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有个人请不要对我说sorry重新投胎养好身子啥意思

徐世立《梦里沉湖》
生活与梦境,越来越叫人真假难辨了。
今年以来,我经常一夜乱梦到天明。有天起床后,我说范静啊,我这一年都在梦里。范静说,那不正好吗,清醒的时候你老觉得一切都不真,只差怀疑我是不是你老婆了,做梦可以让你得到真实的心理补偿。她在大学教心理学,而我是教唯物论的,我说,我哪能把乱七八糟的梦当真呢。范静说,这就没解了,梦也不真生活也不真,你怎么活?
我还能说什么呢。
我都快丧失了肯定与否定的能力。
前天一早,我走进母亲的房间,母亲已经被小保姆扶到轮椅上坐了,正在那里自己梳头。我说,妈,我昨晚梦见舅舅了。母亲用了一辈子的枣木梳油光闪亮地停在稀疏的发间,移开时,豁齿梳像一张无牙的嘴向我发出疑问,我看见母亲脸上网状的皱折骤然收紧。母亲问,你梦见你舅什么了?我说,梦见了斗地主。母亲这时看我的目光有点狠,是我少见的。我忙说,是舅舅和仁和表哥仁智表弟玩扑克牌斗地主。母亲的手软软地慢慢地垂落,将脸缓缓地扭向窗外。哪个当地主?母亲问。舅舅。哪个赢了?仁和哥和仁智。后来呢?后来……后来……我竭力回想,终于想起来了,说,后来舅舅和舅妈就一起到生产队仓库的稻场上挨批斗。仁和仁智呢,他们去了没有?去了。他们去了哪样?我这时不肯说真话了。梦里的真实情况是表哥表弟和社员一起在台下捏拳举臂喊打倒舅舅的口号,然后两兄弟上台各扭舅舅的一只手,让他低头弯腰架他的“飞机”。我说,他们在台上陪斗。母亲回头看了我一眼,看得我心虚。后来呢,母亲紧问。后来,后来有人拿脚踢舅舅,舅舅恼了,打了那人一拳,那人的鼻子出血了。再后来呢?母亲紧张起来。后来我就醒了,我说。
母亲发了一会儿呆,说,把我推到阳台上去。
阳台上视野宽广,母亲的一头白发在早晨的阳光里银光闪烁。她朝着一个方向长久地凝望。那是母亲娘家的方向。每逢此时,大家都不去打扰她,让她变成一尊凝望的雕塑。多年来无数次相同情景的重复,使母亲晚年的岁月不知该用凝重还是沉重哪个词来说明更准确合适。人活到一定的时候,某种期盼往往是生命力出现奇迹的原因。母亲的期盼,就是要从凝望的方向看出一个秘密来。这个秘密既是秘密又是期盼。我知道秘密和期盼是什么,但从不说穿。因牙齿脱落殆尽,母亲的两腮塌陷了,但她拒绝补牙,用她无齿的牙床嚼磨每天的流食。有天我又劝她去配假牙,她却说除非我做个明明白白的死鬼。母亲凝望时眼神深邃而迷茫,下颌经常是蠕动的,仿佛在用她的牙床消化她的思绪,蠕动于是变为永无声息的嗫嚅。越到生命最后的时期,母亲越是固执地每天在阳台上一成不变地保持她那遥想的表情和凝望的姿势,这情形逼得我不得不经常地想起舅舅。
从一,你的梦不对。母亲的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感情的成分。你舅是从不打人的,莫说斗他的时候。妈,我这是梦嘛,我说。仁和、仁智也没有陪斗,兄弟两个在台下和社员一起斗你舅。仁智还上台往你舅脸上吐了一口涎水。
母亲说的是实情,但我确实没有梦见仁智往舅舅脸上吐涎水。我后悔对母亲说这梦了。
从一,昨晚我也梦见你舅了,我正想说给你听。见我没作声,母亲扭过头来。我看见母亲浑浊的眼珠这一刻明亮得发光。母亲说,我梦见你舅是死在水里。我笑道,怎么可能呢妈,舅舅是沉湖第一好水性的人,您这也是梦。母亲说,可我信这梦。我说,那您就信吧。说完我赶紧离开阳台,准备去参加纪念我所从教的专业成立二十周年的一个筹备会议。母亲又说,你舅是死在沉湖里。我的脚停了一下,没有转身。我担心一转身,就会破坏我与母亲长久达成的默契。
一上午的会,我只带耳朵。
我又像在梦中,老在想为什么是二十周年而不是四十周年这种荒唐的问题。那些讲话的人像梦中的幽灵,我只见他们嘴动,完全没听清他们在说些什么。“你舅是死在水里”,这句话占领了我一上午,像得了范静常说的“强迫意识症”。默契已经被打破了,是母亲打破的。很多年前我就和母亲说定,今后不再追究舅舅的死因。这是有原因的,原因是母亲在舅舅死后相当长一段时间里精神失常。舅舅死是我们共同的臆断,其实舅舅是死是活谁也不知,他是在一个雷雨之夜消失的,从此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确切地知道舅舅的死或亲睹了舅舅的死亡之身,对于母亲来说,比突然消失杳无音信要心里好受得多,母亲说那叫“一刀疼”。那个期盼的秘密是一次心灵的跋涉,它没有终点。永无终点的跋涉毁了母亲年轻的容颜,损害了中年的健康,吞噬了老年时所剩不多的血肉,最后用她不能直立的骨架支撑那个期盼的秘密和秘密的期盼。今天,母亲说舅舅是死在水里,而且就死在沉湖,她说得那么肯定,我当时真不该说那是梦的,母亲信了多好,这样的话,母亲不是可以终止跋涉了么?我想我回家后一定要表态支持母亲的梦,否定比梦更荒谬。
母亲只有舅舅这一个哥哥,舅舅也只有母亲这一个妹妹。舅舅和母亲之间年龄悬殊,悬殊得舅舅的女儿仁慧只比母亲小三岁,走在乡间的村落热闹的集市,同是如花似玉的母亲和仁慧表姐常常被人误为姐妹。母亲十八岁那年,外公外婆开始为母亲操心婆家,可就在那年,外公去世了。很不凑巧,要是外公晚死两个月,地主应该是外公,这一来,地主就理所当然该舅舅当了。那时舅舅三十多岁,体壮如牛,是全桐梓区最年轻也最英俊的地主,区里集中地主开会时,舅舅总是分外引人注目。这样的会经常开,有时一开一天,舅舅就每次揣些干粮。偏巧有一次舅舅忘带了,就这一次,让舅舅后来悔青了肠子。那天都到了下午,舅舅饿得肚子咕咕叫,区长还不回来。区长去县里开会了,他不回来不能散会。已经是太阳偏西的时候,像一窝蛆虫在一片空地上拱动的地主富农们,忽然间僵硬了身体僵直了眼神,看着突如其来的一幕。一辆吉普车停在空地的入口处,烟尘散过,从车上先后下来了两个人,一个是区长,—个是舅舅的妹妹我的母亲。
区长是赶回来讲话的,母亲是来给舅舅送饭的。区长的车半路上停在赶路的母亲身边。坐在副驾位置上的区长探出身子问母亲去哪里,母亲说去区里。区长问去区里做什么,母亲说给我哥送饭。区长问你哥在区里做什么,母亲说开会。区长问开什么会,母亲不答,低头往前走。汽车慢慢地跟着母亲走,区长慢慢地对母亲问,区长问是不是地富集中学习会,母亲还是不回答,回头看了区长一眼。区长说我也是去开这个会的,他们正等我去讲话,我不去他们回不了家。汽车跟了母亲半里路,区长一直让母亲上车,说顺便带你一脚,不然你还得走一个钟头,区长说这话时伸出右手看了一下手表。见母亲犹豫,区长下车来,打开了吉普车的后车厢门,母亲于是就坐了进去。
区长下车给母亲开了车门,一起走进会场,连舅舅都被震傻了。
母亲将两个米粑粑给了舅舅后就在会场外面等。舅舅感觉区长那天的讲话特别得劲,不停地挥动右手,左边那只空荡荡的袖子也从衣袋里跳到了外面,随着区长摇晃的身体潇洒地飘舞,别有一种令人心仪的革命的浪漫主义。
散会后,舅舅和母亲往回走时正想问母亲坐车的事,有人喊了一声“余信金”,舅舅和母亲同时回头看,原来是区长。这时的区长和刚才讲话的区长完全变了一个人,威严峻厉变成了和蔼可亲。区长笑着拍了一下舅舅的肩膀,说,余信金,我了解过啰,其实你这地主是可划可不划的。你要好好接受贫下中农的监督改造,要是表现好,适当的时候争取改划个富农!舅舅那天听了这话后,脸上连个回应的表情都没有,换了别的地富,早已经点头弯腰满脸是笑了。
就在那天回家的路上,作为兄长的舅舅第一次对母亲说,信梅,你要赶快说个婆家了。
现在回想,舅舅的意识真是优秀。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村贫协王主席第三天就上了门。王主席是来给母亲提亲的,男方是区长。王主席说,嗬哟,真没想到啊,你们余家信梅这丫头这么福大命大,一嫁就嫁了个区长!外婆那时尚在,问区长是个什么人,王主席说是我们桐梓区最大的官,管沉湖方圆几十里七八万人。外婆问这人多大年纪,王主席说四十毛边吧,为革命把婚事耽误了。外婆手里的筛箩一脱手,黄豆泼了一地。外婆还要问什么,舅舅的脸像院子里的石磨,又青又沉,说莫问了,他只有一只手!王主席说,那是革命军人的光荣,你家信梅嫁他,是瘌痢跟着月亮走——沾光,你们全家沾光荣的光!舅舅说,光荣,你家望娣哪么不嫁他?你也好跟着光荣光荣!王主席噎红了脸,一拍腿站起来,说,彭区长既然看上了,是好是歹都是信梅这丫头的命,你们认不认,看着办!说完,带了点八字脚负气地出了院门。
后来的提亲人选不断变换,区长的娶亲意志比革命意志还坚定。区长说,咯老子的,三千武装到牙齿的国民党王牌军十二团固守青阳城我都拿下啰,不信还拿不下她一个余信梅!在一切努力均告失败后,区长决定亲自上门,时间定在五月端午。
这段努力的时间大约持续了两个月。两个月里,外婆已经不能在地上站立,母亲每天守在她床边,手被她抓得紧紧的,生怕一松手母亲就飞了。仁慧表姐知道这件事比母亲还早,于是这个家庭中的四个女人两个月里没有一天眼睛不是红的肿的。舅舅后来打听了,区长在老家有老婆,但区长说那是封建包办婚姻,他都二十年没有回去了,这个婚姻早就不存在了。舅舅还听说区长后来又结过一次婚,女方也是一位革命军人,因为性子烈,被区长打残了,离婚送回了老家,区长因此还受了处分,要不早就当上军长司令了。
那些日子,母亲经常一个人悄悄来到沉湖边。可前脚到,舅舅后脚就跟来了,然后一声不响牵了母亲的手往回走。有时候,跟来的是表姐。仁慧表姐每次来都要含泪喊声“姑”,然后两只手抱住母亲的胳膊往回拖,边拖边说,“姑,回去……”还有的时候,跟来的是舅妈。舅妈总是撩起围裙抹眼睛,说梅子啊,你千万莫想不开,你要有个什么,妈和你哥都活不成。.你晓得的,你哥疼你比疼仁慧还狠。
我一直不明白,舅舅对母亲的疼爱怎么就会超过了对自己的亲生女儿。年龄的距离不足以说明。外公一死,舅舅长兄如父固然是一个原因,但小时候呢?无论什么时候什么场合,舅舅是不让母亲受一点点委屈的,曾经为给母亲争一颗青杏,舅舅和一个从小要好的后生还差点动了粗。为此我曾问过母亲,母亲也说不清,最后表情犹疑地说,“可能是你舅就我这一个姊妹吧。”
那时还没有仁智表弟,仁和表哥尚未成年,仁慧表姐是老大,也只有十六岁,田里的活都是舅舅一人干。母亲说,那两个月里,舅舅一天天消瘦,好多天不说一句话。田犁完了,秧插过了,蹂过几遍秧草,端午节就近在眼前了,舅舅却睡了两天不起床。离端午节还有三天的一个夜晚,舅舅不由母亲分说,包了一个衣服卷就将母亲拉出了门,连夜直奔省城。那一夜,兄妹俩走得气绝,天亮搭上了汉水的轮船。船行一天到了省城,舅舅把母亲送到远房的堂兄家,又急急返回。返回时,正是端午节的上午,舅舅一眼就看见了停在院门口的那辆吉普车。
一进家门,还没等区长开口问话,舅舅说,让我们家过个端午节吧,三天以后,我把人送到区里。区长那天穿了一件新军衣,还扎了皮带,空袖子扎在皮带里,皮带后腰上别了一把手枪,枪盒子缝里飘出一节红绸子,十分的威武。他一捋枪盒,说此话当真?舅舅说,不真,你拿这枪毙了我。区长笑笑,说你咯老子的,那啷格可能嘛,都新社会哕,婚姻自由嘛。往后,我们都是亲家哕!区长说到乐处晕头转向,都搞不清他和舅舅是什么关系了。
舅舅不食言,三天后将人亲自送到了区上。区长双目如炬,这人是比母亲还要年轻水嫩的仁慧表姐。区长竭力掩饰自己的表情,显得有些迫不得已地接受了这一现实。区长说,好你个余信金,咯老子的,先来个埋伏战,再发动突然袭击,你的战术还蛮高明嘛。
区长娶仁慧表姐是立了婚约的,舅舅在婚约上是亲自签了名字的,区长三天后请人吃喜酒时也是履行了婚姻手续的,所以,这个婚姻是合法的,是受法律保护的。但法律没有保护仁慧表姐免受区长对她施展拳脚的权利。婚后一月,表姐被暴打,那只空缺之手的力这时聚集到一只手上,使每一击更有力量。后来,区长腰间的皮带代替了那只扛枪打仗杀敌建功的手。三个月后,仁慧表姐带了身孕跳了沉湖。
沉湖很大,只要天稍一灰淡,人站在哪个方向都望不到对面的湖边边。有人说,沉湖是嵌在江汉平原上的一颗明珠。沉湖里有大鱼大虾大蟹,有大片碧绿的荷叶莲蓬和红白粉嫩的莲花,还有一捞一大串两头尖尖的紫色的肥菱角。沉湖边上的人家家家有船,有的还有一条只容一人用来猎击野鸭的枪船。他们一边在湖边种田,一边在水里捕鱼采莲收菱角。母亲对我说起时,总说她的家乡是水乡。又说,水乡人的命是水命,水给了他们命,很多人又叫水要了自己的命。水乡人寻死的方法很单一,就是沉湖。这样死法的几乎全是女人。要死,死法还是很多的,母亲说,比如吊颈、喝农药、拿刀子剪子戳胸戳颈子。可女人们不,她们一门心思跳沉湖,好像跳湖就是回娘家。母亲每每说到此处就红了眼睛。小时候,我不明白个中缘由,只以为母亲是在为沉湖的女人伤心,长大以后,我就经常打断母亲对水乡的回忆和关于跳湖的话题,或者找理由走开。不过我很喜欢听母亲对水乡景致的描述,母亲描述时,她的表情是沉醉的,沉醉在一种可见的、闪耀着斑斓光色的幸福之中。她描述沉湖的秋月浸在水中的怡然幽冷,黄昏时刻落日如金铺撒湖面恣意的喧腾,朝日升出水面时的沉静安详,雾霭弥漫湖水笼罩村舍时的苍苍莽莽,冬风横扫沉湖时吓死伢子的怒号。自然,母亲也少不了描述农家生活的种种情致,包括牛儿在沉湖岸边啃草时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动人之音,以及牧童横卧牛背扯苇作笛那喜死个人的小模小样。
但那年,美丽的沉湖吞没了余家的两个女人,一个是仁慧表姐,一个是我的外婆。外婆在得知孙女跳湖后的第二天半夜,爬进了离家很近的沉湖里。外婆的水身第二天下午就浮出了湖面,但仁慧表姐直到七天后才被一条渔船发现。仁慧表姐是突然从区长家消失的,因为不知行踪,区长就没有想到去沉湖打捞。
五天时间里,舅舅葬了两个亲人。那几天,家里并排停着两具棺木。母亲说,仁慧表姐和外婆的死,舅舅本不打算马上告诉她的,舅舅担心母亲不定又会出个什么事,他已经被家里死人死怕了。但外婆的死他不能瞒,他总得在外婆入土之前让女儿看一眼,不然母亲会遗憾一辈子怪他一辈子。舅舅先葬了仁慧表姐,然后写明了地址,托房族的人连夜赶往省城,家中停了外婆的棺等。族人没遵舅舅的嘱咐,返乡途中就说出了表姐和外婆的死,母亲当时就倒在轮船上人事不知。后来的陆路,母亲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沉湖。外婆入土不到两天,舅舅不让母亲守在家里,亲自把母亲送回省城,毫无商量的余地。那次舅舅没有马上返回,而是随他远房的堂兄到处走动。母亲后来才知道,舅舅是在急着为她找婆家。外婆和仁慧表姐死后不到半年,母亲嫁给了省城的一个小学教员,这人就是我的父亲。
生活中有些谜是永远也解不开的,正如某些“真实”的历史,后人永远只能是猜测推测而难为定论。于是,我们就难免在生活和历史的虚虚实实真真假假中浑浑噩噩地过日子。我曾经问过母亲,舅舅将自己的女儿送去嫁人,他为什么会这样做,那时他心里是怎么想的?母亲说,我不晓得,只有你舅晓得。我后来也这样问过他好多回,他总不说。问紧了,他只这样说过,他说没得了仁慧,我还有仁和,没得了你,我一个兄弟姊妹都没得了。这样的回答显然难以令母亲信服,却又将信将疑。还有,舅妈是怎么会同意的,母亲毕竟不是她的亲妹妹,可仁慧表姐是她的亲生女儿,舅妈和舅舅之间为此发生了怎样的矛盾和冲突?依情按理,这些都是必然要发生的。另外,仁慧表姐生前是怎么答应的,死后舅妈对舅舅又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这些都不知道了。
我没有见过仁慧表姐和外婆,更没见过外公。这是可笑的傻话。但我确实又见过他们,在梦里,在母亲的讲述中,他们面目清晰,表情生动。舅舅我当然是亲眼见过了,第一次见我不会有记忆,那时我尚在母亲的怀抱。等我开始满地跑了,母亲就经常带我回沉湖,我就经常看见舅舅了。记忆中,站在我面前的舅舅就像一个巨人。舅舅把我抱在怀里,经常搂得我喘不过气来。舅舅亲我时,我的两片小脸要火烫半天。我开始喜欢上了沉湖,也喜欢上了高大壮实的舅舅,便经常吵着要去沉湖,去看舅舅。只要有可能,母亲总是尽量满足我的要求。上学后,寒暑假我是必去的,母亲只是叮嘱我小心掉进水里,说那是要淹死人的。舅舅有次也在一边,说信梅你莫担心,我来教从一玩水,玩会了就不会淹死了。把我交给舅舅学游泳,母亲很放心,理由我想不外两条,一条是舅舅带着我绝不会有丝毫的闪失,第二条,舅舅是沉湖水性最好的人,但凡沉湖人家有人跳湖,其家人必请舅舅潜水捞尸,基本上都能被舅舅捞出。实在摸捞不到,又不见尸身浮出,才排了船挂了滚钩下湖。
我的游泳就是在沉湖里学会的。记得舅舅第一次带我去沉湖学玩水时,母亲跟随着。舅舅脱了上衣,露出母亲工厂的医务室里人体挂图上各个地方的肌肉块块,这让我想起了有年夏天舅舅去我家时的情形。在屋外的竹床边吃晚饭时,我好奇地盯着舅舅的两只粗胳臂看,两砣圆鼓鼓的东西跟安在里面似的,薄薄的皮肤下面像两只青蛙在跳动。我后来说给我哥听,还让他看。我哥把我拉到一边小声告诉我说,那叫二肌头,是劳动人民的象征。那时我小,不懂象征,只知道劳动光荣,只知道舅舅是个光荣的劳动人民。后来我还知道了我哥说得不太对,那肌肉准确的名称叫肱二头肌。舅舅这时手一并腿一弯,像条大鱼扑腾扎进水里。我瞪大眼睛搜索水面,波纹早已消失了,水平如镜,却好半天不见舅舅。我急了,大声喊舅舅,没有回音。母亲这时搂着我的肩,说莫叫,舅舅在水里摸鱼呢。又等了好久,还不见舅舅的影子,这下我急得流出了眼泪哭出了声,我叫妈呀,舅舅没有了,舅舅淹死了,快呀快呀,去救舅舅啊!母亲却笑着说,从一别怕,舅舅不会淹死的,舅舅是世界上最会玩水的人。果真,刚一说完,在离岸很远很远的地方,一个黑点冒出了水面,啊,是舅舅!舅舅没有淹死,舅舅露出了上半身在挥手叫我呢。这时的我已破涕为笑了。
记得那天舅舅教我玩水后,我们三人沿湖岸往前走了很长一截路,来到一块坡地形式的地方。那是一片坟地。母亲和舅舅逐一地站在几块墓碑前默默无声,母亲还低声地哭泣。以后,舅舅带我玩水就不让母亲跟随了。
最后一次和舅舅一起在沉湖游泳,是我三年级暑假的时候。见到舅舅时,我发现他没有过去热情了,要笑不笑的,连说话的声音都低了很多。这令我不快,有点伤害我的自尊心,要知道,那时候我已经是戴上红领巾的少先队员了,而且还是两杠的中队长呢。然而,一旦舅舅带我去玩水时,这一切又烟消云散了。舅舅把我领到一片长满苇草的湖岸,那岸边像个窝窝,离水有上十米远,深处有一块方方正正的青石,石面很光滑,上岸休息时坐在上面非常的舒服凉爽。但舅舅不让我坐。开始我不听,舅舅说从一你听见没有,不要坐在青石上。我不以为然,依然故我地坐在石头上舒服自己。见我不动,舅舅从水里爬起来,将我从青石上拽起。我很委屈,凭什么石头不能坐偏要我坐扎屁股刺腿的草皮泥地?我甩脱舅舅的手,一屁股又坐上去。舅舅这下气得不行,朝我举起了大巴掌。大巴掌又像突然被什么东西扯住了,吊在半天空里落不下来。舅舅后来将他的长褂长裤铺在地上,对我说,从一,听话,坐这衣服上吧。我没有坐,石头不坐衣服也不坐,抓上衣服气呼呼地光屁股往回跑。
至今我还记得舅舅当时让我坐他衣服时哀求的声音和眼神。不过,至今我也没明白舅舅为什么不让我坐石头。
那次,我返回城里不久,舅舅有天神色慌张地来到我家。母亲让我出去,他们关上房门在里面小声地说着什么。我是个好奇心强的人,不叫我听我偏要听。我轻手轻脚地将耳朵贴在房门上,结果听出了舅舅是地主。舅舅还说,生产队里不少人都戴起了红袖章,戴红袖章的人砸了外公外婆的碑,铲了他们的坟。当年给区长说媒的贫协主席如今是生产队长,叫王发根。王队长这些日子经常开社员会批斗舅舅,还追问他当年为什么嫁女不嫁妹,敢将妹妹偷偷送走,然后拿劣性子的仁慧去应付革命领导战斗英雄彭区长,以至于让彭区长的名誉受到极大的损害,也害得王队长后来见了已经是地委书记的彭区长还在挨他的批评。
这次偷听,成了我对舅舅感情的转折点。我胸中怒火燃烧,其他什么区长队长女儿妹妹的事我不懂,也不管,我只知道舅舅是地主!他们竟然对我隐瞒了这么多年,这是“是可忍孰不可忍”啊,舅舅他伪装得多好啊,见人一脸的笑,说话轻言细语。这不是他的真面目,真面目是课本里那个相貌凶恶偷集体的红辣椒的老地主,少先队员刘文学挺身而出和他搏斗,这地主就将刘文学活活地掐死了!我想,要是舅舅哪天也偷生产队里的西瓜或者黄瓜也被一位少先队员发现了,舅舅也一定会将那少先队员掐死的,说不定还会凭着他的好水性把那孩子按到沉湖里淹死。这时,我又想起了街上大字报上的“是可忍孰不可忍”。我感到蒙受了侮辱,我不能容忍舅舅“人还在心不死”,从乡下跑进城来,钻进我家,关起门来和我妈一起“煽阴风点鬼火策划于密室”。我真想推开门对舅舅大吼一声“牛鬼蛇神不许乱说乱动”,像现在斗地富反坏右牛鬼蛇神时一样。然而我没有,我是个天生胆小的孩子,我一辈子都是思想的巨人行动的矮子。我永远壮怀激烈,却一生都是一枚拆除了引信的炸弹。
那天,我终于有了表达立场和爱憎的机会。舅舅那天第一次没在我家吃饭,趁黑要赶回沉湖。舅舅从房里出来时,我愤怒地看着他。我那时只能做到这样了。现在,我终于看到了一个真正的、活生生的地主,就在我家!我发现他越看越像个地主,怎么看怎么像,连“余信金”这个名字都像。临出大门,舅舅朝背靠墙壁怒目相向的我走来,他叫了我一声“从一”,伸出手来想摸我的头,我头一闪,躲过了他的手,他又伸出手来,我挡开了他的胳膊。这一挡很重,显出了应有的气势,啪的一声响。舅舅和母亲当时都愣了,我却有种大无畏的气概。我想我当时就是个少年英雄刘文学。“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啊。舅舅很尴尬,我很得意。舅舅讪讪地笑了笑,出了家门。
送走舅舅母亲返回,随手关上大门,脸色煞白。她死死地盯着我,恨不得一口把我吃了。我从她愤怒的眼睛里看见了凶恶,我感到这种凶恶和杀死刘文学的地主眼睛里的凶恶没有两样。母亲碎声问我,你你,你为什么……为什么这样,对你舅?我胸一挺,不无凛然地说,他是地主!还没等我反应过来,我挨了猛烈的一耳光。这一巴掌真重啊,就是常说的如雷贯耳那种,我的左脸立刻烙上了乌红的指印,好多天才消尽。那个疼啊,从上个世纪疼到这个世纪。但此疼已非彼疼。
当我一直沉浸在巨大的羞愤之中时,传来了舅舅失踪的消息。我没有悲痛,没有忧伤,心里说,死了才好呢。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去沉湖。
听说舅舅失踪后,母亲第二天就回去了。回来以后,母亲经常自言自语又哭又笑,后来如上所述,住了半年的精神病院。
十多年后舅舅的失踪,再次改变了母亲的一生。前次是命运,这次是身心。身心也关联命运。
连我和我哥我姐的命运都被舅舅关联着。因为舅舅,该招工回城的姐姐没回成,嫁了当地的一个贫下中农。推荐上了大学的哥哥没上成,如今是吃社会低保的下岗工人。我比他们小,因而比他们幸运,上了大学当了教授,但当年在工厂申请入党时仍被拒绝。
在我决定攻读哲学专业研究生之前,我就此请示过母亲,得到了母亲的支持。那时母亲已提前病退。母亲说,我的三个儿女都没有入成党,你爸和我也没有入成,入不成,如今你去研究研究也好。那天我在母亲面前很乖,乖得像只偷嘴等着挨打的小狗娃。我和母亲说起了往事,说到了舅舅,说到舅舅最后一次来我家,也说了我对舅舅的态度和那句话。母亲看我一脸负疚的表情,笑着说,从一,妈不怪你,那时你还是个孩子。我说,正因为是孩子,才更可怕。母亲有些不明白地看着我。她小声说,一一,妈打疼了你。我眼一热,低头说,妈,不疼。我心疼,打疼了您的手。母亲的嘴轻微地抖动,眼里渐渐盈满了泪水。我又问起舅舅当年失踪的情形,以核准儿时的记忆,母亲于是用她嘶哑的嗓子又讲述了一遍。
舅舅最后一次来我家,是来告诉母亲,他丢了一头牛。他说他上天入地找遍了沉湖都没找到。牛是生产队里的,由舅舅包养,不记工分,顶替一部分地富义务工。牛是黄牯,舅舅养它就像教我玩水一样,时刻担心有丝毫闪失。那黄牯长得膘肥体壮,毛色闪亮,肉腱子一走一抖动,两只不长不短的牛角朝天支棱着,有股天不怕地不怕的牛气。有一回,王队长拍着黄牯的屁股对舅舅说,这黄牯壮得跟你一个样,但是还要养好,队里的冷浸田就指望着它。冷浸田是围垦田,泥深没膝最难耕,每年最难耕的田都是舅舅和黄牯搭档完工。我见过这牛,就养在舅舅家场院左边的牛栏里。每天煞黑队里收工后,舅舅就从别人手中牵过黄牯,或者自己耕用后直接牵到草滩坡地和田埂上去放养,直到天黑尽。在一段很长很长的时间里,舅舅一直是全生产队最后一个回家的人。日子一长,舅舅对黄牯有了很深的感情,天热了牵它到沉湖困水,给它打扇散凉驱赶蚊蝇,天冷了,牛栏用苇席密密实实地打围,垫上厚厚的稻草,并且亲自给它铡草料,仔细翻拣食料中的杂物,连一根小小的硬枝条也要挑出来。有时候,舅舅半夜起来把黄牯牵到很远的地方啃草,说是夜草养牛。舅舅对黄牯的感情后来都让仁和仁智嫉妒了,说爹对我们还不如对黄牯。舅妈也说过,这黄牯啊,是他的大儿子。有次我随舅舅—起去放牛,舅舅突然问我,从一,你说,这黄牯像不像我?我说舅舅,牛怎么像人呢。舅舅眯起眼睛看沉湖,好半天才说,像,它像我,我也像它。我是属牛的,前世是牛,今世是牛,将来死了投胎还是牛。我觉得很好笑,觉得乡下人真的是比城里人愚昧。但我不好这样说舅舅,只说舅舅你这是封建迷信,老师说人是没有前世来世的,只有今世。舅舅笑笑,没再说什么。
那时,牛不仅是集体财产,更是生产资料,属于政治范畴,偷盗或者伤害耕牛是要判重刑的。我哥当年下放的农村,有个地主喂牛时不知是无意还是故意,牛饲料里。掺合了农药,毒死了三头牛,那个地主后来被枪毙了。所以母亲说,舅舅那天到我家进门第一句话就是“信梅,我闯了天大的祸了。”
沉湖那年代还兴种三季稻,黄牯每天累得吐白沫,经常牛腿一拐就歪在泥田里起不来。舅舅见了心疼,每天总是放牛放到很晚,为的是让它尽量多吃一点沾带露水的草。有一天,舅舅将黄牯牵到离队很远的一处小山包上,自己却累得躺在地上睡着了。等猛一醒来,黄牯不见了。舅舅那晚是怎样寻找的,家人都不知道,舅舅也没细说。那天从半夜到天亮,舅舅找牛,舅妈和仁和仁智找舅舅。天亮时,舅舅背靠一棵松树坐在丢牛的那个小山包上,睁大眼睛望着逐渐空阔明亮起来的天空。
丢了黄牯,舅舅有点无颜见乡亲,还是舅妈连拖带劝地把他弄回了家。王队长这时来了,对正在吃饭的舅舅说,余信金,你还有脸回家吃饭?抓革命促生产正在节骨眼上,你晓得不晓得问题的严重性?你是把黄牯弄死了还是卖了钱?你要找不回黄牯,你余信金绝没有好下场。舅舅这时放下没吃完的饭碗,说队长,我再去找。说着又出了门。
舅舅一家四口人又找了两天,黄牯仍不见踪影,舅舅不肯回家,就来了城里一趟。
后来回想,母亲舅妈还有我哥我姐都认为舅舅是来和母亲告别的,他是想和母亲见上一面,因为回到沉湖的第二天他就失踪了。舅妈说,那天下暴雨,傍晚时分舅舅蓑衣斗笠什么都不戴就要去找牛,舅妈怎么也拦不住。舅舅走出老远回头说,找不到黄牯,我今夜就不回来了。舅妈说她听了这话就预感有些不对,她说她都要后悔死了,当时怎么就没有跟他—起去。
大雨一夜片刻不停,劈雷闪电把天炸出了无数个大窟窿。轰轰烈烈了一整晚,天亮时雨停了,沉湖水涨两尺。舅妈和表哥表弟一夜没睡守到天亮,舅舅真的没有回来。接下来是舅妈一家以及有些亲戚关系的人到处找舅舅,舅舅就像黄牯一样,神秘地消失了。
舅舅失踪的第八天清早,舅妈打开院门,发现黄牯就站在牛栏边。黄牯瘦了一圈,浑身肮脏不堪,它看着舅妈,眼泪汪汪,十分伤心又十分愧疚的样子,似乎在对舅妈说,我回来了。舅妈嘶声一呼“信金”,仰面倒在地上。
舅妈后来对母亲说,回来的不是黄牯,是你哥。信金说过,他会脱胎变牛的。
经过精心筹备的纪念会如期举行,会议邀请的全国本专业以及涉及该领域的著名专家学者们如约而至,纪念会开得隆重而圆满。
会议结束的当晚,我却在梦中梦见了舅舅找牛。
舅舅吃完饭,进房里换了一套干净裤褂,出来对舅妈说,我要找牛去。舅妈说,信金,下这日马大的雨……舅舅看了舅妈一眼,有话想说没说,转身就钻进了雨里。舅妈让仁和表哥拿了蓑衣斗笠撵出来,表哥对舅舅说,爹,我跟你一起去。舅舅说用不着,蓑衣斗笠也没得用,你看这雨,石头都会淋到石心里。表哥还跟在后面撵,边撵边爹啊爹的喊,舅舅回身说,你跟仁智说,放牛莫坐牛背上。表哥还想跟,暴雨像一道黑布帘子,前面什么也看不清了。
舅舅把沉湖走了一圈又一圈,又到每家每户的猪栏牛栏里看。舅舅喜欢天上扯火,一扯火就什么都看清了。舅舅不喜欢打雷,一打雷沉湖的水就浪高三丈,把田地山林村舍全部淹没,他没有找牛的地方。眼见扯火越来越少,耳听雷声越来越稀,舅舅看见沉湖对岸的天都快亮了。这时,对岸有一群人,那群人被队长领着,隔岸对他指指点点,说些什么他听不清。他大声地应,队长,我是在找牛!队长的话他这回听清了,队长说,余信金,你今夜找不到黄牯,你就莫回来。舅舅应道,是的队长,你放心,黄牯会找到的……他还想说什么,天不扯火了,对岸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清了。
随后,舅舅像丢牛那天那样睡着了,还做了一个梦。
梦中,舅舅在天亮之前终于找到了黄牯,原来黄牯就在沉湖边上一个长满芦苇十分隐蔽的水窝子里,要不是一道闪电照亮了两只露出水面的牛角,要不是舅舅眼尖,要不是舅舅正好走到那水窝子边上朝里看,这一切就错过了。舅舅咚的一声跳进水窝子,拨开厚密的苇草,双手同时抓住了两只牛角。
但是,黄牯已经死了。舅舅拼命将黄牯的头托出水面,黄牯眼睛闭着,没有一点反应。舅舅将耳朵贴在黄牯的鼻子上,听不见一丝鼻息气。黄牯死了!黄牯死了!舅舅大声哭叫,然后去摸黄牯在水里的身子,舅舅发现黄牯四肢是全的,腹背尾巴也是全的。舅舅直叫黄牯你莫死,我跟队长说过,一定要把你找回的!黄牯这时想是听见了舅舅的声音,竟然四肢弹动了一下,然后睁开眼睛,将头露出了水面。舅舅一阵狂喜,拽紧牛鼻绳就把黄牯往干地上扯,黄牯也挣扎了一下,从水窝子里站起来。
舅舅和黄牯脸贴脸站在干滩上。舅舅又拿手背跟黄牯揩泪,说我们回家。舅舅牵着黄牯沿湖岸摸摸索索寻路走。他都有些走不动了,人直想往湖里倒。这样不知走了多久,一道闪电照亮了黑暗中的无路之路,照亮了路边一蓬苇草,同时也照见了被苇草包围着的一块青石。舅舅实在是想歇一歇了,手拽牛绳坐到青石上。刚一坐下,舅舅又睡着了。等醒来,舅舅感觉手中的牛绳没有了,定睛再看,黄牯也不见了踪影。一声响雷过后,舅舅叫了一声“黄牯”……
当最后一道闪电照亮湖面时,舅舅发现黄牯站在沉湖的湖心,朝他抡耳摆尾打着响鼻。舅舅悔坐了青石,转身抱了青石就朝湖心游去……
这时,天亮了,雨停了,雷与火偃旗息鼓了,水乡的早晨宁静安谧,头上一片浅蓝的天空。沉湖水清波平,岸上的草木庄稼被水酣畅淋漓地冲洗了一遍,青的更青,绿的更绿,红的更红。一群鹧鸪鸟在晨光中展露黑白分明的腹背,喜不自禁地抢食钻出地面透气的蚯蚓和虫子。鹭鸶在水面绅士般地悠游,不动声色地欣赏野鸭肚皮贴着水面的飞行表演。此刻的沉湖美如仙境。
舅舅兴冲冲往村里走,他来到队长家,站在院子门口等着队长开门。他要向队长报告,他今天就可以去耕村西头那片冷浸田了。他想象着队长看见他时伸手抚摸他、拍他的屁股夸奖他的笑脸,自己也情不自禁地笑起来。队长开门的那一刻,舅舅高大的身躯弯曲下来,身体前后渐渐拉开,手和脚开始变得粗壮且四肢着地。他的脸也开始变形,五官扩张,脸形拉长,眼大而嘴阔,头顶看着看着就长出了两只支棱朝天的角,一只尾巴也抡到了背上,像电视里的动画片。队长吓得退后了一步,惊问你是哪个,你到底是黄牯还是余信金?舅舅的眼睛由圆变扁,变细,两只眼角向下弯曲,弯成一副笑眯眯的欣喜相,说,我是黄牯啊!队长,我回来了!
我是过了好多天没忍住对母亲说起这个梦里套梦的怪梦的,没想听者有心。此前母亲对我支持她关于舅舅死在水中的认定好像得了很大的安慰,那几天食量都增加了不少。现在,母亲决心回报我似的,支持我关于舅舅变牛向队长报到的荒唐之梦。但母亲对我梦中的一个细节表现出的敏感令我吃惊。她不停地追问我是否真的梦见了一块青石,我说是的,梦中的一些情景细节我现在都忘得差不多了,这块石头我还是记得的。母亲问,那青石是什么形状?是厚还是薄?我努力回忆,说是厚,是四方四正的。母亲问,那青石四边光溜还是三边光溜一边毛糙?我说那我就记不清了。母亲想了很久,又问我,你小时候回沉湖,见没见过这块青石?母亲的询问倏然唤起了我儿时的记忆,我用十分肯定的语气说,见过,就在离舅舅家不远的湖边的一个草窝子里,有一次我坐在上面,舅舅不叫我坐,我记得我还生了舅舅的气。母亲这时一把抓住我的手,说,从一,你舅舅千真万确是死在沉湖。你马上回沉湖,打捞你舅舅!我轻抚母亲枯柴般长满褐斑的手,笑说,妈,回房睡觉吧,天不早了。没想母亲的另一手也伸了过来,两只手一起抓住我,脸上的皮肉和整个的身体都有点颤抖,她说,从一,听妈的话,回沉湖,打捞你舅舅!我继续笑,继续轻抚母亲的手。母亲的目光这时有点咄咄逼人了,说,你是说,你不去?我说,妈,都三四十年了……我的意思是说,即使舅舅真是死在沉湖,几十年后还能打捞么?母亲却不屈不挠,说,从一,你必须去,不是打捞你舅,是打捞那块青石。我明白母亲的意思,她是想证实我的梦,证实舅舅确实是抱石投水。这明显不合逻辑的乱梦,母亲却当真了。我说,妈,舅舅那么好水性,他会被水淹死吗?就算是抱了石头,岸边水浅,舅舅死不了,抱石到深处,人淹到难受的时候,会本能地松掉石头,舅舅仍然死不了。妈,我那是梦啊。母亲的手痉挛,说,未必他不会把石头绑在自己身上?我想了想,似乎有道理,但还是说不通,那么厚重的一块青石,舅舅就是绑在身上他也走不远,若真是这样,几十年沉湖水起水落,舅舅和那青石还不早被人发现了。当我再次以此否定母亲的假设之后,母亲也再次提出了一个令我哭笑不得的假设,她说,未必你舅不会绑了青石再划一条船到湖心再从船上跳进去?我无话可说。如果真是这样,舅舅死在沉湖又有什么可争议的呢。问题是那天下暴雨,家家产户都把船系在岸边或者拖到岸上,第二天谁家也没丢船,整个沉湖也不见一条漂浮无主的船啊。如果舅舅真的解了谁家的一条船,那这船最后又是怎么回系到岸边的呢?说不通啊。为了说服我去沉湖打捞舅舅或者青石,母亲告诉我,她也见过那块青石。她说那是半截墓碑,而且是外公的。队里铲外公外婆的坟时,又用八磅锤砸了两块碑,外婆的碑砸成了碎块,但外公的那块结实,只拦腰断成两截,上半截队里用它砌了沟渠,下半截有天半夜被舅舅偷偷从坟地抱回了,藏在岸边的草窝子里。墓碑上剩了“大人之墓”四个字,舅舅怕人看见,将碑石反转过来。舅舅失踪之前,还专门让母亲去偷偷看过一次,并且将那青石掀起,让母亲看了它的正面。
老人的固执有时候真叫人有苦难言。母亲后来的几天几乎是用绝食来对付我。有一天,她将一个红色的硬面存折递到我面前,说,我这辈子的积蓄都在这上头,九千块钱,请人打捞的费用够不够?天,母亲将我的军了。
我揣了自己的钱去了沉湖。
一到沉湖,我首先就去找青石。
沉湖周边的变化很大。变化再大我也不会迷失方向。我的寻找称得上是轻车熟路。
那个草窝子还在,几乎跟三四十年前一模一样,只是苇草更深更厚了些。
我站在草窝子里,几分失落,几分落寞——青石没有了。
多年不见,仁和表哥老了,也儿孙满堂了。仁智表弟过去瘦得像麻杆,如今富态得浑身上下盆盈钵满,我都一眼认不出来了。舅妈在舅舅失踪半年后一病不起,很快就过世了,仁智一直是仁和哥带着长大成人娶妻成家。表哥表弟两家的房是挨在一起的,都是三层的新楼。这楼都是用沉湖里的鱼和莲米菱角盖起的,兄弟俩各自都开了土特产品的加工厂,一部分产品还出口到东南亚。表哥表弟有人喊他们余厂长,有人叫他们余经理。
我去时仁和表哥不在,仁智表弟迎接的我,全家的热情令我感动。晚饭时仁和哥才闻讯赶回来,两家人合在一起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餐。席间,他们兄弟不停地问姑妈,还表示一定要开车接姑妈回沉湖聚一聚看一看。
饭后,仁智清了桌面要陪我玩扑克。他要玩斗地主。我说姑妈不让我玩斗地主,这么多年我就一次也再没玩过。仁智不解,问为什么,我不好怎么回答,敷衍说我也不知道,接着说不过我这次是奉了母命,专门回来捞地主的。话一出口我就觉有失恭敬,不禁暗暗自责。屋子里所有的人这时都瞪大了眼睛。我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了一遍,大家都笑了,仁智的哈哈最大,说姑妈真是老了,没想老成了这样,苦了从一哥了。我认真地说,不管怎样,我必须满足老人家的愿望。仁智说,天哪,这是从哪里捞起呀。就是捞那青石,在沉湖也跟大海里捞针差不到哪里去。我借用了母亲的办法,说我带钱来了。仁智受辱似的苦笑了一下,说,从一哥,你就这么看我仁智!仁和哥这时说,捞!既然姑妈叫捞,我们就捞,只要姑妈能心安。捞得着捞不着是另一码事。你们哪个晓得,姑妈对爹的感情有几深?只有我晓得,我从三四岁记事起就晓得。从一说的那块青石,我好像也见过,如今也只能捞青石了。仁和哥拍了板,仁智不再反对。当夜,仁和哥就安排两家的儿孙和乡亲定打捞的盘子,直到半夜。夜晚我宿仁智家,仁智和前来相商打捞的乡亲在楼下大厅里斗地主斗到快天亮。
我很赞同仁和哥的分析,他说爹要真是抱石沉湖,范围宽不过五十米,离岸超不出一百米,就在五十至一百米之间,不可能到湖心,更不可能在沉湖的其他地方。再说,沉湖这么大,满湖打捞也是根本不可能的。他安排了八条船,以草窝子为中心点,左右各四条船,每条船相隔五米,用缆绳挂上密密的滚钩,滚钩上再加重锚,八条船—起朝前划动,若是滚钩挂到什么坚硬或者沉重的东西就停下来,人就下水去确认。
第一天的捕捞,表哥没有安排船只和滚钩,只是请了村里二十多个年轻的后生在一人到一人半深的地方潜水摸索,距离岸边约二十至三十米。时节虽已入夏,一天下来,后生们还是嘴唇乌紫。
第二天的捕捞场面很壮观,来了更多的乡亲,沿岸排成了人墙。他们只是来看看热闹,谁又指望能从湖里捞出几十年前的一块什么石头呢。我想我又何尝不是,都怨我那梦和不该对母亲说出这梦。我相信仁智和我的想法是一致的,我和他与前来观看的乡亲其实并无多大的差别。仁和哥就不同了,站在岸上俨然一名渡江战役的指挥官,面如垂枣,表情凝重,语气果决。当八条船一声号令同时启动时,我发现仁和哥的眼睛里泪光闪闪。
第二天的排船打捞进行了一整天,最远处到达了离岸一百米的地方。八条船在湖面不知往返了多少遍,铁锚和多头滚钩铁犁似的将湖底深耕了一遍,沉渣浮泛,湖水浑浊。天黑尽时,坐在地上的仁和哥看了我一眼,垂下头去一口一口狠狠地吸烟,然后将烟屁股用指头碾成粉末,一丝丝散落在岸边的草根里。他的眼神像滚钩,钩在湖上的一条条船上,一动不动。我起身说,仁和哥,我们尽心了。仁和哥的眼睛依然钩住船不放,说,不,明天再捞一天,往前。我试图让仁智来一起说服仁和哥已经没有必要了,四下寻找不见人,我问他的孙子安国,安国说爷爷在屋里和人斗地主。&
第二天捕捞,湖岸边几乎没有了观看的乡亲,只剩余家的人以及几个亲戚。仁智也没来,工厂里有事,他脱不开身。这次捕捞的全部费用都是仁智包下的。
今天的捕捞从百米之外开始。刚启船不到一个小时,左边第四只船的船身突然向右一侧,横绷着的缆绳也往上弹了一下。有人朝岸上喊,和伯,这底下好像有东西。仁和哥忽的从地上站起来,手一挥:下水!
所有的船只都停住了,岸上水上的人全都屏住呼吸,盯着波澜不惊的湖面。过了好一会儿,一个人头冒出水面,朝仁和哥大声喊,是块石头!
我和仁和哥都硬在岸上。
接着,我们看见三四个后生依次入水,又都浮出水面。后来,他们从一条船上找来一根长绳子,又一起扎入水中。不久,几条船拢到一起,船上的人一起喊着“一、二、三、四”,将那绳子往上扯。
一块石头被后生们扯出了水面,放到一只船上。那船猛地一沉,左右不停地摇晃。随后,载了石头的那船脱离了船阵,朝岸边划来。
没等那船靠岸,仁和哥就趟水朝船奔去。翻入船舱后,他让两个后生好像是将那石头翻过面来,我看不清他的脸,只看见他俯下身用手在那里不停地摸。我想他一定是在看那石头上有字无字。就在这时,仁和哥忽然双腿一弯跪在船舱,头在石头上磕了一下,喊了一声“爹啊”。
船靠岸后,仁和哥都哭歪了脸。
石头移到了岸上,后生们用水洗净了石面的污泥,我看见了“大人之墓”四个字。
正是我梦中的青石。正是当年我要坐舅舅不让我坐的那块青石。
当天中午,仁智就在街上最好的仙湖餐厅包了十桌酒席,犒劳参加打捞的乡亲。我和余家人以及亲戚们也去了,大家兴高采烈,我却酒难吞菜难咽。
散席后,我回到仁和哥家,和他商量如何处理或是安置这半截墓碑。前几年,表哥表弟给外公外婆修了衣冠冢,重立了墓碑。舅舅因是失踪,至今无墓无碑。我建议,将外公的这半截残碑权作舅舅之身埋入舅妈的坟边,然后堆一座坟,再立一块碑。仁和哥欣然同意了我的建议。这时安国过来叫我,说爷爷让你过去斗地主。我没去。我问刚上了小学的安国,你知道斗地主是怎么个斗法么?安国有些不屑地说,这哪个不晓得,就是以多打少,两个打一个。
返城前我又去了那个草窝子。面对沉湖,我有点依依不舍,不舍于它的神秘,它却以直白坦然得有点冷漠的面目示我。风轻水静,我探身湖面看清了我的脸,我却看不清无边的湖底沉积了多少岁月的模样。我知道我永远也不可能看清了,如有可能,只能在梦中。
我将对沉湖神秘的想象和复杂的情感一直带回了家。我对母亲讲述事情的经过以及最后的结果时有些激情难抑。原以为母亲会与我一样该是怎样的兴奋,没想此刻的母亲就是我离别时面对的那个平静得有点冷漠的沉湖,似乎这一切都已在母亲的预料之中,只是让我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按部就班地去完成。母亲问我现在的沉湖,我说还是几十年前我见过的样子,但它又像个老人,历尽沧桑却又沉默寡言。母亲这时却笑了,说不对,沉湖是个年轻的姑娘,从小沉湖就是一面镜子,我就对着这面镜子洗脸梳头。我又说起一直悬在我和表哥表弟心头的疑问:舅舅是不可能抱着石头或走或游到离岸一百多米的深水处的,因此,舅舅沉湖而亡依然存疑。母亲说,你舅失踪后,我回沉湖找了五天,把沉湖走了两圈。我听你舅妈说,她记得牛栏有根刚换下的黄牯的牛鼻绳的,后来一直没有见着。可沉湖周遭凡能吊人的树都找了,既没见人也不见绳。母亲又说,有一天,她找到相邻的常福大队,岸边有户人家说,他家的一条枪船下暴雨那天忘了拖上岸,被风吹脱了缆绳,结果被湖水掀翻了,漂了七八里远,第二天才划船找回来。
仅能容身一人用来隐蔽地接近野鸭群的枪船,以及舅舅家再没见到的牛鼻绳,似乎使舅舅的沉湖具有了逻辑性。然而,这只能是推测。
在我回家向母亲禀告一切之后的第二天,母亲再也没能坐上轮椅。她耗尽了她的力气,在有一天的夜晚对我说出了她最后的秘密。而这却不是我想象和预料中的秘密。她说她本来打算将这件事带到坟墓里去的,但现在舅舅终于有了结果,她便不瞒了。她说她在梦里问过舅舅,舅舅也同意了。她说几十年没有说,是怕对不起舅舅,当年过各种关关卡卡的时候,她都咬牙没说,要是说了,她和三个孩子可能会少受些磨难。她甚至还说,说出来说不定对我的工作有用处。她说她不是外公外婆亲生的,她是一户穷人家的女儿,生下来养不活时爹妈想送人,那时外婆已多年不生,外公想有个女儿,就把她抱了回来,临时寄养在省城的一个朋友家。后来,外婆就每月往肚子里塞棉絮,塞到出怀明显了,外婆就离开了沉湖,外公对人说她回了三百里外的随县娘家。再回来,怀里就抱了她。
母亲的这个秘密又令我如在梦境。我说妈,这是真的吗?母亲说,是真的,从一。我说妈,您不是又在梦里吧?母亲说,我再没得梦了。我问舅舅知道不知道这件事,母亲说,他晓得,很小的时候他就晓得了,要不他哪么会处处过分地护着我。母亲又说,从一,现在,你该明白了你舅为什么对我的感情那样深了吧,你该明白你舅为什么要拿你仁慧表姐顶替我了吧。我大声说,妈,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母亲睁大眼睛望着房顶,随后摇头一笑,笑得像个含羞的孩子,说,妈叫你明白,妈自己一辈子也没明白。我又问母亲是什么时候知道自己的身世的,母亲说是舅舅送她逃离沉湖来省城的那天夜晚。那天夜晚她和舅舅已经出了院门,母亲又被外婆叫了回来,叫进自己屋里,然后让舅舅离开。母亲说那天外婆告诉她事情真相的时候,那情形就像此刻躺在床上的她自己,没有一丝力气。母亲说,那天她抱着外婆不住地喊妈,她的泪像沉湖的水,哭湿了外婆的一条单子。
母亲说累了,轻轻捏了一下我的手,又摇晃了一下,说,从一,我想回沉湖。
母亲闭上眼睛,很快就入梦了,而且有了梦呓。我贴近去听,她似乎在说我,还有我姐乡下今年的收成。又像说了仁和仁慧什么。说仁智玩扑克斗地主,我倒是听得很清。第二天天刚亮,小保姆拍我的房门。我来到母亲房里,母亲睡得很沉实,明明白白地睡在她的沉湖,不肯醒来。
(《 长江文艺
》2005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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