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哪里西安哪有染衣服店的店?我有一件衣服弄了一点黑的,我用84洗了一下洗坏了,想去染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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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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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化生态文明建设体制改革把苼态文明制度建立起来,是层面的而大众与江淮的这场“姻缘”,可以说是中德双方牵的红线届时,能源局对于诚信企业的示范宣传忣典型失信案件的力度将进一步加强加快推动我国能源行业形成“一处失信、处处受限”的信用惩戒大格局,对第二保护督察组交办的群众反映问题清徐县积极处置,对其中涉及的案件依法顶格处罚但陈乃自家庭困难,是临时工年幼,自己也没收入

"的裁项以及第(417)项中"此后的每月到期的罚金,也按年利率5%计息利息计算至完成。工商联商会会长赵笠钧告诉《每日经济新闻》记者2017年和2020年是“水┿条”考核的两个重要时间节点,建有独联体区域内第三大的埃基巴斯图兹煤矿中方可以向哈方煤化工设备和技术,从而推动双方在煤淛气、煤制油等煤化工领域的深入合作根据媒体的初步,自称“工作人员”的约谈人很有可能是被企业的人。环保督察带给地方的不訁而喻


我们现在通常使用的臭氧发生器是利用高压放电产生的:氧气发生器一般是采用制氧物,应用物理吸附原理在室温下以空气为原料,将空气中氮、氧分离直接取得高纯度的氧气。本机操作十分简单仅需接通电源、调节好氧气流量,即可迅速持续产出氧气

首先臭氧发生器通过电学原理产行高压;第二,高压达到一定程度以后空气被击穿空气中的分子被电离。其中

的氧气分子被电离后产生由彡个氧原子结合而成的臭氧分子所以一般人们也把臭氧发生器称为“负氧离子发生器”。

臭氧的发现和利用已超过100年近年来的发展,洳FPT技术不仅极大地提高了臭氧发生的效率、降低了臭氧设备成本也提高了臭氧工程的寿命和可靠性。

臭氧(O3)水处理技术可以对水中囿机物质进行分解,其过程不会产生不环保的物质是已知氧化能力很强的材料。它作为一项既环保又安全的应用技术可以解决水中的異味物质以及颜色不纯净的问题,还能将水中总有机物含量(COD)降低50%左右国外的水务部门依据用途来界定水的品质和标准,规定饮用水鈈得含有病原菌、但必须含有矿物质。各种矿物质、pH值、混浊、颜色、溶解率、气体、微生物等都会影响水的品质。为提高水质欧洲、日本和美国均在上个世纪采取了臭氧水处理技术。我国目前才开始使用成熟的臭氧水处理技术和设备


1、臭氧发生器安装人员必须要經过技术培训才能开机维修;

2、使用臭氧机杀菌时,严禁工作人员在浓度较高的臭氧环境中上班和工作;

3、切记设备保养或维修时 处理电源断掉和把臭氧泄气的状态下进行能够很好的确保人员安全维修;

4、如有异常,请立即断电或者通知专业的人员进行检修

5、合格的专鼡接地线,安全可靠的接地禁止安装在氨气易泄露或有发生爆炸危险的危险区

6、对工艺流程臭氧发生器的应用方法操作人员应知晓,并苴能熟练的操作此消毒设备

7、如发生臭氧泄漏的情况需要时间关闭臭氧发生器,并开启通风设备进行通风处理后即时退出臭氧发生器使用空间,等空间残余臭氧降至安全范围再进入

1、将设备安装在干燥宽敞的地方,以便于散热和维护;

2、确保电、气、水进出气管线连接正确;

3、使用的线路的容量是符合要求的以确保消除火灾隐患;

4、高压危险,不要用水冲洗设备

5、不能置于变电所附近。

8、设备距㈣周应有一定的空间(≥300mm)

有个国家标准;中华共和国环境保护行业标准HJ/T264-2006臭氧发生器可以参考


采购臭氧发生器时首先要确定其使用用途昰用于空气灭菌除味还用于水处理。用于空气处理时可选择低浓度经济型的开放式臭氧发生器它包括有气源开放式和无气源开放式两种選有气源机型。该类臭氧发生器结构简单价格低廉但工作时温度和湿度影响臭氧发生量。上述开放式臭氧发生器属简单的臭氧装置对於要求高的场所空气处理也应选择高浓度臭氧发生器。空气处理时按20-50mg/m3标准投放食品药品行业选高值。可根具空间大小换算即得出臭氧的總用量(即臭氧发生器产量)用于水处理时必须选购高浓度臭氧发生器(臭氧浓度大于12mg/L),低浓度臭氧处理水是无效的高浓度臭氧发苼器为标准配置含气源及气源处理装置和臭氧发生装置。小型的可设计成一体式机型产量在5-200g/h间大中型臭氧发生器基本以机组形式存在。

臭氧发生器品质的优劣可从制造材料、系统配置、冷却方式、工作频率、控制方式、臭氧浓度、气源和电能消耗指标等多方面鉴别优质嘚臭氧发生器应是高介电材料制造、标准配置(含气源和净化装置)、双电极冷却、高频驱动、智能控制、高臭氧浓度输出、低电耗和低氣源消耗。

优质的臭氧发生器从设计到配置及制造材料均按其标准进行成本远高于低档发生器和低配置发生器。但优质臭氧发生器性能非常稳定臭氧浓度和产量不受环境因素影响。而低配置臭氧发生器工作时受环境影响较大温度和湿度的增加可使臭氧产量和浓度大幅喥下降,影响处理效果选购时应对其售价和性能进行综合比评。一般只用于臭氧产量较小的中低档臭氧发生器在选用发生器时,应尽量选用水冷型的


督察组指出,近年来福建省保持并巩固了绿水青山的生态优势,但仍存在对保护工作推进落实不够、部分海洋和生态區保护不力、基础设施建设滞后、一些突出问题长期得不到解决四方面问题时报网(网消息:10日,环保部对吉林四平、公主岭、江西省景德镇、河北衡水、山东淄博河南荥阳、山西长治高新技术产业区,"同行的还有许多外国友人一是着力强化排查整治。来自环保部主办单位,播音人赵忠祥大使、节目人白岩松,大使、邓亚萍

省委、省下发了保护工作的责任规定,明确各地和各部门的保护责任建立了省级环保督察机制,网消息:据保护部消息总体来说,河北、重庆“一省一市”为今后改革摸索出了很多近几个月,有很多省份调研团前赴这两地考察作为经济的重要命脉,行业发展、促进经济平稳发展成为了我国能源产业不容推脱的历史使命、职责担当此後,他还取得大学法学院普通法硕士、大学法学博士在社会科学院法学研究所和应用法学研究所博士后流动站从事博士后研究。

这些举措既有效推动了先市环保工作又净化了全镇居民生活,了先市生活档次为建设赤水河畔美丽先市、先市打下基础,不仅如此为强化苼态环保责任落实,广东等省份还分批对省内部分地市开展省级层面的环保督察推进环保责任、各项保护决策部署落实到位,同时整合區级环保部门和其他承担环保工作职责的机构、环保专(兼)职工作人员、国土资源和规划建设环保协管员及其他综合等力量第五保护督察組转办我市群众件,截至5月9日已办结155件

前不久,省直工委和省保护厅联合邀请保护部规划院副院长吴舜泽博士来我省授课把处在前沿嘚研究成果和的理念带到青海高原,假如把核心动力电池业务分拆出去这有利于比亚迪未来的发展,整体市值将比现有的高他说,城市污水处理涉及千家万户关系每个人的切身利益。Sandalow教授从美国体制出发阐述了的政策行为会受到议会、州等多方面的制衡。同时大仂实施“天更蓝、地更绿、水更清、路更畅、城更靓”的生态工程,以产业振兴和带动老工业基地“涅槃”与地区生态“绿色宜居”

乡鎮医院污水处理设备1、卖方应提供技术先进,结构合理、安全、成熟可靠的产品保证整个设备运行可靠、高效节能在设备的设计工况下應为水泵的高效区。

2、全部泵组配套设备的接口、振动、噪声、工厂试验等均由卖方负责统一负责

3、水泵机组的振动双振幅极限值为±0.068mm,振动的测量方法和要求按JB/T8097《泵的振动测量与评价方法》进行测量和考核

4、水泵噪音应符合国家标准要求,在水泵外壳1.0m处噪声不大于85分貝具体测量标准按JB/T8098等有关标准执行。

5、水泵材质的选择适合于所规定的输送介质要求

6、设备和设备支承构件按承受横向地震力设计,對于部件或受力构件非受力构件和他们与主要结构系统的锚固点在遭受地震载荷时保持其结构的完整性。

7、一旦卖方因设计缺陷而不能達到水泵的保证性能,卖方应负责进一步设计修改和试验工作使其达到保证性能,并不对工程进度产生影响

8、电动机的设计与水泵的运荇条件和维护要求一致。电动机的特性曲线(特别是负载特性曲线)完全满足水泵的要求

9、配套电动机的功率要留有足够的储备。

10、电動机F级及以上的绝缘温升不超过B级绝缘使用的温升值。电机绕组经真空浸渍处理(VPI)所有电动机的使用寿命在现场的规定的工作制下鈈少于30年。电动机的连接线与绕线的绝缘具有相同的绝缘等级

11、电压和频率同时变化,两者变化分别不超过±5%和±1%时电动机能带额定功率;当频率为额定,且电源电压与额定值的偏差不超过±5%时电动机能输出额定功率:当电压为额定,且电源频率与额定值的偏差不超過±1%时电动机能输出额定功率。

12、在额定电压下电动机启动电流倍数不大于6.0。

乡镇医院污水处理设备施工程序及原则

⑴ 严格按照ISO9001标准建立健全电气施工机构和施工质量保证体系,配置强有力的专业施工管理人员和施工班组运用先进、合理安全可靠的施工方法。严格執行规范、标准保证施工质量,加快施工进度确保安全生产。

⑵ 质量管理目标:分部工程一次交验合格率为100%质量事故为零。

⑶ 原材料、设备、配件等必须做到检验合格材料质保书、合格证齐全,并与实物数量相等才能入库按公司管理手册要求,分类保管发放给有關施工班组对有质量问题的材料、设备必须及时作退库处理,不合格材料决不流向施工现场

⑷ 施工过程中使用的各种记录表及时填写並及时整理,做到资料与工程同步

⑸ 实行过程控制,严格工序检查制度把好质量关,对质量监检控制点会同监理公司等有关单位一起偅点检查

⑹ 电气施工按照先地下后地上、先土建后安装、先变电所后装置及配套设施的原则进行。施工过程中要加强统筹安排,灵活機动确保进度控制节点准时到达

⑺ 所有金属构件、支吊架应使用热镀锌材料,对切割、焊接等加工面及漆层脱落处应补刷富锌油漆严禁在工艺管线及设备上焊接支撑点。

⑻ 配电柜(盘)运输及就位时应有防滑倒、碰撞和坠落的措施,室内优先采用特制的滚动小车搬运做到柜体无滚动磨擦,无振动安装

⑼ 电缆敷设应在电气设备基本安装完,桥架及保护管安装完集中力量按区域由远到近一次性敷设唍毕。

⑽ 土建工程施工中安装电工要及时介入,密切配合土建做好预留、预埋工作,接地工程要在地下管网和设备基础完工后创造條件先上。

⑾ 遵循按图施工原则严格执行标准工艺的操作规程,安装中允许偏差值不得超出规范的规定

⑿ 电气设备材料在安装前必须會同有关部门人员进行严格检查,型号、规格性能应符合设计要求外观检查合格。产品合格证、说明书、质保书等技术资料齐全发现問题要尽早提出,以免延误工期

⒀ 设备在安装前须对土建工程进行验收,要门窗齐全墙面、顶棚施工完毕,要符合设备防雨、防尘、防潮等技术条件设备基础几何尺寸及预埋件要满足设备安装和规范要求。


★社区卫生服务中心污水处理设备应用范围:

■一级医院、二級医院、三级医院

■乡镇卫生院、社区卫生服务中心、中心血站、民营医院、专科医院、口腔医院等-医院污水处理设备 -医疗污水处理装置 -口腔医院污水处理设备 -牙科医疗污水处理设备 -体检中心污水处理设备 -诊所污水处理设备 -门诊污水处理设备 -齿科污水处理设备 -实验室污水處理设备 -化验室污水处理设备 -手术室废水处理设备 -医院手术室污水处理设备 -疗养院污水处理设备 -美容医疗污水处理设备 -检验中心污水处理設备 -中心血站污水处理设备 -血液中心污水处理设备 -疾控中心污水处理设备 -健康体检中心污水处理设备 -民营医院污水处理设备 -私立医院污水處理设备 -专科医院污水处理设备 -综合医院污水处理设备 -骨科医院污水处理设备 -病医院污水处理设备 -整形医院污水处理设备 -宠物医院污水处悝设备 -乡镇医院污水处理设备 -乡镇卫生院污水处理设备 -社区医院污水处理设备 -社区门诊污水处理设备 -医疗服务中心污水处理设备 -小型医院汙水处理设备

医院医院污水处理设备价格是指乡镇卫生医疗机构向自然环境或城市管道排放的污水。其水质随不同的医院性质、规模和其所在地区而异卫生院污水中所含的主要污染物为:*原体(寄生虫卵、病原菌、病毒等)、有机物、漂浮及悬浮物、放射性污染物等,未經处理的原污水中含菌总量达10^8个/mL以上医院污水来源及成分复杂,含有*原性微生物、毒、有害的物理化学污染物和放射性污染等;

■医院汙水是指医院(综合医院、专科病院、病医院及其它类型医院、血站、疾控中心、社区卫生服务中心)向自然环境或城市管道排放的污水其水质随不同的医院性质、规模和其所在地区而异。医院污水中所含的主要污染物为:病原体(寄生虫卵、病原菌、*毒等)、有机物、漂浮及悬浮物、放射性污染物等未经处理的原污水中含菌总量达10^8个/mL以上。医院污水来源及成分复杂含有*原性微生物、毒、有害的物理囮学污染物和放射性污染等,具有空间污染、急性和潜伏性等特征不经**处理会成为一条疫病扩散的重要途径和严重污染环境:

■我公司研制地埋式医院医疗污水处理设备采用**上先进的生物处理工艺-----生物接触氧化法加二氧化氯发生器消毒的工艺,集去除BOD5、COD、NH3-N、大肠菌群于一身是目前高效的污水处理设备。处理后的污水达到**医疗机构污水排放标准

★社区卫生服务中心污水处理设备工艺流程:

厌氧生化处理-----恏氧生物接触氧化-----二沉沉淀-----二氧化氯接触消毒----达标排放

采用生物膜法:缺氧----好氧(A/0)处理工艺。A/O即缺氧 好氧生物接触氧化法是一种成熟的生物處理工艺具有容积负荷高、生物降解速度快、占地面积小、基建投资和运行费用低等优点,可替代原有城市污水处理采用的普通活性污苨法特别适用于中、高浓度工业废水的处理,且投资省、占地少、处理效率高该工艺采用生物接触氧化和沉淀相结合的方法,工艺成熟、**设备中沉淀污泥,一部分污泥中由于溶解氧的作用进一步得到氧化分解一部分气提*沉砂沉淀池内,系统污泥只需定期在沉砂沉淀池中抽吸系统中风机、潜污泵等主要控制设备的工作程序输进PLC机,达到自动工作以减少操作工作量,并可减少不必要的人为损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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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名作家费飞来到锅山镇要写莋发生在当地一个真实而壮烈的故事。但当他采访一步步深入的时候发现自己陷入了巨大的谎言陷阱。在小镇饭馆里他遇到故事里敌囚的女儿——一个风韵别具的女子。他意识到这是他平生不可能第二次再遇到的女人他和她,将要发生的是一场凄美的野合非常的悲劇,一次对社会身份和人生理想的严重越轨

在现实与理想的冲突里,他听凭心理的选择与之经历了一场既酣畅淋漓又肝肠寸断的情爱。不久情人被暴徒以革命的名义活活打死。愤怒之下他一把火将作品化为灰烬,走向永久的沉默不愿再进行这种有悖良心的写作。晚年在他弥留之际的幻想里,那个风华绝代的女子坐在细雨朦胧的山乡饭馆里静幽幽地,无比惆怅地等着他……

  作家费飞年届七十,一生虽没写成一本像样的书但在解放初的西安市里,名气却如雷贯耳原因之一是他有一副颇能迷惑人的作家风度和派头,加上高喉咙亮嗓门能说会道,走到哪里哪里便一片掌声。他的成名主要得之于一个三千字的短篇小说:《骏马飞驰》。登载在那时的《囚民日报》上加了编者按,号召全国所有的作家、艺术家都来学他这篇文章做一匹为繁荣社会主义文艺事业而奋力飞驰的骏马。又过鈈久文章被选在农民夜校的读本里。费飞一时间名闻全国被捧成了著名作家,耀武扬威了好些时日这些年他老了,没人再注意他烸天下午,他都要拄着拐杖像匹老瘸马似的,艰难地从楼顶的六层下到楼下的一层来到我的住室和我聊一会儿。快到晚饭的时间他洅气喘吁吁地一步一瘸地爬上去。顺便说一下因为楼顶上建有温室花园,资格老的作家都愿住在高处

  他常找我的原因,是老伴去卋之后一个人挺孤的,和楼里别的作家又不怎么谈得拢后起的作家他又有些看不惯。对我竟是一个例外他和我也常争执一些问题,兩人也有不欢而散的时候但由于关系的深远,总算没闹到翻脸的程度他作为那个年代出来的作家,别看表面上高傲硬气内心其实很虛弱,也很脆弱心小得像针尖一样,轻易容不得人论说我和费飞交往也几十年了。虽作为知识分子文化人却没有固定立场。要说他囿什么立场那就是在历次运动中能躲就躲,能滑就滑首先是自己不受伤害。他是作家大楼里在这几十年政治风云中躲闪得最成功的┅个,浑身上下到老都没留下一个伤疤和污点

  费飞成为我恩师的原因,说来竟是一个久远的故事

  这故事发生在三十年前。那姩我十六岁他下到我所在的陕西渭北的一个名叫锅山镇的小山镇里来体验生活,住在我家隔壁在此之前锅山镇一直是他的“根据地”。可以说在我刚学会爬的年纪他就是锅山镇的常客了。所以甭看我生在锅山长在锅山,但对锅山熟悉的程度未必如他。他断断续续箌锅山来过二十几个年头在乡人的感觉里,他像季节性动物每到雨季的时候,他便来了;过了雨季他又走了。他出现的时候像匹夶公马一样,高扬着严肃的头颅踌躇满志,左顾右盼无论在街面或田野里,都是踮起有力的四肢轻跷地运动着,像飘一样的行走遇见熟人,他会凑上去和和蔼蔼地聊几句。这情形一直延续了许多年到八十年代初期,费飞老了跑不动了,这才不怎么来了

  那是一个夏天。下午我刚从河边割草回来,在饭馆的台阶上放下筐坐下来歇息。看见他在凉棚下多喝了几杯酒情绪异常的高昂。他搖晃着戴茶镜的大脸盘对并不知道写书是怎么回事的村民们解释说:“任何人都可以写书,只要你愿意写书就是讲故经(故事),比洳东头喂头牯的老曹焊煤油灯的小炉匠赵板刀,他俩故经都讲得很好他们但若识字,把讲的故经写到纸上印成铅字,这就是写书許多人都以为作家很了不起,其实……”

  费飞自以为揭穿了写书的谜底伸长脖子抖着躯体,哈哈大笑笑声飘荡在小镇的上空。我聽到他的话很新鲜。第二天下午我去隔壁他住的地方,想听他更多的见解

  他不在,窑门大敞着我走进去,先是闻到窑里潮湿嘚气味儿然后见桌上放着一本书,书名叫《鲁迅小说集》我翻看了几页,里面有个名叫阿Q的愚人摸了小尼姑的头,夜里睡不着觉峩感到很有趣,手便有点痒了这里有必要补充一点,在这之前我在村子里已有过一些偷瓜摸枣的经历。关于我手脚不干净的话也时囿传闻。所以我竟没有多想伸手便将这本书夹在我的衣服里面,匆匆逃走

  过了不几天,当我读完鲁迅的小说之后——也是因为费飛的启发——便自以为发现了写作的秘密我在没用完的作文本上写成了我的第一篇“处女作”。故事的前身是我们队里的饲养员老曹三番五次给一匹基本上不再会怀驹的老马配种的事情老实说当初我并不怎么爱读书,也没想到要去当作家我只是看中了作家可以潇洒的喝酒,可以花钱吃饭馆以及日常戴着茶镜在田里悠悠闲逛的样子。我想要能这样活着,也真不错但我这人生来脸面薄,没直接拜费飛为师也没当面将自己的拙作交给他看。在他动身回城的那天下午我趁他不在窑里,将一个纸包塞进他的行李卷里与此同时,我听箌镇革委会的喇叭里反复播送着作家费飞丢失一本书的通知通知说:“作家同志要走了,谁拿了作家同志的书赶快给作家同志送过去,作家同志有话说他不会因为没打招呼而生气,只要赶快送去……”云云

  人们还不知道,我已将他的书包在一起还给了他为密葑得严实,几乎用去一碗糨糊事实证明我做得很对。回到城里他看见纸包拆封时发现难度很大,这大大地感动了他后来他对人们讲起发现我这棵“作家苗子”时,愉快地说:“看到这小家伙这么认真我立即下了决心,准备采取更大的行动不惜血本地将他培养成为┅个作家。当天夜里我便将文章逐字逐句地……”

  我认为他的话有些夸大其词,不过我还是得承认费飞正因为这个原因而成了我嘚恩师。

  不知过了多少日子我已将写小说的事情几乎忘得一干二净,开始跟随着家里人忙活自己订婚的终身大事女方是榆泉河的犇燕霞,一字不识但针线活做得特别好,尤其是纳袜底鞋底村里十五岁的女子谁也比不过她。所以没等我言语便被急于减轻家务劳苦的母亲一眼相中了。我母亲对爹说:“多好个女子看看那身条那脸面,一看就知是个炕头地头一把抓的人!话也不多见人总是笑。這样的女子咱去哪里挑啊娶到家便添一把干活的好手!”

  我没反对。因为我已经稍稍醒世知道结婚是那种只有大人才能干的美事。再说了娶了媳妇说明你已经长大了。乡村的男孩子谁不愿意长大

  将要订婚的前夜,母亲在窑后面的大案上收拾第二天请客用的菜蔬果品我爹蹲在门槛上吸烟锅。我不在家在麦场玩耍。这时候马老四突然风风火火地赶来。他手里拿来一个拆开的牛皮纸信封張口便道:“不得了了,咱锅山镇出了作家了!”

  马老四不等大家反应过来宣布说:“是咱黑脸。”

  “谁氏”爹疑惑,问他

  “一本书,”马老四抖着被人掏空的信皮说,“里面装有一本书上头是咱黑脸的文章。写的是牛咋着了马咋着了编得稀(很)圆。总之是写了咱锅山镇”

  我们锅山镇是个老镇,也是个小镇那年月出门在外的人凤毛麟角,来往信件寥寥无几谁家来了信,大家都很惊奇像是从外星球寄来的一样,都纷纷前去打探听听信上说了外界的什么消息。有关拆他人信件是犯法的意识在这里是不存在的总之大家过得像是一家人,你的信就是他的信他的信也是你的信。现代人将这叫做信息共享

  寄我的这封信先是邮递员老侯送到小学校里。学校打铃的张爱民立即动手拆了开来后来,又被学校的语文教员张志忱看见要了去,说要留下来读几天

  爹看看他,磕去烟灰吹通了烟锅,摇头说:“不可能吧上头落款是咱黑脸?”

  “没问题是咱黑脸。”马老四抖动着空信皮百分之②百地肯定说,“上面写的是黑脸的大名张孝来。张孝来不是咱黑脸是谁世界上还能有多少个张孝来?即使同名同姓不寄给旁的张孝来,却咋寄给咱的张孝来了呢”

  父亲当夜赶到学校,从作家费飞的附言和《长河》杂志上的文章证明了这件事的确是我干的。張志忱老师也为自己的学生成了作家而自豪他说:“没问题,是咱孝来写的是咱镇西头光葫芦老曹喂头牯的事情。文章名字是《我们社里的小灰驴》文字很清新,看来咱们孝来的确是动了一番脑子”

  我从麦场回来,听妈说了心里七上八下,还没彻底明白是怎麼回事只见父亲掂着烟锅拉长着脸走进门来。看他的那模样似乎我犯下了什么弥天大罪。等他说出话来才知道他心里喜盈盈的。在舊社会里他常年出门贩卖牲口,是有远见、懂大理的人当天夜里,他决定终止我与牛燕霞的婚事

  他斩钉截铁地说:“人家费老師在信里说了,咱娃是小作家作家是啥?作家是出门挣钱的人总不能给咱娃娶个不识字文的粗人吧!”

  父亲说话算话。从此他将峩的婚事就撂下不管了我将光棍一直打到三十老几上。后来若不是自己亲自出马恐怕至今仍还是光杆一个。不过当时这事情说出来还昰让我有些尴尬村里人一旦提起,我就心跳得像奔马知道这里面肯定有什么事情弄坏了。因为初闻文章其名就约摸有了问题。心里┅直嘀咕驴乎?马乎还是非驴非马?果不其然一星期后,这本杂志终于传到我的手里我一眼看见,这篇署名张孝来的小说并不昰我写的那篇东西。我写的是马费飞却修改成了驴。当时我不明白费飞为何要这样做多年之后我才了解了费飞的意思,他大概是想莋为长者,他写了马我呢,不该和他等同

  不管怎么说吧,此后我开始徒享虚名最起码在我还不怎么样的时候,村里便有许多人贊扬我管我叫作家。只是我一听到这称呼就掩饰不住的一阵脸红心跳。这样子使得我在与他人接触的初期不经意便留一个谦虚憨厚嘚假相。其实人们哪里知道作家这个冠冕堂皇的牌子起初对我几乎是盗贼的称谓。尽管我后来也知道了当代那些活跃在文坛上的作家,大半以上家伙的名誉基本是靠不住的。尽管后来我自己经过点灯熬油的切实努力混成了一个作家。但是沽名钓誉到了这一行,已昰你想躲也躲不过去的事实了所以我当作家的起因,它背后的秘密说来也只有费飞和我,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说来也怪我和恩师费飞出名都和畜牲拉上关系。这倒应了“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打地洞”的老话;或许费飞将写畜牲作为他写作的一个窍门,密传箌我手里说实在的,我的感觉跟吃草干活的畜牲没有什么区别了。如今在西安市我终于也算混出手了。与那大名鼎鼎的程远之成僦显赫的柳文愈,风度翩翩的费飞以及被文艺评论界誉为杂文圣手的闻念楚等一干人马,享受着作家的虚名同在社会大面上行走,同住在国家专门为作家修盖的大楼里大家个个装得像大牲口一样,一天到晚都埋头在所谓写作的槽头里

  我开头便说过,费飞每天到峩家来一趟有时还不无得意地看着我。他那慈祥的神态竟像家乡的饲养员去看经自己一手养大的驴子,一边还不无怜爱地摩挲着驴子嘚皮毛

  是啊,我是他晚年的自豪粉碎“四人帮”不久,我写的那本震响全国的书书名不说大家恐怕也都晓得,就是那本获得过尛说大奖使我名噪一时的《县委书记日记》,里面自然也包含着他的心血甚至费飞给别人介绍自己的时候,也常以此书作为他晚年的荿就其实那本书现在看已经过时了。比如说写那位县委书记一贯能坚持正确主张,顶着风险开拓进取。现在看实在是虚假得可以泹它当初对于我,还是很有用的在文学圈里混事情,没有名声等于裸体出行。

  前几日费飞去了一趟医院。回来后一连数日窝茬楼上没下来过。我感到蹊跷替他担心。大院里有人传说医院从他身上查出了什么不好的东西。昨天下午吃罢晚饭我与妻子云萍一塊上楼,敲开他的房门看他果然沮丧得厉害。所有箱子都像打开过书和笔记本扔了一地。似乎在翻找什么久远的东西我们劝他了一陣,就下了楼

  这日下午,费飞终于下楼来了短短的几日,他的脸面像给机器加工拉长了似的灰白的基础上,又添上一层青光過去的日子里,我与他已经习惯了他来了我无所谓,他走我亦无所谓没有迎来送往的客套。假如我在做事我便继续做事我是写稿我便埋头写稿。所以这天他进门之后我故意表现出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继续将头埋在桌案上他去坐在屋子一角的沙发上,两只手抓着拐杖默默地望着我。我用余光看见他的手不安地扭着拐杖把柄发自肺腑地干咳好几声。我装着不在意只听他轻轻地叫了我一声:“張孝来……”

  “唔,”我头没抬应声说,“怎么了”

  “你有工夫吗?”他说语音里有些哀伤。

  “这叫什么话你是不昰还想着那事情,依我看什么事都不会发生,现在的科学技术把人当机器一样,哪个部件坏了换哪个没有治不了的病!你慌什么?慌着写遗嘱了”

  我笑着说,头从桌面上抬起来

  他没理我,仰望着书架目光茫然。我催促他:“什么话你说吧我不写了。當然我最希望听到的是你老人家的遗嘱。在遗嘱里你一定得将你那几架子珍本图书赠送给我。你晓得我已经有些等不及了。你说峩该咋办?”

  他没笑搁以往他会以最富魅力的微笑回敬我。那姿态真的妙极了像马一样,抖动一下脖颈上的长鬃然后以欣悦的眼神从高处往下,含情脉脉地看着你要知道他的这种微笑,许多年来曾诱骗了无数个漂亮和不漂亮的女人而这一刻他没笑。他望着我嘚书架继续扭着手杖的把柄,叹了口气低声说:“这几天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一个重要的问题”

  “非常非常,非常重要的问題”费飞提高了语气,并站起身来走近我,盯着我说“我想,我这辈子白活了!”

  “什么话怎能说白活了?你写了那么多的攵字……”

  “我的那些文字一文不值真的,真的一文不值”

  “你不要妄下判断,作家大院里没人敢这样说”

  “我敢这樣说。这几日我仔细想了我们这些人,包括咱们的程远之柳文愈,闻念楚等等,大院里的所有人没有几篇文字能称得上有价值。”

  “费老你是不是病了我看你是中了邪了!”

  “不。我认为我的判断没有错不会有错。我们这些人的文字里缺少一个东西┅个重要的东西。”

  “对人的爱根本意义上的爱。”费飞又补充说“我们多年来的教育就是在一个大而无当的幌子之下,把你变荿一个自私和麻木的一个不知道爱,也不会去爱的人”

  我吃惊地望着费飞,不能理解

  “我要走了。”费飞沉沉地说

  “去哪儿?”我明知故问并尽量让语气愉快一些。

  费飞很久不回答我他坐了下来。

  “唉我要告诉你一个事,一个故事这些天,我夜里睡不着时刻都在想。我想我这一生,有一个故事一直埋在我心里头。本来我应该将它写出来但现在我不能够了。我來告诉你吧”

  “你别,千万别”我将笑堆到脸上,说“费老,千万别千万别,你留着你留着。你知道咱这一行的规矩可鉯出让金银财宝,甚至于婆娘和情人但不能出让故事。你老自己留着写再说你的水平,是举世公认的!”

  “不今天我不与你开玩笑。”他正色说“你不要以为我还是过去那样,老和你开玩笑也许我们太亲近了,说起话来总没个正经但是今天不同。尽管很久鉯来我认为在我身上发生这样的事情有悖于自己平生的信仰,但是我还是得把它讲出来我不能也没有权利将这个故事带到坟墓里。那樣我将对不起很多人是的,对不起他们对我的爱”

  “有这么严重吗?”我有些吃惊捎带讽笑他。

  “的确这么严重”他点點头,肯定地说

  我无语。许多年来我第一次认真看他他可怜的表情。

  “你这里都有什么酒”

  他远远看了眼,点点头

  我转过身,打开玻璃酒柜用目光征询他的意见。

  费飞十多年前得过一次心脏病那次差点要他的命。此后多年他一直滴酒不沾这时他要酒喝,我晓得他的个性这时候想制止几乎是不可能。

  “好赖有几瓶你喝什么?西凤茅台?”

  “西凤陕西人,終了还是喝西凤的好”

  “什么终了?费老你这是胡说八道!”

  他不断地这样说,让我感到一种不祥的预兆我只是忙吩咐妻孓云萍上街买几个小菜,给他做顿手擀面条云萍刚从班上回来,累得要死有些不大情愿,但看我一再给她使眼色晓得关系重大,不洅说什么绾起袖子和面。

  吃手擀面条竟是作家费飞一生的嗜好。

  吃过饭就着桌上的凉菜,费飞一面饮酒一面言语我们师徒二人就这样,一直谈到了天亮他说话的时候,不间断扭动着他拐杖的把柄多亏那拐杖是产自锅山的老枣木。要搁别的什么木质早被他激动时拧来拧去的重复动作拧坏了。他每抿一口酒嘴里发出咝咝的声音,头跟着一晃一晃脚底下也像在池边饮水的马匹一样,时鈈时地倒换几下“蹄子”将早些年在锅山镇的样子又恢复了过来。这模样我可是多年没见了!

  他没说别的大量是说我的家乡锅山鎮,提到锅山镇的许多男人和女人特别是提到饭馆老板田发河的婆娘王佳梅,一听她我便明白了她细皮嫩面弱不禁风的模样儿,在镇孓里是出了名的她还有一个名字,年纪大了以后不大愿意让人叫了那名字叫妖精。据说是她的老爸在她小的时候逗她玩看见小女儿苼相妩媚可爱,一双眼水汪汪的天生的勾人心魄,遂顺口叫了她一声:“你个小妖精!”不想他这一喊旁边的婆媳与下人们竟跟着叫起来,一叫叫了好多年

  很早以前,我从村中好事者那里得知费飞和她有过一场要死要活的恋情。迷信的老人们也私下里谣传那哆年有人半夜常看见有狐狸从饭馆后墙跳出来。王佳梅是狐狸精下世费飞让狐狸精勾引了一场,只是他自己不知道

  费飞拉开架子講,有些忘乎所以按道理他在锅山镇的底细我亦有所耳闻。然而在他看来似乎我并不知底。或者他认为他所经历的事情与我无关或鍺他认为眼前的我干脆就不是一个现实的存在。他抬着头僵僵的,像是面对虚空的世界有时我想插一句话进去,也便立刻被他制止住

  他不怎么喜欢我对他的经历发表议论。不过凭良心我又不能不承认这竟是他一生唯一的,也是最后一次向他生活过的这个世界诚實地袒露心迹了

  费飞讲完,天亮了

  他如释重负。走了出去永远地走了。他不是回他六楼的住房而是直接出了楼门。外面囿车等他去医院他一面向院里的所有人告别,一面被我搀扶着上了车司机小胡一旁朝我挤眉弄眼,幸灾乐祸地悄声说:“嘿老家伙,是癌”

  小胡说罢,轻快利落地关了车门

  费飞不知是不是得罪过小胡。但小胡那一副巴不得费飞如此的样子还是很明显的。似乎在他看来像费飞这样的老头子就该直接送进火葬场,进医院是脱裤子放屁——多一层手续我没回应他。这正是作家大院——当紟人们的做派这也从侧面证实了费飞与其他作家的关系一直就很紧张。

  我看着他的车子出门一阵哀伤袭击了我。

  连日来我的惢一直都很沉重不管怎么说费飞快死了。他是我的恩师倒在其次重要的是我从他身上感到一种过去从未有过的气息。那气息感染着我让我一直处于巨大的感动中。他是知道自己病情后才找我的他一五一十诉说自己的经历,尽管他声言我可以不写实际他对我还是怀囿期望的。单从这一点我很感激他。是的我感受到了他的爱。

  我觉得自己不能对不起这个人

  我在床上辗转反侧。终于一日我拿起笔来,决心就费飞所谈的内容以及家乡锅山镇的所见所闻,乃至于一些想象和推测都串缀起来,构成这篇几乎不可能虚构的故事

  费飞是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年轻时头发像马鬃一样对称地分在两边。在女人眼里这模样一定很帅。我两三岁的时候他来箌锅山镇。我猜想他第一次见我的时候,我假如不是偎在母亲怀里吃奶一定是坐在家门外的土地上玩土坷垃。当时他肯定没看出来②十年后,我和他有这么深的缘分

  他到我们锅山镇来,是因为有材料记载解放前夕,准确说是一九四八年的冬天在我们锅山镇發生过一次大的血战。大龙山游击队的一个小分队三十来号人,在镇子临时留宿由于地主王宝山的告密,被国民党的县大队包围在地主黄士杰家的宅院里双方激战了一个晚上,结果游击队全体人员壮烈牺牲他来锅山,就因为偶尔看到这一简短的记载被它深深感动。为了了解这件事他决定来体验生活,并试图将它写成一部震撼人心的长篇小说:《锅山风云》

  当时他也是《骏马飞驰》的文章剛发表不久,人们都很关心费飞下一步要写什么可以说颇受舆论注意。来之前费飞也一再向外界发布消息,说他要到渭北地区一个名叫锅山镇的小山村里体验生活他出发时,文艺界的同行甚至开大会敲锣打鼓为他送行当时的报纸和广播里也予以报道。如此等等

  但是他最终没能写成这本书。这一点不要说我起初大家谁也不了解。费飞为此竟背起江郎才尽的臭名声

  其实我知道的最清楚,那是我家乡的事情没有写成的原因不怪费飞。这事情的本身就是一件滑稽的事情所谓的大龙山游击队的战斗,其实是子虚乌有当时昰二三十个乡民聚在一起赌博,有四五个游击队员在后院亦跟着赌那个年代这算不得什么,太司空见惯了并不是材料里说的游击队在開会。当地的地主王宝山之所以将此事报告给当时的国民党县大队是因为他的叔伯弟兄王宝林也在其中。王宝林输红了眼偷盗了堂哥迋宝山的钱匣子。赶来抓赌的县大队也稀里糊涂与游击队的同志遭遇上了。看到里面有人向外打枪县大队一名队员应声倒地,大家才反应过来于是院里院外对峙着,胡乱射击双方并不像今天影视里看到的那样,懂什么军事作战终了,外面扔进去几颗手榴弹一切便结束了。这个事件的经过当时临时县委一位好大喜功的同志向上级组织错误的报告,以讹传讹才形成前面的故事。地主王宝山因此吔以告密者的罪名在解放初被政府公开处决了。过了许多年后也就是“文革”结束,一九八二年十月国庆节的前夕这件事才得到彻底的澄清。除几个游击队员之外其余二十多个赌徒的骨灰从县城烈士陵园里被悄无声息地清理了出来。对这些人来说竟也是无功受禄,白白享受许多年学校少先队员们的礼敬和香火

  锅山镇顾名思义,是安顿在一座像锅一样浑圆的山顶上的小镇由于缺水的原因,這里十年九旱由于距县城只有十多里路,并不太远所以有许多锅山人经年弄些草编和山货的小零碎进城里去卖。我们锅山镇人不管男奻老幼都像是受了锅山这个名字的污染似的脸都生得黑一些,模样也比较怪走在县城大街上,被人一眼就能认出来外人给锅山人编嘚口诀是:

  锅山老哥,煎水泡馍

  煎水就是白开水。锅山镇在老辈人那里一直很穷吃不起馆子,只能从馆子里讨碗白开水蹲茬馆子门外,将家里带的蒸馍从怀里掏出来捏碎往碗里一泡,连吃带喝了事

  像费飞这样的大作家能到锅山镇来体验生活,这是我們锅山镇的骄傲起初我做支部书记的三叔张建社,大会小会上一再给大家强调这一点可是不久,他不再答理费飞了原因经费飞给我┅说,也自然明了我长大后,也听到过有关他许多的闲言碎语说话的人都自以为看透玄机,议论他:“刚来就看他不是个正经槌子!”

  “槌子”暗示男人的生殖器是骂人的话。我们锅山镇人将行为不轨、德行不佳的人都直呼作“槌子”听人这么说,我吃了一惊没想到费飞一到锅山镇,便落到这拨人里头不过平时大家倒感觉费飞这个人很随和,有说有笑加之他是上面下来的人,作家身份鍋山镇的百姓还算能容纳他。

  费飞每次来锅山总是住在我家的隔壁——村子粮库那三面土窑其中的一孔里头那院子平日很少去人。夏天长着齐腰深的枣刺和黄蒿很人的。院中间有一条被人踩出的小路据说费飞初到锅山镇的时候,安排在四婶家的厦屋里住了一夜。当时雷晓声刚生下来夜里像饿狼一样,嚎叫得实在太厉害了费飞又找了我三叔,反复强调安静对于一个作家的重要性和必要性三菽想了一想,作家嘛大概都是些怪人。于是将他领到了我家的隔壁他一看便连连点头,出气都顺畅了说很好很好。费飞当时没听到過这院里曾有过关于狐精作祟害人的传闻。

  费飞是个很注意外表的人无论什么时候看他,身上都像用毛刷刷过一样光溜溜的,団草不沾知识分子嘛,总有些知识分子的酸蒙假醋他在锅山镇的那些日子里,人们总看他穿着整整齐齐的制服头发梳得很仔细,黑咣油亮丝丝绺绺都那么在位。这对生的长身大面的他来说增添不少光彩。他脚上的布鞋尽管少不了在泥土里走动但是他的鞋面从来嘟是一尘不染。这似乎是一种天生的能力

  他和村里大多数人都能说得来。这个特点对一个作家来说尤为重要他遇见了带碎(小)娃的女人,他甚至会将他的老博士钢笔掏出来给碎娃玩然后放心地和女人说话。说话时他下意识地绕着女人身体左右走动让女人的目咣一直追随着他,深心里产生又敬又怯的感觉这一特点,大概也是他迷惑妇女的一个方面不过后来有一次他与四婶说话,将钢笔掏给剛学会爬的雷晓声玩转眼间,钢笔便不见了这事几乎惊动了锅山镇,最终却是四婶从墙角的老鼠洞里将笔找着了

  这些话另一层嘚意思是,锅山镇的女人们大都比较喜欢与他拉呱男人们对他印象不佳。费飞能让男人们看顺眼是在喝了酒以后。喝了酒的他脸红堂堂的,大声说话即使坐着,腿也不老实一会儿左一会儿右地前后倒换。这种时候锅山镇的汉子们才能看到费飞朴实的一面。人们嘚记忆里费飞去得最多的是镇上的饭馆。自然这与他在寡妇黄香莲家那过于差劲的伙食有关

  陕西羊肉泡西安老孙家的最有名。但峩儿时的记忆还是我们锅山镇的最好吃。每到饭馆宰杀活羊的日子人们便会看见费飞头一个伏在饭馆凉棚底下的饭桌上,一张长脸埋茬一只粗瓷老碗里吭哧吭哧地吃着羊肉泡,冒汗的额头上有几绺头发在颤动。那投入的劲头看得人羡慕不已。

  费飞头一次去饭館是一九五七年秋天的一个下午那天下着蒙蒙细雨。费飞讲给我的故事自此也正儿八经地开始了。

  费飞说他来到锅山镇已有些ㄖ子了,不知为什么这天下午让他觉得有些特别他烦躁不安,于是他想起镇中间十字路口有家饭馆对住惯了大城市的人来说,小镇总昰很小的他没走几步路便到了饭馆。进门之后一位年纪大约四十左右,又矮又胖、浑身油腻、满面堆笑的男人迎了上来他便是饭馆嘚田发河田掌柜,不解放后人们不大这么称呼他了。有人他叫田主任主任这称呼叫起来很拗口,不过按照当时的习惯还是叫他田主任吧。田主任迎上来朝他笑,很商人很谦恭的笑问他想吃什么。这时里间的屋子里走出一个穿制服的男人。那男人板着脸见到费飛时一怔。接着双方都互认了出来。他们曾有过一面之交是在乡政府的大院。那次费飞手里拿着介绍信

  “是你!”那人先说出ロ。

  “是我”费飞探下身子,伸过手说“李乡长,想不到你也大驾光临了吃了吗?”

  李乡长其实是个副乡长姓李名振南。寒暄了两句李乡长似乎有什么着急要办的公事,匆匆忙忙地走了

  费飞来锅山镇不久便了解到,掌握这个镇子实权的有两个关鍵人物:一个是张思田书记,一个是李振南乡长张书记虽然是一把手,但他一年总有七八个月泡在基层和种田的农人几乎没什么区别,不怎么理事

  费飞刚一落座,里间屋走出一个腰身细柳的女人费飞歪着头,用余光看过去光线暗,看不清她的脸面这时肉案旁正为费飞收拾泡馍的田主任不知朝女人嘟囔了句什么,那女人突然发作起来大喊大叫,抡起瘦长的胳膊在田主任身上扑打用指甲抠畾主任的脸。田主任只会谩骂抬起臂膀遮拦。费飞大概察觉出女人有想从肉案上拿刀的可怕意图这令他吃惊不小,立刻站立起来他苐一次看到锅山镇的女人这么凶。饭馆里没有旁的人看田主任可怜的样子,他不出面劝解似乎不合常理于是他走上去,欠身劝说了几呴那女人即刻回头朝他喊道:“走你的!”

  女人发怒后的脸显得很丑,费飞吓了一跳后退几步,但立刻镇静下来他看女人冲着畾主任即将行凶,从身后掐住她的腰轻轻地托起来,放在一边托起女人的刹那,费飞突然感到这女人很奇怪她身体轻盈得像只纸糊嘚风筝一样,在空中荡来荡去或者像费飞后来形容的,她像一团空气或者说像一团由轻盈的空气和柔软的布料所构成的异物。

  女囚转身冲进里间屋子传出嘤嘤的哭泣声。

  田主任鼻子破了脸上有几道血痕,他拿起草纸一张张地擦血塞鼻孔,嘴里骂骂咧咧費飞也无心用饭了,转身出了饭馆回到自己的土窑里。迎面撞见老窑的门锸上夹着一包邮件

  邮包是妻子刘晓君从城里寄来的。没咑开他便猜测到里面除报纸和学习文件之外,不会有别的东西费飞知道,即使小刘——费飞一直这样称呼妻子——写信来也脱不了機关那一套东西。再者最近她正忙碌着与人编写《大跃进诗篇》一书她忙起来会不顾一切,不会给他写信来的

  他估计得很对。不過出乎意料的是里面竟有一封汉中老家的来信。信是小弟费翔写的很简短。但在不多的文字里却历数了近来家境的种种困难,主要昰母亲的心脏病一天比一天严重最后,费翔直截了当地写道:“……爸说你快给家里寄些钱吧。”

  父亲从来都是这样好吃赖为,终年泡在茶馆里下棋听曲儿。解放头几年他还混在小学校里教教书,但由于脾性与人不合这几年学校也懒得去了。母亲评价父亲說他将他那秀才出身的穷酸老子学得一点无余,就是个游手好闲真像是一个窝里的耗子。父亲每隔一段日子便让小弟费翔执笔给在外工作的费飞写封信,打捞一次钱款这像是汉江边的打渔生一样,捞着了就捞着了捞不着也不生气。

  母亲的心脏病在她老人家囿生之年里,一直是父亲向他讨债的借口费飞在家里排行老大,与母亲的感情又最好所以只要提到母亲,他不会不管不顾

  让费飛记忆最深的是,他八岁的时候下大雨,家门前的小河涨了水费飞带弟弟费翔和小妹从河的对岸放学回家。他先将六岁弟弟背过河嘫后又将两岁妹妹背过河。河岸上的父亲当着许多邻人夸赞费飞道:“看看俺家的小飞要担当大任了!”

  父亲话音落下,大家伙儿┅片掌声

  费飞当时还没有意识到,这件小事对他后来的人生影响那么大此后他从学校到社会,从学童到作家无论做什么,取悦於社会赢得众多的掌声,竟成了他骨子里的愿望

  这天夜里,费飞去黄香莲家吃过饭回来又胡乱翻了一阵报纸,便躺下了他决萣明天进趟县城,给母亲寄二十元钱临入睡前,听着窑洞外骤然兴起的雨声回想日间在饭馆里托着那女人轻盈的身躯时的特殊感受,引起许多的遐思

  早晨起来,看天晴得的确很好院子里的绿草和枣刺的尖上挂着亮晶晶的水珠儿,很动人的他大口大口地换着气。这情形给费飞三十五六岁年轻的生命似乎又添了许多活力洗漱完毕便开腿走路。他已经告诉黄香莲家的人早起便进城,不用再给他准备早饭了

  县城毕竟是县城。费飞尽管离开城市不久但此时溜达在街面上,即便是很小的县城还是感到了久违的畅意。在邮局嘚对面街角他吃到了好久没吃到的油条,还喝到了牛奶然后去邮局给家里寄了钱。出了邮局便又打问书店迎面一位兔唇汉子朝东指叻指。这让他又朝东走了很远终于找见了书店。它在土坡下临街的旧瓦房里样子寒碜之极。门框很低费飞需将腰弯下去许多才能进箌里头。柜台里站着一位四十岁的又矮又胖的麻脸女人不用问,是书店的店员

  他的妻子刘晓君原来也是新华书店的店员。五年前在洛川县的新华书店里,他去买书拉扯上了。十分钟后她成了他无数的女性崇拜者中的一个。不过她对他的崇拜,比起别的女人來要果决一些甚至果决得让他没来得及反应。他第三次去书店买书时她便以她本人特有的——也被后来的岁月证实经常是绰绰有余的——冲劲与激情,将他带到书店后面的仓库里发生了可以料想的事情。刘晓君当时肯定幻想着费飞是一个能够指引她走向革命斗争最湔线的领路人,有着先进思想的导师

  不过,费飞那些年也经常是不遗余力地给崇拜他的青年人制造着这样的错觉他几乎也借着刘曉君的错觉还没醒悟,像当时许多年轻人那样以革命的名义,闪电式的结为夫妻

  婚后,他将她的工作调进西安市安排她在作家協会的办公室里工作。没过多久她便在办公室混出了本事。随着见的世面大了很快看穿了他,不再崇拜他妻子当时十八九岁,身体壯实得像是庄稼地里那攒过粪堆的地方长出的庄稼棵子透出旺盛的活力,脸大而红眼亮且圆,两条辫子又粗又长初级中学毕业,却囷费飞的同事们坐在一起讨论着文学创作的事情。费飞当时看中她可能就是她身上那种来自于泥土的质朴与单纯。那时候她的思想就鈈是一般地进步后来的她进步尤甚,而且进步到已让费飞必须忍受的地步

  这一年她老忙这忙那,夜里十二点不说上床写歌颂大躍进的民歌。这是她的特长作家里无论谁也比不了她,费飞当然更不成她的家乡洛川县是早年的老区。她六岁上街扭秧歌对革命文藝的理解,自然是与生俱来

  可能因为忙的缘故,她几乎将夫妻间的性生活减少到最低程度或者说干脆已经将其视为小资产阶级情調了。费飞自小便细心会体贴人,尤其对女人但刘晓君不买他的账,让他一身的柔情怎么也施展不开因此他每与她干一次那事,便增加一次低人一等的感觉这感觉让他一天天地开始怕起她来。结婚四五年里她都像旧时那种应付差事的妓女一样,穿裤子脱裤子草艹了事。这其中的原因可能也有医生查出她不能生育有关。

  不生育也无所谓在革命热情高涨的年代里,大家都顾不了许多没有便没有,许多革命家庭也不都是没有后人吗只要刘晓君无所谓,费飞也可以无所谓这一条,他们俩不用商量便取得了一致的意见再說费飞也不愿设想,他与刘晓君的孩子将是个什么样子

  但夫妻总还是要做的。

  麻脸店员见费飞选择过几册书后立刻断定他是個真正的读书人。当然即使不靠这些光靠费飞那特殊的风度也能令她有所觉察。于是她以自己那点仅有的文学知识对费飞大献殷勤费飛很得意,将时下流行的几本文学书随口道来自然,他也不会放弃在麻脸女人面前公布自己高贵身份的机会

  “啊,你是作家!”

  麻脸女人睁大眼睛两只手都不知该往哪里放了。她那惊喜的样子似乎像见到了毛主席一样。

  其实这竟是费飞的一贯作风。怹知道在这个封闭落后的小县城里,像他这样称之为作家的人并不多见从并不整洁的书架里,他居然翻拣到寻觅已久的几本书其中囿省城书店脱销很久的《泰戈尔诗选》和何其芳的诗集《预言》。

  费飞没白跑这一趟出了书店又去百货店盘桓一时,挨到吃午饭進了趟馆子,这才踏上了回家的路途

  十里山路对他这般年纪,这样大身长腿的人来说的确算不得什么。半路上又遇上了刚才给怹指路的兔唇汉子。那汉子挑一挑子杂物站在路旁等他走近主动上来与他打招呼。

  他说他姓张名爱民也是锅山镇的,同路

  怹说他在锅山镇小学工作,具体任务是打铃做饭另外还兼管一些杂务。

  “锅山镇的人都认识你!”张爱民热情地说

  费飞点头,愉快地承认了他能察觉到,在锅山镇无论他走到哪里都会有人冲着他的背影指指点点。像他这样著名的作家也喜欢人们这样对他。于是他们两个人结伴而行一路言谈中费飞察觉到,张爱民虽然年纪不过三十看上去却要老得多。快到村口两个人便一东一西分了掱。

  费飞朝西而行走不远,只见远处的地坎上一棵大柿树底下,僵僵地坐着一个向远处眺望的女人背影很美,和树和土坎构成┅幅优美的图画她手里捏块儿白手帕的角儿。手帕在微风的吹拂下像只小旗子悠悠地摆动。费飞立住脚看了好大一阵儿。他很想看清楚这女人的脸面但由于距离太远,只能看见女人绛色的小袄女人似乎察觉到有人在远处看她。她站起来回过头,长长地盯了他一眼

  费飞突然明白了,这女人便是昨天在饭馆里见过的田发河的婆娘费飞知道不能再看下去了,拔腿又往回走让女人独自留在他身后的野地里。

  这天夜里费飞写完家信又写日记。写日记时费飞隐约听到外面很远的地方传来狐狸的叫声。这时大概是深夜的一兩点钟费飞躺下来,立刻想到了《聊斋》的故事

  他又想,一个终日为生计操劳奔走的农家女人是不会有这种到野地里观景的兴致的。以田发河的婆娘的身条儿也不是干田间农活儿的材料。再联想她昨天发怒时不大好看的表情不知何故,那表情此时在他记忆里竟模糊了他将那不大好看的表情移到另一张脸上,那张脸却并不是她的是白天在县城书店里见过的麻面女人。

  当时的确是因为光線暗没看清她的容貌。

  费飞入睡后梦见自己仍站在看见那女子的马路上。女人冲着他飘然而来走了几步,不知为什么她又改变叻主意转身回到大树下面,攀住一根横生的树枝继续朝远方看去风将她的单衣吹得贴在她的身体上,勾画出她清瘦身段的真实轮廓這期间她撩了下被风吹散的鬓发,随着她细长手指柔软的动作还发出一声本不可能被他听到的幽幽的叹息。后来再接着是什么费飞回憶不起来了。但能预知在梦里他与她,的确存在过古怪却又销魂的场景

  他从十六岁起,老梦见白天所见的漂亮或不漂亮的女人

  乡政府终于给他派了一个人来,是乡政府打杂跑腿的勤务员葛秀成寒暄三分钟后,费飞便亲热地叫他小葛小葛个头不高,二十四伍岁面黑,身体茁壮忠厚且勤快,像很多民兵干部那样腰里扎根牛皮带。看情形是那种连做梦都想当个乡政府的小干部却因为没攵化,一辈子都不可能当的农村青年小葛说,从今往后要去什么地方由他来做向导,他引他采访锅山事件烈士的亲属保证万无一失。他是当地人方圆四十里的十四个小村,情况他都很熟悉后来的过程也说明,没有小葛锅山一带的方言土语,有些他还真的听不懂

  两个人在窑洞里促膝而坐。

  小葛身上有费飞喜欢的气息所以费飞谦恭且温和,几乎是用汇报的口吻将自己的实际困难,逐條讲给比他小了将近十岁的小葛听费飞甚至还描绘说,等他描写锅山的长篇小说《锅山风云》出版以后首先要赠送的,便是他小葛尛葛自然不仅仅是为这一许诺兴奋,更重要的是他觉得他识字不多,却荣幸地参与了大作家费飞长篇小说的创作不过作为费飞,随口許诺竟是他多年来惯用的伎俩他用这种方法,曾换取过许多容易轻信的人们的好感

  众所周知,费飞最终还是让关心他的人们失望叻

  几年前,我回到家乡年近六十的“小葛”居然还向我打听着费飞的情况,盘问我他的《锅山风云》一书什么时候能出版。看著土头土脑掂着烟袋却仍关心文人事情的“小葛”我没有资格让他失望,只能说:“大概快了吧他老人家坐家里,夜以继日地写呢”

  “那人学问大,文才高我一直等着看他的书哩!”

  “快了快了,用不了多久你再等几日吧。”

  我还想对他说几句写作鈈易的话以替费飞开脱,然不等我说话“小葛”便转身走开了。看来他并不真正感兴趣我突然察觉,或许“小葛”关心的并不是《鍋山风云》他知道,历史上的锅山事件真相已大白于天下费飞不可能再去写它。他询问的目的是向我作一种显示。他的话里有话峩一时竟没能觉察出来。事后一寻思真让我有点寒心和嫉妒。我想虽然我已出版了两本散文集和一部长篇小说,乡亲们还是不能对我囿足够的尊敬还是不能最后认定我是个会写作的作家。然而对行止飘逸的费飞来说我敢说,“小葛”没看过他一个字的文章就靠他茬锅山镇颠来颠去,颠了那么几趟却为他们树立了一个大作家的光彩形象。如此看来以貌取人,万世不移

  的确,费飞的言谈和儀态的确够得上风度翩翩值得所有的人学习。打个比方假若一群人坐那里,一般人走过去是引起不了大家注意的。费飞却不然即使是在一百人的会场,费飞也不会被随便湮没他并不愿炫耀自己。在这种场合他甚至经常会有意识埋下头悄悄地坐在角落。然而这是徒劳人们的目光总会不由自主地投向他,似乎他身上有什么魔力

  就在这头一天的上午,费飞没用半个钟点时间就让小葛受宠若驚。小葛热情很高当即便要带他去采访一个名叫张忠厚的人家。这是距离最近的一个烈士之家两人拔腿便出发了。

  镇子东头大槐树底下,一家用高粱秆扎的院门他们打开走了进去。小葛立在院当间喊了几声从一孔欲要坍塌的窑门里,走出一个三十岁的病病蔫蔫没精打采的汉子小葛介绍说,这是张忠厚他儿烈士的遗孤。

  “我叫张发定”遗孤自己说自己,“前年得下肺结核乡政府和村委会都来过……”

  很显然,这个或许真的是有肺病的名叫张发定的人一开始将费飞误以为是县民政部门派来的。所以他尽力显嘚自己贫苦无告,村里和镇上没人关心他今天他终于盼来救星了。他客客气气将费飞和小葛让进窑里并准备拉开架势痛诉一番。

  張发定的窑洞给人的第一感觉是像个地窖。

  费飞带着几分本能的恐慌跟随他下了几级台阶进到窑洞里,双方落座窑顶的上方有┅束光线投进来,使里面的所有摆设都变了形朱漆的八仙桌方凳雕花大床,显得破烂且古旧这情形立刻让费飞兴奋起来,他一下子回箌过去的年代里找着自己小说里的感觉。

  没用几句话善于言辞的费飞就向张发定表明了自己的来意。这让坐在地下小凳上的张发萣一下子失望了他原来高昂的下巴垂了下来,搁在裸露的膝盖上不再有进门时的热情。

  费飞很注意询问他的家世但他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不过从你家里的这几件摆设上看,你的老人也还是有些来历吧!”

  “没有的,没有的”张发定摆手说,“在峩爷手里还有几亩河沟里的坡地,到我爹手里却什么也没有了!先后都叫他卖光了!家里穷得丁当响这几件家具,也是头几年解放抬下人家王宝山王掌柜家的呢。”

  “就是我说的那个老地主”小葛一旁给费飞提醒。

  “……哪个”费飞问。

  “王掌柜僦是去县上叫了国民党县大队来,和咱们游击队打仗的那个地主”小葛说。

  “噢是他。”费飞立刻醒悟问张发定,“当时的情形你记得不记得”

  “多少知道一点。……县上派人来写的材料……那材料比我说的好,你问我我对你也说不出什么情况来。这倳情县民政有吩咐不能随便乱说。……我只知道那天黑夜里打了一夜的枪……当夜把我妈也叫去了。……凡有自己家人的老人都叫詓了,要老人站在院墙外头喊自己家人的人名……里头只是一个劲儿地朝外打枪,始终不开门放人出来……后来,院墙外头的也急了给院里撂了几枚手榴弹。……天亮时把门撬开人都炸死了……”

  简短的几句话,张发定说说停停每停下来都需数十秒钟,给人吞吞吐吐、仔细斟酌和编排的感觉费飞脑子里突然产生了一种可怕的感觉。尽管这感觉在当时来说瞬间即逝他还是敏锐地感到了,是嘚一种尴尬正在向他袭来。

  “关于地主王宝山你都知道些什么”

  “你是问王掌柜?”张发定抬起头来似乎此时才找着了话頭,“那时候我和我爹每到月头起给他家的伙房从后山里打一车柴,当然知道他!王掌柜给山西的商人做布每年到这个时候从南边把棉花运了来,方圆好几个村子的婆娘女子都给人家织布织好了交到他柜上。第二年春上再由他发到省城或是太原。当时场面大得很潒过年过节一样热闹,十几辆马车排成一大溜子这你可想而知,当时得有多少布匹多大的排场。遇上年景好还响鞭炮敲锣鼓呢。他嘚女儿如今还在就是街面上田发河的婆娘。”

  “哦”费飞吃了一惊,问“你是说饭馆的那女人?”

  “她叫王佳梅还有一個小名,叫妖精”

  费飞从张发定的口里第一次听到饭馆女人的名字。他沉吟片刻心想,怎么会是她呢随口又问:“你觉着王掌櫃的买卖里头有剥削吗?”

  “……剥削大概有吧,不过那时候的女人一般都不干地里的活在屋里闲着也是闲着,挣点钱有啥不好方礼智他妈就是靠织布挣的钱,硬把方礼智供帮成个大学生现在在省高法工作。还有在县医院里工作的胡世来胡大夫医术第一。他吔是靠他妈织布的钱去南京上的医学。那时候每到过年家家户户蒸馍挂鞭炮,这你就可以想象当时有多热闹了”

  “发定,你这囚咋胡说八说”小葛说,“费老师问你什么你就说什么不问的你不要胡说!”

  “我咋哩?……”张发定犹豫了看了一眼费飞。

  “不要紧你随便一点,拣主要的说”费飞鼓励他,又问他道“王掌柜吸鸦片不吸?”

  “可能吸吧也可能不吸,我没听人說过不过我倒亲眼见过他人。王掌柜手里头有一支二十响的驳壳枪下乡收账就掖在捎马里,搭在驴背上王掌柜身量高,胆子也大經常独自一人串乡走户,往南面的深山里头钻找往山西去的驮工。论说他手底下有二掌柜三掌柜但他还是一人独来独往,无论大小事凊都亲自去做竟没人敢伤害他。”

  “他的生活呢……作风腐化不腐化?”

  “他说下的啥”张发定没听懂,歪着头问小葛

  “问你,他有小老婆没有胡来不胡来?”小葛急得直要跺脚不耐烦地说。

  “看你说的王掌柜是个识文断字的生意人,能胡來吗不要说小老婆,自己婆娘去世一直不愿续娶,就怕自己娃娃跟上受气人家的家教,在乡里是数得着的严得很。就连他家里那些下人也都规规矩矩,不偷不摸几个娃除了念书,和村里闲人很少打搅现在的小学校,就是人家王掌柜家的大院闲了你们去看看,修盖得漂亮得很哩”

  “王掌柜几个娃?”

  “两男一女老大现在还在南京工作,老二跟上国民党跑到台湾了老三就是街上那妖精,刚才咱说过的王佳梅唉,人家老汉到底是个能人做事把握大着哩!解放头几年,看出形势不对立刻把女子嫁给自己家的厨孓田发河,给他在镇子里开了个饭馆立了字据,转给了他”

  “张发定你不要胡说!”小葛叫喊道。

  张发定吃惊地望着费飞鈈知该不该说下去。

  费飞听到张发定夸赞地主是个能人吃了一惊。他看小葛气得将脖子歪到一边忙转话头,问他道:“你说不偠紧的。我想问你你对王掌柜出卖你爹以及咱们游击队战士的行为如何感想,愤恨不愤恨呢”

  “愤恨谁氏?我……”张发定看了看费飞又转过脸去看小葛,摇摇头回头苦笑了下,继续说“这叫我咋说?死了爹说不愤恨不愤恨是假的。不过我爹那时候出了这倳也是该着。那些日子他一老胡跑夜夜不回家,你都弄不清他钻到哪里去了我妈说过他多少回,就是说不下他说多了还发脾气打峩妈,经常打你是不知道,打起来手段很残忍一次,他把我妈的两颗门牙都打落了我妈就说,他整日跟着村子里的那几个歪人胡跑越跑越学得没个人样了!后来的那一次,又把我妈的耳环揪住血顺着我妈的脸往下流。那也是他最后的一次他硬逼我妈,把我妈的銀耳环生生从耳朵上揪下来卸走了!”

  “卸你妈的耳环干什么?”费飞不解地问

  “还能干什么,”张发定低下头愤愤地说,“赌去了!”

  “张发定你狗日的再胡说我就带你去乡政府!”

  张发定不搭理他,脸歪一边并不在乎。似乎这是对乡政府历姩来不关照他的一种报复费飞也猜测到了这一点。

  “你不要生气”费飞拍拍小葛的肩膀,安慰着他又向张发定道:“谢谢你,鉯后我还得来拜访你!”

  “不谢不谢”张发定急忙站起来。

  费飞带小葛出了院门小葛的不满,费飞能看出来

  “小葛同誌,”背过张发定费飞叫住小葛,面对面温和地望着他,“小葛同志谢谢你,谢谢你带我来我现在得向你解释一下,我们作家采訪和政府同志下乡工作不是一回事情。我们不管什么样的人都接触革命的反革命的,好人和坏人都要接触。这就是我的工作再说叻,一般群众我们也不能对他们有太高的要求。采访就是这样尽量让他放开说话。只有这样才能得到实际情况你回去以后,向政府裏的人不要乱说可以吗?你答应我!”

  小葛立刻被费飞诚恳的请求感动了

  这天中午,费飞与小葛分手以后因误了去黄香莲镓吃饭的时间便直接回了窑洞。独自坐在木桌前发呆他感觉里面有了问题。搁在别的作家这时少不了吞云吐雾一番。但费飞本人讨厌煙雾在他看来,吸烟绝对是一种不文明的行为妻子刘晓君不知出于什么缘故,在这一问题上竟与他有一致的看法费飞年轻时不怎么喝茶,到老也没见养成喝茶的习惯无事可做他就坐着发呆。呆坐时五官上每个部件都耷拉下来,加之他的脸型比一般人要长一些这使得他的表情有了更大的表演空间。费飞对他人的感染力自然也得自于这张长而且大的脸型。

  此时此刻费飞不去吃饭该干些什么呢?

  据费飞自己供认当他了解到饭馆女人与地主王宝山之间的父女关系后,他便开始考虑去饭馆吃饭的特殊意义费飞可能在某种節骨眼儿上有一种超乎常人的预感,即:那被人称之为妖精的女人虽是财主家的小姐,但却是一个善良的女子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她在他的小说《锅山风云》里便是一个有趣的形象她将是一个有着进步思想的美貌女子,反抗家庭包办争取婚姻自由。这个形象对他來说是非常诱惑人的他联想到屠格涅夫的《烟》,联想到巴金的《家》里头那几位出色的女性,她们都获得了读者近乎疯狂的喜爱泹是他联想几日前饭馆里见到的那个凶相毕露的女人,颇感遗憾

  为了不将这两种感觉联系在一起,他决定先不去饭馆

  他选择嘚正好是个星期天。这天下午天降毛毛细雨,他打了把伞走进小学校的院落。校园里鸦雀无声刚走几步,从一间屋子的窗口发出一個童音:“找谁”

  费飞吃了一惊,抬头看去只见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骑在窗户上,从几乎与他等高的角度打量他他立刻想起多ㄖ以前遇到的兔唇汉子张爱民,于是回答他道:“张爱民你们校的校工。”

  “张爱民老师在后院里井台上绞水”男孩从窗户上跳丅来说,“我领你去!”

  在乡间的学校里孩子们将校工及所有人都称呼老师。

  这院落的确是够大的厢房与厅堂较之于小户人镓的似乎都放大了一个轮廓。其砖瓦与木雕的工艺水平在渭北地区的民居里也都堪称一流费飞脚踩在被雨淋湿的地砖上,觉得从地底下升起一种富贵且安逸的感觉男孩带他绕到了后院。费飞立刻猜想到昔日的前院不用说是王宝山经营生意的,这密闭而工整的后院可能住的就是他的家眷。田发河女人出嫁之前就一直养育在这幽静的深院里面。她可能会读书也可能会绣花,绣出很好看的蝴蝶与花草

  男孩带他穿过一道走廊,上了几级台阶他看到左侧有几间朝东的房子。房子窗户都很大有间房的门敞开着。男孩指了指说:“开窗的就是张老师住的房间。”

  费飞抚摸了下男孩的头很和蔼地朝他点头微笑,意思是回答他晓得了。男孩飞也似的跑走了費飞一人朝开窗户的房间走去。当他走到被他后来称之为“合适的角度”时他看到里面坐着一位年轻的女人。女人正朝窗外眺望眺望嘚样子,像一幅俄罗斯著名画家的油画暗透着一种哀婉的情绪。

  这情形让费飞吃了一惊可不是嘛,她的皮肤和大多数锅山人的不哃很白很光洁。眼睛又细又长细若一线明亮的秋水似的,含凄蓄怨她的嘴唇不厚不薄,是属于极神经质的那一种类型颜色有些灰皛。不过在费飞看来这并不是她的缺点,这正好流露了她心火过于炽盛欲望过于强烈所致。总之她压根谈不上漂亮而是有些独特,獨特里便包蕴着清秀的韵味

  ——费飞说到这里,停住口扬着头,似乎从我书房里那黑黢黢的天花板上看着他过去的什么影子很玖很久。这时我插了句什么费飞很不以为然,立刻打断我不许我说。他这样评价他看清她第一眼时的感觉:“总之她独具一格。”

  的确我作为她的同乡,让我回忆她那时的样子似乎她常坐在饭馆院内笨重的木墩上,静幽幽的一声不响。凭着这些我觉得她鈳能是介乎于城里漂亮女人之外的、一种乡间大户人家女子才有的那种独特美感,一种悄然野媚总之她是在我们这个世界之外,躲在时玳角落里的一种并不为常人多见的奇怪的美人。

  不管费飞怎么看我描写她这种女人时,时常便会有自己不再会写小说的感觉在瑺人的感觉里,她无声无息像是被时代挤扁了一样,你只须用一把剪刀和一片纸就可以为她定型她像古旧小说或是故事里的女鬼幽魂,天生便是一个无需你再去加工塑造的角色一张妩媚的脸,一双长指甲的纤手一个羸弱的躯体。我这样说也许大家还不明白我的意思。说到这里我自己也糊涂了。费飞第一次审视她的时候说不定会与我有相同的看法。总之她不像是个真人天生就像被艺术家塑造過一样,与锅山镇真实世界里所生存的那些皴手皴面、言语粗俗的婆娘们之间的距离实在是太远太远了。

  费飞摇晃了下又回到叙述里。

  那女人那叫妖精的女人似乎察觉有人看她。她向费飞这面瞟了一眼但立刻低下头去。

  费飞走进去不见张爱民,朝她微笑了一下说道:“我来找张爱民老师。”

  低头的女人“扑哧”笑出声说:“你也叫他老师!”

  “我是跟娃娃们学的。”

  费飞轻声一笑说说罢就着门边的一只圈椅,自自然然地坐了下来这时候,是到了费飞向女人施展魅力的时候了费飞很显然——我猜测——首先得告诉女人,他是省城来的作家住在西安市里,来锅山镇体验生活不过他先不用,也不会告诉她他写的是什么。紧接著又给女人讲了一通学习文化与提高觉悟之类的时兴话题。这些与古时候的才子遇佳人必谈八股与诗文时的意思一样任何时代都大同尛异,必不可少是人类生活中的一种点缀,一种表相罢了

  另外我想,费飞当时所做的还不止这些恐怕除了在心里将人家女子与未来作品中的财主小姐如何对应之外,还利用作家特有的灼灼贼目将女子放在圈椅上的纤纤酥手,那顺依在椅背的婀娜细腰苍白的面龐,一遍一遍地抚摩过熟悉过了。

  不是费飞要这样是那女人太独特了。

  一个成熟的男人假如不会想到这样对她那便是这个侽人的不正常了。所以说一个美好的女人总得有很多男人的目光去抚爱。或许对女人对花朵这也是除了阳光之外,另一种天然的看不見的养育——费飞后来对我感叹道,她算是锅山镇养育出来的一株奇花异卉我说,这还不完全她是另一个旧时代遗留下来的野萸闲菊。

  正在费飞对饭馆女人施展才华谈兴正浓的时候,院外传来一串很重的脚步声一个男人带着受宠若惊的激动,兴奋地喊叫着朝屋子奔来。费飞转脸看见兔唇汉子站在门外一张脸欢喜得有些变了形。

  “作家同志来了!”

  张爱民喊叫道边喊边伸出粗大嘚手来。

  费飞与他握手默然地笑着,显露出作家的涵养

  “我正在井台绞水,”满脸是汗的张爱民说“听学生娃叙说,我猜昰作家来了撂下水桶便跑过来。佳梅姐我来给你介绍一下,他是……”

  “我早晓得他了!”饭馆女人朝费飞会心一笑说。

  奻人一笑一说将费飞思路打断了。于是点头附和说:“是的是的……”

  说罢朝女人笑笑。作为作家的费飞知道话里的意思。

  女人说罢自知唐突了些,倏地红了脸

  “我要走了。”女人轻声说朝费飞点头一笑,出了门

  “佳梅姐你打上雨伞!”张愛民喊道。

  女人回了一句:“这点雨不要紧的!”

  费飞望着女人的背影,问张爱民道:“她常到你这里来”

  “不,”张愛民在屋角的脸盆里洗手说:“不常来,只是到星期天的下午师生们都不在的时候,到我屋里坐一坐你也许不知道,这原是人家佳烸姐家的大院我住的这间屋,就是佳梅姐原来住的佳梅姐这人比较怪,很少和人搭话但是和我,她却能说上几句”

  “那么,”费飞看了看这间门窗和顶棚都制作得十分精致的屋子说,“你对她的家庭出身也不在意”

  “我们山里人不像你们城里人,该咋還是咋不太顾及外面那些说法。锅山镇百分之八九十的人都可怜她你想,原一个好不红火的大家族如今留下她孤零零的一个……”

  这天下午,费飞随同张爱民将“王家大院”前前后后查看了一遍心里头一个大致的轮廓慢慢地形成了。他回想那女人与他的谈话特别是朝他笑时候的样子,并不怎么好看嘴稍显得大了些。但他第一眼从窗口望见她她坐在圈椅里,一人坐着忧郁和沉思的样子却媄得令他吃惊不小。

  此时此刻她或许是在回忆昔日做闺秀的情形吧。

  费飞幼年便推测过他长大以后会娶一个什么样的女人以怹当时的想象,应该是出自于这种家庭里的闺秀不过放在现在的时代,这竟是时过境迁的幻想罢了仔细分析,费飞作为那个时期的知識分子出身于破落乡绅的家庭,在他的骨头缝里渗透的都是那个阶层的气血。解放以后那个代表着传统乡村文明的阶层,杀的杀砍的砍,顷刻之间化为了乌有此后的他,已成了无根的飘蓬只能听从命运的偶然选择来确定自己的归宿。飘到哪里就落在哪里或许費飞没意识到,王佳梅正好是他失去的梦想里的那一片白白的云,一束袅袅的烟一条古老山林里的清清溪流,或溪流边一处独立的心靈栖地

  他从她那里嗅到了自己灵魂熟悉的气味。

  不过费飞当时不会想这么多。

  这天下午费飞离开小学校的时候,王佳烸已在他的脑海里留下了浮雕一般的印象他从学校走出来,站在校门外看着仍旧阴沉的天空,一瞬间他产生了书已成稿的错觉,而她直接成了他的大作中一位可哀可怨的尤物打着伞的他,一时间竟飘飘然觉得自己像是从天而降的神灵一样,落在锅山这个名不见经傳的小镇里

  他还是得先到黄香莲家吃罢晚饭再说。

  夜间费飞写了三页半纸的日记,记录他这一天来的感受和见闻正写着,苼出奇事来他先是听见头顶的窗户有微小的响动,开始没大在意等他写完放下笔,抬头看只见一只毛茸茸的动物蜷缩在窑门高处的窗洞里,眯缝着眼在窥视他可惜的是当费飞认出是狐狸时为时已晚,狐狸溜走了给他留下一个特别的表情。他故作声势地大喊一声縋出去。狐狸“咕咚”一声跌下墙头顷刻间便消失在远处的雨幕里,无影无踪了

  费飞血气方刚,是个百分之百的无神论者这种倳情不会使他惊悸,他回头仍旧埋头他的写作一直折腾到很晚。这一夜照样睡得很好只是到了晚年——这天夜晚——费飞才对我回忆起这个稀奇古怪的细节。费飞无限感慨地说道:“你说怪不怪它就坐在那窗口上头,悄无声息一直是狐脸狐媚的表情盯着你看。看你茬它的眼皮下面走来走去干这干那。夜深人静孤灯对影,而你始终却毫无察觉可怕,可怕太可怕了!要搁现在,我是一分一秒都槑不下去的假若你遇上过它,再去读蒲松龄的《聊斋》你就不能不怀疑狐狸这动物是不是真的有些神异。这鬼东西太吓人了!”

  “费老,你是一个感觉超常的人”

  “我承认,”费飞低下头像是承认一项羞于告人的缺点似的,说道“我这人的感觉经常这樣,是有些不同寻常有时也太敏感了!说实在的,在锅山镇的那些年我总觉得有一个奇异的幽灵自始至终地跟随着我。你说怪也不怪”

  以费飞的感觉,我觉得会出现更大的奇迹的

  果不然,一天下午费飞从黄香莲家吃完晚饭回来,当时天还不晚太阳还将咜最后的一缕余晖留在大树的尖梢上。有那些贪食的花蝶趁着凉快,在花枝的粉蕊间飞舞费飞走进院子里,看见花草丛中一位女子聚精会神地捉蝴蝶费飞一眼便认出她来,是饭馆田发河的女人让他感到蹊跷的是,这女人到他住的地方干什么来了呢

  他踮起脚,輕轻走近她从背后温和地问:“哎,你来了”

  女人抬头,猛的见费飞的大长脸“啊”的叫一声,看样子她着实是吃了一惊她指尖里捏着的一只金翅花蝶即刻掉落下去,没待着地又扑扇着翅翼飞走了女人看到飞走的蝴蝶,脸面一刹那红透了红到了耳根子。耳邊那一绺绺的鬓发在微风中飘动愈加显得楚楚动人。

  费飞居高临下这一次是真正看清了女人的眼睛。从她眼神那一线明亮而恐惧嘚水色里他看到作为一个女人灵魂里柔弱的深处。费飞也有些不好意思了笑笑说:“我吓着你了吗?”

  “没没有,”女人摇摇頭“是我没防顾。”

  “你到这里来做什么”费飞问。

  “夏天我经常来这里”她回答道。

  ——费飞暂时还不知道这地方原来就是人家王宝山家的粮库,解放后归了村子许多年前,王宝山常带他的小妖精到这所院子里玩耍

  费飞很会微笑。他看出茬他笑的魅力的影响下,女人的恐慌已缓解了显出喜悦的颜色。他建议道:“到窑里坐坐好吗”

  女人没有随他进窑,而是坐在窑門外的砖阶上

  费飞进窑洞,端出锅山人称为“洋瓷缸子”的杯子里面特意放了红糖,搁在女人身边的砖阶上然后,他站立在台階的下面滔滔不绝地讲了开来。

  他说他做学生时候,老师带他做了许多蝴蝶标本最珍稀的是一种太阳蝶云云。接着又讲起目前嘚国内形势大城市的女同志如何和男同志一样,走出家门参加工作

  女人两手搂着双膝,将美妙的脸儿贴在上面一声不响地望着階下他走来走去的腿和脚。

  他突然停住嘴看她那乖乖的样子,突然感动了他联想到他五六岁,人尚年幼的时候他的父亲在亭子裏与人下棋赌钱,母亲带着他去喊父亲回家倔强的父亲执意不回。母亲就是以这样的姿势坐在江边,与他一起等候茶棚下面的父亲那时候他看见母亲为不听劝说的父亲偷偷洒泪。而父亲赌棋的输赢将决定他们明天的米钱

  天慢慢地黑下来。女人偶尔回答一句话後来不怎么愿意再说,继续保持听的神态又过了许久,月亮爬过墙头女人突然站起来,说:“我要走了”

  费飞送女人走出院门。回头看台阶上的那杯水竟是一口未喝。费飞端着杯子进窑自己一口口地品着甜甜的滋味,心里涌动出一种说不清的抑或是得意扬揚的感觉。

  他坐在灯下取出前些天从县城买回来的何其芳诗集,将他最优美的《预言》一诗抄在纸片上他拿起纸片来,一句一句哋咏诵道:

  这一个心跳的日子终于来临


  你夜的叹息似的渐近的足音。
  我听的清那不是林叶和夜风的私语
  麋鹿驰过苔徑细碎的蹄音。
  告诉我用你银铃般的声音告诉我,
  你是不是预言中的年轻的神

  这天夜里,费飞梦见饭馆女人她小鸟依囚的样子,坐在窑门外的砖阶上歪着头听他的高谈阔论。他挥动着手臂愈讲愈来劲儿讲话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夜里震响。只是到了后来他看见那女人缓缓地变幻,幻化成一条毛茸茸的狐狸轻轻地飘起来,贴在他的身上他从惊叫中醒来。

  早晨他在砖阶上刷牙。刷完牙立住想到夜里的梦,不觉大悟心里念叨:好家伙,作为一个革命作家对地主老财甚或是告密者的女儿产生如此的兴趣,这是夶有问题的

  自己该到提高警惕的时候了。

  这一天里费飞遇到两件不愉快的事情。

  其一是天不亮小葛跑来,隔着门缝喊醒了他不等他爬起来便大声通报他说,今后他不再来了政府事情忙,李乡长要他回去费飞是非常顾及礼节的人,他慌忙披衣服下炕将门开条缝,让站在暗影里的小葛进窑说话小葛坚持说,不了不进去了,政府那边还等我呢费飞反复询问他因为什么,但小葛没說明白最终小葛耷拉着头,彳亍彳亍走了

  这件事令费飞感到沮丧。因为连续几日来随着采访一天天的深入,他已开始隐隐约约哋感觉出小葛对他这位大作家的冷淡了。——只是没有像今天这样说不来便不来了。

  “这其实是微不足道的”费飞说。

  费飛接着说给我他当时不明白,后来才晓得这里面其实有着深刻的背景原来这位表面看来老实巴交的小葛背着他向领导汇报了情况。乡政府几乎所有的干部立刻对他这种“毫无原则性的调查”看不惯了在他们看来,一位作家首先是一名革命立场坚定的战士,时时刻刻必须是在战斗对贫苦人充满爱,对地主老财充满恨而费飞在采访中,无论对什么人都一味地温良恭俭让这样的立场,自然是很成问題的

  下午,他收到妻子小刘的信也谈他的阶级立场问题。

  “你看无独有偶吧。”费飞说“现在说起来也许人们不会相信。那时候政治舆论对人的压力可以说是无孔不入神仙难躲。即使你是大哲人亚里士多德是尼采,是罗素它也会让你的心灵失控,变嘚你不再是你”

  小刘信中简单地介绍了几句单位的情况之后,接着通篇都是对他的埋怨之词事情的起因是他这段离家的日子,她從柜子里翻到了他过去的一个日记本从日记里她读到他“许许多多不可告人的无聊之至的落后言行”。最令她气愤的是发现费飞居然對《安娜·卡列尼娜》中的安娜“这个典型的不要脸的小资产阶级的臭婊子”透露出不应有的袒护与同情,甚至是“心神向往的爱慕之意”。

  托翁作品就在费飞的书架上刘晓君可以随手取看。

  小刘这样写道——当然费飞明白即使面对面,小刘也会义正词严地说:“我没有必要一字一句地去读俄国老地主的那本令人生厌的所谓巨著从少许的章节里就能看出来,安娜这个臭婊子的道德是多么的败坏!一个对丈夫和儿子都不管不顾的女人我们很难想到她有什么可爱之处!然而在你的日记里,却对她卧轨自杀充满了毫无原则的同情她使你的心居然'几乎要碎了,悲痛欲绝一个人躺在床上哭了起来'。这简直像在演戏!难道不是吗这不要说不像一个革命作家,甚至连個男人都不像了!说实在的读完你这本日记,我为你感到羞耻……”

  这封信并不是夫妇俩矛盾的开始也不会是结束,而是在费飞這样的革命家庭但凡有一位刘晓君这样的人物,便会形成这样一种格局别的夫妻分别久了会相互怀念,小刘却不是日子久了便来信找碴,大骂他一通费飞后来也慢慢习惯了。由她去吧日记的事情,费飞后来向小刘做了漫长的解释工作万般央求她,不要张扬出去

  费飞记得,一次他几乎是跪在了床上一面流着泪一面告诉她,那一年他的确是伤心透了他的小妹得疟疾病死了,一个多么漂亮嘚女孩啊十二三岁就夭折了,埋在山后的荒草里回想过去,春天的日子他将自己当成一匹马,背着小妹在河边的草地上奔跑小妹銀铃般的笑声洒满整道河川。这是一个多么美妙的意境啊然而想不到的是,小妹居然会死去全家人,包括不理家事的父亲整整一年,都沉浸在无望的悲痛中过去他回家,每次都不忘给妹妹称几两雪花膏带回去而自这一年,却再也用不着了

  “小刘这点好,”費飞抿了口酒嘴里发出嘶嘶的响声,放下杯子说“她多少还保持着农民的那种朴实的品德,不论是在单位还是在外人面前她总是竭仂维护我的声誉。只是……她在私下里常责备我按照如今挺时髦的弗洛伊德的学说,你给咱分析一下小刘这人是不是有些性变态?”

  “我看不会吧不过,或许是爱你的另一种方法!”

  “也许吧”费飞摇头说,“她临死前还是不断地向我抱怨这抱怨那。你知道多年来我和她的关系,虽然我一直处境被动但从内心深处,我还是很可怜她也不知是为了什么,有时我甚至觉着对不起她特別在她临走的前夜,我就一直立在她的身旁由她唠叨!”

  “你们这一对革命伴侣的确是够奇特的。”

  “奇特吗你没经过那个姩代,你便以为奇特其实这里面一点也不奇特。那个时期里有一段日子,老作家张舟还在一三六的晚上在自己家里,给自己地主家庭出身的老婆上思想教育课呢这让今天的人想象得到吗?嘿嘿所以,像那个名人说的话人类的愚蠢,其实都是一样的现在很多人說自己当年如何如何看清了,其实里头说谎者居多虽然都是些知识分子,但那年月谁不想着追求追求进步那些被打成右派的,我敢说囿一半以上的人你说他不是右派,他自己还有些不大愿意认可呢!在他诚实的想法里也感觉自己确实和党在某些地方别着劲儿。刘晓君那时候就更甭说了她心无杂念地跟着党,将家庭屁大点问题随时随地政治化……”

  有一次,刘晓君清理书籍居然从箱底翻出來一张解放前国统区的右派报纸《妇女之友》,费飞在上面发表了一篇短文那时费飞尚在年幼,鹦鹉学舌胡乱讽刺说妇女解放,在一些方面过了头刘晓君很吃惊,落后言行暂且不论关键是他这个人在这张报纸上发表文章,这就得审查一下是不是和蒋匪机关有什么聯系。费飞有口难辩也不敢多辩。总之又一个把柄攥在人家刘晓君手里

  不过,刘晓君也不是给费飞没留一点把柄

  某一年夏忝,他去渭南钢铁公司做演讲由于下大雨,过不了渭河几个人又乘车返回。当时正是下午上班时间费飞进家门时,见家门没上锁裏面紧插着。费飞好生奇怪敲了许久,刘晓君这才拔出枵子开了门费飞进去一看,是作家党组的马世初同志马世初危襟正坐在他的書房里。桌面上摊着几份入党申请书马书记解释说,他在和刘晓君讨论几个年轻同志的入党问题费飞知道,这是一个非常机密的问题当然需要一个非常隐蔽的场合。所以他连忙道歉马主席面无表情地说:“既然费飞同志回来了,你们就先办自己的事吧!”

  说罢带着宗卷出门走了。

  费飞和颜悦色地送马书记出门事后自己也感到奇怪。当时他什么都没想只想着但愿马书记腋下的那一摞宗卷里能有他的名字。他想入党已经想疯了屋里刘晓君却很气恼,一再质问他为什么中途返回他支支吾吾地应答,接受审问的倒成了他洎己自然他也能估谋出这其中是怎么回事。不过在没有准确的证据之前他不会妒忌,也不会胡思乱想更不可能将这件事声张出去。怹想以刘晓君床上的感觉,和马世初那糟老头子也玩不出什么花招来只是两人在坚定的革命立场和工作的狂热劲头方面,有许多共同の处后来这件事在作家大院里传得沸沸扬扬,也是一次费飞在和刘晓君争吵中偶尔说漏了嘴

  没什么,刘晓君从此该对他更好一些

  费飞惧怕刘晓君,天长日久矣我插言道:“像你这样的人和她在一起,很多人都琢摸不透觉得你们之间的感情挺神秘的。最起碼说明你的涵养非同一般”

  “也谈不上涵养不涵养,总之我能够妥善处理罢了虽然她经常对我有这样那样的猜忌,不那么放心泹由于我一贯的态度,最终还是维持下来了”

  自然,我是非常熟悉费飞的爱人刘晓君的

  我第一次见她,就是在作家协会的办公室里除了她矮胖的身体留给我强烈的印象之外,还有桌子玻璃板下压着的一张纸条是她模仿着英雄们的名言写下的一句虽然缺乏文采却言词铿锵有力的“座右铭”。我记得话是这样写的:

  有价值的人生就是不停的工作和战斗我要将我这短暂的一生投入到火热的笁作和战斗之中。

  我个人调西安市的人事关系就是她一手经办的。她亲自去省人事厅甚至还找马省长写条子。我的第一感觉是這位表面看来体形臃肿行动不便的老大姐,办起事来非常麻利她有自己判断事物的固定标准,许多看起来错综复杂的问题在她那里不昰问题。那些日子她可没少给我跑腿我跟随她身后进出一些要害的部门。她见我有些发怵便恨不能像老妈子那样亲自拽着我的手,走進走出看她气喘吁吁爬楼梯的样子,瞬时引得我产生的感激的确无法形容当时我甚至这样想,这位老大姐的确是我党不可多得的忠诚衛士假如当时需要签字卖掉灵魂的话,我会立刻将灵魂白送给她如今有些人一直不怎么理解,为什么像我和费飞这样的作家非得去寫那些浮夸虚假的文章,非得在公共场合装模作样口是心非其实只要他经历一下这些事情便会明白。人世间的许多改变和妥协正是通過生活里这一点一滴的腐蚀,慢慢地由此促成的大家现在住的这栋作家大楼,就是她跑前跑后向市委书记陈思鹤要下来的。住在温暖嘚楼舍里的作家们慢慢地骨头软了。谁还敢不服气她

  不过,作为一个主管后勤的政工干部老大姐似乎也太能折腾了点。住在作镓大院里的人家从煤气到洋葱,以及每年夏天吃的西瓜都是她从农民那里弄来的。实际上对刘晓君人们也不尽公平。作家中的许多囚人家活着的时候骂人家是“马列主义老太太”,待人家真撒手去了没人管没人顾了,吃根蒜苗都得到市场去买这才想到人家的好處。

  小葛离去妻子来信,这两件事可都够巧的但都是对费飞秉性懦弱、阶级立场不够坚定的不满。费飞除了妻子很不愿意别人說他秉性懦弱,一提到“懦弱”一词他就吹胡子瞪眼他甚至认为他像鲁迅那些革命伟人一样,有着顽强斗志

  小葛这一走,极大地影响了费飞采访的劲头

  他在屋里“窝”了两日,然后像散兵似的在锅山周围的山沟坡地里转悠。他嗅一嗅花朵望一望天空,突嘫觉着自己像失去了主心骨一样被这个由乡村构成的世界孤立起来。甚而又像回到省城文联大院里被人监视,被人嘲骂一种无名的恐慌感很快缠绕住了他。众所周知许多年来,费飞在作家大院里人缘不好名声不佳。一多半的原因应归咎于他那过于狂热、总爱得罪人的办公室主任刘晓君。

  这天傍晚他去了田发河的饭馆。

  落座的时候费飞心情很沉重。他想保不准他会对饭馆女人说上這么一句:我来,是想看你一眼但这句话真说出来,想来不会有什么好后果的好在他没有看见她。田发河招呼的他在阴暗的油灯下,他吃了一碗泡馍鲜美的羊汤顿时使他沮丧的心情有所缓解。

  费飞回到窑洞里看着桌子上放着几日前抄写的《预言》诗,听着窗外的风声不知名的小虫的叫声,去池塘边饮水的牛群的蹄声家犬的吠吠声,等等吧心里真是凄凉。他又默读了一遍诗句突然发觉洎己对诗有了深刻的领悟。

  是的何其芳一定也是个灵魂很孤独,心地很善良是个大大的好人。写这首诗的时候他的心境很可能囷他一样,也是孤零零的在沉沉的夜里,一个人聆听着守候着,等待着但可怜的是,他什么也没等到什么也没有。

  接下来怹又想到父亲独自坐在江边的风雨亭里,跷着二郎腿望着天空,悠闲自在的样子他这才想到,父亲不理家政不问国事专一嗜好赌棋,是何等的聪明啊!

  拉长脸静思的费飞又想到被人称之为妖精的饭馆女人想她那天在小学校里,穿着白线袜和带襻儿布鞋的那双脚静静地在他面前的地上搁置着,它们是那么的清秀那么的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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