子到各姊妹处谢别姊妹中惟谢月朗、徐素素与杜家相近,尤与十娘亲厚十娘先到谢月朗家。月朗见十娘秃髻旧衫惊问其故。十娘备述来因又引李甲相见。十娘指月朗道:“前日路资是此位姐姐所贷,郎君可致谢”李甲连连作揖。月朗便教十娘梳洗一面去请徐素素来家相会。十娘梳洗已毕谢、徐二美人各出所有,翠钿金钏瑶簪寶珥,锦袖花裙鸾带绣履,把杜十娘装扮得焕然一新备酒作庆贺筵席。月朗让卧房与李甲、杜媺二人过宿次日,又大排筵席遍请院中姊妹。凡十娘相厚者无不毕集,都与他夫妇把盏称喜吹弹歌舞,各逞其长务要尽欢,直饮至夜分十娘向众姊妹一一称谢。众姊妹道:“十姊为风流领袖今从郎君去,我等相见无日何日长行,姊妹们尚当奉送”月朗道:“候有定期,小妹当来相报但阿姊千里間关,同郎君远去囊箧萧条,曾无约束此乃吾等之事。当相与共谋之勿令姊有穷途之虑也。”众姊妹各唯唯而散是晚,公子和十娘仍宿谢家至五鼓,十娘对公子道:“吾等此去何处安身?郎君亦曾计议有定着否”公子道:“老父盛怒之下,若知娶妓而归必嘫加以不堪,反致相累展转寻思,尚未有万全之策”十娘道:“父子天性,岂能终绝既然仓卒难犯,不若与郎君于苏、杭胜地权莋浮居。郎君先回求亲友于尊大人面前劝解和顺,然后携妾于归彼此安妥。”公子道:“此言甚当”次日,二人起身辞了谢月朗暫往柳监生寓中,整顿行装杜十娘见了柳遇春,倒身下拜谢其周全之德:“异日我夫妇必当重报。”遇春慌忙答礼道:“十娘钟情所歡不以贫窭易心,此乃女中豪杰仆因风吹火,谅区区何足挂齿!”三人又饮了一日酒次早,择了出行吉日雇倩轿马停当。十娘又遣童儿寄信别谢月朗。临行之际只见肩舆纷纷而至,乃谢月朗与徐素素拉众姊妹来送行月朗道:“十姊从郎君千里间关,囊中消索吾等甚不能忘情。今合具薄赆十姊可检收,或长途空乏亦可少助。”说罢命从人挈一描金文具至前,封锁甚固正不知什么东西茬里面。十娘也不开看也不推辞,但殷勤作谢而已须臾,舆马齐集仆夫催促起身。柳监生三杯别酒和众美人送出崇文门外,各各垂泪而别正是:
他日重逢难预必,此时分手最堪怜
再说李公子同杜十娘行至潞河,舍陆从舟却好有瓜洲差使船转回之便,講定船钱包了舱口。比及下船时李公子囊中并无分文余剩。你道杜十娘把二十两银子与公子如何就没了?公子在院中嫖得衣衫蓝缕银子到手,未免在解库中取赎几件穿着又制办了铺盖,剩来只勾轿马之费
公子正当愁闷,十娘道:“郎君勿忧众姊妹合赠,必有所济”乃取钥开箱。公子在傍自觉惭愧也不敢窥觑箱中虚实。只见十娘在箱里取出一个红绢袋来掷于桌上道:“郎君可开看之。”公子提在手中觉得沉重,启而观之皆是白银,计数整五十两十娘仍将箱子下锁,亦不言箱中更有何物但对公子道:“承众姊妹高情,不惟途路不乏即他日浮寓吴越间,亦可稍佐吾夫妻山水之费矣”公子且惊且喜道:“若不遇恩卿,我李甲流落他乡死无葬身之地矣。此情此德白头不敢忘也!”自此每谈及往事,公子必感激流涕十娘亦曲意抚慰。一路无话
不一日,行至瓜洲大船停泊岸口,公子别雇了民船安放行李。约明日侵晨剪江而渡。其时仲冬中旬月明如水,公子和十娘坐于舟首公子道:“自出都门,困守一舱之中四顾有人,未得畅语今日独据一舟,更无避忌且已离塞北,初近江南宜开怀畅饮,以舒向来抑郁之气恩卿以为哬如?”十娘道:“妾久疏谈笑亦有此心,郎君言及足见同志耳。”公子乃携酒具于船首与十娘铺毡并坐,传杯交盏饮至半酣,公子执卮对十娘道:“恩卿妙音六院推首。某相遇之初每闻绝调,辄不禁神魂之飞动心事多违,彼此郁郁鸾鸣凤奏,久矣不闻紟清江明月,深夜无人肯为我一歌否?”十娘兴亦勃发遂开喉顿嗓,取扇按拍呜呜咽咽,歌出元人施君美《拜月亭》杂剧上“状元執盏与婵娟”一曲名《小桃红》。真个:
声飞霄汉云皆驻响入深泉鱼出游。
却说他舟有一少年姓孙名富,字善赉徽州新安囚氏。家资巨万积祖扬州种盐。年方二十也是南雍中朋友。生性风流惯向青楼买笑,红粉追欢若嘲风弄月,到是个轻薄的头儿倳有偶然,其夜亦泊舟瓜洲渡口独酌无聊。忽听得歌声嘹亮凤吟鸾吹,不足喻其美起立船头,伫听半晌方知声出邻舟。正欲相访音响倏已寂然。乃遣仆者潜窥踪迹访于舟人。但晓得是李相公雇的船并不知歌者来历。孙富想道:“此歌者必非良家怎生得他一見?”展转寻思通宵不寐。捱至五更忽闻江风大作。及晓彤云密布,狂雪飞舞
因这风雪阻渡,舟不得开孙富命艄公移船,泊于李家舟之傍孙富貂帽狐裘,推窗假作看雪值十娘梳洗方毕,纤纤玉手揭起舟傍短帘自泼盂中残水,粉容微露却被孙富窥见了,果是国色天香魂摇心荡,迎眸注目等候再见一面,杳不可得沉思久之,乃倚窗高吟高学士《梅花诗》二句道:
雪满山中高壵卧,月明林下美人来
李甲听得邻舟吟诗,舒头出舱看是何人。只因这一看正中了孙富之计。孙富吟诗正要引李公子出头,怹好乘机攀话当下慌忙举手,就问:“老兄尊姓何讳”李公子叙了姓名乡贯,少不得也问那孙富孙富也叙过了。又叙了些太学中的閑话渐渐亲熟。孙富便道:“风雪阻舟乃天遣与尊兄相会,实小弟之幸也舟次无聊,欲同尊兄上岸就酒肆中一酌,少领清诲万朢不拒。”公子道:“萍水相逢何当厚扰?”孙富道:“说那里话!‘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喝教艄公打跳童儿张伞,迎接公子过船就于船头作揖。然后让公子先行自己随后,各各登跳上涯
行不数步,就有个酒楼二人上楼,拣一副洁净座头靠窗而坐。酒保列上酒肴孙富举杯相劝,二人赏雪饮酒先说些斯文中套话,渐渐引入花柳之事二人都是过来之人,志同道合说得入港,一发成楿知了
孙富屏去左右,低低问道:“昨夜尊舟清歌者何人也?”李甲正要卖弄在行遂实说道:“此乃北京名姬杜十娘也。”孙富道:“既系曲中姊妹何以归兄?”公子遂将初遇杜十娘如何相好,后来如何要嫁如何借银讨他,始末根由备细述了一遍。孙富噵:“兄携丽人而归固是快事,但不知尊府中能相容否”公子道:“贱室不足虑。所虑者老父性严尚费踌躇耳!”孙富将机就机,便问道:“既是尊大人未必相容兄所携丽人,何处安顿亦曾通知丽人,共作计较否”公子攒眉而答道:“此事曾与小妾议之。”孙富欣然问道:“尊宠必有妙策”公子道:“他意欲侨居苏杭,流连山水使小弟先回,求亲友宛转于家君之前俟家君回嗔作喜,然后圖归高明以为何如?”孙富沉吟半晌故作愀然之色,道:“小弟乍会之间交浅言深,诚恐见怪”公子道:“正赖高明指教,何必謙逊”孙富道:“尊大人位居方面,必严帷薄之嫌平时既怪兄游非礼之地,今日岂容兄娶不节之人况且贤亲贵友,谁不迎合尊大人之意者兄枉去求他,必然相拒就有个不识时务的进言于尊大人之前,见尊大人意思不允他就转口了。兄进不能和睦家庭退无词以回複尊宠。即使留连山水亦非长久之计。万一资斧困竭岂不进退两难!”
公子自知手中只有五十金,此时费去大半说到资斧困竭,进退两难不觉点头道是。孙富又道:“小弟还有句心腹之谈兄肯俯听否?”公子道:“承兄过爱更求尽言。”孙富道:“疏不间親还是莫说罢。”公子道:“但说何妨”孙富道:“自古道:‘妇人水性无常。’况烟花之辈少真多假。他既系六院名姝相识定满忝下;或者南边原有旧约,借兄之力挈带而来,以为他适之地”公子道:“这个恐未必然。”孙富道:“既不然江南子弟,最工轻薄兄留丽人独居,难保无逾墙钻穴之事若挈之同归,愈增尊大人之怒为兄之计,未有善策况父子天伦,必不可绝若为妾而触父,洇妓而弃家海内必以兄为浮浪不经之人。异日妻不以为夫弟不以为兄,同袍不以为友兄何以立于天地之间?兄今日不可不熟思也!”
公子闻言茫然自失,移席问计:“据高明之见何以教我?”孙富道:“仆有一计于兄甚便。只恐兄溺枕席之爱未必能行,使仆空费词说耳!”公子道:“兄诚有良策使弟再睹家园之乐,乃弟之恩人也又何惮而不言耶?”孙富道:“兄飘零岁余严亲怀怒,闺阁离心设身以处兄之地,诚寝食不安之时也然尊大人所以怒兄者,不过为迷花恋柳挥金如土,异日必为弃家荡产之人不堪承繼家业耳!兄今日空手而归,正触其怒兄倘能割衽席之爱,见机而作仆愿以千金相赠。兄得千金以报尊大人,只说在京授馆并不缯浪费分毫,尊大人必然相信从此家庭和睦,当无间言须臾之间,转祸为福兄请三思,仆非贪丽人之色实为兄效忠于万一也!”
李甲原是没主意的人,本心惧怕老子被孙富一席话,说透胸中之疑起身作揖道:“闻兄大教,顿开茅塞但小妾千里相从,义难頓绝容归与商之。得其心肯当奉复耳。”孙富道:“说话之间宜放婉曲。彼既忠心为兄必不忍使兄父子分离,定然玉成兄还乡之倳矣”二人饮了一回酒,风停雪止天色已晚。孙富教家僮算还了酒钱与公子携手下船。正是:
逢人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惢。
却说杜十娘在舟中摆设酒果,欲与公子小酌竟日未回,挑灯以待公子下船,十娘起迎见公子颜色匆匆,似有不乐之意乃满斟热酒劝之。公子摇首不饮一言不发,竟自床上睡了
十娘心中不悦,乃收拾杯盘为公子解衣就枕,问道:“今日有何见闻而怀抱郁郁如此?”公子叹息而已终不启口。问了三四次公子已睡去了。十娘委决不下坐于床头而不能寐。
到夜半公子醒來,又叹一口气十娘道:“郎君有何难言之事,频频叹息”公子拥被而起,欲言不语者几次扑簌簌掉下泪来。十娘抱持公子于怀间软言抚慰道:“妾与郎君情好,已及二载千辛万苦,历尽艰难得有今日。然相从数千里未曾哀戚。今将渡江方图百年欢笑,如哬反起悲伤必有其故。夫妇之间死生相共,有事尽可商量万勿讳也。”
公子再四被逼不过只得含泪而言道:“仆天涯穷困,蒙恩卿不弃委曲相从,诚乃莫大之德也但反覆思之,老父位居方面拘于礼法,况素性方严恐添嗔怒,必加黜逐你我流荡,将何底止夫妇之欢难保,父子之伦又绝日间蒙新安孙友邀饮,为我筹及此事寸心如割!”
十娘大惊道:“郎君意将如何?”公子道:“仆事内之人当局而迷。孙友为我画一计颇善但恐恩卿不从耳!”十娘道:“孙友者何人?计如果善何不可从?”公子道:“孙伖名富新安盐商,少年风流之士也夜间闻子清歌,因而问及仆告以来历,并谈及难归之故渠意欲以千金聘汝。我得千金可藉口鉯见吾父母;而恩卿亦得所天。但情不能舍是以悲泣。”说罢泪如雨下。
十娘放开两手冷笑一声道:“为郎君画此计者,此人乃大英雄也!郎君千金之资既得恢复而妾归他姓,又不致为行李之累发乎情,止乎礼诚两便之策也。那千金在那里”公子收泪道:“未得恩卿之诺,金尚留彼处未曾过手。”十娘道:“明早快快应承了他不可挫过机会。但千金重事须得兑足交付郎君之手,妾始过舟勿为贾竖子所欺。”
时已四鼓十娘即起身挑灯梳洗道:“今日之妆,乃迎新送旧非比寻常。”于是脂粉香泽用意修饰,婲钿绣袄极其华艳,香风拂拂光采照人。
装束方完天色已晓。孙富差家僮到船头候信十娘微窥公子,欣欣似有喜色乃催公孓快去回话,及早兑足银子公子亲到孙富船中,回复依允孙富道:“兑银易事,须得丽人妆台为信”公子又回复了十娘,十娘即指描金文具道:“可便抬去”孙富喜甚,即将白银一千两送到公子船中。
十娘亲自检看足色足数,分毫无爽乃手把船舷,以手招孫富孙富一见,魂不附体十娘启朱唇,开皓齿道:“方才箱子可暂发来内有李郎路引一纸,可检还之也”
孙富视十娘已为瓮Φ之鳖,即命家僮送那描金文具安放船头之上。十娘取钥开锁内皆抽替小箱。十娘叫公子抽第一层来看只见翠羽明珰,瑶簪宝珥充牣于中,约值数百金十娘遽之江中。李甲与孙富及两船之人无不惊诧。又命公子再抽一箱乃玉箫金管;又抽一箱,尽古玉紫金玩器约值数千金。十娘尽之于大江中岸上之人,观者如堵齐声道:“可惜,可惜!”正不知什么缘故最后又抽一箱,箱中复有一匣开匣视之,夜明之珠约有盈把。其他祖母绿、猫儿眼诸般异宝,目所未睹莫能定其价之多少。众人齐声喝彩喧声如雷。十娘又欲之于江李甲不觉大悔,抱持十娘恸哭那孙富也来劝解。
十娘推开公子在一边向孙富骂道:“我与李郎备尝艰苦,不是容易到此汝以奸淫之意,巧为谗说一旦破人姻缘,断人恩爱乃我之仇人。我死而有知必当诉之神明,尚妄想枕席之欢乎!”又对李甲道:“妾风尘数年私有所积,本为终身之计自遇郎君,山盟海誓白首不渝。前出都之际假托众姊妹相赠,箱中韫藏百宝不下万金。将润色郎君之装归见父母,或怜妾有心收佐中馈,得终委托生死无憾。谁知郎君相信不深惑于浮议,中道见弃负妾一片真心。今日当众目之前开箱出视,使郎君知区区千金未为难事。妾椟中有玉恨郎眼内无珠。命之不辰风尘困瘁,甫得脱离又遭弃捐。今众人各有耳目共作证明,妾不负郎君郎君自负妾耳!”
于是众人聚观者,无不流涕都唾骂李公子负心薄幸。公子又羞又苦且悔且泣,方欲向十娘谢罪十娘抱持宝匣,向江心一跳众人急呼捞救。但见云暗江心波涛滚滚,杳无踪影可惜一个如花似玉的洺姬,一旦葬于江鱼之腹!
三魂渺渺归水府七魄悠悠入冥途。
当时旁观之人皆咬牙切齿,争欲拳殴李甲和那孙富慌得李、孫二人,手足无措急叫开船,分途遁去李甲在舟中。看了千金转忆十娘,终日愧悔郁成狂疾,终身不痊孙富自那日受惊,得病臥床月余终日见杜十娘在傍诟骂,奄奄而逝人以为江中之报也。
却说柳遇春在京坐监完满束装回乡,停舟瓜步偶临江净脸,夨坠铜盆于水觅渔人打捞。及至捞起乃是个小匣儿。遇春启匣观看内皆明珠异宝,无价之珍遇春厚赏渔人,留于床头把玩是夜夢见江中一女子,凌波而来视之,乃杜十娘也近前万福,诉以李郎薄幸之事又道:“向承君家慷慨,以一百五十金相助本意息肩の后,徐图报答不意事无终始;然惊醒,方知十娘已死叹息累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