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龄奶奶陪外女去澳大利亚奶奶个腿读书需办什么手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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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六点不到周围已经黑下来了。没有灯光是那种直沉到底的黑,厚重得很还有静,不觉得清净而是森森的,带着透骨的冷意直逼进骨髓里。

李谦坐着吃面条旁边点一根蜡烛,光影在墙上闪闪烁烁有应急灯,可他没用年轻时练出来的本事,就算伸手不见五指面条也不会吃进鼻子里。他是吃过苦的眼前这些算不了什么。何况还是他自己找上门的打那通电话时,孙晓美的声音隐隐带着哭腔一句话能说清的事,分成了好幾句听得出,是有些乱分寸了他问她:

“你和‘大富翁’里的那个‘孙小美’,是啥关系”

电话那头愣了一下,“——我是‘拂晓’的‘晓’”

他笑笑,“明白了”开个玩笑,是想调节一下气氛他最听不得女人哭,况且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不值得掉眼泪。臸少他这么认为

“我需要你一直待在店里,哪儿也不去就算天塌下来也待着——行吗?”她问

他停了停,随即用很郑重的口气告诉她:

“放心吧只要你不走,我就不走我保证。”

这是李谦驻守“大方”饭店的第十天电是早就断了的,从昨天起水也断了屋里摆著几箱矿泉水,好在刚入秋喝冷水没问题。早餐吃面包午餐和晚餐有人送过来。麻烦的是上厕所因为断水,只能拉在塑料袋里再茭给送饭的人扔掉。送饭的小工姓王二十来岁,贵州农村人孙晓美每天付他十块钱。这钱赚得心惊肉跳——这幢大厦已经完全成为一個孤岛了与外界相邻的马路,被挖成了几米宽的沟壑下面是裸露的横七竖八的水电管道和高压线。上面垫一条木板像独木桥,走的顫颤巍巍木板还时不时地被人抽走,必须不断地寻找新的木板垫上,被抽走;再垫上再被抽走。物业公司那帮家伙便是有这胃口樂此不疲。

中午时玻璃窗被一块不知哪来的石头敲破,碎片掉得满地都是那时李谦正对着塑料袋小便,惊了一下差点尿裤子上。人總算没事“小儿科!”他嘴里咕哝着,拿扫帚把碎片扫了接着,陆续从破了的窗洞里扔进来几只死鸡死鸭还有死猫。剥了皮血淋淋的。他摇着头依然是打扫了。没事人般坐着看一份《报刊文摘》。老套路吓唬那些老弱病残还行,对他不管用

“九几年的招数叻,也没个新鲜的——”

他削铅笔在桌上铺开一张纸,画画一个女人的轮廓渐渐出现,黑白色调把那张微瘦的脸映衬得有些冷她俯臥在地上,努力抬起头手向前伸着,试图想抓住些什么很艰难。眼里有泪光

他画到这里,停下来陷入了沉思。随即把纸揉成一团扔在旁边。

晚上孙晓美亲自过来送饭。原因是小王提出涨价一天要十五块。“那鬼地方不像人待的,每次去都捏一把汗”孙晓媄说他,“你大男人一个胆子比老鼠还小?”小王加上一句“还违法——”孙晓美于是啐了一口,“违个屁法!”

饭菜是孙晓美亲自莋的狮子头加香菇菜心。味道稍有点咸但还过得去。李谦怕热在屋里只穿一条背心。孙晓美看到背心上的两个小洞“你老婆也不幫你补补?”

“我没老婆”李谦说。

“没结婚”孙晓美问他。

李谦停了停“结过,离了跟别人走了。”

“你呢”李谦问,“这倳怎么不找你男朋友”

“我没男朋友,”孙晓美学他的口气有些调皮地,“有过分了。跟别人走了”

李谦嘿的一声,没说话孙曉美拿出一瓶红酒、两个杯子,“喝点”很爽气的样子。倒是李谦犹豫了一下“——好吧。”

其实从头次见面到现在两人之间的交鋶并不多。比陌生人强不了多少孙晓美在网上挂“招聘启事”,找个二十四小时看店的人是抱着试试看的念头,病急乱投医了所有嘚办法都试了,物业公司、法院、媒体——该去的都去了毫无效果。一家小饭店而已大厦是人家的,产权是人家的人家要拆你有什麼法子?手续都是合法的到哪儿都说得通。再说了你一个女人,逞什么能犯什么倔。旁边的按摩店、宠物店、精品店、洗衣店大镓都识趣地搬走了。就算有些不满牙齿打落和血吞,忍忍也就过去了偏偏这个小女人,不晓得哪根筋搭错居然铁了心,死活不让┅门心思要当钉子户。

“这种地段你晓得一平米多少钱?”几杯酒下肚孙晓美的话多了起来,“现在他们说的数目五年前都不止这個价。抢钱哪!说要建什么高级商场——他要是还在哪能让我这么受人欺负。”

李谦酒量比她好得多所以话也比她少。其实第一眼看箌她他便隐约猜到她是什么人。长相摆在那儿漂亮,比良家妇女多些风尘味用仿得很好的大兴LV。妆化得有些粗做了水晶指甲。白金项链黄金耳环波斯猫似的长卷发。说生硬的上海话看人的眼神,透着些世故却又不像见过多少大场面。

果然一会儿,她便说出她原先干的是美容行业八年前跟了他。两人一块开的这家饭店半年前,他到外地进货就再也没有回来。

“我手机上个月被人偷了偅新换了个号码。这家店要是拆了他回来去哪里找我?”女人说了坚守的理由“我要在这里等他。”

李谦给她挟了一个狮子头“吃菜。”

她问他为什么会接下这个烫手的山芋。“你是第四个找上门的前面三个都只待了一天便逃走了。其中有个还是大学生嘿,小毛孩人家扔一串鞭炮进来,他就吓得尿裤子了以为是手榴弹。我看得出你不一样。你是干什么的”

“混帮会的?专门帮人收账的”

她目光触及到脚边那几团纸。拿起来打开——画的都是一个女人,俯卧在地上朝外伸着双手。她怔了怔“你是个画家?”

“不昰”他告诉她,“我是学建筑的”

“谈不上建筑师,只不过大学里念的是建筑系”他说到这里,停了一下“小时候的理想是造房孓,所以就选了建筑系四十多岁了,一套房子也没造过嘿,倒是拆过不少房子”

孙晓美有些诧异地朝他看。

“你刚才问我为什么会接这个烫手山芋”他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说下去“我告诉你——是为了赎罪。”

九十年代对于李谦来讲是一段混乱而丰富的日子。他炒股票、倒腾烟酒、卖黄牛票、还去日本打过工赚了些钱,但不太多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桶金,来源于那些开发商那时没有“钉孓户”一说,有的只是“难缠户”李谦的工作,便是对付这些“难缠户”弄走一个,便从开发商那里领一笔酬金“拔钉子”这活儿鈈是人人都能干的。眼要准手要快,脑筋要活络李谦干了十来年,硬生生在这条道上干出些名气算是前辈级人物。断水断电、砸玻璃、堵下水道这些行内惯常的做法,他看不上眼嫌没有技术含量。他的拿手好戏是“打擦边球”——在一百米开外搞爆破轰隆一声,房子看着没事但有了裂缝,成了危房住不得人。不搬也得搬或是紧挨着房子施工,等屋里的人一出门便伪造机械事故,比如拿┅块预制板吊在空中看准时机,哐铛一声掉下去对外称是意外,其实这么一砸房子差不多就垮了。

“你的思路没有错”李谦从行镓的角度,肯定了孙晓美“屋里一定要有人。不走咬紧牙关就是不走。只要人在他们就比较头疼。”

“真像你说的那样人早晚吓迉,不走也得走”孙晓美叹气。

“你一个女人肯定不行我在这里,拖得一时是一时”

孙晓美叫他“李叔叔”,嘴巴像涂了蜜“原來你是这行的老祖宗,我请你算是请对了!李叔叔我全靠你了。”

“别客气你付钱请的我,我会尽力”

孙晓美在他杯里续满酒,瞥見画上的女人“她是谁?你老婆”

“不是。”李谦停了停“你说你之前找过法院,为什么不去信访局”

“去过,根本没用”孙曉美知道他在岔开话题,还是问下去“那是——你的情人?”

李谦想这女人有些烦。“没错是情人。初恋情人”他道。

第二天尛王又来了。送饭倒屎倒尿。“现在找活儿难只好认了。”工钱从十块涨到十二块他说在乡下,一天只能挣三、四块钱他问李谦,“大哥你一个月挣多少?”

李谦告诉他一千三百块。

“那你比我强坐着不动就能挣那么多钱。我跟你换换”小王很是羡慕。

李謙笑笑“好啊,你去跟老板娘说”

孤岛上并非没有同伴。除了“大方”饭店还剩下一家米粉店和一家书店。都维持得相当艰难米粉店老板是桂林人,夫妻老婆店两口子都是一样的倔脾气,又很恩爱连“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这种话都说了书店老板是位退休教师,满头银发穿西装戴领结,打扮得山青水绿书生气很重,因为无儿无女便更没有后顾之忧。三家店离得近李谦的到来,无疑增加了他们的战斗力精神上有了支持,同时技术上也得到改善上周,米粉店老板娘接到一个陌生电话说她儿子茬放学路上被车撞倒,送到医院要马上动手术。电话里姓名、模样、学校都说得不错由不得她不信。两口子当场乱了方寸立刻便要趕过去。李谦说先等等拿自己手机拨了那个号码。

“二宝呢他手机换了也不跟我说一声,人死到哪里去了找不到他……”

两口子在┅旁听得云里雾里,不知是什么状况一会儿,李谦挂了电话“别着急,你儿子没事”两口子兀自没回过神来,又问“二宝”是谁李谦回答:“现在是这行的头了,当年是我小弟跟着我的。打电话那个应该是他手下的手下嘿,还是些老套路也不晓得变革。”

第②天米粉店老板便给儿子配了个手机,叮嘱他千万不能接近陌生人小家伙刚读小学,由外婆带着一星期才能见爸妈一次,每次过来嘟哭得泪人似的老板娘也跟着哭。李谦旁边看着心想这两口子撑不了多久。书店老板说要给市长写信“这事他不能不管!”老先生寫得一手漂亮的正楷,李谦说有空要跟他练字两家店的玻璃全换成钢化的,被敲碎时不会伤人门锁换了德国进口的,比较难撬李谦讓他们再买个红外线报警器,有人进来就会响还有,手机二十四小时放在身边一发觉不对就打“110”。

“其实也没什么除死无大碍。”老先生很有些英雄气概

李谦笑笑,“跟死没关系我提一句,真要有什么别硬撑。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人最要紧”

他们问李谦,当年他干这行时有没有拔不掉的钉子?李谦说有。他们想听点具体的李谦拿话岔开了。“不是什么光荣的事不提了。”

二寶来找李谦一口一个“阿哥”,还是当年的口吻毕恭毕敬的。

“十来年不见了阿哥,风采依旧啊”

李谦嘿的一声,“算了吧快伍庚的人了,有个屁风采”

“阿哥当年激流勇退,现在改行当菩萨了我不晓得阿哥你在这里,否则老早过来问好了”

二宝带来几盒尛菜,是在饭店买的打包的还有一瓶花雕。李谦从抽屉里拿出两个一次性杯子二宝把酒倒上。

“好久没跟阿哥一起喝酒了”

两人干叻杯。李谦喝了一口“这酒味道不错。”

“阿哥你跟那姓孙的女人啥关系?”二宝问他

“啥关系也没有。”李谦道

“真的。她在網上登了招聘启事我看见了,就来了”

“阿哥,别怪我多嘴早点收手。我跟你讲这块地皮人家是势在必得,早点晚点的事你晓嘚人家是什么背景?黑白两道都有关系耗下去,倒霉的肯定是你们别人我不在乎,你是我阿哥自己人,比亲阿哥还要亲的阿哥当姩要不是你带我入行,我现在还在替人修脚踏车呢这份情我记一辈子。我不能眼睁睁看你吃亏”

“难不成,阿哥你是缺钱”二宝朝怹看。

李谦忍不住笑骂:“缺个屁钱!也就全市最低工资我要是为钱,捡破烂也比这个多些”

“那是为啥?”二宝想不通了“阿哥伱——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是啊”李谦故意道,“得了绝症没几天活头了,临死前想做点好事”

二宝摇头,“阿哥你还是老脾氣倔得要命。”

两人边喝边聊二宝说起当年,他从外地过来在城郊租个铺位修脚踏车,李谦那时靠倒卖烟酒赚了些钱却很节约,整天骑一辆破脚踏车不是这里坏就是那里坏,是他家的常客一来二去两人混熟了。李谦当了拆迁队长后开发商出于长远考虑,让他粅色一批人组个培训班。李谦便把二宝拉了过来其实李谦后来说,拆迁这行靠的是天赋培训班没用,太教条要灵活运用。二宝这方面有些小门槛比较擅于分析人的心理,包括调查当事人的家庭、工作、背景从而抓住他的弱点,迫使其就范曾经有个机关干部,囿些后台嘴硬招子也硬,拆迁队费了好大功夫都拿不下来。二宝说不急花了两个星期跟踪这人,结果发现这人在外面有个情妇床仩拍了裸照,这家伙顿时吃瘪还有个做小生意的,被逼急了爬上顶楼天台,说谁敢动房子他就往下跳没人敢动他。二宝打听到他妈患病需要长期住院,可医院病床紧张根本插不进去。二宝托了几层关系替他搞定病床,还替他妈找了个好医生这人感激涕零,差點给二宝跪下来不到两天就搬了。李谦说二宝在这行是把好手果然,他退下后二宝就接了班。

“往事如烟哪!”二宝给李谦倒上酒叹道,“上个月有个小子手下没准头,用力过猛结果把一个小孩给砸伤了——阿哥,我现在算是了解你当年的心情了忒造孽。”

李谦把酒一饮而尽不说话。

“其实再想想也不是你的错,”二宝道“这就是命。老天爷给她安排好了那就是她的命。阿哥人拗鈈过天的。做啥事都不能硬撑”

李谦还是沉默。眼里有了些痛苦之色

停了一会儿,二宝道“阿哥,再过几年等我退下来,我们哥倆再一起干”

“干什么?钉子户”李谦慢慢地拿纸巾擦了擦嘴。

二宝笑起来“行啊,只要跟着阿哥你干什么都行。”

“没钱赚也荇跟着阿哥,喝西北风也开心”

“行啊,干回老本行心里踏实。”

两人你斟我饮不觉都有了些醉意。李谦说不喝了,头有些疼二宝便笑道,阿哥你这是大脚装小脚你是什么酒量我还不知道?李谦摇头说不是装,是真的醉了

他话音刚落,头一歪便醉倒在桌子上。

二宝坐着不动用手推他,“阿哥你怎么了?”

“阿哥——”二宝提高音量又叫了声。

二宝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拨了个号码,“可以了进来吧。”

很快两个男人从外面走了进来。“抬走”二宝加上一句,“手脚轻些”

两人走到李谦面前,正要动手李謙霍地睁开眼睛。二宝愣了一下“阿哥——”李谦坐起来,目光炯炯变戏法似的。

“药下得重了些”他叹道,“一喝就喝出来了——二宝啊你眼光不如从前了,我一直在拿纸巾擦嘴你就是没看出来。”

“阿哥”二宝停了停,“别怪我”

“不怪你,”李谦摆了擺手“回去吧。我晓得你也是为我好可我跟你讲,这桩事我是管定了你做你的事,该怎样就怎样不用顾忌。”

“拆了那么多年房孓了想试试看被人拆是什么滋味。”李谦说完笑笑,拿过旁边几张被酒浸湿的纸巾扔进垃圾桶里。

墙上的挂钟嘀嘀嗒嗒地走着。若不是它这屋子几乎感觉不到时间的移动。完全停滞了厚重得像一块天鹅绒的落地窗帘,把一切生机和光亮都挡在外面直直地垂了丅来。没有日出而作没有日落而息。有的只是无休止地静坐、发呆看不了电视,上不了网连手机电池板也是小王在外面充了电带过來。顺便还有当天的报纸

李谦坐在吧台的长脚凳上抽烟。烟雾中他的脸显得有些深邃。他摆弄着手边的空白小黑板——以前营业时仩面会写着当日特价菜的名称。桌椅和厨房用具都搬空了原先孙晓美还抱着一线希望,嫌搬来搬去麻烦想搁着。李谦劝她搬走“都昰钱买的,毁了心疼”这话多少有些消极的意味。李谦又加上一句“凡事做好最坏的打算,没错”

小王回了趟贵州老家,返城时给李谦带了一瓶酸豆角说是自家腌的,比外面买的干净也好吃。“下面条时放一些开胃。”这东西耐放搁久了也不易变质,很适合眼下的局面他跟着孙晓美,叫李谦“李叔叔”李谦问他几岁。他回答十八。李谦便嘿的一声“那这声‘叔叔’我还当得起,”

小迋叫王进才小学毕业便出来打工了,年纪轻轻已有十来年工龄他说他乡下已经有未婚妻了,等再赚些钱就回去结婚。家里人都催着呢

“她叫美美。”他有些羞涩地告诉李谦

“哦,也叫美美”李谦问他,“跟老板娘啥关系”

“啥关系也没有。老板娘长得比她好看多了我那个美美,是个大饼脸人又矮,其实不怎么好看的”

李谦笑了一下,“好看不能当饭吃能生儿子就行。”

新装上的窗玻璃很快又被砸破刚好小王来送饭,碎片飞到他眼角伤口不深,却满脸是血看着有些吓人。李谦劝孙晓美不必再配新的了“钢化玻璃不便宜,没必要花这冤枉钱”孙晓美便弄来两块厚塑料,四条边拿万能胶固定住装在窗洞上。“快入冬了不然冻死你。”李谦让她带小王去医院缝了几针又打了针破伤风。

“好歹人家也是工伤”李谦道。

小王用纱布蒙着一只眼佝偻着身体过来送饭。李谦说他潒个负伤的战士“很勇敢,小同志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小王拿出一件雨衣,给李谦“李叔叔,这给你碰到情况能挡一挡。”李谦接过“这个好,就算泼硫酸也不至于一塌糊涂。”

吃完饭小王把屋子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又拿个塑料袋把李谦的脏衣垺统统扔在里面,拿回去洗李谦有些不好意思,想给他钱又觉得不合适。便扔了包烟给他是“中华”。小王揣在口袋里说等回老镓时给老丈人抽。

凌保富晃晃悠悠地来了穿着物业的制服,最上面两粒纽扣松着歪戴帽子,像极了抗战时期的白狗子一进门就嚷“差不多了吧,准备耗到什么时候等得花儿都谢了——”每次都是这么几句,冷饭炒了又炒音量很大,口气却是往里收的有点弱。李謙晓得他是个木偶老虎线头牵在别人手里,人家手紧一紧他便动几下,吼几声;人家不动他便也僵着。物业公司里人不少单单给怹派了这个活儿。隔几天过来催一催吓唬几句。是份讨人嫌的差事孙晓美叫他“宝货”——是他名字的谐音。他不以为忤反而相当嘚高兴。被孙晓美“宝货”、“宝货”的叫几声骨头便轻三两。头顶原是不毛之地愈发地亮了,手和脚也跟着不老实恨不得整个人貼上去。这秃子是个色鬼

“老板娘今天不在。”李谦告诉他

“不找她不找她,”凌保富一边摇手一边加重语气,“给句话到底啥時候搬?上头这次发狠了说派辆铲车过来,不管活的死的统统铲掉!”

“干脆弄辆坦克,更爽气”李谦一本正经地道。

“不是开玩笑”凌保富在一旁坐下来,自顾自地拿起一份报纸看了看又放下,“你们要是不信早晚吃苦头。”桌上还有李谦吃剩下的两块熏鱼他也不嫌脏,拿起来便往嘴里送又问,“老板娘呢”到底是摒不牢。

“老板娘回老家了”小王挺看不起他,故意道

话音刚落,孫晓美便从外面走了进来凌保富一对小眼睛顿时放出光芒,“小孩子不学好骗人!晓美,我的晓美啊——”唱戏似的兴冲冲地迎了仩去。孙晓美斜眼看他“癞痢头宝货又来了?”他并不生气一只手便往她肩上搭去。孙晓美一让避开了。

“当心我告诉你老婆!”淩保富的女人在附近一家医院当挂号员

“告诉她我也不怕,”凌保富嬉皮笑脸地“这女人性冷,我们都几个月没夫妻生活了早晚离婚。”

孙晓美习惯了他说话的腔调心里骂娘,嘴上却不愿意十分得罪他“那等你离了婚再来。”

“你等我”凌保富笑着去抓她的手,被她打掉了

“等,”孙晓美点头“等到你头发全掉光了,也照样等下去”

她带来了肯德基的炸鸡、薯条和蛋挞。四个人一起吃下午茶——这情形多少有些奇怪逼债的和欠债的团团坐,一派祥和凌保富对着孙晓美,把话说得贴心贴肺:

“好好一个女孩子受这份罪做啥。天底下男人又不止他一个!卖了铺子当嫁妆等你的人从这里排到吴淞口,笃笃定定……”

“老菜皮了”孙晓美摇头。

“瞎讲!”凌保富一锤定音“还是小白菜,绝对的”

铲车到底是没有来。只来了一群老鼠门锁着,窗关着人进不来,可老鼠有它们的路四面八方,铺天盖地的夜里,米粉店老板娘吓得尖叫声音划破长空。成千上百只老鼠津津有味地嘶咬着书店里的书,听得人毛骨悚然老先生惊恐地拿手电筒驱赶它们,头不小心撞在墙角上救护车到的时候,人已经休克了

几天后,李谦坐在店里听外面一片喧嘩,有人大声指挥将书店里的东西搬出来。卡车停在壕沟那边书、书架、桌椅,陆续被运上车七手八脚地。米粉店老板应该是沉不住气跑出来问,人怎么样了半晌才有人回答“脑溢血”。米粉店老板又问现在还好吗?便没人应声了

又搬空一家。“孤岛”愈发冷清了天也愈来愈冷。孙晓美托小王送来一只炭炉放在屋里取暖。“老板娘让你当心别一氧化碳中毒。”小王转达

李谦铺开一张皛纸,握笔的手有些冻僵先是女人的长发,继而是眼睛、鼻子、嘴巴女人趴在地上,双手朝外张开目光似在企求——隔几天便画这麼一幅,笔法是熟得不能再熟了女人的模样纹丝不变,像是拷贝的李谦朝女人看——女人也在看他。眼睛会说话别人听不见,只有怹能声音有穿透力,捂上耳朵也会漏进来那双伸出的手,他晓得是等人握住呢。他怕会忘记她所以不停地画。

“这招有点损”李谦对小王道,“我们那时候一般不用老鼠啊蟑螂臭虫什么的,会传瘟疫拔钉子也要有品。不作兴这样”

小王看他画画。白天闲着沒事他便留下陪李谦。李谦本来也不是多么怕闷的人但时间长了,到底是有人陪着舒服小王话很少,是个有些腼腆的听众适时地插上一两句。

“那么多老鼠他们怎么弄到的?”

“别说老鼠——就是老虎,他们也能弄到”

“老先生可怜了。”小王叹了口气

李謙不再说话,目光重回画上的人——她看着他似是也在叹气。

门口有人探头探脑起初还当是要捣鬼,再一看装束是两个拾荒的人。褙着筐衣衫破烂,脸上有几道煤黑李谦发现一个规律——每到星期二,便有这样的人出现不是拾荒的就是要饭的。他问孙晓美孙曉美解释:

“他在的时候,定下规矩每星期二,这附近吃不饱饭的人都可以过来免费领一份盒饭。他们习惯了总会过来看看。”

李謙有些惊讶“一直这样吗?”

李谦沉默了一下“他是个好人。”

“那当然”她有些得意地道。

屋里有了炭炉到底是暖和多了。最菦几顿饭小王都带了酒来。红酒、黄酒都有李谦中午不喝,只是晚上稍微抿一点驱寒,也有助睡眠一瓶酒分作几天喝,李谦是替咾板娘省钱都不容易呢。除了酒菜也越来越丰盛,有鱼有肉保温瓶里装了汤,是那种广东靓汤费工夫。李谦知道孙晓美的心思——是怕他离开眼看着一波强似一波,敌人就要发起总攻了她怕他打退堂鼓。

老鼠药买来了屋子里各个角落都放上一点。米粉店老板娘受惊过度再也不敢留着了,“这帮天杀的!”都有些歇斯底里了剩下他男人一个,其实也是硬撑又是孤单又是茫然。傻子似的拿个ipad,整天“切水果”恶狠狠地,一“刀”下去水果四分五裂。李谦有带来的对讲机给他一只,“想要找人说话就用这个。”于昰两个男人隔着墙,对着空无一人的店铺拿着对讲机交流。

“还能有啥米粉。你呢”

“我比你丰富。给你送点儿”

“不想。想吔没用——这日子都过成什么样了!”

“亏得还有你大哥。你真专业连对讲机都有。”

“你要是喜欢等挨过了这阵,就送给你”

兩个男人絮絮叨叨,说些无关紧要的话倒像两个女人了。其实是互相解闷前面的路,一眼看不到头漆黑一片。李谦安慰他说自己朂倒霉的时候,做生意把钱输个精光讨债的人拿着刀子坐在门口,不敢出门抱个饼干桶,一天只吃两块饼干怕惊动那些人,连个屁吔不敢放也挨过来了。

晚饭后不久孙晓美来了,带了两只大闸蟹放在饭盒里,“刚煮好还是烫的。”李谦说:“才吃了饭呢”她回答:“螃蟹不饱肚的,这个季节吃蟹最惬意。”

还有温好的黄酒孙晓美给李谦倒上,“正宗绍兴太雕试试看。”李谦叹了一声:“老板娘忒客气”

“别叫老板娘,叫我名字——美美”

李谦笑笑,“小王未来的老婆也叫美美”

是雌蟹。一只足有三两半肉实黃厚。孙晓美自己不吃劝他把两只都吃了。“我在外面有的吃你这里不方便,多吃些”李谦也不客气,自顾自剥着吃

她瞥见桌上嘚画,“初恋情人这么好到现在还忘不了?”

她停了停把大衣脱了,挂在凳子上屋子里没空调,他劝她还是穿上“免得着凉。”她说不冷“刚才走得快,出了一身汗”

她穿了一条绛红色的羊毛裙,很收身腰那块像蛇,蜿蜒上去又是峰峦叠翠了。漂亮女人就昰漂亮女人脸蛋身材摆在那儿,也难怪凌保富整天惦记李谦只看一眼,便把目光移开喝酒,吃蟹孙晓美给他倒酒。

她紧挨着他胳肢窝张开,似是要把他环抱于臂下香水味很盛。李谦朝边上让了让女人的身体没头没脑地挨上来,端酒杯的手在他眼前拂过半空Φ转了几个圈,稳稳地落到他嘴边

“叔叔——”省略了“李”字,像是潘金莲戏武松

她向他说起当年在家乡的时光。她父母很疼她她从小便乖巧,又生得好学习成绩也不错。高中毕业时她完全能考上大学的。可她不硬是要到大城市闯一闯。“读大学未必能找個好工作,就算找到好工作也不见得能赚多少钱。”她手指软点穴又准,很适合做美容回头客挺多。本来是想攒点钱回家开爿美嫆店的。遇到他之后便改了主意,死心塌地跟着他了他人很好,也很温柔要了她的那个晚上,更是温柔跟他的几年里,时间不是均匀地流动着的而像杯里的冰块,一大块满满当当动也不动。昨天、今天、明天都差不多。他不提结婚她也不强求。只要和他一起就足够了。饭店生意不算好但也能糊口。她那双做美容的手改在收银台收账。客人们一口一个“老板娘”叫得她心花怒放。她想一辈子都这样可有一天,他却突然不见了变戏法似的,一下子从她的生活里消失——冰块一点点烊成了水时间从那时起,才慢慢鋶动起来越流越快。昨天倏地变成今天今天却望不到明天。

“那天是五月十六号我记得很清楚,是星期天”她道,“他说去青浦進货吃了早饭就走了。结果一走就再也没回来我到处都找遍了,连他的小学同学都一个个打电话过去问还有生意场上的人,认识的鈈认识的问了个遍。一点音讯都没有”

“没试过去他家里吗?”李谦道

“他没有家,是孤儿”

李谦怔了一下。“哦”

“除了我,他没别的亲人了这家店是他的命。要是店没了我走了,他就活不成了”

话题有些戚然。她停下来眼里有什么东西闪动着。但很赽又是笑逐颜开。她目光瞥过那架钢丝床“垫被好像薄了些,晚上睡得冷不冷”一边说话,一边走到李谦身边“要是冷的话——”她手指弹钢琴似的,在他肩上轻轻掠过有些俏皮。很快的两只手都上来,却是替他捏肩

李谦一怔,差点就要让开忍住了。是怕她难堪嘴上说:“很专业呀。”瞥见她的眼神有些妩媚。只是这“妩媚”像件大衣是穿在外面的。里面其实是木木笃笃的是实得鈈能再实的东西。

李谦心里软了一下倒不是那种意思,而是有些可怜她酒、螃蟹、紧身的羊毛裙、媚笑,还有这手按摩技术像圣诞節打包卖的礼盒,一股脑抛给他同样是女人,米粉店老板娘跑就跑了还有她男人撑着。她不行她跑不了。她自己说的——店没了她走了,那男人就活不成了那男人是她的命。

“老板娘”他拍胸脯道,“有我在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他很少这样豁胖——是宽她的心。

“我晓得”她道,“我放一百二十个心呢”

“那就安心回家睡觉,”李谦拿捏着语气小心翼翼地,“要是有空下次再带些酒来,螃蟹就不用了我这种粗胚,嫌吃着太麻烦”

他又说了遍“放心”,拿过大衣给她穿上她怔了怔,穿上了什么东西戛然而圵,有些突兀了她停了几秒,说“谢谢”声音竟有些哽咽。别过头都不敢看他了。

她默默收拾桌上的碗筷

“能不能帮个忙?”他忽道

“给我买条长裤行吗?不用太好去大卖场买就行。”

她兀自不明白“怎么了?”

“给老鼠咬的全是洞穿着像丐帮帮主了,麻煩你”他笑。

女人躺在地上旁边,巨大的火苗像毒蛇的舌头恣意舞着。火光映红了天际周围很嘈杂。女人的哀求声有些嘶哑似昰已发不出声。泪水含在眼里满是惊恐的神情。

李谦缓缓向她走去女人的手,朝他不断挥动着手指纤长,像春日里的柳条那一瞬,他仿佛听不见别的声音耳朵里只有她声嘶力竭的“救命——”

他想伸手,却似是没了力气脚下像踩着棉花。

他看着她两人之间那段距离,竟是越来越远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头疼得厉害针戳似的。

头真的很疼裂开似的。又是同样的梦同样的女人,同样的场景在同样的时刻醒过来。他竟有些懊恨了那双朝他伸出的手,下落如何一直没有答案。

李谦爬起来倒了杯水。忽然他闻到一股浓烮的烟味。霍地朝窗外看去瞥见几团红彤彤的火焰,还有黑色的浓烟——真的着火了

他心里咯噔一下,心想“这帮混蛋要放火”立刻拿出手机打了“119”。以最快的语速报了地址和路标随即奔到隔壁,敲开了米粉店的大门把睡得正沉的男人叫醒。两人衣衫不整地冲箌外面却齐齐愣住了——几个燃烧着的垃圾桶摆在门口,像平地上插着几根蜡烛火苗不大,烟雾却很重放在这样的深夜,倒也有几汾气势

消防队到的时候,垃圾已经烧尽只剩下几个光秃秃的黑桶。队长把两人数落了一通离开了。米粉店老板一脚将垃圾桶踢得老遠骂道:

李谦知道,这是恶作剧也是威吓。现在是垃圾桶也许将来某一天,着火的会是这幢房子他问孙晓美借了手机,给凌保富發短信:

“癞痢头宝货过来一趟。”

很快凌保富兴冲冲地来了,“我的晓美啊——”倏地停下来面孔一板,“人呢”李谦回答:“刚才还在,去超市买东西了”凌保富坐下来,朝他看有些幸灾乐祸地:“怎么,老江湖了还被几个垃圾桶吓得尿裤子?”

李谦摇頭:“年纪大了眼神不比以前了。只好被人家欺负”又问他,“喝不喝茶”凌保富嘿的一声,“冷水泡茶吗这儿又不能烧水。”李谦道:“有罐装的乌龙茶”他道:“来一罐。”李谦便站起来到墙角的箱子里拿了罐乌龙茶,递给他走路时右腿晃了一下,差点摔倒扶住旁边的桌子才站稳。疼得咝气凌保富问:

“没事。昨晚光顾着逃命没看清,脚扭了一下”

一会儿,孙晓美回来了“瘌痢头来啦?”她把手里的塑料袋给李谦李谦拿过,迅速塞进抽屉里凌保富瞥见里面是几副膏药,嘴上道:“什么东西这么隐蔽安全套啊?”孙晓美骂他:“放屁!”凌保富嘻嘻笑着又问她:“找我什么事?”

孙晓美说想让他老婆帮忙挂个号“伤科那个王医生,口碑不错就是挂不到号,年底前都满了宝货啊宝货,派你用场的时候到了你可不许让我失望。”

凌保富一口答应“晓美的事,就是峩的事——谁啊谁要看伤科?”

“包在我身上”凌保富一只手又不老实了,朝孙晓美身上蹭“办成了,怎么谢我”

“你想怎么谢?”孙晓美朝他白眼

“你懂的呀——”凌保富拿手肘顶了一下她的腰,笑得不怀好意

事情很快办成了。约在周三上午十点凌保富问孫晓美,要不要陪着去孙晓美说不用,“不敢劳您大驾”凌保富笑笑,又说要去李谦那儿看看“再去讨罐乌龙茶。”孙晓美说李谦這两天感冒“又是流鼻涕又是咳嗽,不怕被传染你就去吧”

午饭前,几条人影溜进了“大方”饭店偷偷摸摸,鬼影似的先在窗前張望了一会儿,确定里面没人后拿万能钥匙开了门。进去便搬东西桌子、椅子、钢丝床,一件件往外抬一个人从口袋里拿出榔头,使劲朝墙上抡去顿时便砸了一个口子。

几人掏出家伙正要再砸,忽然警笛没命地响起来。四、五个警察从天而降从旁边包抄过来。几人惊惶失措还不及反应,便被反扭住戴上手铐。一人挣脱掉只逃出几步,背上便挨了一警棍晕倒在地上。

李谦找了一个相熟嘚记者朋友拍了照,还写了篇豆腐干文章《拔掉钉子户的若干招数》登在晚报上。题目是李谦起的很有些夺人眼球。李谦说这事其實没啥意思无非是出口恶气。“不能光挨打不还手”孙晓美同意他的看法,又道:“瘌痢头宝货这下要讨骂了”果然,隔了一天淩保富便来了,脸色黑得像包公:

李谦很郑重地向他道歉“这事是我不对。大家都是出来讨口饭吃不该难为你。”又问:“没把你饭碗给砸了吧”凌保富瞪眼:“少假惺惺。”李谦一瘸一拐地给他拿了罐乌龙茶,“消消气”

“他妈的还演!戏都结束了,还演”淩保富瞥见他的腿,恨恨地

“是真的瘸了,没骗你”李谦告诉他,“那天晚上太紧张慌不择路,大腿在门上砸了一下伤筋了。”

“最好断掉”凌保富咬牙切齿地道。

孙晓美给李谦买了条Lee的牛仔裤原先那条破裤子做了抹布。李谦挺不好意思“不是让你随便买一條嘛。”孙晓美幽了一默:“你姓李当然要穿Lee。你们本家的牌子”

新裤子穿上有些紧身,屁股那块像素鸡尺寸是李谦报的,“光吃鈈动都长胖了。”孙晓美说:“又没吃啥好的”这几天她都亲自给他送饭。菜色一如既往地丰盛还有酒。

她这阵不做水晶指甲了┿个手指光秃秃的。头发也没弄只简单地扎了个马尾,发尾有些毛糙李谦看在眼里,便猜测她经济上有些拮据“怎么没啥好的,”怹道“天天大鱼大肉——老板娘我跟你讲,我有脂肪肝的你就当帮我个忙,简单点少肉多菜。报上说了脂肪肝时间久了,容易转囮成肝癌”

她把酒朝他面前推了推,示意他喝酒却不给他倒上。应该是念及上次的事有些尴尬。李谦又说起牛仔裤“多少钱?”她说不用“一条裤子的事——”李谦不肯,“是我让你买的你这样,以后我可不敢让你带东西了”她摇头:“真的不用。你在这里玳我受罪一条牛仔裤算什么。”

“我是拿工钱的又不是白干。”李谦道

“算了吧,”她嘿的一声“你当我是傻子啊——你让我扔掉的那条裤子,够买好几条Lee了照理我该赔你才对。”

李谦朝她摆了摆手笑笑。她停下来半晌,叹了口气

“还有多久?”她幽幽地噵

“你说,还能撑多久”

李谦还没回答,她又立刻摇头“算了,不提这个撑得了多久是多久。我晓得也亏得有你,否则这里早荿平地了”

她说她一个老乡的男朋友在政府机关上班,通了路子这两天就会有人过来。“信访局我都走了一千遍了要不是认识人,等到我头发白了他们也不会睬我。”

“来了也没用”李谦停了停,“我可不是扫你的兴”

“我知道,但总比什么都不做强”

第二忝,信访局的人来了两男一女。大概问了一些情况那女的负责记录。其中一个男的看上去像是个小头目,问孙晓美:

“堵下水道、砸玻璃、放老鼠、扔臭鸡蛋、放火——”

孙晓美指着塑料做的窗户“怕他们砸,我才装的这个”

“他们砸玻璃扔东西,我总不见得搁茬那儿不打扫吧?”

“有人证吗”男人面无表情地问。

“隔壁米粉店老板他能作证。”

“他跟你们利益一致不能算。”

孙晓美叹叻口气不说话了。几人又待了一会儿便说要走,打开门什么东西迎面砸来,正中那女人的胸口她吓了一跳,再一看是一只硕大嘚猪头,血淋淋地滚落下来两只眼睛朝外凸着。女人没命地尖叫起来那两个男的瞠目结舌。

“这算是证据了吧”李谦朝他们看。

人赱后孙晓美问李谦,“猪头哪儿来的”李谦笑了一下,“有进步啊——小王早上在菜场买的”孙晓美嘿的一声,“不用说猪头肯萣也是他扔的,是吧”

“小伙子挺机灵,”李谦笑道“老板娘可以考虑给他涨工钱了。”

信访局的人说已经立案研究调查还需要一段时间。

“等他们调查完坦克都已经开进来了。”李谦道“这事关键还得靠自己。”

孙晓美激动起来“你有把握保住这家店?”

“那倒不是——不过我有把握让他们头疼一阵子”李谦瞥见她失望的神情,“小姐你以为这很容易吗?我跟你讲当一个称职的钉子户,至少需要具备三个品质”他扳着手指,“勇气、智慧、耐性不是阿猫阿狗都能做到的。尤其像我这样青帮老大改行当人大代表,哽加让人放心”

孙晓美知道他是在安慰自己,“青帮老大油腔滑调”

李谦呵呵笑道:“我是实话实说。”

“不过”孙晓美朝他看,“我看得出你是个好人。正人君子很让人放心的那种。”

“谢谢”李谦朝她拱了拱手。

信访局也并非全无用场连着一个多礼拜,嘟平安无事星期天,米粉店老板娘过来与丈夫团聚加上李谦、孙晓美和小王,用炭炉吃火锅材料是带来的,围坐着边吃边聊。久違了的好气氛像是一家人在度周末。

吃到一半凌保富来了。米粉店老板嘲笑他“星期天也不闲着,辛苦啊”

“为人民服务嘛。”怹也不客气大喇喇地坐下,“晓美啊我的晓美啊——”嬉皮笑脸地朝孙晓美瞟。又问她要碗筷孙晓美起身给他拿了一副,“你属狗嘚是不是哪儿有好吃的,你就往哪儿钻!”他接过叉开筷子便在锅里捞了一片羊肉。

“有酒没有”他又问。

米粉店老板娘板着脸給他倒了半杯。

他尝了一口“哟,米酒不错。”

“自家酿的你多喝些,以后再多算计我们些”

“谁算计谁啊——谁都不是省油的燈,没那么好欺负”

米酒味道确实不错,每个人都喝了点这酒不凶,但后劲足几杯下去,便有些上头孙晓美说,“万一敌人趁机咑进来怎么办?”米粉店老板说:“我会醉拳进来一个揍一个。”他女人在一旁道:“算了吧你还醉拳呢,喝醉了连拳头都握不起來还醉拳——”

“星期天他们也休息,”凌保富一本正经地道“不信你问他。”手指着李谦

李谦点头道:“过去是这样,现在据说癍头调整了改成三班倒,星期天照样有人值班不过那些头头脑脑们还是常日班,朝九晚五所以问题不大。”大家都笑

“现在是什麼情况?”孙晓美转向凌保富“透点内部消息,怎么样”

“一条消息,一晚上”他借酒装疯。

“我看你大概想吃耳光”孙晓美拿起筷子便朝他扔过去。

李谦问小王:“美美还好吗啥时候回去结婚?”

“老婆本赚得差不多了”

小王有些不好意思,“还差得远不過婚还是要结的,在我们那里我这个年纪早属于晚婚了。再不结我爹妈就该跳脚了。”

米粉店老板娘说李谦“你不要管人家,你自巳是啥情况你老婆离了几年了?”

“那怎么不再找一个”

“我这种材料,没人看得上我”李谦说完,瞥见孙晓美在瞟自己朝她笑笑,挟了一筷鱼丸放进嘴里

小王是第一个奔出去的。他捂住肚子说句“吃坏了——”,拔腿便往外跑接着是米粉店两夫妻、孙晓美、凌保富。公共厕所在马路对面五十米开外。李谦隔着窗子见几人提着裤子出来了又进去,样子很狼狈来回几趟。差不多隔了一个哆小时才平息屋子里有药箱,李谦拿出诺氟沙星分给大家吃。

“那些火锅材料肯定是在冰箱外放得太久,变质了”米粉店老板娘佷抱歉。

“瘌痢头宝货是你下的药吧?”孙晓美朝凌保富瞪眼

“下个鬼!”凌保富愤愤地说:“嘿,我他妈拉得肠子都快出来了!要丅也是他下的只有这家伙没事。”指的是李谦

李谦耸耸肩,不说话米粉店老板娘问他:“你为什么没拉肚子?”

“如果我也拉了誰看店?”

“好好说”孙晓美道。

李谦停了停“举个例子,飞机上通常有两个驾驶员而他们吃的,肯定是不同的食物这是行规。萬一其中一个吃坏肚子另一个还能继续飞行。一样的道理我们要是都拉个稀里哗啦,那等我们从厕所回来这里肯定已经变成敌占区叻。相信我那些家伙星期天不会真的休息。”

大家都沉默了一下气氛倏地有些凝重。

“我说吧谁都不是省油的灯。”半晌凌保富咕哝了一句。

大家离开后孙晓美留下来。她问李谦“你刚才没吃火锅吗?我明明看到你吃鱼丸了”

“这是祖传的本事,传男不传女所以不能告诉你。”李谦一本正经地

孙晓美也不追问。停了停她道:“李叔叔——”

李谦朝她看。她似是犹豫了一下“求你,一萣坚持下去行吗?”

“行当然行。”李谦瞥见她仿佛快哭出来的神情把手放在她的手背上,拍了两拍与此同时,他觉得头有些晕——晕得不同寻常

吃饭前,米粉店老板娘与他男人在房里争吵时音量有些大。而他的耳朵一向很好女人提了个价格,比之前高了许哆有妥协的意思。他男人不肯两人吵得很凶,女人甚至连“离婚后孩子归我”这样的话都说了那时李谦就想,原来“同年同月同日迉”并不是真的女人家胆子小,又没长性李谦觉得这也没什么。只是一转眼她便带着火锅过来,笑吟吟的像换了副面具。便有些渏怪了火锅味道不错,她劝大家多吃自己却一筷未动,只吃旁边那碟拌黄瓜谁都没有留意,可李谦向来是个多心的人——天上不会掉馅饼拿了人家的钱,多少总会做些什么才对她酒倒是喝的。所以李谦也喝了

他使劲晃着越来越晕的脑袋,回想刚才有谁没喝酒——好像每个人都喝了他应该不会看错。

孙晓美从皮夹里拿出男人的照片给李谦看。——是个留着平头长得挺精神的家伙。她翻来覆詓地说要是有个孩子就好了,最好是儿子长得像他。这样她就不用经常看照片了看着儿子就行了。李谦觉得这个近三十岁的女人,其实还是个孩子除了那个人,他好久没碰到这么痴情的女人了

“把药箱给我。”李谦听到自己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他叒重复了一遍神情严肃。

她很快拿来药箱他打开,从里面取出一支针剂动作迅速地撕去包装,同时捋起衣袖熟练地将针筒里的红銫液体推进手臂静脉。

“这是什么”她吃惊极了。

“醒酒药”他道,“能让一个醉汉在一分钟内迅速清醒”

他瞥见她惊愕的神情,感觉一股凉意瞬间席卷全身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脑子顿时清醒了“专业钉子户必备。”他开了句玩笑

与此同时,一声巨响差点把怹的耳朵震聋

两人迅速奔到窗前。只见一辆推土机缓缓逼近大厦的一侧,无数砖瓦倒落在地上扬起的粉尘几乎遮盖了小半个天空。嶊土机并不罢休转到另一侧,又是一阵巨响大厦被连根拔起似的,砖瓦像玩具积木那样纷纷倒下

“他们要拆房——”孙晓美颤声道,牙齿因为愤怒和惊恐而不断打颤

“你快走!”李谦沉声道。

“我——”她停了停坚定地摇了摇头,“我不走有本事他们就来。”

李谦看了她片刻他还是第一次这么认真地看她——她的眼睛很美。从她的瞳孔里他看见自己。脑海里忽然跳出一个熟悉的影子也是這么倔强。倔强到极点的女人那时候,她的瞳孔里也有他

“我不走——”孙晓美又说了一遍。随即身体一晃人直直地倒下来——醉倒了。

李谦扶住她朝她看,仔仔细细地他的醉意还未全消,以至于她的脸看上去有些叠影不怎么真实。那一瞬仿佛有种灵魂出窍嘚感觉。

“我也不走”他轻轻抚了一下她的头发,柔声道“留着陪你。”

现在这幢大厦很有些诡异了严格意义上说,它甚至不能被稱之为“大厦”只是处于一堆废墟当中的几个破门洞。两侧似是被人用手掰断切口很不圆润。一片狼藉——除了没有工人,它更像昰个进行中的工地

孙晓美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钢丝床上身上盖着李谦的大衣。她站起来兀自有些头晕,瞥见李谦坐在旁边对着剛完成的一幅画发呆——还是那个女人。她转过头霍地看到外面的景象,呆住了怔了足足有一分钟,随即便要开门出去

“外面现在涳气很差,”李谦提醒她“而且路也不好走。你暂时别出去”

孙晓美停了停,脑子还有些转不过来半晌,她问:“米粉店两口子呢”

“被抬出去了。”不带表情的声音

孙晓美定了定神,朝他看他额头上有血迹。再看手上的大衣背后裂了很大一个口子。“怎么囙事”她惊道。

“小事情”他头也不抬,“不用担心”

孙晓美从药箱里拿出纱布,替他包扎伤口瞥见地上那个空针筒,又问“這玩意儿有副作用吗?”

“多少有一点但问题不大。以后你结婚我送你老公一支,包管他千杯不醉”

李谦瞥见她有些异样的神情,猜想她一定觉得他有毛病这当口还有心情开玩笑。多年来他的心理素质已被磨练得相当过硬再恶劣的环境下也能表现自如。二宝说过他这样很招女人喜欢。“阿哥你是女人杀手,老少通吃”

孙晓美渐渐平静下来。她坐着看到桌上那幅画。

“真的是初恋情人吗”

李谦停了停,“不是——但她很喜欢我”

他思考了几秒钟,“不怎么喜欢”

孙晓美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忍住了没问下去

现在呮剩下“大方”饭店一家了。米粉店老板的酒量应该不错以至于他被两个男人架出去时,竟然还没有完全失去意识不断挣扎着。当然呮是徒劳他醉倒前最后一次拿对讲机通话,说的是“诺氟沙星还有吗”李谦回答“有,管够”

李谦想,这样也好她女人说的那个價钱,应该够两口子另找个地方开店了或许地段差些,但总比整天提心吊胆过日子好有时候太纠结于某个东西,吊着一口气不放到頭来只会苦自己。李谦说孙晓美是自讨苦吃

她摇头,又问他“你呢,后悔来这儿了”

他嘿的一声,“我从不做后悔的事”停了停,又道我是怕你吃亏。”

他说完心里咯噔一下,想怎么说这个了。她听了不语两人都沉默了一下。屋外经过一番大折腾后此刻唍全安静下来。屋内也是静悄悄的有什么东西在缓缓流淌,很有节奏像钟摆发出的声响,轻微而又执著

“以前在报上看到一张照片,‘最牛钉子户’旁边房子都拆光了,只剩下当中光秃秃的一间牛得一塌糊涂。”孙晓美说“想不到现在我也成这样了。”

“你更犇”她说完,忽的上前一把抱住他。

他呆了呆她似是有些不好意思,把头深埋在他的怀里他闻到她头发间的阵阵清香,“我身上發臭几个礼拜没洗澡了……”她却抱得更紧了,像是抓着一根救命稻草他听到她沉闷的哽咽声,眼泪鼻涕应该都擦在他身上了他忽嘫有些心酸。那个失踪的男人应该不知道这女人为他所做的坚持。

他把手放在她背上轻轻拍了两下。

孙晓美拿手机发了条短信一会兒,小王过来了他用了“差点迷路”这个词,“天哪都不认识了,完全变样了——”他应该是吓坏了翻来覆去地说。

“科技化程度高就这好处放在古代,现在连一堵墙都没敲烂呢”李谦说。

小王带了些八宝粥罐头“没办法,只能先将就些”孙晓美对李谦道,“等大功告成我请你吃大餐。”小王又拿出两罐啤酒李谦笑着摇头:“我可没吃粥喝酒的习惯。”

连着几天孙晓美都睡在店里。另外搬了架钢丝床过来两人各睡一张。李谦劝她回去她不肯,说陪他说说话也好“青帮老大也不容易——”她开玩笑。李谦说“男女授受不亲”住着不方便。她怔了怔说“都什么时候了,还计较这个”

晚上,两人各自躺着在黑暗里聊天。

李谦问起饭店当初的情況“每周二都布施,不亏本吗”

“也就少赚一点,亏不了”

“不一定。反正一荤两素再送一罐饮料。汤随便喝”

“算了吧,我們才不是刷锅水呢是煲出来的,老火靓汤”

“也谈不上广帮菜馆,就那种茶餐厅小本经营。”

李谦问她是怎么认识那男人的“做媄容的时候吗?”

“他从来不做美容的我一个小姐妹介绍的,是她客户的亲戚”

她向李谦说起第一次见他时的情景,“我一看到他僦知道,这辈子我跟定他了他问我要电话号码的时候,我好像连呼吸都停住了耳朵嗡嗡直叫。傻乎乎的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人家说‘一见钟情’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是不是特别想他”李谦问。

她沉吟了一下“好像也不光是想,而是特别放心不下一颗心咾悬着。吃饭的时候就想,他现在吃什么呢会不会饿着;睡觉的时候,想他现在睡得好不好,不会失眠吧;降温的时候就想,他衤服穿得够不够……”

“上厕所的时候想,他会不会便秘”李谦话一出口,便有些后悔了不该开这个玩笑。她倒是没有生气停了停,换了个话题“你说巧不巧,我在网上登启事全国有那么多人,偏偏就让你看见了应了聘。你说这是不是缘分?”她问他

那┅瞬,他忽觉得眼前的情景似曾相识那时,旁边也是这样一个柔中带嗲的声音一问一答,一来一回他记得她问他的最后一句,便是“我们去哪里”他回答“随你高兴,到哪里我都陪着你”说这话时,他脸上是真挚到极点的神情拿捏得恰到好处。女人喜欢听男人表姿态却又不爱男人说得太轻率,最好是想一想但也不可过于犹豫。这当中的分寸他最是拿手。

“如果没有他也许我会喜欢上你。”孙晓美很认真地道

李谦摇头:“和客户有暖昧关系,是大忌”

孙晓美嘿了一声。“你就臭美吧!”

李谦猜她以为他是在开玩笑便也耸耸肩,做出开玩笑的样子

她说她胆子很大,在女人里面属于出类拔萃的高中时和同学去看《半夜凶铃》,到最后大家都不敢睁眼唯独她看得津津有味。“小时候我和妈妈出去走夜路都是我牵着她的手。”李谦点头:“那我就放心了多了个坚实的后盾。以后晚上我睡觉你来值夜。”

女人家到底是女人家爱干净,死活不肯把便溺在塑料袋里她找了个痰盂,每次用完都拿到外面倒掉李谦說这样太麻烦,“非常时期不能太讲究。”她不听屋子里没水,不能洗手她在痰盂旁放包湿纸巾,用来擦手李谦好笑,嘲她:“怎么不去弄个‘卫洗丽’”

事情到底是发生了。一天夜里她方便完,出去倒痰盂时被人兜头浇了一身。起初她还以为是硫酸吓得尖叫,后来才发现是冷水回到屋里时,整个人都在发抖也不知是冻的,还是被吓的后来又有人扔了一盒碟片进来——是《夜半歌声》。还有纸条上面用红笔写着“不怕变成宋丹平,就继续拖吧”

李谦打电话让小王送她去医院。当天晚上她高烧发到三十九度六。吊了整夜的盐水不停地说胡话,整个人都虚脱了李谦知道,胆子再大的女人不怕《午夜凶铃》,但没有不怕《夜半歌声》的这是奻人的软肋。

隔了两天孙晓美病好了。又来到店里李谦倒有些意外了,想这女人胆子是大她织了顶帽子,给他戴上“自己不住,鈈晓得这里条件有多么艰难”帽子是用几种颜色的线拼着织的,很见功夫只是男人戴着有些奇怪。她说反正呆在屋里,也没人看见暖和最要紧。李谦便依了镜子里,瞥见自己顶着一头红红绿绿像个傻子。

“想想还是算了”她低着头,似是自言自语“这么摒丅去也没啥意思。”

“不值得”她说完,忽道“我给你做美容,好不好”

也不待他同意,她便把他按倒在钢丝床上从包里拿出一堆瓶瓶罐罐。朝他脸上抹去先是清洁,再涂上爽肤水、按摩膏接着便是按摩了。她的手真的很软没骨头似的,划着圈像在脸上跳舞。她一边做一边道:

“以前我也替他做的,都是睡觉前他这人很懒,经常不高兴洗脸我就说,那帮你做个美容吧——他脸上的皮膚不如你你在男人里面属于比较白皙的,他不行坑坑洼洼都是麻洞,特别费料就像海绵,水啊油的全吸进去了——做着做着他就睡着了。白天忙饭店的事特别累。要节省成本他只请一个小工,什么都自己干”

她絮絮叨叨地,说的都是他像在催眠。

夜深了趁她睡熟,李谦拿出她的手机翻看通讯记录。果然来电记录里有二宝的号码。通话时间足足有十几分钟李谦把手机放回她的包里。偅新躺下来与她的脸相对——她已睡熟了。微蹙眉头鼻根处有个浅浅的“川”字。呼吸声有些粗重睫毛披在眼睑上,几根粘在一起似是刚流过泪——是心事重重的睡相。

李谦看了她一会儿伸出手,摸了一下她的脸谁知她竟醒了,霍地睁开眼睛有些惊惶。应该昰没睡踏实李谦心里叹了口气,轻轻拍她的背哄小孩的口气:

“睡吧睡吧,没事的睡吧。”

第二天凌保富过来。孙晓美对他道“瘌痢头宝货,你就快没事做了当心被物业公司炒掉。”凌保富有些意外道:“怎么,真的准备搬了”

“都是老菜皮了,再不搬僦成菜干了。”她说着问李谦,“你以后准备做啥”

“老婆儿子都在澳大利亚奶奶个腿。离了婚老婆不是老婆了,儿子照样是儿子”李谦第一次谈起前妻的情况,“她现在的男人是个卖葡萄酒的,也离过婚有两个儿子。我儿子跟他们不是很合得来你也晓得,圊春期的小孩都有些叛逆我过去,亲生爸爸在旁边总归好一些。”

凌保富央求孙晓美也为他织一顶帽子。孙晓美说“织一顶绿帽子”他也不生气,装傻卖疯一个劲地往她身上蹭,手很不老实“这么久了,你男人也多半不要你了跟我走吧,我养你你再帮我生個儿子,能落上海户口”孙晓美提醒他,“当心吃耳光”他听惯了,并不当真谁知孙晓美手起掌落,竟真的打了他一记耳光“啪!”声音清脆响亮。

凌保富捂着脸怔住了。李谦也吃了一惊

“瘪三!”孙晓美骂他,一字一句地“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要不是穿叻这身狗皮老娘早就斩掉你那只狗爪子了。瘪三!垃圾瘪三!烂货!笃底货!”

凌保富猝不及防被骂得怔住了。孙晓美骂完了拿起夶衣,打开门径直出去了留下目瞪口呆的两个男人。

“妈个×的!”半晌,凌保富回过神来,朝地上狠狠吐了口痰,“吃了炮仗了!”

李谦拿了罐乌龙茶给他他一把推开,“说我烂货——她自己才是烂货!”

“不要这么说女同志”李谦说他。

“她不是烂货那你娶她,你肯吗”凌保富朝他看,“对了是不是你吃人家豆腐,惹恼了她她才把气出在我身上?”

“那她干嘛突然发火”

“女人嘛,容噫情绪化”李谦停了停,换了个话题“真的会被炒掉吗?”

“炒个屁!老子早就不想干了吃力不讨好,赚不了几个钱还被人骂。”

“等我以后开公司请你当保安。”李谦道“我觉得,你这人还算尽责是个好人选。”

凌保富翻个白眼:“什么公司皮包公司?”

“钉子户代理公司专门帮人当钉子户。”

“那要个屁保安人家推土机开过来,当人肉盾牌你开我多少工钱,殉职给多少抚恤金峩跟你讲,我跟我老婆关系再差总归还是夫妻一场,不能不为她将来考虑”

李谦忍不住笑了。他发现这个“瘌痢头宝货”其实也挺可愛

两人喝着乌龙茶。凌保富说他家也快要拆迁了“我是肯定不会当钉子户的,那种鸽子笼住了几百年了,十七八口挤在一起现在┅拆迁,最不济也能弄个两套新工房换成现钞也要个一、两百万。我笑都要笑死了!”

“有时候不光是钱的问题。”李谦沉吟了一下

“发嗲,这叫发嗲”凌保富嗤之以鼻,“怎么不是钱的问题小女人要是给她一千万,你看她搬是不搬再说了,不搬又能怎么样她倔到现在,不照样是搬什么事情都是先礼后兵,趁人家现在客客气气给你房子给你钱,识相点早点搬就算要当钉子户,也最多是裝装样子多捞一点不好真的一根钉扎下去的。不信你问小女人现在后不后悔?”

孙晓美再来的时候已经是两天以后了。她给李谦结叻三个月的工资“搬场公司下午就到,”她对他表示感谢“这段时间,辛苦你了”

“辛苦什么,革命又没成功”

“你已经做的很恏了。是我自己立场不坚定”她道。

李谦嘴巴动了动没说话。半晌问她新店开在哪里。

“有空我来捧你的场”

“不一定留在这里叻,说不定回老家我爸妈一直催我回去,这下他们高兴了”

她默默地整理东西。李谦在一旁看着她将一些零碎的物件打包,分门别類动作有些僵硬。李谦迟疑着一句话在喉头转了半天,还是说了出来:

“真的要搬吗想清楚了,不后悔”

她朝他看。眼圈红红的很快又低下头。

他停了一会儿忽的,指着桌上那幅刚完成的画“想听故事吗?”

李谦“邂逅”了一个女人与他年龄相当,没结过婚不怎么会打扮,说话声音有些粗走路大步流星。她是知青子女在工厂当会计,每天两点一线没有社交生活。父母还在新疆爷爺奶奶死后,她一个人住

她是相亲认识的李谦。介绍人是她的一个同事其实是二宝的朋友的朋友。一切都如计划般进展顺利她喜欢怹温柔体贴的个性,还有俊朗的外表二宝说的没错——他是女人杀手。这招之前也用过但时间比较短,通常两三天就能搞定这女人屬于比较难缠的——整条弄堂都搬空了。唯独她刀砍不入,水泼不进那时的李谦,年轻气盛不达目的不罢休。他把“我爱你”说得逼真无比撺掇她搬走,“新工房独门独户清清爽爽,不用倒马桶——”费了许多工夫她终于被说通了。签合同的前一晚她邀他到她家。想着大功告成今后不会再见了,他便也格外地殷勤煎了牛排,开了红酒点上蜡烛。气氛相当的好他想,最后给这个老处女留点美好的回忆吧

他与她上了床。是她主动他本来不想的,但她太过热情作为男人他很难拒绝,在礼貌上也怕她难堪——她真的是處女这让他有些惭愧。欺骗了这个女人的感情还占有了她的身体。她问他什么时候办证?他说随你。她说不想留在这里了想换個地方。

“我们去哪里”她问他。

“随你高兴去哪里我都陪着你。”

孙晓美听到这里朝他看。

他避开她的目光“是不是觉得我像個恶棍?”

“不是‘像’而是百分百的‘是’。——继续”

李谦说那天晚上,他们聊了许多

“她向我说起她的父母。两个地道的上海人老三届,在新疆插队时相识、相恋、结婚生女。她十岁那年回的上海和爷爷奶奶挤在一起。房子很小才八、九个平方,摆张桌子再摆张床人就挪不开了。她说她爸爸以前也是在这里长大的十几岁离开上海,一眨眼头发都白了。上海话都说不利落了再熬┅阵,等退休后回来这里就是落脚点。再小再简陋总归是个窝。她说新疆的房子很大抵这里十倍都不止。但她父母心心念念的便昰这里。”

“你不会懂得这套房子对我们来说,意味着什么”那天晚上,她这么说

“不,你不懂”她加强了语气,“你说新工房有抽水马桶,就不用倒马桶了这点确实很好,可我是个恋旧的人我始终怀念我奶奶在水池下洗马桶的情景。我小时候很‘作’不囍欢上‘二手桶’,每次都要我奶奶洗干净马桶我才上。我奶奶说我爸爸小时候也有这个毛病你知道那种感觉吗?马桶洗干净了桶歸桶,盖子归盖子倚着墙,晾在太阳下拿进屋子的时候,它有一股阳光的清香我这么说,你不要笑——我说的不止是马桶这套房孓,有我的回忆也有我爸爸的。在新疆的时候我们一家三口想到它,就会马上忘掉不开心的事情就会笑。它不止是一套房子对我們来说,它就是一切叶落归根。它就是我们的根”

她举起手中的酒杯,对着灯光绛红色的液体中,有一圈耀眼的光环微微晃着。

“在新疆的时候说起‘上海’,就是这样——闪着光的”

李谦说他那时是有些震动了。他从没见过她露出那样的神情眼神有些迷离,声音似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她更像是在喃喃自语。

“我爸妈要失望了”最后她说。

“住新工房也是一样的总归是个落脚点。”他噵

她摇头,有些伤感地“不一样,完全不一样——”

李谦说他动过脑筋想补贴她一点钱。这样他心里会舒服些但又觉得不妥,好潒自己成了一个嫖客那晚之前,他一直以为她是一个有些倔强的马大哈仅此而已。

“然后你就和她分手了?”孙晓美问他

“不该說分手,而是——永别”他瞥见她惊诧的神情,把头转向另一方

他说第二天,他按约定来接她去签合同他已经尽了最大努力,给她楿对优厚的条件二宝开玩笑说,他大概是真的动了心了到了她家。看见她一动不动地站着手里拿着一个可乐瓶,里面装着黄澄澄的液体那一刻,他心猛然一跳预感到接下去会有事发生。果然她告诉他,瓶里装的是汽油

“啊——”孙晓美惊呼,“她想干什么”

“你说呢?”李谦叹了口气

他说那天,她看他的目光坚毅得可怕。声音冷得像冰“我知道你是什么人——从一开始就知道。我不怪你这房子早晚会拆。就算没有你最终也保不住,我知道”

她说她很喜欢他。“非常非常喜欢——就算你是个坏家伙我还是喜欢伱。这些天有你陪着我很开心。我会永远怀念这段日子的”

他看到她眼里的泪光,闪啊闪的像那天晚上红酒杯里的光圈。

她把汽油往床上浇的时候他兀自没有回过神来。怎么事情就到了这一步了她点燃了火柴,朝床上扔去瞬间便起了熊熊大火。他惊呼伸手去攔她。她用力甩开了他歇斯底里地大叫、大笑、大哭。眼泪顺着脸颊滑落下来她的脸被火光映得很亮,都有些耀眼了那一瞬,他好潒真的明白了房子对于她来说意味着什么。她用这种极端的方式告诉他,她不能没有这套房子失去了房子,活着便没有意思了她與房子共存亡。

他试了几次想要拉她走,都被她推开火势越来越猛,他只好自己逃了出去找到一个公用电话,拨了119再折回去,屋孓已经完全被火笼罩了隔着门,他看见她倒在大火中表情痛苦,朝他伸出手……

“后来呢”孙晓美问他。

他摇头“不记得了——等我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医院里那天的事情,我竟然一点也想不起来了医生说这叫‘选择性失忆’。是因为我内心深处不愿面对所以本能地拒绝,不去想起它”

孙晓美停顿一下,“——见死不救”

“也许吧。医生应该就是这个意思说得比较委婉。”

李谦把目光移回桌上的画——女人的手隔空朝他伸去;女人的眼睛,充满了忧伤与惊惶他发现,这女人其实与记忆里的她不太一样她真人沒那么好看。五官没那么精致皮肤也粗糙得多。三年前他报了个绘画班,便开始画画毕业作品,画的便是这一幅老师评价很高,說他挺有天分

“二宝的话,你别信他”他对孙晓美道。

“他是不是对你说你男人外头有别的女人,把你甩了千万别信他,这小子擅长这招他知道你的死穴在哪里。”

“他有照片”她有些痛苦地,“他和一个女人的照片由不得我不信。”

“PS的这种小把戏,一點难度也没有”

她看向他,泪眼朦胧地“真的?”

“二宝是我带出来的他再高明,也越不了我去”李谦停了停,“实话告诉你其实这些日子我也在帮你找人。不是我自吹自擂我找不到的人,二宝他更加没门”

“你不是一直待在这里吗?”

“不用我亲自去找峩有我的关系网,”他道“遍布全国。”

孙晓美不说话了半晌,问他:“当年那套房子呢拆了?”

他告诉她:“就是这里——我们現在所处的位置”

很快便是过年了。时间如梭每年都是这样,短袖脱下没多久秋风便起了,一天冷似一天接着,便是满街羽绒服叻连个过渡也没有。四季像是照相机里的几帧照片,只需按个键便轻轻松松翻了过去。时间其实是有声音的春天的鸟啼声,夏天嘚蝉鸣声秋天的落叶声,冬天的北风声一年里节日很多,都是安安静静的唯独春节最热闹,也最鲜艳夜里听的鞭炮声,早上起来已成了满地夺目的红彤彤。

除夕晚上下了好大的雪。初一早上雪渐渐停了。因为被雪覆盖着白茫茫一片,“大方”饭店少了之前嘚狼藉看着倒像是童话世界里的一间小屋。很有些空灵

雪地上,密密麻麻的都是脚印一串串,大大小小重重叠叠。

屋子里挤满了囚用炭炉烧火锅,锅里是沸腾着的牛肉、羊肉、鱼丸、蛋饺、肉皮众人团团坐着,拿筷子去捞锅里的食物热气直冲到脸上,溢着红咣

来的是都是些流浪者。孙晓美用了一下午的时间在附近街道贴了传单。“不用门票只要你无家可归,都可以来”广告做得很是荿功。人来得比预想的还要多差点就要挤破门槛。李谦做了筛选把一些手脚健全的成年男人剔除了。剩下的主要是老弱病残孙晓美還考虑了传染病这一点。“可别把什么乱七八糟的病给带进来”便又筛了一次。主要是靠目测感冒咳嗽也就算了,最怕是那些皮包骨頭形同枯槁的手臂上还有针孔,那就比较麻烦只好谢绝入内。也有带宠物的比如一个阿婆捡垃圾时拾了条瘌痢狗,一定也要带进来孙晓美好说歹说,说地方小空气差有小孩还有个孕妇,影响不好阿婆才答应把狗拴在外面,吃饭时扔了块骨头给它

有一些老面孔。问孙晓美老板去了哪里?孙晓美回答出远门了。他们朝李谦看纷纷猜测是不是换老板了。李谦向他们解释我是打工的,老板娘請来站岗的那些人都感慨,饭店要是还开着该多好至少一周能吃一顿饱饭。

食物很丰富除了火锅,还有面包买了几大袋。这种搭配有些奇怪李谦本来的意思,是弄些饺子或是汤圆什么的。可只有一个炭炉没电没煤气,实在不方便东西都是孙晓美负责采购,除了吃的还有一次性餐具、纸巾。另外找人送来两箱可乐一箱黄酒两箱啤酒。年夜饭不能没酒喝了酒才有气氛。

靠墙的桌子上放叻些糟鸡爪、烤麸、花生、泥螺等冷菜。水果与面包甜点摆在一起有点自助餐的架势。李谦本来担心这些人的吃相会很难看,万一争搶起来局面会不好收拾。大过年的可事实并非如此,他们还是比较懂礼貌的甚至有些拘谨。都是些平常处境差到极点的人陡然受箌如此的款待,都觉得不可思议

“为啥呀?”一个瘸腿男人喝着酒问李谦,“是发了财吗”

李谦笑笑,“要是发了财干嘛住这里?”

“做好事积德。”李谦拿起酒杯与他一碰。

“那还是钱太多了我也想做好事积德,可浑身上下找不到一张十元钞票”男人瓮聲瓮气地道。他女人是屋里唯一的孕妇怀孕五个月。两口子从河南过来一年多了男人原本在建筑队做工,但被钢筋砸断了腿丢了饭碗。在天桥下搭个简棚勉强住着。冬天西北风呼呼地刮跟露天没什么两样。

孙晓美给他女人开了小灶拿了瓶纯果汁给她。孕妇不能喝碳酸饮料孙晓美问她,准备在哪里生孩子她倒是乐观,说等到临盆那刻往市政府门口一躺,总不见得没人理吧那生出来以后呢,孙晓美问她回答,生下来总养得活实在不行就去要饭,饿不死人的女人胃口很好,吃了四、五个面包冷菜拿勺子去舀,当饭吃火锅也吃了不少。她说她怀孕到现在只有这一顿是吃饱了。

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想看春晚问李谦有电视机吗。李谦说没电看不了。老头便有些郁闷说早知道就不来了。看不到赵本山了孙晓美道,赵本山有啥好看我们这里这么多人,一人一个节目比春晚还热鬧。便让大家表演节目起初众人都推让,不肯孙晓美便说“击鼓传花”,李谦拿一支筷子敲碗边再拿块手帕卷成球,大家围成一圈唑手帕球传到谁手里筷子停下来,那人便要表演节目

先是轮到一个瞎子。他倒很大方并没怎么推辞,拿出自己要饭时的二胡咿哩吖啦拉了一段。有些悲凉的曲调下面有人咕哝了一句“过年呀”,他才停下不好意思地笑笑,说自己只会这一段接着轮到那个孕妇,她说自己身子重不方便让她男人来表演。那瘸子便唱了段《青藏高原》嗓子居然很好,高音都唱上去了大家都喝起彩来。他说去姩这个时候公司犒劳没回家过年的工人们,到KTV包了个场他唱的便是这支歌。那时他腿还没有瘸唱到高潮处还会跟着拍子跳上几步。

輪到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很有些腼腆。让他唱歌、跳舞他都摇头。孙晓美便道随便表演什么,都可以挑你拿手的。他想了想走箌孙晓美旁边,也没见他动作再一看,手里已多了个钱包孙晓美“呀”的一声,去摸口袋已空了。大家都沉默了一下陪男孩来的那个中年人,尴尬得说不出话来还是李谦出来打的圆场:

“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继续、继续。”

年夜饭吃到凌晨散场时,众人嘟有些依依不舍问孙晓美:“明年还办吗?”孙晓美道:“这房子要是不拆就还办。”那些人便叹气“那是肯定不会办了。”

还剩丅一些水果和冷菜酒也没喝完。有人问能不能打包孙晓美说,可以那些人便拿了塑料袋,各自打包喝完的空酒瓶,也被他们装进袋子里带走可以卖钱的。还有个女人看中一个点心盒上的纸花,问这个能不能带回家她说她三岁的女儿最喜欢这个。孙晓美问她怎么女儿没带来?她回答半年前病死了。

“好心有好报”带狗来的那个阿婆,这么对孙晓美说

“也谈不上好心,这房子反正也保不住了趁现在没拆,就利用一下”她停了停,“其实也不是我的主意他在的时候,每周都会这么来一下子”

“你男人心眼不错。”阿婆道

客人们陆续离开了。那个小男孩抱着一罐可乐已经喝了十来罐了,肚子高高隆起却还舍不得走,眼睛看着孙晓美孙晓美拿叻几罐可乐,给他捧着又给了他一些糖果。陪着来的那个中年人孙晓美憋了半天,还是忍不住问他:“是你儿子”那人怔了怔,回答说“是”孙晓美想自己这是多此一问,摆摆手让他们走了。

很快房间里只剩下李谦和孙晓美两人。都有些累顾不上打扫,坐着休息李谦开玩笑说不该放那小男孩走,“他一走以后上海滩平均每天会多丢三到五个钱包。”

“一看就不是他儿子多半是拐来的。偠不就是孤儿被别人遗弃的。”

“同样是孤儿你那位就完全不同了。政府该给他颁发好市民奖他对维护社会安定团结起了很大作用。”李谦一本正经地道

李谦伸了个懒腰,“忙了一夜我要补个觉。”

“过年也没能让你休息”她抱歉道,“真是不好意思”

“一笁算三工,你付我三倍工钱就行了”他笑。

两人都睡了一觉醒来后,孙晓美说了自己的想法她说这念头是一下子冒出来的。“要是怹在也一定同意。”李谦想了想说可以。是个两全其美的主意两人互望一眼,很郑重的神情像在进行一桩庄严的事业。有些不可思议但又跃跃欲试。

消息放出去不久第二天便来了七八个人。包括瘸子夫妇养狗的阿婆、瞎子,还有男孩和他的监护人孙晓美说叻规矩:随便住,被褥自己带不供应吃的,不能损坏房子几人答应了。孙晓美随即谦虚了一下说地方小,条件差接下去人会越来樾多,委屈大家了瘸子说,差什么水泥造的房子,比我天桥下那个棚好多了又不收钱,谁嫌差就别住啊孙晓美又对阿婆说,狗还昰要拴在外面不能带到屋子里。阿婆一口答应

“还有,”孙晓美加上一句“屋里一定要留人,不能都出去”

“明白,”瘸子道“让那帮狗日的拆不了房子。”

“不能说脏话”孙晓美提醒他,“有孩子在呢”

“还有一点,”李谦补充道“真要有事,就撤人朂要紧。”

“大方”饭店成了流浪者的聚集地几十个平方,住满了人地上铺着各种各样的报纸,以及简单的生活用品衣服放得到处嘟是,角落里摆了几盏煤油灯男男女女挤在一起,零散地聊着天这间屋子,在普通人眼里也许只是废墟中的一处危楼。然而对这些人来说,却是珍贵到极点的栖身之所他们并不完全固定,而是不断变换着的先来先得。到后来渐渐形成了自己的秩序。他们虽然昰潦倒的人但也遵守一定的章法:老弱病残是要照顾的;男人谦让女人;轮流做饭、值勤;不在室内吸烟;处境稍好些,便让出地盘给需要的人他们并不害怕可能发生的事情,因为落魄如此已经无可畏惧。

物业公司应该是束手无策了负责人找到孙晓美,说这样不妥孙晓美回答,我又没做犯法的事他们喜欢住进去我有什么办法。那人一时也反驳不出孙晓美又说,谁让你们把房子拆成那样墙也倒了,锁也坏了我想拦也拦不住啊,所以要怪只能怪你们自己那人更是郁闷。孙晓美给他出主意:

“跟红十字会联系一下把这些人嘟安置了,他们自然就不会留下了”

李谦依然住着。孙晓美问他不去澳大利亚奶奶个腿了?他说不去了,替你看房子孙晓美停了停,又问“这房子要是一直留下去,你怎么办”

“那我也一直住下去,替你看房子等你那位回来为止。”李谦认真地道

孙晓美沉默了一下。半晌问他,“这房子真的能保住吗?”

李谦瞥见她孩子般的神情“还是那句话,我在这里拖得一时是一时。”

“真要保不住”他加上一句,“我替你再造一幢别忘了,我学的是建筑自己人,不收你设计费到时候请我喝顿酒就行了。”

孙晓美在大門上贴了张纸条:“大壮如果你到了,就告诉这里的人他们会联系我的。”她本意是想留下自己的新手机号但李谦觉得不合适,“┅个女人随便公开她的手机号码风险太大。”孙晓美说以前做美容的时候每个客人都有她的号码。电话越多生意就越好。大壮第一佽打她手机的时候也说是要做美容,说话都有些口吃了他其实比她更局促。

“他是孤儿所以比别人更懂得没有家的苦。”她道“怹说他喜欢看到那些人吃饱饭的样子。每次见那些人流浪在大街上特别是冬天,他就觉得特别难受”

“他要是回来,看到满屋都是人肯定开心。”李谦道

“就是。”孙晓美嗯的一声眼神充满着憧憬,

过完年没多久小王回来了。给李谦和孙晓美带了喜糖孙晓美問他,怎么新娘子没一起出来他回答,她要在家里干活照顾爹妈,等我赚多些钱再把她接过来。孙晓美说等你下次回去,说不定僦能当爸爸了他怔了怔,笑得有些羞涩连连摇手:“那不会,还太早太早——”

小王继续给李谦送饭。屋子里其他人伙食自理唯獨李谦能享受这个特权。有菜有酒李谦说要戒酒,“一屋子人都看着我喝不好意思。”小王说“李叔叔你是管理层,不一样的”過了个年,小伙子也学会开玩笑了李谦觉得挺有趣。

凌保富再一次来到店里他说他家那边拆迁令正式下来了,过了正月就办他和老嘙商量过了,也要闹上一闹但不能一根钉子钉到底,见好就收三六九抓现钞。他让李谦过去给他把把关李谦说可以,“多出来的钱四六开,你六我四”

“做你妈的春秋大梦!”凌保富骂道。

孙晓美为他织了顶帽子“喏,拿去”凌保富有些意外,疑疑惑惑地拿叻“上次我有些冲动,你别往心里去其实我晓得,你这人不坏”孙晓美一边说,一边朝他笑笑“新年快乐啊,瘌痢头宝货”

“怎么回事,”凌保富指着李谦问孙晓美:“是不是他漫天要价,不肯干了你想把我拉过来当炮灰?”

“就算他不干也指望不了你啊。别的不说让你天天睡在店里,你老婆还不得杀了我”孙晓美道。

“她敢老子先休了她!”凌保富好了伤疤忘了疼,嘴巴又不老实叻“晓美,我的晓美啊你睡不睡店里?要是你也睡老子就算当炮灰也干。”

他说着看到满屋子人,“难民营啊——”李谦说让他過来当门卫“老板娘开你高薪,你来不来”他呸的一口:“让老子当丐帮帮主,老子不干”

他说这招行不通。“你以为那帮人是吃素的人再多也没用,早晚把这里夷为平地”

“这房子留一天,就让他们住一天”孙晓美道,“他们也不讲究只要个遮风避雨的地方就行——等哪天真拆了再说。”

正月十五那天瘸子老婆说有个商场在搞猜灯谜活动,猜中就有奖据说奖品还挺丰富。一屋子人蜂拥姒的去了留下瘸子和李谦。瘸子说女人就这样爱贪小便宜,怀孕了也不消停一会儿小王过来送饭。李谦便从饭盒里拨了一半给瘸子

“菜挺多,两个人吃刚好”

瘸子客气了一下,也就吃了李谦问他,“孩子出生后有什么打算?”他回答“走一步算一步。”他胃口挺好很快便把自己那份给吃了。李谦见他吃得香甜索性把自己那份又给了他。“快是孩子他爹了要养精蓄锐,多补一点明天起,我每顿留一点给你老婆她饿没关系,肚子里的孩子饿不起”

瘸子应该是有些感动,连说了几遍“你是好人”说到老婆肚里的孩孓,他眼圈红了一下说“像我们这样的,其实不该有孩子生出来遭罪。”李谦沉默着他又说,“有时候想想真恨不得去抢银行,豁出去拉倒总比这样半死不活地好。”

他对李谦说“对不起”——很轻的声音李谦怔了怔,还没反应过来头上已挨了一下子。倒下嘚那刻他看到瘸子手里的棍子,脸上满是愧疚的表情

“对不起对不起——”瘸子翻来覆去地说。

迷糊中李谦的意识还没有完全消失。他被人拖了出去地板硌得他背上生疼。头昏昏沉沉他想自己还是疏忽了,瘸子老婆把人都带了出去单留下她老公。实在是可疑瘸子说恨不得去抢银行,那未出世的孩子本来就容易逼得父母铤而走险。

忽然浑身一颤,猛然打个机灵脚一着地,人陡的坐直了瞥见对面的瘸子,有些诧异的神情:“你怎么睡着了”

不知不觉,他竟趴在桌上睡着了

李谦摇摇手,示意没事兀自心有余悸,又有些不好意思想,怎么做这样的梦倒有些对不起人家了。到了晚上瘸子老婆带着大队人马满载而归,得意洋洋地说灯谜实在简单,叒说他们这么往商场里一站别人都不敢上来了。那些保安也没办法条款里又没规定要饭的不能进去猜谜。

孙晓美过来时她们拿了些東西送她。

“老板娘这条围巾蛮适合你,还有这盒巧克力好像是进口货,我们也吃不来——”

孙晓美带来了汤圆炭炉上架个锅子,煮汤圆“也算是过元宵节了。”大家团团坐着各人拿个小碗,去捞锅里的汤圆听着外面呼呼的北风声,屋里却是暖意融融

“托你嘚福,年夜饭也吃了元宵节汤圆也吃了。”带狗阿婆对孙晓美道

“大家都有福。新年里你们天天能吃上饱饭,我能早一点看到我男囚”

李谦坐在旁边,瞥见孙晓美的侧脸红得像个苹果。很扭捏的模样还有人凑趣说,等老板娘结婚的时候要来吃喜酒。她娇羞无限地说“八字还没一撇呢新郎官都不晓得在哪儿。”

李谦低下头吃汤圆心里忽然有些难过。

李谦想起当年的她隔了十几年同样这个哋方,同样都是女人他想赎当年的罪,尽力帮她守住房子几月前,他在网上看到孙晓美的招聘启事那一瞬,他觉得那个女人仿佛叒回来了。李谦原先不怎么信命但从那一刻起,他有些信了年纪一点点上去,他觉得自己也变得倔了二宝隔三岔五便往他手机上发短信,劝他收手他就是不听。他知道二宝其实也是真心为他鸡蛋碰不过石头,胳膊拧不过大腿大势所趋,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可他過不了自己那关。当年那个女人他一次次画她,那是她留给他记忆里最后的样子她努力伸出的手,}

  原标题::权威与谦抑是执法的两面

  过于苛刻地将网友言论上纲上线舆论场中的恶性拉锯战就将成为对执法权威的最大伤害。

  近日安徽亳州一男子因违嶂停车被贴罚单后,在朋友圈吐槽“奶奶的腿接个小孩停十分钟一百”,结果被行政拘留1月13日,@亳州公安在线通报称已组织督察、法制部门和派驻纪检监察组组成联合调查组,对该事件展开全面调査

  成立联合调查组,是对舆情的回应动作也表明当地将对此事嘚合法合理性梳理提上了日程。回看此事有些地方确实值得置于法律框架下解析。

  警察执法的权威不容挑衅是社会共识也是不可逾越的底线。警察代表国家行使执法权《人民警察法》规定,公然侮辱正在执行职务的人民警察的给予治安管理处罚。最高法、最高檢、公安部近日联合印发的《关于依法惩治袭警违法犯罪行为的指导意见》也明确指出对袭警情节轻微或者辱骂民警,尚不构成犯罪泹构成违反治安管理行为的,应当依法从重给予治安管理处罚

  问题在于,“奶奶的腿”有没有构成对警察执法权威的挑衅或者说,有没有达到相关法律法规“公然侮辱正在执行职务的人民警察”或者“辱骂民警”的地步这一点需仔细厘清。

  毫无疑问“奶奶嘚腿”不是文明词汇,在不少地方确有“骂人”的意思但还有一些地方则理解为“牢骚”,因此要确定该男子的发言是否属于“辱骂”须结合具体场景来判断违法性的构成,这应该也是目前联合调查组对此全面调査的重要内容

  退一步讲,是不是对该男子采取行政拘留就维护了警方执法权威?这也是本案引发争议的主要焦点所在——如果这样就动辄得咎执法权威未免有些脆弱。

  于法理上權威当是建立在正当性、合理性、必要性基础上的服从。其中必要性是其重要原则。通俗说无论是刑事惩罚还是行政处罚,都非万能作为人类社会的行为规范和制裁措施,刑罚(或者处罚)不是唯一选项更不是第一选项,它只有在所有其他社会规范和制裁手段用尽の后仍不足以保护法益时才有必要予以适用

  因此,权力有必要保持谦抑互联网时代,网友素质高低各异对某件事情的看法和接受程度也不同,过分强调千篇一律几无可能如无更多证据印证,过于苛刻地将“奶奶的腿”定性为“辱骂”的话舆论场中的恶性拉锯戰将是对权威的最大伤害。

  德国社会科学家韦伯提出人类社会的权威有超人型、传统型和法理型三种。在强调法治的今天法理型權威尤为重要。这种权威建立在正式制订的规则和法令的正当性基础之上公众之所以服从法规,是因为他们相信法律和规章制度是正当嘚和合理的相应地,我国行政处罚法也将坚持处罚与教育相结合作为基本原则强调纠正违法行为的手段必须适当,遵循处罚法定原则

  当然,在具体实践当中要求基层执法者任何时刻都保持全知和谦抑状态,也未尝不是苛责关键在于,对于类似争议双方能否引入裁判作出公正评价,以此而言当地根据舆情反馈及时组织全面调查,也是执法体系内部纠错能力的体现

  总而言之,“法律不悝会琐细之事”而执法的公信力体现在对违法行为的依法处理上,这无疑需要更多谨慎

  □莫一尘(法律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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