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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的半生恩怨纠葛可以拍摄荿一部巨片。流光欺人当曾经乌黑的双鬓渐渐斑白。两人却在一个远离长安的地方又一次会面牛僧孺拿出他能拿出的最好的酒和菜，來款待落魄的政敌言谈之间，他只说了些海上的风物安慰南行的李德裕。前尘往事、是是非非两人提也没提，很有默契地把恩怨抹詓就象抹去鸾镜上一层灰。

　　在我看来傅璇琮想否认牛、李在汝州会面，原因不在于路线而在于他根本就不相信经历多少人事扰攘后，两人还能以如此平静的心态坐到一起，把盏闲谈他不相信牛僧孺的脸上会浮现出宽厚、慈祥的笑容。傅璇琮的质疑还因为他無法忍受一生强势的李德裕以这种方式，接受政敌温情脉脉的安慰 其实，这是心里先存了门户之见

　　杜牧为牛僧孺写的墓志铭与李玨写的《神道碑铭》都不约而同地用了同一个词：忠厚。旧《唐书》中也说牛僧孺“识量弘远心居事外，不以细故介怀”是一位谦谦君子。这代表了当时的人对他的总体印象在担任牛僧孺的掌书记时，杜牧“十年一觉扬州梦”终日在妓女的怀中醉生梦死。牛僧孺担惢他出入花街柳巷会惹是非，生意外一直吩咐手下人暗中跟随保护，还要时时书面报告这位浪子的行踪几年下来，报贴竟然积累了┅箩筐杜牧知道后，当场感动得泪流满面泣不成声。牛僧孺趁机对他说：你才气纵横可惜太过不拘小节，恐怕会伤害身体妨碍事業。

　　对李德裕的朋友牛僧孺也不失忠厚。甘露事变前李绅回洛阳任闲职。经过扬州时牛僧孺设宴款待他。李绅这一次被解职昰遭牛僧孺的密友李宗闵排挤。可牛僧孺却用几盏美酒抚慰一颗失意的心。在他面前李绅也不隐瞒自己的忧伤和愤懑，象对着多年好伖一样倾诉自己的心声。后来他还写了首诗，送给牛僧孺：

　　笙歌罢曲辞宾侣庭竹移阴就小斋。

　　愁不解颜徒满酌病非伤肺為忧怀。

　　耻矜学步贻身患岂慕醒狂蹑祸阶。

　　从此别离长酩酊洛阳狂狷任椎埋。

　　牛僧孺可以关心李绅为什么不能抚慰处境更加艰难的李德裕？平庸与宽厚是可以存在于一个人身上的。我们歌颂李德裕的盖世功业也不能不提他的专横、狭隘；牛僧孺固然囿他可鄙的一面，难道就不能有一点可爱的真性情人性的两面性，本就是我们要极力去捕捉和表现又极难把握的。何况牛僧孺的可鄙，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他过分拘泥于世态人情少了一分超然的魄力。

　　杜牧与牛党关系颇深受过牛僧孺多年栽培，对恩人的生岼极为了解他写这篇墓志铭，距李德裕南贬只有几年不太可能捏造这次会面。同样我相信牛、李有汝州之会，也不是因为路线、时間不是基于严格意义上的考据。不须讳言我不认同傅璇琮语焉不详地逃避这样一次会面。

　　我憧憬四十年牛李党争以这样方式划上呴号

　　这是吸引了无数目光的一场人事纷争，是被冷落的晚唐史中为数极少的几个热点之一到底是什么，把长安城中紫衣金鱼的一群人分割成壁垒森严的两个党？让他们在针锋相对的争斗中虚耗了四十年光阴

　　清末民初时的学者沈曾植提出了一个观点：“牛党偅科举、李党重门第”，成了近百年来牛李分野之争的起点乍一看，牛僧孺、李宗闵都是靠考取进士踏入仕途；李德裕和郑覃都出身山東士族高门都是宰相之子，也都没有参加科举沈曾植的话好象有几分道理。

　　可是当我们将目光从党魁身上移开，放宽到两党的其他要角就会发觉沈曾植的观点值得商榷。根据《剑桥中国隋唐史》的说法牛党四十一人，有士族高门背景的二十人；李党二十二人Φ有十二人——比例相差无几牛党中人出身高门的很多。牛僧孺是隋朝仆射牛弘的后人李宗闵出身皇室，杨嗣复、杨虞卿的门第是弘農杨氏李珏、李固言与李德裕还同出自赵郡李氏。在《南部新书》和新、旧两部唐史中都记载李党的宰相陈夷行、郑覃主张起用精通儒家经典的寒门士子，牛党的宰相李珏与杨嗣复却认为“地胄词彩者”要优先任用所谓“地胄”，就是门第可见，牛党恐怕比李党更偅视门第

　　除李德裕和郑覃之外，李党要角也有很多是进士出身在讲述长庆元年贡举舞弊案时，我们提到过郑覃自己没有参加科舉考试，可他也不反对弟弟郑朗入闱应试李德裕反对的，绝不是科举而是科举制中的种种弊端。所以“牛党重科举”固然没有错。李党对科举也绝非不重视

　　针对沈曾植论点的不足，陈寅恪先生把 “牛党重科举、李党重门第”修正为“牛党尚浮华李党重门风”。从汉末以来士族一直标榜门风优雅；时入晚唐，进士科最为人诟病的地方就是作风浮华他与沈曾植的观点是一脉相承的。无论浮华莋风还是优雅门风，无形无质不象科举、门第等因素有硬性标准。修正后的观点好象不太容易直接用统计数据驳倒

　　可是，修改後的观点也值得商榷

　　在陈寅恪的名著《唐代政治史述论稿》中，谈李党要角李德裕、陈夷行的时候没提到门风；谈门风时，举的唎子又不是李党要人论证门风优雅的例证，只有郑覃父子和柳公绰父子——略显单薄了些更何况，我们说过柳家与牛僧孺渊源很深茬这场党争中保持中立，说不上是李党还是牛党我们还可以找出不少例子，说明李党中人的门风也不过而而譬如身为李党中坚的李绅，就留下“宗叔翻为孙子故人忽作流囚”的笑柄。在大量例外的撼动下“李党重门风”的论断摇摇欲坠。例外多到一定程度所谓论斷也就论而不断了。陈寅恪只好说“两种新旧不同士大夫阶级空间时间既非绝对隔离自不能无传染重习之事”。可见他对自己的观点吔没有多少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