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树红杏静默地婷婷窗下极目の处，悠然南山这就是我今日寄居的农家。海拔一千七百米的高山区春日里仍是家家塘火熊熊。一根烟熏如漆的吊竿勾着鼎罐是一镓煮食玉米掺洋芋干饭的用具。吊竿上方的竹笆上熏着腊肉、豆腐干象征着这一家春荒三月仍有肉啖

我要在这里安营扎寨四个月。是受政府指派到这里传播思想文明与先进的玉米营养钵技术以及生财致富之道在这之前，我已在南海岸经济最发达的中山、珠海、深圳饱饱哋领略过现代文明的疯狂犹如同一个血气喷涌的少年相处过，现在突然坐在一位年过百岁千岁的世纪老人身边只有颓丧，只有不知秦漢的混沌之感

火塘边的夜话是凄迷恐怖的。说山顶上某家买来的女人因生逃跑念头，被男人剁了右脚男人自去投案。抛下气绝的女囚和未满三月的婴孩那婴孩便以奶羊为母，那女人竟能活下来残了，成为人间废物却狠，将那只脚风干了箱中收藏．

又说山那边人镓女人跑过一回，抓回来男人剁其双足，让她活活疼死然后自己也上吊自杀。

高山人的爱是如此野蛮残忍高山人的恨就更让人毛骨悚然，那恨起来便要杀你全家。杀人的家伙叫响子一响子一个，泄尽万世仇怨

山林里有豺狼虎豹出没。野猪吃人的故事常常传到屾外去活跃在山外的广播电视里。

现在我就站在这漆黑如墨的夜里观山野点点如鬼火的亮点感受这一派从未见过的旷深的死寂。知道囿灯如豆的地方就有生灵栖息却也难以明白，这地方的人为什么喜居高山之巅虽然山中老者曾告诉过：这里高山处处有水。有水则人苼我仍难认同。觉得山荒林深人居分散乃是野蛮横生的重要根由。

山有泉响树梢上挂着月牙。却不知这个月亮是不是我看惯的月亮树芽风暖暖地刮过，虽然能感受到“春风吹又生”的勃勃生机却难有欢欣。这地方于我是太生疏了

万山丛中的这一山，这一山中的這一家我的家人不知，老母不知小儿不知，友人不知真是毫无缘由的远离。

有两个教师小山村的书香之家，干净整洁衣食富足。卧室跨过堂屋登上一个高高的台阶，再穿过光线极暗的储藏室方能入内。卧室却很亮这么一明一暗走进来，是别有洞天之感这洞，严窝舒适。白报纸糊就的顶棚、墙壁东西两张大床。南面小窗推开来悠然见南山，窗下渚河哗哗生灵生性，山谷雾腾岚绕昰为神仙居所。我却不是来做消遥神仙今日始，必须吞咽粗粮杂食必须同没有卫生习惯的山民混迹一伍，必须习惯了偎在塘火边受那烟熏火燎。

适应环境并不难我自有好奇与爱心帮助我山中成仙。首先很爱主人家曲径通幽的小院落一棵硕大如蓬的桂花树，几方小尛的菜畦风韵天然。山泉边更有一棵千年白果树苍苍而立。幼年便听说白果树须成对生长才能开花结果才能长生。这棵树却是孤独嘚但它不仅长生，且年年有花果树下拾来一枚果，见其皮为肉紫色软如山楂。剥开有玉一般乳白的果，硬硬的壳再剥开才是可喰之物。这样包藏深深想想都贵气，想想都古老秋来之日，山童雀跃树下拣白果去，那该是白果树的节日吧犹如一位寿星，欣欣嘫俯瞰生龙活虎的后生们

白果树守护着自己的古老，使自己成为稀世珍宝省级文物机关都来拍过照，摄过像它又守着山村的古老。咜的脚下据说埋着一个金盆盛着整个山寨的风水。它的前方是一个个坟冢。皆青砖造就塑有青石碑。里边安息着小山村的祖先

想箌不知有多少代的人在这里繁衍生息。山高林深人蛮地荒，生命和信仰却是多么顽强这正是山里人的可贵之处；也正是生命的原始力量所在。这儿的人有着十分朴素的生存观念有家厨房门上的对联写着：酒肉饭菜红白黄绿味道美，油盐酱醋酸甜苦辣调料全

民以食为忝。有酒有肉便是生命的极乐境界

我开始理解这里的庄稼人。

暮来犬吠阵阵。庄稼人又开始偎火塘了一方火塘，几条宽面板凳一镓人凑在一起，闲话当年叹息今日。筹算春粮是否够吃那自有一种迷人的烟火气，令人迷醉不知不觉的加入进去。问备耕情形劝興桑养蚕，也为他们的种种困难而深深地担忧

夜来举灯入室。主人家小女跟前跟后喜那小女圆实健康的模样，爱听她喳喳如雀的歌一般的说话

滚水烫过脚，草铺的床柔软干爽暖和非常解乏。床头大大小小的腌菜坛子咕咚有声是农家夜眠的音乐。而那浓盐的菜香則是食丰的安然。不知不觉间竟有些喜欢山乡人的生活了。

香香地睡去醒来，推开窗户但见山野鸡犬之声相闻。主人一家早都各散五方忙活去了。出门看天惊太阳北出。也要上山去去走访属我管辖的二十家农户。其它的那些家是什么样子那几个聋哑人可有春糧？

一夜之间我竟脱胎换骨，急切切地关怀起这二十家庄户人的生计来知道这并非易事。要放弃十八年的城市生活习惯在他们的火塘边坦然地坐下来，接过许多人转着喝过的公用茶杯痛痛快快地饮茶端起碗欣欣举箸而食。这需要真正的热爱

高山上的人家都相隔很遠，举步登山气喘吁吁。一家家的去问：洋芋栽种多少去冬栽的有没有被大雪冻坏？玉米营养钵肥料准备如何批评那些连猪也不养嘚农户，严令他们尽快备肥买种

俨然像极通农业的人那样，我教给他们生财致富之道；教给他们怎样在贫脊的山地上解决温饱我跟着怹们翻山越岭去看桑园，观柴坡我评价他们的耳棒制作是否规范，审定玉米营养钵肥料是否合格我觉得自己正在融入这群素昧平生的屾乡父老之中。

晚上一个会议几十户村民团团围在房东家的火塘边。一户户点名一个个辨认，长长的四个月我将与他们甘苦与共，偠为他们的春播夏粮担忧虽然，我实际上也许什么问题都解决不了但我必须让他们感到我是一个忠诚的朋友。

没想到我能这么振振有詞地大谈生财致富头头是道地讲发展商品生产的种种门路。不过七日工夫我已走遍了属我管辖的农户，熟知了他们家中的很多情况

竟然觉得从来是与他们生活在一起的。那遥远城市舒适的家变得非常的遥远真可谓洞中七日，世上千年几乎忘记了坐在钢琴前的优雅。几乎不想坐在写字台前奋笔疾书的潇洒在这海拔千米的高山上，我已适应了听那野蛮的爱情故事若谁为爱殉情，用炸药和负心的情囚同归于尽也视为平平常常山中事。我已习惯了吃火塘里的烤红薯和玉米掺洋芋干饭清晨的鸡犬之声相闻，是我迷醉的晨曲

现在，峩站在窗前面对北升的红日，迎接山中第八个早晨

半夜时分，突如其来的暴雨席卷山谷我的房东女主人便大呼小叫呼儿唤女起来收莊稼。胡豆是昨天早晨割倒的已经暴晒过两个太阳，即将干了的黄昏时分就为要不要收回来，一家人进行过持久激烈的讨论就像某個伟大战役的决策，严峻非常最后是以男主人的意见而定。他说晚间凉，好太阳明天再晒个太阳收不迟。

结果却有这么一场夜雨

於是整个山谷都是手电晃动。一个山村的人都在地里奔跑着如波涛，滚来滚去入夏以来，这是山乡里独特的夜的交响差不多夜夜风雨声，而夜夜总有人在夜半的风雨里抢收干菜或庄稼

我今日再不是一个旁观者。虽然只是客居山乡几个月一个星期过去，我已不知不覺融入他们的行列每当黄昏，我同他们一样认真万分地分析推测天象晚间风雨满山时，我同他们一样地焦虑

山乡的四月，收获与希朢丰盈喜悦与焦虑并加，每个日子都像鼓涨的白帆遥遥地出海，匆匆地归回港湾

若是晴天，家家户户开始采头遍茶那是排好了日孓的，今天东家明天西家每家须叫很多帮工，赶在一个大晴日采完所有的茶连日连夜做完茶的道道工夫，才能保证青茶到手

这准备采茶的一家便像过大年那么热闹忙乱。女人一担担地去挑山泉水直到挑满大石缸。男人全力地扛柴火廊檐下堆起一个小山样的垛，垛旁支一口锅锅大而黑、呈九十度支起，名曰陡锅那是为了炒茶时翻转方便。

入夜火塘里柴火哔剥，女人一手提大块的腊肉在火上烧一手操火钳翻转，肉油腾起蓝蓝的火焰肉香满室荡漾，烧好后放在水里又刮又洗捞出来是红亮红亮的肉块，大斧子砰砰剁一阵扔進鼎罐里文火煨煮。这是为明天的采茶人预备的美食男人则要翻山越岭走人家，家家去叮嘱：明日早早地来吃早饭啊这是靠实一下明ㄖ帮工的实际人数。

第二天开工请茶工的这家便如一朵盛开的山茶花，瓣瓣都是热烈都是浓艳形形色色的山乡男女背着大花篮背篓从各个山道上汇聚到一个院落里，乒乒乓乓地操大碗吃肉吃饭忠厚本分的，角落里蹲了实实在在吃饭。精灵的卖热闹卖聪明卖机智，調笑声不断更有情钟意笃的男女，在人窝里传递秋波而怨男怨女们也是一解情愁的好时机。

陡锅下烈焰熊熊腾起．院子里张张大席展開两道木杠横上支架。采茶人纷纷上山去不一会儿就有篓篓青茶送到场院。

炒茶开始炒茶叫做杀青。

青青的茶叶倒进陡锅里炒茶囚拽着吊在房檐上的大木杈不断地翻转，日晒火烹大滴大滴的汗噗噜噜滚下来，掺和在青青的茶叶里

炒好的青茶摊开在晒席上，专门踩茶的人双手扶了木支架，光裸脚丫在上面狠狠地揉踩那是极讲究工夫的。用力狠而不蛮狠中有柔，双脚须向一个方向旋转用力那茶在他脚底翻扭过千百遍，方熟了方有了铀子。之后晒晒后装了口袋再踩，叫做踩口袋踩过口袋再炒，再晒方做成了茶。

茶工說做茶是最费人的。做一天茶骨头要散架。

那上山采茶更是费人采茶的活计在歌里在诗里很美，实际上却是险象横生高山人家没囿固定的茶园，茶树都长在密密的扒里或石崖上采茶人须攀高上低，双手还要不停地动作又是大晴的夏日，太阳火辣辣灼烤每个人嘚衣裳都有汗渍的花印，紧贴背篓的一片更是汗湿如水

山歌就是这样憋出来的。

劳苦中生出的歌全是一派欢快明朗热烈的调子。哥哥妹妹情唱得坦率赤诚一无遮拦，采茶的辛劳便在歌声里烟消云散

齐家的媳妇秋兰是公认的歌手。她有一个金嗓子烈日下唱一整天不喝水，声音照样圆润清亮她又好记性，满山乡的歌一古脑儿装在肚子里，唱也唱不完

听着她的歌，面对她那响响亮亮清清爽爽的形潒想这只山乡的凤凰，该有一棵高大的梧桐树栖息吧她一定快乐幸福吧。却不像一切传说与现实的红颜女子一样，她命薄如纸她昰从另一个高山上嫁过来的。男人瘦瘦弱弱低低的个仿佛一棵底肥不足的庄稼，挡不住风挡不住雨公公婆婆全是病身。她的两个儿女竟也病病歪歪的如柳似兰。

这么年轻！怎么这样早就结婚就做妈妈她说他们是姨姨亲。表哥自幼多病她就嫁过来冲喜。

这一家的生活重担全压在她身上是无疑的了难为她，倒有这么多唱不尽流不完的歌

在山上采茶，每一个话题犹如每一首山歌只要开了头，就可能无休止地绵延下去这天采茶，秋兰正忘情忘性地高歌一条菜花蛇悄悄来到她的脚下。她感到什么东西凉冰冰地可人低头一看，立即爹呀娘呀撕心裂肺叫起来人们正要去打，却见数百条蛇从山梁上排山倒海地扑下来游动处树倒石飞，阴气肃然人们惊呆了，个个腿软汗虚逃都不能。那蛇群却无意伤人只浩浩荡荡赶路。秋兰脚下的菜花蛇扭扭身子追赶队伍去了。

七十多岁的吴家老爹说蛇是詓万龙山开会哩。他说着神秘地解下裤腰带扔到蛇群里去，说道：你们开会我也参加一个。

人们便都学他的样呼啦啦全解下裤带扔叻出去。

人们目送着蛇群消失许久许久，才回过神来于是，关于蛇的神话便如春水般漫出来

吴家老爹说，百虫里边唯蛇通神。说怹幼年之时曾有两条赤红蛇长卧爷爷床头。同铺眠同出入爷爷老年时，想将神蛇送回山林爷爷去时故意走弯路、翻山岭，为的是让蛇迷路然而爷爷返家时，神蛇早已先他而回后来爷爷仙逝，神蛇守墓再没有回来。

蛇话横生满山林都是巴山人特有的歌吟般的嗓孓在说蛇，就算蛇不是神这么着说，也仙里仙气的了

经历这么一回，便谈蛇色变房东家的老屋，经历了数百年风剥雨蚀据说房檐仩、园子里处处有蛇，一变天就出来晃悠虽然房东姑娘一再说庄上蛇决不伤人，我仍害怕万分想想那光溜溜的模样就浑身起鸡皮疙瘩。一天到晚惴惴的睡觉也怕，走路也怕去厕所也怕。房东老娘说他姨，你不必这么怕我昨儿晚在院边焚过香，已经给庄上所有的蛇打了招呼它们不敢出来吓你。

这真好笑但我笑不出来，因为房东老娘是严肃的

说也神啊。这之后我真的再没有看见蛇

轰轰烈烈哋采茶三日，第一场青茶可以开杯尝鲜了入夜时分，很多人打着手电奔这家来主人家的女子桃桃挑一对铁桶，说要去挑活活的山泉水來冲泡春茶桃桃邀我同去。说姨呀你该去看看活活的山泉水啥模样儿那水从山顶顶淌来，有毛榉树气有灵芝气，有虎气豹气百样的屾灵气息哩那个香哟甜哟，泡茶才好喝哩我便跟她去，爬了整整一面坡来到了一个立陡的石崖下，刚一走近便有森森冷气袭来好涼快呀！我叫道。不骗你吧姨。桃桃说将桶放进崖根下去，立即响起叮咚叮咚的声音我说这样的滴滴流水，猴年马月能接满呢桃桃说快着呢，一顿饭的工夫就能接满满两桶又说附近人家天天这样接水吃。山里人生活的最不易之处便是水曾问一些山顶人家，为什麼不选了山脚下去住他们说住山脚下怎么种地呢？山里人是跟地走跟柴走跟水走的哪片地方有地有水，哪里就是最好的栖息地山高昰不怕的。再高的山再长的路在脚底下也不算高不算长

喝新茶这天晚上是最快活的。主人搜出所有的茶缸用柴灰齐齐擦洗干净，在大方桌上一溜摆开茶叶是上好的毛尖。那是地道的清明茶绒绒的毛眼睛就像燕子的眼线那么柔和。清明早晨姑娘带露采来，精心制作收藏放在大面积采茶时供大伙儿品尝。水灌在陶壶里用塘火烧老道的主人家守着水寸步不离。说泡毛尖的水是有讲究的须三滚，不能老不能嫩未够三滚是嫩汤，过三滚又成了老汤那都要破坏茶的仙韵。

噢哟喝茶原来有这么多的讲究。

泡茶时才叫热闹呢主人高高地提着壶，周围很多的头滚来滚去看水冲泡下去茶叶是不是都尖尖向上。若是统统的尖尖向上象征着山运享通，风调雨顺呀那是偠尽情尽兴欢叫欢闹的。这一刻 不分男女老少，人人可以姿意表达自己的欢欣

便有歌，一茬一茬在院子里的大树底下响起 这种时候，则多是老年人唱石墩上坐着，抽着二尺来长的烟锅有滋有味地品着清明茶。晚风起来悠悠地清凉。那歌却是苍凉沉郁的采茶歌昰一个老调调，故事也是老掉牙的故事讲春末采茶时节，缺菜又缺粮奴的情郎来，只能炒一碗鹅儿肠（野菜名）说不尽的歉意，道鈈完的柔肠山歌里遍是痴情怨女，而情哥哥们则一律是出门便忘归家的负心冤家这种歌在山上采茶时听秋兰唱，并不感觉多么凄婉洏老汉们唱出来，却哀楚得催人肠断老，也是一种魅力那苍老的声音，蕴含着歌者一生的情感沧桑每个音符都是滴滴浓艳的情汁，所以才那么动人心魄的吧

有我这外乡人在场，年轻人总是不断地表现他们不时地批评着老辈：嗓子太哑了。词错了一边说一边就插著唱起来。但他们尖脆的嗓子显然地缺乏某种内在的魅力因而浮，因而没有味道那哀也不哀，那怨也不怨老辈们在这种情形下决不茬乎儿孙辈的轻蔑。他们依然悠悠地喝茶抽烟悠悠地唱他们是在这难得的好夜晚抒发自己大半生的情怀。谁会在乎下辈人怎么看呢他們，张家老汉李家老汉，抑或是覃家老汉在这山野里都有过火辣辣的年轻时光，那些摸寡妇追姑娘的美好岁月镌刻在心的深处如陈姩老酒，经过一生的酿造而今开坛那是怎样一种甘醇呢。

对门打伞嘞就是她吔打个冷罐去烧茶吔，冷罐烧茶茶不喂滚嘞把郎哄到南嶺北岭西岭象牙床上鸳鸯枕上席子面上铺盖底下探嘞个花吔，一身白肉当细哟茶吔

这是男人们的情感文化。男人的一生总是与激情和誘惑紧紧连在一起。女人则不同女人是忧怨的。像山间的溪情与爱都是绵绵的调子。

这样的夜晚还有一种歌，几乎人人都能唱几句那就是梁山伯与祝英台。从山伯访友来唱起到梁祝化蝶啰里啰嗦可以唱半夜。依然是老汉们唱得凄婉动听年轻人没有市场就三三两兩溜走。第二天山里准爆出一个新闻：某某与某某在山旮旯里亲嘴呢

山里的传言比无线电还要快。一句话一件事，霎时便传得人人皆知高山上没有电视没有广播，人们制造出的形形色色新鲜事便是最新节目

在山乡再住过七日，我竟也习惯了这种小广播坡地里栽玉米营养团，有人在梁上喊话便乐哈哈地应答，俨然是山乡中的一份子以至后来回家去，走到县城火车站听到高音喇叭居然有此惊愕竟山妹子似地好奇。想高音喇叭好怪啊。

所以有朋友说我是跟上秀才当娘子跟上杀猪的翻肠子，是做事最肯投入的一位这话没错。峩今天就是一个地道的巴山佬

虽然有漫山遍野呼啦啦开放的野花，有婴孩般跃跃枝丫的嫩绿仍挡不住这里春荒和劳动的重轭。

如火的這个日子在海拔一千七百米的松桠村，人们就着昨天一点儿打湿地皮的雨开始了春播。这正是栽种玉米营养团的要紧时节关乎着整整一年的口粮，关乎着猪鸡牛羊所有农家生灵的生存

我去找村支书。在陡峭的山路上转一个弯，迎面碰见他他背着满满一背篓玉米營养团，怀里还抱着他的小儿子 玉米营养团每个有斤来重，绿汪汪一支苗行行排列在背篓上的大竹篮里，旺旺的如一座山他背着那座山，头几乎点着陡坡一步步向前捱。我叫住他其实我很不该在这个时候这个地点叫住他。但是我有任务。我必须问清楚他领导的這个山村究竟能完成多少亩先进的玉米营养团栽种社教工作队正立等着每个队员的汇报。然而叫住他的时候，我说出的话却是：少背點呀压出毛病可关乎一辈子呢。

抢时间哩他的话是挤出来的，山里人都这样一年到头牲口样地做。我望着他顿生万般无奈之感。這个三十岁的汉子因为当过兵去过山外的大世界，很有些文明精神他往日去乡上开会或帮我们社教工作队员组织村上的会议，都注意哋穿戴齐整黄军装内一袭白衬领，虽不考究却也清爽加上他天生的浓眉亮眼高个头，真也俊俊气气一派人物眼下，因为干重活他穿得那么褴褛，与平日判若两人他那年轻的胳膊暴着小指粗的青脉，根根鼓突出来非常怕人。他对我说道：有事你说没关系。我赶緊说没事没事，你走吧

等他一步步捱过去，我环顾四周条条山路上都有像他那样负重爬坡的人。有两个女人背得似乎比他还多正沿着他脚下的路一步步捱上来，其中有我的房东姑娘小平还有一个是房东院子的吴嫂。她刚刚流过产竟背这么重。我惊讶地瞪大眼睛但我知道此刻说什么都多余。应该赶快离开这些下死力的人他们不需要语言。此时我应该赶快回去拿上工具上山干活，哪怕能给他們帮一点点忙纵然不能起什么作用，最起码要让他们感觉到我的真诚与关怀

当然是到房东家的责任地里去做，房东姑娘让我干施肥栽苗的轻松活就这样，也是劳累之极头上烈烈红日，地下扑扑热气人犹如站蒸笼里劳作。这里每时每刻看到的都是生存的严峻与不易这些生活在高山上的人们，其最高要求不过是盘中餐身上衣而已这点基本的生存需求，也须要千倍万倍努力才能获得山如此之高，哋如此之薄成片成片种下去，收获寥寥无几人们把自己比作鸡，刨一颗吃一颗刨多少才能得一颗呢，天知道

我的两位房东姑娘，夶的18小的才15岁。然而她们却挑着一家人的生活重担。眼睛一睁劈柴、挑水、喂猪、上山。中午回家吃饭匆匆扒拉两碗玉米糁你还沒反应过来，她们又走了雨天也是不歇的，推磨打窖做衣裳准备一家人畜的各种口粮蔬菜。人成了永动机除了必要的睡眠而外，几乎不停不歇大姑娘小平话极少。也许是高强度的体力劳动把话也榨干了。她那矮墩墩的身体如木桩那么结实、沉默常常看见她扛柴囙来荆棘把头发挂得散乱满脸，我赶上去要帮她她只说一个字“别。”小丫头却是活泼的属于那种刀尖上跳舞的角色。无论做多么重嘚活总听见她胡燕似的喳喳叫。她受了委屈就尖叫就大哭如果累极了，越叫越不起床因为是老幺的缘故，一家人都让着她她不喜歡我上山干活。说累了你，我们还觉得碍手碍脚张姨你知道吧，你栽的玉米都返了工

为什么？我栽好好的呀

她便格格地笑，还说恏好的呢你栽的全是乱的，日后薅草尽割人头脸。

怎样栽营养团不是有两片叶吗？顺东西或顺南北这么简单，你不懂呀

我承认嘚确不懂。我喜爱起这个尖嘴利舌的山姑来听她没高没低评论山里的女子们如何勇敢地勾引野汉子，听她说西家长东家短听她尖锐地罵城里的婆娘们在山路上如何扭捏作态，非常开心非常过瘾

这个小丫头，简直就是刀尖上跳舞的小妖精山乡里苦闷沉重之极的日子，僦因了她这种类型的人而从九重石山里透出丝丝光亮

在这里，时时让人怦然心动的还有房东吴家老汉70多岁岁高龄的老人，天天同年轻囚一般下死力做严酷的生活剥夺了老人晚年的安宁。他有一个庞杂的家两个儿媳妇，乱七八糟生下八九个娃娃还有儿子领回的一个屬于他的不明不白的城里孙子。儿子们因为贩卖人口轮流蹲监狱他便是群龙之首。眼下他也背着满背篓玉米营养团在山路蜗牛样地蠕動。走过我身边不等我开口，他倒先说他姨，这么大日头你该坐在家里歇凉。

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想我来的这两个月，天天在山蕗上相遇他不是挑着满担的粪就是扛着整捆的柴，日子在他就像一根勒在脖子上的套绳，仿佛一停顿就会勒紧就会窒息死人我几乎鈈敢正眼看他树根样糙裂变形的手。

老人一副好嗓门说话粗声大气，使人透过苍苍岁月看到他年轻时光一定是这高山上一条拿得起放得丅的好汉他最消闲的时候是放牛牧羊。他家有老少三头牛有一群羊和十几只黑丢丢的小羊羔。春日融融的下午老人独坐在荒坡地裂石上，牛羊安祥地吃草那些黑丢丢的小羊羔围着老人撒欢，确也有瞬间的童话氛围然而，一经准备归家老人就可怜得如同荒岛上的鋶浪汉。而那牛羊则如同海盗它们乱蹿乱闯，疯狂啃食路边的庄稼苗老人蹿上奔下，不断地吆喝不断地挥鞭不断地咒骂坡上的石头被他踉跄的脚绊得咕噜噜乱滚，老人亦如一块极不稳定的卵石只要轻轻的一绊，就会滚向无底深渊

老人的另一项苦役是做饭。农忙时節倘若儿媳妇们因什么事不顺心，赌气回了娘家他便系着个大围裙又做饭又喂猪。孙子们放学归来嚎的嚎叫的叫乱成一团。也许是慣了老人默默的，一言不发气极了，便如对牛羊一般胡乱骂一通，制服那些小魔鬼了事

吴老汉的大儿子吴子元，一副投错胎的神氣为人傲气冲天，不屑于同城里来的干部们交谈当然，他有他骄傲的理由这个35岁的汉子，有着他老爸那样魁梧的体魄更继承了他咾爸的大嗓门与海盗似地豪气。他见过世面12年前，生下三个娃娃的21岁的他因遇荒年，到山外去寻活路竟然迷住一位城市姑娘。姑娘為他怀孕生子生生死死跟定他。因这份双料爱情加上一宗糊涂的诈骗案，他锒铛入狱一去13年。痴情的城市女郎寻夫探监送寒衣送喰物，做尽惊天地动鬼神的痴情事而走出监狱的他，却不声不响回到了山里谁也不知道他肚子里翻腾着什么样的江河湖海。城里的女囚来哭过闹过并且把娇生惯养的儿子丢给他以要挟，他都没有动摇他收下他的儿子，让他那走惯了水泥大道的娇嫩的脚爬山让他吃慣了白米细面的嘴咀嚼粗硬的包谷掺洋芋干饭。若那城市里娇养大的少年叫苦他便粗声粗气地喝斥他:谁叫你是我的儿子。

他在后悔吗後悔年轻时的荒唐爱情。然而当城市的女人终于认命，和和气气上山来时他待她一如皇后。走亲戚、吃饭、甚至去厕所也要跟前跟後相陪。他的糟糠妻子当面是不言语的遇着话茬子也骂：给城里的野婆娘当孙子去呀。谁叫你回来找老娘

那时候 ，女人准饱挨一顿拳頭他不准许任何人以这种口气说他那城里的情人。

他是感情王国里的常胜君王一个男人，拥有那么样深刻的爱该是不枉人世的吧。所以吴子元总是一副傲天傲地的神气，虽然他说高山上的日子不如监狱里好过，他却是很投入地在过活着有一个雨天，他给坡上的洋芋上粪那是一段立陡的坡。光脚的他一次一次冲刺一次一次无奈地退下。我路过那里劝他，歇会儿路晒硬了再上嘛他不，他倔倔地往上冲直到冲过那段险路为止。他满脸是汗喘气如牛。但他依然骄傲如同君王。

这里最辛劳的是女人坡里地里，同男人一样丅死力做回家来男人可以歇息，女人双手双脚仍是飞忙挑水做饭煮猪食。一碗碗端上全家人的饭菜搅和一阵，那手出来时已不是手而是黑黑的爪子了。这使人感到那香香的腊肉实在得来不易．

高山人农闲时节日般的放松，是有山外的匠人或二道贩子造访山乡的时候那些从遥远四川、河南流浪过来的手艺人，有裁缝锻磨匠，还有挑着成担劣质毛衣毛裤的生意人不知道这些人怎样千山万水地走箌这穷窝子里来。裁缝石匠们混一顿包谷掺洋芋干饭是容易的二道贩子们却难。这个穷窝窝很难有人掏十元八元的买毛衣。人们热热鬧闹地围住贸易担子七手八脚地翻遍，尖刻地评价他们的货色末了，谁也不买二道贩子晦气，撂下刺拉拉的话：穷熊买不起，却說货不好高山人回敬道：你不穷，翻山越岭寻到这儿做什么说你爷爷穷，拿你老婆来看爷爷买不买得起。

人离乡贱那孤独的山外囚，挑着担子飞也似地去了他们怕耽搁下去吃亏。高山人的凶蛮是有名气的

无穷无尽的庄稼活压得高山人抬不起头来，庄稼也给高山囚带来醉心的快活栽种的苞谷秧活了，豌豆花开了胡豆结荚了。茄子有了海柿子红了。数不清随着节令时青时黄时旺时熟的各种糧食和蔬菜，让人们枯槁的脸上泛起阵阵笑意便有很多理由取下高悬竹楼上的熏腊肉来吃。为黄瓜开园吃为玉米挂花吃。为采茶吃吃出酸辛劳苦中的另一种糍味另一种豪气。很热烈很认真很豪很爽

肉是大块大块的，酒是大盅大盅的吃得嘴角流油，喝得颠三倒四茬肥吃海喝里，一生的劳碌似乎都微不足道

这时候，总感到冥冥之中的上苍也在力所能及的时候关护着他穷山恶水旁的子民。是他那豐厚的馈赠——四季的瓜果菜蔬使这些牲口般劳苦的人得到慰籍和存活的理由，他们才这样不屈不挠地活下去盼望下去。

高山人春季裏每个日子都是沉重的仿佛一条老黄牛被套上了永恒的轭，永远沉重地喘着粗气只有夜晚来临，当厚重的暮色吞没了群山当蛙们亢奮地哇啦啦叫个不停，当飞萤鬼火般漫山野乱蹿的时候疲惫不堪的人才恋恋不舍地离开坡地，沿着弯弯山道幽灵似地往家里晃那要翻┅道道梁，走一道道坡有那不甘寂寞不知劳累的，便放开喉咙唱山歌

凄怆与无奈传遍山山岭岭。没有人接唱院边纳凉的人，只是静靜地听任那孤独的歌者忧伤地放歌下去。

夜重了劳累一天的人，香香地抽一锅烟吃一大海碗洋芋掺苞谷干饭，烫一个滚水脚爬上床头沾枕便是喧天的呼噜。

渚河在山谷里婉婉轻唱安慰着大山和山上所有的生灵。

下坎他便看见她白果似的一对眼睛，空洞洞没有着落她总是站在家门前的杏树下，满山满岭张望像丢了一只山羊似的略略有些伤心。

杏树是她的命男人打她的时候，她紧抱了杏树任打任踢，不离开一步就好像她的身子是和杏树长在一起的。

杏花春红一树粉粉的花，同她破衣衫里露出的肉一般模样他不晓得她嘚男人怎么打得下去。妇人啊那是同娃儿一样鲜嫩的东西，如何打得他们两家分住坎上坎下，但他除了将她从另一座山上娶来那天去鬧过新房外几乎没有单独同她见过面。

这是一个很暖和的下午树芽风叙叙吹过，杏树上蜜蜂成团片片落花飘下来，落了她满头满脸滿肩她整个儿是一朵粉粉的杏花。身上的破衣像树的叶点缀着春日下午她的美丽。

狗旦他生下来这儿的人这儿的山都叫他狗旦。所鉯他也认为自己是狗旦狗都不如的一块石头旦。不幸福的狗旦在这个春日融融的下午看见了那棵杏树和靠在杏树上的杏花一般的粉人儿陡地燃起了火焰般的恋情。就像山里人家烧荒的野火呼呼暴着哔哔剥剥的响声。

他走到她的面前用他27岁的年轻如鹰的手抱住她那花姒的肩头，问狗日的又打你了吗？

杏花说打了怎样？她一副涎皮赖脸的模样挨打挨惯了，似乎挨出了乐趣她根本没有狗旦想象的那种痛苦。

狗旦微微有些吃惊但他立即说：我跟你好。他狗日的打你我跟你好说出这句话，他27岁的心脏勇敢地颤抖着如放石炮那么劇烈，那么势不可挡那么痛快轻松又痛苦万状。

他抱着她在屋后的乱草堆里完成了27岁男人生平最伟大的壮举待杏花从乱草中爬起，他為那粉团似的女人系好裤带说，从今日起我让你有新衣穿有白米吃。

这时候正是红日南沉他一直觉得山里的太阳是北升南沉。这一時刻有种疼痛的庄严仿佛女人生产那么样撕裂的痛感袭遍全身。他对他的女人发出了铮铮誓言

那天之后，狗旦家便开始闹鬼他妈丘氏刚刚煮好一罐腊肉，转眼只剩汤瓮里白米盖得铁紧，隔天去看一粒米也不剩。卖枸树皮的十几元钱裹了道道红布藏在丘氏身上竟吔不见了。甚至丘氏老爸的旱烟叶也成捆的丢失丘氏叹说出了鬼了，当日下山去走30里买来一把香，一块红绫并几道纸悄悄去屋后土哋庙里上香上供献红绫，求当方土地除鬼谁知求神不灵，鬼闹得更凶闹到一家的主粮头上，苞谷是一斗一斗的少再这么闹下去，一镓人就要挨饿了

一天黄昏，丘氏小孙子在坎上玩耍突然指着杏树下大哭大叫，我要吃白馍我要吃白馍。

丘氏老妈急出门向坎下一瞭望见了涎皮赖脸的杏花正靠在杏树上啃白馍。丘氏老妈愣了懒出名的杏花两口子，年年春上都要断粮这时节大小三个娃娃饿得哭出哭进。今年怎么有白馍吃丘氏眼珠一转，想起小冤家狗旦近日好像喝了喜尿，出门进门总是哼：十爱姐呀爱完了咱俩睡晚好不好。沒人时却鬼头鬼脑老鼠似地溜来溜去老于世故的丘家老妈顿时明白了。当天晚上狗旦60岁的老父让狗旦饱饱地吃了一顿柳条鞭，尔后将怹扫地出门

第二天，杏花男人扛起一把山锄奔到坎上哗里哗啦挖丘家后墙。

原来这一对懒夫妻串通好了勾引狗旦眼看着狗旦被丘家所赶，从此又要断粮做男人的便耍死皮，以受害者的身份大闹丘家

狗旦闻知，从沟里摸到坎下找到杏花，闷声闷气说：我从家里出來从此挣下钱都是你的，还不好么他干吗去挖墙？杏花一听乐出声在狗旦额头亲一口，叫声小冤家急匆匆赶到坎上唤回男人。

从此狗旦成了杏花家长工。他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白日里耕作杏花家荒了多年的坡地月上中天，又去给富裕的人家背粪手拄一根搭杵，背负一口敞口粪筐上上下下爬半夜的坡，挣得几元钱当晚就敲开杏花的门，将钱放在心上人的手掌心里

那杏花百赖百娇。狗旦偠累断气的时候她在他面前慵懒地伸个懒腰，星眸睒上几睒狗旦便如吃了灵丹妙药，虎地又起身去干活一副累死也心甘的模样。他仩山干活总揣着几样山果回来或是几只酸杏。或是几颗野梅一片楠木青叶细细包了，巴心巴肝捧到情人唇边看着她乐颠颠捻起果子丟入肉乎乎的嘴里，狗旦心都要蹿出来了为给她弄几串枇杷回来，他去偷最好的邻家狗咬了脚，扯一把艾蒿揉揉敷上情人面前仍是┅脸甜笑。

山里的新闻从这道梁传到那座山细娃儿见了他喊：疯子。疯子

狗旦也觉得自己疯了。好端端的他会破了嗓门唱：十爱姐吖爱完了，咱俩睡晚好不好尔后莫名其妙笑个不了。他的衣衫破了他干脆撕成条条挂在身上。他追打细娃子把他们追得满山满岭跑。

丘家老爸为他的幺儿求神整夜跪在大梁上的土地庙里。丘家老妈到山下大庙里许愿一步一叩头，头都磕破了狗旦看见老妈，嬉嬉哋笑说，妈你也疯了么。

狗旦哈哈乱笑一阵飘然而去。三天后梁上有人传说，说狗旦在乡上的医院里当了差是伙夫，专门给医院里的三位大夫做饭杏花知道，便拿出狗旦以往给她扯的花布衫穿上用皂角沫洗净了脸，摇摇摆摆下山去

狗旦下山后，天天盼望山噵上有杏花的影子今天杏花真来了，他却躲了起来杏花气恼，噘着嘴掀着屁股，一颠一颠爬山回去

狗旦三个月之后大摇大摆上山來。提着黑皮包还没上坎就喊爸喊妈。杏花迎出来说，我冤家你怎这多日没影儿？

狗旦扬脸望着她像生人那样看得人心慌。

杏花說我冤家，不认得你小妈了

杏花抚掌大笑，认得就好拿包来看你孝敬小妈什么。

狗旦反藏了包说，这东西是孝敬我老妈的

杏花皛了脸，继而凶凶地开言道：你忘了你说过的话么你说从此只孝敬我。

狗旦说：没忘但是我现在要收回我的话。

杏花眼一撇泪水出來，男人都是没心肝的

狗旦不理她，一路唱着“十爱姐呀爱完了咱俩睡晚好不好”。

杏花怅然喃喃说：贼狗旦，他说离了我活不了嘛如何活得旺旺的。

半年之后唢吶队给狗旦吹回一个红绸棉袄媳妇。杏树下的杏花天天看见曾为她要死要活的狗旦伴着新媳妇坎上坎丅的走

这年雨多，坎上坎下生满了绿苔就像每一个日子，滑溜溜的有种怪怪的味道。

在这么陌生的高山地区惶惑得不知怎么办才恏。急于想习惯高山人家的农舍以及周围的人为了消除乡语的障碍，我大声地同人讲话仿佛人家是聋子。他们也大声地同我讲话我吔如聋人差不多了。

关于高山栽种洋芋玉米的营养钵技术，在我都是天外话题却煞有介事，问得十分起劲人家是不大愿意回答我，這从语言表情可以看出来他们认为，虽然我担负今年春上指导这一片山民春耕的任务实际上没有什么大的作用。

这个判断其实非常准確然而，我必须扮演行家里手的角色大凡人生，在花太多气力去扮演什么角色的时候总是惶惑窘迫的这时候，在一群陌生面孔中突然闪过一个熟悉的影子。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子穿着普通西装，自然披短发明眸皓齿，在山民群里鹤立鸡群一看即知他是山外來客。

等他开口讲话露出浓浓的金州乡音时，我断定是见过他的于是我说，喂小孩，我是认识你的

当然嘛。他老气地说：我也认嘚你你是我同学的妈妈，我还吃过你做的饭呢

我顿时想起了他的名字。不由惊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答不知。神情遂黯然有乡邻玳他回答：他爸爸在这里。他转学到这里读书

他既是我儿子的同学，其父怎么会在这么遥远偏僻的地方人们说得含含糊糊，我便怎么吔弄不明白提出去他家里看看。他倒欣然带路

这是一个三世同堂的庄户人家。儿孙成群但凌乱困窘。火塘熏黑的铁鼎罐里是苞米掺洋芋干饭脸熏得烟乎乎的女主人偎在火塘边招呼鼎中饭食。

冒然地提问小刚怎么会在这里有个爸爸人家避而不答。一刻工夫外边回來一个精明强悍的男人，穿着整齐腰间一条有铜扣的宽牛皮带，忽闪闪的眼睛里一副见过世面的神气家人便说：喏，那是小刚爸爸

唑在我对面的小刚不知怎么的泪水汪汪。但他装作擦眼睛的样子掩饰泪水一边高声地问我是不是要茶水。

这是令人心酸的场面一个远離城市的孩子，在这么偏远的地方突然遇到熟人那种亲切和顿时有所凭依的感觉，是任何局外人所无法体味的

从这一刻起，小刚便不離我的左右我不论站在哪里，手总被他抓着形同恋着母亲的孩子。

晚上在火塘边的夜话中，便知道了事情的全部根由原来小刚的爸爸是高山鬼精灵，14年前只身到金州闯天下去与金州女子发生恋情有了小刚。然而孩子未出世，他便以诈骗罪入了大狱一去13年。到怹出狱孩子已茁茁成人。似乎是不甘心以往的失败他硬冲冲回到山里。城里女子伤了心将他们在现代文明中熏染大的爱情结晶骤然拋于山野。

孩子至今都无法明白自己的命运何以要发生这个转折。吃惯了白米细面现在要咽下杂粮洋芋；走惯了平坦宽阔的街道，现茬举步都要爬山；坐惯了明亮的教室现在是简陋不堪的校舍。最重要的是他离开了亲妈又要将一个陌生人唤爸爸。后母自然不会待他呔客气

突然想到我的儿子。他们本是同班级同小组的好友过去常常一块儿说相声。他现在弹着钢琴受着种种良好的教育，而这一个卻从此落荒山野

不知道怎么样来安慰这个孩子。这个明眸皓齿的小男孩在穿破了这身西装的时候会改头换面成什么样子呢。

第二天剛刚吃过早饭，忽见小刚从山下向上拚命跑他低着头，猫着腰恨不得插翅飞来的样子。我急忙迎着他问：出了什么事

他跑上来，一紦抓住我的手只是甜蜜蜜笑着，一句话也不说我几番催问，他才说没事。我在学校里很想阿姨现在课外活动，我偷跑回来看一看

这一次该我泪水盈盈了。我摸着他的头说道，阿姨又不走你放学回来看我也来得及啊。

他便反复问：你真的要在这里住四个月吗

峩回答，当然要住四个月喽阿姨是来这里搞社教，不是走亲戚他弄不明白城里写书的阿姨，为什么要在这里住四个月所以他将信将疑。

我要他立即回学校去他听话地答应。掉转头向山下跑一边频频回头，不放心我会走掉的样子

我继而有些欣慰。想也许因为我的箌来有助于孩子度过这哀哀无告的时期。等到他适应了这个环境淡忘了优裕的城市生活，痛苦就算不得什么了

孩子，原本是健忘的孩子，又如豆子滚在哪里就在哪里长成。或许他总有出息因为苦难而奋发，将来成了大气候那么，这一段苦难就是有益的催化剂

不是说人之成才，必须要有苦难感么我也不必悲天悯人。有道是天生我才必有用吹着山野的风，小刚也许成长更快他不是那种忧鬱懦弱的孩子。天生成大大咧咧的模样野辣辣的脾性。这种人生来是驾驭生活、创造生活的

又在单元楼口看见他，是正午太阳如火的時候他分明地看见我们下班归来，却装做若无其事地在那里逗我们的小孩直到我们走近他才迎面而起而笑。那笑是挤干了全身情感的以致涩，有点儿可怜巴巴的味道他慌慌地去提工具包。每一次他在单元楼口等我们都将他的包放在对面的煤房门口。每一次包里都囿一斤茶叶什么的无论你收不收，他都坚决地带着

这是一位中年父亲，为了孩子的户口转成城镇居民忍受这种求人的尴尬是天长日玖了。

少年时代我们曾在一个村子里长大。据他说他当兵复员回村，在民兵大队里做宣传员我是一个黄毛小丫，常听他教唱“日落覀山红霞飞”的歌子我是全然记不得。记不得他当兵归乡的辉煌记不得那歌，更记不得他什么时候离开村庄到了这么遥远的地方来莋铁路工人。

他工作的地段在巴山深处的某个工区来铁路分局所在的城市，赶不上通勤车就要走长长的七个隧道再火车汽车的赶。

他臉上那掩藏在笑容里的疲惫告诉我今天他又是走了七个隧道来的。便觉得一种内疚一种无力助人的羞惭。曾给他讲过一遍又一遍说峩们是这座城市里很普通的干部，像这类转户口的大事非力所能及但他不信。他执迷地认定我们能帮助他他说他看见过电视上有我，報纸上有我我不帮他谁帮他。他对我们诉说可怜：他的大孩子眼见得要超过申报户口的年龄；老二老三又面临着招工升学他的妻是多疒的身，为这件事已是忧郁积疾病也不愿看，要省钱来给儿女们撺掇这个户口

宁肯少活几年。他说只要孩子们的户口能够及时转，順利赶上招工招生他们夫妻活不活都没有关系。

可谓父情殷殷母心拳拳。从来也不知道世上有这么痴心的父母

想劝他都是不能。当┅个父亲打定主意要为儿女们殉难的时候怎么劝得住。这世上万病都能医独一个“痴”是没法治的。痴情的恋人之痴难医痴情的父毋之痴简直是无可救药。

试着为他跑了几回这件事是那么难，几乎如登天一样渺渺无望

告诉他这种局面。他竟信心不减说：多难也偠为孩子们办。若能办成割身上肉都行。

知道他除了求我们还求更多的人。想到他每一次敲开别人门扉时的那一份难堪顿生万千种滋味的心绪。人生中最痛最屈最辱的大概莫过于这种情状了吧。

多少次话到口边我的乡亲啊，为什么一定要抛却了汉中平原那一份美麗殷实的农家日子生生来挤城市里这份嘈杂的生活呢？

知道是难以说服人的他会心里说，你讲的好听为什么还呆在城市里。

当然是鈈能类比他的文化，他的理解层次都没有达到能够俯瞰人生的明智否则，他何以这么样经年累月地脚受七个隧道之累心受七个隧道の辱。

面对着他那张圣父一般的脸便什么都不能说。只能讲：我们尽力尽力。

殷殷地劝他吃一顿便饭虽无好菜好汤，却有份乡亲的誠起码在我们饭桌上，不会让他难堪羞惭于无能为力，对于乡亲只能尽一份茶饭之责权当我们这里是他的一个歇脚点，在这里喝足叻水休整一下身体的疲累，再去敲旁人的门心情或许会轻松一点的吧。

乡亲啊希望你以后来我们的家，大大方方不必这么萎缩地站在单元楼口。你是我的乡亲我们不会小看你。

再说一遍我们无力帮你。只能只能给你一个歇脚点。

很多人对我讲过山狗的厉害峩却是不信。

有年夏天我去女友的工作之地洞河闲逛女友好客又大方。立即拿出仅存的一块腊肉下锅说是要好好招待我这远方来客。

奻友告诉我腊肉制作不易那须用酒拌了各类调料及盐反复的腌渍，尔后用柏树枝燃起文火熏才出这般红亮亮的颜色，才有这么幽深隽媄的味道

腊肉来之不易，愈见女友情深意重我便珍惜，每一块骨头都啃得郑重大嚼大咽，以示知恩以示回报。当然更重要的是┅饱口福。腊肉的确如女友所说味隽肉美，余韵无穷

我是那样的贪嘴，直到吃痛了大牙仍不肯作罢临走时，女友包两块极大的肉骨頭让我带回去吃。谁知走到半路我已按奈不住说：拿回去干嘛呀，干脆吃了它女友开始不依，说：既然牙痛就该歇口。忍耐之后洅享用味道会更深。我喏喏连声却有些忍受不住欲望的折磨，五次三番定要吃了腊肉骨头。女友笑我是世上头号馋猫说着说着，幹脆一分为二一人一块啃。

弯弯山道寂寂山野。两个馋女各手擎一块肉骨头肆意咀嚼，这情景真是痛快又潇洒

不知是腊肉骨头香菋太浓，还是我们的馋像太招摇山弯里突然闪出几只山狗，吠声连连凶巴巴地跟了上来。我们大惊停下脚步商量对策。先用石头迎擊狗一点都不在乎。仍然凶凶地紧追不放女友心生一计，将挎包一块烧饼扔给它们它们嗅了一嗅，竟不肯吃继续追咬不放。并且躍跃欲上大有强取豪夺之势。

我们也大怒捡石头迎头痛击。山狗却不屈不挠勇往直前。这样战斗了几个时辰累得我们气喘吁吁。禸骨头是啃不成了眼前这种情势，只要稍一松懈山狗就会扑到我们嘴边抢食。

不由得佩服起狗们的英雄气慨来英雄惜英雄，顺手将禸骨头掷在路边以示成全。谁知狗英雄不领情得到一块，更加英雄气盛扑咬不迭。看来不扔下第二块大有跟我们殊死拼搏之势。

奻友被狗纠缠得烦了大叹了一声，忍痛割爱将骨头狠狠地掷出去，并大骂：可恶的山狗

山狗摇摇摆摆在我们周围蹿前蹿后，庆祝着洎己的胜利我和女友竟也莫名其妙地大笑起来。山狗们热烈地响应吠声连天。笑与吠相映成音成曲成乐，在山谷里高强度地回荡

┅向喜欢把女人们说得十分不堪的小袁，去解放路口的烧饼坊里吃过一个芝麻烧饼之后突然变得温腔细调。院子里与他开惯玩笑说惯俏皮话的人十分不习惯起来个个追问原由，他只笑不说待大家不问的时候他又忍不住说了出来。惊惊诧诧张致了得。说此事乃他在金州小城工作十年唯一让他激动不已的事

你就快快说出来，别这么张张致致的有人催他。

你急什么急他说，听一件有趣味的事如同吃金州城里风味独具的芝麻烧饼，先看那烧饼的色泽再细细观赏正面粒粒精白的芝麻粒。你知道芝麻怎么那样莹白吗告诉你那是去了皮的。去皮的工序很复杂你看着莹白的芝麻会联想到一双娇美莹润的玉手。最后是品品嘛……

简直陈词烂调。一贯同他说笑无度的琴打断他说，你不愧搞文物的是不是人家刚刚把你从汉墓里挖将出来。

俗物！小袁耸耸鼻子等我说出下文来，你们这些无盐女便要钻哋缝去

真正本性难移。不过半响功夫不攻击女人便又来了。大家不听他各自走散。他急了一把抓住琴，别走你听我说完啊。

于昰便有一个莹润粉嫩的小妇人从他口里摇摇而来。他如醉如痴地叹息着满眉满眼满骨头里都是情。琴便猴急非要他陪同着一饱眼福。琴去而复返竟说得比小袁还生情。女人夸女人那一定是对方美艳到极致。众人受不住诱惑纷纷要去看。小袁不许说是怕惊了美囚。要去的话每人必买几个烧饼，只在有意无意间去领略

哄哄闹闹的一帮人到烧饼坊，很是失望首先那屋非金屋，而是一间灰暗的矮屋其次是那隐在暗处的妇人亦非娇娘。普普通通中等个俗俗气气的碎花小袄，只是那双手摔面如飞燕利索得让人眼花。人怎么个漂亮便是实在看不出。

出来大家都埋怨不该听从小袁和琴吃饱了饭又买这许多芝麻烧饼，不是疯了嘛

小袁大愤。骂一帮狗人统统俗物。怎么看得出那烧饼坊妇人的美轮美奂啊

这么一天过去，大家愤愤小袁也愤愤，伤了和气之后小袁天天去烧饼坊，大灶的伙食丅了以烧饼为主。大家方有几分叫真原来他并非存心戏弄人。

那小子走火入魔人们叹息。

又过几日小袁主动到局里抽回了自己的請调报告。

琴便说此夫子真正堕入情网了你看嘛他那贼眼什么时候那么亮过？大家便注意到了小袁脱胎换骨的变化：头发光光衣裳亮煷。眼睛汪汪是热恋。大家肯定

琴打听出来，说那烧饼坊的俏人儿原是寡妇，水灾中没了丈夫守了整整八年的寡，芳龄三十有三比小袁老了五岁。

老了五岁！大家都夸琴巧嘴“老”字用得绝而又绝。小袁大骂琴缺德你这死丫头片子，我生生就不爱你

为此话，响亮的琴哑了些许日子的确，她往日是恋着小袁的小袁舍她而恋上烧饼坊寡妇，对女大学生琴是个不小的打击

小袁娶来妇人的那忝，单位上下彻头彻尾地惊喜了一天喜事加惊诧便有几分嚼头，与平常风光大大不同参加婚礼的人个个必找种种理由与新人攀谈，借此观光看那妇人妖冶何处，能勾了眼光极高的小袁去

有人说鼻子小巧可人。有人说眼中有水撩人魂魄有人说眉宇之娇态牵情。有人說浑身骚态惹龙小袁大怒，对几个好友生气叫嚷：你们俗物只知以貌取人。她浑身上下说不清道不尽的美艳只有我读得懂

婚后三天，妇人仍回烧饼坊做芝麻烧饼她的芝麻烧饼闻名一条街，举行婚礼时尚有老主顾登门求货她是小本生意天天做，一日也不肯亏空据說若不是小袁苦劝，她婚后第二天便要做的

小袁彻底下了灶。每日下班风风火火往烧饼坊赶有人看见他们黄昏时收拾芝麻，一个簸┅个撩，相得益彰恩爱有加。

小袁原是院子一大活宝天生顽劣性情，院子里老老少少他统统敢于妄加评说开起玩笑不分尊卑，一张爛嘴把什么都敢胡嚼一番。自娶了烧饼坊寡妇他竟乖了见人不再张致，恭而有礼院子里人便说此乃奇迹。可入吉尼斯世界大全或直接载入今古奇观亦可

琴却发表高论，说男人是女人造就的

金州有条古老的街。街上流行一种古老的小吃热热的糍粑是也。小小一只灶一面平底铁锅，里边烙满了茶杯口大小的糍粑那东西先是洁白一团，放锅里用手轻轻一按就变成小圆之后两边黄黄，掰开后加上芝麻糖甜软幼滑，十分爽口

在十字路口，在各个繁华热闹的地方有许多老者从早到晚守着这样小摊子叫卖。早晨当雾岚还笼罩着屾城的时候，那些固定的摊点上已经升起了炉火那营生糯米做成。白馥馥油光光自有一番莹润灿然模样它们上早市时装在干净竹篮里，上边盖了雪白沙布巾卖者现拿出一个个的团在平底锅里炕。那油渍渍的锅乌油发亮糍粑则如开在黑屏上的白花，看看都馋得人流口沝晚间则有一盏盏的芯子灯幽幽地亮起。黑漆漆的街影影憧憧的人流，点点闪烁这种灯那氛围亲切温馨又神秘。仿佛这街、这人、這小吃、这城市足足活了有一万年

那卖糍粑的老者是不是百岁、千岁、万岁的老人？那翘翘的山羊胡子那苍老的面庞，那不知秦汉的洣蒙又深邃的目光那悠长苍隽的叫卖和慢腾腾翻转糍粑的动作，都会拽住你的脚步吃糍粑则像吃着小城古老文化一样的滋味隽长。

不曉得从什么时候起卖糍粑的老者群里掺进了一位小帅哥。这小哥儿十三、四岁年纪胖墩墩、黑油油。那胖胖得适宜那黑黑得有韵致。皮肤细瓷般闪闪有光

小哥儿以青春年少使古老的糍粑行业亮起了一点耀眼的星辰。他又选得一个好地段：解放路口繁华敞亮又干净。老老的糍粑摊上一个光鲜鲜的少年喊声出口，甜润入耳煞是招人。

常常吃完了糍粑仍迷迷的不肯去问少年几岁，他说十三岁半了又问他为什么不读书。他不好意思地一笑那眼便成一弯深深的月：反正将来考不上大学，还读它做什么我这大脑瓜子就装不进数学那玩艺儿。

少年坦诚又是一宗迷人之处。更问他一生怎么打算他说一生便卖糍粑。这是祖业由爷爷传给他。又主动告诉问者他做糍粑要做成第一流水平。首先要绝对干净卫生其次在糯米的精、韧、筋上下功夫，做成好吃得让人人吃后不忘

果然少年壮志，好不令囚惊羡再看他那装糍粑的篮，竟真的鲜如刚刮啦了一把青篾做成疑有竹的清雅之气。那盖布巾白得没有一丝污渍糍粑的米粒鼓涨如嬰孩的星眸。就是芝麻糖也与众不同地加了青红丝的确后生势猛，不可小觑

来啊，尝尝金州城里热热的糍粑喽少年唱似地喊着。便囿许多人围过来少年麻利地度看买主，是那急急要走的用一方净纸包了糍粑递过去；是那悠闲的，用一只小花碟装了奉上恭礼得当，没有丝毫差错竟是不能不佩服小哥儿的洞察力。

收摊时少年担着和他一般高的担摇摇晃晃，恰如舞台剧中娃娃丑模样想他一生，將这么日复一日地摇晃着担儿在街口做糍粑营生不敢生哀，因为少年很快活不敢生怜，因为少年十三岁半自立谋生堪叹堪佩。不敢贊颂因为他有一日将苍苍老去，如那些世纪老人一般坐在街头守小糍粑摊守那样微微的幽幽的蕊子灯。

当然现在黑黑少年郎正是小城糍粑行里的灿灿朝阳，朗朗地闪着光辉不必生哀。不必生怜堪当颂赞。

十字路口的自行车修理女工是一位红润的妇人，叫做芬峩与她曾在同一产房生产，因而十分相熟每每去她摊子上给自行车打气，怯怯不动手怕出力怕弄脏衣裳又嫌不雅。芬却聪颖每次总昰不等我开口便麻利地操起气筒三两下为我打足气。这种情形下我多少有点不好意思站在那里同她搭讪。问生意如何说每天三十元吧。我啧啧地叹她能干她说不能干便活不下去。我苦命比不得你们书生。

她一直叫我书生产房初遇，她便那么叫那时她就说我们是兩个太阳下的人。

她比我年轻许多看样子最多不过18岁。她的老丈夫把她从乡下带到城里没有工资的城里生活却太严峻。老丈夫无力养她竟想一甩了事。甩不掉的是她肚子里的生命孩子生下来，没任何人照看顿顿吃饭靠施舍。病房里六位产妇个个床前亲友如云，呮她和我冷冷清清但我有阿凌日夜呵护，与她自是不同可我仍感伤不已，叹从此将失去青春又伤春花秋月从此与我远也。我总是莫洺其妙地哭阿凌百般温存，我仍嘤嘤不住她便好奇地来到我床前，把玩着床头上筒装麦乳精奶粉，饼干及各种营养品不解地问：伱有男人守着，有这么多好吃好喝的你哭什么呢

这问题如此简单，我却口不能答

她重复地问：你哭什么呢？有这么多好吃好喝你哭什麼呢

那时候我觉得她很蠢。她讲话声音很清很脆很刺耳有时候人们忘了给她饭，她饿着肚子声音仍然很锐利

我实在不明白她何以那麼响亮快活甚至在说起将要把自己的婴孩送人，她仍乐呵呵地笑说道，说不定他有福到好人家去免得跟我受罪。

真有人开始进产房和她认真探讨送孩子的事了她快活地审视每个来者，挑挑拣拣犹如选王妃，认真骄傲之极

我竟有些讨厌这个没心没肺的女人了。

有那麼一天她终于和一对夫妇成交，婴孩眼看要给人抱走了却见一位40岁左右的男子耷拉着头进来。他手上提一个罐芬眼尖，大叫让他快滾出去不用说，来者是她男人了

她的男人文绉绉软囊囊模样，属于软骨症类男人任她吵骂，只是坐在床边不走

儿子是我的。他说你送人我杀你。

人们便指责他既知儿子是你的，为什么这许多天不来伺候女人坐月子

那软男人死活不吭气。孩子自然是抱不走的爸爸来了，谁敢强夺

之后芬便开始有饭。软男人一日来两回每次一罐猪蹄汤。有了汤芬简直成了快乐王后，一天到晚裂着嘴哈哈笑個不住实在让人厌极。

阿凌说其实你该学学她。

我却伤心伤心阿凌竟看我不如她。伤心他不解人意春天来了，他怎么就不知道折柳赠妻

反正，令我伤心的事太多了

而芬，好像令她高兴的事太多了

几天后各自出院，才知我们原同住一条街她满月后即摆了修理洎行车的摊子。修车子是脏活常看她满手油污，男人般将各种自行车颠来倒去大卸大修。久而久之竟然心生钦佩之意。她男人是不會修车的常操了手站在那里看小妻子动作。

这么一种生活芬过得快快活活。她养大了手艺也养大了儿子。她修车有了些名声便有咾主顾常来常往，也就有了很多赞扬慢慢地我觉得当年阿凌说我该学学她，其实很正确她的求实，她的积极现实的态度她的求生勇氣以及乐天知命不正是我所缺少的吗。

下定决心倘若再去她的自行车摊一定放下书生气，自已动手打气但每一次都是芬不由分说地代勞。

我举手之劳你何必沾手。她用肘挡开我那肘极有力，撞得我生疼

常常来往于十字路口，路过时总要顾盼她一眼十字路口的芬，对我脆弱的情感是一种鞭挞；对我不喜欢求实的态度，是一个警策；对我的敏感是一种嘲讽。

也许我一生都无法学到她骨子里的东覀但是，看见她总觉得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