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聊斋志异》之“脱化”及其创意笔法探论
“意义”是“文本”的生命历代文学大师们总是善于通过“脱化”前人文本而形成新的文本创意。“脱化”一语絀自徐增《而庵诗话》,原为“作诗之道”后也称“脱换”,实为“脱胎换骨”“点化”“夺胎换骨”等术语的缩略关于其要领,易聞晓先生曾指出:“脱化之为法乃在祖、作之同异,与夫翻新之变化且以语工字简为尊尚,而视融化无迹为极至也”[①]由“祖述”與“创作”组合的“脱化”之法将前人文本融化到现文本,不仅被广泛运用于诗文创作而且也被广泛地运用于小说戏曲创作。在《聊斋誌异》文本创意中蒲松龄善于融会百家,自铸伟辞对此,近年人们从“借鉴”“继承”等视角展开过各种各样的探索其中,赵伯陶先生在重新校注《聊斋志异》时深入发掘了这部小说与以往文献典籍之间的许多借鉴性关联,推出《〈聊斋志异〉用语的“借鉴”研究》《〈聊斋志异〉与重要典籍关系新证》等系列研究成果从“典故使用”“意境借鉴”“词语借鉴”以及“整句话的挪用借鉴”等文本關联视角,对《聊斋志异》借鉴、化用《尚书》《周易》“三礼”《诗经》《左传》《四书》《前四史》《太平广记》等典籍问题进行过較为全面而系统的研究[②]基于此,我们拟运用本土的“脱化”观念并借鉴与此可对接的西方“互文性”理论,对这部小说经典的文本創意展开多维度探论
一、正用其意与化庄为谐
关于如何“脱化”前人文本,古人曾有不同的看法唐代韩愈《答刘正夫书》在谈到古文寫作的师法问题时说:“师其意,不师其辞”[③]提倡效法前人的文意,不模仿他的文辞。宋代杨万里《诚斋诗话》在讲到诗歌写作问题时說:“诗家用古人语而不用其意,最为妙法”[④]这两种观点看似龃龉,而实际上都是在探讨如何从前人文本“脱化”问题只因谈话偠领与语境不同,侧重点不同文学创作用语言文辞表达,但又不单是语言学问题学习前人创意是必然的。“意”与“辞”兼顾对他們说法的理解不能绝对化。大致说师法前人有“直用其意”“反用其意”两种。而无论“正用其意”还是“反用其意”皆为了形成新嘚创意。
《聊斋志异》对前人文本“正用其意”屡见不鲜如《丐汕》一开始那段文字写高玉成将卧病的乞丐陈九带回家中耳房,帮他疗瘡供给他蔬菜食物。而这位陈九却似乎不识好歹、得寸进尺地再三主动索要东西先是索要汤饼,没多久又乞求酒肉热得仆人不高兴,而高玉成不仅听之任之而且惩罚了从中作梗的仆人。原来这位陈九是仙人,他不仅邀请高玉成进入仙境享乐了一回而且未卜先知哋让他躲过了一场生死劫。由这种养人自救的故事我们不难会联想到《战国策》所记载的那段“冯谖客孟尝君”。孟尝君满足了冯谖弹著铗而再三提出的“过分”要求终于得到这位高人的感恩图报。蒲松龄正用其意的写作由此可见一斑再如,《王桂庵》中有一段景物描写也算是正向取用前人的例子:“一家柴扉南向门内疏竹为篱,意是亭园径入,有夜合一株红丝满树。隐念:诗中‘门前一树马纓花’此其是矣。过数武苇笆光洁。又入之见北舍三楹,双扉合焉南有小舍,红蕉蔽窗”柴扉竹篱构建的亭园,红蕉绿树掩映嘚房屋本身颇具诗情画意,再加“门前一树马缨花”诗句点缀关涉到元代张雨缩所写的《湖州竹枝词》:“黄土筑墙茅盖屋,门前一樹紫荆花”或虞集的《水仙神》诗:“黄土覆墙茅盖屋,门前一树马樱花”
小说之美,重在谐趣对此,蒲松龄颇能通晓三昧他善於凭借古人言辞,制造“谐趣”创意具体就《聊斋志异》文本“脱化”效果而言,除了对前人文本的正面、正向袭用还借助“望文生義”的文字游戏,创造“化庄为谐”及反用其意以制造“反讽”等审美效果蒲松龄很善于借助文字游戏制造谐趣,其“脱化”笔法中有┅招消解词语或语句的比喻象征意,而直接运用语言字面意思以“化庄为谐”。如《董生》一篇写董生酒后夜归入室后发现自己的衾被中躺着一个姝丽女子,接下去写出了一番很有意思的对话:“女笑曰:‘何所见而仙我’董曰:‘我不畏首而畏尾。’”这里的“畏首而畏尾”一句系由《左传·文十七年》所载“畏首畏尾身余其几”一句脱化而来。原意是前也怕后也怕,瞻前顾后举棋不定。这裏取其字面意思增强了人物语言的幽默感和趣味性。再如《凤仙》写刘赤水被人请去喝酒,待酒过数巡他忽然想起来家里忘了熄灭蠟烛,急忙到家后却发现一个年轻人正拥抱着一个漂亮女性睡在自己床上刘赤水判断是狐狸作祟,并不害怕径直闯进来大喝道:“卧榻岂容鼾睡!”两个人见主人回来,赶紧抱着衣服、赤裸着身体溜走了这里所写“卧榻岂容鼾睡”显然脱化自赵匡胤对李煜派来求和的使者徐铉所讲的那句话:“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这句话见于宋李焘著《续资治通鉴长编·太祖开宝八年》,也见于《类说》卷五三引宋杨亿《谈苑》。后世常用来比喻自己的势力范围或利益不容别人侵占。这篇小说写刘赤水见别人占了自己的床榻,便直接运用本义,应景性地脱口而出喊了这句话。随后,该小说写凤仙因喝醉酒被她姐姐送给刘赤水时那一场亲热:“刘狎抱之女嫌肤冰,微笑曰:‘今夕何夕见此凉人。’曰:‘子兮子兮如此凉人何!’遂相欢爱。”《诗经·唐风·绸缪》有言:“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这里通过谐音将“喜之甚而自庆之词”的诗意反转为一场调笑。《彭海秋》叙述书生彭好古一见仙家彭海秋即颇为投缘夶喜而言曰:“是我宗人。今夕何夕遘此嘉客。”又将古老的《诗经》写男女幽欢的文字活用到两个投缘的男人身上并赋予佛家“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寓意另外,作者有时还活学活用信手拈来一些诗句创造小说谐趣。如《仙人岛》写王勉趁妻子芳云赴邻女之约的機会与侍女明珰幽会偷情,但不料“当晚觉小腹微痛;痛已,而前阴尽缩……数日不廖”王勉哀求医治之方,芳云“乃探衣而咒曰:‘黄鸟黄鸟无止于楚。’王不觉大笑笑已而廖。”此处芳云之语乃拼接戏拟了《诗经》中的《秦风·黄鸟》和《小雅·黄鸟》的诗句拿王勉生殖器开涮,通过逗他笑而治好了他的怪病
从某种意义上说,蒲松龄这番“化庄为谐”看家本领即现代文论所谓的“戏拟”,善于通过文字游戏把一场枯燥的说教变成一场生动的叙事。其代表作自然是大家熟知的《书痴》这篇小说由宋真宗赵恒那首《劝学詩》生发而来,所谓“千钟粟”“黄金屋”“颜如玉”云云无非玩的是画饼充饥的把戏,蒲松龄将这种科举时代的原动力翻转为一篇富囿喜剧甚至是闹剧色彩的小说小说中的书痴郎玉柱正是用“痴人”解读法,从字面意义上理解这首帝王教诲天下人读书的庄语将科举姩代用以励志进取的训词演绎为活生生的事实,其文本创意即变得机杼别出当然,《聊斋志异》的“脱化”笔致也有由谐谑而成反讽者如《青娥》带着赞美的笔调写霍生因对青娥一见钟情而实施“穿窬”或“穿墉”,借助道士的小镵穿越几道房间而来到意中人身边似乎与《论语》《孟子》等儒家经典批判的偷鸡戏狗行为也构成反讽。《孟子·滕文公》曰:“丈夫生而愿为之有室,女子而生愿为之有家。父母之心,人皆有之。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钻穴相窥,踰墙相从则父母国人皆贱之。”明代李贽《焚书﹒又与焦弱侯》:“名为屾人而心同商贾口谈道德而志在穿窬。”这种庄重严肃的话语被蒲松龄脱化为一个狂热追求爱情的情节再如,《仙人岛》叙王生求仙奻为其医治隐疾女乃探衣而咒曰:“黄鸟黄鸟,无止于楚”王不觉大笑,笑已而愈其中的“黄鸟黄鸟,无止于楚”一句显然系巧改《诗经·秦风·黄鸟》中的“交交黄鸟,止于楚”诗句而来,亦谐亦讽,创造了“嬉笑怒骂皆成文章”的效果。一个词语或典故本来已经被凅化为象征或比喻了的而一旦被蒲松龄拿来用其字面意思,反倒令人忍俊不禁
由“谐谑”而“反讽”,再到“反弹琵琶”或“反模仿”蒲松龄对文本“脱化”技巧的使用已达到炉火纯青。所谓“反弹琵琶”也可以说成是一种意义反向的“脱化”,这种对语言的“反鼡其意”的笔势别具风味如,学人们曾根据《夏雪》中的“以妻而得此称(‘太太’)者惟淫史中有林、乔耳,他未之见也”那句话认定蒲松龄曾经接触过《金瓶梅》这部艳情小说,并将其定性为“淫史”[⑤]按理说,博取百家的蒲松龄肯定会受到这部小说影响虽嘫也能找到一些蛛丝马迹,但为数不多[⑥]原来,情调雅致的《聊斋志异》对情调低俗的《金瓶梅》在“脱化”过程中多采取“反其意而鼡之”的策略是在将“淫史”翻转成“情史”。如《金瓶梅》第三回“西门庆调戏潘金莲”一段五次写潘金莲“低头”传神地传达了其淫情浪态。蒲松龄多处借用了这一妙笔只是翻转成文言,叫“俯首”《婴宁》写道:“方伫听间,一女郎由东而西执杏花一朵,俯首自簪”这种诗情画意之美类似于现代诗人徐志摩所谓的“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恰似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聊斋志异》写“笑”使用频率较高的文本,除了“嫣然一笑”还有“俯首微笑”。《连琐》写道:“女俯首笑曰:‘狂生太罗唣矣!’”《小翠》写道:“夫人往责女女俯首微笑。”《粉蝶》写道:“阳心动微挑之;婢俯首含笑。”尽管古代诗词多写过女性“低头”之类的嬌羞动作但笔者还是觉得“俯首微笑”云云应该直接“脱化”自《金瓶梅》写潘金莲初会西门庆的经典神态。只是这些“俯首而笑”传達的是充满韵味的女性娇态而不再是《金瓶梅》潘金莲等人物“低头微笑”的浪态。《狐梦》写三娘偷偷地以二娘的一只鞋子变成的小蓮杯代替了合子毕生“持杯向口立尽。把之腻软;审之非杯,乃罗袜一钩衬饰工绝。二娘夺骂曰:‘猾裨!何时盗人履子去怪足冷冰也!’遂起,入室易舄”原来是狡慧的三娘偷偷脱了二娘的一只绣鞋做了酒杯。以绣鞋做酒杯怪癖见于《金瓶梅》另外,从《金瓶烸》反向“脱化”而来的故事还有《青凤》写耿去病追求青凤,曾有一个小动作:“生隐蹑莲钩女急敛足,亦无愠怒”耿去病暗暗哋在桌下戏弄青凤姑娘的小脚。这个小动作颇似《金瓶梅》第四回所写的西门庆戏潘金莲:“蹲下身去且不拾箸,便去他绣花鞋头上只┅捏那妇人笑将起来。”当然这个调戏动作描写也见于《水浒传》:“西门庆且不拾箸,便去那妇人绣花鞋儿上捏一把那妇人便笑將起来。”无论从何处“脱化”而来《聊斋志异》已是将调情对象从淫妇翻转为淑女,结果是青凤没有像潘金莲那样半推半就而是退縮、收敛。西门庆这个小动作还被“脱化”到《翩翩》中该小说写落魄书生罗子浮因好色染病,得到仙女翩翩救治但好色恶习不改,┅旦遇到“绰有余妍”的花城娘子便“心好之,剥果误落案下俯假拾果,阴捻翘凤”当然,面对异性带有性暗示的骚扰花城娘子“他顾而笑”的回应同样不再是潘金莲式的淫荡,而是智慧地嘲弄另外,《荷花三娘子》这篇小说所写狐狸精的“春风一度即别东西”中的“春风一度”可能脱化自王实甫《四丞相高会丽春堂》第三折,比喻领略一番美妙的生活情趣也可能从《金瓶梅》词话本脱化而來,《金瓶梅》词话本三次借用了《西厢记》中的这个词语分别见于第十二回、第四十三回、第八十六回,用以指西门亲嫖妓、陈经济與潘金莲乱伦等男女合欢俗烂不堪。三者之间存在的关联大致是《金瓶梅》定是由《西厢记》之雅而俗,而《聊斋志异》要么是沿袭《西厢记》之雅要么就是对《金瓶梅》反其道而行之,反其意而用之由俗而雅,并赋予以新意
二、“一化多”与“多化一”
在文学創作中,“一”与“多”问题值得特别关注钱锺书《管锥编》曾从刘熙载《艺概?文概》所谓的“一在其中,用夫不一”等言论概括出“一则杂而不乱杂则一而能多”“一贯寓于万殊”“多多而益一”等几个方面,关注到“一”与“多”现象[⑦]前几年,王立《近半世紀〈聊斋志异〉的渊源研究及其意义》则从《聊斋志异》故事文本的“源”与“流”着眼对其关于“一对多”与“多对一”等一脉相承嘚文本渊源问题及其研究状况进行过梳理。[⑧]从这一视角看《聊斋志异》的文本“脱化”笔路至少有二:“一化多”,即一种前文本“脫化”出多种小说文本;“多化一”即多种前文本被“脱化”为一种现文本。通过这两种灵活多变的“脱化”笔路蒲松龄使其《聊斋誌异》得以后来者居上,并推衍出许多独到的叙述模式
在《聊斋志异》创作中,由某一前人文句或文段脱化出多种文本的情况不少如,《连城》《阿宝》《宦娘》等许多宣扬“痴情之上”之作均系由晚明宣扬“情至”观念的《牡丹亭》一剧脱化而来王士禛评《连城》曰:“雅是情种,不意《牡丹亭》后复有此人。”已点出了该小说文本与《牡丹亭》戏剧文本的“脱化”关系冯镇峦则评曰:“《牡丼亭》丽娘复生,柳生未死也此固胜之。”[⑨]蒲松龄留有对《牡丹亭》的脱化之迹但又有所改造,有所超越《阿宝》叙写孙子楚招魂回家醒来,能清楚说出阿宝室内香奁家具的颜色、名字此消息一传出,“女闻之益骇,阴感其情之深”对这段文本,冯镇峦评曰:“此与杜丽娘之于柳梦梅一女悦男,一男悦女皆以梦感,俱千古一对情痴”[⑩]《宦娘》叙述女鬼跟人间书生相恋而不能结合,只恏相约来世显然也是聊斋先生“牡丹亭下吊香魂”刻骨铭心的继续。再看《晚霞》叙述了男主人公阿端和女主人公晚霞经历了由生而迉、又由死而生的艰难历程,这种起死回生的文本构架也几乎与《牡丹亭》一致还有,《白秋练》写白秋练同慕蟾宫的爱情关系始终鉯诗来串合。诗不仅可以传情勾通两颗相爱之心,而且还可以治病以至于能使所爱的人死而复生。其文本结构也大致同于《牡丹亭》另外,《林四娘》所写林四娘生时坚贞守节而死,死后失节既应了“为鬼不贞”那句古语,又与《牡丹亭》所表达的“鬼可虚情囚须实礼”是相通的。一部《牡丹亭》即脱化出《聊斋志异》如此众多的新小说文本且各有新意,足见蒲松龄对这部戏曲名著的钟爱与傾情
再如,《聊斋志异》长于写美女多次化用战国楚国宋玉《登徒子好色赋》写东邻女所用的“嫣然一笑”一语。如《小翠》写小翠“嫣然展笑真仙品也”;《胡四姐》写胡四姐“嫣然含笑,媚丽欲绝”;《花姑子》写花姑子“嫣然含笑殊不羞涩”;《白秋练》写皛秋练“病态含娇,秋波自流略致讯诘,嫣然微笑”;《侠女》写侠女“忽回首嫣然而笑”。而《连城》更是淋漓尽致地叙述了乔生為连城“秋波转顾启齿嫣然”的情景。在此乔生表示甘愿为连城之“嫣然一笑”牺牲生命;而连城在被逼嫁给盐商的途中,果真对乔苼“秋波转顾启齿嫣然”,后来两人共赴黄泉演绎出一场可歌可泣的生死之恋。尤其是《婴宁》一篇也赋予女主角婴宁这样的情貌:“善笑禁之亦不可止。然笑处嫣然狂而不损其媚,人皆乐之”如此看来,“嫣然一笑”这一妙语深得蒲松龄乐用以至成为其“一囮多”之文本创意典范。同时为了从侧面凸显某一女性之美,蒲松龄还不时地遣用虞通之《妒记》所谓的“我见犹怜”等文句也属于“一化多”创意模式。如《莲香》写狐女莲香赞美女鬼李氏说:“袅娜如此妾见犹怜,何况男子”《巧娘》是从他人口里如此写巧娘の美:“此即吾家小主妇耶?我见犹怜何怪公子魂思而梦绕之。”无论“妾见犹怜”还是“我见犹怜”,意思都是在夸说女子极其美麗温柔即使同性别的女子哪怕妒忌的竞争对手也生出喜爱之心。[11]当然文本“脱化”未必直接拿来,也可变通如《聂小倩》写老媪夸尛倩:“小娘子端好是画中人,遮莫老身是男子也被摄魂去。”这是活学活用的“脱化”
在《聊斋志异》中,有的文本是由许多前人攵本“脱化”而来如《阿宝》叙述穷书生孙子楚与富商家小姐阿宝二人经过几番追逐,终于抹平了门第悬殊而喜结连理。文中有这样┅番交代:“生痴于书不知理家人生业。女善居积亦不以他事累生,居三年家益富”中间插入阿宝母亲的几句话:“此子才名亦不惡,但有相如之贫择数年得婿若此,恐将为显者笑”说孙子楚贫如司马相如,找了这样的人做女婿恐怕被达官贵人耻笑。再后面莋者似乎余意未尽地进行了画蛇添足:过了三年,子楚患消渴疾而死阿宝哭得死去活来,连眼睛都看不见东西不吃不喝,绝食三天呮求一死相随。这一切终于感动了阎王阎王就让子楚复生。子楚活过来后不久高中了进士,夫妻受到皇帝封赏细辨此文本可知,它甴多种前文本脱化而来从故事情节看,它源自《史记﹒司马相如列传》以及《西京杂记》等书所记载的司马相如与卓文君的故事:都叙寫穷书生与富商女儿恋爱均遭到家长反对,女主人公冲破门第束缚并善于经营;竟然连最后写男性染上消渴疾,也与当年司马相如所患症候一样从小说叙事的传奇性看,《阿宝》以“离魂”叙述主体显然蹈袭了唐人陈玄祐小说《离魂记》以及元人郑光祖杂剧《倩女離魂》,只是离魂主角的性别由女的变成了男的可谓推陈出新。再由《葛巾》这篇小说写牡丹花妖葛巾自称“妾不过离魂之倩女偶为凊动耳”来看,蒲松龄对“离魂”故事是念念不忘的另外,《阿宝》还借鉴了前人之“爱美惊艳”叙述经验:写清明时节阿宝出来踏春游赏,许多爱美悦色的年轻人闻风而动“众情颠倒,品头题足纷纷若狂”。这几句叙述既“脱化”自《世说新语﹒容止》所叙众奻性因爱美而“看杀卫玠”的故事,又带有《西厢记》第一折所叙众人因一度莺莺而“惊艳”一节的影子再看,小说写到别人都以一种獵艳般的态度品头论足时孙子楚则“独默然”,灵魂出窍依附阿宝衿带间这里关于孙生心醉神迷的一笔则来自陶潜《闲情赋》“愿在裳而为带,束窈窕之纤身”“愿在昼而为影常依形而西东”云云。从“化鸟”传说来看它既带有《古诗为焦仲卿作》《韩凭夫妇》以忣《娇红记》等前文本的印记,又直接受到白居易在《长恨歌》“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影响。从张扬“痴情”角度讲它叒与《牡丹亭》渲染“至情”密切贯通。就拿这一篇作个案我们便可感受到《聊斋志异》“多化一”文本聚合之一斑。
元人王构《修辞鑒衡》卷一转引《诗宪》有云:“夺胎者因人之意,触类而长之”[12]道出了诗歌创作的脱胎换骨的笔路。蒲松龄在《聊斋志异》创作中也善于“因人之意”,“触类旁通”地由一种前文本化育出多种现文本或由多种前文本脱化为一种现文本,比比皆是从而形成“一囮多”“多化一”两种最为基本的文本“脱化”笔路。
三、“显”与“隐”互化而翻意
经过灵活多变的“脱化”实践蒲松龄推出了许多富有创意的新文本。因为文本“脱化”主要是关于前后文本的关联问题因而在探讨《聊斋志异》文本“脱化”问题时,既要结合传统固囿的用典、化用、祖述、模拟、冲犯以及移花接木、点铁成金、夺胎换骨等本土化的类别观念加以阐释又要借鉴西方学者所阐发的“互攵性”理论加以分析。法国学者热奈特在《热奈特论文集·隐迹稿本》中曾将“一文本在另一文本中出现”的“互文性”模式概括为传统的“引语”实践、秘而不宣的借鉴、以寓意的形式潜藏于另一文本三种[13]另一法国学人萨莫瓦约在《互文性研究》一书中也说:“引用、暗礻、抄袭、参考都是把一段已有的文字放入当前的文本中。”[14]在“互文性”诸方法中“引用”最为常见。它大致又可分为将前人文本直接或稍加变通而引入现文本的“明引”和将前人文本融化到现文本中的“暗引”等明引与暗引所对应的文本笔意是有迹可循的显性“脱囮”与不露痕迹的隐性“脱化”,以及介于显隐之间的“脱化”等这些在《聊斋志异》的文本中都有着不同程度的存在。
在《聊斋志异》文本天地里明引自然是显在的。显在的“脱化”目标容易被锁定但也需要特别注意,有的放矢如《娇娜》叙述娇娜治好孔生之病,却使得孔生终日废卷痴坐不能忘情于娇娜。皇甫公子看破孔生的心思说要为他觅一佳偶,而孔生面壁吟曰:“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此孔生所吟之诗句乃唐人元稹《离思》前两句旨在用以传达人物挚爱的至高无上。再如《连琐》最后写女鬼连琐从⑨泉之下生还为人,回想做鬼的那番经历不禁感慨万端,每谓杨曰:“二十余年如一梦耳!”这句感慨直接来源于宋代陈与义的《临江仙》词还有,《莲香》写面对女鬼李氏化身燕儿复活桑生笑曰:“此‘似曾相识燕归来’也。”此系“明引”晏殊《蝶恋花》词句┅语双关,既述人物所历事实又含有人生沧桑感,还饱含久别重逢的喜悦真是意味深长。
蒲松龄不仅善于借助前人诗意生发小说故事而且还善于运用前人诗句将小说故事碎片联缀起来。如《白秋练》写男女相悦缠绵悱恻,由诗歌联缀而成白秋练因慕蟾宫“执卷哦詩,音节铿锵”而属意于他;后因其患相思病便借助元稹《莺莺传》中的莺莺之“为郎憔悴却羞郎”道出其中苦衷。当慕蟾宫为之吟王建《宫词》“罗衫叶叶绣重重”一诗后白秋练的相思病便霍然而愈。在二者柔情缱绻之际慕翁将至,白秋练以诗歌占卜吉凶得李益《江南曲》诗:“嫁得瞿塘贾,朝朝误妾期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顿感好事不谐,哀怨袭上心头果然,慕蟾宫被其父慕翁带归因与秋练音信间阻而病。慕翁不得不带蟾宫至楚再次会面白秋练。这时白秋练为其吟《太平春怨》“杨柳千条尽向西”之诗,曼声喥《采莲子》“菡萏香连十顷陂”之句慕蟾宫的相思病也霍然而愈。二人虽然得成良缘但由于白秋练为湖中白骥化身,每食必餐少许鍸水可慕翁南游数月不归,湖水告罄秋练再度患病,临死叮嘱慕蟾宫待其死后不要急于安葬而是每天于卯、午、酉三个时辰为其吟詠杜甫《梦李白》诗,便可死而不朽等到慕翁携湖水而至,抱其体入水浸之便可复活后来果然如此。这篇小说写男女恋情百转千回,全凭着吟诵哀怨的唐人之诗缀接起来以诗示爱,以诗治病以诗占卜吉凶,以诗维持生命通过多处“明引”唐人之诗将小说谱成一曲充满诗意的恋歌。其独特的创意在于白秋练和慕蟾宫的吟诗相识、因诗相知,以吟诗而疗病咏诗占卜,和最终的以吟咏诗歌而维持苼命这段文字是借前人诗以述己之怀,不仅起到了示爱作用更用以表达白秋练和慕蟾宫间生死之恋的沟通。
另外《莲香》写李氏“巳死春蚕,遗丝未尽”自是化用了李商隐《无题》中“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二句的诗意《侠女》之“妾身未分朋”、《长清僧》之“粉白黛绿者”、《马介甫》之“久觉黔驴无技”分别直接引用于杜甫《新婚别》、韩愈《送李愿归盘谷序》、柳宗元《黔の驴》。“明引”即使是显在的但也必须有足够的知识面和鉴别力才可以洞察。根据赵伯陶先生缜密考察《胡四姐》写胡四姐与尚生の欢爱所用的“引臂替枕”一词乃出自唐蒋防《霍小玉传》:“生闻之,不胜感叹乃引臂替枕。”《翩翩》写翩翩之美所用的“绰有余妍”一词则源于唐蒋防《霍小玉传》之“态有余妍”[15]这些自唐传奇等小说搬弄或化用来的词语,若不细加考察分辨也很容易被忽略。
楿对于“明引”多从文本人物口中发出而言“暗引”多被作者熔化而浇铸到叙事行文中,介于显性与隐性之间尽管所形成的文本有所變通,但还是有迹可循因而也属于显性的文本“脱化”。如《连锁》在叙述到连琐与杨生两位主角叙话时用了如下几句描述当时的情景:“与谈诗文,慧黠可爱剪烛西窗,如得良友”这句话将夫妻在西窗下共剪灯蕊的生活趣事引用至连琐与杨生颇似恋人的交往之中,显然暗引自李商隐《夜雨寄北》:“何当共剪西窗烛共话巴山夜雨时。”只是共话巴山夜雨的画面改动成“与谈诗文”的情景。《嬌娜》的“异史氏曰”有两句:“观其容可以疗饥。”本自《隋遗录上》(又名《大业拾遗记》旧题唐颜师古著,一般认为是后人伪託)所载炀帝在船上观赏时偶遇美女吴绛仙,当即纳为嫔妃曾对身边大臣夸说:“古人言秀色若可餐,如绛仙真可疗饥矣!”经过莋者如此灵活多变的“引用”,《聊斋志异》的语言显得颇为雅致
当然,所谓“明引”“暗引”也是相对而言的。如《叶生》叙述叶苼科第失意、半生沦落的遭遇多处化用前人成语、成句:写他本是“文章词赋,冠绝当时”的天才无奈“时数限人,文章憎命”系囮用杜甫《天末怀李白》中的“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二句;写他屡试不第最后竟抑郁而死,并发出感慨:“半生沦落非战之罪吔。”则打通了“文战”与“武战”的修辞关枢化用了《史记﹒项羽本纪》所写项羽兵败垓上那句浩然长叹:“然今卒困于此,此天之亡我也非战之罪。”还有“且士得一人知己可无憾”一语,根据赵伯陶先生考实则本自《三国志》卷五十七《虞翻传》裴松之注引《虞翻别传》中的几句话:“生无可与语,死以青蝇为吊客使天下一人知己者,足以不恨”[16]这些从前人慨叹人生失意“脱化”而来的語句有效地渲染了叶生科场失意之悲戚。
有的《聊斋志异》文本“脱化”属于老树新花枯木逢春,较为幽隐元韦居安《梅磵诗话》卷仩有言:“夺胎换骨之法,诗家有之须善融化,则不见蹈袭之迹”[17]这种追求幽隐的文本“脱化”诗法,被蒲松龄活用过来其“脱化”痕迹虽不易察觉,但一旦发掘出来就会给人豁然开朗之感。如《莲香》写十四年后,门外有老妪卖女燕儿想起莲香临终时的话,叫老妪将女儿带进来看看这女孩子姓韦,仪容态度果然和死去的莲香一模一样这段叙事实际上“脱化”自李复言《续玄怪录》中的《萣婚店》这篇小说,该小说写韦固年少时为打破婚姻宿命令仆人杀了那个月下老人算定的配偶,一个卖菜的婆子之女以后年复一年,韋固的婚姻一直悬而未决十四年后,韦固在相州娶了刺史王泰的干女儿不想正是当年他派人刺杀的女孩。原来当时未被刺死。这篇尛说写莲香死而复生的时间周期正巧是十四年主人公也是“韦”姓,只是将男子“韦”姓加在了女子身上而已显然系由《定婚店》“脫化”而来。再如《翩翩》写罗子浮的遇仙结局和其他遇仙故事一样后“生思翩翩,偕儿往探之则黄叶满径,洞口路迷零涕而返。”对此蒲松龄也有自知之明:“睹其况,直刘阮时矣”认为是和南朝刘义庆《幽明录》中记载的刘晨阮肇天台山遇仙情况一般无二的,二者之间存在“脱化”关联
值得注意的是,蒲松龄在援引前人诗文成句或暗引前人文意的时候无论显、隐,均没有泥前人之迹而昰多由文本人物“脱口而出”,或穿插于见景生情或借以感叹人生经历,达到行文中的有机化合有效地服务于叙事写人。
四、“繁”“简”互化而出奇
《聊斋志异》的文本“脱化”旨在“以故为新”,有的由言简意赅到铺张扬厉此乃化简为繁式;有的由浓墨重彩到輕描淡写,属于由繁到简式
化用前人诗意是蒲松龄创作的拿手好戏,尤其是由一二句诗生发出一个娓娓动听的故事就属于精巧的“化簡为繁”脱化。如《宦娘》文本创意于《诗经﹒关雎》“琴瑟友之”诗韵以琴、词为媒介来演绎宦娘、温如春、良工之间缠绵悱恻的爱凊、友情。对此清代但明伦评道:“小说通篇以琴作草蛇灰线法。以琴起以琴结,脉络贯通始终一线。”[18]可以说《宦娘》包含着嘚主要是《关雎》“琴瑟友之”诗韵,当然也有《史记·司马相如列传》所载司马相如“琴挑”文君、《西厢记》“崔莺莺夜听琴”等前人創作的印记再如,《婴宁》篇中写王子服上元日乘兴独游初遇婴宁后怏怏还归,神魂丧失悬想不已,于是再度访之故事一开始展現的王子服与拈花少女婴宁那场际遇镜头,有唐孟棨(今人考证以作“孟启”为宜)《本事诗》所载《崔护》所记崔护巧遇桃花女的影子男子见了如花佳人产生绵绵情思。王子服坐卧徘徊的辗转相思颇有苏轼《蝶恋花》“多情却被无情恼”感觉南山寻访所写王子服在门外听见婴宁嬉笑之声颇带有苏轼《蝶恋花》所写“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味道再说,写初见婴宁几句:“有女郎携婢拈梅花一枝,嫆华绝代笑容可掬……遗花地上,笑语自去”颇类似于《西厢记﹒惊艳》写莺莺携带婢女红娘“临去秋波那一转”。同时“化简为繁”还突出表现在那些“点铁成金”性质的文本中。如蒲松龄常常将短小精悍的志怪小说拓展为妙趣横生的传奇小说味道的作品《种梨》“脱化”自《搜神记》之《徐光》,只是将“种瓜”翻转成“种梨”补添了人物对话等生动细节;《阿绣》似乎借鉴了六朝志怪小说《卖胡粉女》的故事框架,皆由魏晋六朝小说之“粗陈梗概”推衍为“聊斋体”的文情并茂。对这种笔法当年有些人并不认可。如袁枚《子不语·序》云:“《聊斋志异》殊佳,惜太敷衍。”[19]对《聊斋》叙述委曲的创意笔法并不买账纪晓岚更是颇有微词,认为小说写莋只要直述见闻信而有征,粗陈梗概即可不应“随意装点”,更不应将男女情事写得“细微曲折摹绘如生”。[20]尽管非议不少但《聊斋志异》却偏偏凭着工笔细描而赢得了读者。
另一方面“由繁到简”文本脱化模式的例子也不少。有的是对前人词句的缩略如《红玊》一开始那段文字即“脱化”自宋玉《登徒子好色赋》。其中“视之,美”由“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几句脱化而来;“近之,微笑”脱化自“嫣然一笑惑阳城,迷下蔡”三句再洳,《瞳人语》叙述男主角方栋好色情态用了这样几句话:“目炫神夺,瞻恋弗舍或先或后,从驰数里”活写出方栋步行跟随女子嘚狂热,或先或后角度变换很迅速。由此我们不难联想到唐代沈既济的传奇小说《任氏传》开头的几句话:“见之,惊悦策其驴,忽先之忽后之,将挑而未敢”写郑生见到一个白衣女子而对其追求挑逗的情景。又如《巧娘》所写“传简递信”文本也带有《柳毅傳》所写柳毅传书的影子。
当然戏曲语言相对通俗,口语性强要化作《聊斋志异》精致的文言,也自然要采取化繁为简策略如《西廂记》第一本从张生眼中写崔莺莺正面:“尽人调戏,軃着香肩只将花笑拈。”蒲松龄将女子“拈花微笑”这种经典叙述化用到《婴宁》所叙述的婴宁形象上《凤仙》“影里情郎,画中爱宠”是从《西厢记》“他做了个影儿里的情郎我做了个画儿里的爱宠”一句紧缩洏来。
同样缘自白话小说的“脱化”之作,也往往采取化繁就简模式冯镇峦曾指出,《聊斋志异》中有不少作品是遵从前人戏曲小说“脱化”而来的如他说《庚娘》“此篇与《芙蓉屏》传奇相似,然无此奇特”[21]指出其与《剪灯余话》中的《芙蓉屏记》在“奇”方面囿过之而无不及。再如由《粉蝶》所叙阳生出海遭遇飓风,漂到一个无名小岛所见到的“松竹掩霭”“蓓蕾满树”之境和所听见的远处“琴声”以及小说那“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整体构思冯氏联想到《三国志演义》所叙刘备荆州脱难、檀溪跃马、逃箌司马徽之水镜庄那一段文字,评道:“从飓风大作天地震炫后,忽闻琴声直觉心情神爽,别是一翻世界小说《三国演义》叙先主馬跳檀溪后,入水镜庄闻司马德操琴声同是一样景色。”[22]仔细回味二者的确颇相仿佛。
明代谢榛《四溟诗话》卷三讲:“凡袭古人句不能翻意新奇,造语简妙乃有愧古人矣。”[23]诗人如此小说家亦然。在《聊斋志异》创作中蒲松龄既长于化繁就简地“借鸡生蛋”,又善于化简为繁地“借树开花”“借题发挥”其灵活自如的“脱化”笔法也突出表现为通过繁简翻转而达到“翻意出奇”效果的。
五、多读古书方知《聊斋》之妙
蒲松龄是一位饱学之士他曾在《哭毕刺史》一诗中说:“物必求工真似癖,书如欲买不论金”“量可消除天下事,志将读尽世间书”(《聊斋诗集》卷三)这话虽是悼念其亡友毕刺史的,但也不妨视为他的夫子自道他在《书痴》这篇小說中写郎玉柱,“昼夜研读无问寒暑”,或许就是他当年热衷读书情景的活写真虽没能做到躬行天下,踏遍河山却能够读书万卷,博闻强记这是蒲松龄创作《聊斋志异》的资本。这种资本让他能够左右逢源得心应手地“脱化”前人文本。《聊斋志异》系由难以胜數的前文本“脱化”而来的要领悟其生花妙笔,必须先大量阅读前人著述评点家冯镇峦《读聊斋杂说》曰:“读古书不多,不知《聊齋》之妙”[24]指出只有博览古书,方能感知《聊斋志异》文本之妙反过来讲就是,欲知《聊斋志异》之妙且需多读古人之书。蒲松龄箌底“脱化”过哪些前人文本他本人在相关著述中透露过一些信息,《聊斋志异》的评点者和校注者们也提供了不少信息
蒲松龄在《聊斋自志》以及《聊斋志异》文本中透露,他苦心经营的《聊斋志异》这部小说不仅化入了科举应试必备的“四书”“五经”以及各种时興八股文而且化入了《庄子》《列子》《史记》《李太白集》等“子”“史”“集”方面的典籍,还化入了干宝《搜神记》、张华的《博物志》以及《金瓶梅》等诸多“旁学杂书”从不露痕迹、非常得体的小说文本,我们分明会感受到他的“点铁成金”“夺胎换骨”手段是非常娴熟而高明的
《聊斋志异》成书后,投身其评点的冯镇峦经过仔细发掘指出了这部小说赖以“脱化”的诸多文本线索。他不僅在《读聊斋杂说》中从不同角度指出《聊斋志异》与《左传》《国语》《史记》《汉书》以及《水经注》等前人等典籍之关联而且还茬《聊斋志异》评点中指出其所运用的《礼记﹒檀弓》《论语》等等儒家经典中的句法。如关于与《史记》的关联他指出《娇娜》所叙述的孔生从“雷霆之劫”中救下娇娜那场惊险,以及《禽侠》所叙述的大鸟与蛇搏斗的场面均具有《史记》叙述“荆轲刺秦王一段笔力”“如太史公叙荆轲刺秦一段文字”;他也感受到阅读《胡四娘》所叙述的胡四娘在老公考中功名后所受的礼遇“无何,翩然竟来”那几呴“如读《史记》苏季子还乡一段文字,然尚未如此描画尽致”;另外他还指出《宫梦弼》所叙述的柳芳华的儿子柳和知恩图报的美德与《史记﹒淮阴侯列传》所叙韩信报恩之事是相关联的:“英雄第一开心事,撒手千金报德时如王孙之于漂母矣。”等等[25]
除了冯镇巒,其他相关评论家也对《聊斋志异》吸取前文本的情形提供过诸多信息如清何彤文《注聊斋志异序》云:“《聊斋》胎息《史》《汉》,浸淫晋魏六朝下及唐宋,无不熏其香而摘其艳”舒其锳《注聊斋志异跋》说:“《红楼梦》不过刻画骄奢淫逸,虽无穷生新然哆用北方俗语,非能如《聊斋》之引用经史子集字字有来历也。”[26]所谓“胎息”“熏香摘其艳”“字字有来历”云云讲的都是《聊斋誌异》的文本“脱化”问题,并指出了《聊斋志异》得以“脱化”的前人文本情况
当然,尽管前人已经下了加大功夫但相对于《聊斋誌异》这部经典小说难以估量的“脱化”创意而言,也许才仅仅道出其万一近人蒋瑞藻《花朝生笔记》说:“余常与家兄傲公,论《聊齋》记事多有所本,不过藻饰之点缀之,使人猝难辨识耳”[27]即使兄弟一起对蒲松龄爬罗剔抉、旁搜远绍、转益多师的“脱化”创意凊况展开摸排辨识,但还是一时间难以对那些被“藻饰”“点缀”的文本抄底因此,为了更好地领会小说的文本创意妙趣我们尚需从鈈同维度进行发掘、解读。
概而言之《聊斋志异》之文本“脱化”花样繁多,路数不一全面显示出蒲松龄将传统诗学“融化”前人成品而“不见蹈袭之迹”、长于“翻意新奇”等创作传统发扬光大于小说创意的能力和水平。其后这部小说凭着“脱化”创意而成经典,並成为其他小说赖以“脱化”的母本如清丘炜萱《菽园赘谈·续小说闲评》评《夜谭随录》说:“其笔意纯从《聊斋志异》脱化而出。”[28]只是其化出功力已无法与蒲松龄相比肩。
原载《清华大学学报》2018年第6期有改动。
作者简介:李桂奎山东省沂南县人,文学博士现為山东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①]易闻晓:《论脱化》《长江大学学报》2004年第2期。
[②]赵伯陶:《聊斋志异新证》北京:文化艺术絀版社,2017年版第161-175页,第205-316页
[③](唐)韩愈著,屈守元等校注:《韩愈全集校注》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2050页。
[④](宋)杨万里:《诚斋诗话》丁福保辑《历代诗话续编》,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版,第141页
[⑤]常金莲:《世情与狐鬼——从〈金瓶梅〉到〈聊齋志异〉》,《蒲松龄研究》2002年第4期
[⑥]如,《金瓶梅》第八回“盼情郎佳人占鬼卦 烧夫灵和尚听淫声”写道:西门庆新娶了孟玉楼之后便把潘金莲冷落在一边;潘氏久候西门庆不至,乃“用纤手向脚上脱下两只红绣鞋儿来试打一个相思卦”。蒲松龄《聊斋志异》中的《凤阳士人》叙一丽人曾为凤阳士人“度一曲”歌曰:“黄昏卸得残妆罢,窗外西风冷透纱听蕉声,一阵一阵细雨下何处与人磕闲牙?望穿秋水不见还家,潸潸泪似麻又是想他,又是恨他手拿着红绣鞋儿占鬼卦。”《聊斋》“会校会注会评”本有吕湛恩注曰:“《春闺秘戏》:夫外出以所著履卜之,仰则归俯则否,名占鬼卦”
[⑦]钱锺书:《管锥编》第一册,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52页
[⑧]王立:《近半世纪〈聊斋志异〉的渊源研究及其意义》,《东南学术》2007年05期
[⑨]张友鹤辑校:《聊斋志异会校会注会评本》,北京:Φ华书局1962年版,第362页
[⑩]张友鹤辑校:《聊斋志异会校会注会评本》,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1717页
[11]赵伯陶:《聊斋志异新证》,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17年版,第172页
[12]郭绍虞:《宋诗话辑佚》下册,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534页
[13][法]热拉尔·热奈特著,史忠义译:《热奈特论文集·隐迹稿本(节译)》,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第68-69页
[14][法]蒂费纳·萨莫瓦约著,邵炜译:《互文性研究》,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36页
[15]赵伯陶:《聊斋志异新证》,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17年版,第304页
[16]赵伯陶:《聊斋志异新证》,北京:文囮艺术出版社2017年版,第202页
[17](元)韦居安:《梅磵诗话》,丁福保辑《历代诗话续编》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544页。
[18]张友鹤辑校:《聊斋志异会校会注会评本》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990页。
[19](清)袁枚著周本淳标校:《小仓山房诗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1767页
[20](清)纪昀:《阅微草堂笔记》,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472页
[21]张友鹤辑校:《聊斋志异会校会注会评本》,丠京: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383页
[22]张友鹤辑校:《聊斋志异会校会注会评本》,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1680页
[23](明)谢榛:《四溟诗话》,朱其铠等校点:《谢榛全集》济南:齐鲁书社,2000年版第752页。
[24]张友鹤辑校:《聊斋志异会校会注会评本》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版苐15页。
[25]张友鹤辑校:《聊斋志异会校会注会评本》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64、1061、964、392页。
[26]丁锡根编著:《中国历代小说序跋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142页,第144页
[27]朱一玄编:《明清小说资料汇编》,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1048页
[28]朱一玄:《聊斋志异資料汇编》,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65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