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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生之偏差》by浮图---导演攻X高干受,主攻
纯从个人感受出发,所谓理想,就是仰得脖子都酸掉了还在殷殷张望的东西。赶快长大,娶她回家——这是陆讷上辈子没有做到这辈子发奋要做完的事。重生之后,陆讷也就剩下这么点人生理想了。但有些事,就像蝴蝶效应,只要出现一点儿的偏差,整个人生便朝着不可预测的方向狂奔了……一句话简介:屌丝直男攻逆袭高富帅。ps.主攻文内容标签:情有独钟 重生 娱乐圈搜索关键字:主角:陆讷 ┃ 配角:苏漾,陈时榆,杨柳 ┃ 其它:
作者大人LJJ地址
第一章菜是法国菜。餐厅装修精致高雅,殖民地遗留风格,落地玻璃窗,面朝大海,海对面的港口灯火辉煌,海面像一块碧玉,微微的涟漪起伏都看得清清楚楚。忽然夜空绽起五颜六色的烟火,像许多晶亮闪烁的珠宝向天空喷涌,餐厅里的人开始天鹅似的伸着脖子观看——
“今天是七夕,国产情人节。”对面一直秉持沉默是金的陈时榆终于开口说话了。
陆讷恍然大悟,他说怎么这么不自在呢,原来餐厅里到处都是成双成对的男女,他们两个大男人坐一块儿,是挺奇怪的。
陆讷皮糙肉厚,社会无业游民一个,倒是无所谓,对面这个可是风头正渐的大明星,瞧他拿着刀叉那个优雅劲儿,陆讷问他:“这日子你也敢跟我吃饭,不怕狗仔做文章啊?”
陈时榆撩了下眼皮,牛逼哄哄地说:“我怕什么?”
陆讷忘记了,对面这个是能够顶着各种谩骂歧视封杀高调出柜的牛人,用不着他操心。
最近有小道消息说,陈时榆如今跟苏二在一起。苏家对陆讷这种小老百姓来说是个传说。有一回,陆讷在中央大厦楼下瞥见一辆苏家大少坐的劳斯莱斯在旁边的小路左转,开向滨江大道。苏家大少那张经常出现在财经杂志上可媲美国际明星的脸就在陆讷眼前一晃而过,他旁边坐的应该是他保镖,长得一点没有电视剧里的横肉凶悍,斯斯文文的还挺养眼。
关于苏家的传闻太多了,关于苏二的传闻更多。鉴于陆讷跟陈时榆打从穿开裆裤起的交情,陆讷觉得有必要提醒他,苏二这人看起来很不靠谱,他身边的人换得比陆讷的内裤还勤,这样的人,陆讷怕陈时榆降不住。
他还没开口呢,陈时榆那边先接了个电话,那双勾人的凤眼微微的眯起来,身子靠在椅背上,手指敲着桌面,幽幽地说:“看海景啊……当然跟男人,怎么只许你苏二少金屋藏娇,不许我陈时榆会老情人?”
陆讷暗自可乐地想不晓得会不会被苏二给灭了。
陈时榆打完情意绵绵的电话,脸上却没有半点情意绵绵,将手机往手边一搁,该干嘛干嘛。过了一会儿,他开始点烟,洁白修长的手指配上那娴熟的漫不经心的动作,真是说不出的有味道,他的眼神透过烟向陆讷飘来,似笑非笑的,“陆讷你脑子想些什么我一清二楚,你是不是觉得我太薄情?”
陆讷连忙低头,说没有没有,但陈时榆还是挑了下眉,明显不信,他说:“陆讷你还是老样子,傻透了,这个世上哪来什么真爱,何况在这个圈子里,谁出娘胎的时候忘带脑子了,各取所需罢了。”
他看陆讷似乎不大相信,嘴角勾了勾,露出讽刺的笑,“你当他真喜欢我呢,不过是图个新鲜,又不像别人那样惯着他,得不到的总是好的,这种人,就是犯贱。”
他烦躁起来,将烟掐灭了,忽然很不高兴,“我跟你说这些干什么……”
陆讷没吭声,心里想,这不是你自己主动讲起的吗?
说实话,接到他的电话真的挺吃惊,他们大概有一年没联系了吧。他还是谁都能使唤的练习生的时候,他们住在一个旧纺织厂的车间,就在宅字第那片儿老城区,建国初期的厂房,正对着杨柳河,冬天晚上气温零下七八度,风吹过结冰的河面在空旷粗糙的厂房里盘旋,屋里没任何取暖设备,两个大男人为了取暖挤一张床,陆讷将脚搁在他的肚皮上,那时候真觉得世界上不会有人比他更亲了,这就是兄弟。后来,他一步一步红了,先是搬出了纺织厂,然后与陆讷的联系也慢慢少了,其实吧,也是可以预见的,他们本来就不是一类人。他奔着他的锦绣前程一路头也不回地飞奔,陆讷呢,还在原地转悠,三十好几了,除了腰间一管阳、物依旧坚*挺,一事无成,还是扶不上墙的烂泥。
“你呢,快结婚了吧,这种日子出来,你女朋友不会有意见吧?”
他换了话题,还换了个陆讷十分不愿意谈的话题,陆讷闷声闷气地说:“没,分了。”
陈时榆一愣,然后就乐了,“怎么就分了,你当初不还为了她跟我翻脸来着吗?”
陈时榆这幸灾乐祸的毛病跟他那副狗眼看人低的德性一样讨厌,看陆讷不得意,还不忘在他伤口上戳几下,陆讷含糊了几句,“就这么着呗。”
陈时榆教育他,“早告诉你找份正经工作,或者开个店,没房没车,哪个姑娘肯嫁你——你要没启动资金,我这儿有。”
陆讷笑着听,他这人一大优点,就是想得开,嬉皮笑脸地说:“不如这样吧,你看这么些年你也积攒了不少钱财,你又不包二奶,不用给丈母娘买脑白金,干脆在金山山顶买个豪华别墅,里面整一水儿的明式家具,再给我放一水儿的商周古玉,什么玉兽玉人,还有那宣德炉,什么冲天耳三足炉天鸡炉戟耳炉,摸上去就跟摸二八少女发育不完全的奶、子,绝对光滑细腻韵致沉潜,最后再整一尊尼泊尔鎏金铜镀母立像,灯光一打,又淫、荡又神圣。等你哪天移民澳洲思考人生去了,我就给你看房子,保证不收钱,你看怎么样?”
陈时榆一下就乐了,笑得艳光四射,“你就这点出息!”
陆讷低头装着吃菜。
陈时榆撑着下巴问他:“味道怎么样?”
陆讷说挺好挺好。
陈时榆看着他满意地笑起来,眼角一股优越感,“这家餐厅很有名,法式料理做得最地道,这种靠窗的位子一个月前就开始预订了,据说每天晚上至少翻三次台,你看见入口那边了吧,多少人排着队等位子吃饭呢。”
其实陆讷没觉得哪里地道,中看不中吃,死贵,还不如他家楼下八块钱一份的麻辣烫,他可以一边和老板胡侃,一边对着路过的长腿美女耍流氓,身心巨爽。
结账的时候,陈时榆又接了个电话,然后跟陆讷说:“有人来接我,你呢,要不要送你?”
陆讷怀疑是苏二,赶紧摆手,“不用不用,我开了车。”
对面海港的烟花还在接连不断地上升绽放,五颜六色的明明灭灭,陈时榆的脸也跟着变幻着色彩,陆讷在一边看着,好像脱离红尘,看着他摸爬滚打,一身烟尘,离曾经那个干净的少年很远很远了。
一辆拉风的布加迪威龙唰地开到他们面前停下,车门打开,一个男人从驾驶座出来,一手撑着车顶,用手捋了下被风吹乱的头发,露出一张明星般丰神俊朗的脸——这是陆讷第一次见着苏二本人,比杂志上更帅,既有世家子弟的优良教养,又有点浪荡劲儿,确实有味道,难怪这么多人前仆后继地吊死在苏二这棵树上。低头再瞧瞧自己,三十二岁的人了,T恤牛仔,脚上一双被踩得看不出原来颜色的塑料凉拖,活脱脱一个社会混子的形象,跟光鲜亮丽的苏二一比,真是寒碜到家了,估计门童都看起来比他齐整。
陈时榆也不知发什么疯,转过身来给他整衣服。陆讷汗毛都起来了,你说他身上就一破T恤,有啥好整的,可他整得还挺认真,陆讷浑身不得劲儿地终于等他整完了,还没松口气,就听见他幽幽地说:“记得打电话给我——”
陆讷连忙点头,“必须的必须的。”
陈时榆这才满意地拍拍他的胸,转身进了副座。陆讷一抬头,就看见了苏二似笑非笑的眼神,那眼神,跟看一个要饭的差不多。
车一开走,陆讷的脸就挂下来了。他又不是傻子,陈时榆那些引人误会的事儿明显就是做给苏二看的。他只是有点儿伤心,要说陈时榆先头给打个招呼,那么多年兄弟,陆讷也没什么好说的,又不是卖肉,可他这样就让陆讷心里膈应。
没多久听说苏二投了大笔钱让陈时榆拍电影。不过这些,都跟陆讷没关系了。
过了两个月,陈时榆打电话给陆讷,说要给他过生日。他没答应,推说已经和朋友约好,他要不介意,就一起过来,他知道陈时榆这人有点儿洁癖,又心高气傲,看不上陆讷的那些朋友。果然他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很长时间,忽然说:“我知道你因为那天的事儿生气,你这人就这样,揣着明白装糊涂。”
既然他摊开来说了,陆讷也就不再迂回,“没错,陈时榆你那天的行为真他妈恶心到我了,你爱他也好,奔着他口袋里银行卡去也好,我都管不着,但你别把我扯进来,我最腻烦的就是你们那些弯弯绕绕虚情假意。”
陈时榆估计被气狠了,也有点恼羞成怒,甩下一句“陆讷你他妈不识好歹”,就撂了电话。
陆讷估摸着,这次闹崩,他们最少有半年“老死不相往来”,谁知道他没等到半年。
那天陆讷生日,平日里的几个狐朋狗友聚在一起给他庆祝。陆讷原本酒量不错,只是那天一杯白的下肚,看着酒桌上一豪情万丈的女孩儿,就想起了他曾经爱过的姑娘,心里忽然忧伤逆流成河了。
散席是在后半夜了,所有人都走路打飘儿,陆讷坚持开车回家,结果就出事了。那天后半夜下暴雨,车速太快,转弯的时候,没刹住,车轮打滑,车子就直接漂向围杆,也是他倒霉,前些时候有辆卡车在这地段儿出事,将围杆给撞没了,还没修好,他连车带人的就往山下翻。
陆讷知道他死了,说实在的,虽然死得有点儿仓促,也有点儿难看,但陆讷没什么太大的不甘,他看见了他曾经深爱过的姑娘,虽已嫁为人妇,但依旧盘靓条顺,两眼通红难掩悲伤,想着她心里总是有过他的,也就没什么遗憾了。他看他的老奶奶依旧身体硬朗元气还在,知道她还可以活好几年,他还知道他这老奶奶的宁式床下的红漆官皮箱里压着二十根金条,心里就更满足了。
他们把陆讷葬在西山公墓。
有一天,陆讷的墓前来了一个熟人——陈时榆。
陆讷盘腿坐在自己的墓碑上,打量许久不见的陈时榆,他穿一件白色的织花衬衫,看起来优雅又高贵,也没戴墨镜,手上提着一个黑色塑料袋。
他先用手扫落了墓碑基座上的落叶,然后就一屁股坐在陆讷旁边,拿出一瓶二锅头——陆讷小心眼,你说你现在都什么身家了,好歹买瓶五粮液什么的啊,一瓶二锅头不是欺负死人吗?
陈时榆拿了两个酒杯出来,一杯斟满放在陆讷面前,手里端着另一杯与它碰了碰,然后一仰脖子,一口就喝尽了杯中酒。喝得太急,他呛得满脸通红,眼角呛出泪花。好一会儿,他抹了抹眼睛,说:“我知道你瞧不上我用的那些手段,瞧不上我一头钻在名利上,可是我能有什么办法?我太想成功了,太想证明自己了,陆讷,我爸爸是个大贪官,我妈妈跟人跑了,你知道周围人怎么看我的吗?好像我生来就是小偷生来就是坏胚子似的,我必须出人头地,我必须比别人出色。”
陆讷还是第一次听他说起自己的身世。他记得小时候,奶奶跟他说,时榆这孩子挺可怜。不过陆讷很不以为然,陈时榆没有爸妈,陆讷也没有,他们都是奶奶养大的,有什么可怜呢?而且陈奶奶很疼陈时榆,每天把他打理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衬衫雪白,裤子笔挺,从来舍不得打骂。不像他,他家老太太脾气彪悍,陆讷小时惹了祸,她能举着鞋底追他半条街。
陆讷忽然就有点后悔那天电话里的话说重了,他们毕竟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
陈时榆又将酒杯斟满了,用手拍着陆讷的墓碑,说:“你跟陆奶奶都是这个世上难得对我好的人,陆奶奶现在一个人,你放心,我会经常去看她的。”
陆讷点点头,要说他这一生最亏欠的,一定是他奶奶。他奶奶是坚强的女人,因为坚强,所以很多人都忽略了她的苦命,她还怀着陆讷爸的时候,爷爷就过世了。一个人把儿子拉扯大,看他娶媳妇、生子,还没来得及享福,又要忍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她也熬过去了,一个人又把孙子抚养长大,结果这个不成器的孙子还没让她抱上曾孙,就给了她一个致命的打击。奶奶一向喜欢陈时榆,陈时榆能多去陪陪她,对她也算安慰。
陈时榆将酒杯放下,然后从黑色塑料袋里拿出一刀红色的人民币,散开来成扇形拿在手上,然后啪一下打开打火机,火苗舔上纸币,这一下陆讷真不淡定,这个混蛋有这么败家的吗?你这是对我好呢,还是让我死了都不安生啊,这得多少钱啊——
可惜陆讷怎样上蹿下跳也没用,他在消散。
2.陆讷没想到他还有睁开眼睛的机会。他不知道老天让他重生在十八岁有什么特别的意义,或者有什么拯救世界的重任交给他,他只知道,这真是一个不尴不尬的年纪,再往前,他或者可以像很多小说描写的那样大彻大悟,立地成佛,发愤图强报效祖国,争取做个杰克盖茨什么的。可惜,十八岁,陆讷的人生观世界观价值观基本稳固,古怪执拗的性格早就形成,这辈子不可能做出利国利民的贡献。
最最关键的是,离高考只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了。陆讷可不相信重个生就能霸气侧漏什么的,高考失败的他有可能混得比上辈子都不如。他还叉着腿躺在草席上思考人生,裤衩里的阳*具因为早晨的生理反应支得高高的,陆老太推开门就进来了——
陆讷赶紧扯过手边的什么书遮在裤裆上,叫道,“陆老太你进门前先敲个门啊,你孙子我好歹是一血气方刚的成年男子,这多不好呀!”
“哎哟哎哟……”陆老太遮着眼睛,埋怨道,“要长针眼了,个臭不要脸的!”一边说一边退到门外,“那什么,我把料酒忘在你乔婶家了,你赶紧的给我取来。”
“行了行了!”陆讷挥着手将陆老太赶出房间,扯过刚刚随手拿了挡裆部的书一看,是一本高二化学书,书页空白处还用圆珠笔画着他化学老师大老王的漫画像,头上疏疏几根金贵无比的毛发,凸出的龅牙保管在黑夜中成为人生指路灯。想到刚还把这玩意儿盖到自己的小兄弟上,立马觉得裆部一紧,赶紧将化学书丢回床里边,拉开衣橱找了件大T恤套身上。
十四年前的担山路街还没被后来的房地产开放商过度消费,因为在学校附近,不少人家就将一楼开辟成小食店、杂货铺,楼上住人,若有多余的房间,则用夹板格成几个小间,出租给学生。陆讷从小学到高中都在这个学区里,再见十四年前的景物,还真挺亲切的。
乔婶家就在担山高中对面,开着一家小超市,主要客源是对面住宿的高中生和附近的街坊邻居,陆讷估摸着他家老太太一定又是跟人聊天忘了拿买的东西了。
因为是周末,学校里挺安静的,乔婶坐在收银台后面觑着眼睛绣十字绣,看见陆讷来,就笑着拿出料酒来,“来帮你奶奶拿料酒的吧——”
陆讷呵呵笑着点点头,又听乔婶问:“快高考了吧,还有多少时间来着?”
陆讷现在一听高考的话题就无限忧愁,赶紧含糊了几句,告别了热心过头的乔婶,拎着料酒往回走。
没想到会遇到学生打架,其中一个还穿了担山高中的校裤,其他几人依稀是后面职高的学生。年少轻狂的时候,陆讷也打架,脑子里浸淫着古龙式的快意恩仇和《教父》般的冷峻优雅,恨不得身上所有裸*露的肌肤纹上敦煌壁画般妖娆煽情的纹身,见着三五成群的小流氓骚扰学校最水润的姑娘,亮出阳*具一样j□j闪亮的军刀——
不过现在,这具年轻的躯壳里住着一个在社会摸爬滚打过一圈儿的老妖怪,面对这样的场景,血还是静的。陆讷原准备绕道走了,走之前又往那群打架的人看了一眼,这一眼让陆讷停下了脚步——
那个穿担山高中校裤的少年不就是年少时候的陈时榆吗?
陆讷的身体比脑子动得快,还没想清楚人已经冲出去了,冲着一抓着陈时榆的胖子的屁股就是一脚,那胖子被踹趴到地上地,陈时榆敏捷地一躲,没让那吨位给压地上,抬头看见陆讷还愣了愣。陆讷冲他吼,“愣什么呀,跑啊!”
陆讷话音还未落,就被人一脚踹在后腰身上,整个人向前扑跌,刚刚那胖子的命运又在他身上上演了。陆讷心里骂娘,踉跄了几步,头撞在一个人的腰上,一时头昏脑胀,干脆双手抱住对方的腰撞向路边的树,估计撞狠了,那人顺手就抓住了陆讷的头发像想把他掀翻——
陆讷一下子就火了,你说打架就打架吧,怎么还像个女人似的扯头发挠指甲的?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两手抓住对方的裤腰,一用力,竟将对方整个儿都掀起来,大吼一声,在空中一个翻转啪一下摔在地上。
所有人一时都被陆讷的大发神威给震住了,陆讷趁机一拉陈时榆转身就跑。一直跑到小学附近,两人才喘着粗气停下来,陆讷按按头皮,火辣辣的,一抽一抽的疼,伸过脑袋让陈时榆瞧瞧被揪掉多少头发。陈时榆瞧了,还用手指拨了拨,说:“还行,看不大出来。”
陆讷觉得真是晦气,抬眼看儿时玩伴——陈时榆一身鞋印子,左眼上一圈乌黑,嘴角也破了,样子虽然狼狈,但脊背依旧挺直,像矗立的孤竹,有一种宁折不弯的气质。十八岁的陈时榆,跟若干年后那一身烟尘气的大明星真是判若两人。陆讷一时有些感慨,问他:“你怎么会跟那帮职高的人扯在一起的?”
陈时榆低头拍身上的鞋印子,没吭声。这人就这样,不是一副目下无尘的清高样,就是闷不吭声的阴沉着脸,从小到大,除了陆讷,一个朋友都没有。其实那会儿陆讷也挺不耐烦陈时榆这德性的,要不是看在一条街上长大的,陆讷都不稀得鸟他——
不过如今陆讷也能理解了,十七八岁的少年,本来就敏、感多思,又加上有那样一个父亲,换了陆讷,也做不到成天没心没肺地傻乐。
“不说就算了。”陆讷想了半天也没回忆起从前陈时榆跟那些职高生有什么瓜葛,也懒得理会了,摆摆手说,“你这个样子,你奶奶肯定担心,先跟我回去吧。”
陈时榆看了他一眼,嘴唇动了动,没说话。
陆讷觉得陈时榆的表情有些奇怪,比平时更沉默,但也或许是时隔那么多年,陆讷的错觉罢了,快到家的时候,陆讷忽然停下脚步,惊叫一声,“坏了,我的料酒!”
跑回干架的地方,那料酒倒还在,就是塑料袋表面滚满了泥沙,陆讷小心翼翼地捏着一角提起来,,褐色的液体呲溜溜地从接缝处留出来,飘散出浓郁的酒香,陆讷的脸瞬间黑了。
从乔婶那儿重新佘了一袋料酒,回家的时候陆老太正坐在后门的小板凳上剥豆角,旁边收音机里正放着《老娘舅》。陆讷赶着陈时榆轻手轻脚地溜进了房间,翻箱倒柜地找了一遍,也没找到云南白药,只好又出来问老太太。
陆老太正听一则公公儿媳争遗产的家庭伦理剧,连手上的活儿都停了,伸着脖子侧着耳朵别提多起劲了。陆讷才开口,老太太就随手一指,打断他,“料酒放那儿——”
“不是,我问你我们家有没有云南白药之类的伤药——”
老太太头也没回,手指又是胡乱一指,道,“我房间五斗橱里呢,自己找去。”
陆讷才走进房门,忽听到后头老太太问,“你要伤药干什么,你哪里弄伤了?”
“不是,我就想研究下伤药的成分,考试会考。”陆讷眼睛也不眨地就扯了一个谎,老太太放下心来,又沉浸到《老娘舅》中,过一会儿听到精彩处跟着哎哟一声,拍下大腿,说一声作死哦,低头剥几颗豆角。
陆讷拿了伤药回了自己的房间,陈时榆正躺自己的单人床上,手上拿着几页从课业本上撕下来的纸,那会儿学校都统一用黄底儿的课业本,说是保护视力,他们都戏称为鸡屎黄。陆讷将云南白药扔给他,随口问道:“看什么呢?”
陈时榆坐起来,看他一眼,似笑非笑地说:“你写了什么你自己不知道?”
时隔那么多年,陆讷还真不记得了,拿过来一看,顿时乐了——那会儿陆讷其实有个特别伟大的理想,就是写一部旷世小黄书,常常大老王在上面唾沫四溅,他在下面奋笔疾书,写凶杀,写j□j,写到激情处,下半身硬了又软,软了又硬。
就是现在再看那会儿写的东西,还是觉得好,文字明快率性,白刀子进红刀子出那样简练干脆,有真性情,是以后被社会打磨了的自己再也写
不出来的。陆讷捧着那几页鸡屎黄的纸,臭不要脸地说:“写黄书这回事儿吧,愉人悦己,功德无量。”
陈时榆牵了牵嘴角,笑了,眼里的阴翳散了点儿。
陆讷将那几页纸往书桌上一放,说:“赶紧把衣服脱了,搽药。”
陈时榆脸上的笑容收了,定定地看着陆讷,问:“你不介意?”
陆讷一愣,想都没想地反问:“我介意什么?”问完才想起陈时榆是个同的,尔后忽然醍醐灌顶——依稀就是在这个时候,学校里不知怎么开始流传起陈时榆是同性恋的传言,他本来就不合群,这会儿人家更是避瘟疫似的避着他,各种脏水都往他身上泼。难怪这回见陈时榆感觉他比从前更阴郁了,还有一种一触即发的戾气。
其实那时候陆讷刚得知陈时榆的性向时,心里别提有多别扭了,更不知道以后该怎么跟他相处,于是鸵鸟地对当时陈时榆的处境不闻不问,直到听说陈时榆退学。
那会儿天气已经很热了,陆讷记得是自习课,大家都在埋头做刚发下来的英语试卷,整个教室只有后桌的一对情侣悄悄地说着话。陈时榆走进教室的时候,所有人都抬头看他,却没有一个人说话。他平静地走向自己的座位,收拾书本,走出教室,没有跟任何人道别。陆讷追出去,在楼梯平台上叫住了他,“陈时榆——”
陈时榆停下脚步,抬头看向站在楼梯转角陆讷。陆讷后来一直想,那时候的陈时榆可能是希望自己能说些什么的吧,即便是不痛不痒的安慰也好,但是一向挺会臭贫的陆讷那时候真像他的名字一样,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等不到陆讷的话,陈时榆终于收回了目光,转身走了。很长一段时间里,陆讷一直记得那个背影,楼梯间光影幽暗,少年穿着校裤和白色T恤,像一根刺一样j□j陆讷的心脏。
.3.大约陆讷长时间的沉默给了陈时榆错误的信息,少年站起来,说:“我回去了。”
陆讷回过神,看见陈时榆脸上那故作淡然的表情,不禁有些生气,拉住他,“你回什么回呀,你这样出去别吓着了我奶奶,坐下,先搽药。”
陈时榆看他一眼,又慢慢坐下了。
陆讷说:“把衣服脱了!”
陈时榆顿了一下,慢吞吞地将身上的T恤脱掉,露出白皙瘦削的上身,这家伙虽然从没看他参加什么运动,身材倒是挺好看的,有少年人特有的匀称和清爽。身上有些地方已经起了乌青,陈时榆按着陆老太从前给他搽药的经验,先给喷了红瓶,看药水差不多干了后,又喷了白瓶,想了想,问他:“需不需要揉一揉的?”
陈时榆显然也不大懂这些,迟疑道,“不用吧?”
“哦。”陆讷将云南白药放到书桌上,眼睛东张西望了一会儿,就是不看陈时榆,其实是在心里斟酌酝酿话题——年轻那会儿,不知天高地厚,陆讷特别能侃,说谁谁谁是一朵鲜花,谁谁谁是坨狗屎,跟北京的士司机一样,够贫。后来发现,其实说得越多越显得你傻逼,真世事洞明的人基本不说话了,陆讷就不说了。不过现在,陆讷倒是挺怀念从前的那张贱嘴。
“那什么——”看陈时榆转过头来看他,陆讷清了清嗓子,收起了脸上的吊儿郎当,“我觉得,同性恋这回事儿,也没什么,不是说那是染色体问题吗?世界上也不就只有你一个人跟别人不一样。你喜欢女人也好,男人也好,都不影响我跟你的关系。”
陈时榆的目光锁住陆讷,幽幽地问道:“你真这样认为?”
陆讷笑了一下,“只要你把我当兄弟,我就一定挺你到底。至于其他人,又有什么资格对你指手画脚的,离高考也就那么几天了,到时候大家各奔东西,谁还会记得谁?”
不管以后陈时榆做明星有多么风光,陆讷始终觉得那不该是原来的陈时榆。陈时榆天生是读书料子,从小到大,就是家长口中的“别人家的孩子”,总觉得那样孤傲的少年应该有不一样的人生。也许他的退学另有隐情,但如果是因为那些流言,就实在太可惜了。
“我还记得你小时候的理想不是做检察官吗?我还等着那一天呢,到时候我就可以跟人臭显摆,说咱在检察院也是有人的人。”
陈时榆都逗笑了,嘴角慢慢地咧开,就跟阳光破开冰层似的,虽还是浅浅淡淡的,但看着让人舒心,陆讷也跟着笑起来。
这天晚上,陆讷躺在自己第一次梦*遗跟自*渎记录自己最躁狂最浑蛋的成长足迹的单人床上,看着月光皎洁莹亮,跟女人的奶*子似的,总结上辈子的得与失,思考这辈子将要走的路。几乎大半儿的中国文章大师在给儿孙做职业规划的时候,都千叮咛万嘱咐,千万别在文字上讨生活。陆讷不信邪,所以上辈子混得半生潦倒,英年早逝,中国文坛少一个口没遮拦的愤青,善哉善哉。
这辈子陆讷决定听从前辈们的忠告,坚决抵制住诱惑,关键是看了自己十八岁写的东西,觉得如今自己文气已尽,再也写不出年少时候那种无法无天我行我素的东西了,还是当止则止,找点经世济民的事业做做。
陆讷把这想法跟老沈一说——老沈是他当时的高中班主任,教语文,三十出头,不关心职称和房价,也不热衷把自己的名字挂在报刊杂志,平生三大爱,二锅头、古龙、《j□j》。他这人文学品位不俗,曾介绍陆讷看博尔赫斯和亨利米勒,两人亦师亦友,关系不错。
当时老沈盯着他看了足足有一分钟,然后说:“不然你去考电影学院试试,我觉得你行。”
陆讷知道自己是个什么货,让他穿西装打领带朝九晚五地做个公务员或者做个满嘴跑火车的企业家,就跟蹲监狱没有区别。上辈子陆讷认识的人三教九流中就有不少搞电影的,电影圈那些事儿听得不少,也给人写过剧本,虽然最后儿子没成材,但好歹对这一块儿不是两眼一摸瞎。
陆讷想想,觉得这建议靠谱,上网一查,全国艺考报名时间早结束了。陆讷不死心,一个电话一个电话地打过去,终于说动一招生办的老师答应给他一个现场报名的机会。晚饭时候陆讷把这事儿给老太太一说,眉飞色舞地表达了自己雄心壮志,“百年后人们编写中国近代电影史,陆讷将是划时代的一笔!”陆老太评价,“改不了的臭牛逼。”
第二天陆讷挎着一李宁的运动挎包,兜里揣着老太太塞给他的一千钱就出发了。
电影学院在S城,S城这地方陆讷住了十几年,基本等于上辈子生命的一半儿,熟悉这城市光鲜下的所有的腌臜角落和江湖传说。下了车陆讷就直奔电影学院招生办,找到那个接陆讷电话的老师,审核了报名材料,拿了准考证,末了那老师将一份备考材料交给他,“虽然是来不及了,不过还是拿去看看吧,小伙子下次报名趁早啊!”
陆讷呵呵笑着,道了谢,刚出了招生办,就被一人叫住了,那人看着年纪也不大,中长的头发扎在脑后,身上一件白色的工字背心,下身一条破破烂烂的低腰牛仔,一副浪荡不羁的模样,最醒目的却是两条粗眉毛,跟蜡笔小新似的。
“哥们这是来报考电影学院的?巧了,我就是这电影学院的学生,06级的,哥们是准备考什么系?”陆讷这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又一挥手,接茬说,“甭管什么系,兄弟我以过来人的身份告诉你,考官看什么——心智、情商、性格、专业素养……我这里有好东西……”
说完神神秘秘地从包里拿出一份据说是内部资料的东西。陆讷看了一眼,心想你也太简陋了,所谓内部资料,就是一沓A4纸装订起来的,上面的东西还是影印的,一股子油墨味儿。陆讷随手翻了翻,那哥们在一边极其真诚地说道,“看在咱们将来有极大的机会做师兄弟的份儿上,这份材料我就收你八十。”
陆讷似笑非笑地斜觑了他一眼,“八十?哥们你也太坑了。”
那哥们一看有戏,脸上的笑容立刻堆得跟朵花儿似的,“价钱什么的好商量,咱就当交个朋友嘛,在下张弛,张弛有度的张弛,未来师弟怎么称呼?”
陆讷没理他的套近乎,问道:“这资料都是你自己的啊?”
“那还有假,我跟你讲,这是哥们在这知识与艺术的海洋遨游了这么多年,总结出的金科玉律——咱拿喜闻乐见的美女来说事儿吧,美女一般分仨境界,一、diao丝美女:自己不知道自己不美,生生觉得自己是个大美女;二、一般美女,自己知道自己挺美,把自己拾掇得更加美女;三、可遇不可求美女;自己很美自己不知道,天然去雕饰,动静皆自然。我这材料里,对症下药,药到病除——”
陆讷乐了,觉得这哥们是个人才,跟自己挺像,“行吧,二十块钱我买了。”
“行,二十块就二十块!”那哥们也挺干脆的,于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末了,那哥们拍着陆讷的肩膀,说:“你行的,只要你看了我的这本秘籍,什么李莫愁鬼见愁全不在话下,你行,一定行。”
陆讷出了电影学院就直奔从前熟悉的小饭馆要了一盘魂牵梦绕的溜肥肠,吃了两大碗白米饭,然后在附近找了个干净的小旅馆,下午他就不打算出去了,明天就是初试,陆讷可不觉得自己有十拿九稳的把握,还是临时抱下佛脚的好。翻开电影学院给的备考书目,然后忧伤地发现,十本书,他只看过三本,顿时萎了。
躺在旅馆单人床上萎靡了一会儿,随手又翻开那本武林秘籍,然后发现那个叫张弛的哥们真是好小伙,洋洋洒洒一手柳体,有电影评论,也有美女评论,有逻辑,有故事,嬉笑怒骂,肆无忌惮,跟飞禽走兽似的,偶尔智慧的光一闪,灿烂无比,蛊惑人心。
第二天陆讷去电影学院参加初试,在门口又见到那哥们忽悠天真可爱的考生们。见着陆讷还
十分热情地打招呼,拍着肩膀笃定地说:“行,一定行。”
一个半小时的考试,题目不多,基本都跟电影有关,凭陆讷这从小浸淫文艺片跟毛片的功底,觉得过个初试应该没问题。陆讷心理负担不重,答完就提早交卷走了。校门口围着一大群焦急等待的家长,都跟长颈鹿似的伸着脖子翘首以盼,看得陆讷挺感慨。
成绩要下午才知道,陆讷找了附近的一家肯德基点了一个汉堡和一杯可乐,吃完又将那本武功秘籍拿了出来逗乐打发时间,坐了一会儿,估计考试结束了,店里的客人渐渐多起来,大部分是跟陆讷差不多年纪的,满眼俊男美女,一个赛一个光鲜亮丽,灰头土脸的陆讷像只乡下来的土鳖。
陆讷扒拉下自己额头上的几根呆毛,决定趁着成绩出来前的时间去理个发。
电影学院门口发廊林立,各种高端大气上档次,陆讷随便找了家进去,瞧着生意红火的样子,应该手艺不错。排了好久的队好不容易轮到陆讷,发型师唰唰唰三刀干净利落跟古龙笔下那些绝世高手似的,陆讷屁股还没坐热,他已经将陆讷身上的白围布一抖一收,要价二百五,陆讷差点喊——你把头发给我接回去,老子不剪了!
4.陆讷两辈子加起来都没剪过这么贵的头发,心都在滴血,走路上只要遇上个闪亮能反光的,比如地上的浅水洼、不锈钢的公交车站牌柱子,更别提汽车后视镜、玻璃橱窗之类的了,陆讷都要停一停,看一眼自己的头发,手指小心翼翼地拨一拨,然后继续往前走。
下午成绩出来,几家欢喜几家愁,陆讷的成绩在进入复试的名单里中等偏上。给陆老太打了电话,晚上在上辈子无比熟悉的地方转了转,然后回旅馆一夜好眠,醒来忽然福至心灵,觉得今天自己好运加持,洗脸刷牙,用塑料小梳子小心翼翼地梳了梳那二百五的头发,对着镜子露出一口白牙,然后满意地将李宁挎包往身上一背,下楼退房。
电影学院的人至少比昨天少了一大半,陆讷报考的导演系一共招二十个人,进入复试的有八十人,一大群人被引进一个阶梯教室,观看了一个大约十分钟的电影片段,然后发给每人一张白纸,让你在一个小时内,写点让考官觉得你这人脑子还是有点水平有点意思的东西。
陆讷想仰头大笑三声,这部电影他看过,安东尼奥尼的《蚀》。如今互联网虽然普及了,网上的片源还很少,陆讷看这部电影还是三四年后的事儿。上世纪50年代后期意大利电影有两个新走向,分别由安东尼奥尼和费里尼完成。费里尼走向的是伦理的新现实主义,安东尼奥尼走向的是心理的新现实主义。
陆讷简直有如神助,洋洋洒洒三千多字的小论文他一气呵成,密密麻麻写满整答题纸不够,连背面都用上了,写完神清气爽,通读全文,要逻辑有逻辑,要性情有性情,要趣味有趣味,自我陶醉了一番,觉得王羲之醉酒写完《兰亭集序》估计也跟自己一个状态,提笔在答题纸仅剩的最后一绺空白处,龙飞凤舞地题上“陆讷天下第一”。
走出考场的时候,陆讷跟得了欣快症似的,觉得天是那么蓝,草是那么绿,阳光是那么灿烂,连自己那二百五的头发是那么的帅。
这种欠抽的好心情一直持续到复试第二场——事实证明,陆讷绝对不是幸运女神的亲儿子,复试第二场有一个非常通俗又传统的名字,叫做“才艺表演”,陆讷第一反应是跑错了场地,坑爹呢,他又不是考表演系,要什么才艺啊?知道小**二十种叫法算吗?
小时候陆讷羡慕学校的乐队,每周一升国旗的时候排着整整齐齐的队伍,穿着挺括的白色制服,敲着小鼓吹着小号,甭提多威风了。有时镇上人家娶新娘子,还被请去奏乐,末了每人分五毛钱,能买一根外面带着巧克力的紫雪糕。陆讷觉得这是一份非常有前途的职业,跟陆老太要求学小号,老太太骗他说,吹小号会得田鸡胖(腮腺炎),陆讷想象了下那个样子,确实不大好看,严重影响他跟班上最水灵的小姑娘牵小手,于是作罢。如今悔得陆讷肠子都青了。
“陆纳,陆纳,39号的陆纳同学在不在?”叫号的估计是电影学院的学生,见着陆讷一脸苦大仇深地望着自己吓了一跳,“39号陆纳同学,到你了。”
陆讷走出两步,实在没忍住,又走回来,纠正道,“这个字读讷,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的讷。”
这又是陆讷一个忧伤的地方,从小到大,他也不知道被多少人叫成陆纳。他问陆老太,干嘛给他取个这样的名字,一点都不通俗易懂,陆老太当时侧着耳朵在听收音机里的《翠姐姐回娘家》,眼皮都没抬地说:“你爸起的,谁知道你成天跟得了口水分泌症似的,早知道就该叫陆说。”陆讷顿时更加忧伤了。
站在三个和颜悦色的考官面前,陆讷其实挺没底的,不过他这人挺会装,反正看起来是一自信从容的好小伙。坐中间的考官问陆讷,“今天表演什么?”
陆讷说:“条件有限,就不表演复杂的了,因地制宜来个活泼健康具有时代精神的吧——”
考官说:“好,那就开始吧。”
陆讷并着双腿站得跟标杆似的,深吸一口气,抬头挺胸,字正腔圆地报出,“第二套全国中小学生广播体操——时代在召唤!”
正喝水的女老师顿时一口水喷了出来,陆讷面不改色,依旧挂着j□j点钟太阳一样的笑容,一边自己数节拍,一边抬手踢脚又转身——陆讷两辈子加起来第一次如此认真而虔诚地做早操,就算做到一半儿已经忘了动作,还能如山岳般镇定得岿然不动自行原创。
末了坐中间的胖考官调评价:“操做得不错,回去谢谢教你做操的老师。”
陆讷顿时愁肠百结,站在厕所,一边儿放水一边儿将考官的话掰开了嚼碎了揉细了翻来覆去地咂摸,还是不能确定这话是纯粹的打趣还是暗示。
瞧外面守着警戒线的学生不注意,翻了厕所的窗,又悄悄潜回了考场的窗外。扒着窗口偷偷摸摸往里瞧去,就见考场里站着一黑衣酷哥,大热天的穿着一条黑色的皮裤,头发竖着,根根分明,也不知抹了多少发胶,闭着眼睛伸着手,那卖力演唱的模样儿好像对面不是仨面无表情的考官,而是成千上万喊得声嘶力竭的粉丝,唱到激动处,整个人抖得跟癫痫似的。
瞧这水平,陆讷立马觉得自己的广播体操也不是那么丢人。
身后传来窸窣声,陆讷还以为被人发现了,回头一看才发现原来是同道中人,那哥们穿着一件白色的大T恤,戴着一副大大的黑框眼镜,蹑手蹑脚做贼似的钻过花丛,头上还顶着一片枯叶。
陆讷很有道义地朝他招招手,他悉悉索索地溜到陆讷旁边,也学着扒着窗口往里瞧。里头换了个考生,还是唱歌的,一手背在身后,孤芳自赏。旁边眼镜兄压着声音跟密谋凶杀案似的说:“我觉得他好厉害,唱的什么我都没听懂。”
陆讷说:“没事儿,我也没听懂,就觉得他应该挺痛苦的。”
“你怎么知道?”
“我便秘的时候也这样。”
5.基于两人也算一起钻过花丛听过墙角,陆讷顺势邀请了眼镜兄一起去吃溜肥肠。眼镜兄欣然同意,一路上眉飞色舞跟陆讷讲各地的美食,原来这货借艺考的名,行旅游之实,一路考过来玩过来。
两盘溜肥肠下肚,眼镜兄咂吧咂吧油汪汪的嘴唇,从他那阿迪包里拖出一沓皱巴巴的A4纸,跟地下党接头似的,神秘兮兮地说:“我觉得这个人好厉害的,他说海明威自杀是阳*痿闹的,希区柯克是个同性恋,迷恋格兰特求而不得——”
陆讷低头一看,顿时乐了,赫然便是那位叫张弛的哥们的武功秘籍,顿时觉得对面这小孩儿真是亲切无比。
两人在外面溜达到放榜的时间,才慢悠悠地赶往电影学院。电影学院门口的告示牌前已经人山人海,一眼望过去,全是乌压压蹿动的人头。眼镜兄一马当先,以革命烈士的无畏精神见缝插针地奋力往前挤,一路收获无数白眼。
没一会儿,就见眼镜兄跟王宝强似的一边蹦跶一边冲人群外的陆讷拼命招手,“木纳,木纳,上面有你的名字,我们都进了!”
他也不管周围人的怒目而视,喊完又费了老大的劲儿挤出人群,蹦跶到陆讷面前,露出一脸让人想用平底锅招呼上去的傻笑,“哎,木纳,你怎么一点儿也不高兴啊,你进了啊!”
陆讷绷着脸道,“我这名字就俩字,你不能把它们都改了呀——还有,你确定看到是陆讷,而不是木纳?”
“啊?”眼镜兄无辜地看着陆讷,过会儿反应过来,“啊,那啥,我得给我爸打个电话告诉他这消息。”说完从他那阿迪包里掏啊掏啊,掏出一部诺基亚手机。
陆讷其实不大相信眼镜兄的那眼神,而且他也有自知之明,就他那另类版的广播体操,除非考官对他特别另眼相待,否则,悬。好在他心态蛮平,都是死过一回的人了,有些得与失真不是那么重要的了。大不了再复读一年,反正也没人知道他这躯壳里面装的是一三十好几的老货,不丢人。
不过真在名单上看到自己的名字后,陆讷的心态立马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觉得这电影学院真有水平,考官都有一双火眼金睛,能透过现象看本质,发现他这么个人才。
眼镜兄打完电话又回来了,绞着眉看着榜单。陆讷心情好,就不计较他把自己名字改头换面的事儿了,问他,“你这是高兴得傻了?”
“不是,我就奇怪,怎么是导演系呢?我以为我报的是摄影系——”没一会儿,小孩自己就想通了,“导演系就导演系吧,反正都差不多。”转而又兴致勃勃地问陆讷下午去哪儿玩。
陆讷真心给这脑袋缺根筋的眼镜兄给跪了,拒绝了他热情洋溢的邀请,给陆老太打了个电话。
没买到最近时间的车票,到家的时候都快晚上八点了,黑黝黝的夏夜,暖风中送来隐约的哭丧声念经声,也不知道这街上的哪儿老大爷或老太太蒙主恩召了。
遥遥看见陆家的小二楼亮着一盏灯,陆讷进门就看见电视里播着韩剧,他家老太太坐在对面的沙发上,头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听见开门的声音,老太太一下子惊醒过来,“哦哟总算回来了,饭在电饭锅里,赶紧吃——”
陆讷将挎包往椅子上一放,一边走向厨房一边说,“晚了你就自己先睡呗,干嘛等我?我又不是不认识路。”
老太太没跟他争辩,快走进卧室时又叮嘱一句,“把电饭煲的插头拔了,吃完把自己那只碗唰了——”
陆讷挥挥手,“知道知道,你赶紧睡去吧。”
饭一直温在电饭煲里,一打开,热腾腾的香味扑鼻而来,陆讷立时觉得饥肠辘辘。
三菜一汤,青蟹炒年糕、糖醋小排、扁豆炒牛筋,再加一个丝瓜皮蛋汤,这一桌菜,老太太下了老大力气了。陆讷笑了笑,心里觉得暖烘烘的,结果一不小心就吃多了。
晚上躺床上,胃里就跟顶着块石头似的,怎么也睡不着,等到了两三点钟,好不容易迷迷糊糊睡去,也不知睡了多久,就被出殡哭丧的声音给吵醒了,一晚上就没睡个踏实觉。
第二天头昏脑胀地起来,吃早饭时没忍住打了个哈欠,惹得陆老太大怒,“你个孩子,吃饭的时候怎么可以打哈欠,罪过哦,菩萨要怪罪的!”
陆讷没跟老太太争辩唯物唯心的问题,顺嘴问道,“咱们这儿是谁家办丧事呢?”
陆老太的表情一瞬间变得有些伤感,道,“时榆他奶奶。”
“什么?”陆讷一惊。
时榆奶奶的年纪跟陆老太差不多,这大概令她想到了自己,叹了口气,“听说是在后门滑了一跤,人就没起来。”
陆讷的心一沉,像被人打了一闷棍,一时间头晕目眩。他用力回忆着上辈子这时候的事,但实在过去太久了,何况那会儿陆讷也就是个心里不成熟的半大小子,除却念书打架看黄书,屁事不会,又有些刻意回避陈时榆。陆讷竟一点儿也想不起任何关于陈奶奶过世的事。
意料之中,陆讷并没有在学校里见到陈时榆。整个上午,陆讷都有些恍恍惚惚的,趴在桌子上,老是不由自主地想起上辈子,想起楼梯间陈时榆转身离开的那个背影,想起再见时他的嗔喜无常一身烟尘气。他甚至想,会不会陈奶奶根本就不应该在这个时间段过世,而是因为自己的重生,就像蝴蝶的翅膀,一个细微的扇动却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
上午的课一结束,陆讷就翻墙出了学校,径直往陈时榆家走。
陈家在担山路街街尾末巷,一栋独间的小二楼,住了陈奶奶和陈时榆,陈奶奶另有一子一女,并不住这儿。陆讷见陈奶奶的次数并不多,这位小老太太总是收拾干干净净,深居简出,并不与周围街坊邻居交往,仿佛与整个担山路街脱离开来。现在想来,很有可能是因为陈时榆爸爸的事,令陈奶奶觉得在街坊邻居面前抬不起头来。
陆讷到的时候,见到的并不是通常人家出完殡后一起吃治丧饭的热闹场景,陈家门口很冷清,一个四五岁的女娃娃自己撩着裙子蹲在门口小便。陆讷犹豫了一会儿,朝里走了两步,探头望去,忽然一个嘹亮的声音从厨房传来,“我是儿子,房子当然是留给我的!”
一个女人嘲讽地冷哼了一声,“你也好意思,当初说好了的,妈的赡养费我们一人一半,我的那份已经出了,你的呢?你一分钱都没出就想独吞房子,你想得倒是挺美!”
然后又有一个尖刻的女声响起,“小姑子,你这样说亏不亏,咱们家怎么没出钱,火葬场,棺材,寿衣,哪一样不是我们出钱?说句难听的,你都嫁出去了,已经不能算是陈家人了,房子当然没你的份儿。”
陆讷的脚步顿在那儿,正想悄无声息地退回去,忽听见身后一道熟悉的声音,“陆讷?”
陆讷转过身去,看见手中提着一个小超市袋从外面回来的陈时榆有些惊讶地看着自己,顿时有些尴尬。陈时榆很快就明白了,目光往正持续发出争执声的屋子望了望,嘴角露出嘲讽的笑,极其轻微,但陆讷捕捉到了。
小女孩儿尿完了,提着裙子噔噔噔跑进屋里去,拖出一个陈旧的布包挂在身上玩。陈时榆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难看,二话不说强行将布包从小女孩儿身上扯了下来,小女孩儿哇一声哭了,哭声嘹亮。陈时榆却只是冷冷地瞧着,目光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冷漠和厌恶。
陆讷一时不知该不该去哄哄小孩儿,他猜那布包应该是陈时榆奶奶生前用的。陈时榆却一扯陆讷的胳膊,示意他走人。陆讷也怕小孩儿的哭声引来屋里的大人,到时不仅尴尬,也有嘴说不清,赶紧
跟上陈时榆,离开了那里。
“你怎么来这儿了?”陈时榆抬眼瞧了陆讷一眼,边走边问。
“我过来看看你。”
陈时榆的唇角浅浅地一勾,又恢复了微微下撇的弧度,两片嘴唇抿成一条线,坚毅而隐忍的,眉头也微微地绞着,锁住厚重的忧郁与悲伤,像一块坚硬的石头,就算心里的悲伤流成海洋,也永远无法溢出一滴泪。
陆讷想开口说些什么,但是一向能说会道的他,自认为已经摸爬滚打小半辈子的他,在面对这样的陈时榆时,感到一种被命运攫住的无奈与徒劳。
两个人只是沿着担山路街默不吭声地走,走——
那时是初夏,正午的阳光毒辣,陆讷只是觉得真是热啊,没话找话地问:“你吃过午饭了吗?”
陈时榆嗯了一声,大约也走累了,就在一个围着大樟树的花坛边儿坐了下来,垂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折叠着那个布包,嘴角讽刺地翘了翘,说:“吵了两天了,奶奶过世开始吵,也没吵出个结果。”
陆讷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他叔叔和姑姑争房子的事儿,这种事真不算稀奇,可没发生在自己身上,永远无法切身体会那种愤怒和心酸。陆讷在他旁边儿坐下,问他:“你打算怎么办?”
少年安静地垂着眼睛,说;“没想好。”过了一会儿,他抬头看陆讷,问他,“你要去上课了吧?”
陆讷撑了下腰,毫不在意地说:“不去了,没意思。”
陈时榆短促地笑了下,似乎开怀了点,问:“我听说你去考电影学院了,怎么样?”
“还行。”陆讷拣着有意思地跟他讲了一些,他认真地听着,时不时露出浅浅的笑容,最后说:“我就觉得你一定没问题。”
“为什么?”
“不知道,就有这么种感觉——我每天学习到十二点,不看闲书不玩电脑才能保持住现在的成绩,可你只要认真翻一星期的书,就能轻轻松松超过我。”
陆讷干笑了几声,他从来不知道原来陈时榆这么在意这些,“其实我那一半儿靠的是短时记忆,一半儿靠的是运气,考完就全忘了,要让我考第二次,一准儿就栽了。”
陈时榆从那个超市袋里拿出一罐啤酒给了陆讷。陆讷接过来也没问那啤酒原来是干什么的,拉开拉环,仰头咕嘟咕嘟喝了大半儿。啤酒杯太阳晒得有点温了,味道不怎么好,不过总算缓解了陆讷干燥冒烟的喉咙。
陈时榆自己也拿了一罐,小小地抿了一口后,就拿在手里,说:“你这人,怪怪的。”
陆讷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评价,奇道,“哪里怪了?”
“说不上来,就觉得你总是挺自在的,也挺自我,到哪儿身边都是一帮朋友,有时候挺坏,有时候也挺好玩儿的——哎,你带我去游戏城玩儿吧,我还从来没去过那儿。”他转头看向陆讷,眼里跳跃着兴奋的火焰。
陆讷想也没想的点头,说:“行啊。”
那天他们在游戏城里泡了一下午,把所有游戏玩了个遍,陆讷从来没见过陈时榆笑得那么开心,不是从前的那种宛如昙花一现的浅笑,也不是成为大明星后那种艳光四射的笑,是真正属于少年的,明亮而无垢的笑,但陆讷总觉得,他的心里在哭。
回去的时候天都暗了,陆讷说什么也要先送陈时榆回去,陈时榆说不过他,只好让他跟着。小楼里漆黑一片,陈家小叔跟小姑都已经回去了。陈时榆站在门口久久没动,陆讷觉得奇怪,问他:“怎么了?”
他转过头冲陆讷笑了下,又是那种没有任何笑意浅淡得瞬间消散的笑,说:“他们把锁换了。”
微弱的路灯光下,那把闪闪发亮的新锁刺痛了陆讷的眼睛。陆家小姑怕自己不在的时候,他兄嫂趁机住进去占了房子,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趁着没人的时候换掉门锁——没有人想到陈时榆。
陆讷气得发抖,勉强克制着,一拉陈时榆的胳膊,“走,上我家去。”
“不用。”陈时榆挥开了陆讷的手,声音异常平静,走到街边的花坛边儿,捡了一块石头就开始一下一下地砸那门锁,在一次一次的砸击中,幽黑双眸中透露出刻骨的痛楚与愤怒。陆讷忽然一把拉开他,说了声“我来”,夺过了他手中的石头。
陆讷常年干架打篮球的手劲儿比陈时榆的要大,几下就将门锁砸坏了。陆讷扔了石头,一脚将门踹开了,陈时榆走进漆黑的门内,回头对陆讷说:“行了,你回去吧。”
陆讷动了动嘴唇,不放心,说:“要不我陪你吧?”
陈时榆神色平静,但语气坚决,说:“没事儿,我一个人可以。”
陆讷不再坚持,转身刚走出两步,陈时榆又忽然叫住他,有些迟疑道,“陆讷,你能借我点儿钱吗?”
陆讷一愣,迅速地摸向自己的口袋,他也没问陈时榆要多少,将身上所有的钱都拿了出来,一共三百二十六块八毛,“够吗?不够我明天再拿给你。”
陈时榆的表情一瞬间就裂了,嘴角往一边牵去,好像要哭的样子,但他迅速抬起手挡了一下,放下手的时候就只剩硬生生逼红的眼角透露点儿端倪,点点头,说:“够了。”
陆讷将皱巴巴的钱递给陈时榆,说:“那我走了,你晚上睡觉的时候记得搬个东西顶着那门知道吗?”
陈时榆点点头,看着陆讷转身离开,走出老远还见他不放心地转过头来看。他转身进了屋,开了灯,瞬间大亮的房间映着他孤孤单单的人影,他站了一会儿,上楼走进自己的房间,从衣橱里拖出一只背包,胡乱地塞了几件衣服进去,然后关了灯,头也不回地下楼离开了。
6. 陈时榆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了担山路街,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茶余饭后,人们也议论一阵,唏嘘一阵,但这世界转得那么快,油价又上涨了,隔壁原来的担水泥的如今造的房子都卖给成龙了,村支书有三奶了,朋友的孩子出国了——每个人都那么焦躁,恨不得像哪吒一样脚上安上俩风火轮,跟时间赛跑。
有很长一段时间,陆讷一想起陈时榆心里就酸汪汪的难受。就算他如神眷顾一般重生回少年时代,然而命运该浑蛋的地方依旧浑蛋,该遗憾的地方也没有减少,只是换了一种形式。
然后是大学四年。四年时间,陆讷二次发育,个子成功窜到一米八三,走哪儿都鹤立鸡群,也有盘靓条顺腰身妩媚的小师妹酒醉之后主动问他能不能抱她一下。四年时间,陆讷拍过两部微电影和一支MV,得了几个名不见经传的奖,认识一打怀揣梦想不知道下顿饭在哪儿的电影工作者和几个阳*具和身高一样令人担忧的投资商。
时间就像肉包子打狗一样有去无回了。
那天吃散伙饭,当年卖假冒伪劣武功秘籍的张弛兄,拍着陆讷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跟他说:“知道什么是好电影吗?好电影就是满足人类一切的低级趣味,所有的低级趣味里隐藏着人类最高的生活经验和智慧,花花世界,昼短夜长,拍这个比拍别的造福人类,听哥的,没错——你有这天赋,不拍浪费了,哪天你拍的东西让七八十岁的老大爷还能找小姑娘,你就练成了,这江湖就任你行走了,你行,一定行!”
张弛在电影学院也是一传奇人物,大四念了一年又一年,总不见他毕业。假装抑郁跑去**,遇上高原反应九死一生,回来就跟他们讲**的比丘尼,素面朝天,随形通神,他见了就像被神仙摸了头顶,瞬间醍醐灌顶,坚定地相信自己前世是凿佛像的工匠。
眼镜兄一个人抱着酒瓶,一边灌一边流眼泪,泪水糊了镜片,一不留神,就溜到桌子底下去了。
那天的散伙饭,以张弛兄抱着电影学院公认的气质美女哭得稀里哗啦作为结束。哭完就直接躺地儿上了,陆讷坚持认为,他那是借酒撒疯,居心险恶。
最后作为他们几个中唯一还算清醒的人,陆讷背上驮着张弛兄,一手还得时刻拉着抱着酒瓶不肯撒手的眼镜兄,站在酒店门口等出租,错眼便看见酒店前面的柱子旁站着一姑娘,正低头点烟,她高挑而窈窕,头发短短的,柔柔地挂在耳际,酒店柔和晕黄的灯光下,裸*露的肌肤像涂着一层蜜,依旧是陆讷熟悉的细眉,单眼皮。
陆讷瞬间像被雷击中,一开始是血管里的血呲呲作响,后来是噗噗地沸腾——如果说上辈子还有让陆讷耿耿于怀无法忘却的,那就是眼前的这个姑娘——杨柳了。
曾经的爱情,就在离自己五米远的地方,他只要动动脚,他就可以走到她面前,告诉她,“你好,我叫陆讷,讷言敏行的讷,你看起来跟从前一样美。”
大约陆讷盯着人家看太久了,那姑娘转头看了他一眼,手指娴熟的夹着烟,隔着薄薄的烟雾,她的眼睛像静寂的湖水,有一种很特别的味道,像阮玲玉。
陆讷正绞尽脑汁地想着说点儿什么呢,背上的张弛兄忽然一拍陆讷的脑袋,扯着嗓子嚎“我曾经问个不休,你何时跟我走……我一无所有,一无所有”,陆讷顿时想立时丢下这猪队友,当做不认识。
对面的姑娘似乎笑了一下,走到垃圾桶旁将烟碾灭了。一辆黄色的出租车开到她面前,她打开副座的门,又转过头来问陆讷,“要不你们先上车吧,我看你这样挺不容易的。”
“不用不用。”陆讷一手拽着使劲儿往地下掉的张弛兄,一手摆了摆,“Lady first,Lady first!”
杨柳笑了一下,“你还挺有绅士风度的啊,你去哪儿,也许顺路。”
“电影学院。”
杨柳也没说顺不顺路,就说了一句,“上车吧。”自己先坐进了副座。
陆讷也真没精力推辞了,再不把这俩疯子送回去,他自己就要疯了,先把情节严重的张弛弄上车,回头一看,眼镜兄不见了——这熊孩子抱着酒瓶正站大马路上拦公交呢。陆讷吓出一身汗,赶紧把他拽回来,总算把俩醉鬼都平安弄上车了,陆讷舒了口气,感觉就今天这一晚,身体折旧率是平时三倍。
虽然好不容易跟心爱的姑娘同坐一车,陆讷还真没有多少旖旎心思,所有心神都在旁边这俩货身上呢,就怕他们一个不注意,吐了。过了一会儿,瞧两人也就互相挨着安分地睡觉,才慢慢放下心来,心思就活络开了,身体里像有一只小兽在一拱一拱的,陆讷在心里酝酿了半天,拿捏着语速和语气说出了上车后的第一句话,“今天谢谢你啊。”说完还在心里评价,还行,没紧张,也没表现得像个冒失的小鬼,挺自然,感激之情也真心诚意。
“没事。你们电影学院的?”
“是啊,今天吃毕业散伙饭,大家都挺伤感的,就喝多了,一宿舍的哥们,也不能丢下不管。”陆讷在心里暗暗点头,稳重可靠讲义气的形象应该不错,身边这俩货今天也算废物利用贡献力量了,“啊,对了,我叫陆讷,讷言敏行的讷——”陆讷还来不及问自然而然地问出对方的名字,就见原本醉得一塌糊涂的张弛兄忽然诈尸似的直起身,中气十足道,“在下张弛,张弛有度的张弛。”
杨柳愣了愣,扑哧一声笑出声。说完这一句的张弛兄又直挺挺地躺回了座位,陆讷的脸都黑了,要不是中间还隔着眼镜兄,陆讷一定趁机死下黑手,再骗他说是自己撞的。
“电影学院挺有意思的吧——”
见心中女神对此感兴趣,陆讷立马打叠起十二分的精神,谦虚道,“还行吧,可能电影学院本身就不同于一般的综合性大学或者专科学校,老师对学生的个性要求也不一样。”
“听说,你们还有在招生考试的时候跳广播体操的,是不是真的?”
陆讷顿时觉得这真不是一个好话题。抱着酒瓶躺在椅座的眼镜兄不知何时醒来的,忽然嘟嘟囔囔地插嘴道,“广播体操怎么了?广播体操挺好的,我陆哥就是跳广播体操的!陆哥,我挺你!”说着,一大力神掌就啪一下拍在陆讷的肩膀上,直把陆讷的肩膀拍得塌陷一半。他还由自不觉,啪的又是重重一下,“陆哥,我挺你!”
啪,“陆哥,时代在召唤!”
陆讷发誓,从此他跟叫张弛和周行的划清界限,谁他妈说兄弟齐心,其力断金手的,这话跟脑白金广告一样,纯属缺心眼儿。
最后车到他们宿舍楼下,陆讷在楼下乔大爷的帮助下,将俩体重跟脑子一样像猪的醉鬼给抬上楼。寝室原本是四人间的,不过一直是他们三人住着,还有一哥们从大一开始就在外面租房子住。
陆讷进了卫生间冲了个澡,爬上床开了床上的小电扇,闭着眼躺了半天睡神也没造访,睁开眼睛,微微燠热的寝室里响着张弛的鼾声和眼镜兄咂吧嘴巴的声音,不晓得又梦见吃什么了。陆讷望着蚊帐顶儿,一遍一遍回忆着今天遇见杨柳的场景,酒店门口水晶灯倾泻的璀璨而柔和的光,她的无袖衬衫和桃红色荷叶裙摆的长裙——她其实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美人,却有一种独特的气质,像落花无言,碧桃满树,眼里却常常流露一种疏离,冷淡。
杨柳会喝酒,会抽烟,会讲黄色段子,也能背全《红楼梦》里所有诗词,能看《浮生六记》,也能跟你谈康德。杨柳就是陆讷每次起床撒尿就能想起的窗前明月光。
陆讷忽然一个挺身,一骨碌从床上爬下来,打开书桌台灯,按下手提电源,寝室里响起电脑缓慢启动时的轰鸣声,陆讷又打开张弛的衣柜,扒拉了一番,找出了他藏在里头的一打啤酒,放到电脑旁,先开了一罐,咕嘟咕嘟灌下大半罐,打开文档,就着一种微醺的,灵魂离地半尺的状态,他打下第一行字……
眼镜兄拍着床板,喊:“老板,要大份的!”
陆讷仰头又喝了一口酒,手指噼里啪啦不停,心中那些肿胀、忧伤、离乱像金色粒子汇成的小溪,潺潺流淌而出,围绕着自己周身跳跃着。
打完最后一个句号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九点,陆讷才感觉到全身僵硬得宛若石膏,一动都仿佛能听见咯啦啦的声音,肩颈部像万千钢针在扎,按了保存后,直着脖子爬上床,倒头就睡了。睡到中午起来,虽是只睡了三个小时,人却清醒了,看对面床铺的眼镜兄依旧睡得人事不知,张弛倒已经起来了,还洗了澡,穿着背心裤衩捧着陆讷的手提。
陆讷一开始还以为他在玩游戏,用脚踢了踢他的肩膀,打着哈欠说:“哥昨晚上伺候你们大半夜,今儿怎么也该享享福了,赶紧给弄点儿吃的来,饿死了!”
张弛不动,就捧着电脑望着陆讷,眼神古怪。
陆讷被他看得发憷,又踢了他一脚,“干啥呢?”
“没,我就是想问,这你写的啊?”张开把电脑屏幕转向陆讷,陆讷低头一看,屏幕上赫然便是他奋斗了一晚上的杰作,顿时乐了,“是啊,怎么样?”
张弛沉默了半晌,说了一句,“说不上来,怪怪的。”不等陆讷喷他,又主动解释,“就是看一衣冠禽兽转职成情圣的感觉,我以为你只会写小黄书呢——”
被骂了的张弛反而神经质地兴奋起来,手舞足蹈地在寝室里转了几个圈儿,两手忽而紧紧握住陆讷搁床沿上的脚,语无伦次道,“哎哎,老陆,咱拍电影吧,真正的电影,全国放映的那种!就这故事,你花点儿时间改成剧本,现成的,比外面那些强了去了——知道什么样的导演能成腕儿吗?就是你这种身体里时刻憋着一泡尿,不撒出来就会得前列腺炎的——老陆,你行,绝对行!我以后就跟着你干了,咱们一起拍电影!”
“我次奥,你先放开我的玉足,我告你猥亵啊!”
8.既然念了电影学院,陆讷当然想拍电影,而且他还有个非常浪漫的想法,他要把这部电影献给杨柳,如果到时候情况合适,最重要的是杨柳答应的话,他们还可以顺便把证给领了——当然目前看来,这梦想有点儿遥远。
作为一个“过来人”,陆讷相当清楚,中国电影最好的时代还没到来,电影市场几乎被欧美大片垄断,零星几部国产片夹缝生存,DVD冲击市场,盗版猖獗。中国艺术电影在国际电影节上奖倒是拿了不少,却没有几部能真正在国内上映的,就算上映了,票房也上不去,基本赔钱赚吆喝。陆讷看来,目前中国缺少真正的商业片,那些一门心思搞艺术电影的腕儿们愿不愿意放下身姿是一方面,能不能拍又是一方面,这跟聪不聪明和努不努力没有关系。
花了四天时间,陆讷将那部一万多字的小说改成了剧本,他现阶段的想法很简单,能拍就好,能顺利拍完就更好了。将剧本给几个从前一起喝过酒的投资人制片人看,看完叫好之后摇摇头,说:“纯爱电影没市场,现在国人喜欢看科幻,看武侠,大片儿——”然后跟他讲国内电影市场环境,拍拍陆讷的肩膀,满是可惜地说:“真遗憾,下次你弄个恐怖片,我们一定合作。”
倒是有电影公司对他的剧本挺感兴趣的,想买下来,陆讷犹豫过一阵儿,后来想想,还是舍不得——电影公司每年不知道要买进多少这样的剧本,大部分就堆在资料室积灰,少部分有得见天日的机会,但谁知道再见是不是已经被改得面无全非?
陆讷还是想自己拍,不然,这部电影就失去意义了。
电影的事儿暂时没进展,陆讷就又重操旧业,干起了拾掇文字的活儿——当初听说人一大电影公司看上自己的剧本,陆讷的脑子就活络开了,就跟那人说自己手头上还有一个正在写的本儿,关于凶杀和偷*情的。对方就叫他发来看看。陆讷从电脑里找出大学期间写的一个叫《杀戒》的剧本,当时写着玩儿,没啥功利心,想到什么写什么,写得畅快淋漓,颇多奇情吊诡之处。那人看了就直接给他打了电话,说:“你写的东西都挺有意思的,好像有一股鬼气,够丰腴,够肉*欲,够通灵,不过这玩意儿要拍出来肯定过不了审核,不然你改改,收敛点。”
陆讷答应了,这几天就整那剧本呢,原来觉得挺容易的事儿,结果发现自己竟有点儿无从下手的感觉。这时张弛打电话过来,“兄弟,赶紧的,来‘晶萃轩’,带上你那剧本——”
这些日子以来跟那些所谓投资人制片人见面,陆讷都有些灰心丧气了,这回其实也没抱多大希望,下了出租车,打电话问清了张弛他们在的包厢,也没让服务生领着,自己就过去了。
这金贵地界儿加上上辈子,陆讷一共来过两次,上辈子那次不提,第二次是眼镜兄那土豪爹来S城看宝贝儿子,顺便看看能不能将他的拖鞋业务扩展到S城来,走那天请全宿舍的人吃饭,为防止儿子的同学误认为自己是个没有品位的暴发户,特意选了晶萃轩,以显示自己不凡的内涵。
比起那些恨不得金砖铺地,在脸上写着“我很有钱”“我很高贵”的五星级酒店,晶萃轩摆的就是曲径通幽的款儿,一条竹林小径,两边是自成院落的包间,房间是江南民居与后现代主义融合的风格,都由独一无二的设计图勾勒而出。
接了陆讷的电话就等在包厢外的张弛,紧走几步将他拉到一边儿,用眼神示意屋子里,“瞧见那胖子了没有,人傻钱多一肥羊,咱们的电影能不能拍成,就看他了——”又示意席上另一头发极度偏分的年轻男人,“唐帅军,听说过吧,近几年电影学院毕业的就属他混得好了。”说完拍拍陆讷的肩膀,“同志,任务艰巨,好好表现!”
说完扯着陆讷笑容满面来到那姓王的胖子前脸不红气不喘地介绍道,“王总,跟你介绍一下,这我兄弟,陆讷,陆大才子,咱电影学院国宝级的人才的!”回头又装模作样地跟陆讷说,“这王总,可跟那些暴发户不一样,王总不仅做生意了得,对电影还很有见解,堪称我辈之楷模。”
陆讷立马人精似的拿过一干净的杯子,哗啦啦地将红酒倒满大半杯,语气真诚地说:“早就听闻王总的大名了,今日一见,三生有幸,三生有幸!王总,我先干为敬——”说完仰头咕嘟咕嘟一杯喝尽,席上众人齐声叫好。
王总面上有光,笑得跟弥勒佛似的,腆着大肚子故作谦虚地摆摆手,“哎,小张就爱夸张,不过嘛,我确实打小儿就喜欢电影,小时候我特别爱看那部《追捕》,都说我长得像杜丘——“
席上顿时响起一片儿恭维之声,陆讷默默为躺着也中枪的高仓健掬了把同情的泪。趁这时间,环顾了一圈席上的其他人——也没弄清楚到底都是啥身份的,左右离不开一个“总”,还有一个瞧着身材长相跟王胖子差不多,年龄倒要小少两轮的,估计是他儿子。唐帅军就坐陆讷左手第三个位子,穿着一黑色的紧身无袖T恤,一张脸像是精心修饰过,架着一副雷朋眼镜,反正比陆讷有艺术家气质——陆讷上辈子跟朋友去吃夜宵,朋友指着一手上提着一袋夜宵的男人说:“看,唐帅军!”陆讷第一反应是兴奋,唐帅军对当时那些搞文艺的来说还是有点吸引力的;接着是失望,那穿着跨栏背心拖着人字拖发稀肚鼓的普通男人,怎么都跟先锋导演沾不上边儿;失望过后是心酸凄凉,这感觉就跟英雄白头美人迟暮一样,当时唐帅军都还不到四十,已落魄的连名不见经传的小报都懒得理睬的地步。江湖传闻,唐帅军得罪了一个绝对不能得罪的大人物,搞得几乎在娱乐圈混不下去,后用尽人脉散尽家财,经几方大佬连番调解才算揭过,不过自此唐帅军的时代也就此过去了。
不过现在的唐帅军还正是意气风发,席上也有不少人恭维,陆讷想着好歹是自己师兄前辈,就端着酒杯去敬酒,唐大导端着一副不冷不热的态度,好在陆讷一向心宽体胖,不当一回事,就是觉得这位大导演估计有强迫症,十根手指上的指甲就没一个是完整的,全被啃得只剩一半儿了,右手中指上还贴着一创可贴。陆讷瞧着他无意识地又开始啃,就觉得肉疼。
王胖子还在发表他那《论一电影少年如何成长为一个人傻钱多的煤老板》,“有些人有钱了买游艇,买豪华别墅,包二奶,我不干这些——我觉得这些东西都是没有意义的——这些年,钱赚得越多,我就越觉得应该做点儿什么,我选择实现自己的梦想,这社会上,有多少人能记得自己最初的梦想呢,又有多少人肯为这样昂贵的梦想买单呢?我告诉你们,我能!”
张弛顺势伸出大拇指恭维道,“王总您真俊杰!”
王胖子摸摸自己的双层下巴,拖着腔调问道:“你们那什么,不是想拍电影吗?”
张弛立刻招呼陆讷,“老陆,赶紧把剧本拿出来,给王总过目。”
陆讷觉得自己都快有强迫症了,一边儿心酸不忍视之,一边儿还就盯着唐帅军对着自己的手指狂啃,然后就见血从他的一根手指残端蹦出来,陆讷立刻拿起桌上的细盐和胡椒粉递过去,看他需不需要撒点上去继续咀嚼。
唐帅军瞪大眼睛,跟见鬼似的,一根手指上还血淋淋的,陆讷心想,完了,怎么把心里的想法给付诸行动了呢,正准备哈哈几声糊弄过去,听见张弛的话,立刻回神,干脆利落地将盐瓶和胡椒瓶放回自己面前,从包里掏剧本——
王胖子一摆手,“哎,剧本就先不看了,你就跟我说说这电影是讲什么的吧?”
这是一个看起来简单其实挺难表述的问题,陆讷斟酌了半天,按着以王胖子的文化水平应该能听懂的标准组织了一下语言,“就是一少年,十七八岁,激素分泌正旺,瞧见一皮肤白白头发顺顺滑滑的姑娘,于是辗转反侧,寤寐思服,成天意*淫人姑娘的雪白颈子和柔软小手……”
还没等陆讷讲完,王胖子一拍大腿,两眼放光,“我知道了,情*色片,我喜欢!”又凑过脑袋神秘兮兮地问陆讷,“那俩人最后搞上没有?”
陆讷以探究科学原理的严肃态度说:“搞上了,但姑娘后来嫁人了。”
王胖子十分扼腕,“那也可以搞婚外情嘛。”
包厢门忽被推开了,一个西装革履助理模样的走进来在王胖子耳边小声说
了什么,王胖子立刻急匆匆地站起来,“各位,不好意思,有朋友也在这儿吃饭,我得去打个招呼!”
人刚离开位子呢,包厢门就被推开了,一道清越的声音随之进来,“听说王总在这儿会朋友,我就不请自来了,没打扰各位吧?”话音未落,人已经进来了。
陆讷从前不相信什么蓬荜生辉的说法,但在一屋子矮挫胖的土豪映衬下,苏二的出现确实有种瞬间将档次提高到一个新境界的感觉。陆讷其实老觉得苏二长得挺邪逼,一张脸跟米兰时装周伸展台上那些男模特儿似的,锋利冷锐得跟刀削过似的,却又英俊得无可挑剔,浑身上下一股子世家子弟的浪荡劲儿,虽在笑着,但你不知道他下一秒会不会就挥挥手,吩咐手下把你扔海里喂鱼。
8.一大群人,甭管认不认识,都呼啦啦地站起来,跟恭迎慈禧太后似的。王胖子一秒钟化身太监总管李莲英,疾走几步到苏二少面前,脸上挂着亲热而不失殷勤的笑,“苏二少说的是什么话,扫榻欢迎还来不及,请坐请坐,服务员——重新给上一桌!”
“不用了。”苏二随意地摆摆手,他不是一个人,身边还有个挺漂亮的男孩儿,“我已经吃过了,这不听说王总在这儿,走之前打声招呼。”
王胖子颇有些受宠若惊,连连说:“苏二少真是太客气了!”
苏二的目光一转,就落到了唐帅军身上,“这一位……是唐帅军唐导吧?”
王胖子立刻送上一记马屁,“二少好眼力!”
苏二淡淡地笑着,伸出手,对唐帅军道,“幸会,”
唐帅军就算不知道苏二是何方神圣,从王胖子的态度也能看出对方来头不小,不过到底还有点艺术家的风骨,没像某些人那样恨不得把肉都贴上去,伸手跟握住苏二的手,道,“苏先生,你好。”
苏二很快收回了自己的手,漫不经心地摩挲着腕上的一串奇楠念珠,“听说唐导最近在筹备新电影,不知道演员都选定了没有——我这儿的话,倒有一个人选。”回头对身后那男孩儿道,“小晨,还不过来见见唐导,你不是很喜欢唐导的电影吗?”
那男孩儿看着也不到二十,杏目白肤,乖巧地问好:“唐导好。”
唐帅军瞧了一眼,点点头,依旧不冷不热的样子。
苏二接着说:“刚巧我也对电影这块市场挺感兴趣的,唐导新电影有什么资金上的要求,尽管来找我,我是很乐意和唐导这样真正搞电影的艺术家合作的。”他话刚说完,身后的助理便适时地递上烫金名片。
“那就不打扰各位了,各位吃好喝好,我先走了!”
跟来时一样,一大群人都跟小太监似的目送着苏二一行人离开,就差喊一句“恭送老佛爷”了。
王胖子一直尽职尽责地站到苏二的人影完全瞧不见了才回席上,一边招呼着大家继续吃喝,一边对唐帅军抱怨道,“怎么唐导你要拍电影也不找我,我可是一直都是唐导你的粉丝啊——”
陆讷一听这话就觉得不妙,果然接下来,王胖子对唐帅军的电影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
散席之后,陆讷的脸就挂下来了,张弛也唉声叹气的,都觉得投资的事儿估计又成泡影了。走进电梯,张弛就问陆讷,“那姓苏的谁啊,这牛逼大的!”
陆讷估摸着苏二这会儿可能刚回国,名声还没后来如雷贯耳,顺口答道,“苏缺的弟弟。”
张弛瞬间被雷击中,目瞪口呆,紧接着露出少女怀春的表情。陆讷大惊,问他,“干啥呢?”答曰:“苏缺耶!”
然后开始吧啦吧啦地跟陆讷科普苏缺男神的各种辉煌和牛逼,末了做西子捧心状,“苏缺耶!”
见了苏二,陆讷就想起陈时榆来,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看目前这情景,应该还没有和苏二勾搭上。第二天,陆讷正待在自己十几平的出租屋里整治那剧本——房子在老城区,楼下是老街,一百米的距离,你能吃了饭洗了头修了脚买了菜,顺便还能跟穿着跨栏背心的老大爷下盘象棋。
为了省电,陆讷把空调关了,赤膊上身,只开一只噪音巨大的电扇。手机响了,陆讷接起来,电话那头听声音挺年轻的,张口就叫陆导,说是昨天跟王胖子一块儿吃饭的,姓虞,想跟陆讷谈谈电影的事情。陆讷半天儿也没想起来昨天席上有这号人物。
见了面,才发现原来就是那个酷似王胖子儿子的富二代。陆讷在心里反省自己,不能因为人家胖,就顺便将他跟王胖子合并同类项了,事实证明,人家跟王胖子没有一丁点儿亲戚关系。
见面地点在一极其朴实的川菜馆,陆讷耐着性子,一边看着对面胖子的脑门在辣椒的热力加持下跟大庆油田似的兹兹地冒油,一边儿听他谈人生谈理想,等到一锅酸菜鱼只剩酸菜不见鱼时,胖子终于提到了正事。
陆讷不自觉地挺了挺背,两眼一抹兽光,“冒昧问一下,虞少准备投多少资金?”
虞大少慢慢地伸出一根手指。陆讷的眼睛眯起来,嘴角翘起来,软乎乎地问道:“一千万?”
胖子看了看自己的手指,慢慢地掰下了一截,道,“一百万。”
陆讷顿时一阵失望,一百万能干什么呀
虞胖子没看出陆讷的态度变化,小眼睛里漏出一点精光,对陆讷说:“我还有个小小的要求,我女朋友一直都挺想拍电影的,你看,能不能给安排个角色?”
陆讷撩了下眼皮,瞧着面前殷殷望着自己的胖子,总算没一口回绝。
虞胖子顿时眉开眼笑,与有荣焉地道,“别看你胖哥长得不咋地,你胖哥女朋友绝对女神,你见了就知道,不骗你!来,吃菜,吃菜,别客气。”
然后就见他三下两下将酸菜鱼锅里酸菜也撩完了,只剩下几只红彤彤的辣椒仔混汤里沉浮。叫来服务生结账,一共一百二十八,虞胖子对于两包餐巾纸还收他两块钱的行为颇有微词,交涉无果后,将用剩下的餐巾纸都给塞包里了。
虽然一百万跟自己的预期目标相差甚远,不过陆讷挺会安慰自己,做人不能太贪心,昨天他还觉得拍电影是天边遥远的月亮,可望不可及,今天就有第一个一百万了,相信明天会有第二个一百万,第三个一百万。
陆讷心情不错,瞧着这儿离二手车市场不远,就溜达过去,转了一圈儿,瞧上了一辆三轮摩托,跟买主套了半天交情,用八百块钱买了下来,回来的路上,顺道买了油漆。晚上吃了晚饭,就蹲那公寓楼后头,就着路灯光,给车身上漆,忙活了晚上八点,腿上被蚊子叮了无数个大包,一挺有门路的哥们打电话过来,说是唐帅军那儿缺一个场务,问陆讷要不要过去。
说是场务,其实就一高级保姆,小到演员吃喝拉撒,大到联系场地人员控管,反正所有不归导演管的杂七杂八的事儿都是场务的工作。不过陆讷觉得这是个好机会,一是可以趁机积累人脉,二也可以顺便学习一下人家怎么拍电影。也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
9.过了几天,陆讷就去剧组报到了。
陆讷从前拍微电影,前前后后也就十几个人,加上后期,最长两个星期全搞定。如今光一个前期准备就耗了一个多月,一场景拍到一半儿,场地主人临时变卦,要求加租金,双方没谈拢,交涉无果。唐帅军气狠了,干脆弃了原定的场地,重新再找再拍,整剧组怨声载道,没想到当天下午就有事发生,一眼露凶光鼻毛微长的陌生男子闯入片场揪着导演就打,当时陆讷正跟酒店联系住宿问题呢,见状立马冲过去,抓住那男子的后衣领就用力一掀,不知那男的是否对唐帅军仇恨太深,这样也没放开,唐帅军的小身板儿就这样一起被陆讷给掀到臭水沟里去了——
唐帅军估计自此恨他入骨。
民警把人带走后,唐帅军就开始骂人,尤其是陆讷这负责片场环境的场务,被骂得狗血淋头,最后还是一美工小妹仗义执言挺身而出,一句“唐导,您看您是不是先去洗个澡换身衣服再上医院瞧瞧”,解救陆讷于纷飞的唾沫和扑鼻的馊臭中。
晚些时候,警局打来电话,说是白天被抓的疑似有精神障碍的男子已经坦白交代,就是原先那场地主人,不忿唐帅军另找地方,所以要教训教训他,人原话是——“他不是大导演吗?大导演有的是钱,我提价怎么了?这么点钱都不肯出拍什么电影啊!”
陆讷评价:这都一什么事儿啊!
晚上收工,陆讷约了张弛一起吃烧烤,刚跨上他那三轮摩托呢,剧组一小演员岑晨就朝这边走来。
岑晨就是那天苏二带来的男孩儿。苏二神通广大,愣是将原本都已经饱和的剧组另辟出一个新角色给他,戏份不多不少,角色也属鸡肋。反正陆讷瞧着岑晨也不像是真想演戏,来了就坐那儿玩手机发短信。有一回陆讷开着他那辆三轮摩托从外面回来,就看见岑晨背着个小包站路口等出租呢,看见陆讷跟抓住救命稻草似的,“陆哥,你能送我去个地方吗?我有急事儿!”
陆讷其实挺不愿意的,他家女神杨柳都还没坐过呢,但看岑晨一副着急上火的样子,又不好拒绝,只能说:“那你上来吧。”
岑晨顿时眉开眼笑的,感激地说:“陆哥你人真好。”一边腿一迈,就跨进摩托副座上,弯腰间低腰牛仔裤往下滑,露出白腻软乎的肌肤和一条诱人的股缝。陆讷扭头移开目光,一边发动车子,一边问:“你去哪儿啊?”
“噢,御海棠。”
陆讷扭头看旁边的岑晨一眼,就见他一坐上车就开始低头发短信,压根就没发现自己说的地址有什么不对的地方。陆讷有些不高兴了,敢情你的急事儿就是上高级会所啊——但都已经上来了,又不能把人给赶下去,只能自个儿郁闷。岑晨发完短信,就从包里拿出一盒粉饼,对着小镜子往自己脸上扑。
陆讷没忍住,问:“你个男孩子还用这玩意儿啊?”
岑晨眼睛也不抬地回答,“陆哥这你就不懂了,人的肌肤是容易衰老的,尤其像我们这样拍戏的,每天风吹日晒不说,还日夜颠倒,对皮肤的损伤时非常大的,一定要好好保养。这款粉饼富含红石榴萃取精华和丰富的矿物能量,不仅能美白遮瑕,还能养肤。”说着说着,他的目光就溜到陆讷的脸上,人越凑越近,“陆哥,我看你眼角有细纹了,可能是最近压力比较大,我推荐你一款眼霜,特别好用……”
“行了行了!”陆讷赶紧将几乎要贴到自己身上的岑晨推远,“你继续搽吧,我看挺好的。”
岑晨不再开口了,端着个小镜子三十六十五度地照着,还调整了下隐形眼镜的位置。车子一到御海棠高级会所的门口,他将镜子往包里一收,腰一扭,那条股缝又是一伸一缩,人就已经下了车,冲着陆讷露出乖巧的笑,“陆哥谢谢你啊,那我走了啊。”
陆讷瞧着岑晨被低腰牛仔裤包裹着的又圆又翘的屁股消失在御海棠那挺唬人的大门,伸过脑袋,跟水禽似的,对着摩托车上的后视镜扒着眼角左右看看,觉得岑晨什么眼神,就他这充满活力与智慧的眼睛,哪有什么细纹?还是一根正苗红天天向上的十八岁好小伙!
陆讷开着摩托又一路突突地回了剧组,一进门,就感觉到弥漫的低气压,唐帅军整张脸都是黑的,所有人都战战兢兢,陆讷悄悄拉住美工小妹问情况,才知道下午时候一百多号人等岑晨开工拍戏,结果人接了一个电话就说有事儿要走了不拍了,唐导的脸当下就挂下来了。陆讷没敢说就是他送的岑晨,心里骂岑晨这小孩儿不懂事。
陆讷不大想搭理岑晨,就装着没看见,低头瞎忙。没想到岑晨倒在他身边站住了,脸上又露出那种挺乖的一看就是一特单纯的孩子的笑容,说:“陆哥,上回谢谢你啊,你待会儿有空不,我请你下馆子吃饭。”
陆讷掀了下眼皮,不冷不热地说:“不用了,我约了朋友。”
岑晨不放弃,“那改天,你喜欢吃什么?川菜?火锅,还是西餐——”
陆讷不耐烦跟他掰扯,“行了,我什么都不想吃,你有空就多琢磨琢磨剧本,别成天把片场当游乐场似的,爱来就来,不爱来就走。”
岑晨显得挺委屈,“我哪有把片场当游乐场,爱来就来,不爱来就走,我要有那么大牌,还至于这么低声下气地请你吃饭吗?”
“那我问你,上回你说有急事是什么事儿啊,你不知道你这一走丢下一百多号人得损失多少钱吗?你不知道电影多拍一天,预算就得蹭蹭地上去——你知道影视城里有多少群众演员做梦都想在电影里露一下脸改变自己的命运吗?”
岑晨被陆讷说得有点儿急了,眼睛红得跟兔子似的,“我也不是故意的,你不知道苏二少这人有多难伺候,搁他那儿两个电话找不着人,我就基本不用再出现在他跟前了,我有什么办法——”
陆讷摆摆手说:“行了,这事儿跟我没关系,我说的那些话你要听得下去就听,听不下去就当放屁。”说完,也没再理岑晨,发动了车子就走了。
晚上陆讷跟张弛吃烧烤,喝扎啤,地点就在电影学院附近。上学那会儿,陆讷他们就是这儿的常客,跟老板熟了,喝高了,老板就去叫他们宿舍楼下乔大爷,一块儿把他们给抬回去。天色渐黑,电影学院南大门的一条街热闹起来,空中飘着各种孜然味儿和女生的香水味儿,陆讷有些喝茫了,直着眼睛听旁边桌一瘦如拔毛柴鸡的男生磕磕绊绊地讲他的电影计划,眼里有忽明忽暗的才气涌现。
张弛瞧着不做声的陆讷,问:“我咋觉得你今天不像是很高兴的样子,咋啦?唐帅军又折腾你了?甭理他,他那脾气就跟妇女的月经一样坚持不懈!”
陆讷摇头,“我在想,不说全世界,就说咱大中华,每年有多少怀揣着电影梦的人奋不顾身地投身到这汪洋大海中,每年有多少剧本被扔进焚化炉,到最后真能出片儿的,又有多少?就算拍成了,能上电影院播放的,又有多少,这其中,又有几部被人记住,这其中的概率,太低太低了,这一想,就觉得自己是不是在做一份无望的事业。”
“人不能这么想,你看旁边那些话都讲不利索的毛头小伙子,谁能保证他们之中不会出一个斯皮尔伯格?你说说,现在谁记得与卓别林同时代的财政部长?你要相信,你在做的事情,在某种程度上必将成为不朽。”
一五官嚣张,腿长腰仄的美女自他们眼前走过,张弛眯起眼睛,轻佻地吹了声口哨。陆讷抬眼瞧了一眼,评价道,“肩宽了,估摸小时候练过铁饼。”
张弛眼珠子还盯着人家摆脱地球引力傲然挺立的胸脯,嘴巴里却不积德,“我妈说得对,女人就像西瓜,一茬不如一茬,哥刚进电影学院的时候呢,满眼都是苏小小,都是杨柳岸晓风残月,如今呢,姑娘比那时候简单,不跟你谈人生谈理想,光谈价钱了,将就点吧。”
陆讷满是惆怅地叹了口气,他想起杨柳了。
张弛蛮稀奇,“咋啦,这样子,瞧着像害相思——”
陆讷看他一眼,又叹了口气,估计喝茫了,徘徊在心头许久的话就这么说了出来,“不算小学四年级时拉小手的同桌和初中文艺汇演上跳独舞的校花,两辈子,我就喜欢上这么个姑娘。”
张弛的重点都关注在上半段儿了,“我次奥,你情史挺丰富呢,那表演系的小师妹和给你炖冰糖雪梨的学姐呢?”
“那冰糖雪梨不都进你们肚子了吗?而且我跟她们都是非常纯洁的男女关系。”
“都男女关系了,还纯洁?”
陆讷的脸吧嗒一下挂下来,“你还听不听?”
“听,听,你讲,你喜欢上一姑娘,啥样的啊?”
陆讷拿着着酒杯想起杨柳的样子,说:“好,就是好,哪儿都好,说不出哪一点不好——我一见她,就迈不动步子,回过神来的时候就想回家翻银行存折和户口本儿。”
“那就去追啊,人家姑娘喜欢什么你就给她整什么,再不济你就站她跟前儿,把舌头给捋直了直说我想跟你困觉——”
“我没你那么牲口!”
10. 吃到中途,张弛那见色忘义的禽兽被一小师妹的电话给叫走了,陆讷一个人也没意思,付了钱,离开了烧烤摊。跨上他那三轮摩托,望了望天边那轮亘古未变的月亮,心里的忧伤水一样一漾一漾的,很多话,陆讷是没法儿跟别人说的,就像他对杨柳,总有一种类似近乡情怯的感觉——
不知怎么的,竟将车开到了杨柳的大学。陆讷自己也吓了一跳,想走,又迈不动步子,想着,都来了,好歹给见一面呗——这念头刚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就见遥遥的路灯光下,一个姑娘窈窕的身影缓缓推进,姑娘身上熟悉的清浅烟草味和咖啡味道似乎也随着晚风渗透过来,流淌在陆讷身周,温柔,贴心,懂得。
陆讷的心里顿时一片火热,觉得他跟他家杨柳真是心有灵犀啊,凑近后视镜,拨弄了下自己的头发,正准备跨下摩托以最帅的风姿来跟他的女神来个偶遇呢,就见他对面的一辆大奔里下来一戴金丝边框眼镜整一社会精英的男人,已经快一步朝杨柳走去——
陆讷脑子里的雷达瞬间亮了,顾不得扒拉头上几撮毛了,赶紧一个箭步超过那小白脸儿冲着杨柳女神打招呼,“那啥,你也在这儿呢?”
杨姑娘看了陆讷许久,这期间陆讷就怕心中的女神来一句“你谁啊”,那样陆讷真可以以头抢地了,好在杨柳的眼里露出点儿恍然的意思,浅浅笑了笑,“是你啊。”
陆讷心花怒放,脸上还摆着一本正经的笑,“可不是嘛,吃完饭就随便溜达溜达,没想到看见你,呵呵,就过来打个招呼。”
“杨柳,这一位是——”那戴眼镜的男人终于走到了陆讷旁边儿,脸上带着和煦的微笑,以一种十分熟稔的语气问杨柳。
陆讷心里次奥了一下,这小白脸果然对他家杨柳有不良企图。
杨柳对小白脸说:“一个见过一次的朋友,”又看向陆讷,“讷言敏行的讷,我没有记错吧?”
陆讷顿时感动得想流泪,跟瞧不见旁边杵着一大活人似的,眼神热烈地盯着杨柳,“其实,我刚说了谎,我是专程来找你,我想请你喝酒。”
杨柳狡黠地看着陆讷,“你不知道一个男人请一个女人喝酒,这件事本身就很说明问题吗?”
陆讷笑得更加狡黠,“我觉得,有些事儿说法儿不同,性质就不同,比如说蒙钱要蒙得好那可以叫上市公司,三陪陪得好可以叫公关——我请你喝酒,你可以说成是耍流氓,但流氓耍得好,也可以是情圣。”
杨柳扭过头笑了,她笑起来的时候不像有些女孩儿那样娇俏或者艳光四射,依旧是有些冷淡的,但舒展开来的眉目有缭绕的风情,她摊摊手,“你看到了,我有伴儿了。”
“我不介意一起请。”再看不顺眼小白脸,陆讷也只能咬牙忍了,绝不给情敌一个跟女神单独相处的机会。
那小白脸表现得也挺大度,耸耸肩,“我也不介意,刚巧我也刚回国,不知道如今S城都有哪些新鲜的去处。”
本来陆讷想得好好的,他骑着三轮摩托,载着他心爱的姑娘,先绕着城市转一圈儿,在灿如星河的车阵中遨游,让温软的夜风抚摸中他们的灵魂,再唱一嗓子郑钧的《私奔》,“把青春献给身后那座辉煌的都市”“把爱情留给我身边最真心的姑娘”,多浪漫呀。王小波三万字搞定一个陈清扬,他同样能搞定一个杨柳。
结果三人刚走到车边,小白脸儿就打开大奔副座的门,挺有绅士风度地说:“杨柳坐我的车吧——”抬头对陆讷露出一假惺惺的笑,“你不介意吧,女孩子风吹多了眼睛疼。”
陆讷恨得牙痒痒,还得露出皮笑肉不笑的笑,“当然。”
“那行,你在前面带路,我们在后面跟着。”
陆讷恨恨地将头盔戴上,跨上摩托,身后跟一辆高端大气的奔驰,觉得自己怂毙了,就跟开路的保镖似的。
终于到了目的地,陆讷将摩托车停妥,回头招呼杨柳和小白脸。陆讷带他们去的酒吧有个挺禅意的名字,叫“水陆观音”,本城一牛逼哄哄的先锋艺术家给设计的招牌,出入此间的基本就是疯子和天才,有的已经成名了,有的还在混,上辈子陆讷属于后一波儿,这辈子还没机会踏进这地界儿。
这地方对陆讷来说是有特殊意义的,上辈子他三分之二的时间耗在这儿,苦闷寂寞的时候,夜半三更无心睡眠的时候,话唠综合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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