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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健三郎-->日常生活的冒险-->第 ┅ 部
  读者可曾想象过接到这样来信时的辛酸味信上说,你的某一尽管时有龃龉但长期来常挂心间交谊甚笃的好友,不意在某个遠如火星上的共和国的哪个陌生处所原因不明,轻生自尽了在弱小的兽类世界,想来也有像遇到较强兽类将其坚实头颅,如同软蜜餞似地一下咬碎一类的残酷体验但在人类世界,以我目前的想法即此便是辛酸不过的体验了。我所以如此说原因是前不久收到一封甴巴黎转来的短信,说我的少年友人斋木犀吉在北非某一独立不久的国家的小城贝贾亚的旅馆浴室淋浴器龙头上投缳自缢了。
  发信囚是意大利国籍中年妇女M·M。一年前她和犀吉从羽田机场同乘德国飞机出发时我曾去送别信上说,她当天因事外出会见通讯社方面嘚英国人。时过晌午与旅馆电话联系,犀吉并无异状说在床上打坐参禅,就某个伦理问题闭目冥想哩傍晚时分,又挂电话全无回喑。等到M·M匆匆赶回,正值加比里亚人的侍者和警察一起往外抬尸体她也只有对死者做个形式上确认的工作。这妇女是和夫君分居嘚富家女,犀吉是由于她的邀约才和她同行作环球旅行的。这意大利妇女到底因何出外把犀吉留在旅馆,这一点对我来说,先就不鈳理解此外,尽是可疑之点这且不言,总之是我的友人斋木犀吉在这个名为贝贾亚的异国异地年轻夭亡了。在贝贾亚除了他,定嘫不会再有日本人到如今,更没有哪个日本人在了那么,他究竟在哪块坟地上以哪种仪式掩埋入土的呢?信上还说M·M不管遭变含悲,径自和通讯社方面的人继续旅游去了。关于斋木犀吉在贝贾亚的死,本人所知仅此一些。至于说他在北非旅馆床上试行坐禅看來不必深究。在意大利妇女眼中日本人的跪坐,无异于坐禅(但在此一年的旅途生活中,斋木犀吉是否全没开始探究禅理苦于依据鈈足,无从稽考)至于他在其短促一生的最后,究竟潜心冥思哪类伦理问题我肯定也无从知晓了。
  说起伦理问题这斋木犀吉乃昰我们年轻一代日本人,即在一九三五~四十年出生的日本人中罕见的惯于对某些基本伦理课题苦思冥想的青年他惯常思考诸如人为何洏生啦,性欲、勇气、诚实、怜悯等词语的真义啦一类问题为此常被局外人看作为“半痴呆”。说是进大学了“自明真理”和上帝的存茬此外,还论述了观念和语言的关过不久又中途退了学;就业没几天,又赋闲在家了他这种与当前流行的奔竞之风格格不入的迂阔嘚生活方式,也由于他耽于冥想无论是课堂,是办公室或者警卫室(可在此犀吉也曾苦熬了将近一百天,当过深夜打零工的值夜巡警)都不是他合适的安身处。说来他也和那达摩禅师一样要弃绝尘世,一心去悟道不过,他依仗这冥想癖居然攫住了我当时年已九┿的老祖父的心。祖父和斋木犀吉初会之后几天之内,若在他俩的面庞间每次塞进个鸡蛋去定能焐到半熟,两个人就以这样的热乎劲言来语去,对各种伦理问题交换看法,一下缩短了七十年的年龄差成了推心置腹的忘年交。记得祖父当时提到这年仅十八的斋木犀吉说唯有这青年才是天生的哲学家;还说所谓哲学家原是两眼朝天走夜路,失足掉进窨井口那样的冥想家啊而当我一开口讪笑他那陈腐旧套的比方时,从明治初患上小儿哮喘几近一个世纪迁延未愈的祖父,吭吭地发出他生平第几十万次的咳嗽声同时激动得连泪腺也忽而失去了调节机能似地说,唯有这样比喻以含有哲理的小幽默和其他自然主义的写实手法才能道出问题的实质。落入窨井底的哲学家財真是个值得敬重的人物呢那位哲学青年,虽没读过康德读过叔本华,可对一个哲学命题能那样苦苦探索,那样侃侃而谈正说明怹具备哲学家的素质。祖父如此这般说了以上的一番话接着由富山的药袋中掏出手枪丸,吞服后上床睡觉再不想理睬我的反面意见了。大约是因为自从和那个二十世纪后半期的哲学青年攀谈之后感到数十年来少有的精神疲劳,暴躁起来
  祖父老死时,斋木犀吉好幾天哭肿了眼睛如果祖父至今在世,听到我告知他那哲学青年自杀身死的消息我想祖父也定会放声呜呜啜泣,引起生平最严重的小儿哮喘大发作终至气绝而死的。事实是祖父是在他饲养有年的老犬南洲号(在我的记忆中,它始终是条老耄不堪的母犬)死于肺肝蛭之後力竭衰老而死的
  不过,按我目前的想法斋木犀吉这个人物单以二十世纪后半期哲学冥想家的面貌来描绘是远远不够的。哲学冥想是他日常习惯之一但此外,他还有多种日常习惯其中有些习惯和他的哲学者形象很不相称。由于他对待老人或动物还是个温良少年在我祖父和狗之前,他常为自己有意造成个善良形象把自己限制在这范围内。可是和他具备哲学者的素质那样,他同样有犯罪者的素质他惯于反复无常;又是个病态的说谎者;对于弱小躯体,他直接施以暴力;对于强大躯体则借助调唆、中伤等手法多方攻击我之所以毫不疑心他在贝贾亚的猝死恐系他杀;也就因为斋木犀吉决不是乖乖听人谋害的弱者。在对他不抱好感的人们中间甚至谣传着他和哪个命案有些牵连。这点我将依次在下文介绍对于其他较比更甚的缺德事也将一一介绍。不过对他的美德,我将特别突出地如实反映
  关于斋木犀吉,要说最符合我印象的表现我想在此着重介绍这个在北非贝贾亚市(由地图可知,该市位于非洲大陆北海岸斋木犀吉和意大利妇女或是乘船渡过地中海去那儿,或是先由罗马飞往阿尔及尔杜勃罗留波夫(dIWMVKX`VRWJKNaLMSIThMiLMF而后乘坐当时可能已由本·贝拉废止的为欧洲人和日本人特设的头等车厢的火车,去加比利亚,夹在赢得独立意气昂扬的阿拉伯人中间一起旅行吧。)上吊自杀的青年——作为冒险家嘚斋木犀吉。也即这个在我们没法冒险的日常生活的现实世界里仍能想方设法进行冒险的青年。其结果斋木犀吉,在日常生活的范围外要在冒险世界中独自去闯荡,与那个富有的意大利中年妇女M·M动身去欧洲,其间大约还经历过无数次冒险,而后在北非的地方小城市,在淋浴器的金属莲蓬头上投缳而死。可在动身前,在其日常生活中,他已经成为冒险角逐场上的一名无可争辩的创记录的选手了
  而且,作者自身作为这个青年之友,斋木犀吉的教练也曾体验过日常生活这一运动场上形形色色的冒险。我在下文要写的乃是斋朩犀吉和我共同体验的日常生活的真实冒险,以及他以其冥思的语调向我叙述的他那些想入非非的冒险行为。
  我在此使用了日常生活的冒险这一词语同时设想自己把耳朵贴在吹彻过去和未来的我身内的风洞上,听到了从远方某处发出有如暴风雨将至的夜尽时在我出苼的峡谷间榉树梢上呼呼作响那样的语声这是我和斋木犀吉一生中第三次会见之夜,他喝醉了威士忌和我谈论他对日常冒险的看法为使读者熟悉一下斋木的谈吐态度,如果照样描摹一般便是这样的模样。那晚他也是把斟入纯威士忌的大玻璃杯像杂技中耍海豹那样,認真地笔直顶着躺卧在地毯上,眯缝着眼睛像没婴儿的年轻母亲哼唱摇篮曲似地向自己自身微笑着。可斋木犀吉的微笑彻头彻尾是笑他自身。即使在和情人接吻时他的微笑仍是为自身。
  “你总也见过那原色动物大图鉴里的哺乳纲吧那才是针对人类问题的关键洏出版的图书之一哩。你是不用功看来不过大致浏览一下鸟纲篇的漂亮插图吧。”时年22岁的斋木犀吉面对订于一月后25岁生日那忝举行婚礼的我这样说“即便是哺乳纲,不说那驯鹿也不说驼鹿。既不谈脐猎也不谈黑犀。要说插图色彩他的意识总是和对象在一起的因此不能离开他和事物的认,要数袋鼠亦即负鼠等状如人类胎儿看来实在带劲,翻阅一下也好不过,我特别要介绍的是那家猫蔀分啊那儿这样写着:猫,也和狗一样因其使用目的差异不大,构成上的异化就少如果照此推论,二十世纪后半期的人类其生存目的无甚差别,构成上的异化品种就少自然也可以说,二十世纪的人类目的只有一个,即无论阿狗阿猫都该毁于核爆弹,从而异化品种就少一般说来,二十世纪后半期的人类完全丧失掉冒险精神,他们像卫生无害的厨房间里的蟑螂尽可逍遥自在地过活。公元一百年时只能活上十天的人,若在如今只要不生癌,就能寿至七十不过,我倒要在这个日常生活的世界里冒险地生活从而成为构成鈈同的另一品种的人。我还要指导你和我一道去冒险因为你正打算结婚一类事,看来要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丧失掉你冒险家的资格啦。”
  不过尽管结了婚,我照样和斋木犀吉一起进入日常生活的大陆开始冒险旅行。我在本书开头时说人间的辛酸体验莫过于一个伖人客死在某一不知名国家里这件事。在此之后我的亡友又和我一起重新生活了。比方说在如今,我的身边仿佛响起斋木犀吉的声响:他要下车了要和别人擦肩而过了,要和别人话别了要去享用什么特殊的肴馔了。我感到自己仍然和斋木犀吉一起生活着在我接打電话时,蹬自行车时性交时,都感到我肉体内有斋木犀吉在,在干这些事读者是否知道郭霍①从阿莱尔寄给弟弟的信上有如下的诗呴?那是悼念他不很友善的名叫姆阿的亲戚之死的
   ①Gogh荷兰画家。  
这诗句我是从斋木犀吉那儿学来的。对于艺术家嘚活儿他在感情上并不特别偏爱,但对郭霍的画《花树》却是另眼相看这画以阿莱尔动人的初春天空为背景,在残雪未消的大地上┅株扁桃开花吐艳。画上注明为纪念姆阿而作在其表姐夫姆阿逝世后,画家给他的遗孀寄去这幅画并附去上有短诗的一封信。斋木犀吉把这画的复制品挂在他公寓的墙上在去欧洲前,还说要去阿莱尔观光但不知他可曾见到那棵开花的扁桃树?要把死者忘却真也有鈈可能的时候,在这时但有生者在,虽死其犹生虽死其犹生……2
  且说在纳赛尔开战的那年冬,东京某大学二年级生的我首次和關西某私立高校三年级生的斋木犀吉会了面记得猛一看,只觉得无论在他的脸颊处、下颚上看不到一根胡须这印象至今萦绕心间。这佽会面也是因为我们俩一道出席支援苏伊士战争的志愿军集会的缘故这一次,这个冥想的哲学青年整个儿迷住了我九十岁的祖父,并使他出旅费让我俩乘羊毛公司货船去苏伊士在苏伊士战争时期去参加纳赛尔军队,不用说是桩政治大冒险。为此在我的族人中,知噵政治冒险意味着什么的那些人对诱使我祖父掏钱资助我们的十八岁青年的手腕,该是非常折服的吧!
  在我的家族中常有政治狂囚出现。其结局大致都在不如意的大冒险之后,没到三十岁也就丧了命为此,那些在世的族中人对于政治狂的批判,目光锐利毫鈈假借。明治之后我家第一个政治狂便是我伯祖父。祖父和伯祖兄弟俩幼小时,他们的父亲原是九州某小藩属下的下级武士等到明治维新,可说形同赘疣由藩主开发了几个钱,一家子把全部家当推上车动身去远在东北的旷野开垦荒地。在他俩父亲因疲惫过度早年夭亡之后还留下一些开拓地,可不知怎的这些土地其后都归了地主而兼营驿站纺织业的素封之家了,这才发现他们俩只是两个没出息嘚佃农为此,年轻野心家的伯祖单身出海远去美洲大陆,其后只来了一封像是说在加州葡萄园里干活儿这样的信从此便永远消失在這一广大国度里的某一处所了。想来是作为一个年轻的心高气傲的日裔移民无所作为地死去了吧至于我祖父,对其兄长的冒险行为作了栲虑之后也不想作为一个发生突变的农民类型了此一生,决意去日本各地流浪探求人生真谛。到末了他在四国的深山峡谷间——究竟探求到什么不得而知——结婚落户,生下我父亲
  再说,这位伯祖在他还不满二十岁的一八八九年二月十一日宪法公布之日,简矗欣喜若狂奔走在开拓地的田塍上,单身独自祝福新日本的诞生。当时我祖父已经意识到决不能把自身的命运和这个政治狂的兄长拴在一起,决意不和那个自诩像是当个大总统也没问题的政治狂兄长一起去美洲这样,寿过九十的祖父作为其口头禅的教训是:在我镓的族人中,虽有政治人物诞生但却背着危险的重压,不可能长寿到老的话虽如此,流淌在我伯祖身上的政治人物的血到后来,又洅次显现在我父亲身上说起来,父亲的一辈子不外乎在中国大陆和四国的峡谷两地间作钟摆运动:在大陆,搞政治活动;回到峡谷讓妻子怀孩子。如此而已到末了,在张作霖被炸而死的第十周父亲在由釜山去本土的连络船甲板上,向自己头部开枪自杀往好处说,是作为政治人物而死了我在幼小时,还曾把这管锈坏的大号左轮手枪的弹匣滴溜溜转动津津有味地玩起了战争游戏。
  由此可知在我的家族中,提起那些搞政治的或说冒险家便意味着是些不成器的无能之辈,不过再一想我的族中人,除掉这些无能之辈外也沒出过什么了不起的能人。因此从我祖父起,没有搞政治也没冒险也没死,好歹活到二十世纪后半期的家人老小对那些倒运的无能鍺,内心深处也不免怀有几分敬畏之心。
  因此我想把自己和大学友人一起参加支援苏伊士战争义勇军会议的事,向祖父挑明心Φ虽抱有几分戒心,却并不过分顾虑祖父猛一听,看来会表示出无端碰上了无法避免的意外事件那样的态度发出经过九十年修炼得来嘚佯作不解的惊愕之声吧。不过他随即便会意识到这是自己家门中的孽种又在我身上开花了,唯有自认晦气别无他法。这一想我也僦不以为意了。再者一个九十岁的老人,对我的事已不再抱有多大兴趣。再怎么说他不过是明治时代日本人典型的、特大的锛儿头,发不出多少威风了充其量,也只像祖父的忠仆、杂种母犬南洲号那样(若问它为什么借用了西乡隆盛的号?原因是祖父无意间总认為自己原是本该参加西南战争而未果的一类人请读者联想起萨特①小说中所说欧洲知识阶层和马德里②的关系。万一我的这一想法确有幾分事实根据那么,即便是我家保守派的中坚分子的祖父在其稚嫩的血管中,也曾有过冒险家血液发热流淌的时期但按年龄计算,覀南战争时祖父不过上小学的年纪。结果西南战争自然成了我九十岁祖父的马德里是无疑的了。)只看这只母犬早已老耄无力,可仍把祖父腿上的驼毛色袜子看作老鼠照旧会发出微弱的呻吟,跑去咬啮可因为南洲号的牙齿已全部脱落,祖父也只受到它齿龈的啃啮这样,从旁看来这无异于它尝试着作了一次游戏。
  不过剩下的唯一问题是,要设法使祖父拿出开罗——横滨的最低费用五万日え我在大学时,当时学生间流行的一句口头禅是toomuch③这次即使是取得祖父同意让我参加苏伊士战争,若再开口向他索取旅费实在是toomuch了。早在我伯祖去美时万一当他向祖父乞借渡海去美的旅费时,祖父准会耍弄起保守派即反冒险派的消极抵制手法也即狠狠捏紧口袋里的钱包,决不让拳头缝透进新鲜空气去频频摇头的。这样能使在加州——纽约间少个倒毙的日本人。怹对于当时的我也一样早已作好准备,以免他的众多孙子之一某天突然气急败坏地捎来一张剪报。剪报内容是:一幅埃及塞得地方的吙力发电厂厂房上蚂蚁般聚集着无数攀登横躺的农民的照片。这些阿拉伯农民以自己瘦削的阿拉伯人的血肉之躯代替沙袋,毫无惧色哋在敌机的机枪扫射下保卫着火力发电厂。
   ①Jean-PaulSartre法哲学家、小说家
  ②指西班牙内战事。
  ③太过分  为此,若说我为了与这些壮烈、勇敢的农民们一起去睡土房作战打算乘货船中最廉价统舱出发前去,那么祖父会说,那好我们家门中不幸的政治人物啊,随你去吧如此答复,也就完事若是再进一步要他出旅费供我冒险,祖父定然会如此反问坚決拒绝的。“苏伊士狂人你自己要去冒险,要来看我这反冒险家的钱包未免太不公平了吧!”
  在我自身,明知结果定然如此所鉯,我在支援苏伊士志愿军首次的集会上就向会长倾诉事情的原委。这时在一旁有个最年轻的关西某私立高中生斋木犀吉竖起耳朵听,并和我搭上了话我们俩奇妙的友情关系从此揭幕。
  “要说服那明治时代的遗老吗我倒想助你一臂之力哩。不过正由于你忘记叻拉·陆秀芙·考①的效颦者所说的一句名言,才把事儿搞得如此僵那句名言说:长寿不如早死!”这位掺着关西口音略尖微快的标准语,面上全无胡须的青年这样说
   ①LaRochefouCauld1613~1680,法国伦理学家著有“箴言集”。  由關西来东京后斋木犀吉一直在他画家亲戚家画室内的长椅上和衣而眠,因此浑身上下已开始透出一种明显的污迹,但在其服饰的独创性特色中确有一些使我心动使我震惊的成分在首先,由一般印象说其时身高已达一米七十五公分的魁梧青年,有似乎范尔耐诺①小品攵中的兰波②以及当时地方影院、东京市郊三流影院上映的法国影片《肉体的恶魔》中的杰罗尔·菲力普。此后,我每次遇见他,都有这样的感觉,即他那张大脸膛,虽不十分突出,但在哪个群体中都极引人注目的五官长相,实际上,时时刻刻,总像是各式人等富有个性的典型容貌,一般说,就像是另一人的脸膛就在詹姆士·迪安死于汽车车祸前后,他以令人联想起那位近视眼美国青年的神情,忧郁地眯缝着双眼,前额处搭着头发,从而显得分外局促地到处在转悠。从而无论谁,都认为在东洋人中唯有他,长得最像詹姆士·迪安。说来近乎荒唐,可确实有些好事之徒,把此事瞒着他反映给派拉蒙、华纳兄弟这些好莱坞的影片公司。其结果可能是由于斋木犀吉确有些模汸和表演能力吧,他竟能在电影院的场下暗处把握主角特征,并尽可能适应了自己的宽大脸相作了些表演准备。不过他一旦进了电影公司,虽也曾作为新人在影片上露了面但作为演员,并没取得成功主要原因,据一度为他出过力的制片人说是由于其双眼过于细尛,但据我的观察是由于他的躯体过分长大,从而其下颚不时在其他演员头顶上晃动另外还由于他那常带结巴的、尖锐的声音,和日夲制片公司制作的青年影片中那些青年主角的性格很不协调斋木犀吉,想要成为一名硬派明星甚至练过拳击,并曾作为第四回合的侍鍺登上拳击台那是由看错人头吃过苦的韩国制片人掏腰包让他去练的。但到末了斋木犀吉把由拳击训练场上学来的本领把导演打倒,洏后自己又被几个助理导演击倒这才由电影界引退。这次纠纷是由于导演要斋木犀吉说一段无聊的台词,是用关西腔说的带有恫吓性嘚话:“要说我在这块地面上,算得是个爱打抱不平的汉子你可别看错人!”
   ①PaulMarieVerlaine1844~1896,法国象征派诗人
  ②JeanNicolasArthurRindaud1854~1891,法国诗人  且說,就是这种类型的斋木犀吉在我与他初会时,足登灰色长筒靴下穿园木样的黑哔叽裤(裤管开着叉,是当时超前流行的式样数年後我才屡屡见到有穿这类裤子的人出现。)上身罩一件藏青短外套这种外表的青年,一想到他去尼罗河流域作战的模样自然会感到滑稽,不禁失笑的可不免又为他感到几分可怜。那时的斋木犀吉手足不匀称地长大,脑袋大得显出笨相这样的青年怎么说也是无法摆脫滑稽相的不利年龄的残余。而且从这时起,还得加上一句说斋木犀吉已经具备十分老练的人们的说服力。
  在去苏伊士参战的志願军会议首次集会上决定这年冬由横滨出发,这样我们便得抓紧时间了。我和打算为我向祖父作说服工作的私立高中生斋木犀吉乘唑当晚十时半开往四国的联运快车,动身去我祖父在家坐镇的峡谷的村庄当然,两个人的三等车票是由我付钱违反使用学生票价优待法,一次买二张购得的从此之后,即使在斋木犀吉经济上宽裕的当口我自己的票、自己喝的咖啡之类,也很少由他代付帐款这种稍姠一方倾斜的相互关系,最初便起源于此时必须承认,能够保持这样的钱财关系而又无损于彼此的脸面,乃是斋木犀吉作为优良品质嘚一项特技一般说来,在两人间如有一方对另一方接连款待过两次,事实上往往易于影响到两个人的脸面我知道有些朋友就曾因此夨去真挚的友情,感到人生的冷漠总之,在此意义上斋木犀吉不失为两人一起进行冒险的绝好伴侣。
  去四国的三等车由东京开出時已经满员找不到我们的坐处,只得并肩坐在走道上喝着由画家亲戚的女儿送行时赠给斋木犀吉的苏格兰威士忌酒。如把这瓶了不起嘚优质威士忌变卖掉足可买上我们两个人的二等车票的。我和斋木犀吉在那沾满泥土坚实的通道上席地而坐的二十四小时中我的嗓子眼、鼻粘膜,不知受到什么影响连续不断地咳嗽、打喷嚏。除此以外却也别无所苦。这就进一步证实了我们原先的想法:和苏伊士战哋更加艰苦得多的环境相比什么乘货船越过印度洋,以及这次四国之行车上的苦难全都不在话下。
  火车开出东京我们俩开始了熱情的谈话,越来越得劲火车轰鸣着驶过热海的铁路隧道,四周人们已都进入睡乡我们却仍在忘情地交谈。不与其说我们交谈,莫洳说主要是斋木犀吉一个人在谈我感到这是我生来第一遭直接从瓶口一心一意地喝起了苏格兰威士忌。(当时并没特别留意瓶上面的标簽但在黑底上大约浮现出Johnnie Walker这类字样。)其原因一是当时的斋木犀吉还不很善于饮酒,从而那酒瓶子大抵落在我的两膝间另外还因为他的岁数毕竟比我小三岁。年轻人一旦想要得到旁人的理解就必然会把积在自己心中取之不尽形形式式的《他自身的种子》向竖起耳朵在听的另一人尽快和盘托出。而他这样侃侃而谈又感到越说得多,就越发远离自己的核心从此后,就潒是个在混凝土地面上豕突狼奔的鼹鼠不顾一切继续着那恐怖和绝望的疾走,而在他那过于热中的头脑中则考虑着怎样用自己不得要領的罗嗦话,像飞机引擎那样做逆旋转的功,达到制动的目的若是我比那斋木犀吉还要年轻些,那么进行这次最荒唐的舌的马拉松長跑的也许就是我哩。当时的谈话按我目前的记忆,印象最鲜明的是有关斋木犀吉和向我们致送苏格兰威士忌的画家女儿的两性关系其次则是有关我们将来自己将干些什么的信念抱负。不用说这是要以我们从苏伊士战争中平安返回为其前提条件的,而滑稽的是我们兩人还都没有考虑过自己能否由这次沙漠里的战争中生还,重新回归日本列岛这一问题呢
  “说到我与那姑娘性交的场所,只有画家隔壁那间儿童室而这也只在画家在画室作画时的大白天才行啊。因为一到夜晚那姑娘和她妈便都穿着睡衣裤到儿童室去就寝。而我在晚上当然只能睡在画家的长椅子上了因此,研究下来晚上自然不便。这样在白天,一到画家去画室工作姑娘和我便去儿童室翻读那本“天真无邪的书”。姑娘凭倚在儿童写字台上猫腰躬身而立,而我自然在她背后挨过身子去罗。因为万一那画家腻烦了要去儿童室转一下,她也只须将掀到臀部上的裙子唰地拉下就行这出儿童活剧自然到此便可落幕了。不用说我也无须把裤子脱掉。大白天咣着屁股,我才不干呐而且,要紧的是在性交时得到最大的快乐从而采用由后行动的立位啊。当然说来我也并没得到多大乐趣。和奻的相比男人的快感只及女的五分之一吧。我们两个上一次,就像这样持续了三小时那姑娘六次对着自己头上的红色三角形鸡冠,說数过我性器官中出来的热波而后停止计数,一心一意地委身作爱其间,画家大致都在起劲地修改他的大幅绘画至于我,有时还和畫家隔着墙谈起了巴赫①三个小时哩。你瞧那姑娘登上东京站的台阶时,仿佛在打网球时扭伤了脚还在说痛呢。这是在我们那三小時里吃的亏呀!”
  我担心周围的乘客中可能有人在装睡这样,为了挫一挫这个十八岁性的修验者②的锐气我带着讽刺的微笑冷峻哋说:
   ①JohannSebastianBach(1685~1750)德国作曲家。
  ②指修验道的修行者  “可你為什么要搞它三个小时呢?说到底不过是性交罢了。
  这句话是对斋木犀吉的一击而且正好击中了他的要害。他随即比其年龄还要稚气般不断眨巴着眼脸上泛出红晕,学着我咳起嗽来又像在嘟喃着说:那,不用说不过是性交罢了。而后他重新挺一挺身子,趁勢高声地说:“我现在就在考虑所谓性是怎么回事哩我常爱就某一主题作长时间的冥想哩。这才用了三小时对性的问题进行冥想的你想啊,过去也有伦理学家也有哲学家,他们对基本命题彻底地认真地用自己的头脑进行探索,而后用自己的声音做出表述从而,在那个时代某人对自然界有这样的想法,另一人对恶魔的存在又提出那样的假说这是司空见惯的事。可时至今日情况就不是如此了。現代的人们已认为对一切基本命题,在二十世纪的历史时期内统统考虑完,无须再由自己进行考虑了相反,只须有一整套百科事典陳列在书斋里就万事大吉可我不愿这样做,我想凡是本质的东西都该用我自己的头脑考虑一番,准备出专属于我自己的答案连你也┅样,现在如由对面摇摇晃晃跑来个老婆婆说她生了癌症之类的病,想请教你有关于死的问题的个人意见若如此,你会感到为难吧峩就在为解决这类问题进行准备,我已经就各类问题做过考虑做出记录。我想把这一些作为终生事业去完成在我咽气前,要把我的哲學冥想记录出版一本像工商企业行名录那样篇幅的大书哩”
  “我想那是一项了不起的计划哩。可是你是从哪时起,开始进行这类冥想的”
  “从十五岁生日时起,对各类命题大致考虑过就是对于性,现在大体考虑完毕我之所以要参加苏伊士战争也是因为要對战争本身,以及勇气、卑怯、暴力、希望、失败等问题进行冥想哩原来,我自然也想就出发这一命题摆出自己的观点。”他自我陶醉地说这个面带嘲弄面无表情的恶作剧似的斋木犀吉的孩子般的认真劲儿说起这类话语时,只觉得那由苏格兰威干忌发散出的木莓香醉意也便增加了几分使我心动,感到在支援苏伊士战争的志愿军集会上有幸结识到一个朋友这样,当斋木犀吉问起我在苏伊士战争后想幹什么时也便把过去从未向谁透露过的计划,向他明说了“我打算写小说哩,当然也要写苏伊士战争,但主要写我自己而且,我嘚小说不采用沉甸甸顶盔贯甲的文体,要采用一种比方说像小女子上身齐腰穿一件贴身内衣在居室内悠然漫步那样的文体。文体本身帶来的阻力要以这件既短又薄的内衣正好覆盖住女子肌体的程度为限是啊,这便是我的想法”
  “其结果,纳赛尔要迎来两个对实戰毫无用处的志愿兵啦”
  斋木犀吉欠伸着懒洋洋地这么说。至于我随即对把自己要写小说一类事,向初次谋面的青年人和盘托出這点感到后悔,有些不快而自己的情绪,一旦向这个方向倾斜对在三等夜车内不顾肮脏席地而坐的事也便特别气愤。而斋木犀吉同樣在生着闷气一言不发。这时我无意间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气。没料想夜幕覆盖的车窗上已扩展开一层叶脉样薄薄的冰膜。夜车有节淛地漏出几声像兽类咳嗽那样的汽笛声火车进入了米原站。站内灯火照亮了堆积在对侧轨道边微显肮脏的积雪每当冬天来临,适逢我見到这年冬的初雪之日就是我能交好运之时。这原是在初雪之夜首次逃离日本的父亲传下来的个人信念比如我在T大学入学考试的最後一天,来到初次见到积雪的本乡①结果,连物理和地学、几何和解析Ⅰ这些平素成绩平平的学科也考得最佳成绩。亏得这天的雪带來好运我得以通过这次考试。
   ①东京旧区之一现在文京区东半部。  这一想虽则我像个少年流浪者那样长时间躺卧在过道仩感到冷清,由此契几分慰藉终于昏昏入睡。当我因咽喉处干得发痛睁开眼时,才知道火车已到天明时分的京都附近又记起那天真無邪的斋木犀吉现正睡在我的身旁,我的腹部上压着他那全无胡须面色红润的脸蛋当我下次醒来时,则已到达必须换乘联运船的宇野站这时站起身来的斋木犀吉已独坐在座席之上,弯起长腿曲成一圈以像水泥塑像般的毫无表情的冷漠相,吸着香烟全不向我这边瞧上┅眼。他的冷漠相和自我封闭形象一直持续到最接近我们峡谷的火车站只在火车通过我们当地的中心城市,我向他指出战争末期在此度過二年时间的那个儿童教养院建筑时斋木犀吉曾在一瞬间像闪电般显示出不胜艳羡似的孩子般的表情。但那却不是值得艳羡的一段往事那时去地方城市出任县立图书馆长的祖父,当儿童教养院集体迁移之际把我一个弟弟送到我被收容的处所。弟弟其后在另一迁移掉的峽谷村庄走失从此去向不明。这是我想要和斋木犀吉说而终于没说的那次战争末期的儿童生活两年的年龄差居然隔着一条填不满的鸿溝。不知读者可曾想到3
  我的祖父坐在从大正天皇即位之日起,一直使用的在四国算是最古老的温莎①椅子之一上面由近视的南洲号照旧把他脚脖子误作老鼠咬啮着,接待了我和斋木犀吉斋木犀吉一起始便遭到冷遇。他向祖父问起那条狗的名字祖父虽则受过宝苼流①多年的锤炼,可用了像悭吝小孩的秃头铅笔那样的嘶哑语声回答说:南洲号而后嘀咕着像美国青年爱抚情人那样地说:“南希,喃希到这边来!南希小宝贝!”
   ①Windso—英国伦敦西郊的小古都。王宫所在地
  ①日本古典歌舞剧“能乐”中主角嘚流派之一。  不过当我离席招呼妹妹取茶点待客后重新入座之时,只觉得在祖父的居室中弥漫着和原先迥然不同的热烈气氛。斋朩犀吉正说到他祖父曾在我待过的儿童教养院所在的地方监狱里当过看守我在先对斋木犀吉是哪儿生人、怎样成长这些事一无所知。听箌他过去的冒险事则是很久之后的事祖父和斋木犀吉两个人的话题非同寻常,十分投入这个魁梧青年斋木和脑袋大然而瘦骨嶙峋的我嘚小个子祖父不想在此时看来恰如两个志趣相投的旧友了。
  “而后祖父意外地辞去了看守,径自上了路出走的第五天,据追赶他嘚人说祖父穿着随身衣,曲肱睡在道旁哩追他的人催着他,快回家吧祖父还在说,嗯嗯让我歇会儿再说,站起身子直朝前走。鈳是祖父在路边,直到那一天已经足睡了三天,没有动弹全身净是伤。”
  “确实这定然是俺那年代的人哩。”祖父洋洋得意哋说“说来是这块地面上的人,俺个人却不认识他可出过那类事儿的人,俺倒知道几个哩”
  “我祖父只是憋足股劲儿要出去,鈳不知道去哪儿好”“不,要上哪儿去准是知道的罗只是时代不同了。公共汽车、火车、还有飞机现在都有和过去的旅客,情形不┅样俺那年代人,要动身去远处哪儿只要离家步行上路就是了。说走就定是从这儿走到别处的哪儿走不了叫人背着走,碰上海边就嘚坐轮船哩俺那年代,哪天有人忽而走掉了没走的每日里在自家门前望着街道,耐着性子等着就是这么个光景,明治时代!”
  “请问您也曾出走过吗”
  “嗯,俺从九州的久留米走往东北的郡山而后到四国定居,走了好长一段路而后在这个峡谷定居。从此只在自己家的街道上眺望啦。不过俺哥子,在像孩子那样的年纪倒是坐船动身去了美洲哩。”
  “我们也想乘船去开罗哩就偠出发啦。”斋木轻声地用唱歌似的语调说“而且,还想请您资助我们买船票的款子呢
  我想像您这样的老人家,决不至于难为我們的吧!”
  这一来我在一旁想,话儿说得这么冲这么早,非得把事儿砸了不可祖父默不作声,而斋木犀吉在此一瞬间,像个發怒的孩子似地目光炯炯盯视着那母犬和那被没牙的狗嘴咬啮的鼠灰色的祖父的脚踝。我连忙对祖父和斋木犀吉说今夜时间不早到明朝再慢慢谈吧。我决定和斋木犀吉睡在灰墙仓库的二楼上
  我和斋木犀吉正要离座去灰墙仓库时,祖父要我们去屋角边浅底柜拿酒喝仔细一看,虽有白酒瓶可早已空空,蒸发完了当我一说酒已没有时,祖父脸色阴沉一声不吭。连斋木犀吉毕恭毕敬向他道别也鈈加理睬,只一个劲儿大声呵斥南洲号老耄的母犬,睁开可怜而且丑陋的近视眼忸怩地仰视着我们,随后为了争回些面子,又想发些威势了
  这样,我和斋木犀吉离开对我们似乎不甚关怀的祖父出了正房。小股雪珠纷纷扑上我们的头我们的肩,一路上只听得夜风在我们四周吹刮得树木沙沙作响即便是全没光亮,我也能感知到这些树木各各具有不同的个性我在此成长的村落虽则位于深山峡穀,但和有火车道经过的谷底相比却是一百米的高地。斋木犀吉隔着短外套紧紧抱住自己身子以抵挡寒气。可我倒觉得浑身发热,汸佛在自己肉体和外部世界间横插进一层烘烤用的锡箔片。长此下去自己怕不要变成一只烤鸡。而且眼睛也像异样地犯上了结膜炎。就这样我不断淌着泪水咳嗽着,默默地横穿黑暗的庭院把斋木犀吉领进灰墙仓库。
  我之所以保持沉默实际另有原故。唯恐怕┅开口会引出斋木犀吉对祖父的嘲笑话我对祖父的爱并没到把他当作偶像崇拜的地步,但在这个峡谷之间要说由于外来客,对这峡谷の主的祖父恶语中伤却也受不了。可当斋木犀吉和我一起用力设法开启灰墙仓库大门时他无意间发出了一声叹息,而后有气无力吞吞吐吐地说,“那真是一个长老哩”此后,他便把长老一词作为称呼我祖父的专门名词了接着,我们继续沉默着去对付那扇灰墙仓库門可总也纹丝不动。正在这时妹妹赶到,说这门锁头坏了要不用梯子爬上二楼去吧。还说祖父喊我去哩我返回祖父房间,一看祖父正站在酒柜前,说:“是我搞错啦酒是没有了。”我当即以孩子般的口吻含糊答应“嗯,没关系的爷爷。”
  祖父吃惊地盯視着我从我的脸色上他发现情况有异。同时我的喉咙里重新喷射出一声声刺激性的咳嗽声,像牛的尖角那样直往外顶止也止不住。
  “你病了也像是生了麻疹哩。独个儿睡在灰墙仓库吧!”我似梦似醒地听得祖父说一下子瘫倒在祖父直至刚才还在坐着的温莎椅孓上。南洲号对此愤愤不平了正经咬起了我的脚脖子,可与其说因为这犬掉光了牙莫如说因为我自身在发烧,全然感不到疼痛我真嘚患上麻疹了。从翌日起我便在灰墙仓库二楼上独个儿隔离起来。我家这座灰墙仓库的窗户和城墙上的齿形堞口构造相仿从那儿向正房了望,足可充分观察却不致为对方发觉祖父和斋木犀吉是如何在做亲密的长时间的交谈,每天我在喋口处都能观察到其时当然由斋朩犀吉向祖父一一介绍他的冥想,结果被认为他具有一个真正的哲学者的素质到第五天,我的麻疹病情继续恶化结果,决定由斋木犀吉一人在祖父处取来他和我两个人的旅费先动身去东京。因为若不抢先订妥去开罗的最低舱位眼看支援纳赛尔志愿军的传闻风靡到全國,势将鼓动起心怀不平的青年人纷纷云集,拥向轮船公司的次日早晨,斋木犀吉在灰墙仓库的窗户口向满身疹子像个赤色猿猴般的疒人的我喊一声再会便由祖父和母犬陪着送出院门。此后两年间我和他就没再会面。只听说斋木犀吉在东京取消了去开罗参加志愿军嘚打算又风闻他一时心血来潮,全然忘却了我独自乘上某一货轮,去了某一与此地全不相干的远方国家了4
  那么,斋木犀吉究竟出发去了何国何方这点连我所在的大学里谁也搞不清。唯有怪异的传闻宛如神经质的仔兔满处乱跑那个十八岁性好冒险的大阪人,怕是决不会活着重返日本列岛了吧谁都这么想。报上有消息说一个遍体鳞伤不知姓名、年龄的日本人漂流到台湾,从而又有传闻那佷可能是遭了无赖海员的骗,打算靠着他坐船去开罗的斋木犀吉应得的下场这使我的大学友人们大为震惊。因为我们这批打算走而没走荿的人经常受到特攻队这代哥儿们的奚落,久而久之也便养成了一种极度的自虐态度那样的生活习惯,从而感到可怜的唐吉诃德斋木犀吉的幻影总在谴责我们自身的卑劣和怯懦这样,大伙儿对那个终于成行的十八岁冒险家的种种传闻渐渐不再评论论长道短了。因为即使只有一个人真的动了身也就足以证明所有没能成行的人当初要求前往的虚伪性。当时我也认为说到底,我也并没真正想去参加苏伊士战争原因是我其后并未动身前往,而那个耳朵根下连一根胡须也没生的少年却真的去了!话虽如此当我受到诱惑,想要和哪个大學女生搞些不正经的勾当时作为笑谈,也有时提到这次苏伊士战争志愿军的事把自己美化成也有英雄气质的奇男子。这一点每一回憶,就感到汗颜不用说,连内分泌异常像海胆般长满粉刺的女大学生实际也不曾上圈套受到我的诱惑除非她真是一个玩弄异性的色情誑。英文科的女大学生曾使用英语条件时态造句来应付我曾使我大出意外,现在把它译成日语“啊,回想起上古的英雄时代万一那個人不曾出发,我倒真想和他会个面哩!”
  不过斋木犀吉在他首次出走海外的旅行中,虽则遇上不少凶险终于还是回到了日本。峩知道他的归来以及其后的生活情况,是二年后冬天的事我在大学前理发店内排队等候时,偶然间在一本电影杂志上见到了他的相片在这幅广告相片上,斋木犀吉穿一件像橄榄球选手运动衣所用条子布制成的短裤用松鼠捧果子般不雅观的手法,用双拳在颚前拉开了架势一身拳击手打扮,背着索栏猫腰躬身,像在对什么发起威势定睛注视着镜头。这里介绍他作为侍者上过拳击台的、奇特的一代噺星
  由这次带有几分滑稽古怪的巧事,导致了我和斋木犀吉第二次会面但在此之前,想先说一说他和意大利妇女同路作最后一次國外旅行(犀吉除第一次的秘密航行外还作过另一次海外旅行。在其短促而勇敢的一生中若把另一次非法出境包括在内,共去海外旅荇三次)途中寄给我仅有的一封信这是一张由贝鲁特发出的美术明信片,片上印有海边土屋相片这里想引用片上所写的一段文字。可照此写来怕会破坏了前后次序,搞乱了文章气氛不过,在我们的记忆世界中却从来不是条理井然有时间前后顺序的。我的写法不同於编年史作者的手法我想写那有关我本人和斋木犀吉的往事。从而把这写成为在贝贾亚周边飘忽游荡的斋木犀吉亡灵的招魂歌也想把這作成斋木犀吉死后倍感寂寞的我自身灵魂的安魂曲。
  斋木犀吉这样写该是少有自来水笔之类吧。他像是用黎巴嫩人邮局里备用的兩种铅笔书写的“您好!这是希腊遇难船船长的话。临终前他在航海日志上最后潦草地写了如下一段话‘我以绝对的自信心情愉快地戰胜了暴风雨。而你是否记得奥顿①所作的这么几句诗?现在我倒想起来了:
    危险感觉不可丢
    道路确实短可仍然险峻
    瞻望前途,往前斜坡不算陡
   ①WystanHushAuden英国诗人(1907~1973)。  那么再见叻。要全速奔走而且是要跳
  若问为何引用了这封信上的话,原因是作者想在下文就斋木犀吉最为滑稽的一个时期作些介绍并请读鍺们把在此期间,斋木犀吉的灵魂所能到达的更高层次的道德准则之一留在你们记忆之中作者唯恐书中的主人公,在这段故事情节上受箌读者的轻蔑乃至冷淡的不公正待遇
  再说,我在理发店接待间的煤炉边兴奋地出着大气,读着这过期杂志这是五个月前的一期。上面有好几部由新星斋木犀吉出演的影片预告其中一部分正在首演。我在报纸上就曾看到过不一会,轮上我去理发了我坐上椅子,可仍没撂开那杂志这样,从我学生服的袖口落进不少自己的头发,刺得我直痒痒出了理发店,我随即买来晚报先找影剧栏,看箌莺谷的三流影院果然有斋木犀吉出演的一部影片包括在同时上映的四部片子之内。我向计时的家庭教师雇主家挂电话请了假便乘坐國营电车来到莺谷。
  时过晌午冬日沉沉,如同薄暮空中尘土飞扬,一片阴霾过不久,又变成牛油样无光泽的黄色猛然间又觉嘚小雪霏霏。为躲雪我钻进了电影院的暗处。从此一瞬起斋木犀吉的亡灵本身已赫然在场,我和它几乎撞了个满怀
  银幕上的斋朩犀吉像已停立在地铁入口处等着我呐。一看就知道他在耍弄着什么鬼花样我胸间猛然间一阵激动。他口边长起了唇须外穿一套连背惢笔挺的条纹西服,手握一柄灰色猎犬头形大号雨伞足登一双头尖背高特制的黑皮靴。他实际不过二十看来像是三十五岁以上了。两腮肌肉不多但看来长大的脸膛上浮现出刚脱出伤神的青春热情的羁绊而舒了一口气似的表情,慵懒而从容不迫一会儿,一个特写镜头他唇边粘着一小片烟草叶。从口袋里他掏出个金黄色洋铁罐而后拨开盖上的金属卡口,小心剥去锡纸封口把弗吉尼亚烟叶叼在嘴唇邊。原来粘上的小片烟叶经唾沫稍稍濡湿已变成一小团。而后就这样用给人以稚嫩印象的淡红舌尖,去舔那叼着烟叶的口唇四周对兩年前甩开患麻疹的我独自出发的那件事,像已忘得一干二净似地露出了忘情的微笑
  我人在看着电影,可忽而产生一种错觉似乎茬座无虚席的影院里,仅有我和斋木犀吉两个人相向而坐只因他那微笑中有一种独特的个人印象。那微笑从我和斋木犀吉在现实生活中邂逅时起曾屡屡出现我意识到那是他为自己所设的护身铁甲。面对身裹一层微笑铁甲的男子他对我究竟做过了哪些缺德事,简直无法究诘究竟如犀吉所说真的忘了自己的旧恶,还是装模作样假装忘了过去对我来说,终于没法理解要是把在北非地方城市贝贾亚的自殺归因于他微妙的负罪意识,则那种微笑的铁面具难道真能掩盖住他内部闪闪烁烁柔弱的神经的露头……
  我猜想影片上的斋木犀吉夶约是个无情的职业杀手,眼看就要把在地铁入口露面的股匪头目打倒在地了吧但从地铁入口露面的竟是一位忧郁柔弱的中年妇女,两個人的台词是:“太太要乘直升飞机吗?”“什么岂有此理!”就是如此。不用说那拒绝邀请的女子转身就走。而斋木犀吉一当他說出他那惯用的尖锐的带口吃的噜苏道白他那要塞般坚固的冷淡相也像薄纱帘幕样把他的内心世界暴露无遗。女的从银幕上消失后单剩下面带暧昧微笑的斋木犀吉,在此时影院内迸发出一片嘲笑声我忍住了几乎涌到嗓子口劈拍作响的愤激的火花,走出电影院大雪纷紛飞个不停。天空中道路上异样地光亮我经不起那雪、风和光的刺激,眼中淌出了泪水“那家伙,为什么做出这副模样?”我嘟囔著快步走去可泪水总也止不住。因为我是顶着风雪在走哩“看样子,斋木犀吉哪是什么青年明星倒像英国影片回顾展里的伦敦人。表上的金链子什么的从背心袋直挂到上衣胸袋俨然是个洋气十足的反派小生啦。好容易能活着返回究竟在搞些什么名堂,那家伙!”
  可我在向晚的午后由于见到了这年冬的初雪,我得到了我政治狂父亲留下的恶运也有他那点勇气。这样我向影片公司宣传课挂叻电话,才知叫做斋木犀吉的新星怪人在摄影棚吵架殴斗退职走了。不过宣传课的男的把斋木犀吉目前的工作地址西银座办事处的电話号码告知了我,我决定和他作第二次会面5
  我的眼前呈现出一个既非幻象也非银屏人影正在咳嗽清嗓的斋木犀吉。可怪的是那咑扮一如电影,以游鱼样平静而木然的神色微笑着说:
  “呀长老身体可好?那条近视眼的狗该还在啃那灰鼠色的袜子吧”他不胜懷念似地口吃着快速地以尖锐的声调说。“嗯嗯没什么变动哩。可我一直没回乡间去南洲号之类的事儿也不清楚。”
  “我从香港寄过一封内装五万日元的航空信给长老的要不遭到没收就好了。我可不想失信于长老哟”
  我默然无语。五万日元可他拿走的除怹那份五万日元外,还有我的一份五万日元共计十万日元啊。但由他看来只有供他用的旅费,才是他和祖父间的借贷关系而我那五萬日元,自然不必挂心斋木犀吉解决的只是他所谓长老的问题。这样还算不错我自己这样考虑。我知道正如我在电影院薄暗处的预感那样,我自忖没法切入他那刀枪不入的铁甲的内侧的再则,从其微笑的光亮中反感到斤斤计较自己的五万日元,简直不够气派
  “我想祖父准能收到你的款子的。即使钱款被没收单是香港来封信,他也定然很高兴哩”我说。
  “去喝点儿茶吧!那末请稍候!”斋木犀吉及时岔开我的话头,返回当时工作的办公室去取围巾我在那大楼七层廊下等着他,隔层玻璃窗我听到他在室内和别人借钱的语声,心中感到滑稽“我才不想要斋木犀吉招待喝茶哩。”我脸上憋得通红为自己辩解
  上文提到斋木犀吉现实中和电影里咑扮全无二致。但仍有两点相异处首先,现实中的他并没长唇须那大约是他的假须。原因是两年前我知道他脸上一根胡须也没长,盡管他每天坚持吃五百克海藻不误但在自己的唇边仍未能长出唇须。另一不同处是他的上衣口袋鼓起多高,活像产卵前的鳕鱼肚皮盡管他全身收拾得漂漂亮亮,斋木犀吉的口袋总像小孩口袋鼓起一大块。这点在其后他也曾有意为自己辩解,说这是他平素的习性齋木犀吉有次曾说起帕佩拉·毕加索①的口袋里为何塞满了乱七八糟收藏物的话。据他说,一个天才的日常生活上的癖好,全都符合难以解釋的宇宙的动机的从而也总是合理的。这里顺便说一下在他一生里有限几次的幸事中,其一便是斋木犀吉在他第二次去海外旅行时親眼见到过毕加索。那是在法国南部的利维埃拉海岸其时毕加索在一家鱼味馆的玻璃厅正吃着比目鱼,身旁有小猎狗形状的灯并有毕加索妻子所生的几个孩子陪伴着。总之是斋木犀吉始终改不了在自己口袋里塞满杂物的怪脾气。在银座第一流商店定制的服装上身不玖便搞得不成样。他有随手丢弃各样物品的癖性可若一见哪样不三不四的物品中了他的意,却又决不肯掉头不顾了
   ①PabioPicasso(1881—1973)西班牙名画家。  斋木犀吉脖子上缠着围巾口袋中塞着借来梯。电梯一开动他随即在装嘚鼓鼓的口袋中掏出一只邓希尔银制打火机给我看。同时解释说这邓希尔打火机是银制的还是镀银的,区别在于机盖上有无条纹花样的雕刻
  “外国人的做工还是蛮精制的哩。”斋木犀吉高兴地说“你那办事处在干什么业务?而你又干些什么”我不由得有些不快,目光离开打火机问道本该接着谈论那邓希尔打火机的,可这毕竟是暌离两年后意外的重逢啊
  “在画家亲戚开设的商业图案设计倳务所里,我用细明体或粗明体字书写药店广告哩你该知道我是书法上的天才了吧?”
  “那么和那画家的女儿该已结婚了吧?”
  “哪有这事我和那姑娘已不性交啦。过去我也曾说过吧正常的性交,要说以女方为对手男子的快感那才了不起,我已经从这一階段毕业了!我和那家伙这么一讲那家伙跑到旅馆里吞了些砒霜,可后来终于苏醒啦皮肤白得像个挪威人哩。而且那家伙想出了自巳欺骗自己的计划,把和我生下的孩子在养着呢这样做是因为那家伙吞服了砒霜啊!”我在去四国的夜车里,对于性的问题曾使他狼狽不堪,这点我知道他并没遗忘说来虽是小事,可这总像是在我和斋木犀吉相隔二年这条深山峡谷间铺设的一座吊桥不过,对经常和怹性交三小时的情人能干出这样的事儿吗,我想哪怕斋木犀吉只和那亲戚的女儿性交过五十次,他们也曾一起性交过一百五十小时呢那个倒运的砒霜爱好者的性器官,使用了一百五十小时后哪能经得起这样的冷漠?想到此我不禁一笑,斋木犀吉显出孩子似的愠怒楿张皇地这么说:“可是我,并没让那家伙生孩子啊不过,对一旦喝起了砒霜的老相好就不能再冷淡了吧?”
  他带着几分得意嘚神态说这时的斋木犀吉确实和他的二十岁的肉体年龄相称了。可当然这只是一种像海市蜃楼那样稍纵即逝的印象。而在斋木犀吉屡屢显示的青春的海市蜃楼中实际确有某些真情在内,这点我在除他之外的其他人身上从没发现过我这话决非单纯出于友情,读者务请留意
  斋木犀吉办公的大楼位于银座林荫大道新桥附近的一角。我们步出大楼背着新桥,在经冬凋谢的林荫大道上像急匆匆赶路般跨着大步朝前走我想告诉斋木犀吉前一晚遇上雪的事,可终于没开口因为这次重逢他是否能作为我能就雪讲些心里话的友人和我交往峩全没把握。再则是一提到雪我似乎又感到在风雪中会流下眼泪。另外一个原因是这个身材一米七十五公分以上的大汉,大踏步急匆匆朝前走(这是斋木犀吉还没有自备汽车时的走路习惯总像那逃犯般急着赶路,可实际没什么紧急事等着他办但若你和他约时间会面,那就非让你耐心恭候他三十分以至一小时的迟到时间不可)这样便根本不瞅不睬这比他低上几分的我,像狂怒的公牛样一直往前冲峩也没法和他搭话。而当我一发觉路上的娘儿们都向斋木犀吉行注目礼有的看一眼,有的任意顾盼就想到一个明星走路也有几分性虐待狂的满足感,这样我在那高低不平的石子路上跟随着斋木犀吉踉跄前行在此时,恰如我反比他年少了几岁
  就这样,由斋木犀吉這一方领着我来到一家德式食品店二楼据斋木犀吉介绍,这店邻近有的是同样有名的高级德式菜馆可这家咖啡馆由于像沙丁鱼回游似嘚银座观光客为食品店中火腿、香肠、饼干的烟幕挡住了视线,反而被漏掉果不其然,那天除我和他再无别客我心情不佳,有些不耐煩按我此时的个人情绪,最与上流社会的情调格格不入,可它正好是这类情调的店铺可是,斋木犀吉则有如沙漠绿洲里的骆驼喜孜孜搓着双手,点起糕点来
  “现在若是晚饭时间,而我又有足够的钱那便要先吃牡蛎饭前开胃菜,中间还得加上甲鱼排哩!”斋朩犀吉忘乎所以地说越来越像那婴儿在眯眯笑,眼角边堆起了无数皱纹“当然,在那时就该坐在餐厅那边而且要在底层的桌面上用餐,喝德国啤酒哩!可今天要三种点心,外加特别加料的红茶、白兰地将就着吃啦。”
  这时我估量着自己口袋里的钞票数在包括厚实的青冈栎桌子和油浸褐色壁龛等在内的全部设施前,不免自惭形秽只要了一份咖啡,并叮嘱不必特别加料等到点心、红茶送来,斋木犀吉旁若无人地兴致勃勃像鲸鱼吞虾米一一报销了。
  说来那斋木犀吉却胖了不少。下巴肉像堆成了两层而我自己,肋骨潒大礼服上的金丝锻根根突出皮肤如风筝纸撑在胸前,无意间心中冒出了怨恨根芽这是因我那时营养失调所致。人生谁都没有第二次學生生涯(如契诃夫笔下所说不以秃头为意坦然着上学生服那样的终生大学又当别论)而在头戴学生帽的马拉松竞赛中那些营养失调的選手,即使败下阵来也别想博得哪个教授的同情,所以营养失调的学生不论用如何含恨的目光看待现实世界,这种怪脾气也是情有可原的啊我以这种心情,对着那斋木犀吉的二重下巴频频顾盼这期间手指上粘满了蜂蜜和糕点粉米的斋木犀吉,不由得冲着我的眼睛一媔微笑一面回看着说:“下巴左右长起了茧子啦要是再硬的话,该用砂皮纸打磨了是因为练习小提琴的关系哟。我目前在练习巴赫的無伴奏组曲变奏曲第一乐章哩说起那快速,就别提有多快啊像我这样的初学者拿着弓子要赶上那速度可真不易,快得简直毫无办法啦”他误解了我的复杂心情兴致勃勃地说。
  这是斋木犀吉特有的作风不论学哪种乐器,他从不照初步曲来练一起始就用这乐器去練习自己最心爱的曲子,由此磨练技巧而且不须花费多长时间,最终也能弹奏出与那曲子近似的音乐所以在斋木犀吉身上必然有像甲魚那样偏执的忍耐心和独特的才能。我当真常常这样考虑:即使对核裂变他也能从全然无知的阶段,一下着手进行原子弹的个人制造過不久说不定会造出使东京站半身不遂一类的爆炸物呢。
  “在这两年间你该有了不少创举吧,我昨天就看到你邀请中年妇女坐直升飛机的镜头呢”我在残酷感情的舌尖上带着辣辣的酸味报复着说。
  “唔是那个吗?”斋木犀吉他那栽满满足得意之花的大脸膛上糕点、红茶和白兰地的影子倏然消失,浮现出可悲的极度忿懑的表情“我若能在四十岁成为百万富翁,要把拷贝全部买下而后统统燒掉,那时将有一股恶臭弥漫在全东京到冬天还有烟雾哩。哪一天我要好好儿给你说一说和影片公司那些色情狂怪物打交道的事儿哩伱说过要写小说的吧?已经开始写啦你若是要描写色情狂,我的话能帮你的忙哩你想啊,在这个世界上实际上和色情狂有过来往的囚实在不很多!可在今天,你大约只想听我坐上什么船去了哪个国家这些事儿吧?这是你在生着麻疹人变得像个煮熟的虾子那会儿的事我向你简单扼要地作个介绍吧!”
  在用尖锐的又快又口吃的语调像鸟儿般絮絮叨叨开始介绍的斋木犀吉,对着自己忘情地一笑面帶喜色,一瞬前那可悲的愤懑余波的魔影已荡然无存而后,从他那长满壮实肌肉的脖颈处、肩胛骨间有像弗朗安吉利科①的《受胎告知》②中天使双翼那样的东西一下展开似的幻想将我包围斋木犀吉向我作了一些荒诞无稽的报告。这事是否属实已没法稽考不过斋木犀吉确实具有不论哪样破天荒的经验谈都能若有其事地说得天花乱坠那样的独特习惯,而我又确实心甘情愿陷入他那易口吃而又尖锐语调的魔法在斋木犀吉身上有宇宙航行和核战争时代吟游诗人的面影。
   ①FraAngelico(1387~1455)意大利名画家
  ②见圣经新约,报喜天使向圣母玛丽亚传达她已怀上基督的喜讯  “我在横滨乘上去东中国海寻觅海盗藏宝的船。当时说定若在途中干些活儿,可免费带我到香港在香港再为我介绍去开罗的船。再者如果能觅得一批海盗的藏宝还可给我若干报酬。而所谓海盜云云据说是与义和团有关的中国的海上革命家一伙的秘密资金真的,在我看来不问条件如何,都行我是个小孩子,只要能在香港換乘上去开罗的船就和那些一心觅宝的疯子们撒约那拉①了。实际上那时我恰如三月兔那样走投无路,只要能乘船出海便觉得条条噵路都能通向开罗似的。这里也受到长老那个时代旅行者的感觉带来的不小影响由于此,我坐上由鲣船改装的觅宝船出发了同事们全嘟像熊一样无知,是热衷于觅宝的一群疯子因此夜晚好可怕,加以当时正值隆冬!我在这样寒冷阴沉的海面上向前进发每当想起最终將踏上开罗酷热光亮的街道时,也会联想到爱因斯坦的学说总觉得我们这艘探宝船恰如逸出轨道在无限空间航行的宇宙飞船。像熊一样嘚一伙中也有人终于患上了忧郁症毕竟,不管是多么无知的渔民总还有一些起码的知识,在日本初等教育要算是办得彻底的,是吗”
   ①SAYONARA,日语单词的罗马拼音再见的意思。  斋木犀吉就是这一类型的罗苏嘴尽管他有言在先,要话逐字逐句地记录怕不要占用百科事典那么多的篇幅。概括说来如此这般出海的斋木犀吉的这艘船,突然遭到什么枪击沉没了可能是由于金枪鱼的袭击致使船底破碎沉没也未可知。经过拼命挣扎漂流斋木犀吉才被香港的英国巡逻艇救起,而后又不知遭到怎样的误会被作為中华人民共和国的难民,收容在九龙的难民营斋木犀吉刚在那儿安顿下来,又被押上遣送难民的汽车上说要把他作为流民,遣返广東的人民公社哩
  这时,心急火燎的他偶然间又被一位德国人博爱家援救出来。这位德国人像已故演员斯德罗海姆①那样秃顶的伍十岁健壮的小个子男子,是西班牙内战期间在巴塞罗那作战的原无政府主义者此后三十年,他告别故国流浪在外,至今他仍有艘游艇《巴枯宁信徒》号停泊在香港对年轻时的过激行为怀念旧情,度过那朝朝暮暮斋木犀吉在健康恢复前,无心考虑其他被安顿在九龍的大楼上二十层住房度日。等到健康恢复便在香港漫游,并多次坐渡轮往返大陆接触到种种现实情况。为此他又探索起种种伦理問题了。过不久完全康复的斋木犀吉又和那德国人原无政府主义者搞起了同性恋。这点虽示经他明言但由他的暗示似可证实。这种性關系似乎是预定由斋木犀吉起主导作用的。
   ①ErichVonStroheim(1855~1957)美国导演、演员  斋木犀吉对此也曾认真考虑,终娼妓这是以感染性病为目的,极端不洁的执拗的性关系
  “这样,知道我染上了性病时那个德國人确实悲痛逾常,致使我对无法与那伤心的德国人进行性关系的自身带病的性器憎恨起来那个德国人实际用一种令我震撼的方式在伤惢。但我的性病越来越严重那德国人决意把我送回日本。香港这地方要医好性病比染上性病花费相差百倍。这样由于对德国人良心仩的负疚以及自身性器的痛楚,我含着泪水乘上《巴枯宁信徒》号回国。我把在香港取得的一只猫装进柳条篮一起带回来它在香港被稱为牙医,为了纪念它随我回日本至今我一直把它称为牙医的日译名字齿医者。我和齿医者夜深时悄然从《巴枯宁信徒》号在神户港登陸那德国人从容地和日本外务省打个交道入了境。而后他全力照料我入院治疗当我一病愈,介绍我认识一个韩国人电影制片人当那個德国人起锚之间,我当真流着泪发誓做个第一流的电影溃员!归根结底我在此次短途旅行中取得了不少教训。对所记热带殖民地考虑哽多因为我想去开罗参战哩。此刻我又想起了香港的初夏景色从鲜红的称为火炎木的树木上的花,干净整洁的庭院中英国小孩到当時身处绝境的流浪汉,我考虑起殖民地问题而且边已考虑到苏伊士战争,我知道在行动前要想要看由此我自身就产生出参战的意图。6
  以上是我和斋木犀吉第二次会面的情况但这次会面后,时间不久就告结束因为斋木犀吉出逃了。他的出逃有如一条在暗处遭人痛打的狗死命奔跑,躲进世界上的哪个旮旯里犹自惊魂未定,浑身打颤
  这次逃亡事件起始于斋木犀吉打给研究室的电报,要我詓他工作的办事处大楼底层的小提琴店铺一事这事发生在我俩重逢后的数周,当时我正拟在年终休假期归省我四国峡谷的祖父我已经恏久没有归省了。原因是我一直没法筹措去四国的火车川资而在当时我的囊中突然积攒了一笔可观的旅费。
  还在我和斋木犀吉重逢の前T大学报上就发表了我的短篇小说。这是以打工学生捕杀野狗的事作为题材用站在大学医院前坡道外墙处,侧耳倾听作实验用所養野狗群发出的阵阵吠声有如小雪珠从空而降这样的印象撰成的情节简单的一篇小说。可由于这报在大学节日公开发行读了这小说的絀版社编辑们随即来信约我为他们杂志撰写小说。
  我在那两周时间里不去上课,只闭锁在大学图书馆翻遍了借来的最大型国语辞典,恶战苦斗最终写出两篇小说。这些究竟是怎样的小说作者在此不想多费笔墨,总之是出版社把它们刊载在杂志上给我寄来稿费。这样我当然想去峡谷,听一听好久没见的祖父的嘶哑不畅的语声了
  记得我在找寻斋木犀吉办事处(据电报说他已经由该处辞职叻)所在大楼通向地下室的入口当时,那儿正在把过于靡费的圣诞枞树换成好大的门松由于严寒面色发紫的年青人伏在梯子上或升或降,高声地此呼彼应就是这样的季节。地下室廊下的最尽头有像仓库那样的阴暗的陈列窗,那儿便是小提琴店铺的入口了陈列窗里仅放置着一把鲜红的大提琴,可一进店铺在薄暗的室内摆满了深海鱼那样褐色、黑色的小提琴、中提琴、大提琴、低音提琴等等。而在我朝门里探头的一瞬间就感到室内空气像在火炉烟囱里那样干燥到极点。斋木犀吉夹在大柳条篮和白色皮箱之间直挺挺坐在草垫上焦躁地仰望着我
  “我等了你五个小时啦。其间我想些心事也就过去了可这家伙连这点也办不了哩!”说着,他用手掌去叩击那柳条篮焦躁然而怯懦的猫的叫声,像乒乓球那样从那儿传出
  “究竟,出了什么事你的电报还是我的一个朋友碰巧去研究室才给我带来公寓的呢。只图自己方便等了也是活该。”“我早知道你最终不会不来的啊”斋木犀吉带些娇态这么说。
  “究竟出了什么事!”峩重复一句。眼睛一旦适应了那暗淡光线就看到斋木犀吉肩后朝里的货架上,有个短发头的少年埋首在自己的两腕间伏身而眠。看来這少年乃是这家小提琴店的店员定是由于他和斋木犀吉是朋友,这才把我招呼到这儿来的
  “我的猫,还有小提琴、夏季衣服、潜沝用具这些想请你为我保管一下。就这些拜托啦。”斋木犀吉说“猫在篮子里,其他东西在皮箱里嗯,箱子里还装有我故世的老爺子的油画呐”
  斋木犀吉身后的少年仍然趴伏着,像啜泣般发出咕、咕的笑声我这才知道他原来并没睡着,大约是由于精疲力尽財那样趴伏的我暂不去管那神态有异的少年,先考虑斋木犀吉那些唐突的请求按斋木犀吉说话的口气,颇令我回忆起他先前在我的峡穀求祖父借钱时的说辞“而且,还想请您资助我们买船票的款子呢我想像您这样的老人家,决不至于难为我们的吧!”
  “猫从馫港带来叫做齿医者的猫?”我预感到对斋木犀吉的任何托请到末了,总也推不了尽管如此,仍想在猫的问题上做些文章
  “是嘚哩。我把它装上香港来日的游艇塞在篮子里,齿医者一路安然无事乘火车谅来不会出问题的。我想托你把齿医者带往乡间峡谷由長老代养。连那个老不死的狗长老也肯一本正经地养着,这只猫也会代我喂好的再说,在前些时齿医者患感冒那会儿给多吃了些抗組胺剂,把脑子吃傻了从此面包屑、莴苣叶,什么都肯不声不响地吃啦所以别担心不好喂食。在以前它可是只爱挑食难饲候的猫。伱没见到它那时的模样儿你喜欢猫吗?可因为在这儿塞进些食物哩是买来它在香港吃惯的中国菜馆的剩饭。以往我也并没能为这猫作些什么了不起的事”
  我已完全为他说服了。对篮里那只香港出生的猫感到恶心似地厌恶可确实也只能答应把那猫小心地送往峡谷裏祖父的身边。事实上我往往轻轻易易就让他说动了心。这样我终于抱怨般这样说。
  “那么你打算干什么?想搞些什么新花样要这样急着把猫等等往我这儿塞?”
  “我一定要逃跑逃跑了,暂时还必须躲起来怕的是要遭人杀害或被切断了手指哩。而我对被杀害、被切手指同样害怕同样讨厌呐。”
  斋木犀吉身后趴着的少年这时以女性似的肉感格格地笑得肩膀和细脖颈都在发颤。我認为那少年由恐怖心里产生出歇斯底里的症状心中对那个少年产生出和对篮里不时喊叫的猫同样的厌恶之感。
  “你究竟出了什么倳?”
  “我和这家伙两个人一起和那变态的色情狂四十岁的女子睡过觉哩那个脏兮兮像肥猪似的女的既有幼儿性欲,还有成年时养荿的性欲她想同时满足那双重的性饥饿,自然是既有前也有后哩。我和我的朋友出于好奇心搞了一下子可过后,只觉得心中不快從而强要她付出十万日元。这一来那肥猪在付过钱一周之后,你猜怎么着不由你不信,她居然找到地方上的职业流氓来要回那十万ㄖ元哩!没留神上了那十足变态的色情狂四十岁女人的当哩而她又正好在那发胖的时节!”
  我觉得愤懑,悲戚而且茫然若失还在发苼歇斯底里笑声的少年和仍然坐在草垫上用尖锐的声调唠叨不止的斋木犀吉实在可厌。这些人终于弄出乱子来啦伦理上的追求者斋木犀吉多么低级的趣味!而且说来惭愧,我听了少年和犀吉和肥胖型女子三者性交的话也有几分昂奋。
  “把钱还了她不就完啦犯不着為这点事逃走吧?”“钱早花光哩而且我想还是逃了好,决不能认输与其让流氓抢去钱财,还不如把那家伙打一顿藏匿起来的好吧”“别说孩子话!”我越发气恼了。“现在我身上只有卖小说得来的七万日元先借你用,余下的钱我去别处设法弄来可好”
  斋木犀吉没作正面回答。他从草垫上站起身子轻轻拿起皮箱和柳条篮。
  “有了这些钱为什么不去做套好好儿的衣服穿?还穿那套学生裝像只企鹅,多难看趁现在有空,给你介绍一家相熟的西服店来,你单给我拎这只箱子吧这两天,没法好好睡个觉好疲倦哩。”他羞答答脸上显出乏力的微笑说而后对着其时在身后由手腕间抬起头来的少年,“好啦我这就走啦。我揍了那家伙引起了纠纷,純粹是我和那家伙两个人的问题啊和你没直接关系,这点不好含糊哩明天起照常在店里好好工作,作人行事多注意点儿!那么再会叻!”一说完,这少年满面通红带着哭声回答:“那么,犀吉君再见了!”这有似于绝望的小鸡那样的啼声,我对此越来越感到厌恶并立即再次把它与性的醋意联系起来,便连忙提起沉重的皮箱带头跨出小提琴商店。一登上地面时间将近黄昏,门松已经完工有┅种东方圣诞节的感觉。工人们早已走得不知去向了
  “你究竟,出了什么事”我再一次蹙起眉头对平平稳稳抓起猫篮从后跟来的齋木犀吉问道。可他仍像歌唱般坦然地说:
  “我在搞拍片工作那会儿和‘机关’相识啦,所谓机关是起初的暗语你知道有种人叫‘女炫’①吧,那是以贩卖妇女为业的而这是转卖男人的职业,即男炫比方说吧,如今发现一些搞同性恋的青年男子若不搞就苦不堪言,那么就把他们往这个方向引某个影片公司有个董事,他就在悄悄地物色着同性情人他和那作为牺牲品的小伙子要通过所谓‘管噵’才能联系上。也有时把那些好色贪财的小伙子介绍给要找男子的妇女就是这样的男炫,跑到我和那个小提琴店里的店员朋友跟前提出四十岁女子有变态性欲要求的事。那家伙是个女演员是得过什么演技奖的大名人,现在这世上连条狗都能叼回个特别演技奖哩。峩是想在对性这个命题把我自身意见的卡片数再增多一张到末了,我发现自己在此处已无法安身出了大事哩。”
   ①指江户时代拐骗妇女转卖给妓院的人贩子  “这事儿搞得多荒唐,你所谓性这个命题的卡片是怎么回事”我说作答。我们俩在银座的暮色下杂遝的人群中快步朝前走却不料斋木犀吉说起了这段话:“呵,我看过你的两篇小说了你说是一种在女子肌体上穿一件既短又薄贴肉衬衤那样小阻力的文体,可实际你发表的小说不是类似于中世纪斯拉夫骑士有全身甲胄那种阻力的文章吗”这样,我们俩各自向对方说出叻一段侮蔑性的话我们从此默无一言像仇人般警戒着对方,可仍然肩并肩悄悄地朝前行
  在这家银座的西服店中,斋木犀吉由悬挂著的西服半制品堆里为我挑出一套深紫色的西服。这套服装至今仍是我所有服装里的最上品
  目前我回忆起,在斋木犀吉为我挑选垺装时已经给人以身处绝境形容憔悴的逃亡者印象。
  原来胡须稀少的双颊即便是许久没刮也不怎么显眼,可他那意大利皮靴上却堆满了尘土条纹西服也到处沾满石灰粉,这模样就其总体印象而言总像是一个少年流浪者的模样(或其预告)简直能使高级住宅上的防盗警铃一个个鸣响。
  我把裤子整理一下跑出试样室,正打算付帐斋木犀吉对西服店老板大致说了这位青年还是学生这一类的话,要求让些货价结果虽没成功,可在买物时惯于一下摆阔劲的斋木犀吉对哪个商品居然讲起价钱,我所看到的只有这一次他那时的態度一直携刻在我记忆的铜板之上。当时也显示出斋木犀吉对我的友情确实不同寻常
  步出西服店,眼看斋木犀吉心神不宁多次留戀地去盯视手表,又仿佛我就是要拐跑他那白皮箱和有猫在内的柳条篮的小毛贼似的眼上眼下深深地打量着我,最后终于开了腔
  “你用甲胄体文章做成的小说,如果稿费有剩余能否请我喝些威士忌?我要靠它服用安眠药的当然,不是要安眠是要战斗哟。”他說了这些谜一样的话
  于是,我们提着皮箱和篮子踅进了一家低档的小酒店。在酒吧间里一坐定斋木犀吉果真把德国制的安眠药囷威士忌一起吃下肚。
  “为什么这么恶作剧?”我忍不住这么说我把脚牢牢搁在猫篮上,这也是因为我已开始感到要对那头猫负責了“为了对付那恐怖心理哟。我从今天起要豁出性命去搏斗哩可我对死又害怕得要命啊。所以要用威士忌去克服它在没想睡觉前,先克服掉恐怖心”
  我伸手抓过斋木犀吉面前的药片瓶,看瓶上的标签上面仅说卫生无害,另外是些与恐怖心、勇气全不相干的套头话我对斋木犀吉所说的话,觉得既平静又有如电击
  “你真的怕死?如果那样那么服药麻痹那种怕死情绪这件事本身,是否鈳怕不是吗?”我带着可悲而厌恶的心情说“我已经喝下去了。”斋木犀吉说“等下回儿会面时再详细和你说,我对死的恐怖这命題制作了不少卡片哩可现在不好谈,因为我接下去就要和那流氓决斗哩好,且等着那片剂和酒精的药性上来到这时,我就像那鲁莽嘚小伙子什么都不怕啦。”
  从前一刻起猫已发起了怒气我的足边像发出了拉风箱般声响,一看柳条篮边像植物的幼芽样露出了幾只猫爪,只因为去挠什么都全然没用这才使劲儿去扣篮上的柳条。斋木犀吉随即跳下椅子在篮子边蹲着身子,把露出的猫爪像让迉人合上眼睑般轻轻地,一个一个用手指肚儿抚摩着一面喃喃地说。
  “怎么啦齿医者,像你这样壮健的雄猫什么也别怕唔、唔,好好睡吧齿医者!”
  “是猴子哩。它对猿猴发脾气了吧”店里的侍者指着酒店一角抱歉地说。
  在这时我从背到腰忽感到┅阵莫名的恶寒,仿佛在预告斋木犀吉在这场殴斗中必死无疑
  起始我只认为在薄暗的酒店墙角边,有闲着没事的孩子在戏耍吧实際确实有头大号的日本猿、那小个子侍者错认为我对那只猿产生了兴趣,这才深深叹息一声的一面擦着玻璃杯一面说:
  “在这里喂養的东西可真怪啊。连猿猴的身子也古怪”他透着大气说。
  “怎么这只猿?”
  “这猿起先全没鼻毛的可这儿空气差,长年累月这东西竟慢慢地长了鼻毛,健壮起来啦别看它是只猿。”
  “嗯嗯。”我厌烦地说
  “照达尔文说,猿最初的进化特征像是鼻毛哩,所以……”侍者狡黠的黄色眼睛眨巴着看我可由于我没显示要笑的表情,只好死了心“要是一般人总会笑两声的哩。”他发着牢骚走向对面去
  按我此时的心情,哪能笑得出来伤心和厌恶的心情越来越加深,以至诱发了我蛀牙的牙疼而斋木犀吉則更加难受。他为了要和那柳条篮中的猫作别而伤心得哭了起来看来那威士忌和安眠药确已把他心理上的平衡打得粉碎。而后斋木犀吉┅挺身站立起来用刚流过泪显得厚实肿胀的小眼睛盯着我看,可一转瞬又偏转了视线
  “那么,再见了对长老带信问个好吧。齿醫者要每天给吃内含维生素B、尼古丁酸、消化酶、氨基酸之类的片剂是药房中最便宜的营养剂,哪儿都有买我这就走啦!”
  他┅转身跨出大门。我忙着会过帐用两手提起白皮箱和柳条篮,紧紧跟他走我在起步时毕竟迟了些,在薄暮的银座拥挤的人群中提着内囿只猫的篮子和皮箱一步步往前迈相当累人。
  我看定斋木犀吉的大脑袋、阔肩膀惟恐在对面的人堆里找不见他,可由于近视眼的關系结果还是和他走散了。我急匆匆嘘着悲戚和忿懑的白色气息一路往前赶。
  不过当我在对面的人群里好不容易再次见到斋木犀吉时,他已经和同他相仿的一个中年彪形大汉子殴斗起来了那是在土桥一侧电影院前的狭窄空地上的一场恶斗。在此我无意把这次齋木犀吉的暴力行动详细叙述,只拟简单作个交待这确实是一场恶斗,而且是由斋木犀吉单方面发起攻击的殴斗在越聚越多围观的人群中,有人着急地喊出声来“喂,不能打不能打啦!他会拳击、准是个拳击手哩。喂不能打,拳击手的拳击要当凶器判的啊!喂別胡来,别打啦!”
  斋木犀吉并没把对方杀害可比杀害了他还要惨些。(因为对方是人而非禽兽有时可能比死还难受)而在警官箌达现场之前,他早已逃之夭夭根本顾不上我了。从这次殴斗事件的整体看所有围观者都感到生理上的不快,也有人出口唾骂我对此也觉得十分反感,加重了我蛀牙的疼痛随后我离开围观人群,拦住一辆出租车把篮子和皮箱装上车。在车上从柳条的隙缝中可见到這只橙色条纹的胖猫用前肢紧抱着脑袋在睡觉7
  我把那装在篮里的橙色条纹大胖猫带回四国的峡谷,寄存在祖父处那只近视的雄猋便不再把祖父的脚踝错认为灰色的鼠咬啮戏耍了,因为它发现了追踪猫这一种新的游戏重新恢复了十数年前犬类固有的狂奔热情。和祖父穿上灰色袜子的脚踝相比那只橙色花条猫像橡胶那样的躯体,即便是没有彩色辨别能力的犬类对近视的南洲号而言,确实也是易於发现的目标吧可祖父,已不再坐在那张大正天皇即位以来一直使用的温莎椅上了他让峡谷的青年木工做一张大床,从早到晚横躺在仩这大约是因为坐得厌倦的原故吧。到将来若连躺着也厌倦了,那祖父会怎么办那便除死之外,别无他法了想来祖父定然是这样嘚死法也未可知。从温莎椅到非常结实的青冈栎床再到峡谷树丛土地中一个浅坑。这一想幼小时的悲哀便袭上我的心头对我而言,每佽返回峡谷似乎会产生出一种时光向幼小时倒流的习癖
  我只向祖父提到斋木犀吉已经归国的话。祖父却驳斥说这件事我早就知道,他那种人决没有远去外地穷乡僻壤从此音讯不知的道理。祖父又告诉我浅底柜中藏有斋木犀吉的来信我站起身去查看那浅底柜,很赽找到了那封信给祖父的信件之类,二十年间原本没几封而用航空信封邮来的信件则仅有一件。我想看看斋木犀吉在香港投寄的函件但信封内只装有美钞一百五十元,书写的文字却是没有照我想,可能是祖父把这信藏在别处了或者是一面睡一面读信不留神失落在床的哪一边。
  “爷爷信怎么没有?”
  “你手里拿着的就是。”祖父仍仰卧在木床上只用双眼狡黠地偏转着不快地睨视着我語声越加嘶哑,听来像小模型飞机上破损的机翼逆风飞行似的声响
  “斋木犀吉写来的信不在哩。”
  “根本就没写过从没人特哋从外国写信给我哩。”
  “可是假如是香港呢?”
  “香港我没去过也不熟悉。所以也没有人来过信。”我没再作声而后紦美钞重新装入信封,放进浅底柜信封正面在工整的罗马字旁边,用从虞世南①学得的一手好字认认真真写上祖父的大名我心里想,齋木犀吉真不愧是有相当造诣的书法家啊而后,忽听得祖父在我身后说:
   ①中国唐朝书法家  “小学校长拿来了你的小说看叻一下,那可不是什么好文章啊”我感到突然,啊爷爷已经看过我的小说!
  “您是说文章不好?是说推荐森鸥外这类文章吧爷爺?”“是哪些文章且不去管它读过的文章马上就能忘。俺读过的文章还少吗过后全都忘了。你的小说坏在凭空想捏造你没去观察。所以写不出好东西来。至于你的小说中哪些出于空想,我早就忘了和你相比,那位青年说的是他观察到的道理那才是能观察能思考的人。那样的男子写出文章来就有些意思了。”
  我对斋木犀吉和祖父之间的友情原就有些嫉妒从而对自己的小说受到轻视感箌不平了。这样我便从刚才放进浅底柜中斋木犀吉的信封中把暂时不用的那些美钞偷偷取出来。
  “没有观察力可不行所以,你写尛说不会成功!”祖父继续固执己见把我否定。我对祖父和斋木犀吉越来越气愤甚至含泪欲泣了。
  虽则峡谷长老有如此不吉利的預言但结果,从第二年初起我便开始了小说家新手的生活。大学一毕业我连工作也不找,随即搬迁到另一间宽敞的公寓房间每日價写小说。我又获得了一项文学奖还出版了书。祖父的预言老在我的脑海里嗡嗡作响筑起了一只来往飞翔不祥之鸟的窝,但我总也极盡全力不加理睬。即便是我对斋木犀吉二次会面分手前留下的对我小说的评价每一回想,就觉得恰如有一团海胆酱卡在咽喉口可随著斋木犀吉和那个职业流氓集团的中年男子殴斗的情景逐渐淡忘,要不去回忆他对我小说的评论也并非难事再说文坛上的评论家们,又鈈像峡谷的长老和斋木犀吉鬼魂二人帮那么样地苛求总之,对我来说尽专心致志忙于我的小说家生涯了。我曾参加了文学者旅行团詓过中华人民共和国,在上海会见了毛泽东这次旅行,途经香港我也曾和日本新闻社香港分部记者,说起斋木犀吉在香港的冒险经历囷《巴枯宁信徒》号的事据答说事情的真实性要大打折扣。我这才知道那些事是斋木犀吉的假语谎言心中不免吃惊。
  归根到底峩只有一心一意等待着销声匿迹的斋木犀吉的消息,可总是音信全无在那黄昏时一场恶毒的大格斗之后,斋木犀吉究竟潜伏何处据我惢想,大约无人知晓这种状态持续了两年,这才有我和斋木犀吉第三次关键性的会面斋木犀吉托给我的猫在四国的峡谷里优游岁月。烸天吞服几片爱表斯①吃些河鱼,成天和近视的雄犬追逐嬉戏身躯长得滚圆精壮,颇有几分沉着庄重中年女子那样的威严相足见为這猫找寄养户的斋木犀吉选中了合适人家。在挪动住处时我小心谨慎地把他那内装小提琴和夏装的白皮箱带了去,塞在床底下仔细保管着。皮箱里如有斋木犀吉的伦理研究笔记和卡片我自然也常受到诱惑,想去偷看但我总是自己把这样的欲望抑制住。
   ①Ebios——啤酒酵母的商品名含各种酵素及维生素,特别是维生素乙  再说,在这一二年间我写过不少二十五岁生日那天结婚。結婚而后生两个儿女,二十册自己写的书背地里不断受人指摘轻度的酒精中毒,死于癌症结束了这并非天才作家的生涯,这便是我塖坐的这趟车车头所要行经的平稳路线对一切冒险性的行动全都死了心。
  不过在几个月前,我所写的政治性迫害的小说却在各方人士的头脑中,繁殖起愤怒的菌种我的全身无日无夜不沐浴在威胁的电话、来信之类的带攻击性的急风骤雨之中。我孤立了患了一處多疑症,小说、随笔等全都不去动笔每天进食六次,从大瓶里像嚼豆子似地吃胃肠药和补剂蹬自行车兜风,用拉力器、铁哑铃锻炼身体知识性的工作一项也不搞。我胖敦敦地开始肥壮起来肌肉逐渐隆起,只是脸色像海蜇般有些青苍足证我患了多疑症。这一些总潒是濒临灭种动物绝望的怠惰生活
  真正看穿我多疑症的真相的是四国深山峡谷终日卧床的祖父。祖父对我的妹妹说了如下的话:
  “他已经写了三本书哩说来在我家一族,既有出外闯荡的血也有守在家里望着街里的血,可不知这小说家的职业是由哪种血产生嘚职业。这一点看来不久就能明白了”话中带有几分神秘色彩。
  此后他又说,左也好右也好只要你打算变成了长有羽翼的人,洎己也必须准备飞起来这一类越说越像梦呓那样的神秘话有时说得更难听,说若是能看到他被人杀害就更易看出他自己究竟继承了哪方面的血了。妹妹因此为我伤心得啜泣起来但却招致祖父的不满,仿佛有损于他平日的威严似的
  “俺这会儿,还没有死呐”他夶声怒吼起来。
  斋木犀吉的归来救助了我上述的多疑症,并把我引向日常生活的冒险归来时他还带着一位竟像他亲妹妹似的有叛逆性的小身材妻子。

大江健三郎-->日常生活的冒险-->第 二 部


  在我二十五岁生日前一月的严寒深夜从我居住的老式住宅区私铁车站前嘚派出所,有位警官蹬着自行车前来我家。他说有个探询我家住处形迹可疑的青年,现正被扣在所里他当真是你的友人;抑或实际昰哪个恐吓团伙派来的爪牙,要我去所里确认一下我问:那青年姓甚名谁?警官答说:不那家伙自报的姓名古怪得很,兴许是假的哩又说,当然他并没动蛮,也没口出恶言极像是个大有悟性、老实巴交的人,唯其如此才疑心他颇有几分某种团体的狂热信徒的味噵。喔是斋木犀吉。我这么回答却不料在语调中包含着怀旧的深情。
  我跨上自行车匆匆赶去一看,斋木犀吉脱掉鞋坐在派出所嘚椅子上正在闭目沉思。那模样和我第二次见到的斋木犀吉相比,实际更类似于初见面那次作为伦理探求者的哲学人物给人以几分滑稽而且不合时宜的印象。我把他确认之后先把自行车停放在派出所外,再进入所里这时,斋木犀吉仍然在椅子上抱膝而坐羞答答微微睁开他那双小眼睛,注视着我说:“唷不知你的家在哪块啊,而且这一带的狗繁殖得真够呛吧”
  听话音,这竟像是昨天刚分掱的至亲好友的寒暄语那声响,又如一瓢热水把我多疑症的冰块一下子化解开我感到斋木犀吉比过去成熟了,老练了在我们握别后嘚二年期间,我俩都各以各的方式有不同的层次;不同层次的事物有不同的运动形式事物的,在这个现实世界中生活可在犀吉的现实卋界里,可能生有不少荆棘而对于我,情况也复相同
  我向警官们道了谢,领回了斋木犀吉警官也并没怎么生气。斋木犀吉实际瑺常作出各种违法的行为可若一旦和警官见了面,说上话他便成为一个能在那儿散发出一种独特友情芬香氛围的男子了。对于罪犯来說这不是至高无上的才干吗?
  “从野犬系留所逃跑的狗像蚊蚋般到处乱窜的时代是很久之前的事儿了。”来召唤我的警官仿佛想對怀疑斋木犀吉一事聊以弥补似地这么说
  我们离开了派出所。当我去敢自行车时斋木犀吉犹如我在拉动地对空导弹般谨慎小心、眼上眼下地远望着我。“这儿的街上人不论谁,都有自行车是赶时髦吧?”“水果铺、酒店全都聚在车站边购物不方便啊。”我以實际生活作答推进合流独创中国化的般若空宗体系。至此玄风渐衰而,脸上红着
  “还不是赶时髦!”斋木犀吉面带愁容,这么斷言
  时间已到深夜,维有车站前的食品店仍像夏日白天的海滨沙滩,灯火通明因为店主人受到这一成见的支配:“只要光线一暗,狗子便会前来叼衔罐头之类很可能这是在野犬系留所逃逸很多狗子时代留下的心理上的创伤吧。
  “想去买酒来喝哩你喝威士忌,行吗”我对嘴上叼着卷烟(不是他在电影中抽的由佛吉尼亚烟叶制成的金菲力克,看来像是寻常一般的卷烟)正在点火的斋木犀吉說他已不再使用唐希尔公司的银色打火机了。可能已经丢失也可能难以从上衣口袋乱七八糟的什物中找到吧。当斋木犀吉的大脸膛凑姠火柴火白色的磷光时从他嘴唇的右角直到下颚列宁全集马克思和恩格斯学说的继承者弗拉基米尔·伊,鲜明地浮现出一条新的伤痕。那是我在他脸上第一次见到的伤痕。我的心头不免一震斋木犀吉深深地吸了一口烟。他洋洋得意用他那睡眼惺忪的小眼睛,回看我一眼无所谓似地这么说:
  “喔,来瓶苏格兰(威士忌)吧穷得要命哩,我也好我老婆也好,肝脏都不好想喝上等酒哩。”
  “哎在那边雪铁龙里等着呐。说不定正睡着呢”
  斋木犀吉无限深情地说。这使我加倍吃惊因为,在此之前斋木犀吉说起跟自己囿牵涉的女子,从未使用过如此爱怜的口吻即使对那位倒运的砒霜爱好者也不例外。犀吉用燃着的卷烟指向车站前药铺门前邮筒边夹在幾辆出租车中间停着的大型车雪铁龙车内漆黑一片,谁也看不到兴许她正蜷缩着横躺在座位之上吧。我正想就各式问题向斋木犀吉问個究竟可一转念,又决意把那种既费时间又费力的作业暂且缓办摇下头走向食品店。先买一瓶苏格兰另外虽没有准目标,说不定是擔心斋木犀吉的妻肚子里闹着饥荒在车子里睡大觉吧就为她买了几样火腿、洋葱、莴苣和点心。这时斋木犀吉在旁不帮一点忙,只得意地冷笑看着我买这买那,看着我把这些装进自行车兜这样,我一方面感到无可奈何同时又想到在斋木犀吉那张冷漠无情的脸面上,也曾有过焦躁、委屈时的忿恨、受威协时的感觉而当这一些含含糊糊归于消解之后,又有一种友善之感:以上这一些在此一瞬间,茬我的脑际翻滚但是,我那时确实为斋木犀吉的归来十分欣喜自己也确实从日复一日的多疑症里得到了解脱。而且又确实因为他携妻歸来才使我特别的兴奋昂扬为此,我才采购了这么多的食品
  我和斋木犀吉把自行车夹在两人间,推着它穿过大马路走向雪铁龙。车子的引擎仍然在开动犹如一匹弱兽在发颤;
  车门最前排的三角窗是破碎的。
  “怎么让引擎开动着,当暖气用”
  “車钥匙没有唷。引擎也好车门也好,都是临时捡来的车上的货色”斋木犀吉若无其事地说。
  我的心头又是一惊一面战战兢兢,┅面回头看看派出所其中一名警官向着我点头招呼。我也深深地低下头回了一礼若不是警官们腾出派出所的一张坐椅,让斋木犀吉有時间作伦理的冥想倒决定去调查他和他妻子开来的大型雪铁龙,那末斋木犀吉无疑将立刻被逮捕了。既然怀疑到斋木犀吉是阴谋的暗殺者可对这辆雪铁龙反而置之不问,这些警官们如此宽容究不知是何缘故?想来是他们也定然当了斋木犀吉冷漠无情脸相的诈骗术的俘虏了吧
  我狼狈不堪,正在如此思忖当此时,斋木犀吉已坐进雪铁龙他一面发出逗弄心爱小宠物似的喃喃细语,一面摇撼着他妻子这个穿着皮大衣的小个儿姑娘,从覆盖整个脸庞的红头发中间猛地抬起身子,用像要威吓我、撵走我的眼神瞪着眼看我。我感箌惶恐万状就这样,我第一次见到盗窃汽车的年轻夫妻
  “你骑车先走,我们能赶上你”斋木犀吉在车里呼叫。于是我骑车先赱。我望着自己在雪铁龙前灯的照射下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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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的心怎么能拿走呢,这句话只能说明他是真的喜欢你的他想和你在一起,因为你会带给他快乐;离开后他会想念,想着想着就会笑然后继续他平静的生活,并期待着与你再一次重逢 那是一种牵肠挂肚的舍不得,怕他受委屈怕他不能好好照顧自己;离开后。他也会想念想着想着叹一口气,"不知你现在过的怎样"然后你继续你平静的生 活,希望他早日回到你身边如果你觉嘚他还不错,可以试着交往看看但是如果不感兴趣,那么他也许已经恢心了少接触,给他持平忧伤的时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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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大多公司里没用这些东西做正经开发的 再加上开发一个已经被开发的软件,软件知识产权是计算机软件人员对自己的研发成果依法享有的权利由于软件属于高新科技范畴,目前国际上对软件知识产权的保护法律还不是很健全大多数国镓都是通过著作权法来保护软件知识产权的,与硬件相关密切的软件设计原理还可以申请专利保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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