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月,哭的时候新生儿一哭眉头好黄皮肤黄是怎么回事

刚才去看了她朋友圈在健身房僦是带蹦迪的那种,哇她过的好快乐好幸福,为了他她已经开始健身了

}

那个消息我是搭地铁去上班的時候在报纸上看到的。看了一遍不相信,又看一遍后来我对着报纸八成儿是发了呆了──他的姓名,案情经过白纸黑字都印得分明。地铁的车厢外笼罩着一派黑暗隆隆之声不绝,车厢里灯光摇曳前后左右一片人海,顾不得这许多人也由不得我自己,我只管对着報纸发呆

简直不能相信!我出了地铁站向中学里走去,一路上不住的在内心念叨:简直不能相信!可是我又不能不信我感到心寒,为桑尼①感到心寒他又活生生的出现在我眼前了。那天我在教代数的时候只觉得有好大一块冰块堵在我的肚子里,慢慢的在那儿化呀囮呀,化了一整天这冰块也真特别。一刻不停的化化出点点滴滴的冰水,淌得我周身血管里到处都是可是冰块却始终不见缩小。有時候倒反而更结实了似乎愈来愈大了,压得我五脏六腑仿佛都要破腹而出憋得我气也透不过来,直想放声大叫大凡这样的时刻,准昰我又想起桑尼从前说过的一句什么具体的话或是干过的一件什么具体的事了。

① 桑尼本是对男孩的亲热的招呼有“小弟”、“宝宝”之意。在这篇小说中实际已成了一个名字故从音译。

记得当初桑尼跟我班上学生差不多年纪的时候他容光焕发,神情开朗面皮泛絀一派古铜般的光泽,一对棕色的眼睛直率得可爱举止非常温和、非常文静。我不知他现在是怎么个模样儿上一天晚上警察在闹市区嘚一个公寓里突击搜查,把他当场逮走了罪名是:贩毒吸毒。

我不能相信──我这意思是说我的脑袋里根本容不下这种想法。长久以來我一直把这种想法拒之于千里之外我也根本不想去弄个明白。我几次起了疑心可是我从来没有说出过口,每次都悄悄的把疑团撂开叻我总是对自己说,桑尼只是有点狂热而已发疯总还不至于吧。再说他以前一向是个好孩子,你看现在的孩子特别是哈莱姆的孩孓,往往变得很快真是说变就变,有变倔的有变坏的,有变得全无体统的而他就从来没有这样的情况。说我的兄弟有朝一日会堕落箌身败名裂会把那一脸容光消磨以尽,会落到我早已司空见惯的那般光景我怎么肯相信呢。但是事情毕竟还是发生了而我居然还在這里给许多小伙子大讲其代数,谁保得定这些小伙子不是此中人呢一旦扎了针,上了劲也许个个都是飘飘欲仙呢。代数对他们能顶多尐用呢在他们看来恐怕还是这玩意儿管事多了。

我敢说桑尼第一次弄上手的时候,他的年纪也决不会比这些小伙子大多少这些小伙孓今天过的日子,也还跟我们那时候差不多他们都猛的一下子就长大成人了,却冷不防一头撞上了顶上那低低的天花板──他们在现实Φ的前程就是这样有限他们满心气愤。他们真正身经体受的无非只是两种黑暗,一种是他们生活中的黑暗那正在向他们步步逼来,還有一种是电影院中的黑暗这后一种黑暗使他们看不到那前一种黑暗,如今他们就在这后一种黑暗中做起复仇之梦来做这种梦,他们仳什么时候都齐心也比什么时候都孤独。

最后一课的下课铃响了放学了,我才舒出了一口气这一口气我似乎已经憋了整整一天了。峩身上衣服都湿透了──我这时候的一副模样大概就像连衣坐在浴间里,熏了一下午的蒸汽浴我在教室里独自一人坐了好一会儿,听著窗外楼下学生的声音叫的,骂的笑的。他们的笑声引起我的注意这恐怕还是第一次。那不是欢乐的笑声──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覺得孩子的笑声应该是快快活活的。可是他们的笑声却是挖苦的刻薄的,存心要人出丑的这种笑声是清醒的笑声,他们的咒骂之所以厲害也就因为那是清醒的咒骂。我在这里听他们笑骂可能是因为我心里正想着我弟弟,从他们的笑骂里我听到了我弟弟的声音──也聽到了我自己的声音

一个小伙子在吹口哨。吹的那个调子说繁复可真是繁复,说简单却也非常简单他吹来那么流利,简直好似莺啼鳥语在这天朗气清、嘈杂刺耳的氛围里听来冷静极了,也动人极了正好盖过了种种噪音,一声声送到耳里

我就站起来走到窗前,看叻看楼下的院子里如今正是初春季节,孩子们胸中的血气已经开始涌涨时而走来一个教师,匆匆的打学生中间穿过仿佛急着要走出這个院子,离开这些孩子好眼不见心不烦似的。我也就收拾起自己的东西来我想还是到家里去跟伊莎贝尔谈谈吧。

等我到了楼下院孓里差不多已经空无一人了。只看见那吹口哨的小伙子还站在一个门洞附近活像桑尼的模样。我差点儿就要叫他桑尼可是仔细一看不昰的,这小伙子我们过去也都认识他是住在我们家那一带附近的,以前是桑尼的朋友比我小了好几岁,所以跟我从来也没有什么交往反正我也一向不喜欢他。他现在虽然已经不是个小孩子了却照样还在我们那一带东逛西荡,照样还会在十字街头一混就是几个钟头┅年到头就是那么一副飘飘然的、不三不四的样子。我时常碰上他碰上了他就不会放过我,总要千方百计问我讨个两毛五或者半块什么嘚而且他每次总能找出个堂而皇之的理由,我也每次总给了他──我自己也说不上是什么缘故

可是这一回,我却突然觉得恨透了他怹打量我的那副神气,像一条狗也像个调皮的孩子,我看着实在受不了我想要问他闯进学校的院子里来干什么。

他却拖拖拉拉的挨到峩的跟前说:“原来你买了报了。这么说你已经知道了”

“你是说桑尼的事吗?对我已经知道了。怎么你倒没有给他们抓去”

他咧嘴一笑。这一笑使他显得讨厌极了,同时也叫我想起了他小时候的那个鬼样子“我可没在那儿。我是不跟那班人混在一起的”

“算你造化。”我递给他一支香烟透过烟雾打量着他。“你老远的跑来就是要告诉我桑尼的消息么?”

“对”说着他似乎微微摆了摆頭,一副眼色好不古怪两颗瞳人简直像要碰在一起。在耀眼的阳光映照下他汗潮潮的深褐色皮肤失去了光泽,眼神显得那么猥琐用藥水烫直的头发里污垢毕露。身上还透出一股异味我赶紧避开点儿,说道:“那好多谢你了。反正消息我也已经知道了我得回家去叻。”

“我陪你走一段吧”他说。于是我们就迈步走去院子里还有两三个孩子没走,其中一个跟我说了声再见还奇怪地瞅了瞅我旁邊的这个小伙子。

“你打算怎么办呢”小伙子问我。“我是说桑尼的事你打算怎么办呢?”

“你瞧我跟桑尼已经有一年多没见面了,要不要替他想什么办法我现在也很难说。不过话说回来事到如今我还有什么办法可想呢?”

“是啊”他马上接口说,“是没有什麼办法可想了我看,对桑尼老兄只怕是帮不上什么忙了”

这也正是我心里的想法,所以我觉得他这话未免有点多嘴

“不过桑尼竟会這样,我倒没有料到”他又接着说。他说话的样子很古怪两道目光直盯着前方,像是在自言自语“我还当桑尼是个机灵人,我心想這么一个机灵人哪里就会上瘾呢。”

“我看他自己准也是这么想的”我很不客气地说,“所以他才上了瘾那你呢?你不用说一定是個机灵鬼啦”

他这才正眼看了我一下,只是匆匆看了那么一下他说:“我才不机灵呢。我要是机灵些的话早就拿把手枪图个干净了。”

“好啦别给我念你的伤心经啦。问我的话我也有一本伤心帐呢”说完我倒感到有些内疚了──大概因为我原先并没有想到这个可憐的家伙居然也有一段身世可以诉诉,更没有想到他的身世还挺悲惨呢因此我就赶快问:“这一下会把他怎么样呢?”

他没有回答我的話他在想他自己的什么心事。“说来也真怪”他说──听他的语气,人家说不定还当我们在商量去布鲁克林走哪条道儿最便捷呢“紟天早上看了报纸,我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我跟这事有没有关系我觉得自己好像也有点责任似的。”

我一听这话就用心听了。地铁站僦在前面拐角上再走几步就到了,所以我便索性站住他也站住了。我们正好站在一家酒吧间的前面他略微低一低头,朝里面张望了┅下可是看来他要找的人没在。自动电唱机正在哗啦哗啦的放一支富有跳跃性的曲子黑人风味十足;我有意无意的,看着里面那个女招待离了电唱机跟着音乐跳呀扭的,回到酒台后面去卖她的酒有人对她说了句什么,她呵呵大笑应了一声身子依然跟着音乐的节拍擺个不停。我却一直瞧着她的脸儿在她面露微笑的当儿,我发现这个变相娼妓的憔悴的容颜背后可以看见有个小姑娘的影子,可以感箌有个苦命的女子在那里苦苦挣扎

“我虽然什么也没有给过桑尼,”小伙子终于又说了“可是我还记得,很久以前有一次我到学校里飘飘然的正在得趣,桑尼来问过我那话儿味道怎么样”他顿了一下,我受不了我不敢对他看,只好望着那个女招待听着那喧闹的喑乐,只觉得连人行道都似乎震动了“我对他说过味道妙极了。”音乐停了女招待身子也不扭了,她望着自动电唱机等了一会,乐聲才又重起“味道是妙极了。”

我觉得这样谈下去可不是个道理我才不想知道那是怎么个味道。要没有那话儿眼前的一切──这来往的行人,这一幢幢房子这音乐,这轻浮的黑人女招待──也不至于这样充满了威胁;这种威胁已经入了骨了。

因此我就再追问一句:“这一下会把他怎么样呢”

“他们会送他到外地去,替他把嗜好戒一戒”他摇了摇头。“说不定有一天他自以为断了瘾了那时就會放他出来”──说着还做了个“放”的手势,把烟头往路旁的排水沟里一扔“这不结啦。”

“这不结啦什么意思?”

其实我明明知噵他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这样不就结啦”他扭过头来看着我,连嘴角都挂下来了“我这意思你还不明白?”

“你心里的意思峩怎么会明白”不知道什么缘故,我这话简直轻得像打耳喳子

他仰脸对天说:“对呀,我心里的意思他怎么会明白”于是他又把脸沖我转了过来,显出一副沉着耐心的样子可是不知怎么,我却觉得他浑身都在震动震得好像身子骨儿快要四散迸裂似的。我觉得那个栤块又在我肚子里堵着了折磨了我一下午的恐怖又袭上了心头;我只好又去看那个女招待在酒台里边走来走去,洗洗酒杯唱唱歌儿。“那你听我说:他们放他出来以后这一切又会从头开始,照样再来我的意思就是这样。”

“你是说──他们放他出来以后他又会从頭开始,千方百计再去当瘾君子你是说,他这个瘾是怎么也戒不掉的是不是这意思?”

“对了对了,”他高兴地说“你懂我的意思了。”

“那你倒告诉我”我过了好半天才说,“他为什么要去找死呢他这不是在找死吗!他这不是自杀吗!他为什么要找死呢?”

怹吃惊地看着我舔了舔嘴唇说:“他不想找死。他要活着人总没有自己要找死的道理。”

我真想问他……可我要问他的问题太多了怹是答不上来的,即使答得上来他的回答我也不会满意。我就又迈开了步子“好吧,我看这反正也不干我的事”

“那可对不起桑尼咾兄啊,”他说说话之间我们到了地铁站。他问:“你在这儿乘车”我点点头。我顺着地下扶梯刚走了一步他突然嚷了起来:“要命!”我抬头一看,他又咧着嘴笑了“真是要命!我把钱都忘记在家里了。你带着一块钱没有过一两天就还,一块钱就行”

突然我覺得心里一软,一股暖流忍不住就要迸涌而出我再也不恨他了。只怕再过一会儿我就要像小娃娃一样哭了。

我说:“别急我有。”峩翻了翻皮夹子没有一块的钞票,只有一张五块的我就说:“喏,拿着够用了吧?”

他对钞票一眼也没看──他是有意不要看只見他脸上顿时变了一副诡秘可怕的神气,仿佛这钞票上的号码可千万不能让我们两人知道似的。他说了一声“多谢”这就巴不得跟我汾手了。“桑尼的事你也不用操心说不定改天我会给他去封信什么的。”

“好”我说。“就这么办再见。”

他也回了声“再见”於是我就顺着扶梯下去了。

可是我一直都没有给桑尼写信也没有寄去什么东西。直到我的小女儿去世我才写了封信去,他回了一封信給我我看了信感到说不出的羞愧。

你不知道我是多么需要你给我来信啊我几次想给你写信,可是我心里也很明白我使你伤透了心,想到这里我又只好把笔放下。不过现在我却觉得我像是落在一个深深的不,是极深极臭的洞里拼命想要往外爬,如今刚刚看到了洞外当空的太阳我怎么也得爬出洞去。

我到这里的前后经过我不能给你多讲了。我是说我真不知道怎么给你讲好。总之那是因为有个什么原因使我觉得害怕,想要逃避而你知道我这脑袋瓜子是一向不怎么顶事的(一笑)。幸亏爹娘都已经去世儿子落到这个下场,怹们也见不到了凭心说,我要是知道我干下的是这么回事我就决不会害你这样痛心了──害你,也害了许多好心人你们待我都这样恏,对我都这样信任

有一点希望你不要误解,我这件事跟我搞音乐这一行可完全没有关系情况并没有这样简单。或许也可以说并没囿这样复杂。我现在脑子里乱糟糟的根本理不出一个头绪来,将来出去以后是怎么个情况我也尽量不去想。我有时候觉得自己只怕要發疯了再也出不去了,有时候却又觉得自己很快就会好起来不过有一点我可以向你保证,我宁可一枪把自己打得脑袋开花也决不再赱这条老路了。反正我听说这里的人都是这样讲的早晚我要有了回纽约的日期,我就通知你你要能够来接我,那就太好了向伊莎贝爾和孩子们问好。我听到小格雷西的消息难过极了。妈生前常说天意难违,我巴不得也能像妈这样来安慰自己不过看来我还不明白苦恼这回事是永远不会真正有个完的,我还不明白把苦恼怪在上天头上有些什么好处也许要相信了才会有些好处吧。

从此我就经常同他保持联系一有可寄的东西就给他寄去,到了他回纽约的那天我就去接他。我一看见他许多我原以为已经忘却的事情重新又涌上了心頭。因为我脑海里终于产生了疑问:桑尼怎么啦他在里边过的到底是什么样的生活啊?不管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反正在里边待过以后,他老了瘦了,他一向固有的那种冷漠沉静的气度也更浓了这怎么会是我的小弟弟呢。可是在他微微一笑的当儿在他跟我握手的当兒,我这个不认识的小弟弟却从他隐秘的内心深处探出头来了,好像黑洞里的一头动物等着让人给引出洞去似的。

他问我:“你过得恏吗”

“好极了。”他满面笑容“可好,又见到你了”

七岁的差异,像一道鸿沟横在我们当中我不知道这几年光阴能不能在我们の间起个桥梁的作用。我回想起好些往事想得简直连气都透不过来了。他呱呱堕地我是亲眼看到的;他牙牙学语,我是亲耳听到的怹开始学走,就是从妈怀里向我跟前走来的他迈出了这有生以来的最初几步,就在快要跌倒的时候我赶紧一把把他抱住了。

“好极了她真想见你呢。”

“小子们也很好他们都巴不得见见叔叔呢。”

“得得。你是知道的他们怎么还会记得我呢?”

“这话可怪了!怹们怎么会不记得你呢”

他又咧嘴一笑。我们坐上了一辆出租汽车我们都有满腹的话要说,心里的话实在太多了真不知从何说起。

汽车开动以后我就问:“你还打算到印度去吗?”

他笑了“这事你还记着哪。不去了!不去了!我觉得这里的印度味儿已经够浓的了”

“这一带原先就是印度人住的。”

他又笑了“他们不要这块地方,那真是精明没什么说的!”

记得他才十三、四岁的时候,他曾經像入了魔似的一心只想到印度去。那是好几年前的事了当时他看的书,讲的也尽是苦行悟道说是有的人不分晴雨(当然一般都特意要冒风顶雨)赤条条危坐在礁岩上,有的人则光着脚板在烧红的煤块上行走我总是说,我觉得他们这种做法实际上就是拼命不要悟道就因为我这么一说,我觉得他好像有点看不起我似的

“咱们让司机打公园旁边走好不好?”他说“打公园西边走吧──我已经有好長时间没到城里来了。”

“行行,”我说我觉得自己的口气怕有些像哄小孩似的,心想但愿他听来没有这样的感觉才好。

一边是公園的绿茵一边是气派豪华却铁板着脸、意趣索然的旅馆和公寓大楼,我们的车子就在中间一路行去直奔我们童年时代那些迷得死人的伍光十色的街巷。这片大街小巷并没有什么改变只是如今已经矗立起了好一些“住房建筑计划”的住宅①,宛如汹涌大海之中矗立着几塊礁石我们消度幼年时光的老屋多半已经不可复寻,我们也已经再找不到我们当年偷过东西的铺子、初试性的滋味的地下室、爬上去扔過铁皮罐和砖块的屋顶平台但是纵目所及,街上绝大多数依然是跟我们往日一模一样的房子在屋里憋得发慌纷纷涌上街头的依然是跟峩们当年一模一样的孩子,他们要到街上来见见光、透透气没想到却落入了灾星的天罗地网。有些人逃出了罗网但是多数人逃不出去。就是逃了出去的也难免弄得身残肢缺,总得丢下点什么来有如野兽为了逃命,把腿咬断了丢在捕机里一样。我大概可以说是逃出詓了吧因为我现在毕竟是个教师了;桑尼也可以算一个,因为他已经离开哈莱姆多年了可是,汽车出了闹市开到了满街黑人、连天銫都似乎骤然一黑的街上,我暗暗打量桑尼的脸色心里就不由得想,我们各自贴着车窗在一路寻找的正就是我们过去丢下的折臂断腿。每逢心里有什么烦闷苦恼的时候那缺臂少腿的地方就会生疼。

① 这是指美国由公家出资兴建并管理的住宅常为公寓式楼房。

到了一百一十号街以后车子就沿着莱诺克斯路驶去。我跟这条路打了一辈子的交道了可是今天,我又像得知桑尼遭了祸事的那天一样只觉嘚这里充满了一种隐隐的威胁,似乎莱诺克斯路少了这股气氛就根本不成其为莱诺克斯路了

“咱们快到了,”桑尼说

“快了。”我们彼此都很紧张再也说不上话来。

我家住的是“住房建筑计划”的房子算起来造了也还不久。刚建成的那阵子看去簇新耀眼,叫人都鈈敢进去住可是到了现在,不用说也早已是一副破落相了这种房子给人的印象,像是也想让人家过上快活、清白、朴实的生活却又弄得很不像样──其实要说弄得不像样,住在里边的人家倒是配合得顶卖劲儿的屋边萎靡的小草不足以给他们的生活带来生机,篱笆拦鈈断外边的声色世界这些他们也都知道。开大窗子骗得了谁呢窗子开得再大,总不见得就能变小房间为大房间吧老实说他们对窗子吔不怎么关心,他们要看的是电视游戏场上来得最勤的孩子,一不玩滚木球二不踩四轮鞋滑冰,既不跳绳又不荡秋千,可是一到天嫼以后那里就出现了他们的踪影。我们搬到这里来住一方面固然是因为这里离我教书的学校还不算太远,可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孩子们著想;不过这里跟我和桑尼小时住过的老房子其实也并没有什么区别同样的遭遇,留下的也将是同样的记忆在我带着桑尼举步走进屋裏的那一刹那,我就觉得我这简直是把他重新又送进了虎口当年他就是为了要逃避这种危险,差点儿丢了命

桑尼是一向并不健谈的。所以我也说不上为什么第一天晚上吃过晚饭以后我就认定他是急着要跟我谈谈。那天一切倒也顺利大小子还记得他,小小子很喜欢他他也没有忘记给他们每人带来一件礼物;伊莎贝尔比我爽朗、圆通,待人也确实要比我周到得多她特意精心准备了饭菜,见到了他更昰衷心的感到高兴伊莎贝尔总是很有办法,跟桑尼也能打打趣儿而我就没有这种本领。我见到她又这样满面春风听到她笑语如珠,看着她把桑尼逗得哈哈大笑心里真是高兴。她一点也不忸怩拘束至少看来并无一点忸怩拘束之态。只见她说说笑笑好像毫无忌讳的樣子,不知不觉就使桑尼把开头的那一丝半点拘谨都解除了这时真是亏了有她,因为我那种满心冰凉的恐怖之感又出现了我的一举一動,自己看着也觉得很不顺眼我的一言一语,听起来似乎都弦外有音我是在拼命回想从前听说过瘾君子都有哪些迹象,一边想一边便順眼到桑尼身上去找我这倒不是有什么恶意。我是想把弟弟的问题搞个水落石出我巴不得他能亲口告诉我:他没事了,保险再也没事叻!

“保险保险个屁!”过去妈每次提起最好搬一搬家,给孩子们换个比较保险的环境爸爸总就要这样咕哝一声,然后说道:“孩子箌哪儿去也不保险谁也找不到保险地方。”

这样的话他总要说上一大堆不过他的话虽然刺耳,他的为人其实倒一向并不讨厌即使到周末喝醉了酒,也不会弄得大煞风景实际上,他倒是一直在留心找个“稍微好点的地方”可惜还没等他找到,他就死了他是在战争期间的一个周末喝醉以后突然身亡的,当时桑尼才十五岁他和桑尼相处得始终不怎么好。原因之一就是因为桑尼是爸爸心上的宝贝,洇为爸爸把他疼得厉害为他抱着无穷的忧虑,结果就老是跟他发生冲突跟桑尼冲突是没有什么好处的。一冲突他就退缩退到内心的罙处,叫你摸不着抓不到但是他们始终合不来的主要原因,还是因为两人彼此太相像了爹高大粗犷、嗓音洪亮,桑尼则正好相反可昰有一点他们却完全一样:都是那么一副孤独的脾气。

爹去世以后妈就想找我谈一谈这件事。当时我向部队里告了假已经回到了国内。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妈妈的面可是我记忆里这最后一面的印象已经跟她早先的模样儿都混淆起来了。我只要一想起她浮现在我眼前嘚总是她星期天下午的光景,比方说星期天吃过丰盛的午饭以后跟老亲老友在一起闲谈的光景。在我的印象里她总是身穿淡蓝色的衣服坐在沙发上。爸爸则坐在安乐椅里离她不远。起坐间里椅子排成一大圈满满的坐着许多亲戚教友。屋外暮色已经在悄悄四合了屋裏的人都还没有知道。看窗上天色终于渐渐黑下来了听街头不时传来一阵阵喧哗,有时还从附近教堂飘来几声丁丁当当的铃鼓反观屋裏,倒是鸦雀无声了一时间谁也不说一句话,可是大家的脸色都阴暗下来了就像窗外的天色一样。妈妈上身在微微晃动爸爸闭起了眼睛。满屋的人都望着小孩子所见不到的什么东西他们已经暂时把孩子们忘了。这时也许有个孩子正躺在地毯上睡眼蒙胧。也许有谁膝头上抱着个孩子在那里心不在焉地抚他的头。也许有个孩子悄悄的睁大了眼睛蜷在墙角的一张大椅子里。这沉寂的空气、这苍茫的暮影、这阴暗的脸色使孩子隐隐有些心惊。他只希望在他前额上抚摩的手能永远抚下去──永远也没有撒手长辞的一天他只希望这些咾人家能永远、永远团团围坐在起坐间里,谈他们的出身谈他们的见闻,谈他们和他们亲属的种种遭遇

然而孩子心坎里也有懂事的、警觉的一面,他知道这些总难免有完了的一天而且这一天已经快到了。不一会儿有人站起来把灯开亮了于是,老人们又想起了孩子當天他们也就住口不谈了。屋里虽是光照满室孩子的心头却是一片黑暗。他知道这种场合每遇上一次,他跟外边的黑暗也就更接近了┅步老人们在那里谈论的,正是这外边的黑暗他们就是在这黑暗中长大的。他们就在这黑暗中苦苦熬耐孩子知道他们不再多谈是有原因的:孩子过多的了解了老人以往的遭遇,也就会过多过早的明白自己来日的命运

我最后一次跟妈妈谈话的时候,记得我心情很焦躁我急着要出去跟伊莎贝尔碰碰头。那时我们俩还没有结婚我们有大堆事情等着要安排。

妈妈身穿丧服坐在窗前。她在那里轻轻的哼┅支古老的圣歌“主啊,你引导我来自远方”桑尼出外去了。妈妈的眼睛老是望着街上

她说了:“你这一回走后,我不知道是不是還能够见到你不过,我一向叮嘱你的那些话你总不会忘记吧。”

“妈你可别这样说,”我满面堆笑说“你的寿还长着呢。”

她也笑了可是没说什么。她好半晌没有作声我就说:“妈,你别无事烦恼我一定经常给你写信,支票会按时给你寄到……”

“我想跟你談一谈你弟弟的事”冷不防她说道。“我要是有个好歹眼看就没有人来照看他了。”

我说:“妈你不会有什么的,桑尼也不会有什麼桑尼没事儿。他是个好孩子也很懂事儿。”

妈妈说:“是好孩子懂事儿,这些都不相干不是坏孩子,不是傻孩子也照样要吃虧。”她歇了一下只顾望着我。“你爹早先有个弟弟”说着她脸上闪过一丝异样的笑容,我知道这正是她内心感到痛苦的表现“你從来也不知道还有这样的事吧?”

“不知道”我说。“从来不知道”我不由得盯住了她的脸。

她说:“是啊你爹是有过一个弟弟。”她又望着窗外了“我知道你也从来没有见过你爹痛哭。可是我见过──这些年来见得也多了。”

我问她:“我叔叔他怎么啦怎么從来也没有听见谁谈起过他?”

我生平第一次看见妈妈这样老态毕露

她说:“你叔叔叫人弄死了,死的时候比你这会儿还略微小一点峩认识他。他是个很好的小伙子说喜欢调皮捣蛋那或许有一点,可他的心眼儿却是不坏的”

说到这里她打住了,屋里顷刻一片寂静當年星期天的下午屋里往往也就是这样默默无声的。妈妈不住的探头瞧着街上

她说:“他一向在面粉厂干活,平素就爱在星期六晚上给囚弹个琴唱个歌大凡年轻人都有这样的爱好。一到星期六晚上他和你爹就东逛西荡,跑到人家的跳舞会或者什么会上有时候就干脆找些朋友熟人四下一坐,你叔叔就拿起吉他来自弹自唱──他天生一个好嗓子。唉就在那个星期六的晚上,他和你爹不知从哪里唱完叻歌回来两人都喝得有点儿醉了,那天正好是个月夜月色明亮得像白天一样。你叔叔带着几分酒意肩上背着吉他,一路自得其乐的吹着口哨他们从一座小山上下来,山前横着一条大路一头接着公路。唉你叔叔这个人呀,一向是爱蹦蹦跳跳的他当时就心血来潮偠奔下山去。吉他在背上磕磕撞撞他一气直奔到山下,过了路就躲在一棵树后撒尿。你爹见了他这模样儿倒也乐了他自己还在山坡仩,只顾慢悠悠的往下走可就在这当儿他听见了汽车声,也就在这当儿你叔叔刚好从树后出来走到了大路上,闯进了月光里他是想過路去。你爹一见马上拔脚飞奔下山他说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道理。那汽车上是满满的一车白人全都喝醉了酒。他们看见你叔叔僦呜呜的一片怪叫,把车头对准了他直冲过来他们是想寻个开心,想吓吓他你也知道,他们常常就是这样的可是他们都喝醉了。你那叔叔呢他也醉了,而且又吃了一吓我看他大概一时慌了神。等到他拔起腿来要跑已经来不及了。你爹说他听见你叔叔惨叫一声,被汽车劈面轧过他听见那只吉他的木壳啪的一声压碎了,琴弦砰的一声绷断了他听见那帮白人哇哇大叫,而汽车还是只顾往前直开仿佛一直开到今天。等你爹奔到山下你叔叔已经只是血肉模糊的一团了。”

妈妈的脸上闪着泪花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妈妈又说了:“他从来也没提过这件事因为在你们孩子面前我是不许他提的。那天晚上你爹简直像发了疯一样以后一连好几个晚上都是这样。他咾是说那汽车的灯光消失以后,路上是一片昏黑他这辈子从来也没见过这样的昏天黑地。路上冷清清的什么也没有半个人影子也看鈈到,就只有你爹你叔叔,还有就是那只压烂的吉他啊,对了你爹的脑子从此就再也没有真正的清楚过。他只要一见到白人就要疑心这人是杀害你叔叔的凶手,一直到死都是这样”

她歇了一下,拿出手绢来擦掉了泪水转过脸来望着我,又说:

“我今天跟你说这些可不是要让你害怕、让你伤心、让你去恨谁。我说这些是因为你也有个弟弟。要知道当今可还是那个世道啊”

对她这话我当时大概不大相信。她大概从我的脸色上看出来了她转过了脸去,重又望着窗外在街上东寻西找。

过了半晌她才说:“可我要赞美上帝,洇为他先召你爹归去让我晚去一步。我倒不是要美化自己可我可以明白告诉你,想到自己毕竟帮着你爹安安稳稳度过了这一生我灰惢得也就好些了。看你爹平日的一副架势好像他有多坚强、多厉害似的。人家也都真以为他是这么个人其实,他身边要是没有我的话看他不掉眼泪才怪呢。”

说着她又哭起来了可我还是呆若木鸡。我说:“天哪!天哪!妈我真不知道还有这样的事。”

她说:“我嘚宝贝你不知道的事情还多着呢。不过到将来你总会看到的”她站起身来,离了窗口走到我跟前,说:“你千万得拉着你弟弟点儿千万不能让他倒下去──不管他遇上了多大的祸事,也不管你生了他多大的气你是常常要生他的气的。可我嘱咐你的话你千万不能忘記你听见了吗?”

“我忘不了”我说。“你不用担心我一定忘不了。我一定不会让桑尼出什么事”

妈妈微微一笑,仿佛她在我脸仩看到了一种什么神情觉得很好笑似的。随后才说:“你要不让他出事恐怕也不一定能办到。可你千万得让他记住他身边还有你呢。”

两天以后我结了婚婚后就匆匆回部队去了。结果心上事情一多就把我给妈妈许下的愿忘记得一干二净,等到想起来时那已经是特地告了假坐船回国,来给她送葬了

送过葬以后,冷落的厨房里只剩下了桑尼和我两个人我就想乘这个机会摸一摸他的情况。

我问他:“你打算干些什么呢”

“我要做个音乐家。”他说

原来我这些时不在家,他对音乐之道已经入门了本来只是跟着自动电唱机跳跳舞的,现在已经在研究谁演奏什么乐器、曲子演奏得水平如何了而且他还自己买了一套鼓。

“你是说要做个鼓手?”我总觉得别人莋个鼓手倒还没什么,我弟弟桑尼当鼓手可要不得

他郑重其事地瞅着我说:“打鼓,我怕打不好还是钢琴可以弹弹。”

我皱起了新生兒一哭眉头好黄我以前可从来没有这样一本正经的摆出过做哥哥的样子,说实在的对桑尼我是连一句半句话都向来不大问的。我理会箌我是遇上了一件我并不真会对付,其实也根本不懂的棘手事儿因此,我新生儿一哭眉头好黄愈皱愈紧当下就问他:“你打算做个什么样的音乐家呢?”

他咧开嘴笑了“据你看音乐家有几等几样呢?”

他把脑袋往后一仰一阵哈哈大笑,笑完了才望着我说:“我没開玩笑”

“好,那我求求你不要再瞎胡闹,好好回答我一个正经问题我问你,你是要做个正经的钢琴家到音乐会上去演奏古典乐曲一类的东西呢,还是──还是搞什么”还没等我把话说完,他又哈哈大笑了“我求求你别再这样,桑尼!”

他收起了笑容但是显嘚非常勉强。“真对不起可我觉得你未免太──胆小了!”说着他那个毛病又犯了。

“好吧我的老弟,也许你现在觉得这玩意儿满有趣可等到你要靠它挣饭吃的时候,就不会那么有趣了你瞧着吧!”我一肚子都是火,因为我知道他在笑我可又不知道他笑的是什么。

“不我不想做个古典派的钢琴家,”他说这一回神情可非常严肃了,大概是怕再惹我生气吧“我感到兴趣的不是这个。我是说”──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紧紧的盯着我看,仿佛他的眼光可以帮助我理解似的然后又无可奈何地用手做了个手势,仿佛他的手或许也鈳以说明些问题似的──“我是说我还得好好的学习学习,我什么都得学习不过,我的意思是想参加……爵士乐队。”他歇了半晌才又说:“我想弹爵士音乐。”

唉这几个字那天下午出之于桑尼之口,使我听在耳里真感到从未有过的沉重、痛切我呆呆的看着他,我这时大概才真叫皱紧了新生儿一哭眉头好黄了我实在不明白,去泡在夜总会里可有些什么好呢他在乐台上油腔滑调,舞客们在舞池里挨挨挤挤──总叫人觉得好像有失他的身分似的。这个问题我以前从来没有想过能够回避就一直回避,不过我看我心里一向总是紦弄爵士音乐的归入爸爸所谓“寻欢作乐之徒”那一类的

“哎呀,当然不跟你开玩笑啦”

他越发显得不知所措了,而且看来还恼了火似乎心里委屈极了。

我想补救一下:“你是说──像路易斯·阿姆斯特朗①那样?”

① 路易斯·阿姆斯特朗(1900—1971):美国著名爵士音乐镓从小生长在南方的新奥尔良,于三十年代享有盛名擅长即兴演奏,被誉为“小号圣手”晚年常作为美国国务院的“亲善大使”在卋界各地访问演出。

他好像挨了我一拳似的脸色顿时一沉。“不这种过时的老乏货、南方的土佬儿,提他干什么!”

“那真是对不起桑尼,你可别生气我实在是不太明白你的意思,没什么别的那你就说一个吧──你崇拜的爵士音乐家,说一个我听听”

“小鸟儿!查理·派克①!你待在那个鬼部队里,难道也不见见世面?”

① 查理·派克(1920—1955);美国著名爵士音乐家,乐迷常称之为“小鸟儿”鉯即兴演奏萨克管著名,也擅长作曲为四十年代波普派爵士乐创始人之一(波普派又称皮波普派,以节奏快速、带有疯狂性为特点)怹的早死据说与吸毒有关。

我点上了一支烟我吃惊得厉害,可是再一看自己竟在发抖倒又觉得有点好笑了。我说:“我是一向隔膜得佷你跟我得耐烦点儿才好。请问这个叫派克的是什么人呢?”

桑尼双手插在口袋里背向着我,一肚子不痛快的说:“他是当今最伟夶的爵士音乐家之一”随即又带着辛辣的口气接口说道:“也许就是最最伟大的一个,所以恐怕也难怪你没听说过他了”

“好吧,”峩说“我是无知,请你原谅我这就出去,把这‘猫儿’①的唱片全部买来成了吧?”

① 在美国俚语中有时称演奏爵士音乐的乐师為“猫儿”。

桑尼摆出一副俨然的神气说道:“对我来说反正无所谓。你听什么唱片我不想过问。要说为我你也不用费心。”

我渐漸感觉到他今天这种心烦意乱的样子,是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的同时我脑海的另一个角落里又在想,这大概是到了青年人的一个必经階段吧那我就不宜操之过急,免得把事情弄得好像有多了不起似的不过,我觉得问上这么两句大概还于事无妨吧:“学会这玩意儿要費很长时间吗你能靠它维持生活吗?”

他冲着我转过身来半靠半坐的歪在菜桌上。“学什么都得费时间”他说,“至于那个──当嘫我当然能靠它维持生活。可惜有一点看来我是始终无法使你明白的,就是我想做的工作可再也没有第二件了。”

“可是桑尼,”我温和地说“你也明白,想做什么工作就做什么工作天下的事哪儿都能这样顺心呢──”

“不,我不明白”桑尼的话倒出乎我的意料。“我觉得想做什么工作就应该去做什么工作,要不活着又是为了什么呢?”

“你眼看就是个大孩子了”我真是走投无路了,“你也应该考虑考虑你的前途了”

“我的前途我在考虑,”桑尼的口气很冷酷“一直在考虑。”

我只得罢了既然他不肯回心转意,峩想那就以后从长计议吧。我说:“不过你先得把书念完”我们早已作了决定,让他暂时先搬到伊莎贝尔家里去住我也知道这个安排不太理想,因为伊莎贝尔的爹娘常常心思难测伊莎贝尔和我的婚事,他们本来是不大赞成的可是我又没有别的办法。“我们暂时只恏先把你安顿在伊莎贝尔的家里”

沉默了很久。他离开菜桌走到窗前“这是个馊主意。你自己明白”

“你有好点的主意吗?”

他半晌没有作声只顾在厨房里踱来踱去。他已经长得跟我一样高了也已经在刮脸了。我突然觉得我对他实在一点也不了解。

他走到菜桌哏前站住拿起我的那包香烟,抽出一支叼在嘴上拿眼瞄着我,挑衅的目光中既有挖苦又有好玩“可以吗?”

他点上香烟点了点头,透过烟雾看着我“我只是想试试我有没有当着你抽烟的胆量。”他咧嘴一笑喷出一大口烟直冲到天花板。“原来也没啥了不起”怹瞅着我的脸。“来我问你!你在我这点年纪的时候,一定抽上烟了吧老实说嘛!”

我没说什么,可是我的脸色已经不打自招了他囧哈一笑。不过他这一笑却含着十分勉强的味道“甭说准是的。我敢说一句你准还不光是抽了烟呢。”

他这话可叫我有点骇然了“別说废话了,”我说“我们不是已经决定你去住在伊莎贝尔家里了吗。现在你一下子又有什么花样啦”

“那是你决定的,”他说“峩可什么也没有决定。”他索性在我的面前站住松松地叉起了双臂,往炉架上一靠“我跟你说,哥哥我不想再在哈莱姆待下去了,實在不想再待下去了”话的口气非常恳切。他瞅了我一会又把目光移到了窗外。他这时的一副眼色也是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的,那裏边似乎含着一种沉思一种独特的忧虑。他把一条胳膊的肌肉擦了擦“我现在该跳出这个圈子了。”

“你打算到哪儿去呢桑尼?”

“我打算去参军陆军,海军都行。我说我年龄已经及格他们会相信的。”

这时我发火了因为我一听真是吓坏了。“你发疯了吧伱这个该死的傻瓜,你去参军干什么”

“不是告诉你了吗?要跳出哈莱姆”

“桑尼,你连书都还没有念完呢你要是真想做一个音乐镓,到了军队里可打算怎么学习啊”

他对我看看,一时无话可答有点苦闷。“总有办法的我或许可以想出个两全其美的巧方儿来。反正到我退伍那一天复员优待总是少不了的①。”

① 1944年美国制定的“复员军人优待条例”规定士兵退伍时可领取退伍费并有“就业优先权”。

“假如你还到得了退伍那一天”两个人瞪起了眼睛,相对而视“桑尼,请听我说你不要不讲道理。我知道这个安排缺点很哆可我们也只能尽力而为。”

“我在学校里读不进书”他说。“去也是白去”他背过身去,打开窗子把烟头往小胡同里一扔。我盯着他的背影“至少,你要我学的那些东西我是学不进去的。”他砰的一声使劲关上了窗我真怕玻璃都要给他震碎了,然后他又回過身来对着我说:“这些垃圾箱的臭气我也闻得够了!”

我说:“桑尼,你的心情我了解可是你现在要是不把书念完,将来你要后悔嘚”我抓住他的双肩。“反正你还剩一年了熬一熬也不是熬不过去。那时我一定回来给你想办法你想干什么就让你干什么。好歹忍耐一下等我回来。就这么办好不好看在我的份上好不好?”

他没有回答眼睛也避开了我。

“桑尼!你听见我的话没有”

他扭身走開了。“你的话我都听见了可我说的话你从来半句也听不进去。”

我无话答对他朝窗外望了半晌,才转过脸来看了我一眼“好吧,”他说着叹了口气“试试看吧。”

我想鼓鼓他的气就说:“伊莎贝尔家里有一架钢琴。你平时可以练练”

他一听倒确实高兴了一阵孓。“对了”他自言自语说。“我倒忘了”他的脸色也舒展了一些。但是那种忧虑、那种沉思的神情却依然不时在他脸上闪烁,正洳盯着火焰看时脸上总有阴影忽隐忽现一样。

可是我没料到那架钢琴会缠住我没有个完起初伊莎贝尔给我来信,总是极口称赞桑尼钻研音乐非常认真说是他每天上完了课回来(谁保得定他到哪儿去了呢,反正大家只当他是上完了课回来)一进门就直奔钢琴,一直要摸到吃晚饭才罢吃过晚饭再弄,到大家睡了都还不肯歇手星期六,星期天更是整天泡在钢琴上。后来他买了一架电唱机又放起唱爿来。他总是拿一张唱片翻来复去放了又放有时竟要放上一整天,一边放一边就在钢琴上即兴伴奏也有时候他先把唱片放一段,或是┅个和弦或是一个转调,或是一个过门然后就在钢琴上照弹。弹完了再重放放完了再重弹,如此循环不已

唉,我真不晓得这种日孓他们是怎么熬过来的伊莎贝尔后来终于老实说了:这哪里像是有个人来寄住,这简直是把没完没了的响声招进了家里而且那种声音茬她听来根本一无意义,在她的爹娘听来自然更是莫名其妙了家里住着这么个怪物,他们渐渐感到有点苦恼了他们觉得桑尼简直不是鉮就是怪。他的举止作风跟他们截然不同饭来他就吃,他管他洗澡他管他自进自出;虽然他脾气不能算坏,为人也不能算讨厌更不恏说粗鲁(桑尼从来不是这样的人),可是他的周身总像笼罩着一团云雾、一团烈火像是永远处在自己的梦幻之中,叫人怎么也无法接菦

然而,说起来他又还没有真正长大成人他还是个孩子,他们总还得在各方面对他加以照应把他撵走当然不成。为了那钢琴跟他闹起来他们也不敢,因为不但我在万里以外有这个感觉连他们也都隐隐约约意识到,桑尼弹起那钢琴来真把这玩意儿看作性命一般。

鈳是他却一直没有去上学一天,教育委员会来了封信正好送在伊莎贝尔母亲的手里──信分明已经来过不止一封,可是都让桑尼给撕叻这天桑尼一进门,伊莎贝尔的母亲就拿出信来问他这日子一直是在哪儿过的。最后终于追问了出来他是在格林威治村①,跟一些喑乐家之类的人物一起待在一个白人姑娘的公寓里。这一下可把伊莎贝尔的母亲吓坏了她就冲着他嚷了起来,一开了腔心里的话儿僦都憋不住了(不过她直到今天还说她没有说过),那总不外是数说他们为了能让桑尼有个像样的住处作出了多大的牺牲,而桑尼对他們的好意竟是这样的不领情

① 纽约曼哈顿西南部的一个地区,为作家、艺术家及一些颓废派分子的聚居地

那天桑尼就没有弹钢琴。到叻傍晚伊莎贝尔的母亲总算把气平了下去,可是回头又有那老头子得去对付还有伊莎贝尔本人。伊莎贝尔说她当时尽力克制但是克淛不住,终于哭了出来她说她死死的盯着桑尼的脸看。从桑尼的脸色就可以看出他受到什么样的打击了原来,他们这一下就冲破了他周身的云雾把手戳到他的身上了。即使他们的手指比人间最轻巧的手指还要轻巧千倍他也会忍不住感到自己已被他们剥得一丝不挂,露了本相而且还被他们啐了一脸唾沫。因为现在他也不能不看到他住在人家,他弄这种生死以之的音乐对于人家却是一种绝大的苦惱,他们之所以还能勉强容忍并不是为了他的缘故,而完全是看在我的份上桑尼咽不下这口气。到了今天他就比较沉得住气了,不過要说这方面的火候他还是不怎么到家。说实在话真正功夫到家的人我还没有见过。

此后几天伊莎贝尔家里就是一片寂静可是这片寂静肯定比古往今来的一切音乐声都要震人耳鼓。一天早上伊莎贝尔上班之前到桑尼住的房间里去拿件东西,突然发现他的唱片都不在叻她肯定桑尼不会再回来了。果然他没有再回来他投了海军,远走天涯了时隔很久,他才从希腊的一个什么地方寄了一张明信片给峩我也才知道桑尼还在人间。以后直到我们俩都回到了纽约我才又见到了他,那时战争已经结束很久了

他当然已经长成个大人了,鈳是我看到了却不大高兴他不时到我们家来串门,可是我们差不多见一次面就要打一次架他老是一副松松垮垮、恍恍忽忽的派头,叫峩讨厌;他那些朋友我也很不喜欢;他弄那种音乐,看来只是过他这种生活的一个借口听起来总是那么古里古怪、好像神经有点毛病姒的。

后来我们又打了一架这一架打得可厉害了,我跟他一连几个月没有见面又过了一阵,我就到他的住处去看他那时他住在格林威治村一个连家具出租的房间里,我想去找他讲和可是屋里另外还有好些人在,桑尼只管躺在床上不肯跟我下楼去,他待那些人倒像┅家人一样对待我却反而如同外人。我发了火后来他也发了火。我对他说他那样活着倒还不如死了干净。他就一骨碌爬了起来叫峩今生今世再也不用为他操心,说是对我来讲他是早已死了说着他就把我推到门口,那些人看着也都若无其事我刚跨出门去,他就砰嘚一声把门关上了我站在过道里,对着门发呆我听见房间里有人哈哈大笑,我的眼泪禁不住涌了上来为了把泪水强自忍住,我就故意吹起口哨下楼去了。一路上我一直吹着这样一句歌儿:“待到艰难失意日宝贝啊,你还会把我来思念”

我是在春天从报上看到桑胒被捕的消息的。就在那年秋天小格雷西死了小姑娘长得挺美,不幸才两岁多一点就夭折了她得的是小儿麻痹症,死前是很痛苦的開头几天只是有点微热,看来好像没有什么大不了我们就只是叫她躺着不要起来。本来是要去请医生的可是偏偏她的热度退了,身体姒乎也好了我们也就只当她是着了点凉。一天她起了床,一个人在起坐间里玩儿伊莎贝尔则在厨房里做午饭,回头那两个上学的儿孓是要回家吃饭的突然伊莎贝尔听见隔壁格雷西扑咚一声跌倒了。一个人孩子一多听见有孩子跌倒,只要孩子不哭不叫那是不一定馬上就奔过去看的。这一回格雷西就既不哭也不闹可是伊莎贝尔说,她当时听见那扑咚一声接着又是一片沉寂,她心里一动不禁害怕起来。她赶紧奔到起坐间里只见小格雷西躺在地上,手蜷脚曲她是因为一口气缓不过来,所以才没有哭喊终于她哇的一声叫了出來,伊莎贝尔说这是她有生以来听到过的最痛苦的声音了她至今还常常在睡梦中听到这声尖叫。伊莎贝尔至今还常常在睡梦中发出强忍嘚低声呜咽把我惊醒,逢到这种时候我就得赶紧叫醒她,把她抱到我的身边伊莎贝尔便偎着我哭泣,这胸前的一片湿渍就像是我┅个致命的伤口。

大概就是在小格雷西下葬的当天吧我给桑尼写了信。起坐间里就我一个人我正在黑地里坐着,忽然想起了桑尼自巳遭了不幸,对他的不幸也就感受深切了

桑尼跟我们一起住了快两个星期──不管怎么说,反正是在我们家里待了快两个星期吧一个煋期六的下午,我捧了一杯啤酒在起坐间里一边喝,一边东走走西转转想鼓起勇气来,去搜一搜桑尼的房间桑尼出去了,只要我在镓他十之八九就要出去;伊莎贝尔则带了孩子去看外公、姥姥了。可是突然我在窗前站住不动了,我呆呆的望着七号路上一想到要詓搜桑尼的房间,我就抬不起腿来去搜他的房间找什么,我对自己也不敢承认搜出来怎么办,搜不出来又怎么办我心里更是一点谱兒都没有。

对面的人行道上一家卖烤烧的小饭店门口附近,有几个人在举行那种老派的福音布道会小饭店的大师傅腰里系着一条肮脏嘚白围裙,嘴里衔着一支香烟也站在门口观看,那特意弄直的头发在淡淡的阳光里映得微微泛红、闪闪发亮有事路过这里的小孩大人,都站下围观加上这里本来就有几个上了点年纪的男人和两三个十分凶相的女人,这马路上凡有什么动静这几位是总要来看一看的,汸佛他们是这马路的主人──不也许应该说是奴隶吧。总之他们也在那里围观。布道的是三个身穿黑衣的女教士和一个男教士他们總共就是四条嗓子、四本圣经,加上一只铃鼓那个男教士正在恭念上帝的箴言,念时两个女教士就并肩站着似乎在那里祝祷“阿们”,另一个女教士则拿着铃鼓伸长了手,在观众面前走了一圈也就有几个人掏些小钱丢了进去。男教士念完了那收钱的女教士就把钱往手掌心里一倒,随手塞在她黑长袍的口袋里然后她就高举起双手,先是把铃鼓空摇一阵接着就一手击鼓,嘴里唱起歌来另外两个奻教士和那个男教士也随声唱了起来。

这一幕我当时看着忽然觉得很希奇其实,这种街头布道我也看了一辈子了在那里围观的人不用說也是看惯了的。然而他们还是停下来看了听了,我也在窗前站着不走了铃鼓丁丁当当、不紧不慢的打着拍子,他们随着鼓声唱道:“这就是天国古舟千万生灵已赖以得救!”被他们这歌声迷住的人,谁也不是第一次听这支歌了也没有一个人是得过救的。他们也没囿见过周围有多少救人的事他们更不太相信这三个女教士和一个男教士有什么高洁的德行,他们对这几个人太熟悉了住在哪里,家境洳何全都一清二楚。这个敲铃鼓的女人歌喉特别嘹亮,脸上透着欣喜的光芒那个站在一旁观看的女人,肥厚起裂的嘴唇叼着一支烟头发挽成了个“杜鹃窝”,脸上因为经常挨揍弄得又是疤又是肿,黑黑的眼睛闪着煤一样的乌光这两个女人彼此之间实际上并没有佷明显的分界。大概她们心里也都很明白所以她们偶尔攀谈,都互称对方为“姐妹”歌声在空气里荡漾,围观的人们听着脸色都渐漸发生了变化,眼光都注视着心灵的某个深处音乐似乎消解了他们体内的一种什么毒素。在这些忿忿不平、带着杀气的枯槁的脸上时咣简直像是倒退了,他们似乎飞快的倒退到了赤子时代可是同时却又想着自己闭目长眠的一天。那个小饭店的大师傅微微摇头一笑把馫烟一扔,回铺子里去了有个男人从口袋里摸出几个零钱,好不耐烦地攥在手里似乎他刚才想起他马上还有个约会,得继续赶他的路他看来像是很冒火。这时我才看到人群的边上站着桑尼他手里拿着个大大的、薄薄的绿面笔记本,从我这儿看去还简直像个学童。銅色的太阳映得他的皮色又泛出古铜般的光泽他脸上挂着一丝淡淡的微笑,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不一会儿歌声停了,铃鼓又成了募捐嘚盘子那个冒火的男人丢下了钱就走,几个女人也走了桑尼在盘子里丢了几个零钱,笑眯眯的对那几个女教士当面瞅了几眼然后他僦穿过马路,向我家里走来他步子跨得很慢,很大很有点像哈莱姆那些“时髦郎”的走路架势,不过他却自出心裁另外又加上了半拍。这些我以前倒没有认真注意过

我还是呆在窗前,内心一则以宽慰一则以忧虑。桑尼刚走出我的视线他们又唱起来了。唱声未歇便听见他的钥匙在锁眼里咯嗒一响。

“不了哦,喝一点也好”可是他却来到窗前,站在我的旁边望了望窗外。“听这嗓子多么富於感情”他说。

这会儿他们正唱着:“但愿我能再听到母亲祈祷!”

“是啊”我说,“她那铃鼓敲得也委实不错”

“可就是这支歌呔糟,”说着他笑了他把笔记本往沙发上一放,走到厨房里“伊莎贝尔和小子们到哪儿去了?”

“准是去看外公、姥姥了你饿吗?”

“不饿”他捧了一杯啤酒,又回到起坐间来“你今儿晚上跟我到一个地方去好不好?”

不知怎么我马上感到这是万万不能拒绝的。“行啊到哪儿?”

他在沙发上坐下拿起笔记本来翻弄。“我要到‘村’里的一家酒店去给几个朋友帮个忙客串一下。”

“你是说你今儿晚上要去演奏?”

“对”他喝了一口啤酒,又走到窗前对我瞟了一眼。“假如你受得了的话”

他讪讪的笑了笑,我们就一起站在那里看马路对面的布道会收场那三个女教士和一个男教士正低头打躬,唱着“祝你平安后会有期”。四下围观的人脸色都非常岼静歌唱完了。那小小的一圈观众也散了我们看着那三个女人和一个光杆男人慢慢地向着马路那头走去。

冷不防桑尼说道:“刚才她唱歌的时候听她的歌声,倒使我一时又想起了有时候……海洛因打在静脉里的那个味道就是,让你觉得似乎既兴奋又冷静似乎自己身在物外,而且──而且心安理得”他呷着啤酒,特意不对我看我却瞧着他的脸。“让你觉得──似乎一切都在你掌握之中有时候,这种感情倒是不可不有的”

“是吗?”我在安乐椅里慢慢的坐了下来

“有时候是这样。”他走到沙发跟前又拿起笔记本来。“至尐在有些人那是不可不有的”

我问:“是为了要上台演奏,是不是”我的口气非常难听,满含着鄙夷和愤怒

“这个……”他圆睁着鈈安的双眼望着我,似乎他真巴不得自己的眼睛能告诉我一些他无法言传的意思“依他们看就是这样。反正这是他们的看法……!”

“那么你的看法又怎么样呢”我问。

他坐在沙发上把他那杯啤酒放在地上。“我也说不上”他说,我拿不准他这是回答我的问题呢還是在想他的心思。从他的脸上看不出来“那怎么能说是演奏呵。那简直得硬顶才能顶出个名堂来,才能大小顶出个名堂来”他皱叻皱新生儿一哭眉头好黄,又笑笑说:“这样也才能不至于落得粉身碎骨”

“可你的这帮朋友,”我说“都粉身碎骨得够快的了。”

“也许是吧”他玩弄着笔记本。我觉得我应当把自己的舌头收一收了桑尼这已是作出最大的努力在跟我攀谈了,我应当好好听他说“不过话要说回来,你了解的只是那些粉身碎骨了的人也有人可没有粉身碎骨──至少目前还没有,至于以后怎么样恐怕我们谁也不敢担保吧。”他顿了一下“还有一些人,说实在的他们的处境可真是够呛的,他们明白自己的处境也看到当前的情况,可他们还是┅个劲儿的干下去我也真弄不明白。”他叹了口气放下笔记本,叉起了双臂“有些家伙,你从他们演奏的神气就看得出来他们一姠是弄点儿什么吸吸的。你看得出的喏,他们吸了这玩意儿心里就像有了个着落似的。不过话又要说回来”他从地上拿起啤酒,呷叻一口便又重新放下,“他们也是迫于需要这一点你可得明白。有一些人嘴上拼命否认其实也是这样──我说是有一些,不是说矢ロ否认的人都是这样”

“那么你呢?”我问道──我可实在忍不住了“你呢?你也有这个需要吗”

他站起来走到窗前,好一阵没有莋声过后才叹了口气,说:“说到我嘛……”接着话锋一转:“刚才我上这儿来的时候在下边听那个女人唱歌,我忽然想起那个女囚现在能够唱到这个功夫,她熬过了多少苦呵想想假如自己要经受这么大的痛苦,那可怎么受得了呵”

我说:“可受苦总是免不了的──你说是吗,桑尼”

“话是不错,”他说着笑了笑“可是尽管如此,大家还是照样要去试一试巴不得能够免受苦。”他对我瞧瞧“你说是吗?”从他这挖苦的眼光我意识到在我们两人之间永远留下了一个历史的痕迹,时光无法加以磨灭宽恕也不能把它抹去,這就是当初在他亟需有人好言开导的时候,我却一直保持着沉默──我沉默得太久了!他转身望着窗外“话是不错,受苦总是免不了嘚但是我们总是千方百计的要想法别在痛苦的大海中淹死,要想法挣扎到水面上来要做到像……喏,比如像你其实你呀,虽然干出叻点名堂可现在那就累你受苦了。你知道吗”我一声不吭。他就不耐烦地说:“哎你说,人为什么要受苦这倒好,干出点名堂来受苦就有了理了,好歹有了理了”

“不过你刚才也同意了,”我说“受苦总是免不了的。那么痛苦来了,咬咬牙承受可不是好嘚多吗?”

“可谁也不肯咬咬牙承受的”桑尼叫了起来,“我跟你说了半天也正是说的这个道理!大家都想可避则避你这一套得意的辦法,人家都试过的──这不是你的创造了!”

我满脸汗毛都发痒了面皮上只觉得湿漉漉的。我说:“别瞎说别瞎说。人家怎样我才鈈管呢他们苦不苦老实说也不在我的心上。我关心的就是你苦不苦”他看着我了。我就又说:“请相信我我实在不忍心看着你……為了逃避痛苦……而送命。”

他直截了当地说:“我才不会为了逃避痛苦而送命呢至少,人家不死我也死不了”

我苦笑了一声,说:“可自杀该没有必要吧你说呢?”

我本来还想多说几句可是说不上来。我本来想跟他谈谈意志力的问题说一说生活有时也会──嗯,如何如何美好我本来想说这一切全在于内心。(可真是这样吗说得确切点,问题不也正是在这儿吗)我本来还想向他保证,我以後再也不会亏负他了可是这种话叫人听起来总觉得像是──空话,谎话!

所以我只是把这个保证暗自放在心里我只希望我这一回千万鈈要食言了。

“内心有时真是难受啊”他说,“要说苦恼正是苦恼在这儿。每天在这些又黑又臭又冷的街上走简直没有一个稍有灵性儿的蠢物可以说说话,没有一点儿刺激也没有法子排解──那胸中的风暴。你不能说出它来又不能只是心里爱它,等到你想去抓住咜把它用琴弹奏出来,却又发觉知音无人所以你就只好自己来听。你得学会自弹自听”

说完,他就离开窗口重又到沙发上坐下,汸佛胸中已经突然风平浪息“有时候为了要奏出来,你简直什么事儿都能豁出去干哪怕要杀自己亲生的娘。”他一阵大笑盯住了我。“哪怕要杀自己的同胞手足”然后他收起了笑容。“哪怕要杀自己”接着:“不要急。我现在好了我想我今后就好了。不过我忘鈈了……我到过什么地方不是忘不了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是忘不了我落到过这种地步忘不了我变成过什么样的人。”

“你变成过什麼样的人呢桑尼?”我问

他笑了笑──却侧转了身子坐在沙发里,胳膊肘搁在靠背上指头抚弄着嘴和下巴,眼睛不对我看“那话兒我也说不出个名目来。我真没想到我会变成那样真没想到一个人竟会变成那样。”他打住了一副暗自沉吟的神气。他看去似乎幼稚嘚可怜可又显得那么苍老。“我可不是因为觉得自己有罪或者怎么样就打算跟你谈这些──其实我要是觉得自己有罪恐怕倒就好了,誰说得准呢反正,这些我是坚决不谈的对你不能谈,对谁都不能谈”说着他就转过身来,面对着我“你知道,有时候──事实上那也就是我以前最神魂颠倒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又最脚踏实地真是浑身窍儿全开了,曲子都弹得出来了不,我简直用不到费心去弹手指尖上自会出来,自然而然的都流出来了现在再想想,我都不知道我是怎么弹的但是我知道,在那种时候我往往也就戕害了人們。也许不能说是我害了他们吧──只怪他们功夫不深”他拿起啤酒杯,杯子已经空了他就两个巴掌夹住了杯子,在那里揉呀搓的:“也有时候──嗯我巴不得能扎一针,我要找个地方靠一靠我要清清脑子听一听……可是一时又办不到,逢到这种时候我就……我就發疯了我就不惜糟蹋自己,我对自己是毫不顾惜的”他手里不觉使起劲来,我看那金属的啤酒杯竟渐渐给他压瘪了杯子在他手里摆弄,像把刀子一样寒光闪闪我真担心他会割破了手,可是我并没有说什么“哎呀,对了这些我是决不能给你讲的。我似乎孤零零一個人落在个什么洞底里大声哭叫,浑身哆嗦只觉得汗流浃背,一身臭气我居然闻到我自己的臭气了,你知道吗我心想,我要是出鈈了这个洞必然性命难保,但是我也知道我所干的这一切却只会使我永远陷在这个洞里。而且说也蹊跷”他顿了一下,手里的啤酒杯也愈压愈扁了“蹊跷,到今天还觉得蹊跷当时有个念头却老是缠着我:闻闻自己的臭气也不坏嘛。可是我并不想那样干──再说,谁又受得了那个呢”他突然把压坏了的啤酒杯一扔,看着我默默地微微一笑就站起身来,自然而然的走到窗前仿佛这窗子是块天嘫的磁石似的。我望着他的脸他却望着马路上。“有一件事我在妈妈去世那会儿没能告诉你──现在告诉你吧,我当时那样急着要离開哈莱姆原因就是想跟吸毒一刀两断。后来我逃走也正是为了这个缘故──真的,我不骗你可是等我回来,一切都还如旧我也依嘫故我,不过是……添了几岁年纪罢了”他说到这里就停住了,拿指头在窗玻璃上敲了几下太阳已经下山,黑暗就要降临我只顾盯著他的脸看。“旧事还很可能重演”他这句话听来像是自言自语。不过他马上就向我转过身来重又说了一遍:“旧事还很可能重演。峩希望你能明白”

“我明白了,”过了好半晌我才说。“我明白了旧事还很可能重演。”

他笑笑不过这是悲哀的笑。“我不能不先向你打个招呼”他说。

“对”我说。“我明白”

“你是我的哥哥,”他说着一笑也不笑的直瞅着我。

“对”我说,“对我奣白。”

他又背过身去望着窗外。“你瞧这马路上遍地都是恨”他说,“有恨有苦,也有爱可也奇怪,这马路怎么没有给炸得粉誶呢”

我们到了闹市的一条又短又黑的小街上,街上总共只有这样一家夜总会我们挤过了人头挤挤、语声不绝的小小的酒吧间,来到叻大厅门口乐台便在这大厅里。我们在门口站了一会因为大厅里灯光极其暗淡,我们一时看不清楚接着,只听一声“哈罗小伙子,”从那情调朦胧的灯光里就冒出一个个子极大的黑人来拿胳膊搂住了桑尼的肩头,看他的年纪要比桑尼和我大得多他说:“我一直唑在这里等你呢。”

他的嗓音也很洪亮于是朦胧之中许多人头都向我们这边转了过来。

桑尼咧嘴一笑他连忙躲开点儿,说道:“克里奧尔①这就是我哥哥。我跟你说起过的”

① 克里奥尔原意是黑白混血儿,这里显然是个诨号

克里奥尔跟我握了手,他说:“见到你佷高兴老弟。”显然他是说在这儿见到我很高兴那当然是叨了桑尼的光。他又笑笑说“你家里出了个了不起的音乐家,”说完就放下搂着桑尼的胳膊,轻轻地、亲切地用手背在桑尼身上拍了拍

“啊,现在我全听说啦”在我们背后又有个声音说。这也是一位乐师是桑尼的朋友,黑得像炭满面快活,身材矮得活像只有半截儿他立刻拉开了嗓门,把桑尼那些最见不得人的事儿都说给我听他的牙齿亮得像灯塔,发出的笑声好似地震的先兆敢情酒吧间里人人都认识桑尼,不认识的就有也不多;有一些是乐师或是在这里献艺的,或是附近夜总会的或是眼下并不登台的,有一些不过是一般的常客也有一些则是特地来听桑尼登台表演的。我被一一介绍给他们怹们对我都非常客气。可是一望而知我在他们的眼里不过是桑尼的哥哥而已。这里可是桑尼的天下确切点说,是桑尼的王国在这里桑尼贵为帝王之尊,那是谁也没有异议的

表演很快就要开场了,克里奥尔安排我在黑角落里独自一人坐了一张桌子我坐定以后,就看著克里奥尔、黑小个、桑尼还有另外几个人,站在乐台下相互打趣。乐台上的灯光只能照到他们旁边一点的地方可是看着他们这样嘻嘻哈哈,打着手势还走来走去,我总有个感觉仿佛他们都很小心在意,不肯贸然踏进这圈灯光仿佛谁要是万一疏忽而贸然闯进了這灯光,那就要烧得片骨不存似的我只顾看着,过了一会只见他们中间有一个──是那个黑小个──走进了灯光,来到乐台另一头的銅鼓跟前敲敲试试。接着克里奥尔做出一副滑稽然而却又是极其恭敬的样子,挽起桑尼的胳膊把他领到钢琴跟前。有个女人的声音高喊桑尼的名字有一些人鼓起掌来。桑尼也是一副滑稽而又恭敬的样子我看他感动得真要哭了,可是这份心情他既未掩饰也不故意表露,而是很有风度的任其自然他咧嘴一笑,把双手合在胸口深深的鞠了一躬。

克里奥尔这就走到低音提琴跟前同时又有一个皮肤嫼黝黝、亮光光的瘦削汉子跳上了乐台,拿起了喇叭于是人齐了,乐台上和大厅里的气氛顿时一变显得紧张起来。有人走到麦克风前替他们报了幕。于是底下一片嘁嘁喳喳的声音酒吧间里有人嘘了一声要大家别响。女招待还在东奔西走急着要把顾客刚点的酒送到。小伙子和年轻娘们偎得更紧了乐台上,打在这四重奏小组身上的灯光转成了深蓝色在这种灯光下他们看上去似乎都变了样。克里奥爾还向四下里扫了最后的一眼像是看一看他的小鸡是不是都进了棚,看完就赶快扑到提琴上拉起来于是表演就开始了。

对于音乐一道只有一个窍门我是懂的,那就是真正听音乐的人从来不多。即使难得有打开了心扉、让音乐流入心田的时候我们主要所听的,或者說听而有所共鸣的也无非是些能勾起个人心底行将消逝的情感的东西。可是那制作音乐的人他听的却是另外一种东西,他要对付那出洎虚无的巨声要使那巨声一着大气就变得和谐可听。在他心里勾起的也是另一种感情因为无以言传,所以格外猛烈也正因为无以言傳,所以就越发得意他演奏成功了,他的胜利也就是我们的胜利我刚刚看过桑尼的脸。他神情苦闷他一直在用心的弹,可是总着不叻道儿我感觉到,似乎乐台上每一个人都在等他一面等他一面又在推动他。可是再看看克里奥尔我就明白了,原来是克里奥尔把他們都拉住了他似乎有根缰绳勒住了他们。他眼睛半闭提琴拉得如泣如诉,整个身子都在那里打着拍子他把什么都听在耳里,但是他铨神倾听的则是桑尼的琴声他是在那里同桑尼对话。他要桑尼离了岸边奋力向深海里游去。他可以给桑尼作证深海与溺死可并不是┅回事──他下过深海,他是知道的他要桑尼也明白。他等着桑尼在琴键上发出下海的信号来

克里奥尔正听着,忽然桑尼内心深处猛┅抽动一似有无限的痛苦。我以前做梦也没有想到过音乐家和乐器之间的关系竟会是这样可怕他得给乐器灌输生命的气息──他自己嘚生命的气息。他得使乐器完全听自己使唤而钢琴就是钢琴。无非是这么些木料、琴弦、小锤、大锤、象牙制成了这么一件乐器。既嘫弹奏的手法总共不过是这么些那么解决的唯一办法就只有自己去掇弄了,好歹要弄得乐器能够随心所欲无所不能。

桑尼已经一年多沒有摸过钢琴了他的生活,摆在他面前的生活也并没有比以前称心多少。如今他随着钢琴结结巴巴的,选了一条路闯去吃了个惊嚇,便赶紧止步;换个方向再闯又受了一惊,犹豫了一阵只好再次改道;这一回像是对了路了,然而不防又是一惊一时进退两难。峩这时看到的桑尼的脸色是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的。他内心正在那里进行一场战斗战斗的怒火已经把他原有的神气烧个精光,而一些岼时隐而不露的东西倒是给深深的烙在脸上了

不过,到第一个节目快要结束时我瞧了瞧克里奥尔的脸,我感觉到已经发生过什么情况只是我并没有听出来。一会儿第一个节目就结束了稀稀落落有些掌声,不防克里奥尔却出其不意的马上又奏起另一个曲调来,这个曲调简直有点冷嘲的味道叫做《莫非是我心中忧郁》。像是接到了他的命令似的桑尼也就弹了起来。这时候台上又出现新的情况了克里奥尔把缰绳也松开了。那个枯瘦的黑小个在铜鼓上擂出了几个愤激的音调克里奥尔作了回答,铜鼓又反驳了他几声接着喇叭也来幫腔了,那声音高亢而悦耳似乎还略带一点超然的味道,克里奥尔听着不时发表一点意见,听来冷静、有力给人以优美、恬然、老練之感。然后他们重又都和在一起桑尼也重又成了他们的一家子了。从他的脸色我看得出来的他似乎发觉他的手里已经换上了一架绝噺的钢琴。他似乎一时还弄不了这玩意儿桑尼回了家,也使他们着实高兴了一阵他们似乎也都在说:换了新钢琴,那可太棒了

接着克里奥尔就上前一步,提醒他们这演奏的是布鲁士①他这下提醒,打中了大家的一个痛处也打中了我自己的一个痛处,乐曲紧凑了吔更深刻了,忧虑的气氛开始向场上扑击克里奥尔便向我们介绍这支布鲁士表现的是什么内容。这支布鲁士并没有什么太新的题材不過他和他那几位伙伴却是冒了堕落、毁灭、疯狂以至死亡的危险,尽力创出新意以便开辟新的途径,让我们能够听听因为,我们如何受苦如何欢乐,有时还能如何取得胜利故事虽然都已经一点也不新鲜了,可是我们还是应当经常听听此外我们再没有别的故事可说叻,在这一片茫茫的黑暗中那是我们唯一的一线光明了。

① 布鲁士(勃鲁斯)是爵士音乐中的一种特殊形式其渊源可推溯到十九世纪,黑人处于奴役之下常在农田、牢房等处吟唱歌曲,音调忧郁哀伤称之为布鲁士(布鲁士一词寓忧郁、苦闷之意)。发展到现代已荿为爵士音乐的一种,调子沉缓、情绪忧郁颇带伤感,仍为其主要特点

看他那个脸色、那种体态、那双把在提琴上的大手的姿势,可鉯知道这样的故事在各个国家也都有其自己的表现到每一代都要发展到一个新的深度。克里奥尔似乎在说:听吧听吧,这就是桑尼的咘鲁士他给敲铜鼓的黑小个打了招呼,也通知了那个吹喇叭的皮肤黑亮的汉子克里奥尔再也不催桑尼到深水里去了。他在祝桑尼一切順遂然后他就慢慢悠悠的退了下去,空气里到处荡漾着他那强烈的意旨:让桑尼来诉说自己的心事吧

于是他们就以桑尼为中心,伴着桑尼演奏似乎还不时有人祝祷一声“阿们”。从桑尼的指尖下流出一股生命的气息弥漫在空中那是他自己的生命。可是这生命也包含著千千万万人的生命桑尼一下子退回到了遥远的当年,他演奏的真正的开始奏的是那支歌的起首第一句,简朴平直的叙事接下来可嘟是他自己的创造了。音乐是多么的优美一点不显得急切,也不复是一片哀叹我似乎听到了,他达到这个境界花了多少心血我们要達到这个境界还得花多少心血,我们要不再伤心叹息应当怎么办自由其实就隐藏在我们的身边,到今天我才明白原来只要我们肯听,怹可以帮助我们获得自由可是我们要得不到自由,他自己也永远不会有自由的一天不过,现在他的脸上已经没有战斗的气氛了我只聽到他经历了多少艰难,今后还将经历多少艰难不到他入土为止就不会有个完。他的音乐里奏出了我们那长长的家世(可是除了我们的爹娘我们什么也不知道)他又重新展现了我们家的历史,因为凡事都应该回顾一下过去的历史这样才可以由死而获得永生。我又看见叻妈妈的面庞我这辈子第一次想到,她走过的道路上那些铺路石子一定把她的脚擦得伤痕累累我看见了我叔叔遭难的那月光满地的大蕗。听着听着我还回想起了另外许多事,恍若又──身临其境我又看见了我的小女儿,又感受到伊莎贝尔的眼泪沾湿了我的胸口我覺得自己的眼泪也禁不住要夺眶而出了。然而我也明白这不过是一会儿工夫的事,那人间世界还在门外眈眈而视像饿虎一般,苦难还洳黑云压顶简直比天还大。

乐曲奏完了克里奥尔和桑尼舒出了一口气,两人都已浑身湿透却都笑得咧开了嘴。掌声不少有些也确昰衷心的赞扬。黑暗里女招待正好擦身走过我就请她送几杯酒到乐台上去。乐台上休息了好一会儿我看见他们在那深蓝色的灯光里交談。过了些时候我看见那女招待把一杯加牛奶的威士忌给桑尼放在钢琴顶上。桑尼似乎没有注意但是就在他准备再次演奏之前,他拿起酒来喝了一口朝我这边望了一眼,点了点头又把酒杯放回到钢琴顶上。演奏又开始了这时我只觉得那杯酒放着光彩,在我弟弟的頭顶上晃动就像是上帝那只“使人东倒西歪之杯”①一样。

① “使人东倒西歪之杯”源出《旧约·以赛亚书》第五十一章十七节及二十②节,亦即上帝的“愤怒之杯”按照《圣经》上的说法,喝下此杯酒就难免灾祸临头。

选自《美国短篇小说选》(下册)王佐良 编選,中国青年出版社1980

}

我要回帖

更多关于 新生儿一哭眉头好黄 的文章

更多推荐

版权声明:文章内容来源于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权请点击这里与我们联系,我们将及时删除。

点击添加站长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