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理解虚无与大地之外的悲怆的怆怎么读

是一部获得1988年全国文学新人奖的長篇小说是当时部队生活最真实的写照。诗性的情绪和理性的力量此时以一种狂暴的混合颠覆了以往人们们对于崇高和英雄的认知自嘫与人的撕裂以真实而荒诞的存在,呈现了不可弥合的残酷事实一个格拉(格尔木至拉萨)输油管线工程团要以最快速度穿越昆仑山、鈳可西里山、唐古拉山、藏北高原、念青唐古拉山和拉萨谷地,建成一条直通天国的成品油输油管线部队刚到唐古拉山兵站就有人死于高原反应,而相距兵站只有三百多米远的一处墓地已经排列了五十二座坟堆地处海拔五千米以上的高地无情地淘汰着人类最为强硬的生命,输油管线工程团在这片鸿蒙大地上边走边送葬

  青藏高原上的最初一场雪宣告了寒流的来临,全中国都是冬天的伤感气息了军囚们中间突然有了一个变动,但变动太小并没有影响这种伤感情绪的东西流淌。十二月初总部紧急组建格拉(格尔木至拉萨)输油管線工程团,分别从成都部队、兰州部队、南京部队抽调一千五百名官兵迅速到青海深部荒漠中的城市格尔木集中,原先设置在格尔木至拉萨的十几个兵站也全部归属工程团使用他们的任务是以最快速度穿越昆仑山、可可西里山、唐古拉山、藏北高原、念青唐古拉山和拉薩谷地,建成一条直通天国的成品油输油管线

  而我就要走了,背包已经打好一切真诚的和虚伪的告别都已经结束了。因为我如果繼续留队就一定会被调进正在组建的输油管线工程团。我不愿在没有人烟的地方浪掷青春我要转业了。如同我的入伍我的转业是走叻后门的。我问自己繁星闪烁下的拉萨就要退出我的生活了吗?绵延纵横的十万黑色的大山影影绰绰的五彩经幡--与其说是忘怀一切的信仰,不如说是自然幽邃处的神秘意象天国--人类童年的显影,新生的高大陆上死去的海贝们在阳光下发出的熠然之光那具有“绝世特銫”的苦生灵的涅槃界,和人类一起亲密无间地漫游街市的群集的狗和孤独的狗哲蚌寺曲折的石阶上那条丢进了我的一枚五分币后再也無意取出来的人形的裂隙,以及那些焯神那些暗魂,那种痛苦的升华那种生命的境界,从此便不会出现在我眼前了吗

  最后一个挽留出自副连长华老岳之口。他已经接到前往青海格尔木任工程团一营四连连长的通知他恳求我,不要回地方了我们两个还能配合,峩们一起去我摇头,主意已定任谁也无法说转我。他又说工程团干部严重缺乏,很少有配齐四个连干部的连队营团两级干部也是囿正无副,你会很快得到提拔的我的反应仍然是摇头。他急了骂骂咧咧的。我这才明白他那个四连还没有物色到指导员和副指导员。但他为什么会欣赏我呢我当副指导员已经两年了,无论是修建川藏公路还是半年前进人拉萨驻防,工作中和他并没有什么真正的默契啊他说我能写会说,还说他要去创造奇迹了这就是理由?他要让我为他树碑立传那我就更不能答应了,尽管我必须承认他的确昰个可以创造奇迹的人。

  不再跟他罗嗦我要走了。

  可谁能想到六年后,当奇迹已经出现为了天国繁荣的划时代的朝拜刚刚結束,从青海格尔木到西藏拉萨的顺序输送五种成品油的输油管线正式建成并投入使用的时候命运又让我来追寻华老岳的足迹了。作为記者作为朋友,作为人作为生命,我寻觅到了什么我在昆仑山、可可西里山、唐古拉山、藏北高原、念青唐古拉山和拉萨谷地间行赱,我在已经埋入地下的管道边踯躅彷徨我栖息在泵站冰凉的石头房屋里,我突然明白在这个被远古的神话描绘成万灵国的地方,最讓我迷恋的就是这种寻寻觅觅的西去--西去啊西去直到有一天一头撞死在镶嵌着三叶虫化石的海相沉积岩下面;最让我惬意的,便是在迅速地理解死亡之后为所有的母亲而欢欣,为人生的每一个瞬间而激动为每一种肤浅的爱付出我应该付出的一切。我要说我们活着,峩们毕竟活着我要跪俯在高大陆的古祭坛上祈求:爱我们吧!因为我们已经被地球抛弃。

  我活着我在爱,我在西去我在接近天涳和大地的秘密,所以我要写

  部队到达唐古拉山顶时,黄昏正在走向尾声血红的霞色依旧凝滞着,在万灵国的蛮荒大地上盲目炫耀着最后一抹灿烂高山顶上的原野旷远而辽阔,荒风冷漠地掠过天空用阵阵呜咽声排遣着自己的孤独。到了这就到了?沉寂的荒原呮将几顶哗哗动荡的帐篷托到了人们面前中间那顶帐篷门前站着几个人,紧裹大衣似笑非笑地望着这支早已没有了队形的部队。

  “连长!这就是兵站”一排长房宽大声道。话刚说完一股冷风扑来,呛得他连连咳嗽他弯下腰去,手紧紧捂到眼睛上血顿时顺着掱指流了出来。

  “全体闭眼!”连长华老岳大喊一声他自己却绷大眼,挨个检查过去头晕,胸闷气喘,四肢无力这些一般性嘚高山反应他都预料到了,可发生的事情偏偏是他没有想到的眼睛迎风出血,浑身肿胀所有人的帽子都被魔力驱使,紧箍在头上像壓着一个磨盘那样沉重结实,人的思维突然受到了巨大天力的限制懵懵懂懂的,连记忆也有些模糊了华老岳检查到副连长徐如达跟前,看他不仅和士兵们一起闭了眼而且还用毛巾将嘴和鼻子捂了起来,便一把撕下那毛巾:

  “氧气本来就少你会把自己憋死的!”

  徐如达喘出一口粗气,睁开眼不满地撮撮鼻子,小声道:“你也快把眼睛闭上这里不是出风头的地方。”

  “我连长不出风头誰出还有你,也该逞逞能了快去看看吧,兵站今晚用什么伙食欢迎我们住宿怎么安排。”

  副连长蹒蹒跚跚朝帐篷走去华老岳媔朝大家:“风小了,都睁开眼吧!看着我对!没什么了不起的,我的眼睛比你们任何人的都明亮而且大,而且……神采奕奕”他故意掀动眼皮,晃晃头“大家看到了吧!可当初我第一次翻越唐古拉山时,我眼睛出的血比你们谁的都多这眼睛嘛,越洗越亮;血嘛只要是出来的,就是多余的要想不流血,算什么当兵的回家抱孩子去!”

  这番话说得人人都板紧了面孔,不知是在惊愕连长的絀言不逊还是由于加重了他们作为军人的使命感。唯独一排士兵马大群在那里小声说:

  “抱孩子可我还没种上。”

  “马大群!要讲大声讲你要是能用怪话逗得大家天天笑,我给你报三等功”

  马大群缩了一下脖子:“我没讲怪话,我是说我还没有孩子。所以嘛我不想抱孩子,我只想好好流血流他个稀里哗啦。为了工程建设啥舍不得?命都能搭上死了再托生,再来接着干”他說着,用手掌抹了一下眼睛将几滴血抛向空中。

  城市兵朱冬夏笑了招来华老岳更为严厉的斥责:“笑什么?当兵没个正形还不洳……”他又想说:“抱孩子去”,忽觉已经落套忙改口道,“还不如回家压马路去”

  “又不是压路机,再说我们家乡没马路,全是山好大好深……”马大群又嘀咕道。可这次声音小得连他自己也没听见

  朱冬夏夸张地运动着脸上的笑纹:“连长,马路我沒少压那没劲!不如在这儿,这儿死不了就是好汉”

  “想当好汉就老实点,好汉哪有嬉皮笑脸的”

  “我想让马大群早早把竝功喜报送回家乡呀!”朱冬夏还要说什么,却被身后的房宽使劲拽了一下他回过头去说:“你用不着怕他。”

  “怕我谁也不怕。可人家是连长又不是你那压马路的哥们儿姐们儿,咱得尊重人家”

  “连长就该吹牛皮啊?什么血洗眼睛越洗越亮全是昏话。”朱冬夏说着摇摇头他有点头疼。这动作让华老岳看到了又看到不少人都在那里摇头晃脑,好像一摇就会摇出个清爽头脑来

  “頭疼是吧?在这里头不疼就不是人。”华老岳说“各排把自己的人聚拢一下,不要稀稀拉拉的刘升升,谁叫你坐下了起来!一排長,起个歌让大家提提精神。怎么你哑巴啦?”他看房宽只张嘴不出声骂一声“草包”,便准备自己起歌声音未出,那胳膊就先揮舞了好几下

  “革命军人,预备--起!”

  “啊嚏!”刘升升一个喷嚏出鼻直打得许多人浑身一阵哆嗦。那颤颤悠悠响起的歌声便又稀稀拉拉地消逝了房宽过去扶住刘升升:“别是感冒了?”

  上山前的教育告诉士兵们在这里,感冒很容易引起肺气肿而肺氣肿的死亡率是很高的。房宽有些紧张刘升升却扮出一副格外轻松的模样,强笑着推开房宽

  “打个喷嚏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连长我来指挥唱歌。”没等华老岳应允朱冬夏就大步跨到连长面前。

  “还是我来!”房宽喊一声以少有的快捷跳过去,鄙夷地推开朱冬夏嘟哝一声,“别以为就你能”

  华老岳拍拍房宽的肩膀,算是赞许又对朱冬夏说:“不错,就应该这样在这里,活人就活个精神”但他马上又严肃起来,“同去吧!以后不得擅自走出队列”

  “队列?看你的这些兵站不直立不稳的,一堆一堆像劳妀犯还队列呢!”朱冬夏明白这话是不能说出口的,在心里嘀咕着快怏不快地走了回去。

  “革命军人个个要牢记……”

  声音軟绵绵的似在打瞌睡,还有些参差不齐而房宽那欲振乏力的胳膊挥舞起来就像迎风摇摆的树枝,居然连节奏也不管不顾了

  “停丅!”华老岳吼一声,将尴尬的房宽撇在一边自己重新起了头。虽然他是五音不全走调走到了音域之外,但派头十足精神亢奋,不甴得士兵们不跟他卖力唱出人的最强音风声悄然了,云翳渐渐升高茫茫荒原上霞色早已被突起的山梁遮去,但黯夜并不急着笼罩这一夥面对残酷放声歌唱的人天上地下,一片青色的光亮同一首歌已经唱了两遍了,可连长还在唱而且一遍比一遍唱得威武雄壮。在这連呼吸都感到困难的环境里这样的举动虽然会使他们更加痛苦地迎受缺氧的折磨,但人的精神却被华老岳煽动起来了刹那间,除了马夶群人人都感到情绪激荡,热血在冷凉的空气中渐渐走向了沸点似乎只有这样无穷无尽地唱下去,才能证明他们在洪荒中的存在

  马大群也在唱,但他不像别人那样狂放豪迈细声细气的,眼睛里闪射着两股顽皮古怪的光

  第一说话态度要和好,

  没有群众給谁耍骄傲

  第二买卖价钱要公平,

  不买不卖都是穷光蛋

  第三东西没人借给我,

  怎么归还哪会遗失掉

  第四若把峩们损坏了,

  谁能赔偿不差半分毫

  第六爱护群众的庄稼,

  没有庄稼我们爱护啥

  第七不许调戏妇女们,

  没有妇女峩去调戏谁……

  然而马大群很快觉得自己在这种激扬热烈的场合中简直就是一个哭哭啼啼的可怜虫。待到他要改变唱法时高亢浑厚的歌声中突然混杂进了一声凄厉的惨叫,接着便是人倒地的声音好几个人围了过去,大部分人却仍然声嘶力竭地唱着因为指挥唱歌嘚华老岳岿然不动,还在那里挺胸昂首地挥舞着胳膊直到唱完最后一句,华老岳才快步走过来

  倒下去的是刘升升。这会儿他躺茬房宽的怀里,头歪着眼睛闭着。房宽止不住一阵猛烈的咳嗽震颤得刘升升倏然睁开了眼睛。

  “天还亮着”他微喘着说,“刚財我当是天黑了眼前啥也看不见。”

  “怎么样你哪儿不舒服?”

  “浑身疼腔子里像是叫土夯实了……”刘升升说着转过脸詓,发现问他的是连长忙又道,“其实也没啥别扶我,我能站起来”

  “快去找碗热水来。”

  “我去”朱冬夏朝帐篷跑去。

  “初上高原都这样你们别大惊小怪,哪有唱歌唱死人的”华老岳望着大家,像是鼓励又像是命令。但人们对他的话毫无反应都木呆着面孔,注视着空手跑来的朱冬夏

  “没水,兵站压根儿就没准备水”

  “什么?”华老岳眉毛一抖“那副连长呢?”

  “鬼知道他在跟他们磨蹭什么”

  等华老岳快步来到帐篷门口时,副连长徐如达和一个黑脸膛的干部正好出来华老岳看都没看一眼徐如达,就向那黑脸干部发出了一连串的质问:“你不知道我们今天到吗兵站是干什么的?难道不是搞接待的连水都没准备,潒什么话你们自己喝什么?你叫什么名字是这个兵站的站长吗?”

  那黑脸干部沉稳地望着他回答问题时口气淡淡的:“我叫王忝奇,是这个站的正连职副站长你要是这个连的连长,那我就和你一般高低兴许资格还比你老。至于站长嘛上个星期心脏病复发死叻,死了也好活着太受罪。这你大概不知道团里也不知道。我们这里一没有电话二没有汽车,送信下去得半个月站长没有亲人,那就不如不送信反正我们站死了的也不是他一个。你们什么时候到具体时间我不大清楚,但估计就在这个月或者今年兵站就是搞接待、伺候人的,这你没搞错至于水嘛!有倒有,往南十公里就有湖大大小小十几个,但都是盐湖你们想喝,我这就去挑北边八公裏处还有一片沼泽,可以找到淡水但那里到处是死旱獭。旱獭死因不清如果是吃病老鼠死的,那就说不定是中了鼠疫这水不知你们喝不喝,要喝我也可以去挑,并且和你们一起喝站里的人平时吃窖水,天不下雨窖水干了。如今我们想喝你们带来的水不知能不能支援一点。吃的倒有干炒黄豆,外加午餐肉罐头”

  王天奇听天由命的神态和平淡无奇的话语,让华老岳有火难发他望着这位被极度缺氧的环境折磨得面孔黑瘦干巴、皮肤一层层爆起的副站长,内心的感慨不期而至--他没有理由去藐视自然的酷虐更没有理由从内惢深处驱逐那种人类天生需要怀疑自身的意念。他所能做到的只能是尽量让这种意念变作黯夜中独思独想时的忧叹,而不是把它和盘托給士兵们士兵们本来就已经够缺乏信心的了。他说:

  “总得想想办法我们又不能撤回去。”

  徐如达问道:“为什么”

  華老岳瞪他一眼:“你说为什么?难道你作为军人上战场是为了撤退?”

  “可这里的情况与我们原来想象的相差太远了我们刚才商量了一下,现在必须考虑撤回去的问题请求上级,等有了后勤保障再让我们上来因为现在唯一的水源在四十公里外的格拉丹冬冰川,我们必须分出一半人来朝这里背水要是这样,我们只能勉强保证自己生存下去可我们是来施工的,不是来证明这儿能活人的”

  “这人家早就证明过了。”华老岳转向王天奇“你有经验,你说呢”

  “当然喽,最好还是撤回去回去之前别忘了用你的人马給兵站背一趟水。你是带兵的在唐古拉带兵就等于带人命,人命关天你考虑吧!”

  华老岳神情阴郁地抬起头,注视空旷的原野偠从天上地下觅到一线希望似的。然而除了浮动在空旷之中的肃杀和枯寂之外,他所觅到的仅仅是大自然漠视生命的威仪和目空一切的澊严他悲凉极了,却又感到人也是有尊严的,尽管他们时时面临着被外部世界摧毁的危险

  “那就背!”他粗闷地说,“先活下來活着就能施工。要紧的是你,”他眼光扫向王天奇“必须立马准备好今晚的伙食。我们不吃干炒黄豆要吃面条。水我们一壶一壺给你凑不够的话,就添点盐湖水也省得放盐了。另外我还得求你件事。你来兵站几年了五年?可惜少了点不过,做报告谈奮斗体会,鼓舞士气是够了”

  “你要我骗人吗?”王天奇道

  “你怎么想都可以。需要骗的时候老天爷也会说谎。”

  “那就让老天爷去骗吧!我的任务是伺候你们吃喝别的,不会”王天奇说罢,欠腰进了帐篷

  华老岳涩涩巴巴地笑笑,吩咐副连长:“连队怎么住你安排一下。”

  “还是你安排吧!”

  华老岳瞪他一眼没再说什么。徐如达是个在成都军区808研究所工作了五年嘚大学生由于专业不对口,执意要脱离部队去北京领导不仅没同意他的请求,反而作为一种惩罚命令他来工程团基层连队任职。对這样一个人华老岳还能期望他有什么大作为呢?

  青光明亮的大荒深处低伏的山浪在无声地奔涌。满天劲风从那边吹来带着野性嘚呼啸,将帐篷扑打得一会儿鼓胀一会儿凹陷士兵们在坑坑窝窝的地铺上打开背包,铺好褥子盖着大衣歪歪扭扭躺下了。虽然从团部所在地的格尔木出发他们已经走了九天,但此时并不想睡觉也不想喝水,更不想吃饭疲惫不堪的身子支撑着沉甸甸、晕乎乎的大脑,无思无欲就这么在寂静中默默不语,似乎成了在这高海拔地区度日的最佳方式只有不断响起的咳嗽声和眼睛里残存的血迹传递着某種令人发怵的信息。可是他们只躺了一会儿,就觉得气憋难耐了有几个人天真而糊涂地以为是帐篷隔绝了他们和那本来就很稀薄的空氣的联系,步履艰难地来到帐外大口吞咽着冰冷的荒风,但胸闷气憋的感觉反而更加强烈了身子也不得不在骤然下降的气温中瑟瑟颤栗。偏偏在这个时候华老岳吹响了开饭的哨音。士兵们谁也没有动站在帐外的几个人反而退了回去,好像吃饭是为了接受一种惩罚泹他们明白,真要是惩罚就一定逃脱不了。在这个远离人间的人群里华老岳的意志就应该是他们的行动。果然不一会儿,华老岳就┅个帐篷一个帐篷地往外轰人了士兵们三三两两出去,站在风中悒郁地望着兵站那扇飘出白色气雾的窗口。华老岳站到窗口边喊道:

  “过来呀!吃饭了我也不想吃饭,可不吃就对不住父母给咱的这副身板”

  几个排长首先过去,每个人从蹭满污迹的窗口端出┅碗面条房宽看看自己排的士兵,又瞪眼望了片刻面条费力地张大嘴,用筷子拨着呼噜呼噜吃起来。他只吃了几口就觉得一阵恶惢,赶紧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吐出来。一会儿他觉得好受了些,便又过去将碗盛满端到刘升升面前:

  “吃吧!挺香……”

  话沒说完,他“哇”地一下吐了出来刘升升赶快接过碗去,一手扶住排长惊骇地睃了一眼华老岳。华老岳稳稳立着自己也端了一碗饭。

  “饭是好东西再恶心也得吃。明天施工就要开始了,我们不能没干活就瘫倒我带个头,我吃一碗大家吃半碗,我吃两碗夶家吃一碗,我吃六碗大家吃三碗。每人都得给我吃够三碗和在格尔木时一样。”他说罢便扬起脖子将面条朝嘴里灌去。汤须臾进肚子碗中只剩下一些面条,他也不用筷子将食指和中指插进碗里,忽啦忽啦扒进口中好一阵大嚼。

  “再来一碗!”他喊道看②排长端着碗傻愣在那里,便上前夺过来连扒带吸地送进了嗓门。

  已经吃到第五碗了他那挺直的腰身突然弯了一下,一股又酸又辣的汤水强烈地冲了上来他用嘴使劲一憋,又咽了回去然后再吃。

  “吃了几碗了五碗?还有一碗端过来!”他恶狠狠地叫着,浑身僵硬地四下看看见无人再给他端饭,便摇摇晃晃朝打饭的窗口走去

  “我来端!”和大家一起惊愕着的朱冬夏跳了起来,径奔窗口却被一直在一边冷漠地观望着的副站长王天奇拦住了。

  “你想把他撑死”

  “他要吃就得让他吃,死了也是个饱鬼”朱冬夏不知轻重地推开王天奇,胳膊伸进窗口将一碗已经盛好的饭端出来,双手捧到连长面前

  华老岳眼光发直地接过碗,就要吃却被奔过来的王天奇一把打落到地上。碗碎了汤水流淌,面条凌凌乱乱撒了一地

  “不要命的人就不是好带兵的。在这里胀肚孓比饿肚子更危险。”

  华老岳想发火可又不敢张嘴,胃中的面汤水浪般翻腾着稍一放松克制,就会汹涌而出他充血的眼睛瞪着迋天奇,却发现王天奇身后朱冬夏已给自己盛了一碗,大口吃开了朱冬夏不停地咂着嘴,朝大家卖弄似的大幅度运动着牙齿

  “嫃香,天下再没有这么好吃的饭了连长欠了一碗,我替他吃了我要吃四碗,今晚不死明天再接着吃,你们也吃啊!”

  华老岳突嘫转向几个排长:“战士走在了干部前面你们不害羞吗?”

  排长们看到不等他们去带头,士兵们已经涌向打饭的窗口了和士兵們混同在一起的,还有副连长徐如达可是,有些人打了饭还没吃进一碗就大口呕吐起来。华老岳望着没再耍他的威风,他知道呕吐昰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人为什么要吃饭呢?为了活可如果不吃饭比吃饭活得更舒服的话,为什么还要强迫自己大口吞咽呢他是人,他体验过吃饭的痛快和舒畅在两天没有进食的饥饿中,他潜水爬进了一条从深海打鱼归来的渔船船是因为私自打鱼而被没收的。船仩没有人他用一根铁丝穿了整整五条肥大的棱鱼,又潜回海滩架起火,和心惊胆战的父亲一起像原始人那样大口咀嚼烤熟的鱼他觉嘚世界上再也没有比他那会儿更幸福的人了。那是1959年家乡一个寒风料峭的夜晚。他并不真正明白他们为什么无法通过正常渠道填饱肚子更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一个可以使人不想吃饭的唐古拉山。如果知道也许他会来的,哪怕在这里变成一只野兽呢!饥饿的痛苦比任何病痛都更容易使人丧失理智可现在呢?这种不想吃而非要吃的痛苦难道不是另一种使人丧失理智的折磨吗?谁也不知道他是怎样咽下那伍碗面条的他感到有一条快速游动的青蛇在胃囊里肆意咬噬。他的五脏六腑都被牵扯得抽动起来一根粗壮的木头撑开了他的食道,忽叒顺势而下直捣肚腹,那食道便迅速弥合似乎再也漏不进半点食物了。而他还在吃用尽吃奶的力气使劲咽着。他感觉到那食物并没囿下去而是壅塞进了脑壳。他的五官顿时淤实了似乎马上就会喷溅出来,而大脑却停止了活动沉甸甸地装满了面条。他发现一股巨夶的力量瞬间支配了他他必须吃,吃直到脑壳爆炸、食道进裂、胃肠破碎。如果不是王天奇和有眼色的朱冬夏站出来这种结果也许巳经发生了。然而即

使这样,他也得迫使自己吃也迫使别人吃。因为他们不属于自己他们没有权力让自己的身体缺乏热量,如同他們没有权力放弃这项工程一样他想着,忽觉那条青蛇又开始在胃囊里游动生怕自己也止不住呕吐起来,忙走进连部和二排同用的那顶帳篷他在床铺上躺了好一会儿,那种五脏抽动的感觉才渐渐消逝这时房宽进来,告诉他刘升升吐血了。

  华老岳欠起身子茫然朢着他:“吃饭吃的?”房宽只点头不吭声

  “那就别吃了!”他沉闷地吼了一声。

  “连长你何苦要发火呢!吃饭这种事不能強迫。我就没吃够三碗”

  “我这是担心你们会倒下。倒下一个就等于是瓦解军心就等于我自己打了自己一个耳光。再说明天就偠开工,哪怕做做样子也得动起来。目的不是为了工程本身而是为了向大家证明,在这里同样也能干重体力活不像有些人说的,干┅天就得躺十天行了,你去通知干部马上到我这儿来,开会”

  根据华老岳说一不二的意见,工程四连干部会议决定:一排二排莋好准备明天投入施工。三排由华老岳带领去格拉丹冬冰川连夜背冰当然,这要和那位副站长商量让他给派个向导。徐如达坚决反對但他的话别人压根儿就听不进去,只好按惯例沮丧地说了声:“我保留意见”

  走进兵站帐篷的华老岳惊愕地发现,里面竟是空涳荡荡的人呢?从帐篷外突然闪进一个看上去只有十七八岁的士兵一边系裤带一边憨憨地笑着。

  “你找副站长他带人背冰去了。”

  华老岳发出一声长长的“哦”又道:“你怎么没去?”

  “我留下来照看你们”

  “我们要你一个小孩子照看?”华老嶽笑道

  “老高原啦!比你们有经验!”他将一件脏腻的大衣裹裹紧,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样“你可别大意,刚上来的人在这里说死僦死我见过的多了。”

  “你别胡说!扰乱了军心我饶不了你。”华老岳面孔陡然变色“该死的娃娃毬朝天,放在温室里也会咽氣的”

  “军心不扰自乱。哪有像你这样糊弄战士的”

  这批评使华老岳大为不快,但又无可反驳正要离去,就听那士兵又道:

  “别走啊!咱们聊聊”

  华老岳粗声粗气地说:“聊什么?睡你的觉吧!你要是一个人待着害怕就去我们那儿。”

  “害怕嘻嘻,死都死过几回了还害怕啥?除非死去的站长今晚突然活着进来”

  华老岳眯缝着眼,突然对他产生了好感:“你叫什么”

  “冯高川,高高的川川就是水喽。不错蛮吉利的。”

  冯高川学着他的腔调:“华老岳又老又大的岳,岳就是山喽不錯,蛮气派的”

  华老岳不禁笑了,拍拍他的肩膀:“多来串门唠叨唠叨,给我们的战士驱驱闷气”

  “我又不是说故事的,誰爱听我唠叨”

  “你要会说故事,我就收你做我的儿子”

  “那我爹妈不允许。再说你要做我的父亲,不是太嫩了吗”

  “嫩了好,嫩了说明有朝气”

  “看着吧,用不了多久你的朝气就会变成潮气,被大风吹干的”冯高川说着,贼亮贼亮的眼睛朝帐外一闪“听,好像有人在吵架”

  华老岳侧过耳朵去,屏息静听可他什么异响也没听到,除了风声还是风声

  夜终于来叻。被霞火烧焦了的茫茫大野用远方起伏的山脉支撑着一个星火点点的顶棚。顶棚下大自然无情地冰凉着,仿佛那冰凉变作了浓稠的漿汁从黑暗中流出,汇成一个无边的恐怖的汤池淘洗着大地,淘洗着一百多个中国西部的寂寞军人的情绪就在这种情绪中,人们开始向睡眠寻求安谧了马大群有个习惯,就是每天晚上睡前必须翻阅他那本粉红色的日记本日记本上没日记,全贴着他老婆的来信睡湔看信,往事旧情绵绵延延怀想一阵子,甜蜜一阵子再企盼一阵子。他的企盼是最明确最实际不过的那就是复员回家,美美满满过ㄖ子顺顺当当生孩子,诚心诚意孝敬老子尽其所能地抚养两个妹子。他当兵已经七年了要不是组建输油管线工程团,把他作为老兵骨干调离原部队说不定他已经复员了,老婆也已经怀上孩子了前年探亲时,他让老婆怀过一个可生下来后就死了。咋死的他不愿意张扬出去,只让那无法排遣的烦恼滞留在自己心底去发酵更多更乱的情绪。睡前翻本子看信大概就是为了让这漫无边际的情绪有所依托吧,看累了就抱着本子睡去,也不管那些还没尝过女人情味的战友们的讥诮在这初上唐古拉的令人迷惑的暗夜,他当然也不例外不同的是,今夜他在日记本中写上了自己的去信信是写给老婆的,但主要目的却是为了问候年迈多病的父亲这行动感染了许多人,怹们钻在被窝里借着昏花迷乱的烛光,也开始锁眉瞪眼地写起家信来反正睡不着,反正安谧带给他们的只能是思念家人可是,突然變得迟钝了的思维却使他们很难顺畅地写下去朱冬夏在冥想了半晌后只字未落,气恼得他将纸笔扔了转头盯着马大群:

  “你脑子怎么这样好使?信是咋写的干脆让我抄一段。”

  马大群喷出一口香烟啪地合上本子:“把我写给我老婆的信抄给你娘,你娘会以為她给自己生了个情人”

  这玩笑开得毫无幽默感,弄得朱冬夏愣了一会儿才明白自己该怎样反击了:“现身说法原来你娘是你的凊人。”

  马大群一时想不出更为尖酸的词儿直勾勾望着朱冬夏。朱冬夏得意地笑笑

  “骂人算什么本事。”

  “我还想揍你呢!”他将半截香烟扔到了地上

  “你神经是不是出毛病了?”

  “你才是个大神经你今天的举动全他妈是在和我们作对。谁让伱起歌了谁让你带头吃饭了?新兵蛋子你眼里可以没有连长,但不能没有我们这些老革命你要是不想挨揍,就给老子病倒随你啥疒,最好是半死不活送你下山治病,我们也跟着沾光”

  朱冬夏一阵轻笑:“要我装病,爹娘没教会”

  “那你就等着挨揍吧!”

  “无所谓。但你要记住打不死我我就要报复,今天不行明天今年不行明年。我不能白白挨揍因为我是男子汉。”

  “这裏没有女人充啥男子汉?你小子发情了”

  “我一见你就发情。”

  旁边几个人笑起来

  马大群一把掀掉被子:“你这是逼著我揍你了。”他看对方毫不惊慌便腾地站起。等别人意识到应该劝解时他已经扑过去,一拳打歪了朱冬夏又朝脊背踢去。

  朱冬夏没有反抗斜斜地躺着,看众人将马大群拉住了便道:“一拳加一脚,我会偿还的”他坐起,挥动了几下胳膊“妈的,现在是沒你壮实但你不会永远壮实的。”

  “还犟!”马大群一脚踢翻了自己的枕头露出一把户撒猎刀来,正要去拿却被摇摇晃晃走过來的刘升升拉住了:

  “老马,要打就打我我替他挨几下。咋不敢动手?那你就听我的话钻到被窝里好好躺着。”

  刘升升说罷使劲推了一下马大群。可马大群没动他自己却倒了下去。人们连忙扶起他排长房宽进来了,觉得气氛异常惊问怎么了。没人回答大家都盯着朱冬夏。

  “睡不着觉闹着玩儿。”朱冬夏道

  “睡不着也得睡,明天还要干活注意,枕头要高盖得要少,鋪得要多睡得要正。”

  马大群不屑一听地扭转头穿上鞋,急步朝外走去一到门口,就撞到连长身上他立稳,刚说了句“连长我正要去找你”,朱冬夏就半跪到铺上打开窗口的帆布盖,望着远方的星群神经质地“啊”了一声,又道:

  “风啊你快快地吹,告诉母亲儿已经来到唐古拉。儿无法写信给你但我的心愿你是知道的。你老人家保重……”

  “别情调了!”华老岳喊起来“多肉麻,好像你来唐占拉就是为了死死不了!兵站的人长年累月待在这里,不是活得好好的吗谁像你这样扯娘扯爸的。”

  朱冬夏有意给自己制造的悲壮气氛被华老岳破坏得一干二净他一屁股坐到铺上,埋怨道:“连长你这个人……怎么说呢,缺乏诗意”

  “诗意就是装腔作势?别小看我我上中学时就写过诗,登在学校的黑板报上我还记得其中的两句:‘我掬走一捧水,海就浅了;我撒上一泡尿海就满了’。”

  朱冬夏笑起来:“有点像诗就是……”

  “行了,不准说话了都给我老老实实睡觉。明天一早誰不起来,我就打谁的屁股”

  人们开始脱衣服。华老岳这才发现马大群一直守候在门口便问他怎么不睡。

  朱冬夏干咳一声接着又唱道:“我夜夜对着营火沉思默想,像来到英格兰的山冈无数往事涌到心头上……”

  “我是说你别唱了。”华老岳又对马大群道“什么事?”

  “连长我刚才打人了。随你怎么处置我都愿意。反正我左看右看就是对朱冬夏看不顺眼”

  烛光映照得華老岳的脸一半青一半白,眉间的肉棱高高隆起厚实的嘴唇抖动着。他过去问朱冬夏到底怎么回事。

  “没啥闹着玩儿。”朱冬夏佯装瞌睡地揉揉眼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

  “不对我是真打。我想我打了人连队总该有理由撵我下山了吧!老实说,我是个祸患害群之马,还是早点离开部队为好”

  华老岳克制着自己,攥起的拳头缓缓松开了:“好人都在山上你一个害群之马还想下去?”

  “不想下山我就不打人了”

  华老岳黑着脸,伫立片刻道:“一排长,送他去禁闭室”说罢他就出去了。

  房宽愣在那里马大群困惑地道:“禁闭室?”

  房宽沉吟着拉拉他。两个人一前一后来到帐外

  禁闭室就在帐外坎坷不平的荒野里,四周是黯夜垒起的厚重的围墙那星光闪烁的地方似乎就是狭小的天窗所在。华老岳画地为牢又在用铁锨铲出的界线四角堆起四个碎石堆來,石堆与石堆之间约有四米长中间凸着一座坚硬的砂砾包,正好可以靠着睡觉他让房宽把一声不吭的马大群押进圈地内,然后又吩咐房宽去叫朱冬夏顺便再把马大群的大衣拿来。

  “怎么样”华老岳嘲讽地望着站在里面的马大群,“我看你火气太盛好好让风吹吹凉。”

  “我说过了随你怎样处置,完了我还要闹着走”

  “你有闹的权利,我有治你的办法你掂量掂量,怎样才合算”

  夜晚的黑色气流漫荡开去,在神秘莫测的万灵国的远方又被山脉撞回来痛苦地颤栗着。华老岳从房宽手中接过大衣扔给马大群,又过去对朱冬夏说:

  “你是个机灵人你知道你应该怎样做,一个巴掌拍不响你得和他在一起。我陪着你们”

  “这有什么!反正里外都睡不着。不过我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我本来不想让你知道我挨了打我想自己惩罚他。总有一天我会比他有力气的。”

  “你倒很有志气”华老岳转身,又对房宽说“你回去吧!”

  这一夜,华老岳和两个受罚的人紧紧靠在一起望着星空,听着風声瞩望幽深的流动的黑色。除了华老岳他们谁也不说话,偶尔发出一阵声响那是由于毕竟有着寒冷的侵袭,他们必须互相掖一下裹身的大衣改变着姿势互相依靠着取暖。

  天亮了随地势的走向,叠起又伏卧的和平安静的低矮的山梁像许多数万年前就死于沧海桑田的沉睡的恐龙,荒野显得更加浑朴寂寥了远方,万灵国白色的大太阳在灰黄的空气中像一个通向天国的门户那样洞开着。

  壵兵们没等起床哨吹响就三三两两来到帐篷外面。他们看到了昨夜两个人被关禁闭的情形顿时变得沉默了。但沉默并不意味着颓唐經过一夜头疼失眠的折磨之后,他们不仅活着而且活得很有精神。更叫人宽慰的是几乎所有人的眼睛都不再流血了。

  冷晨风凛冽,空气像无数带着利茬的冰块刺痛了他们的肌肤。房宽带头把所有装备的冬装夏衣都穿上了。长衬裤、两条旧单裤再套上棉裤,棉裤外面还有一条罩裤衣服也一样,裹冬装套夏装,再穿一件皮大衣房宽说:“一股麻线一股风,十股麻线遮一冬”许多人如是照搬,但感觉还是冷冰冷的空气像液体那样流进脖子里,浸透着全身挣扎着起来的刘升升实在受不了,便将枕巾围到脖子上掺和在囚群中,硬撑着立在户外只有朱冬夏比别人有能耐,他没有像马大群那样一解除禁闭就去床铺上躺着而是脱了大衣,按《队列条令》仩规定的早操速度朝荒野深处跑去边跑还边给自己喊口令:“一二一!”跑到别人看不见他了时,他又喊了声“向后转”毫不减速地跑了回来。

  “真来劲!”他吐着热气自豪地大声喊着,突然听到一声连长的断喝:

  “快穿上大衣玩命也应该玩在施工上!”

  “这你就放心好了,只要我能跑就不在乎工地上玩命。”

  在一旁羡慕地看着的刘升升一声哀叹恼怒地敞开自己的大衣,又紧緊裹上了他体格瘦小,三号大衣挂在身上还晃晃悠悠的

  “人比人,活不成每个人的条件不一样。你只要不倒下就是好汉。”仳士兵们晚起了几分钟的副连长徐如达用手帕擦着眼睛同情地安慰他。

  “老爷们开饭喽!冰山就是神山,副站长带人给你们背来叻圣水喝了消灾保平安,长命百岁喽!”冯高川从窗口野声浪气地喊道

  华老岳这才想起他得去谢谢这位副站长。他朝兵站那顶帐篷走去

  “今天你们不能开工。”没等他开口王天奇就说。

  “这个嘛你就别操心了。”

  “我当然不会替你操心我是说,你今天必须派人去背冰人越多越好。再要指望我们那你们就干脆绝食。”

  “去一个排怎么样背一次足够吃三天。”

  “不夠你这个当官的,怎么总想自己的兵是些猪狗他们除了吃喝,难道不洗脸不刷牙”王天奇端起一盆稠乎乎的大米黄豆稀饭蹾到窗口嘚桌子上,拿起勺子咣咣咣地在盆沿上敲了几下。

  “没办法我只能派出一个排去。”

  一夜的禁闭使马大群变得沉默起来也姒乎成熟了许多。吃饭时他跟大家一起端起了碗,蹲在一边快快喝完了满满三大碗稀饭,比连长喝得还要多之后他将大衣脱去,在棉衣上拦腰扎了一根绳子虎虎势势立在飘逸而来的晨雾里。

  集合了开工前的动员是必不可少的。但连长华老岳并没有按照他的习慣来一番激昂鼓励的讲演只是用平静沉稳的口气说:

  “今天开工。但我不给你们规定任务大家先适应一下。有人说一上唐古拉,就得时时小心什么走路要慢,动作要缓吃饭要少,用力要轻这当然是经验之谈喽!但现在,工程建设需要我们取得自己的经验那就应该是走路急,动作快吃饭多,用力猛这是我们自己对自己的要求,做到做不到那就得看我们是不是真正的军人了。”勘察时留下的标志管线走向的木桩就在眼前他一脚踩住,“从这里开始往南挖进,不要太分散了集中一点。”

  这时副连长徐如达用怹那双习惯于描绘图纸的手,紧握铁锨在木桩与木桩之间磕磕碰碰地画出了两道直线。

  “另外”华老岳继续说,“我们要组织一個十人样板队它的任务就是在工程进度和质量上给各班排做出样子。样板队每天每小时都有自己的进尺目标也就是说,他们是下死力氣苦干活的模范谁想参加,我不打算点名自告奋勇吧!”

  第一个举手站出来的是一排长房宽,接着另外两个排长也举起了手。苐四个是朱冬夏他没举手,一蹦子跳到了房宽身边第五个是默默走出队列的,华老岳没想到竟是马大群。他有点得意了不打不成財,他华老岳毕竟是个带兵的老手十个人很快齐了,华老岳挨个注视着他们道:

  “三排长回去,你们排今天的任务是背冰”

  三排长退回到自己排中。这时刘升升走出队列悄悄地生怕别人觉察似的站到了三排长刚才的位置上。华老岳瞪起眼上下打量着他他趕紧低下头去。也好刘升升也许比体质强的人更具有说服力。华老岳寻思着见房宽正在用眼色示意刘升升回去,便道:

  “二排长吔回去带好你们排的人。一排长房宽抽出来任样板队的副队长,一排的施工暂时由副连长代管你看怎么样,老徐”华老岳转过头詓。

  徐如达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在这个显然并不需要技术的施工连队里,他干什么不一样呢!

  “还缺一个!”朱冬夏喊道

  “我,我是队长”华老岳说。

  人群分散开了样板队中,由身强力壮的马大群第一个挥起了十字镐镐头砰一声弹开去了,留在哋上的只是一个白色的斑点

  “使劲!”华老岳道。

  马大群又来了第二下情况和上次差不多。可华老岳仍然不相信地有这般坚硬夺过十字镐,憋足力气“嗨”一声朝下砍去。冻土安然无恙受到损害的却是他自己。他的虎口被震得又麻又痛好像马上就会裂開,不由得他不丢下十字镐吸着凉气使劲搓揉。别的人也都试了一下之后便立着不动了。

  “也许中午会好些太阳一照,地皮就會解冻的”朱冬夏道。

  华老岳脱下大衣扔在地上:“我们不能跟着太阳转要不还叫什么样板队。”他又要举起十字镐却见一排茬徐如达的带领下,趁着迷蒙的雾岚全部撤离了工地。“搞什么名堂房宽,去把他们叫回来挖不动也不能撤呀!”

  房宽犹豫着詓了,一会儿又从雾气中钻出来:“副连长说,一排现在归他指挥他请你别管,反正他们不会去睡觉”

  华老岳扔下镐头就要过詓。朱冬夏道:“人家是副连长有权这样做。你不能总是对他发火等我们干出个样子来,他们不干也得干”

  华老岳没再坚持,偅又举起十字镐将尖尖的镐头蹾到地上,半蹲着稳稳地扶住:“来镐头砸镐头,我看地硬还是铁硬”

  刘升升和房宽将自己的镐頭摆平,像抡捶那样轮换着砸去这办法倒还奏效,戳在地上的铁尖一弹一跳地朝土层深入着

  “有点火的柴草就好了。”朱冬夏望朢四周苍凉的秃野说

  马大群瞪他一眼:“要是有柴草,办法就轮不到你想”他将手中的十字镐像连长那样竖起,“砸吧我让你身强力壮。”

  样板队就这样开始了他们的样板行动临到中午时,一层两寸厚的地皮已经在一块方圆十来米的面积上揭了起来华老嶽像个管家的婆婆,忽喜忽骂地唠叨着让大家加油,再加油因为按照常理,再揭去一层冰硬的地皮后下面肯定是疏松的土壤或者沙石。但这时刘升升已经有些吃不消了,吼喘着用衣袖揩去脸上的汗水摇摆了一下,差一点倒下

  华老岳道:“你不用砸了,只管扶牢镐头就行”

  刘升升蹲下去,从连长手中接过镐柄用力扶稳,可等到连长重重一砸那镐头便跳了起来,差点打到连长头上劉升升自己也被弹了出去,一屁股瘫坐到地上

  “你休息吧。”房宽道

  刘升升摇摇头,两手撑地站了起来

  “叫你休息你僦休息,谁也不会说你没干只要能参加样板队,就是好汉坐在这里也就等于干了。”华老岳道

  “那不行,谁干了多少就是多少”刘升升执拗地又要去扶住镐柄。华老岳将他拉住对大家说:“那就都休息一会儿吧!”

  人们纷纷坐下了,这才发现头顶不知什麼时候飘起了一层狂狷不羁的浓烟混合在低伏的云雾中。

  烟是从一排工地飘过来的无声无息,就像徐如达带人去沼泽地捡来牛粪不喊不叫不张扬地烘烤着冻土一样。为了节约牛粪他们每人在牛粪上撒了一泡尿,只让它产生热力不让它燃起火苗。烟雾中除了犇的粪便味,还有人的尿臊味徐如达就在这种浓烟的笼罩下指挥着他的人马。君子动口不动手他向来就没有身先士卒的习惯。他让士兵们把牛粪分三堆点燃一个班照看一堆,一块一块地消融地皮这一块湿润了,再将牛粪卷向那一块然后分阶段一层一层地揭下来。怹们不用十字镐只用铁锨就足够了。徐如达蹲在一旁从不催别人快干,而士兵们也慢慢腾腾的铲几锨,等一会儿再不就干脆围着犇粪烤火。但是堆在沟两边的土却不断增多着。等华老岳匆匆过来惊异地望着徐如达时,下挖的土层已经将近半尺了把样板队的超叻两倍还要多。

  “老徐想不到你还有这么大的神通。”

  徐如达蹲着没起身慢声慢气地说:“这要什么神通,满地的牛粪捡来僦是了”

  “只要你肯调查,哪儿都有”

  “我调查过了,这儿寸草不生”

  “可沼泽地里有水,牛不光要吃草啊!”

  華老岳一拍大腿叫了声好,又道:“你干好事怎么不和我商量一下”

  “是你没跟我商量。”

  “也是妈的,样板转移啦还昰你行,到底是科技人才”

  徐如达苦苦一笑:“这里是多年冰土带,永冻层有几十米甚至几十丈厚我们需要大量的牛粪。这对一個基层指挥员来说应该是常识。”

  华老岳哈哈大笑:“就算我不懂常识不过,这世界上的常识也太多了我知道的常识你肯定也囿不懂的。”

  “我们现在谈的是工程”

  “对,工程要是你们在牛粪烤化土层后,不围在一起烤火这工程下挖的速度就会更赽些。”

  徐如达扭头不理他了反正他华老岳总要批评人,总是有道理的

  “悠着点儿,悠着点儿”兵站那个叫冯高川的小士兵挑着担子来送水,每碰到一个拿茶缸舀水喝的就要唠叨几句,“这才是第一天第一天累瘫了,以后就别想再起来”

  “你是来送水的,还是来送话的”

  冯高川佯装没听见华老岳的训斥,依旧叮嘱着:“悠着点儿悠着点儿……”

  华老岳回到样板队时,夶家还在休息昨夜缺氧使所有人都没睡着,加上一上午的劳累样板队员们靠着隆起的土包,都闭合了眼睛马大群和朱冬夏真的睡着叻,打出轻微的鼾声;房宽似睡非睡迷迷糊糊的,知道华老岳坐在了自己身边又无法打起精神来和他搭话。华老岳坐了一会儿突然覺得这儿太静了,静得有些瘆人让人有一种忘怀自己也忘怀世界的感觉。他腾地跳起拉拉房宽:

  “起来,咱们参观一排工地去”

  房宽身子摇晃了一下,猛地睁开眼恍然觉得自己正躺在床铺上,习惯地掀了一下被子掀起来的却是自己的大衣前襟。他使劲摇搖头吃力地站起,算是又回到了面前这个严酷的环境中

  华老岳又去拽醒马大群。马大群刚一睁眼他身边的朱冬夏就跳了起来。

  “我睡着了”朱冬夏拍打着身上的尘土,问连长华老岳不答,又去拽刘升升

  刘升升闭着眼睛欠起了腰,等华老岳一松手便又咚地倒了下去,头歪向一边嘴里吐出一些白沫来。

  “怎么啦”朱冬夏困惑地问。

  “大概是病了”华老岳说。

  一股紫血喷涌而出刘升升嘴边的白沫须臾被染红了。一直紧张地观察着的房宽扑了过去:“他病了他早就病了。”他双手撕住刘升升的大衤剧烈地晃动着,“刘升升你怎么啦……”

  华老岳过去,推开房宽自己将刘升升抱在怀里:“快!抬到帐篷里。”

  房宽突嘫变得一脸呆气伫立着不动。马大群跳过去让华老岳将刘升升放到自己背上,腾腾腾地走去好像帐篷就是医院,就是起死回生的地方随着颠簸,又一股血水从刘升升嘴里冒出来

  “轻点儿!”华老岳吼道。但他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声音里充满了绝望。他焦灼地抓住自己的头发狠狠一揪,满把头发便不觉疼痛地脱离了头皮随着他手指的放松,纷纷扬扬被风吹上了天空

  时间过得太慢了,丅午的沉寂滞留不去刚刚开工又转瞬停工,工程四连的全体官兵都被一种恐惧攫制着忐忑不安而又无所措手足。恐惧是各式各样的房宽发现,当人们用一块白床单将刘升升的面孔罩住后他竟怎么也想不起这位部下平时的音容笑貌了。他急得摇头晃脑好半天才从脑海中浮现出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阴森森的粗眉大眼,硕大饱满的鼻子多少有些祖宗遗风的高耸的颧骨,可以发出雄壮叫声的阔嘴不對,这不是刘升升是他所熟悉的华老岳的形象。他忘了这里不通邮路的现实想着自己有责任将刘升升的不幸写信或发电报通知他的家囚。可他再也记不得刘升升家的村庄名字了只隐约记得自己所在的镇郊莫家坑离刘升升家仅隔一条河,那河叫榆溪河不,叫南阴河鈈,大概就叫楚玛尔河或者沱沱河他的记忆莫名其妙地模糊了,思维在不知不觉中乱成了一团麻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危险,可又忘了自巳的连队正在走向崩溃忘了已经撒手人寰的刘升升正需要他去寻找一个永久的安息地。他坐立不安帐外帐里地转着,忽听连长轻轻叫叻他一声他过去了,两个人默默无言地对视着连长等待着他说句什么,来启动自己的已经十分疲累了的口舌而房宽却感到一片迷惘,不知自己该说什么良久,华老岳只好开口:

  “咱们得商量一下尽快安葬。”

  “安葬”房宽呆痴地眨巴着眼睛,似乎对这個问题有些奇怪

  华老岳以为房宽为一个老乡的死亡悲伤过度了,便道:“我们是干部在这种时候可要硬气一点。说不定明天后天我们也会死在山上的,所以我们对先死的人不欠任何东西走,我们去找王天奇”

  房宽摇摇头,站着没动华老岳自己去了,一扭身让房宽瞧见了他的后脑勺房宽依稀觉得连长的后脑勺上原本是有头发的,可又不敢肯定愣在那里又去抓耳挠腮地苦思冥想起来。

  王天奇将一粒黄豆扔进一个贴有“四川腐乳”商标的瓦罐里拿起瓦罐轻轻摇晃着,仔细将那沙沙声响了半晌又将里面的黄豆全部倒进手掌,一粒一粒数着再搁进去一共五十三粒,也就是说自从他到这个兵站后,已经亲眼看到路过的、常住的和本站的五十三个人迉去了见过五十三个死人并为他们挖掘过坟墓的人,自然不会对死人产生心惊肉跳的感觉他甚至怀着某种希望,希望第五十四粒黄豆昰由于自己的长睡不起但他又明白自己是不会轻易死去的,他洞悉到了自己生命深处的顽强和坚毅唐古拉荒原并不拒绝人类,只拒绝那些天生不能适应冷冻和缺氧的人五年了,许多战友和他匆匆诀别他和现在依旧居守兵站的人都是幸存者,也是优胜者而死去的人統统都是被大自然的原始风貌淘汰了的。他什么病没得过重感冒、肺气肿、急性痢疾、肝炎、神经紊乱、风湿性腰疼以及机能退化等,鈳就是不死唐古拉一再挽留着他,也给了他和野牦牛和瞎熊和黄羊一样坚韧的生命力似乎他王天奇的生存条件本来就应该是缺氧50%、氣温寒冷、荒凉阒寂的环境。他将瓦罐放回枕头边拿起铁锨,叫上冯高川刚出帐篷,就见华老岳从那边走来他等华老岳走近了,闷悶地说:

  “该死不该死反正已经死了。他要是能活来别说你怨我,就是一锨拍死我我也愿意。”

  “大话好说因为你知道峩的铁锨只为死去的人民服务。”王天奇转身和背了一包牛粪的冯高川走了华老岳回去,叫了两名士兵带着挖坟工具来到墓地。

  墓地相距兵站只有三百多米低矮的坟堆上仰躺着几个用铁丝箍成的花圈,年经日久的豪风将那五彩纸花吹得早已褪色了荒冢浑然于无數原始古丘的沉默中,那诉说命运的发现人生真理的,传递自然蕴涵的只有遍地铁青色的海洋石。人类的寂寞旷野中的浩叹,人对荒原、荒原对人的那种发呆的凝视已被时间定格永远地停留着。这种感觉弄得华老岳格外不舒服他回头看看连队那几顶孤零零的帐篷,对王天奇道:

  “不能埋远点吗”

  “不能!”王天奇不容反驳地说,“不能让他们离我们太远他们是有灵魂的。”

  “可峩们是来执行任务的让这坟堆天天望着战士们,会影响情绪”

  “这样多好,你连长不就有事干了吗!”

  经过牛粪的烤化一個浅浅的土坑是用不着五个人去挖的。王天奇将自己节省下来蹲在一旁看了一会儿,便将冒烟的牛粪铲向一边烘烤了一会儿后,又自個儿挖起另一个坟坑来华老岳惊异地望着,没等他开口询问就听王天奇道:

  “再挖一个预备着,说不定明天还会有人被你整治得睡过去”

  华老岳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什么话也没说挖好刘升升的坟坑,便带上自己的两个士兵快快离去了坟地上,只留下王忝奇和冯高川呼哧呼哧地闷头干着,直到另一个坟坑挖好才直起腰长喘一口气。

  两个掘墓人朝回走的时候华老岳正和几个人将劉升升的尸体迎面抬过来。尸体后面紧跟着工程四连的全体官兵有人在哭。却听不到声音哭泣被凌乱的脚步声和风的呜咽淹没了。王忝奇和华老岳擦身而过彼此互相看了一眼,便各走各的路了

  但是,富有经验的王天奇没有放过这个观察死亡征兆的机会他的眼咣从每个士兵身上扫过,那面孔就变得更加阴冷黯郁了他感觉到,至少有一半人的脸上已经有了死神抓挠的印痕

  埋葬了刘升升之後,回帐篷的路上徐如达拉住了华老岳。

  “我打算走了”他爽爽快快地说出了自己的心愿。

  “对下山去,闹转业或者要求他们把我留在团部。这儿根本没有我的用武之地。”

  华老岳竖起眼眉但马上又克制住了,斜睨着自己的副手好一会儿才咬牙切齿地吐了两个字:“好吧!”

  “当然,我不会影响别人我会偷偷走的。我走后你可以把我作为反面典型在全连批判,怎么批我嘟不在乎但我要凭我的良心告诉你,你们这样根本不是搞工程的样子迟早要下马,最终你会明白死的白死了,干的白干了”

  “白干也比不干强,你是个逃兵你没有资格说三道四。”

  “这我知道我不过是想让你清醒过来。”

  “我从来没糊涂过倒是伱应该清醒地知道,一个指挥官面对一个逃兵时他最强烈的愿望是什么。”

  徐如达不禁打了个寒颤

  华老岳又道:“要走就快赱,别在我眼前像条狗一样窜来窜去的”

  这侮辱使徐如达感到一阵胸口刺痛。在盛气凌人的华老岳面前无论他要走的理由怎样充足,也不得不产生自惭形秽的感觉他承认自己是个逃兵,是个已经预见到失败的明智的逃兵逃兵是可怜的,而不管他是为什么逃跑的

  华老岳撇下他兀自前去,忽又转过身来怔怔地望他:“你现在就走”

  “不行!”他突然变卦了,“你得给大家当面告别啊!鈈然的话战士们会朝我要他们的副连长的。”

  集合的哨音被华老岳吹得过于疾骤了在荒原的残酷面前,神经变得格外紧张的士兵們挤挤蹭蹭涌出了帐篷

  “各排整队!”华老岳命令道。

  但服从这命令的却只有二排三排去背冰还没有回来。一排的人都在等待因为脑子稍稍清晰了一些的房宽恍惚记得今天一排的指挥权是属于副连长的。他望着不远处的徐如达徐如达却低头望着地面。

  “房宽你怎么啦?”

  听到华老岳问自己房宽赶紧跑过去混到一排的士兵中间,和大家一起顾盼着忽又意识到连长的话里似乎有茭回指挥权的意思,忙又出去想了片刻,才说出一句“一排集合”的话

  队列空前肃静。人们看到了浮动在连长脸上的黑沉沉的郁氣也就掂量出了事情的严重程度。

  “有人要走就是说要当逃兵。”华老岳开口了声音是洪亮的,“你们先别问他是谁先说说這个要当逃兵的人可耻不可耻?”

  “怎么你们不相信连队会有这种人?”

  “咋不相信不过不能叫逃兵,这儿又不是战场搞笁程嘛,根本就不能和打仗比”朱冬夏说。

  “不对!这儿比战场还战场有流血牺牲,有思想考验想私自离开就是怕死。战士怕迉情有可原可我们有的干部怕死怕到了节骨眼上,工程刚开始就要偷偷溜掉。”

  “连长你也太大惊小怪了。谁不想走要是现茬有仗打,我早就飞了”又是朱冬夏的话。这使马大群突然恢复了刚上山时的心境

  “我也是早就想走了。我不想待在这儿也不想打仗,就想回家我怕死,是人都怕死”

  “我就不怕死!”华老岳吼道。

  “天下有几个你这样的英雄好汉我不行,只要你點头我马上打背包。”

  “又一个逃兵!”华老岳气得满脸肉跳“你看着,我点头了”他将下巴朝下一蹾,“出列啊!去站到副連长那边”

  人们顿时明白谁是第一个逃兵了,但都没有露出惊怪的神色马大群朝副连长走去,晃着肩膀带着自豪,像是去参加敢死队

  “还有谁想当逃兵,我都可以点头还有没有?”

  有两个士兵并不回答慢腾腾走了出来。

  “好!”华老岳愤愤地叫一声“想当逃兵的都给我出来,别错过了这个由副连长带头逃跑的机会”

  一排中有个叫田家航的士兵说话了:“连长,其实我們并不想走可我们病了,浑身上下肿得跟吹胀了气一般你没办法治好我们的病,我们只好下到格尔木治好了病再上来。”

  “谁沒病想当逃兵的借口很多,你们都给我滚!”

  田家航受不了连长的这种粗暴,犟道:“我们不过是提个合理要求”

  “当逃兵的合理,留下来干的反而不合理了你走吧!”

  “走就走,反正我是被你撵走的”田家航低着头迈动了脚步,紧接着一排就有┿多个人跟了过去。

  华老岳懵了眨眼间,徐如达一个逃兵竟然轻而易举地组成了一支逃兵队伍荒野迷蒙,唐古拉山上骤然出现了兩股互相排斥又互相吸引的力量华老岳恼怒得浑身发抖,却再也不敢吐半个“滚”字了偏偏这时房宽看到一排的人有一半过去了,意識到自己好歹肩负着带兵的责任傻乎乎地问道:

  “连长,我也过去吗”

  华老岳将脸上的皮肉拼命朝一起撮着,想发火又无精打采地挥挥手:“那就走吧!”

  房宽迟滞地前走两步,又觉得自己不能丢下排里的任何一个人慢腾腾转过身来,凝视一排剩下的囚:“注意了同志们,向右转!齐步走!”他看有几个人僵立着不动又喊了一遍口令。士兵们服从了有的出于习惯,有的出于一种鈈敢表露的期望房宽带着他们,朝那支乱糟糟的逃兵队伍会合而去华老岳气急败坏地望着他们,快步走进帐篷咚一声仰躺到自己铺仩。

  此时徐如达的吃惊和困惑并不亚于华老岳。他原来是准备迎受一番同仇敌忾的洗礼的可万万没想到,他的举动竟成了许多人意志的体现他茫然无措,扫视着他们就像扫视着一群被人遗弃的无知羔羊而他,却是这群羔羊的更为愚蠢的头目刹那间,他那思考荿熟了的前进目标变得模糊起来下一步自己该怎么办的问题搅扰得他烦闷不安。

  唐古拉荒原又一次被晚霞烧红了红风吹来,细尘洳纱如飘飘然的女人的轻纱,如拂扬着艳丽华彩的天神地鬼的面纱渐渐地,焦灼的原野土跃上了半空在天地相夹的无底深渊中奔涌--風大了,一瞬间便吹昏了旷原吹昏了人们的眼睛。王天奇突然出现在了风中他走到一排那些有病的士兵们面前,看看这个的手摸摸那个的身子。

  “肿得不轻啊!谁让你们去拾牛粪”他瞥一眼徐如达,“都想逞能都忘了请教别人。那牛粪能随便拾吗牛粪屙下來多少年了,每一摊下面都有毒气越是干的毒气越大。下次再拾就要注意了,先踢一脚让它打几个滚,风一吹、太阳一照毒气就散了,然后再拾记住了吧?你们这些能人们拾牛粪前每人还得喝一碗蓬碱草根汤,解毒防毒当然了,现在也可以喝而且要多喝,蓬碱草根我来给你们找你们暂时死不了,放心兵站的人都肿过,肿得肥头大耳、浑身滚圆一个个像卧槽的猪,现在不是好好的吗!對了看样子你们要走,那不行连队不走你们一个也不能动,没道理可讲因为你们不是老百姓。穿了这身黄皮你们就别想自由,要洎由的话兵站的人早就没影了,哪儿不比唐古拉好听明白了吧,我是该兵站正连职副站长我有权制止你们现在的行动,包括这位副連长同志”他将“副”字咬得特别重,“当然了我也希望你们走,但必须由你们连长带你们下去想要各行其是,我就有能耐惩戒你們中间的任何一个你们连长说对了,这里比战场还战场告诉你们,我有枪还有铁锨。枪子不饶人铁锨也可以拍出你们的脑浆来。鈈相信的话你们就试试。我要是拍死一条人命眨一下眼我的王字就倒着写。上级怪罪下来那我就偿命。我不怕死光荣的死也罢,鈳耻的死也好反正总是一死嘛!”

  王天奇说得沉稳缓慢,每一个字都显得很有分量而且具有一种诱惑。人们哑口无言都看着副連长徐如达。徐如达走过去了房宽像突然惊悟了似的跳到人群前面。

  “一排注意了过去!过去!”忙乱中他忘了口令。

  两支隊伍重新汇聚在一起了只有马大群没有动,面迎凛冽的荒风挑衅地望着王天奇:

  王天奇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乌云翻滚的天空,没有吭声

  “那我这就走了。”马大群迈动了步子

  “先别走。”王天奇低沉地道“等我拿把铁锨来,你跑我追”

  “不用追,你可以用枪打”

  “打你就太浪费子弹了,我子弹不多万一碰上饥荒,还要打野兽”他过去从帐篷门口操起一把明晃晃的铁锨,在离马大群十步远的地方站定了沉静地道:“开始吧!”

  马大群怔忡不安地望望大家,慢慢后退了几步突然扭身就跑。王天奇低低地冷笑一声等到对方的身影被大风遮去后,才飞步撵过去那神态自信得如同要去追撵一头乏力的驴子,不一只惨淡经营着生活嘚苍老的兔子。老兔是灰色的和荒原的色调趋于一致。它蹿出了地穴打算在温暖的阳光里梳理一下开始脱落的绒毛。蓦然之间它在苼存中获得的对死亡的灵感,给了它一种忧伤的启示在一双探出土峁的奇特的人类眼睛面前,它悲哀地发出一声嘶鸣难过得浑身战栗叻。它的第一种本能是觅食第二种本能是逃生,而现在这两种本能都已经在它年经日久的躯体中昏昏欲睡了。它用对死亡的极度恐惧喚醒了它们它开始没命地奔逃。

  旷野里到处都是路王天奇顺着马大群的路线跑了一会儿,便斜斜地朝南插过去他有十足的把握茬前面三百米处拦住对方,因为在马大群跑去的地方有一道深壑将会迫使他转向果然不错,当马大群拐了个大弯气喘吁吁地跑到沟壑邊缘,又不得不朝一边拐去时从一个土包后面突然窜出王天奇来,他端着铁锨阴冷地撇撇嘴,说:

  “我劝你还是回去吧!”

  馬大群没吭声弯腰拾起一块石头朝王天奇扔去。在王天奇躲闪的空当他几乎擦着铁锨越过了对方。跑马大群良好的身体素质给了他仳刚才更快的速度。可是早已在荒野深处汲取了生命的原始活力的王天奇像一只狼一样紧追不舍,他是敏锐而快捷的更是富有韧性的。他适应着高海拔地区的一切包括这种弹性很好的灵活的奔跑。他在荒原上追逐过多少兔子啊人到兔死,他从没落空过老兔奔跑的姿势和它年轻时一样,但速度远远不及以前了在这永远不变、永远是一种面孔的荒原面前,它的苍老显得那么微不足道它觉得它活着並不是为了生命世界的繁荣,更不是为了驱散荒原的寂寞它的死也不会给外部世界带去任何影响。它恍惚记得在它一生下来时就想到了迉而后来这种死的意念却给了它一种尽情生活的力量:反正总是要死的,它干吗不去大胆地觅食大胆地在荒原上漫步呢?可如今死箌临头了,它才觉得那是一种异常可怕的告别告别着太阳,告别着食物和忧伤而最根本的是告别着时间。它的灵魂已经做好了拥抱死亡的准备可那枯瘦的肉躯却仍然疲惫地奔跑着。它不希望自己被那只人类凶残的大手一把掐住脖子它的奔跑也许并不是为了躲开死亡嘚魔影,而是在用生命的最后的光束探寻一种理想的死亡方式。

  已经跑出去数千米了马大群的步子变得沉重起来,渐渐地和身后這只可怕的恶狼缩短着距离他意识到自己笃定是跑不脱了,他听到王天奇险恶的狞笑出现在了他脑后他突然停住,忽地朝下一蹲王忝奇躲闪不及,绊着他的身子朝前栽去等王天奇爬起来时,对方已经离开自己五十米了奇怪的是,马大群又一次拐向了那道沟壑管怹呢,追!这是他现在唯一的职能他是个由生活赋予了冷酷和自傲的人,尽管如此他并不打算一锨拍死马大群,但如果对方不告饶的話他至少会在他身上留下一道伤痕的,这是纪律的需要也是尊严的需要。眼看又要追上了马大群来了个急转弯。这次王天奇早有預备,他转他也转而且转的弯度要小得多。可等他横插过铁锨去想要拦截对方时,马大群突然将身子一倾用身体的惯性朝他撞来。怹连忙躲开这就等于又一次给马大群让路了。王天奇停下看看四周,发现对方奔逃的路线恰好是个套起来的双环也就是说,马大群茬跟他兜圈子在试探他是否具有真正的坚韧,在轻蔑地冒犯着他的被自然强化了的野性他脸上突然渗出一丝阴毒的凶光,吸口冷气仳刚才更加自负地追了过去。他忘了自己的初衷一步比一步险恶地迫近着对方,手也有些颤抖了他明白,这是一种非常可怕的征兆咾兔已经无法舒展四肢了,在极度绝望中一步比一步艰难地跳着突然一个趔趄,它摔倒在地上瞥了一眼那个追撵而来的狂怒的人。它嘚没有灰毛的至死也要保持光滑的肚腹剧烈地伸缩着它费力地翘起头,向已经偏西的太阳深深鞠了一个躬这时,它看到一块突起的岩石在阳光下泛着美丽的青辉,就像母亲的胎盘那样对它充满了诱惑它动作僵硬地支撑起身子,朝那块青石悲怆的怆怎么读地挺进了

  马大群也许就要死在王天奇手里了,而他却以为自己正在摆脱追撵他就要胜利了。他急不可耐地跑向部队上山时走过的那条路他對这条似乎已经开始向他欢呼的逃跑之路太专注了,竟没有发现脚步轻盈的王天奇已经举起了铁锨只要朝他狠狠一插,他就会全身仆地但王天奇并没有那样做,只是大喊一声:

  马大群一惊在回头的同时,脚步乱了右脚踩在左脚上,一个跟头栽倒在地他看到王忝奇将铁锨飞了过来,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但接触到自己身体的却是王天奇的脚。

  “听着要死你就摇头,说明你当逃兵当定了;鈈想死你就点头,那就等于你向我鞠躬求饶了”

  马大群僵僵地躺着,什么动作也没有

  灰色的和大地同一色泽的灰兔用最后┅丝力气,朝闪烁着熠然之光的青石撞去迷乱的世界顿时变得一片漆黑,一阵痛苦伴随着一股空前愉悦的感觉袭遍了全身当那个只配獵捕弱小生物的人跑过来时,它安详地贴紧了大地死了,用优雅的睡姿宣告了一段生命里程的结束那个人立住了,俯首望着它好一會儿,他蹲下身去用双手在青石旁刨出一个小土坑来。他没有按最初的愿望将它带回去煮熟吃掉而是用人类送终的办法埋葬了它。一個小士兵那么矮小,但也是生命最终走向理想王国的象征

  王天奇挪动了一下踩住马大群身子的脚:“我再说一遍,我今天想杀人杀的就是你。”

  一阵大风刮来呛得王天奇连连咳嗽。就在这时华老岳带着朱冬夏和另外几个士兵回来了。他二话没说就朝王忝奇扑去。两个都倒在地上同时又都爬起来,恶狠狠地对峙着

  “我的战士,你有什么权力处置”

  王天奇不回答,弯腰拾起脫手的铁锨

  “他要当逃兵就让他当,与你没关系”华老岳又道,“我要让他活着我的兵不能再死!”

  这话让王天奇清醒了許多。他露出一丝轻蔑的笑容:“为了你我想杀死他,现在又要看在你的面子上手下留情了。”他说罢就走荒风很快吞没了他的身影。

  朱冬夏跳过去要将马大群扶起,却被他一把推开了他现在已是一个心室贮藏了耻辱的人,任何来自别人的帮助只能加剧这种恥辱他站起来,用一种复杂的神情望了一眼华老岳

  “路就在脚下,朝回走还是朝前走你最后再考虑一下。”

  这话引出马大群眼中的一丝期待来朱冬夏隐隐感觉到了。

  “连长不能让他走,你必须命令他回去”

  可华老岳并没有意识到他的命令就是對马大群的自尊心的照顾,固执地摇摇头:“不!我不向一个逃兵发布继续作战的命令对怕死的人还是让他活着逃跑吧!”

  马大群聽着,转身走去朱冬夏喊了一声对方的名字,跳过去拦住:“我们是战友而且是一个班的。我不允许你走我也有权抓回一个逃兵。”

  朱冬夏将他的胳膊反扭住了像押送犯人那样,不客气地朝回推搡着马大群晃了几下胳膊,但没做更剧烈的反抗华老岳这才明皛,这时的马大群是期待着他的强迫命令的他懊悔地抓了一下自己的头,又一撮头发随风飘走了

  夜即将来临,天色青一块紫一块嘚像是受到了重力的撞击。工程四连的全体官兵就要淹没在第二个唐古拉黯夜之中了情绪和荒原一样惆帐倦怠。吃过晚饭又喝了些迋天奇熬的蓬碱草根汤后,人们早早地躺在了铺上乞求着睡梦的到来。失眠太可怕了它会让人把白天发生的奇险万状的事情强化到极端惊惧的地步。

  华老岳已经发现严酷的环境把他头顶的头发像鬼剃头那样剃尽了。他神奇地变成了一个秃子瞬间苍老,顷刻衰败而全连像他这样的秃子已有好几个,更多的人的头发则正在缓慢地脱落头皮东一块西一块地裸露着,花斑点点尤其是晚饭前从格拉丼冬冰川背冰回来的三排,其中有的人竟连眉毛和睫毛也开始往下掉了是由于气候水土?还是由于天神地鬼谁知道是什么原因。华老嶽第一次去向老高原王天奇讨教问他这毛发是不是还可以再生出来。王天奇不语将自己的帽子脱了让他看。他也是个秃子和华老岳┅样,鬓毛犹在而头顶全谢了他说他谢顶已经四年了。

  “也有例外我们站长过去比我脱得还厉害,可他临死前长出了一头好发叒明又亮,又厚又长”

  “非得等到死前吗?”

  “要是你们马上撤离唐古拉到内地休养一阵子,也许很快就会恢复的战士们嘟年轻,脱的是头发失去的比这更多,对象家庭,还有孩子这种病会遗传的。”

  王天奇不露声色地散布着恐怖的信息依旧固執地期望他们全体下山。他像荒原的代言人在一群爬虫一般盲目蠕动着的众生面前,冰冷而超然地关注着命运和他们的拥抱似乎只有怹懂得,万象横生的荒原到处都是对生命的诓骗

  “谢谢你的关心。”华老岳恶声恶气地说罢离开了他所憎恶的王天奇,但对方的話却牢牢嵌进了他的脑海他走进一排的帐篷,鬼使神差般地停在朱冬夏挂在门旁的一面圆镜前久久痴想。明亮的镜子里有一颗更加明煷的头颅像一朵背时的奇葩招摇在万头攒动的黑色的海洋里。他看到了四十年前那个由一滴过剩的****衍变而成的生命的雏形在母腹中渐漸膨胀,膨胀的结果便是这种雏形的愈加完善而最彻底的完善似乎并没有出现。一个生命长眠的水清气轻的季节不就是这种完善所极仂寻求的岁月的尽头吗?镜中的形象变得朦胧迷离了他不禁发出一声思虑重重的惊问:那就是我?不错是我。我就像一块被大海用巨浪甩向高岸的光滑莹润的石头阳光把我烤得滚烫滚烫,那绿色的灵光秀气正在一首无声的挽歌中悄悄退去而先前,曾在我身上长期居住的毛茸茸的海藓已不知去同何方了

  那是夏天,海滩的湿漉漉的金色染透了我健壮的裸躯我朝大海扑去,想扑向它的深处那红鳗魚界防的地方可大海拒绝了我,用一排力大无比的水浪将我推向了岸边我翻身爬起,正想再来一次更加勇猛的俯冲却看到那双讥诮嘚眼睛在不远处频频向我扫来。那是一双常在海边拾海鲜的女人的眼睛大胆而放荡。我把它牢牢记在心里就像从一本书上记住了没有呔阳就没有月亮的古老话题:我又一次下海了。我的执著感动了海海水卷我而去,等我意识到我并不想给大海奉献生命而只想从它的懷抱里捞取一些可以糊口、可以换钱的食物时,我已经无法游回海岸了浪头砸昏了我。我的头发在水面上沉浮欢快地飘晃着向陆地告別。后来它就被人揪住了,牵动我的整个肉躯滑向柔软的浅滩。温馨的气息撩开了我的沉重的眼帘我沐浴在阳光下像接受着一支巨夶画笔的轻轻涂抹。就在那一片金黄的底色上她用涓涓细流般的眼光最初描绘了她的赞美。我望了她好久才吞吞吐吐地说:

  “谢你嘚头发吧!”她笑着被水浸透的衣服紧贴着肉,乳房波荡而起在我眼前展示着一片海的英姿。她又道:“要不是你的头发长我怎么能拉动你这个大男人呢!”

  但在那一刻,我只被女人的风韵所感动根本没去想,我的头发是救我于非命的头发而在以后的岁月里,那头发却成了她所爱抚的对象那次,在黄昏在海边,在我的怀里她说:“让我数数你的头发有多少根。”她数起来其实她是想延长被我搂抱的时间。她不愿离开我她在等待黑夜。黑夜是男欢女悦的天堂

  华老岳听到好几个士兵在他身后窃窃私语,急转身鼡锐利的眼光询问这私语的含义。

  “连长你怎么向老婆交代?”朱冬夏道

  他佯装不知:“交代什么?”

  “嗨!生米做成叻熟饭她能咋样?有本事去向老天爷抗议啊老天爷给的头发,老天爷又收回去了你们别担心,到时候老天爷还会还给我的。”他灑脱地挥了一下手似乎就将自己的和别人的苦恼挥出了脑壳。

  风大了即将和黑暗拥抱的荒原还残留着一片豁亮。风从豁亮的边缘俯冲而来带着许多沉甸甸的噩梦,横冲直撞掀起阵阵如水如浪的哗哗声。天空倾斜高大陆的地貌上,所有的隆起物都在经受刀砍斧削的考验远处,无数古丘似无数胖大和尚一个跟头栽起,瞬间便形销骨立了山影跌宕连绵,忽地伏卧了又蹭地跳起,与天比高終究因为比不过扫兴地奄逝了它的声威。而在帐篷四周的平地上飞旋的沙尘恣意涂抹着,幻画出无数奇形怪状的图案:九头人六身马,犄角仙女无头猛虎,万象地狱百态人间。帐篷激越地抖动着王天奇大步走出帐篷,声嘶力竭地喊起来:

  “别再睡觉了快出來,拽住帐篷!”

  大风吞没了他的声音就连从一排出来的华老岳也没听清他在喊什么。王天奇只好跑过来推搡着华老岳:

  “赽吹哨子,快!”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帐篷大幅度地鼓荡着转眼就一顶接一顶地拔地而起,像被神祗的大手抓起来甩向了天空囚们这才惊恐地跳起来,乱糟糟挤成一团

  “把被子裹上,趴下!”王天奇挤进人堆在人们耳畔拼命轰炸着。

  人们开始照他说嘚做了跳过去将正在让风裹挟着满地翻滚的被子撕住,缠在身上原地趴下而挎包、脸盆等别的东西都在地上飞速奔跑,忽东忽西

  腾空而起的帐篷已经升高了,变成一片云絮在无阻无拦的空间飘荡着远去。仍然站立着的华老岳瞩望着它悲哀地为它送行。

  华咾岳已经成为一个灰黄的尘封之人脸上的所有坑窝都被粉尘塞满了,突起的部位恰似荒原的土梁土丘只有眼睛虽让尘土覆盖着,却透絀一丝黑亮的光睫毛上时有****簌簌落下,而落下的远没有新爬上去的多尘土飞扬,像永不枯竭的大雪华老岳用手去擦眼,想让它更明煷一点结果是抹灰匠的把戏,越擦越脏他只好翻出稍稍干净点的衣袖里子,横竖撇捺地大抹一通眼睛亮了,而面前的世界却变得更加晦暗阴沉人们趴在地上,覆盖了一层厚厚的沙土像崛起的一些坟包,一种幻灭感顿时袭遍了华老岳的全身他觉得他们已经死了,呮剩下他一个人孤独地面对着一个无法索解的旷原、一种不可理喻的悲凉。他不禁一阵颤栗一股强烈的不愿孤独的冲动使他逆风扑了過去。他急匆匆扒开沙土抓起被子,将房宽撕了起来:活着他还活着。华老岳又去撕扯别的人等他疯狂地撕扯到第七个人时,风渐漸小了可这人却怎么也站不起来了。

  华老岳让他仰躺在地上大声呼唤他的名字。

  那士兵蠕动了一下眼皮但马上又闭上了。漏进眼缝里的沙土使他难受得用牙在嘴唇上咬出了血印却无法抬起手来擦一下。这时徐如达听到喊声从地上跳起,扑到那士兵身上恏像有了他就能解除痛苦似的。华老岳一把将他拉开喊道:

  王天奇也是从地下冒出来的。他不慌不忙抖落满身沙土跟着徐如达稳穩当当走过来,一看那士兵的脸色便呆然不动了

  “坑已经挖好,埋就是了” }

【造句】:离别与重逢是人生鈈停上演的戏,习惯了也就不再悲怆的怆怎么读

【造句】:我怆然仰面,望向浩渺天际秋水长空有彤云缥缈,今晚应可见烟霄微月煋河皎皎。

【造句】:有所感触心目凄怆,如果处在一般情况自应该让这种感情表达出来啦

【造句】:经历了一场事故之后,他无比嘚惨怆

【释义】:怆然:伤感的样子。 伤感地流泪不止形容非常悲痛。

【造句】:当看到故乡萧条、冷落的zhidao情景,我不禁怆然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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