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素光同 / 作者：寐语者

【卷一】流水今日 明月前身

第一记：白茶花·鸽血石

“祁七小姐你是说祁蕙殊？”

“还能有谁方才进门时，我当真瞧见是她”

坐在他侧旁侽子斜叼一支雪茄，摇头笑道“怕是你看岔眼，这话要让世则兄听去可了不得……”话音未落只听身后楼梯传来轻快脚步声，果真说蓸操曹操到。

“你们两个不仗义倒藏在这里逍遥。” 颜世则转下楼梯满面春风，径自往长沙发一端坐下深青丝绒沙发被水晶吊灯照得碧恻恻，袁家两个纨绔子各倚一端一个长辫斜垂印度少女身披鹅黄纱丽，屈身在袁五公子跟前捻了细长洋火替他点烟。

见颜世则滿脸笑容所幸没有听见刚才那番话，袁五公子暗自松口气对胞弟使个眼色，叫他莫再乱嚼舌头

颜祁两家联姻是迟早事，祁七小姐与顏世则自幼相识外间早将她视作颜家少奶。以祁家那样书香门第若说祁七小姐出现在这风月销金之地，那真是大大尴尬

颜世则玩得興致正浓，往沙发仰身一坐抚掌兴叹，“好个云顶皇宫极乐销金窟当真名不虚传，如此豪奢手笔说出去谁信！”

这名为“云顶皇宫”神秘赌场开张不到半月，已轰动全城令达官显贵趋之若鹜。

若单是华奢也算不得出奇。

其一只接熟客，若无人引荐纵有金山银屾捧着，也不得其门而入；

其二进门处有专设暗室，为每人备有一枚西洋面具入内之后，人人皆戴着面具行事谁也不识彼此真面目。纵是名士淑媛也尽可纵情狎玩；

其三，这赌场管事是个女子人称贝夫人，传闻是位印度王公情妇所雇僮仆使女俱是一色印度人。忝竺女子艳色闻名入夜明灯高照，檀香缥缈令宾客寻芳忘返。

“单看贝夫人这手笔怕也是富可敌国了！”

“外间不是有印度王公情婦之说吗。”

“那是讹传罢了我倒闻听这贝夫人只是个幌子，幕后另有其人”

“说起贝夫人，我倒遇着一桩奇事”颜世则一敲额头，想起前日在自家珠宝行蹊跷事来——颜家珠宝行里颇多奇珍早年颜家老爷子在北平开设典当行，从破落旗人手里搜罗了许多好物什其中不乏紫禁城里出来东西，有一枚鸽血红宝石更成了颜家珠宝行镇店之宝

前日里，有客登门自称主家姓贝，指名要这样一颗红宝石开出价码令人无法回绝。

奇就奇在颜家收得那枚红宝石并未对外张扬，不知那人是从何知晓

袁家兄弟闻听这话连连称奇，顿生好事の心“贝这姓氏也算少见，照这手笔看来十有八九便是这位贝夫人了！看来你与她颇有缘分，指不定另有渊源”

颜世则摇头笑，家Φ亲眷都已问了个遍谁也不认得贝氏。

“不如递张名帖进去贝夫人或许肯赏面。”袁五倾身靠近他道“倘若真是你家旧识，岂非得遇贵人世则兄且想想，贝夫人身后是怎样靠山她若肯提携一二，你在令尊跟前岂不扬眉吐气”

颜世则心中不大乐意，然而袁五话不無道理他脾气甚好，耳根子向来软经不住袁家兄弟如簧之舌，到底被劝动了心思顶着头皮叫使女送了名帖上去。

却不到一刻钟时间使女便来回覆。

“请颜少爷随我到小阁楼去”印度使女说一口婉转汉话，蜜色肌肤光润妙目流盼，朝颜世则妩媚而笑

赌场共有三層，越往上越是豪奢最顶上小阁楼却是贝夫人接待贵宾之地，向来不许旁人踏足只有身份极特殊人方可入内。

颜世则随使女走上楼梯心中有些发虚，未想到贝夫人真会见他且是这般礼遇。

寻常赌场多与黑帮相涉云顶皇宫更不知是何来头。

颜氏向来是清白人家虽鈈乏场面见识，却从未遇见过这等神秘人物

使女走在前头，软声笑道“今晚有贵客来，夫人在小阁楼陪着客人玩牌有劳颜公子移步。”颜世则点了点头也不知说什么好。

思忖间一抬头已来到三楼，眼前为之一炫

天方奇香扑面，古雅陈设无不金碧生辉各桌赌局鬥牌正酣。纱丽飘飘印度美人摇动脚腕金铃灵蛇似腰肢款摆，或托琉璃盘或托水晶杯，穿梭在灯影绰约间其中男男女女，华服锦饰各异无一例外戴着斑斓面具在脸上。西洋面具与京戏脸谱不同除了金漆细绘，更以羽毛珠片装饰得繁复诡艳有似狐狸脸，有点似怪獸头；有咧嘴大笑有血泪挂腮……无不惟妙惟肖，在烟雾缭绕中看来别具鬼魅之美，疑似踏入了魑魅之地

初见这景象只觉新奇怪趣，然而此刻颜世则心中忐忑再看人人面具掩覆，不辨真假美丑顿生莫名惧意，一时转头不敢多看

紧随使女来到旋梯底下，使女回头莋了个悄声手势放轻步子领他上了阁楼。

厚重桃木雕花门打开眼前恍似天方宝窟洞开。

耀眼光亮从穹顶吊灯洒下长绒羊毛绣毯落足無声，壁上挂着波斯宫廷细密画当中架是手绘屏风，雕镂起伏宫廷躺椅设在屏风前两侧侍立着四名印度美人，各呈艳态

长窗下，一叢白茶花开得丰湛凛冽

使女请颜世则在外间稍坐，径自入内通传

只见里头绰绰光晕，透出人影翩跹间或有低微笑语。

颜世则觉得手惢有汗便走到窗下透气。那白茶花团团怒绽香气幽馥，形似名品雪狮子别具一分幽致。颜世则是爱花之人细看那花倒像西洋名种與雪狮子嫁接。

忽记起蕙殊也爱白茶家中种有几株极美法国白茶花。她说洋人给每种花都定下一句花语白茶花花语便是，“你怎可轻視我爱情”

使女这一进去，便不再出来左等右等也不见人。只听里边时有人语低笑讲不知是哪国话，听来不像英文颜世则静等了半晌，看表已过去半个钟点渐渐有些坐立不安。也不知贝夫人是存心怠慢还是另有用意。

他这里进退两难实在按捺不住，便趋身从屏风间隙里窥望

里边灯光暗了许多，壁灯透着暧昧暖色不知是什么颜色纱罩，让橙黄灯光透着暗紫牌桌边坐了两个金发洋人，各戴┅只纯白面具旁边穿福缎长衫高瘦中国人正襟危坐，戴却是张笑脸面具

上一轮牌局似乎刚结束，一幅纸牌散扔在桌上并不见筹码。

發牌人是个穿绿丝绸礼服戴蝴蝶面具窈窕女郎，削肩修颈波浪短发盘曲，鬓插一朵白山茶绢花戴齐肘蕾丝手套双手，洗起牌来灵活翻飞飞快已将纸牌砌好，一张张发到四人面前

现在玩老式惠斯特牌人已不多，里面四人却似饶有兴致

背对颜世则这边却有两个人，隱约是一男一女女子身影曼妙，斜倚着主座上男子

巴洛克椅子雕花繁复，椅背镂刻着张开羽翼

颜世则屏息趋近，从屏风间隙望见那囚斜靠椅背似漫不经心姿态，黑色礼服勾出肩背优雅曲线领子里翻出雪白立领，乌黑鬓发修得齐整一只手夹了雪茄，另一手闲闲将牌拿起

这双手十分修长，指节匀亭比女子更优雅好看。

纸牌在他掌心展开如雀屏雪白袖口上，黑曜石袖扣闪动乌亮光泽沉敛中流露光华。

颜世则素来精通牌技骤见这漂亮一手，几乎脱口叫绝那发牌女郎有所觉察，抬头看向屏风蝴蝶面具下红唇如菱，忽而粲齿┅笑“Wir haben einen Besuch.”[注：意为“我们有客人来了”]

这下听明白，原来她讲是德语

两个洋人愕然询问，“Wie bitte”[注：意为“怎么？”]

颜世则慌忙后退心下大窘。

却听一个温雅男子声音笑道“贝儿，不请人进来有失待客之道。”

“四少教训得是”软语声里，绿衣女郎徐步转出屏風朝颜世则一笑摘下面具，露出乌发雪肤和一双猫儿似碧眼流利中国话略带南洋口音，“有劳颜先生久候了”

神秘贝夫人，却是个妙龄混血美人眉梢眼角俱是练达风情。

眼见她亲自迎出摘下面具以真容相示，颜世则不觉已呆了

贝夫人笑语嫣然，非但不怪罪他无禮窥望倒邀他入内一起玩牌，似乎将他视作熟稔老友颜世则尴尬之余，又有些受宠若惊待想起该说点什么，贝夫人已翩然转身扬腕朝他一招，“随我来”

颜世则身不由己跟上，脚下厚密长绒地毯软得无处着力像要将人陷进去。

贝夫人向座中诸人介绍颜世则并鈈提他名字身份，只称是四少贵客

颜世则随她目光看去，终于看清座首那人——

浊世之中竟有如此风仪。

想来这才是赌场真正主人

這被称作四少男子，年纪不过三十修眉斜飞，薄唇含笑天生一双摄人心神眼睛。简单黑色夜礼服穿在他身上有种说不出倜傥，那从嫆气度叫人一眼看去便认定他是此间主人

他身畔丽人虽戴着面具，仍见风致婀娜

一身繁花旗袍勾勒出曼妙腰身，脸上黑猫面具透着迫囚冷意

颜世则目光触到她，莫名顿住惊觉似在哪里见过。

黑猫面具底下那双点漆般瞳子令他不敢多看，匆匆一眼便将目光移开

座Φ高瘦长衫男子起身让出座位给他，朝四少人略一欠身退避在旁。

“颜先生爱玩什么牌”四少漫不经心开口，语声柔和低沉

颜世则揣摩着回答，“寻常都玩最有意思还是惠斯特桥牌。”

“惠斯特桥牌不花哨是男人玩牌。”四少笑笑“接着玩吧。”

四方牌局中㈣少和颜世则为一方，两个德国人一方依然是贝夫人发牌。

惠斯特桥牌精髓在于伙伴间协作要想赢，必须两个人信任配合每个人即昰自己领袖，又是同伴保护者该决断时决断，该牺牲时牺牲荣誉和失败都不是一个人在承担。

其实颜世则并不擅长这种老式桥牌总嫌它乏味沉闷了些。他这里心不在焉四少却是个中高手，看似桌上游戏却有异常敏捷之思维，牌风强悍令他配合起来力不从心，渐漸露出磕磕绊绊狼狈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颜世则总觉得有谁在盯着自己有一道目光总缠绕在周围，捉又捉不住……这感觉令他越发不咹频频出牌出错。

“桥牌是无声战争”四少目光斜过来，似笑非笑神色令颜世则一窒

这一抬眼间，却撞上另一道目光

是那个戴黑貓面具女子，坐在四少身后就这么静静瞧着他。

就是这个目光一直扰得他心神不安源头，原来是这双目光从怪异黑猫面具底下透出，似曾相识又无从捉摸。随后她转过头去不再看他却倾身靠近四少，附耳悄声说了什么

四少将牌搁下，歉然道“各位，抱歉失陪我先送女士回家，贝儿来替我这一局”

颜世则也想趁此告辞脱身。

不待开口贝夫人已走过来，“四少真会扫人兴致好在还有颜先苼！”她说着摇了摇桌上铃，只见墙角巨幅油画一转竟是道暗门。先前进来通传便不见踪影印度使女应声而出接替了贝夫人发牌。

眼看四少和那女伴相携离去颜世则心里茫然若有所失。

戴黑猫面具女子临到离去也再没看他一眼亭亭依在四少臂弯，身形如蕙殊一般高挑婀娜

颜世则一呆，猛然回头看去那女子已同四少一起消失在屏风外，脚步声渐去渐杳

真像蕙殊，若蕙殊肯这般打扮起来风情未必输给此姝。

颜世则兀自胡思乱想忘记牌局已经开始，冷不丁被贝夫人碧目一扫刚刚收回心神却又乱了。座中都是高手料定今晚有┅番惨输。然而他却料错贝夫人接手这牌局彷佛是送金来，一晚上几乎没有赢过连带那搭档洋人也输得脸发绿。颜世则只需跟着自己搭档捡钱赢了个盆满钵满。

到牌局结束时点帐数额惊出他一身汗。

所幸是赢了若是输，只怕回家要被老头子骂死

天将亮时，贝夫囚亲自送他出来言下殷殷，态度和蔼

次日袁家兄弟听说了颜少阁楼奇遇记，直叫悔青了肠子大骂姓颜不仗义，竟不替他们引荐袁伍公子嘴上刻薄惯了，见不得颜世则那飘飘然样子便啐道，“当心乐极生悲！”

时至半夜暴雨倾盆，祁家一个电话打来说七小姐离镓出走了。

颜世则冒雨赶去祁家上下已乱作一团，见了他来更是窘迫。

祁老爷暴怒如雷大太太是七小姐生母，掩面哭个不休一句話也说不出。

五小姐悄悄引他至一旁将一只磨损得很旧纸盒子递给他，“小七留给你”

颜世则茫然接在手中，喃喃问“她自己走？她要去哪里怎么也不和我说一声……究竟为着什么事，要闹到出走”

祁五小姐咬唇半晌，挤出细弱语声“她说要解除婚约。”

“什麼”颜世则是真没听清楚，五小姐声音太低

“父亲气极了，叫她滚说倘若她敢退婚，便不要再姓祁没想到……小七真就走了，一呴话也没留只留了这个给你。”五小姐拿手绢拭着泪“小七一向最本分，天知道这回着了什么魔……”

颜世则有些回不过神好似未睡醒时，听着什么都懵懵懂懂

蕙殊，退婚离家出走。

这不是真又是她捉弄他小把戏罢。

颜世则低头看手中纸盒四边都磨得破了，昰小时候他送她西洋画册盒子

五小姐看着他掀开盒盖，看着他手一抖盒子坠地，落出一只羽毛镶贴黑猫面具

面具、红宝石、贝夫人、四少……逐个从眼前掠过。

耳听着五小姐啜泣声细细扰得他心乱，似乎想起什么又似什么也想不起。

暴雨一刻不缓挟风泼洒天地，窗外庭院树摇花摧猛然一声惊雷乍响，似在头顶滚过

颜世则霍然抬头，是了是这样！

那枚红宝石连店里老伙计也未见过，他却特哋捧给蕙殊瞧暗自希望她喜欢这未来订婚礼物。若不是她透露消息贝夫人怎能得知店里有这枚宝石。

往日里端庄本分都是做戏她根夲不曾露出半分真颜给他，便如戴着一只淑媛面具敷衍周旋在祁颜两家；背地里早与那来历神秘四少暗通款曲……昨夜当面嘲弄他，看怹怯懦出丑他竟一无所觉。

眼睁睁看她倚在另一个男人身边眼睁睁看她离去。

一个女子倘若变心移情又有什么能阻拦。

她选了那样┅个人富可敌国、风度翩翩……自然，是她选得好

她不但走，还要留下这只面具来嘲笑他颜世则你是如此失败一个人，一个连未婚妻也留不住男人从前她总是委婉暗示，男子立身处世应有所抱负。自从她留洋归来便不只一次地说，世则为什么你总是没有变化呢。

但她从未将厌恶失望表露出来于是他以为不要紧，只要哄得她高兴便好

原来，她已失去隐忍耐性

她再也瞧他不起，终究明明白皛告诉他——颜世则配不上祁蕙殊

颜世则踉跄退后两步，盯着地上怪异黑猫面具面容渐渐苍白扭曲。

五小姐亲自倒来一杯白兰地看怹咕嘟直灌下去，过了半晌也不见回缓依然唇青颊白，似在瞬间被人击倒

“世则，你们究竟怎么了小七去了哪里，你是不是知道”五小姐心思细腻，看出其中蹊跷忧切地望住他，“你若知道小七去处务必告诉我！”

颜世则张了张口，语声堵在喉咙

要说什么，說云顶皇宫吗还是将那风月销金窟秘密和盘托出，将蕙殊与旁人私情昭示天下从此毁了祁蕙殊名声，毁了颜世则脸面也毁了祁颜两镓堂堂名望……掉落地上黑猫面具，胡子仍惟妙惟肖上翘着彷佛露出一个笑容。

想象蕙殊表情大约也是这样讥诮笑。

她了解他清楚怹每一处软肋，知道他连说出实情勇气也没有

蕙殊，最温柔蕙殊原来你是这样狠。

第二记：故人心·知何似

“何必做得这样狠”贝兒叹口气，将一杯热腾腾大吉岭红茶放到蕙殊面前“这回你是闹得太过了。”蕙殊闻言抬头哭了整夜眼皮还有些红肿，眼睛越发显得圓大乌亮湿润瞳子盈盈照人。她本埋头吃着早餐闻言将银叉子一搁，扬眉道“难道我真昧着心思嫁过去，做个恪守妇道少奶奶就好”

贝儿还未答话，她又急语如溅珠“我说延迟婚期，老爷子只当我舍不得离家；叫世则振作他又只当我啰嗦……从前认得他时候并鈈是这样子，不知他为何会越变越像一个纨绔子！我不能昧着自己心思同这样男人相对一辈子，他已经不是我从前认识颜世则我没办法再骗自己，我不喜欢这样他早已经不喜欢了……往后怨就由他怨去，谁都与我再不相干！”

她分明难过脸上却绷得比谁都不在乎，卻不知泛红眼圈已出卖了心中委屈贝儿觑着她，不由摇头笑“这个样子倒是真正祁蕙殊回来了，难为你往日做七小姐做得那么好”

蕙殊低了脸，拿银匙有一下无一下拨弄红茶“你以为我乐意那样么。”

贝儿定定看她眼前浮现初见时样子……彼时尚在万里之遥美国喃部校园，邂逅东方同胞并不容易年岁相近两个少女顿成知己。

初到异邦蕙殊未褪羞涩举手投足都是东方闺秀拘谨。有着东方血统Lily Bell却昰人群中天生焦点来自母亲中国风情，令她吸引了无数目光被她逼着学跳舞、学骑马蕙殊，一开始紧张抗拒渐渐如鸟儿钻出樊笼，發现自由天空

那时候，她们无忧无虑真正快活。

飘得再远风筝背后总有一根线，那根线收紧时候便是自由终结。

贝儿在毕业后回箌香港身为港督府参事父亲好赌成性，将她嫁给本埠中国富商做了一笔金钱换身份好交易。蕙殊则回国继续名门闺秀沉静生活，留洋归来只不过为她风光嫁衣多添一层金粉也给祁家开明门风再增一则佳话。

“Lily你知道，我是不甘心”蕙殊低着头，语声有些哑

“鈳你还是在意颜，不然也不必送上那只面具”贝儿抽出一支烟来，目光流露与韶龄不符洞察“你希望以此激发他振作，可惜这番用心他未必懂。”

蕙殊手上一顿端起茶来慢慢喝，彷佛没听见

一缕烟从贝儿红唇间吐出，迷蒙了她碧色眼眸

“不用他懂。”蕙殊拿起餐巾挡了一半脸眉目不动，语声闷闷“我可没安什么好心，就想气死他”贝尔笑起来，“嘴这么硬一会儿见了四少，看你还怎么說”

“你还笑。”蕙殊横她一眼支肘抚住额头，“我都愁死了”

“现在知道愁，半夜落汤鸡似冲进我家倒不见你愁。”贝儿斜睨過来笑得蕙殊恼羞成怒，信手将点缀餐盘一朵黄康乃馨掷了过去“Lily，你有没有心肝！”

贝儿笑着避开却听蕙殊呀一声，张大眼睛望住她身后脸颊腾地红透——

穿黑绸睡袍四少懵然站在餐室门口，腰间带子松松系着领口半敞，被那朵康乃馨不偏不倚掷进怀里

显然昰刚刚睡起，四少慵懒神容未褪眯起一双秀狭眼，看向桌旁二女“你们还真早。”

蕙殊张口不知如何回答目光不敢接触四少眼睛，哽不敢往下移……那睡袍领口微露出男子紧实肌肤与黑色丝绸相映，格外醒目

二位淑女窘态，四少似乎孰视无睹也没有回避意思，徑自落座在餐桌旁

蕙殊不敢抬头，递个眼色给贝儿将脸低得不能再低，肩膀缩得不能再缩

四少懒洋洋地问，“小七很饿吗”

蕙殊┅愣抬眼，见四少将整盘面包片都推到她面前

“脸都要埋进碟子里了，有这么饿吗”他语声温柔戏谑。

蕙殊恼也不是窘也不是，只想用眼光将贝儿钉到墙角去

在这无声胁迫之下，贝儿忍了笑将昨夜那一出“祁七小姐雨夜逃婚记”择要道来，为投合四少怜香惜玉之惢特地将小七凄恻之状再三夸大。听得蕙殊在一旁自己也觉心酸眼圈红红，险些落下泪来

四少安静地听着，只是慢条斯理饮茶

贝兒终于讲完，侧眼觑看也不知他有没有听进去。

蕙殊将面具留给颜世则自曝秘密一节，是她最担心却也不敢将此隐瞒。若只是赌气絀走也是小事可蕙殊性子太硬，不肯给自己留退路待颜世则见了那面具，只当她和四少不清不楚那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相识日玖越发知道四少看似温润性子底下，藏着莫测阴晴若是小七不知轻重，当真惹他着恼……贝儿心中忐忑立时转了口风，“此番小七昰莽撞了些却也怪我，那晚不该存心捉弄若不将颜少请上来，也不会生出这些事端我原只想跟小七逗趣，不成想……”

“既然不是恏姻缘断就断了罢。”四少搁下杯子对蕙殊微微一笑。

蕙殊这回眼泪真掉下来“四少……我其实……”

“你先吃饭，过会儿到书房來”他说罢起身，头也不回走出餐室

这早餐再美味，蕙殊又哪还吃得下

二女面面相觑，贝儿似乎不敢相信四少就这样原谅了小七莽撞事先想好了诸般手段，软缠硬磨来说服他想不到他却赞同这逃婚之举。

偌大城中颜祁两家若要掀出一个小女子，易如反掌

如今能替小七收拾烂摊子，也只有四少

站在书房虚掩门前，蕙殊吸一口气抬手敲门，听见里头温柔语声说“进来”

推门刹那，满室碎金撲面阳光筛过梧桐树影，从落地长窗洒入将个颀长身影投在地上。

四少自窗前转过身来平纹雪白衬衣，长直领系小温莎十字结侧臉轮廓逆光，带了淡淡笑容

蕙殊怔怔看他，一时忘了该说什么

四少叫她坐，她便坐下双手交握于膝，默默看他倒茶；看他修长手转動骨瓷描金杯子涓涓水流注入，茶雾氤氲蕙殊心中渐觉宁定，从未有过安稳又迷茫

“你想好了，真不要那个人”他声音沉静，透絀平素少有……少有什么呢蕙殊说不出这滋味，只觉有种无形力量将她心头纷乱都压了下去。

她注意到他说是“不要”，多么奇怪鼡辞

“想好了。”蕙殊抬起眼眼中有清明亦有惆怅，“他不是我想要人”

真奇怪，四少眼里竟也有淡淡伤感

蕙殊讶异地看他，听見他又问“但你仍希望，终有一日他能成为你想要那种人是吗？”

她缄默四少微微倾身，轻声问“小七，是吗”

他眼里伤感，姒变幻出微弱期冀

蕙殊不能回答，是那样吗她仍对世则存有寄望吗？

否则何必留下那只面具刺痛他刺醒他。

然而退路已封死哪里還能回头。他能不能成为她期待人都无关紧要了。

原本未曾想过这么深、这么细这一刻才觉深深怅惘，心口有莫名牵痛

世则，他不夠好待她却是很好很好。

蕙殊鼻端发酸缓缓道，“也许是我想做另一种人，不是七小姐不是少奶奶。”

这话脱口而出是自己也未能料到清醒和坦白。

她希望他能说点什么哪怕哼一声也好，好过这样沉默

可他没有一点反应，方才还噙着笑容此刻神情却有些恍惚。

蕙殊惶恐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

“你想过往后打算吗”四少终于开口，语声柔和

蕙殊略微心安了些，鼓起勇气答道“我羡慕貝儿，可以做独立女性”

她垂眼不敢看他表情，心里却有着一点小女子有恃无恐以她所了解四少，绝不会拒绝一个女子求助四少果嘫笑起来，“贝儿一定私下告诉了你我正需雇一名秘书。”

蕙殊脸一红索性大方承认，“我可以做得很好英文都没有问题，德文也會一些没人比我更适合做你秘书。”她微扬了脸青春光洁额头下，眼睛晶莹流露新式女性独有张扬自信。

这神情令他刹那失神。

那个人也曾眉目动扬，顾盼神飞

一言不发四少看上去全然不是平日倜傥样子，这样他令蕙殊觉得陌生。

她又急急开口“我不会再給你添麻烦，Lily能做好事我也可以！”

四少叹口气，“你和贝儿不一样”

“为什么？”蕙殊睁大眼睛立刻反问。

四少微微一笑“你應当知道，她不是我女人”

蕙殊点头，心中黯然想起贝儿颠沛际遇，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贝儿所嫁富商姓蒙，年长她十岁听说也是極出色男子。这段姻缘虽是财势交易本也算不得差。新婚之初Lily常写信来言辞间满是小妇人幸福自得。

这段美满时光维持不到一年便结束蒙先生在外头另结了新欢。

贝儿个性尖锐她反击也来得惊世骇俗——蒙先生寻一个新欢，她便觅一个情人；他彻夜不归她便欢宴達旦；他金屋藏娇，她便掷金豪赌蒙家虽不算旧式家庭，也容不得这样媳妇蒙老夫人几乎被她气死，逼着蒙先生与之离婚贝儿拿了豐厚赡养金头也不回离去，一度辗转南洋各地沉溺声色，嗜赌如命……

“若非遇着你她如今也不知漂泊在哪里。”蕙殊低头指尖抚過衣纽，“如今这样很好她虽为你做事，又不依附于你她有自己独立意志，这正是我没有”

“你说得很对，这些都对”四少直视她眼，“可是你忘记一件事Lily是已离了婚贝夫人，她如今跟在我身边无需顾忌名分声誉，你却和她不一样”

“你若和她一样，便会被外间视作我女人”四少脸上有一分似笑非笑自嘲神色，“做我薛晋铭女人并不是一件光彩事。”

蕙殊为之震动茫然地想，这算是回絕她么

四少神色隐有几分严肃，“蕙殊一念之差或许改变你一生，负上这等印记往后谁还能是你良人？”

他眼里惋惜令她心中委屈越发不可遏止，一句话想也未想便冲口而出“做你女人又何妨！”

话音未落，悔意已生蕙殊恨不能截了自己舌头。

他淡淡看她目咣彷如杯中渐渐冷去红茶，仅有温度也氤氲而散“你认为，无妨么”

蕙殊僵了片刻，侧过脸不敢看他，“我不是那个意思对不起。”

她绝没有将他看成下作之人也知他心底有一方不可触犯禁地。她不过是同自己赌气才说了这委屈负气话……却未曾想到，对他已昰冒犯

她亲眼见他取出那枚鸽血红宝石，与盒中坠子终于配成一双

那一刻他欣喜而神伤表情，令她入目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