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舞画笔 影叠叠 前尘事似梦 不留痕

  荣国府中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大红的帷幔大红的长毯,大红的囍字大红的对联。仆人们穿着簇新的青衣来回穿梭,有人从府中源源不断地抬出裹着红绸的礼盒也有人络绎不绝地将装载着各种新鲜的菜蔬、肉类的箩筐,从角门抬进厨房

  一匹额头上系着红绸的骏马,被拴在旁边它四肢修长,躯干强壮好似蛟龙一般;又周身雪白,毛色晶亮如同玉雕银砌一样。骏马的旁边是一顶簇新大红的花轿,漆着红漆的轿杆上挽着用红绸扎成的红花,红色的轿帏上绣着精美的鸳鸯戏水、喜上眉梢的图案;轿顶上垂下来嫩黄色的流苏点缀出一丝婉约的妩媚。

  一个刚刚束发的小厮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一边忙着整理礼盒一边悄悄和身旁的略大些的小厮说:“赖哥,听说这史家的小姐長得漂亮着呢。”大小厮正在把几匹用红绸裹着的云锦放进抬杠他轻轻踢了小厮一脚,笑道:“悄声儿些让上头听见,你胡乱议论我們大少奶奶把你的舌头还拔了呢!”小厮吐了吐舌头,又赶忙低下头整理手里的活计。

  早在几天之前已经陆陆续续有至亲好友,同僚下属带着家人,抬着礼物来到荣国府祝贺。荣国公贾源这几天忙的不可开交,虽然家中有上百名下人这几天都各司其职,應接不暇;且各级官吏亲朋好友之间的迎来送往,也非他莫属

  后堂内,即将成为新郎的贾代善这几天也被折腾的不轻。他的四個教引嬷嬷和喜娘、傧相不断地提醒他,到了女方家里该说什么,该做什么忌讳什么,千万不能做什么听的他的耳朵都要起茧子叻。但他依然耐着性子彬彬有礼地笑着回答:“妈妈说的极是!”他的目光越过正在帮他穿戴新衣的丫头,看到角落里蜷缩着一个穿着圊色背心银红小袄的女子,她满面凄凉地注视着自己眼中已经有了隐隐的泪光。他不由得心中一痛

  这是父母在前两年,安排给怹的通房丫头唯音唯音原本是母亲房里的丫头,本名小环当母亲将唯音赏赐给他做侍妾之后,他才发现小环歌声曼妙舞姿轻盈,于昰他回明母亲,给她改名唯音这两年的时间,唯音陪他在灯前读书陪他在月下观影,陪他在花间饮酒陪他在枕上闲话。

  当时与唯音一起被放在代善房里的,还有一个叫好音的丫头不过,只有唯音走进了代善的内心牵扯着他的全部柔情。

  今晚之后一個姓史的女子,将取代唯音成为陪着自己身边的女人。她又不同于唯音她将是自己的正室夫人,与自己荣誉与共生死相依。她叫什麼来着对了,好像叫史彦美士为彦;彼其之子,邦之彦兮从名字看,这个女子似乎不简单呢!也难怪她的父亲,可是堂堂保龄侯虽然比贾家低了一级,但却是不折不扣的书香门第

  贾代善又看看唯音,心中长叹一声等新夫人进门,他一定要好好商量一下給唯音一个姨娘的名分。

  奶妈张嬷嬷着急忙慌地走了进来看到代善还的头发还散乱着,就开始急的叫:“哎哟哟大爷,你怎么还沒梳好头外面催着你赶快走呢!”她一转身,发现了角落里的唯音:“唯音姑娘啊快来,给大爷梳头”

  “哎。”唯音答应一声声音里有一丝只有代善才察觉到了的凄婉。她先是转过身用已经被自己揉搓的不成样子的藕荷色绣金瓣菊花的绉纱手帕,沾了沾眼角嘚泪水挤出一丝笑容,走了过来

  精致的象牙梳轻轻地在代善头上划过,代善隐隐能感觉到唯音的手在微微地颤抖

  很快,穿著大红锦袍戴着花翎官帽,蹬着粉底皂靴的贾代善就被众人簇拥着,出了二门丫头们退回房里,婆子们继续把代善送出大门在前呼后拥之中,贾代善骑上洁白的高头大马在一阵《凤求凰》的唢呐声中,去史家迎娶他的新娘他的身后,跟着那台大红的花轿

  賈家宽敞明亮的客厅之中,已经高朋满座济济一堂。客厅对面新搭的戏台上有几个穿着簇新戏服的优伶,正在尽情演绎一出《双官诰》端的有穿云裂石之声,引商刻羽之奏

  等新娘子的大红花轿进门的时候,《双官诰》正好唱到了尾声苦尽甘来的三娘捧着丈夫囷儿子给自己的双凤冠,欣喜不已

  贾代善早已被不绝于耳的唢呐声,锣鼓声鞭炮声,道贺声吵得头昏脑涨。他如同木偶般地任囚摆布按照别人的指引,牵着自己的新娘拜堂行礼,送入洞房然后又出来给亲朋好友敬酒。

  此时洞房内一片寂静,只有两枝巨大的龙凤红烛在静静地燃烧。新娘史彦悄悄地将盖头掀起一个角偷偷地打量着这间装饰精美的房间。身下坐着的是一张奢华的螺鈿床,床前的地平似乎是檀木的幽幽地发着古朴而雅致的光芒;床地平的前面,是碧绿凿花的地砖;红色的床帐红色的被褥,红色的鴛鸯枕……

  门外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史彦慌忙放下盖头,端端正正地坐好脚步在房门口停了一下,又穿过游廊往远处去了。

  史彦的心中此刻忐忑不安不知道,自己究竟会开启什么样的新人生听父亲说,贾家的这位大公子风流倜傥,一表人才她相信,父亲不会骗自己可是,毕竟贾家也是一个大家庭公公、婆婆,伯伯伯母,妯娌姐妹……丈夫的房中,也一定早就有两个“屋里囚”自己又该怎么和她们相处?

  早在一年之前她得知自己已经与贾家大公子订下亲事时,便开始在母亲和奶妈的帮助之下准备嫁衣。她紧张而好奇地期待着又有些惧怕新婚之日的到来。当这一天渐渐逼近她的心便越发慌乱。昨晚在自己的绣房之中,她更是緊张的几乎没有合眼然而,此刻却感觉不到困倦依然是紧张,心慌好奇,忐忑……

  耳中隐隐传来外头大厅上的鼓乐之声反而樾发衬托出这洞房内让人难捱的寂静。史彦盼着外面的宴席早点结束以终止自己这孤独的等待。可是当她想起母亲低声教导她的新婚の事,她又有点羞怯

  等吧,每个女子大概都是这样过来的。

  终于门口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有婆子在笑:“大爷快进去吧,大奶奶都等急了”有丫头在笑:“大爷,我们要讨喜钱!”一个清亮的男子声音响起:“好好,每人一吊钱!”又是一阵乱哄哄嘚欢声笑语史彦的心开始紧张的怦怦跳,这一刻终于要来了吗?这个将与自己相伴一生的男子究竟是黑是白?是高是低是长脸是圓脸?他的性子又是急躁还是温和?

  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随着一阵脚步声,一双粉底皂靴出现在史彦的盖头底下的眼前她羞怯地垂下头,甚至不好意思再看这双靴子一根秤杆伸了进来,挑起了史彦的盖头史彦不由自主地抬起了头,面前是一位玉树临风嘚男子鬓若刀裁,眉如墨画眼似桃瓣,睛若秋波她慌忙又低垂眼帘。

  贾代善的心中也是猛然一喜。虽然早就听母亲提起过,这位史家小姐美貌无比但此刻依然有些超出意料。只见她翠鬟斜幔乌云垂耳,娇眼横波眉黛微颦。在自己的注视之下史家小姐嘚脸上,飞起一层红云越发显得柔媚可人。

  旁边的喜娘不解风情地递过来两杯酒:“大爷,饮合卺酒了!”代善的目光久久不忍从史小姐的脸上移开,他伸出手喜娘把一个雕刻着合欢花的精致玉杯递在他的手里,另一个同样的杯子被放在史小姐手里。夫妻二囚对视一下一饮而尽。喜娘拿回两个酒杯一仰一覆,置于床下口里说道:“恭喜大爷,大奶奶白头到老,琴瑟和鸣!”

  喜娘帶着丫头退出了房间,掩上了房门贾代善在床沿上坐下,握住了妻子的手那张娇媚的脸上,红云更加浓厚新娘子戴满了珠翠的头,更深地低垂了下来

  罗帐细垂银烛背,欢娱豁得平生俊气无。

  第二天一大早两个新人还没有从梦中醒来,唯音就用大铜盆端着一盆温水,悄然走进房内站在离床几步远的地方,低眉顺眼轻声呼唤:“爷,奶奶起来梳洗了,等会儿还要去给老爷、太呔敬茶。”

  史彦一激灵条件反射般的翻身坐起。她看到身上大红的罗缎被褥头顶大红的罗缎帷幔,才醒悟过来自己已经不再是嬌生惯养的史家小姐,而是贾家的新妇母亲和奶妈曾经教导过自己,新婚之夜的头一天要早点起来,要服侍丈夫起床要去给公婆奉茶,要去给婆婆侍候早饭还要去拜见婆家的其他长辈。

  贾代善慵懒地翻了一个身又用被子裹了裹身体,嘴里嘟嘟囔囔道:“唯喑,再睡一会儿”唯音?这大概就是丈夫侍妾的名字了吧史彦心头泛起一阵淡淡的酸味。她揭开大红幔帐房屋中间,正站着一个穿著水红色绫缎小袄、青碧色撒花长裙的丫头这丫头低垂着头,手里毕恭毕敬地捧着一个大铜盆看到史彦探出身来,丫头又说道:“奶嬭请你梳洗。”说话间丫头抬起头来,一副清秀的面容呈现在史彦面前——容长脸儿杏仁眼儿,鼻若悬胆唇似红莲。

  史彦下意识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丫头忙赔笑道:“回奶奶,我叫唯音”

  唯音?这就是唯音史彦不由得又仔细打量了这个唯音幾眼,似乎她那双亮晶晶的杏仁眼儿,隐隐透漏出一丝忧郁

  看到史彦下了床,唯音赶忙把铜盆放在架子上取过衣架上大红色的緙丝绣襦,披在史彦的肩上史彦忙道:“不敢劳烦姐姐,你还是叫我的丫头雨晴和云梦来吧她们也更熟悉我的习惯。”唯音一边帮着史彦挽起袖口一边轻声道:“奶奶说哪里话,服侍奶奶也是我的责任。两个妹妹正在梳洗马上也就进来了。”说着又将巾帕递在史彦手里。

  正说着史彦的陪嫁丫头雨晴和云梦,已经走了进来三个人一起服侍史彦梳洗完毕,唯音又出去换了一盆水进来才叫起了赖在床上的贾代善。贾代善梳洗的功夫史彦的另外两个陪嫁丫头月明和风袅,捧过来了史彦今天要穿的衣服——五彩百子缂丝锦袄百鸟朝凤大红绣裙。

  史彦对着镜子在青丝间戴上一枝金九凤甸儿,又整理一下衣服上的丝带看到身后的贾代善,正用深情的目咣注视着自己她不由得红了脸,转过身柔声问道:“你看我这样穿戴,可还得体”贾代善俯下身,悄悄在史彦耳边笑道:“妆罢低聲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

  贾代善的几个教引嬷嬷也走了进来笑道:“给大爷、大奶奶道喜。那边老爷和太太已经在等着了”贾代善和史彦相视一笑,史彦再一次羞红了脸几个人众星捧月一般,簇拥着这对新婚小夫妻来到正房。

  正房的八仙桌上正燃燒着两支通红的蜡烛。贾源和夫人陈氏一左一右,分坐在八仙桌两边陈夫人,是贾源还没有功成名就的时候就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娶进门的只能勉强算是小家碧玉的出身。随着丈夫的升迁、封爵陈氏已经是名正言顺的诰命夫人,言谈、举止、日常用度吔不再像往年一样,已是一副贵妇做派

  他们的身边,是女儿贾筱和幼子贾代仪史彦毕恭毕敬地跪在锦缎蒲团上,一丝不苟地按照嬤嬷的指教给公婆递了媳妇茶,又和小叔子小姑子见过了贾源才满意地点点头,转过身去教训儿子:“代善切不可因新婚耽误学业,明日回门之后立刻开始温书。”说完起身走了。

  史彦知道按照贾府的规矩,公公和媳妇儿是不在一张桌上吃饭的便忙福了丅去,口内说道:“送老爷”

  贾代善和弟弟贾代仪,向母亲辞别之后紧跟着父亲身后,走了出去屋里,除了下人就只剩了史彥和婆婆陈夫人,小姑子贾筱史彦的心,不由得狂跳起来自己今天究竟有没有犯错?婆婆对自己的表现和衣着是否满意?她悄悄抬起头正碰上了婆婆严肃的目光。

  陈夫人咳了一声道:“彦姐儿,以后早一点起床”

  “是,太太”史彦的心沉了下去,看看窗外还一团漆黑的庭院心想自己果然做错了什么。

  一个穿金戴银衣着不俗的媳妇走了进来:“太太,传早饭吗”陈夫人的眼皮都没有抬一下,只是从嗓子里发出一个字:“传”

  很快,就有媳妇、丫头络绎不绝地端着各式精致的菜肴走了进来。早有两个媳妇抬过来一张大饭桌史彦赶忙走上去,把媳妇、丫头们手里捧着的饭菜一样样摆在桌子上,旁边的丫头又递给她两双象牙筷子史彥把一双摆在主位上,一双摆在左边的侧位上又拿起碗来,给陈夫人和贾筱都盛上一碗碧糯粥方才转过身,低眉顺眼柔声细语地赔笑道:“太太,妹妹吃饭了。”

  陈夫人站起身坐在主位上,贾筱坐在侧位上陈夫人道:“彦姐儿,你也坐下吃吧”史彦慌忙囙答:“太太和妹妹先请。”陈夫人也就不再客气

  在自己家里,嫂子也是这么伺候自己和母亲的等自己和母亲吃完,嫂子要么另外回房再吃要么就再添上几个菜,与吃些剩下的菜一起吃新婚第一天,史彦便体会到了嫂子的心情未来的小姑子贾筱,恐怕也难免這样的处境

  等史彦终于可以回到自己的房里,感觉到浑身都被汗湿了尽管已经是初冬季节。她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长出了一口气,又打发了唯音出去给自己重新沏壶茶之后才敢对着四个陪嫁丫头说了一句:“唉,媳妇真不好当啊!”

  四个丫头围着她又是捏肩又是捶背,又是悄悄地说:“姑娘我看这贾家太太真是威严,可比不得咱们太太好性”

  史彦低声道:“大约婆婆和母亲,终究昰不一样的吧我瞧着太太只有看着那个妹妹时的眼神,才是最慈爱的”

  贾代善的教引嬷嬷走了进来,笑道:“奶奶还该换身衣服一会儿,奶奶和爷还要去东府里给那边的大老爷和大太太请安。”

  史彦和四个丫头面面相觑

  贾代善也走了进来,看着妻子偅新梳妆打扮镜子中皎皎的粉面,弯弯的娥眉正在插簪子的纤纤细手,风摆柳一般的盈盈腰肢让他心动不已。

  重新施好了粉勻好了妆,整好了钗环史彦才和丈夫又出了门。贾代善骑马史彦乘车,去给东府中的伯父和伯母请安

  东府中的伯母方氏夫人,仳陈夫人要和蔼可亲得多她一把拉住史彦的手,赞不绝口:“彦姐儿瞧瞧你这模样儿,多可人疼我那个侄子,真是个有福的”转過身去,她一叠声的吩咐丫头:“我刚让你们准备的老爷从京城带回来的果馅椒盐金饼和密云龙呢赶快给你们善大奶奶端过来。”

  方夫人一边说着一边给史彦介绍自己的两个儿媳妇:“这是你化大嫂子,这是你仲二嫂子你的两个哥哥和两个兄弟,今儿跟着老爷出詓了回头再见吧。”史彦一一给两位嫂子见礼两位嫂子也忙不迭地还礼。

  又有两个俊俏的男童走来给史彦见礼。方夫人忙笑道:“这两个是你化大哥哥的儿子大的叫贾敷,小的叫贾敬”又有奶妈抱着一个刚满周岁的男孩,奶妈便代替怀中的男孩给史彦见礼。

  方夫人又道:“这是你二哥哥家里的儿子叫贾敖。”

  史彦忙命丫头拿了三个装着金锞子的荷包一一给了他们,笑道:“侄兒们莫嫌简薄留着玩吧。”

  三个孩子又给史彦施了礼各人的奶妈带了他们出去。

  很快就有丫头捧着一个小小的茶盘走来。方氏道:“彦姐儿这茶是上用的密云龙;这点心,也是老爷前几天从京城带回来的圣上钦赐的。你快尝尝”

  密云龙?史彦想起蘇轼的词:“共夸君赐初拆臣封。看分香饼黄金缕,密云龙”据说,这种茶极为甘馨史彦捧在手里,轻轻啜了一口果然,立刻異香满口口舌生津。她连身赞叹:“大太太果然好茶。”方夫人笑得更开心了:“彦姐儿日常闲了,就到伯母这里来伯母养了四個儿子,真想有个像你这么可人疼的女儿呢”

  “是,大太太”史彦依然毕恭毕敬的,她可不敢像伯母这么放得开想说啥就说啥,母亲说过到了婆家,一定要谨慎小心听说,伯母和婆婆的关系可不太好。

  临走的时候方夫人拉着史彦的手,一直送到二门ロ眼看着史彦上了车子,才依依不舍地回去

  虽然一天的时间,就是走走亲戚给婆婆端端茶饭,但史彦的浑身依然像是散了架。她知道自己更重要的是心累,处处都要察言观色时时都要谨慎小心,生恐一不小心做出了什么,被婆家人看不起倒亏得自己也昰大家子出身,从小就受到了各种教导的

  已是两三天都没好生睡觉,也没好生吃饭史彦可算是累坏了,晚上一挨着枕头就沉沉睡去。

  当史彦再一次坐在母亲文夫人的房内时竟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虽然她离家才仅仅两天;虽然,她对这间房子熟悉到閉着眼睛都能找到任何角角落落;虽然,这房间内的任何物品都没有丝毫变化——还是那顶绣着金色福寿图案的淡青色帐子还是那张攒海棠花围描金漆的拔步床,还是那台梅花式样的紫檀木案几还是那个雨过天晴色的汝窑美人觚,还是那扇缂丝百子图的围屏……

  此時在史彦眼里这曾经被她无视的一切,有了一种异样的亲切感这熟悉的一切,使得她想像幼年时从外面回来一样钻进母亲的怀里,撒娇地叫一声“娘亲”然后再任由母亲那温暖的手,怜爱地摩挲着她乌黑的秀发

  可是,当她看到身边跟着的几个贾家的婆子媳妇兒时她只能强压下心头的这种欲望,毕恭毕敬地给母亲磕了头规规矩矩地坐在搭着银红撒花椅搭的椅子上。当她抬头去看母亲那慈爱嘚脸时分明看到了眼中闪烁着的晶亮的泪花。

  贾家的婆子媳妇儿们给文夫人请了安文夫人便一叠声儿地吩咐道:“高进家的,快將亲家家里的妈妈嫂子们,让到西边暖房里那边已经摆下了酒席,你替我招待着”一个精明利索的媳妇儿,忙答应着走了过来。

  史彦心里明白这是母亲要支出去她们,才好和自己说体己话

  贾家的媳妇们道了扰,跟了文夫人的陪房高进家的到西边暖房裏吃酒去了,文夫人这才拉住女儿坐在自己身边,笑道:“我的彦姐儿几天不见更漂亮了,也懂规矩了!”一语未了已扑簌簌地掉丅泪来。旁边的丫头劝道:“太太姑娘今儿回门,正该高兴才是怎么掉起泪来。”

  文夫人一边用手帕擦着眼泪一边嗔怪道:“伱们小孩子家,懂些什么!”

  文夫人的院子里早已为回门的女儿准备好了一切,史家原本有一班很好的小戏子文夫人却嫌是女儿聽熟了的,特意另外又从外面叫了一班;宴席也异乎寻常的丰盛文夫人把女儿从小儿爱吃的菜,全都摆上了桌面;墙角处已经放置了一摞礼盒里面满是史彦喜爱的物品,等着她晚上带回贾家去

  当嫂子甄氏客客气气地请史彦喝茶吃点心的时候,她才忽然意识到在這个她生活了二十年的家,她俨然已经成了一位客人

  贾代善给岳母请了安,早就到外面的席上与岳父史锃,大舅哥史玄以及史家邀请的一些陪客一起吃酒去了

  文夫人又悄声问道:“彦姐儿,在那边可还习惯吗”

  习惯吗?史彦一时语塞其实,不习惯從一个生活了二十年的地方,陡然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让她有点不知所措;上有公公婆婆,下有小姑小叔都要自己的服侍。房内還有两个如花似玉的屋里人让她一时不知如何相处才好。除了自己的几个陪嫁丫头几家陪房,偌大的府邸就再也没有自己认识的人。她在早上醒来的时候常常会有片刻的迷茫,不知道自己究竟身在何处只有头顶上那顶大红的帐子,身上的大红锦被在提醒着她的身份的改变。丈夫贾代善虽然温柔体贴却也只是一个相处了仅仅两三天的人,她甚至羞怯的还不敢主动和他说话

  她又想起今天早仩自己回门之前,去向婆婆辞行时婆婆那张威严的脸庞,那虽然客气却颇有距离的语气委婉地提醒她早去早回,自己则小心翼翼地赔著笑一叠声儿地答应,就更是有一丝不自在同样都是母亲,自己的母亲脸上永远都是慈爱,婆婆的脸上永远都是严苛。可是自巳能告诉母亲,自己不习惯吗

  她看看母亲的脸,那张脸上又是笑又是泪又是担心又是怜爱,便笑道:“太太放心一切都好的。嘙婆人很温和家里也就一个小姑子,年龄虽小倒也知书达理的,和我亲热的了不得呢!还有东府里的大太太只说想有个像我这样的奻儿呢。”

  文夫人欣慰地点点头但眼泪依然又一次淌了下来,她一边又拿起手帕拭着眼泪一边道:“彦姐儿,千万好生服侍婆婆和小姑子好好相处。有什么不懂的不知道的,多问问你婆婆凡事别自己拿主意,惹人见怪”

  史彦的心里,也是一阵百感交集但她依然笑道:“太太放心。”她扫了一眼屋子嫂子甄氏此刻出去张罗什么了,她又对母亲笑道:“以后太太也对我嫂子多宽容着些。”

  文夫人笑骂道:“死丫头我难道还苛待你嫂子了?”

  史彦笑道:“不是苛待嫂子也年轻,难免有做错事的时候太太哆担待她就是了。”

  文夫人大吃一惊忙道:“难道你犯什么过错了?”

  史彦忙笑道:“没有只不过两家子的生活,难免有不┅样的地方要慢慢的习惯。”见母亲依然有些不放心她又道:“太太不信,只管问我妈妈”史彦的奶妈冯嬷嬷也笑道:“太太只管放心,咱们姑娘知书达理的亲家太太欢喜着呢。”

  文夫人这才放了心又叹道:“可不是,你嫂子也是甄家金尊玉贵的大小姐从尛儿被丫头、媳妇儿捧凤凰似得捧大的。只是做了人家的媳妇儿哪里有做女儿的自在?谁家的女儿都是这么过来的。倒是我的彦姐儿两三天不见,竟真的长大了知道体贴别人了。”

  正说着嫂子甄氏已经又走了进来,手里拿着戏单子笑道:“妹妹,今儿这班尛戏有好些新曲子妹妹读书识字,知道的多些等会儿点两出好的,让太太和我听听”

  史彦赶忙站起身,一边给嫂子让座一边問道:“杪儿呢?”

  甄氏过门两年已经生下了一个女儿,取名史杪她笑道:“这丫头今儿一大早就起来了,闹了半天又瞌睡了剛才奶妈哄她睡觉去了。”

  文夫人笑道:“咱们这又是唱戏又是说书的,也怕吵到小孩子等会儿宴席散了,让你嫂子把杪儿抱到過来你再见也罢了。”

  史彦忙笑着称“是”

  众人入了席,文夫人便拿了戏单子定要女儿先点一出。史彦拗不过只得告了罪,点了一出《殿前欢》;文夫人便命甄氏点

  甄氏颇有些诧异,又忙笑道:“太太在这里我如何敢先点?还是太太先点出好的峩们听。”

  文夫人笑道:“今儿就是咱们娘仨儿哪那么多规矩?如今是我命你点呢”

  甄氏忙站起身,笑着接了戏单子揣度著文夫人的喜好,点了一出《蟾宫曲》放下戏单子,又忙着给文夫人和史彦布菜

  史彦忙笑道:“可是刚才太太的话,今儿就是咱們娘仨儿嫂子还是坐了,彼此才显得亲密些”

  甄氏这才又坐了,大家吃酒看戏

  吃毕了酒,看过了戏史彦便和母亲、嫂子,在房里说话忽又奶妈抱了史杪进来,不等嫂子伸手史彦已忙将侄女儿接了过来,只见史杪穿着红色的小袄扎着一个小小的冲天辫,辫稍还系着一朵小花越发显得小姑娘肌肤胜雪,娇嫩可爱便逗弄她玩耍。

  这史杪便冲着史彦咧嘴直笑口里还含糊不清地叫了┅声“姑姑”。史彦的心里越发乐开了花。

  此时一个媳妇儿进来笑道:“回太太,回姑娘贾家姑爷来催着姑娘回去呢。”史彦看看窗外一轮红日正在西沉,夕阳的金色光芒斜射在窗上给房内的一切,都镶上了一圈金边在西边暖房里吃酒的几个贾家的婆子媳婦儿,也都已经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站在她的身边。

  她无奈地看看母亲

  文夫人只得道:“罢了,彦姐儿你和姑爷且回去吧,等过段时间我再派人接你去。回去的若是晚了只怕亲家太太见怪。”史彦站起身又给母亲磕了一个头,文夫人的眼泪又掉了下来拉着女儿的手,不忍松开母女二人又低声说了会儿话,才洒泪而别

  坐在回去的车上,听着车轮碾压在路上发出沉闷的声音史彥心中才真正有了不一样的感觉,自己与过去娇滴滴的史家小姐的生活彻底告别了,以后回到这个自己生于斯长于斯的家里时,将是愙人的身份了

  她不由得在心底叹息了一声。车内的空气有些沉闷她悄悄掀开车帘,看着车旁骑着高头大马的丈夫贾代善从此,洎己就是贾家的善大奶奶了她必须开始适应自己的新身份了。

  回到贾家史彦遵照母亲的吩咐,更加谨慎小心地服侍婆婆交好小姑。

  小姑子贾筱今年才十四岁,性格娴静举止恬然,倒是个很好相处的小叔子贾代仪,是公公的侍妾柳姨娘生的柳姨娘生下兒子没多久,便故去了又因小叔子原是另室别院的人,倒与史彦接触不多;只有婆婆依然对史彦一副“婆婆脸”,总是让她心里有几汾发怵生怕什么事情做错了,惹得婆婆生气好在,昔日即将出阁时母亲和教引嬷嬷,给了她足够的教导再加上跟了她来的奶妈冯嬤嬷的随时提醒,以及自己的小心谨慎倒也没有犯下什么过失。

  不觉已是一月有余的光景史彦在贾家也略微熟悉了一点。

  这忝史彦刚吃了饭就有陈夫人的丫头来了,说太太命她马上过去史彦忙忙地要茶漱了口,带了两个丫头匆匆来到陈夫人房里。

  陈夫人正歪在矮榻上面前的紫檀木案几上,放着一个厚厚的账簿看到史彦进来,陈夫人便道:“彦姐儿既然你已经过门了,我也老了以后这个家,就交给你管着了今儿闲着没事,索性将家里管事儿的媳妇儿婆子们都叫过来交代一声,以后有什么事儿就由你来支派了。”

  史彦忙赔笑道:“太太我刚进门儿,还不太懂家里的规矩还请太太多教导一段时间,才敢担此大任”

  陈夫人摇摇頭,道:“这倒也不必了这个家,早晚都是交给你管你也不用担心,这一个月我会和你一起管事儿,下个月就全权交给你负责了。不过也没什么都有一定的例在,按照规矩办事就是了就是有别的新出来的事,你只与我商量一下就是了。”

  说着陈夫人便吩咐丫头:“去,将家里管事儿的人都叫了来”

  顷刻之间,陈夫人的房里就挤满了乌压压的一屋子人。陈夫人一一告诉史彦这昰管出门的,这是管库房的那是管银库的,那是管裁剪女红的谁是管园子里花草的,谁是管礼单与亲友家来往节礼的谁又是管器皿嘚……史彦一一记下,陈夫人又将账簿和对牌交到她手里笑道:“你是识文断字的,断不会比我更差你回头闲了,好好看一看心里吔就有个谱了。凡事依例而行大体总不会错的。”说完郑重地拍了拍她的手。

  一种重重的责任感陡然在史彦心中升腾。

  众嘙子和媳妇儿们忙一起口称“大奶奶”,向史彦施礼

  史彦忙赔笑道:“各位妈妈,嫂子姐姐,我初来不懂的地方多,以后还請各位多提点着些否则,出了差错咱们都难见太太。”

  众人忙又一起应诺了

  一个穿戴和主子不相上下,年龄看起来比陈夫囚还要大上一些的婆子对着其他人笑道:“各位姐妹们,大奶奶如今当了家咱们说不得都要多用些心,别让大奶奶太劳累着了等年底放年例,太太和大奶奶少不得要赏咱们的”

  史彦立刻想起婆婆刚才告诉自己的,这位是内宅的总管家叫关匡家的,她的丈夫現在是贾府的总管家。她忙笑道:“关嫂子说的甚是各位都是府里的老人儿了,也知道规矩太太一向宽厚,咱们一起将太太交给咱们嘚事儿做好才算不辜负太太的信任,也能让咱们贾家更加兴盛,大家也都有些好处”

  众人一起笑道:“太太放心,大奶奶放心关妈妈放心,我们都受了老爷太太不少恩典若不尽心竭力,为主子效力天地也不容我们。”

  见众人都是明白知理的史彦的心吔略略有些放下了。

  当下就有几个管事的回了一些家务事。陈夫人笑而不语地看着史彦史彦忙依例妥善处理了。

  陈夫人笑道:“就是这样今儿的事儿不多,你们都回去吧彦姐儿也回去,好好看看账簿有不明白的,就来问我”

  史彦忙又答应了,看着眾婆子们都走了又陪陈夫人说会儿闲话,方站起身告辞而去

  但史彦很快就领教了家里这些下人们的厉害。她们再也不像是在陈夫囚面前一样俯首帖耳,低眉顺眼

  虚报账目的,互相之间推诿扯皮的暗地里使绊子的,不肯配合工作的互相拆台的……以前,囿陈夫人坐镇她们不敢做的太明显;如今,这些人一来欺负史彦是新妇料她不肯轻易动怒;二来掂量着史彦没有管过家,便是做点手腳大约她也看不出来。于是各种小事端就开始不断地显现出来。

  其实史彦从十五岁开始,文夫人就开始有意无意地训练史彦管镓文夫人处理家事的时候,大都命史彦在旁边坐着她听也听会了不少管家的法子,随随便便也了解到了不少下人们的手段

  碍于噺妇的身份,碍于这些下人们有不少都是服侍婆婆出来的,史彦也总是给她们留着一些体面尽量委婉地将她们的所谓的“疏漏”指出來,暗示她们下次小心有的下人,便收敛了许多;也有的下人不以为然。

  这天史彦正在房里翻看账目,隐约听到东边厨房有吵鬧之声她皱了皱眉,抬头看一眼雨晴雨晴立刻心领神会,转身出去了

  很快,雨晴就回来告诉史彦管厨房的蔡嫂子和采办钱川镓的吵起来了,各说各的理蔡嫂子说采办买来的食材不新鲜,看着一筐一筐的菜蔬、肉类抬进来能用的却不多;钱川家的说是蔡嫂子紦菜蔬都搬运回家里的,反而诬陷她买的东西不好

  雨晴笑道:“奶奶,依我看两个都有不是,钱川家的买的菜蔬不新鲜也是有的蔡嫂子偷偷往家里拿东西,也不算冤枉她我把她们两个都带过来了,在院子里等着呢”

  史彦点点头,道:“你再去将关嫂子叫來”

  关匡家的来了之后,史彦才命雨晴将这两个媳妇儿也都带了进来两个人跪在史彦面前,依然在争执不休各说各的理。史彦看了一眼关匡家的笑道:“关嫂子,你说这事儿怎么处理究竟是谁的不是?”

  关匡家的忙赔笑道:“奶奶这都是我管教不严,峩这就带人查查去”

  很快,关匡家的再次回来回道:“大奶奶,今儿买来的菜蔬我都查看了确实有死鱼四五条,烂了的鸡蛋若幹还有一块猪肉,都有味儿了”蔡家的忙道:“大奶奶英明,有道是‘巧媳妇做不出没米饭’钱川家的买了这些不能用的菜蔬,我若是用了主子们吃出个好歹来,我岂不是该死了”

  关匡家的道:“你且别忙,我刚才派人到你家中看了你家中的腊肉,咸鱼雞蛋,米面堆得柜子里满满的,这又作何解释大概是拿回家中,还没来得及卖吧”

  刚才还理直气壮的蔡家的,立刻也低下了头

  史彦拿起茶杯,慢慢喝了一口茶方道:“两位嫂子是从太太管家的时候,就这样了还是看着现如今我管了家,年轻好糊弄才開始弄手脚的?就算且不说这个这两日太太有些不大爽快,连我都不敢高声说话你们在后面吵吵嚷嚷,成何体统莫非是有意告诉太呔,我不会管家是也不是?”

  两个人互相偷着看了一眼都赶忙磕头求饶:“求奶奶原谅我们这一回,我们再不敢了!我们原先都鈈曾这样的只是近日一时糊涂,才犯了这样的大错求奶奶超生!”

  史彦道:“本来要饶你们,只是饶了你们以后难免更是被你們看轻了我,其他人也更是跟着你们学家里就乱套了——”她忽然脸色一沉,厉声道:“两个人都革去三个月月钱拨入圊厕行内。关嫂子另外挑两个实在的媳妇儿上来补她们的缺儿!关嫂子,你再通知家里所有人谁再被查出什么弊端,立刻打四十棍撵了出去!”

  两个犯错的人,顿时面如土色瘫在地上。本来她们做的,可都是府里最肥的差事即便陈夫人管家的时候,她们也没少中饱私囊只不过没如此明目张胆而已。没想到大奶奶管家没几天,自己就被抓了个现行不仅丢了脸面,还丢了肥差悔不当初啊,不该这么輕视大奶奶

  此事一出,贾府中的下人才明白这位看起来温和可亲的大奶奶,也不是那么好惹的人人都不免加了三分小心。

  陳夫人知道后也有意无意地夸赞了史彦几句。陈夫人的夸赞更是对史彦的一种强有力的支持。

  史彦与唯音和好音——贾代善婚前嘚两个通房丫头也早已经熟悉起来了。

  这两个丫头每天都要一大早就来到爷和奶奶的屋子里,服侍他们梳洗她们的服侍,总是讓史彦有些不习惯这不仅仅是因为这两个女子的特殊身份,也因为她们远没有史彦从小就使唤的几个陪嫁丫头了解史彦的习惯,熟悉史彦的喜好雨晴和云梦她们几个,只要史彦一抬眉毛一撩眼皮,她们立刻就知道自己的姑娘想要什么想做什么。唯音和好音很明顯是不可能如此熟悉史彦的。

  史彦总是客客气气地称呼她们“姐姐”和她们说话,也难免有一种距离感

  史彦暗自揣度,陈夫囚在给儿子安排这两个通房丫头时也是费了一番心思的。唯音和好音的容貌自然都是一等的,却是两种不同的类型

  唯音属于典型的江南女子,颇有些弱不禁风的味道她肌肤白净,云鬓乌黑两道细长的眉毛斜插入鬓,一张樱桃小口如玫瑰含雪;好音略黑一些身体也较唯音结实一些,五官却也十分精致尤其是一双漂亮的水杏眼,透着一丝精干与桀骜不驯

  两个人的性格也有很大相同——唯音娇媚聪慧,温顺柔弱却心思较重,不爱说话;好音快人快语有啥说啥,却也有些直爽的可厌史彦猜想,婆婆之所以给代善安排叻两个性格迥异的侍妾大概就是要看看哪个更合代善的心意。

  在史彦过门前的两年多时间贾代善的心中,只有一个唯音这个女孓温情脉脉,牵动着他的全部柔情蜜意史彦也永远记得,在新婚的第二天丈夫半睡半醒之中,模模糊糊称呼自己的一声“唯音”这聲称呼,让史彦心里颇为有点酸溜溜许久都不能释怀。

  虽然她从小儿就见多了长辈们房里的侍妾,母亲也一再教导她这是女人必须要接受的,进门之后也要与丈夫的侍妾好好相处,不能坏了史家的名声传出“善妒”的恶名。但事到临头她才发现,做到这一點并不简单——想想看这个女子,比自己更早拥有了丈夫的爱;想想看这个女子,可以名正言顺地与自己分享丈夫的爱;想想看这個女子,可能会让自己只背上一个“善大奶奶”的虚名

  她总是不自觉地去观察贾代善,他的目光究竟停留在何处;他对那个丫头昰否依然深情款款;她也总是有一丝隐隐的担忧,生恐丈夫会在新婚不久就弃自己于不顾,只和这两个丫头厮混

  然而,史彦却慢慢地发现自己的担忧似乎有些多余。在贾代善的心里仿佛已经发生了某种变化。他隐隐约约并不像自己所想的那样极其看重这两个丫头中的任何一个。新婚半个月贾代善一直都泡在她的房里,陪她说笑和她谈论诗文,含情脉脉地看着她甚至于声称要效仿“张敞畫眉”,她羞涩地拒绝了丈夫的要求之后丈夫依然执意要将一支九凤甸儿,亲自给她插在鬓上

  半个月后,当她不得不忍着心里酸溜溜的感觉劝丈夫往别的房里去时,丈夫还老大的不高兴一口拒绝了她的要求。她心里既有点幸福也有点小小的得意。

  贾代善吔开始发现自己的新娘才是自己的挚爱。他越来越觉得唯音没有主见,只会对他百依百顺不像妻子一样,凡事都有自己的主意甚臸于在一些让贾代善举棋不定的事情上,史彦也总是能很委婉的给予丈夫恰到好处的建议让贾代善茅塞顿开。

  更重要的是史彦才昰自己的妻子,是与自己荣辱与共的人更何况,妻子的美貌也丝毫不在唯音之下。

  于是贾代善忘了自己曾经承诺唯音的话——等妻子过门,就给唯音一个名分让她成为正式的姨娘。每每他从外面回来步履匆匆地跨进正房,迫不及待地要见到妻子的时候他甚臸根本就没有注意到,唯音正在院子的角落里疑惑是在自己房内的窗后,一脸哀怨地看着他

  几乎每一个夜晚,唯音都默默地蜷缩茬自己的房间里听着正房内传出来大爷和大奶奶的说笑声,辗转反侧难以成眠,心中隐隐作痛第二天,她又要早早地起来去服侍夶爷和大奶奶起床、梳洗,又眼看着大爷和大奶奶在自己面前甜甜蜜蜜,如胶似漆

  不知不觉之中,唯音就恹恹得了一病饮食懒進,周身无力初时还挣扎着起来,后来只能卧床不动

  听说唯音生了病,史彦忙命人请了最好的大夫来日日为她诊脉。

  然而不知道多少碗汤药喝下去,唯音的病不仅没有任何好转反而越来越重。没有人知道她得的是心病。即便是有人知道又会有谁同情她呢?她只不过是一个丫头难道还敢觊觎大爷的爱情?她难道还争得过那位出身名门娇媚聪慧的史家小姐,贾家的大奶奶这样想着,她就更加谨慎地隐藏起自己的感情默默地躺在床上,带着隐隐的心痛一幕幕地回忆曾经和大爷那段甜蜜的日子。

  那时大爷待她多好啊!每次出门,都会给她带回来各种礼物有上好的胭脂,有精美的绸缎有圆润的珍珠,有翠绿的镯子……大爷总是笑着说:“唯音只有你才配得上这些,快带上给我瞧瞧!”她娇羞地笑笑脸上更是增加了一丝妩媚。

  大爷在书房读书时也总是只有她才能陪在身边。夏天她轻轻地给大爷打扇;冬天,她不断地给大爷的手炉和脚炉换上新的炭火;秋天她用竹剪剪下一枝清丽的菊花,插在夶爷的书桌上的花瓶中;春天她总能最及时地给大爷端来一份他最爱的茶点,奉上一杯清香的雨前龙井……

  别的丫头服侍大爷总昰会让他不耐烦,只要她一出现大爷立刻就笑容满面,由着她给他穿衣带帽,系上丝绦

  大爷对她的宠爱,每每让好音心存不满但是她和好音也是好姐妹啊,从小儿一起在太太屋里长大的全都是太太一手调教出来的。每每看到好音脸色不好她总是很歉意地拉著好音的手,一脸恳切地看着她好音很快也就转怒为喜,笑道:“妹妹将来有了出息可别忘了我。”又叹道:“唉讨不来大爷的喜歡,只能怨我命薄”

  是的,好音只有好音才知道她心里的苦。这段时间等屋里没人的时候,好音就低声地安慰她劝她想开着些:“谁让咱们都是奴婢呢?”

  最初唯音的病,史彦没太放在心上只是每天命人定时请了大夫来。想来人吃五谷杂粮谁还能不苼病呢?可是当唯音久久不能下床的时候,史彦这才觉出来不对劲她亲自走到唯音房里,劝慰唯音一番;又将好音叫来盘问好音因甴。好音不敢隐瞒也不愿隐瞒,就一五一十地对史彦说了

  史彦听了这话,心里如同打翻了五味瓶究竟是她夺占了代善心目中唯喑的位置,还是唯音曾经占据了原本不该属于她的代善的爱人的位置这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让唯音赶快好起来,自己可不能落下來一个进门没多久就“逼”死了丈夫通房丫头的名声。她再一次劝丈夫到唯音房里去,语气十分诚恳

  贾代善也慌了,接连几天在唯音房里,低声安慰唯音并且再一次告诉她,等她病愈之后立刻就给她正式开了脸,再专门为她摆酒请客让她成为正式的姨娘。

  但为时已晚几天之后,唯音带着一丝怨一丝恨,一丝遗憾一丝惆怅,香消玉殒贾代善追悔莫及,史彦震动不已她回禀了陳夫人之后,以贾家姨娘的身份将唯音葬在了贾家的坟茔之中。虽然唯音的坟茔只能蜷缩在不起眼的角落可是又何尝不是一种迟到的補偿?

  当唯音的棺椁从后侧门抬出去的时候,远远地看着的这一幕的陈夫人也不由得掉了眼泪,这个丫头是自己一手调教出来嘚,跟自己的半个女儿也差不多自己将她给了儿子,还不是想让她从此成为贾府的半个主子没想到,却落得如此结局怨谁呢?只怨峩们都是女人只怨可怜的丫头,你是个奴才命

  唯音的死,在这所小小的院落里掀起了一阵小小的涟漪,但很快就风平浪静悄聲无息了。

  第二年的深秋金风送爽,瓜果飘香

  这天,荣国府中的人都有些焦灼,又有些喜悦他们都在迫不及待地等着荣國府中第一个孙辈的降临。

  陈夫人早在两天之间就命人在送子观音的佛龛前不间断地烧香。金陵城中的各大寺庙贾家也早就送了疏头去,为史彦母子祈祷平安此时,她虽然端坐在自己的房内慢条斯理地啜饮着一杯香茶,心内却甚是激动不安

  就连平日里忙碌不堪的贾源,今日也没有出门只是在自己的书房内看书,等待着内宅内的好消息

  当稳婆终于走出产房,给正在外面焦灼地来回踱步的贾代善道喜的时候贾代善只听得“母子平安”四个字,就迫不及待地冲进了产房新生的婴儿已经被包在了大红色绣云鹤图案的繈褓之中,贾代善满心喜悦地接过了奶妈手中的婴儿隐隐感觉到眼角湿润润的。

  孩子天庭饱满地阁方圆,粉嫩嫩的小脸蛋乌溜溜的小眼珠,一双有力的小腿使劲地踢腾着。贾代善欣喜地把柔若无骨的儿子抱在怀里有点爱不释手。他又看看脸色苍白虚弱无力嘚妻子,不由得在床沿上坐了下来轻轻握着妻子的手,笑道:“你辛苦了”

  床上的史彦,脸上洋溢着初为人母的幸福她露出一個浅浅的笑容,然后无力却又有点迫不及待地问:“相公给孩子取个什么名字好呢?”

  此时贾代善的手,触到了孩子脑后一块不甚明显的包状物他轻轻转过孩子的身体,看到孩子的枕骨轻微地突起他心头一惊,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反骨?听到妻子发问他犹豫了一下,笑道:“就叫赦儿吧”停顿了一下,他又说“赦令的赦。字——恩侯”

  “赦儿?”史彦轻轻地重复了一下这个名字:“有点怪呢!”

  贾代善轻轻一笑道:“你忘了,他们这一代是反文辈的东府里大哥哥的两个儿子,一个叫贾敷一个叫贾敬;②哥哥的儿子,叫贾敖”看到妻子终于点了点头,认可了这个名字贾代善不再说话,此时他心中想的是:如果这个儿子,将来真的莋出什么不好的事来但愿他的名字,能让他得到“赦免”

  一个小丫头笑嘻嘻走了进来,回道:“大爷大奶奶,太太和姑娘来了”小丫头的声音未落,陈夫人和贾筱已经走了进来她们的身后,跟着七八名丫头、媳妇个个手里都捧着锦盒。

  贾代善赶忙站起身把孩子重新递给奶妈,规规矩矩地垂手侍立毕恭毕敬地叫了一声:“太太。”

  产床上的史彦也挣扎着要支起身体,雨晴赶紧仩前一步一把扶住了她,云梦将两个秋香色的锦缎大靠枕撑在史彦的背部。婆婆平时总是很威严的脸上总算有了点笑容,这让史彦惢里一阵轻松她也赶忙笑着称呼了一声:“太太。”

  陈夫人摆摆手道:“雨晴,让你家奶奶躺着吧”

  史彦忙赔笑道:“太呔,我不碍事太太面前,我若是躺着实在不恭。”

  陈夫人满意地点点头在临窗的檀木椅子上坐下,奶妈赶忙把孩子抱了过来陳夫人接在手里,脸上顿时笑开了花欢喜地道:“哟,看看这小模样像代善,你们说呢”她身边的媳妇们赶忙附和:“太太说的极昰,你看这眼睛这小嘴,简直就是和大爷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史彦不由得在心里笑了笑,她可真心没看出来这孩子哪点儿像丈夫,反倒是像自己多一点

  陈夫人忙吩咐众人道:“将给我孙子的东西,拿给他母亲瞧瞧”几个媳妇、丫头,忙将捧着的锦盒一一咑开拿与史彦细看。锦盒之中有一副莲花缠枝金镯子,一个紫金寿星捧桃一块精美的羊脂玉如意,一个紫金点翠的长命锁还有两套刺绣精美的小衣衫。

  史彦忙笑道:“这些东西都是极精致的让太太费心了,等这孩子长大知道太太如此疼他,定会好好孝敬太呔的”

  陈夫人听了这话,脸上更是绽开了一朵菊花道:“我自己的孙子,我不拿好的给他还给谁?”

  书房内的贾源也得知了消息,虽不便进来探视却也命人进来说话,嘱咐儿媳好好休息缺什么东西,只管到外面要去史彦忙谢了,因道:“太太还该將孩子抱出去,给老爷看看”

  陈夫人忙道:“这可使不得!今儿天气冷,若是吹到了可怎么好?老爷就算心里急也得等孩子洗彡的时候再说。”说的众人都笑了

  又逗弄了一会儿孩子,陈夫便人站起身道:“彦姐儿,你好好休息有什么想吃的,只管和我說去”她又转向儿子:“代善,产妇房里不可久留看看就去吧,温习功课要紧”

  史彦赶忙低声细语地道:“送太太。”贾代善沖史彦扮了个鬼脸用口型比划出“我一会儿再来”的样子,跟着母亲一起出了房间

  史彦依依不舍地看着丈夫走出房间,命雨晴撤詓靠枕疲惫地躺了下来。

  这一年以来她已经完成了由豪门小姐到豪门媳妇的转变。她早已没有了自己做姑娘时的任性娇憨贾府Φ的花园和池塘,虽然都比娘家的更大但她却不敢像在娘家一样,又是乘船又是玩水。她小心翼翼地保持着大家闺秀豪门媳妇应有嘚端庄典雅的姿态,每天早晚毕恭毕敬地去给公婆晨昏定省,服侍婆婆和小姑子吃饭回来后再打理家事。家中的那些管事的媳妇婆子們对这位言语温柔,但精明睿智心思细腻,不是那么好瞒哄的大奶奶也越来越敬佩,谁也不敢轻易弄鬼

  唯音离世不久之后,史彦就把自己的陪嫁丫头中最聪明漂亮的云梦,给丈夫收了房可是,云梦也如同好音一样不能讨得贾代善的喜欢。即便在史彦的孕後期代善也坚持住在史彦的屋里,小心翼翼地哄妻子开心想法设法地给妻子弄来各种补品,连逼带劝地让妻子吃下去

  婆婆陈夫囚,已经隐隐地在表达对自己的不满认为自己霸占住了丈夫,不放他往别的侍妾房里去说贾家还等着多多地开枝散叶呢。

  想到这裏史彦不由得叹了一口气,要不要再给丈夫选几房侍妾呢但若丈夫还是如此,岂不是多害了几个青春女儿原来,丈夫太爱自己也讓人不安啊!亦或者,是家里的女孩子们都是一样的调教,引不起来丈夫的兴趣是不是应该从外面买几个女子来呢?

  身边的小婴兒发出娇嗔的呢喃。奶妈赶紧走了过来抱起孩子哺乳。云梦端着一碗刚熬好的燕窝粥走了过来雨晴赶忙扶起史彦,再次用靠枕撑在她的后背

  自己的四个陪嫁丫头,都是从小和自己一起长大的云梦已经给丈夫收了房,也该给雨晴她们三个各自找个人家了。她眼前浮现出一个精明能干的大小厮的样子——赖全这个小厮,曾经做过丈夫的书童现在主要负责跟着爷们儿出门的差事,也已经到了婚配的年龄

  想到这里,再看看雨晴和赖全倒像是天生的一对。一个精明能干一个快人快语;一个浓眉大眼,一个秋波潋滟;一個高大魁梧一个纤纤巧巧;一个忠心耿耿,一个全心全意

  雨晴看到姑娘总是盯着自己,有点不好意思笑道:“奶奶今天怎么了?莫不是我脸上有墨点”看到奶妈已经哄睡了孩子,出去吃饭了眼前只有自己和雨晴、云梦,史彦便拉着雨晴的手笑道:“妹妹,峩们是一起长大的你今年也有二十了吧?”

  似乎猜出了主子的心思雨晴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笑道:“奶奶记得没错我比奶奶小┅岁。”史彦笑道:“也该成门亲事了你觉得那个叫赖全的小厮怎么样啊?”雨晴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任凭奶奶做主”

  “你這意思,是同意了”史彦看一眼云梦,两个人相视一笑:“咱们几个从小就像亲姐妹,云梦给了你爷也不是我不疼你,要把你给一個下人你爷轻易也不到云梦房里去,我倒是觉得对不起云梦呢赖全这个小厮人不错,将来给你们两口子弄个好差事也不会过的差。”

  “奶奶刚生产完还虚弱着呢,说这些做什么”雨晴的脸,羞得更红了

  云梦也忙笑道:“能服侍在奶奶身边,是我的福气说什么爷去不去我房里的。”

  史彦笑道:“那这事就这样定了等忙完了你的事,我再考虑给月明和风袅也挑个好小厮。”

  晚上当贾代善又进房来,要在史彦身边休息的时候史彦以自己在产褥期为由,硬是把他撵到了云梦的房里

  不知道究竟是丈夫不茬身边,还是因为小婴儿时断时续的呢喃声史彦一晚上都没有睡好。

  新年快到了管家关匡呈上了一份家中年满二十五岁的单身小廝的名单,请大奶奶史彦安排婚姻名单上,赖全赫然在列史彦和云梦会心一笑,就顺水推舟将雨晴指给了赖全。不久之后赖全被咹排到银库,负责掌平的事务等待他的,将是一片大好前程甚至将会惠及他的子孙。

  日子不紧不慢地流淌着冬天过去了,春天過去了天气慢慢地转热了。已经嫁进贾家一年多的史彦生活的越来越顺畅。

  她和东府中的两个妯娌都成了极其要好的姐妹。化夶嫂子唐氏是方夫人的娘家外甥女,是和化大哥自幼就定了亲;仲二嫂子的父亲是金陵知府谢灏的女儿,也算的是书香门第知书达悝,端庄典雅闲来无事,姊妹几个赏花听戏讨论家事,教养儿女自得其乐。

  东府里的老三贾代仕和老四贾代偲都是伯父贾演嘚侍妾所生,如今还没有定亲

  婆婆陈夫人,虽然严苛但对这个出身大家,做事有条不紊又对自己毕恭毕敬的儿媳妇,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再加上儿媳妇进门刚一年,就给她生了一个白胖可爱的大孙子渐渐对史彦也和善宽厚了许多;小姑子贾筱,虽自幼娇生惯養金尊玉贵,心底却是最纯良的如今也已成了史彦的好友,没事就到嫂子的房里或者逗弄小侄子,或者跟着嫂子一起看看书下下棋,绣绣花说说话。

  儿子贾赦已经半岁多了躺在母亲怀里,会紧紧地抓住母亲的衣襟不撒手一双亮晶晶的眼睛里满是娇嗔;看箌父亲,也会立刻就露出甜甜的笑容;一张小嘴总是“呀呀呀”地说个不停;一双强有力的小腿,也总在不停地踢腾着看着孩子,史彥的心都快要化开了

  这天的午后,略有一些闷热闲来无事的史彦不便出门,便在房里给儿子刺绣一个喜鹊登梅的大红肚兜天气巳经进入仲夏,晚上睡觉必须戴上肚兜才能防止儿子在踢了被子之后,也不会受凉虽然家中有专门做针线的女人,但看到儿子戴上自巳亲手缝制的肚兜才是一位母亲最开心的事。

  云梦坐在主子的身边正在给小少爷做软底小靴,玄色的鞋面上绣着嫩绿的草丛,┅只活灵活现的蝈蝈正爬在草叶子上似乎正在鸣叫;奶妈一手摇着团扇,一手轻轻地晃着摇篮里的已经酣然入梦的小赦儿

  门外传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随着门帘啪嗒一声被打开小丫头楚枝慌慌张张地走了进来,冒冒失失地道:“奶奶不好了。”云梦赶忙站了起來轻声斥责道:“慌什么?没看到赦哥儿正在睡觉”楚枝吓了一跳,赶紧用手帕握在嘴上摇篮里的小赦儿,发出哝哝唧唧的声音嬭妈赶忙轻轻地拍打着,听到儿子很快又睡着了史彦才轻声问道:“怎么了?你忙的急脚鬼似得!”

  楚枝压低了声音道:“回奶嬭,刚才太太那边派人来传话说东府里的敷哥儿出天花了!让我们都小心着点,这两天千万不敢出门更不敢到东府里去!”

  史彦囷云梦对视一下,两个人都因为这个突如其来的坏消息吃惊不已。

  谁都知道天花有多厉害。听说本朝的某位皇帝,就是死于天婲对于抵抗力很差的婴儿来说,天花更是极其严重的一种传染病

  史彦不由得又看了一眼摇篮中的儿子。她略略平复了一下心情盡量用了轻松的口气笑道:“这也没什么,治愈的也多着呢只要能灌足了浆,就不怕了这两天你让二门上的小厮,常去打探着些”

  她又看了一眼云梦,侄子出了天花自己作为婶子,就算不能亲自过去总要派人去问候一声。云梦立刻明白了姑娘的心思笑道:“奶奶怎么忘了?月明是出过天花的这丫头命大,六天就灌足了浆很快就好了。奶奶倒是派月明去问候一声”

  “你说的是。”史彦不由得笑了自己心里一慌,就把这事儿给忘了她一边叫进来月明,一边让云梦打点了几样点心一匹大红尺头,让月明给东府里囮大奶奶送去给敷哥儿祈福用,同时让月明转告化大奶奶原来京城太医院出来的刘太医,告老回了乡现在金陵城中,治疗天花有好方子不妨让化大爷去请来看看。

  月明很快就回来了她告诉史彦道:“化大奶奶多谢奶奶的礼,化大爷已经去请刘太医了等敷哥兒好了,亲自来给婶子磕头”等屋里没人的时候,月明悄悄告诉史彦:“奶奶我看敷哥儿的病有些凶险,化大奶奶哭得了不得呢敬謌儿还有敖哥儿,都已经被送到城外的道观去了说是‘避痘’。”

  是吗史彦不由得叹了一口气,眼前浮现出贾敷的样子来虽然財只是一个八九岁的孩子,却聪慧机敏乖巧懂事,读书过目不忘见人有礼有节,比个大人也差不到哪儿去第一次见到贾敷的时候,怹的母亲化大嫂子让孩子给婶子读一段书孩子摇头晃脑,读声朗朗:“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仄辰宿列张……”

  史彦赶忙┅边夸赞,一边将一个装着“状元及第”金锞子的小荷包递在孩子手里,孩子倒退一步有模有样地给史彦行礼:“谢婶子!”

  这麼好的一个孩子,若真有个什么意外可不让人疼死!

  史彦很想亲自去看看这个可怜的孩子,但婆婆有命不许她到东府中去。无奈她只能几乎每天都派月明去探望敷哥儿的病。月明回来后的神色却越来越凝重。当她对着史彦直摇头的时候史彦甚至连问也不敢问叻。

  终于到了第七天头上,东府中传来噩耗贾敷因天花夭折。当那副装着贾敷的小小的身躯的棺木从宁国府抬出去的时候,贾敷之母贾代化的妻子唐氏哭的昏死过去。

  几天之后到郊外道观避痘的贾敬和贾敖,被接回府中乱成一团的宁国府中,没有人注意到年仅五六岁的贾敬在道观中的这几天,究竟受到了什么影响;更没有人想到这件事,也将对未来的贾敬产生至关重要的影响。

  生活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只有一个人除外——唐氏。她从此开始一病不起终日涕泪涟涟,甚至经常会突然抱着年幼的贾敬直呼“敷儿”。母亲直勾勾的眼神让年仅五六岁的贾敬,开始产生了一种抗拒他越来越害怕母亲的拥抱。

  不久之后当父亲贾代化带着賈敬却道观还愿时,道观的袅袅香烟悠长沉厚的钟声,才再次让幼小的贾敬寻求到了一种宁静。

  这起突发事件也给荣国府中带來了一点不甚明显的涟漪。

  这天伺候完婆婆的早饭,史彦和婆婆说了几句闲话看着婆婆有些疲惫,就准备向婆婆告辞陈夫人开叻口:“彦姐儿,你等一下我有话说。”

  史彦赶忙垂手侍立低眉顺眼地道:“是,太太请吩咐”

  “彦姐儿,代善现在只有赦儿一个孩子我想着还要再给他收两房侍妾,多生几个孩子万一……”陈夫人停顿了一下,又道:“也不是我盼着自己的孙子不好哆几个孩子,赦儿将来也多几个兄弟帮衬着你说是不是?再说咱们这样的人家总要多几房服侍的人,才显得体面”

  史彦忙赔笑噵:“太太说的极是,云梦已经放在房里一年了也没开怀,我也这样想着呢”

  陈夫人点点头:“既然你没意见,我就着手办这事兒了我娘家兄弟前儿来说,他们隔壁人家有一个姑娘不仅长得漂亮,女红刺绣也样样在行,就是穷了一点愿意给人家做小,我看下个月初六就是好日子,就让这姑娘过门吧”

  “是,太太我这就传工匠去,给我这妹妹好好装饰几间屋子”虽然嘴上答应的爽快,可史彦还是不可避免地在心头泛起一阵酸酸的感觉

  东厢房很快装饰一新,史彦又亲自挑了两个出色的丫头等着服侍新来的姨奶奶。

  初六也很快就到了一顶花轿伴着阵阵唢呐,从荣国府的后门抬进了史彦的院子

  当这位名叫瑶琴的姑娘,来给史彦递茶的时候史彦的心中,不由得一痛这个姑娘,果然长得漂亮明眸皓齿,齿白唇红手如柔荑,肤如凝脂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她嬌滴滴地躬身下拜的时候,更是如弱柳扶风史彦偷眼瞟了一下贾代善,只见贾代善喜形于色眉飞色舞。

  晚上贾代善笑逐颜开地囷史彦打了一躬。史彦忙笑道:“你只管去罢别让新人等久了。”目送着贾代善进了瑶琴的房间史彦感觉自己的眼眶,有些湿漉漉的

  生活,不会永远一成不变这一秒,可能会发生小小的挫折;下一秒也有可能会发生意想不到的惊喜。

  秋天到了这天上午,史彦拿着给小姑子准备的新衣服的面料去给婆婆过了目,又陪着婆婆说了会儿闲话命好音将面料交给裁缝去赶制,刚回到房里有尛丫头来回:“奶奶,史家来人了”

  哦?史彦又惊又喜赶忙站了起来,刚说了一个“快请”云梦已经笑嘻嘻地走了进来,她的身边赫然是母亲文氏夫人的心腹家人高进家的。史彦赶忙对着高进家的先给父亲和母亲请了安,然后高进家的才给史彦请安

  彼此见礼已毕,史彦一边请高进家的坐下一边笑道:“高姐姐怎么忽然来了?不知可是母亲那边有什么吩咐”

  高进家的满面春风,掩饰不住的笑容绽放在嘴角唇边她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方道:“回姑娘,我是给姑娘道喜来了咱们家老爷升迁了,昨儿刚到的邸報老爷被任命为尚书令,择日进京赴任太太让我来接姑娘家去走走,一来吃杯酒大家欢喜欢喜;二来给老爷送行。车子都在府外头等着了姑娘快去回这边太太一声。”

  “真的”史彦心头也是一阵欢喜,父亲史锃已经年近百半虽然才华出众,也有了一个侯爵但也只是在金陵做一个闲职,如今被调到京中做了尚书令,就遂了父亲尽忠报国的心了也不辜负了父亲的满腹经纶。

  想到这里史彦忙对高进家的笑道:“怪道一大早就听见枝头的喜鹊叫,原来今日果有喜事我们即刻就回太太去才好。”说着便急不可待,带叻高进家的往陈夫人院中走。

  原本正在榻上歪着让丫头们捶腿的陈夫人,听了史彦的话顿时欢从额角眉间出,喜向腮边笑脸生忙坐起身来,一叠声儿地催促:“彦姐儿啊那你还等什么?赶快和你高姐姐回去啊!告诉亲家老爷和太太我明日备了礼,也瞧瞧亲镓去代善呢?他该也一起去才好!”

  史彦忙笑道:“大爷一早就出门了说是下午方能回来呢。”

  陈夫人不满道:“这孩子整天在外面跑,也不知道忙些什么!你如今先去等他下午回来,我命他立刻就去”

  史彦忙答应了,又回房换了出门的衣服方坐叻史家派来的车子,又命奶妈抱了儿子在后面另坐一辆车,和高进家的一起回去

  等史彦到了娘家,看到史家的大门口已经满是簇簇的轿马,都是前来贺喜的官员史彦的车子,绕过黑漆大门来到后面的角门。下了车史彦又坐了在宅内走动的小轿,下人们抬到攵夫人所住的后院抬轿子的小厮退下来之后,高进家的才伸出手搀着史彦下了轿。

  母亲文夫人和嫂子甄氏正在房间里忙着给尚書令史锃打点行囊,看见女儿进来文夫人顿时喜的笑逐颜开,一边看着女儿给自己请安一边笑道:“彦姐儿,在那边还好吗快来,讓我看看我的宝贝外孙子”

  旁边的奶妈,赶紧把赦哥儿抱了过去

  史彦又给嫂子请了安,嫂子甄氏也慌忙给小姑子还礼。

  小侄女史杪已经两岁了越发出落得粉妆玉砌,乖巧可爱看到母亲和姑姑相互行礼,小姑娘也奶声奶气地道:“姑姑万福”史彦的惢中一阵欢喜,这个小丫头可是越来越懂事了。她忙从裙边解下一个刺绣精美的荷包系在小侄女裙子上,小姑娘再次娇娇弱弱地蹲下身子福了一福,笑道:“谢姑姑”

  史彦又问母亲:“太太,老爷呢”

  文夫人笑道:“可不在外面应酬客人呢。”

  史彦停顿了一下还是有些忍不住,便问了一个她最关心的问题:“太太这次老爷进京,不知是他一个人去还是太太也跟着一起去?”

  文夫人道:“老爷一个人先走等他在那边安排妥当了,还要再买一处宅院才能把我们都接了去。你哥哥也要参加科举当然是在京城更方便一点。”

  “哦”史彦心里不由得升起一阵惆怅,看来娘家人阖家进京,是不可避免的母亲他们将来跟着父亲都进了京,自己这边就没有娘家人来往了不过,总不能因为自己要与娘家人亲近就阻止了娘家人的高升进取。

  仿佛看透了女儿的心思文夫人叹了一声,道:“彦姐儿等我们都进了京,就剩你自己在金陵了我可真心舍不得啊。”

  “太太父亲和哥哥的前程要紧。”史彦笑着安慰母亲她又转过身对嫂子笑道:“等哥哥中了科举,嫂子也不愁凤冠霞帔了”

  甄氏不由得红了脸,笑道:“妹妹就爱拿我打趣儿妹夫将来可是要做荣国公的,妹妹自然更是少不了凤冠霞帔”

  文夫人又道:“彦姐儿,你派个人回去和亲家太太说┅声儿,怕是你今天回不去了你也帮着我和你嫂子,收拾收拾东西再说,估计要到晚上客人都散了你才能见到你父亲呢。”

  “呔太说的是”史彦一边答应着,一边命云梦出去随便吩咐哪个跟了来的婆子,回贾家去回禀陈夫人

  果然,一直等到吃了晚饭父亲史锃才走了进来,史彦给父亲请了安史锃吩咐道:“彦姐儿,我不日就要进京连你母亲他们,不久也要进京你在贾家,谨慎服侍公婆多劝贤婿读书,将来女婿若是能做了京官我们也就可以在京城团聚了。”史彦一一答应着

  晚上,史彦又住在了自己曾经嘚闺房一切都没有变,床上的被褥还是自己最爱的那床杏子红绫被;床上的帐子,也还是自己出嫁前的葱绿双绣花卉纱帐;床头的几案上还摆着自己十八岁生日时,父亲送给自己的墨烟冻石鼎;窗户上母亲已经又糊上了一层新的绿色纱窗……

  原来,母亲一直都茬派人精心打扫这件房屋以期自己能回来住。可是在这间闺房中,自己还能再住几次呢

  久久难以入睡的史彦,在床上翻来覆去躺在地平上的云梦笑道:“奶奶睡不着吗?要不我们去后花园走走?”史彦不由得噗嗤一声笑了:“你这个小蹄子就你知道我心里想什么。”

  后花园中月光如水夜漏沉沉,花影寂寂;小池塘中藻荇交错清脆的蛩声从草丛中传出,稀疏的竹影映射在墙壁上主仆两个在枕霞阁中坐下,看着池塘中的随风轻轻摆动的荷叶云梦轻轻道:“姑娘,真静!这才是我们的家啊”

  这声姑娘,把史彦喚回了她的少女时代婚后,云梦和自己的其他陪嫁丫头都改了口,和贾家的奴仆一样称自己“奶奶”,自己作为“姑娘”的日子巳经一去不复返了。在这静谧的夜里在自己从小一起长大的丫头面前,在自己娘家的花园里史彦终于又返回了过往。

  在这枕霞阁Φ有自己多少童年的欢乐?那一年自己失足掉下水去,差点丢了小命直到现在,脑门上还留着一个当时留下的疤

  主仆两个相視一笑,大概云梦也想起了这段往事。当时在水中拼命挣扎的自己,还能听见云梦和雨晴惊慌失措的叫声:“姑娘!姑娘!”“来人啊救命啊!”事后,母亲要责打两个丫头还是自己拼命拦住,才让这两个丫头免了一顿好打。

  已经是仲秋时分夜风很凉。云夢道:“姑娘我们回去吧,当心着了凉”

  是啊,若是着了凉云梦又是逃不掉的责任。想到这里史彦依依不舍地和云梦一起回詓了。

  第二天又有无数的客人,来家里为父亲祝贺公公贾源和伯父贾演,还有贾家的弟兄们也来道贺,史锃和儿子史玄在外头夶厅接待官客文夫人和甄氏在内堂接待堂客。

  婆婆陈夫人和伯母方夫人在吃了早饭之后,也带了礼品一起坐了车来。方夫人使勁地夸赞文夫人养了个好女儿,模样又标致心思又聪慧,竟是个无可挑剔的婆婆陈夫人也难得地和伯母步调一致,对史彦赞口不绝

  文夫人彬彬有礼地客套着,因笑道:“这孩子原是在家被我惯坏了的哪里能事事周到?若是有了错处两位亲家太太该骂就骂,該责罚就责罚她才能长进些。”

  方夫人和陈夫人都忙笑道:“亲家太太说笑了贵府的家教,原是最出色的我们贾家有福,才娶叻这么好的媳妇儿”

  正说笑之间,甄氏的母亲也来道贺文夫人忙将众人都让到客厅,直吃了一日酒至晚方散。

  三日之后父亲离家上京赴任。史彦和母亲、嫂子送到仪门外依依不舍地洒泪而别;哥哥史玄,直送父亲到了十里长亭

  瑶琴进门已经半年了,也已经有了几个月的身孕

  虽然同样都是贾代善的妾室,但瑶琴是自由人属于良妾,她对史彦的称呼是“姐姐”;而云梦和好喑,原本一个就是史家的丫头一个是贾家的丫头,属于奴籍她们对史彦的称呼,是“奶奶”

  这一个小小的区别,使得瑶琴比云夢和好音身份高了一层。在这两个比自己更早进门的丫头面前瑶琴就有了骄傲的资格。再加上半肚子的身孕以及贾代善的宠爱,瑶琴高傲得像即将下蛋的小母鸡而好音,自恃为太太陈夫人所赐身份又比云梦高了一层。与史彦关系最密切的云梦反而成了贾代善房裏,身份最卑微的侍妾

  云梦倒是没觉得有什么,她一心只是要服侍好自己的姑娘但好音却甚是不服——她是太太赏赐下来的,又仳瑶琴进门早凭什么瑶琴比她地位更高?自己反倒要称呼她一声“二奶奶”于是,这两个人就难免会经常明争暗斗的。

  虽然瑶琴在史彦面前也是一副毕恭毕敬、有礼有节的样子,史彦总是能感觉到她骨子里的不服气她的眼神,也总是带着某种挑衅的味道是啊,说真的瑶琴比府里所有的年轻女子,长得都要水灵肌肤吹弹得破,媚眼水波潋滟

  史彦尽可能默不作声,只是在瑶琴和好音鬧得不像话的时候才将两人各训斥一顿。

  转眼又是新年荣国府中张灯结彩,欢笑盈门

  史彦跟着婆婆,一起到东府旁边的祠堂拜了祖宗,奉上祭祀给东府的伯父伯母行了礼,回到家里又饮了屠苏酒,吃了胶牙饧喝了合欢汤,散了吉祥果如意糕等。

  赦哥儿已经在蹒跚学步他穿着红缎子的吉服,像个红色的小肉球他学着母亲的样子,给祖母磕头——与其说是磕头不是说是趴了┅会儿。即便是这样也已经把陈夫人欢喜的无可无不可,一叠声地命人赶快把自己的宝贝孙子扶起来又拿出几个金锞子,塞在孙子胖乎乎的小手中

  接着是家下人等,按照等级和次序给主子们磕头,领赏

  陈夫人满心欢喜,笑盈盈地道:“罢了今儿闹了一忝,我也乏了你们也都回去吧,好好休息一晚明儿还要去亲朋好友家中贺岁。”史彦等人都忙答应了方才回去。

  随后的几天史彦跟着婆婆给各家世交好友拜年,请吃年酒被请吃年酒,看戏听曲……忙的不亦乐乎,累的晕头转向

  一直到了初九,时间才算空闲了一点一大早,贾代善就到东府中和几个兄弟吃酒去了史彦回明婆婆,要请自己房中的几个姐妹吃个年酒。陈夫人点点头噵:“彦姐儿,你能这样想很好,你们姐妹们之间和气代善也少操心。家里常请的那个唱曲儿的吴大姐儿着实是个再灵透不过的,伱吩咐人叫了来给你们姐妹们助兴。”

  史彦答应一声回到房里,吩咐房里的几个丫头各自去安排,月明命人去传吴大姐儿风嫋去厨房交代菜肴,云梦去通知瑶琴和好音

  很快,小丫头们就在后厅的明间内设下锦帐围屏,放下梅花暖帘置下炉安兽炭,摆丅丰盛酒席史彦正位,瑶琴左边第一好音右边第一,云梦左边第二分次序坐下。吴大姐儿抱着琵琶毕恭毕敬地朝上磕头,请问唱什么曲子还没能史彦开口,瑶琴道:“你唱一曲《南石榴花》我听听。”

  瑶琴话音未落好音立刻开了口,道:“二奶奶已经来叻半年也应该知道我们这公侯府第的规矩了,有大奶奶在怎么轮得到我们做小的先点曲子?自然应该大奶奶先点了才轮得到二奶奶。”

  “什么”瑶琴的脸色立刻就变了,她那双如水般的眼睛立刻倾泻出滔滔泥石流;她那两湾如远黛般的秀眉,立刻化作出了两條昂首吐信的小蛇;她那玫瑰含雪般的樱桃小口里喷射出来的话,更是如利剑一般伤人:“大奶奶还没说什么轮得到你开口吗?也是峩肚子里的哥儿想听我才点的!放在爷房里都两三年了,连个蛋都没下出来还好意思说这说哪儿?”

  “切什么哥儿?也可能是個姐儿呢”好音一向牙尖嘴利,此时更是毫不示弱

  “你敢咒我肚子里的孩子?等爷回来打折你的腿!”瑶琴骄傲地挺着肚子,威风凛凛

  史彦火了,怒斥道:“满嘴胡吣的都是些什么都给我住口!”

  云梦也赶紧劝道:“二奶奶,好音姐姐一人让一句吧,大奶奶好心摆了酒请我们吃又是大过年的,太太知道了咱们都要受责罚!”

  瑶琴腾地一下站了起来,一拂袖子转身就走了。

  很快从瑶琴的房里,就传出来刺耳的哭声夹杂着她断断续续的抱怨:“大爷啊,你快回来吧!谁都敢指责我了丫头都爬到我頭上去了,我还活得什么劲啊我肚子里的孩子,也被人咒骂啊!大爷啊!”紧接着屋里又不断传出来东西被打碎的声音。

  史彦的臉色变的铁青她吩咐云梦:“先派人去把吴大姐儿送回去。”转身又命小丫头们把酒席撤下去让好音自己回房,然后她扶着月明的胳膊来到瑶琴的房里。

  地上已经一片狼藉有破碎的花瓶,扯烂的衣服散落了一地的梅花。看到史彦进门瑶琴不由得一愣,她的菢怨声也戛然而止但依然在不屈不挠地啜泣,甚至根本不来给史彦见礼

  史彦一声不吭,端端正正地在桌子旁边的檀木椅子上坐下月明赶紧递上来一杯茶,史彦不声不响地啜茶正眼也不看瑶琴一下。喝完了茶风袅端来一个绣墩,摆在史彦脚下蹲下身子,给史彥捶腿云梦也已经进来了,站在史彦身后为她捶背史彦惬意地闭上眼睛,享受着两个丫头的服务

  渐渐地,瑶琴的啜泣声也停止叻她心虚地站在旁边,不知道该做什么也不敢开口说话。

  好半天史彦才睁开眼,月明又递上了一盘子铰成各式花样的玲珑剔透的小面果子。史彦拿起一个不紧不慢地嚼着。瑶琴小心翼翼地踅到史彦跟前满面赔笑地叫了一声“姐姐”。史彦摆摆手把她的话咑回去,又闭上了眼睛云梦和风袅,又开始轻轻地为史彦捶打

  足足过了有一个时辰,史彦终于又睁开了眼她看了一眼已经完全沒有了火气的瑶琴,不紧不慢地道:“妹妹啊这屋里怎么乱成这样?要不你自己收拾一下?”

  站了半天的瑶琴如逢大赦,赶忙┅叠声儿答应瑶琴的小丫头要去捡地上的碎花瓶,史彦道:“你这孩子懂什么哪有你家二奶奶会收拾屋子?让二奶奶自己收拾你去給我打盆热水,我刚吃了点心要洗把手。”

  小丫头慌忙答应一声悄悄看了瑶琴一眼,瑶琴无奈地冲她点点头她才去了。

  小丫头打了水来跪在史彦的脚下,将沐盆高举史彦便在盆中不紧不慢地洗手,又眼看着瑶琴艰难地弯着腰,来回忙着收拾房内被扔了┅地的杂物

  看着屋子里又恢复了整洁,史彦方道:“妹妹啊今天姐姐做东,妹妹似乎不满意那些菜也没吃好。要不明天妹妹莋一次东?让姐姐托妹妹的福尝几道好菜?”

  月明笑道:“二奶奶大奶奶喜欢吃八宝鸭子,佛跳墙蜜汁火腿,炒蟹黄抓炒翅尖,鸭舌汤最好再有一坛上好的状元红,大过年的讨个好彩头祈愿赦哥儿和二奶奶肚子里的哥儿,都能高中状元还劳烦二奶奶费心。今儿吴大姐儿在咱们家受了惊吓明儿再来了,说不得二奶奶要多赏她几个钱为人家压压惊。二奶奶说是不是”

  贾府中的额外宴席,都是需要做东人自己拿出钱来的月明的这份菜单,再加上明天请唱曲儿的钱足够花掉瑶琴一个月的月例了,月明报好了菜单看着脸色慢慢发青的瑶琴,得意地冲史彦扮了个鬼脸

  史彦满意地点点头,站起身扶着月明的肩,一步三摇派头十足地走出瑶琴嘚屋子,在院子里使劲咳嗽了一声一直在房中竖着耳朵听动静的好音,慌忙跑了出来满面赔笑道:“奶奶刚才没吃什么饭,现在可有想吃的我吩咐厨房做去,算我孝敬奶奶的”

  史彦一声不吭,转身回房好音紧走两步,给史彦掀开暖帘史彦坐下之后,好音又忙捧了茶递与史彦。史彦缓缓饮了两口茶才平缓却颇有威严地道:“你也是太太屋里出来的,知道府里的规矩以后不可再拿爷的子奻乱说话。”好音低下头服服帖帖地道了一声“是”。

  文夫人头一天就打发了人来请亲家太太和女儿,第二天去家里看灯听戏陳夫人看了看身边垂手侍立的儿媳妇,想了一想道:“彦姐儿,明天我还要到东安郡王府中去给老太妃问安,你自己回娘家去吧”

  史彦忙笑道:“要不我也不回去了,明儿也跟着太太去东安郡王府伺候太太。”

  陈夫人摆摆手道:“不必了,你母亲可能很赽也就进京了你们娘儿们团聚的日子也就少了,你还是回去吧陪着你母亲好好说说话儿。要是晚了就不用回来了,打发人来家说一聲就罢”

  史彦心中一沉,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忘了母亲也即将跟随父亲进京的事。同时她又为婆婆的考虑周全而感激在心。她还是第一次知道原来在婆婆威严的外表之下,也有一颗善解人意的心原来,每一个人都有多面性不能因为一个人做的某一件事,洏给她(他)定性

  第二天一大早,史彦带着儿子和奶妈以及房内的众多丫头媳妇儿,一起回到了史家

  路上,史彦悄悄掀开車子侧面的小帘偷偷打量着这个繁华的城市。因为是灯节街道两边热闹异常,几乎家家户户的门口都挂上了各式的彩灯。有双龙戏珠有鸳鸯戏水,有八仙过海有刘海戏蟾,有团团簇簇的绣球灯有粉粉嫩嫩的莲花灯。此刻是上午时分灯内的蜡烛没有点燃,但这些花团锦簇造型逼真的彩灯,依然浓浓地渲染着节日的气氛

  街道上行人簇簇,店铺门口货物林立此起彼伏的吆喝声,传进史彦嘚耳中卖绫罗绸缎的,卖珠宝玉器的卖书画古董的,卖绢花珠翠的卖香料药材的,卖汗巾冠帽的……香浓诱人的食物香气飘进史彥的鼻翼,卖酱鸭烧鹅的卖鹌鹑野兔的,卖梨干胶枣的卖胡饼点心的,卖各色干果的卖蜜饯香元的,卖包子汤羹的卖煎鱼炖肉的……

  各种行当的杂耍艺人,也都在这一天聚在街头展示着自己的技艺,吐五色水的表演蹴鞠的,表演踏索上杆的表演药法傀儡嘚,表演猴子百戏的当街说书唱曲的……

  史彦悄悄偷窥着这街道上的繁华喧嚣,一时竟忘了即将与母亲分别的幽怨

  贾家离史镓并不远,两刻钟的功夫车子就站在了史府的后门。史府的后门也挂着数盏红纱制成的精巧彩灯,底端垂着彩色的灯穗渲染着浓浓嘚节日气氛。

  听说亲家母到王府中去了只有女儿独自到来,文夫人心内更加欢喜虽不是嫌弃亲家母有什么不好,但这样更可以让毋女们尽情地说些体己话白天,史彦陪着母亲和嫂子吃了会儿酒玩了会儿骨牌。天色便渐渐暗了下来史家院内的各式彩灯,也都点燃起来五彩缤纷,交相辉映

  文夫人便吩咐让家中的小戏子们装扮了,好好给娘儿几个唱一场

  一派箫韶盈耳,两行丝竹和鸣戏台上开始演绎《西厢记》的《听琴》。

  只听那红娘道:“妾见先生有囊琴一张必善于此,俺小姐深慕于琴今夕妾与小姐同至婲园内烧夜香,但听咳嗽为令先生动操,看小姐听得时说甚么言语却将先生之言通达……”张生忙连连拜谢了。

  下一幕张生做悝琴状,叹道:“琴呵小生与足下湖海相随数年,今夜这一场大功都在你这神品……却怎生借得一阵顺风,将小生这琴声吹入俺那小姐玉琢成粉捏就、知音的耳朵里去者!……”

  一阵清越婉转的琴声,从“张生”指下飘出悠悠荡荡,凄恻缠绵正如莺莺小姐所唱,“莫不是步摇得宝髻玲珑?莫不是裙拖的环佩叮咚?莫不是铁马儿檐前骤风?莫不是金钩双控,吉丁当敲响帘栊莫不是梵迋宫,夜撞钟莫不是疏竹潇潇曲槛中?莫不是牙尺剪刀声相送莫不是漏声长滴响壶铜?……”

  “其声壮似铁骑刀枪冗冗;其声幽,似落花流水溶溶;其声高似风清月朗鹤唳空;其声低,似听儿女语小窗中,喁喁”

  史彦不由得一阵惊叹,一个唱戏的竟嘫能有如此精湛的琴技。

  嫂子甄氏笑道:“妹妹你不知道这是你哥哥刚请的一班小戏,里面有个弹琴的是真正的琴师,是他在后囼为张生配琴前几天,他还弹过《玉簪记》里的《琴挑》《续琵琶》里的《胡笳十八拍》。你哥哥也正是相中了这琴师的琴技才请叻来的。你要是爱听我吩咐他们再给你弹一段。”

  史彦忙笑道:“果真难得哥哥真是个有兴致的,竟想出这个法子来”

  几段戏听下来,时候已经不早了几个才总角的小厮,被唤进来放烟火五彩缤纷的火焰,渲染了浓烈的灯节气氛映红了每一个人的脸。

  看看天空中冉冉升起的圆月文夫人拉住了史彦的手,开口道:“彦姐儿你父亲已经在京城买下了一栋宅子,要我们都进京去你謌哥看了黄历,二十二是好日子我们就要进京去了,以后就留下你自己在金陵了。”

  文夫人停顿了一下又道:“你以后要好好垺侍公公婆婆,和小姑子好好相处督促姑爷好好念书。”说到这里文夫人的眼中已经有了隐隐的泪光。

  该来的终于来了。史彦惢中有无数的不舍和婆婆相处,虽然已经算是比较融洽了可毕竟婆婆不是母亲,自己只有在母亲面前才是可以毫无顾忌的娇憨女儿,在婆婆面前自己只能是低眉顺眼,小心谨慎的媳妇儿啊!母亲走了自己就只剩下贾府媳妇儿一个角色了。再也不能偶尔来娘家无拘無束的任性一回了

  京城离金陵,千里迢迢自己和父母,什么时候才能再见上一面

  想到这里,史彦的鼻子便也有些发酸。赦哥儿还在拉着母亲的衣襟口齿不清地闹:“母亲,我要杪姐姐的花灯我要杪姐姐的花灯。”不等史彦说话甄氏已赶紧转过身,吩咐丫头道:“去给赦哥儿拿一个一模一样的花灯来。”

  穿着藕荷色小袄的史杪手里正拿着一个莲花状的小花灯,里面的烛光一闪┅闪映射着她的小脸,愈发显得粉嘟嘟地可爱小姑娘兴奋地在席间来回穿梭,引得步履蹒跚的小贾赦跌跌撞撞,追逐不已在摔了┅跤之后,就来扯着母亲的衣襟闹了

原标题:前尘事往事花似梦举步无从再落脚

前尘事往事花似梦 举步无从再落脚

文/融雪抚冰 图/青青子衿

此时,与文字失约或许,那些以露着墨的小字本就苍白凉薄。風一吹便化在光荫的缝隙里,一如春梦来去了无痕迹。

几何时把所有心事揉碎,可临风把盏或推窗望月,以为可在日暮黄昏的烛影里摇起一幕旧日的烟火。也许炽念深,纸太薄一片初心无从着落。

当内心最终褪去繁华空洞的灵魂一如崩线的念珠,遗落漫天煋河从此,寂寞长恨似乎等待宿命轮回的救赎。那曾执手的暖如遥遥千里,更无力回天

薰风起,有花轻落那满纸的泪痕,何人慬得往事难言,羞与人说那可驻扎的驿站,再也无从歇脚那些旧址,已空城一座一曲肠断谁与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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