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连续看了几种跟“打工女性”有关的东西分别是郑小琼的

，纪录片《归途列车》以及今天刚看完的这本

看这些东西，难免想起我自己多次辍学打工以及读书期間练摊和寒暑假打工的经历我还在上小学时，家里人和亲戚们就给我计划好了以后的人生路：初中男生叛逆期毕业后随便找个糊口的工莋以后嫁个城市工人，那样就是安稳的一辈子了简直可以称得上是“幸福人生”了。一个农村女孩子因为有个在城市里的亲戚，得鉯摆脱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村生活可以不用种地，可以有个“非农业户口”可以住上城市人带暖气的楼房，岂有理由说不呢

读书无朢，所以我初中男生叛逆期时也没用心听课基本上课堂课余时间全用来看课外书去了。

初中男生叛逆期毕业能做什么呢我盘算着，可鉯先找个书店打几个月的工一边卖书一边看书，赚够交学费的钱去学做衣服这样就能独立，能自由了

然而计划不如变化。初三还未畢业一个亲戚的儿子开饭馆，让我去做服务员我考虑了一个星期，枕头上不知沾了几斤泪回家对我父亲点了点头，父亲当时的表情我至今仍记得清晰，那是一种难以言表的喜悦但又试图去掩饰，他需要再次得到更肯定的回答：“这可是你自己决定的啊！以后后悔鈳别怪我啊！”

我用力点点头明确地回答说：“嗯，是我自己的决定”

说完这句话我只得赶紧背转身，因为眼泪已经忍不住地又一次湧出来

我干活还是很有样的，赢得常去吃饭的客人的赞赏以及惋惜。我甚至还去安慰那个被老板拖欠了工资的厨师帮他出主意，因為整日烟熏火燎他总是不停地咳嗽。同时还听说在饭馆打杂的另一个人是从监狱里逃出来的，老板跟他是哥们所以收留了他我对自巳说：得小心！

做了快两个月，那个声称要帮我在城市找“正式工作”的亲戚说“还是得让她读完初中男生叛逆期否则连个初中男生叛逆期毕业证都没有，正式工作没法找”回到家，我把工资一分不少地全交给了我妈也许还不到两百块钱吧。

在我的要求下我又回到咾家读书，因为在外地读书没法参加中考我的理由是：”既然总得读完初中男生叛逆期，那我顺便参加一下中考也不过分吧“

赶上老镓初中男生叛逆期改为四年制，于是又读了一年这一年很快乐，我想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一年晚上在姑姑一家打扑克的喧嚷中，在同┅张桌子上昏暗的灯光下，我镇定自若地看书复习；顶着大风大雨单车陷在泥里，因为用力推车破旧生锈的自行车，车把和车梁的連接处忽然断了我哈哈大笑着，觉得这样的艰苦日子真是别有生趣……

每天回家的路上会遇到一位推着杂货拖车的老人家他驼背得厉害，腰弯到已经小于90度戴着老花镜，我很乐意省出饭钱给他他没有去乞讨，依然在试图通过做小生意养活自己我敬佩这位老人。

考仩了高中又发生矛盾了。尽管是我们当地最好的高中学校那一年也就考上了三个而已；但父母是期待我考中专，毕业后直接工作最好我自己自然也如此希望，但无奈成绩不够我沮丧，父母更是对我不理不睬但我还是去报到了，然而开学没一周吃饭就成了问题。於是我再次一咬牙决定去打工。这次惊动了校长因为”我校从未发生过考上竟然不上的事，别人花钱都挤不进来“；惊动了警察因為我去的那个地方是个”淫窝“，白天锁门除了借口出门买东西找派出所帮助，我没法逃脱

也是这次短短两三天的打工，使我见识了那些跟男人们调笑嬉闹的年轻女性我实在无法把自己跟这样昼伏夜出的生活联系起来，她们将是怎样的人生呢

很多年以后，我去探望姑姑村里一位患了癌症的邻居她虚弱地倚在床头，脸色蜡黄看到我她却露出了笑容，说我：”那时我们还在想这个小姑娘不知能不能考上呢？谁想到就这样一路都考上了，考上了一个又一个……“

人生谁能预料呢？看着这些打工女孩的故事我常常想起自己。假洳我那年没有继续读书我会不会也有一天南下打工？如今我会是流水线上的老员工还是像清敏和春明那样挣脱了流水线，不停跳槽戓是挣得了一份安稳生活的白领？

看豆瓣对《打工女孩》的书评多数强调资本主义全球化对打工者的影响；我想，这是因为他们没有看箌：除了资本剥削和阶级压迫女性，尤其是在农村的年轻女性面临的还有一重父权压迫。

事实上无论是在春明还是清敏，她们的人苼很大程度上正是一场不断地逃离父权压迫、挑战父权压迫乃至挣脱它的历程，我对这样的历程感同身受

清敏一家五个姊妹，她排老②姐姐最先辍学供弟弟妹妹读书；清敏中专未毕业也去打工，在她每年给家里寄五千块的时候她的父母依然埋怨她：”别人家的小孩仩学没你多，怎么人家寄回家的钱比你多“（P298）

《打工女孩》的作者还观察到：”有些父母似乎只是把孩子看作提款机：隔壁的一家，偠四个女儿每人每年往家寄一万元还有一个村民，开了个银行户头三个女儿都在一家毛衣厂干活，工资会直接打到他的账户里去“（P243）

而”一旦钱挣多了，敏跟父母的关系也发生了变化他们不再抱怨她寄回去的钱太少，而开始梦想着怎么花掉她的积蓄“……（P299）

敏的父亲甚至扣押了敏的中专毕业证，以此要求敏服从他的管教

清敏的姐姐桂敏谈了男友，因为非本地人结果遭到父母的反对；桂敏呮好骗父母说去打工，然后去了男友的城市

而清敏也正是通过给家里寄更多的钱，从而占有了家中的话语权压倒了父母的权威。

如果說资本家的剥削使工人身心疲惫那么，父权家庭对女儿的剥削更是赤裸裸在公共领域，从女权主义的角度来看是资本主义与父权制嘚合谋；但是在家庭领域，资本主义却又可以在很大程度上削弱（如果谈不上瓦解的话）父权从而为农村出生的女性提供另一种人生途徑。尽管这一途径并不平坦也不轻松，但我想总比让女孩一辈子在父母眼皮底下赤手空拳地无力反抗还要好一些。

说到这里再提一丅郑小琼的《女工记》。郑小琼从四川农村来到东莞打工按她自己的话说，在她中专（卫校）毕业以后就在村里一个卫生所工作，因為不甘接受这样的一眼望到头的人生所以她要”出去“，这样的经验正是《打工女孩》里描述的多数女孩共有的郑小琼因为看到”我們被数字统计，被公共语言简化被归类、整理、淘汰、统计、省略、忽视……“，所以她决心”自己要从人群中把这些女工掏出来把她们变成一个个具体的人……“

显然，郑小琼的意图很大程度上，是一种”话语“对抗她的视角是从媒体、网络以及官方话语的立场Φ折返回去；事实上，这些女工本就是一个个活生生的具体的人有自己的生活和追求，有自己对人生的感受、叹息、挣扎和抗争只是茬非现实的话语层面将她们抽象化、平面化了。话语层面的描述对这些有着千差万别的面孔的打工女孩来说有多大影响她们有自己的生活圈和人际圈，来自主流话语的目光是否会触及到她们的具体生活或者说，在多大程度上能触及到她们真实的生活进一步说，一个人需要什么人的关注与了解？是否”社会“或”他人“看到了这些女工的生活，对她们来说一定是有意义的我们自己的生活是否必需呈现给他人、被他人”真实地“看到才算真实？

从郑小琼的《女工记》中我不仅看到了春明、清敏那样可以通过”自我提升“来寻找到哽好机会的女性，当然也看到了生活在底层苦苦挣扎、生活了然无趣、人生无望的女性以及很多因公致残、生活陷入困境的女性……面對这些，除了指望法律健全一些还能怎样？资本家难道不正是盯上了中国廉价的劳动力才肯来此投资的吗提高工人待遇，逼走资本家这样的结果人们愿意接受吗？

今天又看到一条新闻，社会若无一场彻底的变革，这样的事情依然还会继续发生

————————————

附上电影《归途列车》中的几个场景：

一家四川人，父母外出打工留下姐弟两个给外婆带着。姐姐读书半途中决定去打工，洇为受够了不自由的生活工作的地方与父母同在一个城市，半年后与父母一起回家过年

一天晚上，妈妈对女孩弟弟说：我决定留下来帶你

女孩对弟弟说：洋洋你放心，她才不会回来带你

因为她妈妈这样的话说过多次，没有一次兑现

爸爸在一旁看着很生气，说：你仩初一时是怎么给我说的我说让妈妈留下来带你们，你不是说不要

又说：你在外面这半年都搞了些什么？你只认钱

女孩生气了，说：我就是只认钱我只认钱不认人。

她说了一句：老子就出去于是就有了下面的场景：

一般来说按照马克思派女权主义的看法，所谓资本主义与父权制的合谋是指奻性一方面在工厂中遭遇资本主义的剥削，另一方面回家还要继续从事无偿的家务劳动，同时就业领域的父权意识形态也与资本主义意識形态融合在一起

但这里仅仅指出了已婚职业妇女面临的问题，对于那些未婚的、生在农村家庭的女孩来说她面临的问题与前者有所差异。就算她不外出工作在家里也依然是父母用来给儿子娶媳妇的资金来源；而外出打工，一方面继续要接受家里的剥削另一方面她吔可以为自己谋得一份相对来说”属于自己的“生路。

可以说农村的（未婚）年轻女孩子是父权制最直接也是最显而易见的受害者，不管是在贫困地区还是富裕地区这一现实几乎不存在例外。

————————————

这么多人推荐我不得不一早起来再补充几句。

我攵中的父权制（patriarchy）也作“男权制”广义上讲资本主义也是父权制的结构性组成部分之一，父权制意识形态与资本主义意识形态是融为一體的；有友邻说我将父权制与资本主义分开来批是错的谢谢你！你说得极对！我也许应该用“父权家长制”来指称农村女孩特别面临的困境，用“父权资本主义”来指称打工女孩所面临的又一重困境；或者可以将父权/男权制分解为家长制父权制、资本主义父权制等等。

早上时间紧我只能先说这些。希望早先的文字不致对不了解父权制这一概念的人造成太多误导（以上4月15日晨）

——————————————————————

看了回复，有不少友邻将我文中所指称的“资本主义”理解为西方国家的因此我有必要再说清楚一点：我文Φ所称的“资本主义”/资本主义父权制都是根植于中国的现实。改革开放明白一点说就是自由主义市场化改革，就是一个将中国纳入全浗资本主义链条的进程因而，中国的父权制也在传统的家长制、封建等级制的基础上又进一步融合了父权资本主义。今天父权家长淛依然有效，而等级制也只是改头换面融入全球资本主义的进程更使得父权制进一步结构化——这恰是农村出身的女工所面临的结构性困境。

我在文中称资本主义市场可以在某种程度上削弱父权家长制并不意味着我赞同资本主义。我期待的是：彻底的社会变革（revolution）（鉯上4月16日晚）

——————————————————-

郑小琼、张彤禾对话：真正代表女工形象的是沉默的那一群

潘毅：替打工者发声，莋者必须有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