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主叫安沁儿什么小说女主雨师师

[转载]热读小说:樊健军中篇《夭夭》
来源:《星火》2013年第4期刊载,《小说选刊》2013年第9期转载,获首届星火优秀小说奖。
  我叫夭夭,一九八四年春天出生,属第十三生肖鱼,能歌善舞,身体滑溜,喜欢用肢体语言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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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摘自夭夭日记
  夭夭在没有确定寻找马赛之前就逃出了北门街一七三号。她有过两次出逃的经历,第一次偷偷跑出来时无处可去,藏在酒酒的房间,让谢沁儿用晾衣叉从床底下请了出来。另一次,她在一家小旅馆开了间房,拉着酒酒一块睡了一个晚上。这一晚睡得安静,可第二天事情就败露了,她们身上的钱不够,摸遍了口袋也凑不上第二晚的房费,酒酒回去拿钱时正好碰上谢沁儿和陈雪。这二个女人一个软刀子杀人不见血,一个硬刀子不见血不收手,酒酒架不住她们的软硬夹击,一个回合没走完就将夭夭出卖了。
  有了前车之鉴,夭夭的第三次逃离相当谨慎。她分析了前两次失败的原因,除了自己准备不充分外,就是过分相信酒酒。并不是酒酒不可信任,而是酒酒同夭夭一样太缺乏经验,出走到哪,住哪,怎么生活,丝毫没有预见。即使谢沁儿放任不管,夭夭最终还是得没脸没皮缩回去。所以第三次逃走,夭夭将酒酒撇到了一边,等事情成功了告诉她也不晚。夭夭只不过想走出谢沁儿的拘管,并没有离开小城的想法。她必须得到别人的帮助。她暗地里留意,哪个人有可能助她一臂之力,哪个人有可能会出卖她。她接触到的人,不管是同学还是所谓的朋友,都让她归纳到了后一类人中。夭夭只有按兵不动,二十年都忍受了,没必要在乎这最后的一些日子。她不相信,世界这么大,就没有一个会帮助她给她以力量的人。
  夭夭等待着,也积极筹划着,就算谁都不出手相助,她也会努力而且一定会逃出来。就在她打算单独行动时遇上了刀鱼,是他的身体让她注意到了他。他俯卧在红地毯上,两条腿从背脊上折转过来,朝正前方支开着。两腿之间,是颗瘦小的头颅。他向着她笑,是那种无邪的笑。他好像不是一个人,而是只断了尾巴的龙虾。他朝围观的人群扮了个鬼脸,溜出长长的舌头,可他的目光全落在她身上。他在招呼她,吸引她。他变换了一种姿势,将自己的身体齐腰对折,胳膊和腿叠在了一块。过一会儿,他又将身体抟成了圆球,滴溜溜在舞台上滚动着。他的身体不断变化,方形的,多棱角的,普通人做不到的姿势,甚至想象不到的姿势,他都能活灵活现塑造出来。他是只变形虫,只要他愿意,他想怎么做就能怎么做,谁也猜测不到他下一个姿势。他的身体是柔软的,无骨的。他是软体动物,这是夭夭最后得出的结论。她的眼神是惊异的,不确定的。她想用手触摸一下他的身体,一个人能够将身体运动得如此自如,肯定有不同于常人的地方。她想象她抚摸他,掐着他的肌肉,捶打他的身体,那种感觉究竟怎样。他是怎样的材料,像石头,像泥土,还是钢筋铁骨。夭夭不知道。
  夭夭在一家电器行开业三周年的庆典现场认识了刀鱼。电器行用钢管和木板搭了个简易的舞台,铺上红地毯,就成了刀鱼表演的天堂。他表演他的软体柔术,刚开始观众并不见多,稀稀落落的几个人,但很快舞台就让奔涌而来的人流包围了。夭夭抵达得不早不晚,被裹挟在人流中间。她靠近不了舞台,也无法脱离舞台。她不喜欢这种让人固定的感觉,挣扎着,刀鱼又在舞台上召唤她,用他的目光和软体柔术,让她不甘心离开。她打开她的想象,天马行空,可刀鱼阻断了她,他从舞台上直起腰身,结束了软体表演。他站了起来,将身体树立在夭夭头顶。他不是软体动物,也不是变形虫,而是流动的固体。下一个节目是刀鱼同观众互动,馈赠纪念品。夭夭让刀鱼拽上了舞台,他捉住她的手腕时她不相信他有力量将她拽上去,她对他的想象还停留在他的软体上。她的顾虑是多余的,她在他的提携下凌空飞了起来,稳稳当当落在了舞台上。
  刀鱼的这一拽,将夭夭完全拽到了另一个世界。她成了他的助手,他表演时她主持,她背着谢沁儿学会了很多东西,唱歌跳舞,说笑话,甚至讲一些相对文雅的黄段子。一个小小的舞台让她主持得风生水起。舞台之下,他用摩托车载着她,在大街小巷穿行,到郊区兜风,去蹦迪,去酒吧买醉。所有展示青春活力的事情,他们都愿意干,而且干得轰轰烈烈。刀鱼的身体是瘦削的,可无论走到哪里,他都不放过表演他的软体柔术。有一次,在酒吧的圆台上,刀鱼表演了他的招牌动作,像只断了尾巴的龙虾一样趴在台面上。他赢得了无数的尖叫和夸张的掌声。等他回到她身边时,他的脸上,胸口,到处贴满了陪酒女的红唇印。他在炫耀他的身体。他似乎很在意这种享受。刀鱼的表现也感染了夭夭,有一天,她天真地央求刀鱼,教她练习软体术。刀鱼用手抚了抚她的脊背,叹了口气,说,太晚了,你的身体超过了练习软体柔术的年龄。刀鱼的声音透着无限的惋惜和苍凉。
  刀鱼的话并没有让夭夭灰心,不能练习软体柔术无所谓,她的身体还可以做别的许多事情。凡是一个年轻的身体允许做的事情她都能做,她相信自己能做得比别人漂亮。她首先得从北门街搬出来,如果不搬出来,她什么事也做不成。她将想法告诉了刀鱼,他似乎很乐意做她的同谋,瘦削的脸蛋都发红了。他们选择在星期一的上午将夭夭的铺盖行李搬了出来,这个时候谢沁儿正在医院忙碌着,没时间顾及她。夭夭给谢沁儿留了一张简单的字条:姐,我搬出去住了。从夭夭咿呀学语时开始,谢沁儿就不让夭夭叫她妈妈,而是叫她姐姐。后来叫习惯了,夭夭再也改不过口。再往后,夭夭同谢沁儿走在一块,旁人还真以为她们是姐妹俩,连夭夭也犯迷糊,谢沁儿到底是她妈妈还是她姐姐。等谢沁儿看到字条时,刀鱼的摩托车早将夭夭载得没了影子。夭夭就这样搬进了刀鱼的蜗居,他租了套两室一厅的房子,一间做卧室,一间当练功房。夭夭搬进来后刀鱼就将练功房收拾了给她做卧室,他练功用的器材就裸放在客厅。
  北门街在小城本是个杂居之地,只有短仄的一条街道。不见高楼,到处都是矮遢遢的屋子,一间连着一间,不要说巷子,连简易的通道也见不着。居住在北门街的人最拿手的本事就是穿街钻巷,瓢泼的雨天,不撑伞,不披雨具,依旧雨不沾衣。北门街最初是坟场,后来小城通了公路,这儿就成了咽喉之地。建了车站,市面日见繁华,居民也日渐复杂。做生意的,开小旅馆的,扒手,飞车抢劫的,顺手牵羊的,都拿北门街当做了天堂。有一段时间,这儿成了小城最早的红灯区,洗头房一间挨着一间,透明的玻璃门,一律都是红灯笼。白日里只要男人经过,就有女人给他抛媚眼,晚上,她们就直接来挽男人的胳膊了。北门街因此故事特别多,几乎天天有新闻。有丢了钱包,垂着头蹲在路边一声不吭乞讨的汉子;有孩子走失了,呼天抢地哭喊的娘们;也有成群结对打架斗殴的小混混,听见警笛声,跑的跑溜的溜,眨眼都不见了鬼影。流血的场面常见,死人的事情也不少。一九八三年的那场严打,北门街一个流氓团伙,有三个流氓被枪毙了,五个被判了重刑。两个卖水果的女孩因为争抢摊位发生撕打,一个女孩的上衣扯破了,露出了乳房,旁边一个混混见有机可乘,抢上去摸了一把女孩的乳房,结果混混被判了十年。一个绰号叫喜上梅的女人喜欢跳舞,先后有过一百多个舞伴,同多个舞伴有过暧昧,也被枪毙了。一个有怪癖的男人,专偷女人的内裤,也险些断送了性命。两个男孩子打赌,谁敢亲吻路边的一个女孩,付诸行动的那一个被判了五年。
  这些年小城就像发酵的面包一样膨胀,北门车站因此迁了新址,北门街的风光不再,慢慢冷落了。夭夭的成长正好历经了北门街由盛而衰的过程,对于其前期的历史几乎一片空白。北门街的繁华留给她的印象就是人多,嘈杂,那些盛传一时的新闻早让别人抛之脑后了,也没有谁来告诉她。夭夭有限的记忆全部集中于北门街一七三号,这是一座孤独的院子,耸立的青砖墙将院子围成了一口竖井,仅留下一道窄小的门洞与外面的世界相通。院内有四间房屋,东西两边各两间,谢沁儿和夭夭住在东边。西边曾经住过陈雪和酒酒,住一阵子她们就搬走了,隔一段时间,她们又搬回来,反复几次后彻底离开了。夭夭出逃时西边的屋子始终没人居住,好像特意替陈雪和酒酒留着。院子的正中间是厅堂,供奉着一尊观音,脚踩祥云,口吐莲花。院子里唯一的景观就是一棵枇杷树,由于院墙的遮挡,开的花瘦,结的枇杷也稀落。枇杷花开枇杷黄,是夭夭童年无限的盼望。
  除了期盼枇杷快些熟黄,夭夭还幻想着有一天摆脱谢沁儿,她们之间的关系可以用两对特别的词语来概括:跟踪与反跟踪,侦探与反侦探。从出生的那天开始,夭夭的每一天都在谢沁儿的掌控之中,她不允许夭夭轻易离开她半步,夭夭尚小也离开不了她。谢沁儿在医院做清洁工,医院在小城的北面偏西,北门街在小城的北面偏东,处在一座叫凤凰山的山脚。去上班时她不走街道,而是拉着夭夭,在傍山的松林中左穿右拐,走过一片坟场,经过太平间,经过锅炉房,才进入医院。她的身体让灰不灰黑不黑的厚布衫包裹着,不透一丝缝隙,走动时却像只小兔子,上蹦下跳,甚至有些顽皮。在松林中,她的身体是自由的,放任的,还散发着一种特别好闻的香味。像枇杷花的香味,仔细嗅着又不是枇杷花香。似乎是松林的气息。夭夭分辨不出来,但她情愿让谢沁儿捉着她的手,她沉浸在谢沁儿散发的香气中,又恐惧松林深处埋伏着的某种不可知的怪物,似乎它们随时会窜出来吞噬她们。谢沁儿有时会加快脚步,故意将夭夭丢在身后。姐,姐,你慢些走。夭夭就会慌张地叫喊。这种轻盈的时光很短暂,到了医院,谢沁儿立刻在身体上罩上一件白大褂,戴上白帽子,只剩下脸部那块窄小的地方露着。如果夭夭不在旁边,夭夭都有可能认不出谢沁儿。
  谢沁儿有可能感染了某种恶习,以为夭夭的身体就是她自己的身体。她在包裹自己的同时将夭夭的身体也包裹了起来。她给夭夭买长袜子,长裤,高领的衬衫。夭夭对于服装的记忆从来都是灰色的,看不到鲜亮,花裙子永远穿在别人身上。夭夭成年后,有一天自己做主添置衣服时,满目的赤橙黄绿让她发晕了,不知该如何选择。那种灰色的调子,偏男性的服装风格,时不时还会窜出来影响她对服装的审美,顽固地将她拽回流逝的时光。随着夭夭的长大,谢沁儿的包裹越来越严密,从帽子围巾到脚掌上的长靴,哪儿都不能显山露水,哪儿都密不透风。她恨不能将夭夭用麻袋装起来,抠出两个小窟窿,仅让夭夭的眼睛能够看清道路。可夭夭的身体不能听任她包裹,有效的办法只有一个,就是拼命生长。谢沁儿发现夭夭的衣服不是短了就是小了,前几天买的裤子今天穿就短了那么一小截,今天买的衬衫明天穿胸部就绷紧了。她怀疑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给夭夭买的衣服往往就长一些,宽松一些。到后来,谢沁儿的包裹战术也不奏效了,夭夭的身体像被什么发酵了,有些地方再怎么包裹它们都一样花枝招展,扯人眼球。夭夭的身体险些将谢沁儿的包裹撑破了。谢沁儿不敢相信夭夭这是怎么了,她的眼神是死灰色的,是绝望的,有愤怒,还有对夭夭身体的仇恨。如果她有办法能将夭夭缩小,小到可以放进口袋里,那对她就是莫大的安慰。她对待夭夭的态度全写在她的眼睛里,毫无遮拦,赤裸裸的,纤毫毕现。
  夭夭快要从包裹中脱出来时发现谢沁儿在跟踪她。从入读幼儿园开始,不管阴晴雨雪,谢沁儿每天都要接送夭夭,早上将夭夭送到校门口,中午接回家,午饭后又送去学校,放晚学时一定在校门口守着。进入初中后,夭夭对谢沁儿的接送腻烦透了,终于有一天夭夭向谢沁儿抗议,如果她继续接送她,她宁可辍学也不愿谢沁儿尾巴一样跟着她。谢沁儿让女儿言情激愤的模样震住了,但她很快回过神来答应了夭夭的请求。夭夭因为这小小的胜利轻快了好些天。可有一天晚上,下晚自习后回北门街时夭夭隐隐觉得有脚步声尾随着她。夭夭回过头,身后的街道空寂寂的,什么人也没有。她走动时脚步声又隐隐约约跟了上来。夭夭壮着胆子回过头重新察看了一遍,依旧没有什么发现。当脚步声再次在身后响起时,夭夭怎么也佯装不了镇定,发足狂奔起来。逃回北门街后,夭夭没敢将被人跟踪的事情告诉谢沁儿,也许她正找不到借口来接送夭夭。之后有二个晚上又出现了类似的经历,夭夭险些向谢沁儿妥协了。经过几个晚上之后,夭夭反倒镇定了,尾随她的脚步声似乎并无恶意,如果有企图早该兑现了。她猜想谁在跟踪她,有可能是某个暗恋她的男生,那时候就有男生偷偷往她的抽屉塞过纸条。后来夭夭还是从谢沁儿的行动中瞅出了破绽,每次她下晚自习回家时院子里都是空落落的,不见谢沁儿,但夭夭放下书包没过两分钟,她就气喘咻咻进了门。夭夭断定就是谢沁儿在跟踪她。夭夭没有捉到她跟踪她的证据,谢沁儿肯定不会承认。有次回家的路上,夭夭耍了个心眼,将张皇失措的谢沁儿拦住了。夭夭低估了谢沁儿,她说她刚从陈雪那里回来,这么巧同夭夭碰上了。夭夭没法揭穿她的阴谋,后来的日子她故意在小城中迂回曲折捉弄谢沁儿,每一次她都没能逃脱谢沁儿的掌心。对于小城,谢沁儿远比夭夭熟悉。无论夭夭走得多么诡谲,谢沁儿都能以静制动,在夭夭出现的地方守住她。这种猫和老鼠的游戏,最终以夭夭的失败告终,只有听任谢沁儿跟着她。无论老鼠多么狡猾,它的道行永远超不过猫。
  夭夭遇上大眼刘和苏小卒之后无数次怀念过她同刀鱼的那段生活。对于刀鱼,她知道得并不多,认识他之前,甚至不知道小城里有这么个人存在。他是她生命中一个偶然的过客,他走后,她对他的了解并没有增加多少。那些日子,只要她醒来,刀鱼就在客厅里训练,劈叉,压腰,将身体扭曲成各种古怪的形状。有时候他会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一动不动固定在垫子上。他随时随地都在摆弄他的身体,身体就像是他随身携带的一件玩具,百玩不厌。他有没有想什么,他想了什么,她一无所知。他引人注目的就是他的身体,用身体创造出来的各种奇特的造型。他对身体有着无穷的想象。或许身体就是他的思想,就是他的灵魂,就是他的生活。他在利用他的身体,压榨他的身体,雕刻他的身体。他的身体是他永远挖掘不完的矿藏。这是夭夭的胡思乱想。
  每一件事物都有它们与众不同的身体,都有它们本身的形状、颜色、气味。楼房是站立的,趴下就成了废墟;汽车的轮子是圆形的,变成四方形汽车就死了。楼房是不能运动的,让地震强迫运动房子就散架了。汽车是不能静止的,静止的汽车就成了小房子,不叫汽车了。刀鱼的身体就是用来运动的,不停止地运动,否则刀鱼就死了,刀鱼不死,刀鱼的身体也会死亡。刀鱼的解释让夭夭很茫然,一会儿房子一会儿汽车,一会儿静止一会儿死亡,但她记住了一个关键词,刀鱼反复说到了身体,他的身体。
  刀鱼在提醒夭夭,让她关注自己的身体。夭夭对于自己的身体是有信心的,身材修长,腰肢柔软,双腿匀称。谢沁儿绞尽脑汁包裹夭夭,最终也没能将她包裹住,夭夭的身体化蛹成蝶了。这个,夭夭从男人们偷溜她的目光中就看得出来。一个女人想知道自己长得怎样,那就看男人的眼睛,如果男人的眼睛发亮,你就比一般女人漂亮;如果男人的眼睛发呆,你就是非常漂亮;如果他们的眼睛在喷火,那你就是女人中的极品。如果他们的目光将你烧成了灰,那你就是极品中的孤品。刀鱼的眼光却是另一种内容,不发呆也不喷火,夭夭读不懂它的涵义。没有演出的时间,刀鱼训练夭夭,教她挺胸,提臀,压腿,摆胯,如何舞动自己的腰肢,扭摆自己的身体。刀鱼有时会拍打她的身体,对她说,放松,再放松一些,别锁着自己的身体。刀鱼这么做反倒让夭夭紧张了,身体更僵硬了。是你自己禁锢了你的身体,你是你身体的敌人,刀鱼说。他让她张开手,张开一些,再张开一些,张开到极限,你的身体就全部打开了。夭夭听见自己的骨头在嘎嘎叫着,好像在抗议。那瞬间,她才明白刀鱼说的她的身体老了,不能练习软体柔术。刀鱼恰好成了谢沁儿的反面,他在同她对着干。他和她都拿夭夭的身体当作了自己的作品,一个拼命包裹,另一个在想方设法放开。谢沁儿为什么包裹她,刀鱼为什么渴望打开她的身体,夭夭很迷糊。谢沁儿如果知道刀鱼,还不知道对他会怎么样。夭夭不讨厌刀鱼,甚至在心底有那么一些喜欢。她将这种喜欢藏着,不想让刀鱼察觉。
  有了刀鱼的训练,夭夭感觉自己的身体以前是沉睡的,现在让他唤醒了。她的每一块骨头都在奔跑,每一块肌肉都在运动,每一个细胞都在舞蹈。她是一条鱼,在水中游戏;她是一条蛇,在草丛中扭动;她是一匹马,在旷野里奔跑;她是一只鸟,在云彩里飞翔。夭夭让这种感觉震憾了,俘获了,驯服了。她和刀鱼处在同一个舞台上,她和他都在用自己的身体吸引观众,一个让人惊叹,一个让人骚动。刀鱼的身体是魔幻的,能够展示许多极限的动作,开启了观众对于身体的想象空间;夭夭是狂野的,奔放的,煽动了人们原始的欲望。包裹夭夭身体的,不再是谢沁儿处心积虑购买的衣衫,而是无以数计的眼球和火光。
  有一天,夭夭在围观的人堆里发现了一双眼睛,那是谢沁儿的眼睛,她的目光是惊恐的,绝望的。她好像见到了地狱,或者夭夭就立在断崖的边缘,再往前一步就会坠入万丈深渊。她的身体在哆嗦,她用双手反抱自己的身体,她的身体却不听从她的安抚,颤抖得更剧烈了。她挥舞着双手,朝舞台挤了过来,但密集的人群阻碍了她的行动。她朝着舞台上叫喊,她的喊声让音乐声覆盖了。夭夭没听清楚她在叫喊什么,但谢沁儿的企图是赤裸裸的。夭夭提前结束了表演,跳上刀鱼的摩托车,一溜烟逃走了。
  同刀鱼在一起的时光每一天都是新奇的,充满了变幻不定的刺激。到处都是刀鱼的身体,折叠的,扭曲的,纠缠的,各种各样的形状。它们围绕在夭夭周围,将夭夭彻头彻尾包裹了起来。夭夭愿意接受这种包裹。放松,放松一些,再放松一些,你的身体就飞起来了。夭夭听见刀鱼在她耳边说。每一次他拥抱她的身体,她都是紧张的,害怕也害羞。在他进入她身体的那一瞬间,她完全放开了,飞了起来。就像她站在舞台上,音乐徐徐响起。你的乳房是埙。刀鱼用嘴叼住了她的乳头。耳边是苍凉的埙声。你的手臂是长笛。刀鱼的唇触着了她的手臂。笛声悠扬。你的指头是短笛。笛声如歌如诉。你的肚子是鼓。有激昂的节律。你的脊背是竖琴。他抚摸着她的脊背。琴声缠绵。她身体的每一个部位,在刀鱼的抚摸下都成了有形有声的乐器。她渴望刀鱼的手指,刀鱼的嘴唇,刀鱼的身体。她扭动自己的身体,像蛇一样找寻刀鱼的身体。她期望他的弹奏。身体同身体的接触是多么美妙的事情。夭夭的身体柔软了,变幻出各式各样的形状。她在表演属于她的软体柔术。她同他的身体一样弯曲,折叠,好像她同他原本就是一个人,或者两个人合用一具身体。他们的身体是一曲流畅的乐曲。后来夭夭无论同哪个男人身体接触,她耳边响起的总是刀鱼的声音,你别锁着自己的身体,放开一些,你的身体就飞起来了。每一次夭夭都这样飞了起来,像歌声一样飞得无边无垠,在云彩上飘荡。在江湖上浪迹。
  这种欢乐是短暂的。夭夭的身体腾飞的时候,刀鱼走了,走得无声无息,没有任何先兆。他退出了她的身体,离开了小城。他没有给她留下任何信息,就像她发现他一样那么突然,走也是那么突然。夭夭发觉自己躺在床上时,屋子里空荡荡的,只有刀鱼训练用的器材仍在,它们留在原来的位置,不见任何变动。后来大眼刘替夭夭拍摄写真时,它们成为了她的背景。每次夭夭翻看照片,那些器材就不是器材了,而是刀鱼正在表演他的软体柔术。她用指头比划着他身体的形状。他像只断了尾巴的龙虾匍匐在那儿,向她扮着鬼脸。夭夭一个人站在舞台中央,摇滚,跌宕。她欢笑着,而又泣不成声。
  谢沁儿一天也没放松对夭夭的跟踪。只要她有空闲的时间,一双眼睛全落在夭夭身上。夭夭走到哪,她就跟踪到哪,几乎寸步不离。她的目光是警惕的,凶狠的。那不是一个母亲看待她的女儿该有的目光,她好像面对她的仇人,或者夭夭是一个不祥之物,她不仔细看管着,夭夭就会窜出去祸害人间。或者夭夭是一枚炸弹,她不得不小心捂着她,包裹着她,否则就会爆炸,让这个世界来个魂飞魄散。她对夭夭的担心,不是某一天的心血来潮,而是从夭夭出生的那一天就开始了。夭夭一天天长大,谢沁儿的担心也在一天天演变,担心慢慢累积就变成了恐惧,恐惧又一天天滋长,壮大。谢沁儿已经成为一只火药桶,随时随地都有可能爆炸。轮到夭夭恐惧了,她要炸毁的也许只有夭夭。
  夭夭记得,谢沁儿的恐惧就是那一天冒出来的,一露头就枝繁叶茂,寒气逼人。那是个特别的日子,快放午学时夭夭感觉身体湿漉漉的,像被水浸透了。她偷偷摸了一把自己,指头上沾满了猩红。夭夭并不惊慌,相反藏了些许的兴奋和期待。她的身体在流血,鲜活的血,只有一个成熟的女人才会流出成熟的血液。夭夭,比任何女孩子都要早熟,在返回北门街的路上,她一步一步走得非常镇定。像个成熟的女人那样,身体矜持,步子不窄不宽,富有节奏。有血顺着她的大腿往下流,流过小腿,流到了脚踝上。谢沁儿替她买的长裤包裹着她的下肢,血液只是暗流,外表不露任何破绽。当夭夭坐在椅子上脱下两只红亮的袜子时,谢沁儿刚巧推门而入,夭夭不慌张也不害羞,而是直起身若无其事脱下了裤子。她想用这种方式告诉谢沁儿,她同她一样,已经是个成熟的女人。她不能包裹她,也不能跟踪她。她有她的隐私,她有她的自由。也许是夭夭的冷静让谢沁儿觉察了某种可怕,虽然屋子里只有她们俩,她仍旧砰的一声将门关死了。那神情好像夭夭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鬼事,生怕别人窥见了。谢沁儿的脸由苍白变成了羞红,红色急剧褪去,转眼成了死白,白里浮上了青,也许因为屋子里的光线暗淡,后来成了死青色。她在打着冷颤,牙齿咬得嘎嘎响。她没有帮助夭夭,也没有向夭夭解释,而是瘫倒在椅子上,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瞪着夭夭,仿佛死不瞑目。
  夭夭不指望谢沁儿会帮助她。她身体内流出的血,谢沁儿包裹不了,也不可能将它们送回原地。夭夭揩干净血迹,找到谢沁儿的卫生巾,粘贴在内裤上。她娴熟的动作让谢沁儿非常震惊,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夭夭真的是个不可理喻的怪物。其实,夭夭的老成来源于谢沁儿,每个月谢沁儿都逃不开那几天。那些鲜红在提醒她,她是个女人,是个成熟的女人。谢沁儿的神情是厌恶的,恶心的,好像她不应该有这么几天。她哪儿也不去,医院的活早同别人做了调换,连夭夭也懒得拘管了。大部分时间,她要么躺在床上,要么躲在卫生间清洗身体。她好像染上了绝症,或者身上永远有洗不干净的东西。偶然的一次,夭夭撞见她将浸染血污的卫生巾狠狠摔在垃圾桶里。她才吐口气,仰头靠在门框上,仿佛她身体某个肮脏的部位或者器官让她彻底切除了,摔掉了。她那个恶狠狠的手势从此印在了夭夭脑子里,只不过夭夭没有重复她的手势。对于那个过程,夭夭是从容的,舒缓的动作中暗含了惊喜,包括对自己身体的怜悯。她的身体中应该流动着如此鲜红的血液。
  夭夭的成长让谢沁儿寝食难安。夭夭的身体虽然包裹着,可谢沁儿见过她的裸体。夭夭的身体凹凸有致,曲线玲珑,生长了无限的风景。她的每一寸风景都是惹火的,热辣的,让人想入非非。除了包裹和跟踪,谢沁儿想方设法侦察夭夭的行动,一步步侵入她的日常生活。夭夭的书包,文具盒,放书本的抽屉,衣服的口袋,她每隔两天就要搜寻一次。她唯一的收获就是夭夭夹在语文课本中的一张小画片,画面上一只老鼠和一只猫在追逐着。她仔细琢磨画片的内容,并没有发现什么不轨的地方。她狐疑地将画片放回书本,但最后仍旧不放心,收走了画片。她的幕后行径很快暴露了。夭夭翻遍了所有课本,都没有找到那张画片。几天后,她在谢沁儿床前的地板上捡到了它。后来夭夭在她的书包和抽屉上都做了暗记,暗记很快让谢沁儿破坏了。甚至有一天,夭夭撞见谢沁儿捧着夭夭的内衣,似乎想在上面找到什么痕迹。有可能她什么也没有发现,只见她将内衣放到鼻子下,扇动鼻翼,似乎在捕捉什么可疑的气息。就是这个瞬间,夭夭拿定主意,一定要离开北门街,离开谢沁儿。
  尽管没有找到蛛丝马迹,谢沁儿对于夭夭的监视没有半点松懈。她拉拢酒酒充当她的间谍,她在医院做清洁的时间,酒酒就成了她的眼睛,在背后盯着夭夭。她的这个举动瞒过了陈雪。对谢沁儿和陈雪,夭夭有过许多猜想,都没法落到实处。她们之间似乎存在某种必然的神秘的联系,可夭夭不知道连着她们的究竟是什么物质。谢沁儿在小城几乎不同任何人接触,陈雪却是个例外,她是唯一一个深入谢沁儿生活的人。谢沁儿的生活现场,只有陈雪能够看到。实际上陈雪又几乎看不到什么,虽然同处一个院子,但各住各的屋子,关上门,门里边的事情相互都不可能知道。而且从表面上看,她们不像是朋友,而是陌生人,彼此见面都很冷淡,难得说上三句话,进进出出碰面的机会并不多见。谢沁儿的眼睛目不斜视,全盯在夭夭身上。而陈雪呢,晚出晚归,两头都见不着人影。她在保险公司做推销员,整天有见不完的客户。她在见谁,不见谁,谢沁儿不知道,夭夭也不知道。反正经常扔下酒酒一个人。在对待女儿的问题上,谢沁儿和陈雪的态度截然不同,举个例子,枇杷熟时,夭夭想上树摘枇杷,但只要谢沁儿在就只能巴望着,她不敢爬上树去。如果谢沁儿不在,陈雪冷不丁会走过来,托住夭夭的屁股,将她送上树。陈雪的身体不像谢沁儿纤瘦,她有力气托起夭夭。陈雪对酒酒的不管不顾让谢沁儿有机可乘,她不强迫酒酒像夭夭那样包裹身体,只要酒酒有需要,包括吃饭,喝茶,哪天有个感冒发烧,谢沁儿都尽可能照顾她。酒酒倒不像是陈雪的女儿,而是谢沁儿的女儿。陈雪也没有因此感谢过谢沁儿。倒是夭夭很羡慕酒酒,她有陈雪做母亲,给她那么多的自由空间。自由自在,多好。
  酒酒没有人拘管,性情却一点也不见野,文文静静,说话轻声细气。她的身体不像陈雪,倒同谢沁儿是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纤纤细细。对于谢沁儿的照顾,酒酒很感激,谢沁儿让她做间谍,她点头默认了。可她从来没给谢沁儿提供过有价值的情报。她在内心始终同夭夭站在一块儿,除了夭夭,酒酒也没有什么朋友。夭夭的秘密就是她酒酒的秘密。直到夭夭第一次出走,让谢沁儿从酒酒房间搜出来,谢沁儿才明白酒酒骗了她。酒酒面对谢沁儿并不见任何愧疚,相反同夭夭一样挺着胸脯,一样的大气凛然。这时候,谢沁儿才发现酒酒并不是她的女儿,她不能拿酒酒怎么样。酒酒虽然没做间谍,但她也没将谢沁儿让她做间谍的事情告诉夭夭,夭夭永远也不可能知道。
  夭夭在遇到大眼刘时已经知道有马赛这个人存在。那段时间,夭夭一个人独享舞台,歌唱,跳舞,随便她怎么样。小城给她敞开了无数的舞台,生意开张,晚会庆典,婚礼主持,都成了她表演的天堂。她奔跑,蹦跳,摆胯,扭腰,摇摆身体。她扭动她身体的曲线,展现她身体的起伏。她是灵动的,自由的,在舞台上没有谁阻止她的动作。她又是孤独的,没有了刀鱼,她的内心有一块像是跟着没了。她有些恼恨刀鱼,他打开了她的身体,她飞起来了,他却不见了,将她重重地摔在舞台上。他给她开了个玩笑,扔下她不管了。有时她又释怀,他给了她一个舞台,他带走的只是他自己的身体。她不会表演软体柔术,可刀鱼走后,她的身体更奔放了,更舒展了。她的表演是疯狂的,放肆的。刀鱼的身体能够变幻出他想象得到的任何形状,而夭夭不逊色于刀鱼,她身体的每个细胞都在同她一块舞动,欢呼。它们尽情抵达她幻想的任何动作。原始的运动,抽象的演绎,千手观音,肚皮舞,似乎她无所不能。围绕她舞台的风景更加热闹,更加繁华。有一天,她险些在舞台上暴露了她赤裸的身体,她的衣衫在舞动中一件一件凋零,台下的观众都在等待,就在防线快要突破的最后一刹那,她飞快地背转身。他们看到了她一个背影,其实她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做了一个欺骗他们的假动作。这种欺骗性的表演给她带来了无穷的快乐。也许她得感谢刀鱼,如果没有他,她说不定仍在同谢沁儿玩着猫捉老鼠的游戏。
  夭夭知道,这种疯狂只是为了掩饰她对刀鱼的思念。她思念他什么,她问自己,只有他的身体,最初刀鱼吸引她的是他的身体,他离开了她思念的也是他的身体。也许身体与身体的关系是最不可靠的,他离开了,带走了他的身体。他的身体同她的身体本来毫无联系,它们的共同点都是身体,除此之外似乎没有别的共同之处。他的身体活在他的空间里,她的身体不能追逐他的身体而去,只能留在了这个小城。她的身体能做身体能做的任何事情,但与刀鱼的身体,她和他之间那些经常纽扭在一起的事情,包括做爱,现在不可能再现了。刀鱼给她的舞台,让她的内心丰盈了,她的身体却空虚得几近透明,近乎成了一具空壳。
  大眼刘在夭夭的身体空洞时趁虚而入。他接近夭夭的方式很特别,竟然利用的还是刀鱼的身体。他的相机存储了许多刀鱼的照片,折叠的,跪着的,扭曲的,翻腾的,各种姿势的都有。刀鱼在相机里向她微笑着,扮着鬼脸。有一张照片,刀鱼以手当脚,倒立着,而他的脚变成了手,拈弓搭剑,百步穿杨。这是他的经典动作之一,他的身体无所不能,他在变幻着,让人神秘莫测。一切都是如此清晰,一切都恍如昨日。夭夭控制不住自己,潸然泪下。她的泪因为怀念而流,也因为感动而流。在这小城,除了她,想不到还会有别的人在意刀鱼的身体,用相机替她留住了那些永恒的瞬间。那些照片彼此都是独立的,可是组合起来就成了一个完整的刀鱼。刀鱼的身体还活着,活在了另一个虚拟的世界。夭夭能够注视他,却触摸不到他的身体,也闻不到他身体的气息。可有了照片,怀念的时候夭夭就有了寄托,尽管怀念是虚无的,无形无体。
  夭夭开始留意这个给她照片的男人。他不同于刀鱼,刀鱼的身体是柔软的,阴性的,而大眼刘的身体是阳刚的,硬朗的。他的体形魁梧,身上的线条都是直棱棱的,嘴角,腮,肩膀,好像用斧头砍出来的,哪儿都留下了锋利的棱角。就连他的头发,胡子,眉毛,也都是硬挺挺的直线条。他全身没有柔软的地方,他的力量都呈现在这些紧张的线条中。如果让他的身体像刀鱼那样折叠、扭曲,最后的结果可想而知,大眼刘绝对会碎成无数块碎片,像玻璃一样尖锐的碎片。同大眼刘接近时,夭夭的身体有了一种不适的反应,她的毛孔在收缩,皮肤在收缩,整个身体硬梆梆的,谁也进去不了。可夭夭仍然感觉大眼刘就像一把锉刀,威胁着她,她身体的某个部位在流血。她的身体在拒绝他的接近。
  可大眼刘给她预备了一个崭新的世界。他的相机里不只藏着刀鱼的身体,也藏着夭夭的身体。他张开了一张网,等她来钻进去。夭夭看见了无数个自己。歌唱的夭夭,奔跑的夭夭,跳舞的夭夭。她在舞台上旋转,扭动。她的身体像刀鱼一样变幻出无数的形状。夭夭简直不敢相信那就是她。有一张照片,不知大眼刘怎么拍摄的,画面上全都是流动的线条,她处在线条的漩涡中心,身体简化成几根弯曲的线条,就像一个不可捉摸的幽灵。也许大眼刘有阴险的一面,他用这种方式俘获了夭夭。夭夭在窄小的铺满红地毯的舞台上跳舞、歌唱,这一切都让大眼刘捕捉了,她身体虚幻的一部分,永远锁在了他的照片中。在现实中,夭夭的身体是自由的,可在那个只听命于大眼刘的世界,夭夭的身体让他拘留了,怎么也走不出来。
  大眼刘用相机记录的世界远不止这些,后来的一天,夭夭在他的电脑中有了惊人的发现。无数的照片,无数的身体,都是夭夭不熟悉的人物。他用相机将他们的身体肢解了,有的只有头颅,有的只有修长的腿,丰盈的胸脯,浑圆的臀部,红唇,媚眼。他似乎有意在制造一个残缺的世界。虽然那个世界是虚幻的,可夭夭仍旧感觉身体寒意森然。这种破碎的阴冷侵入了她的骨头。夭夭陷入了大眼刘虚拟的那个世界。寒冷过后,他又向她揭开了另一个赤裸的世界。脱去包裹身体的衣衫后,她们完全裸露在照片中。乳房是裸露的,小腹是裸露的,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无遮无掩,毫无保留。她们的身体鲜明而又真实。这是人体艺术摄影。大眼刘解释说,如果你喜欢,哪天我帮你拍本写真集。夭夭让其中的一张照片吸引了,一个赤裸的身体仰躺在岩石上,周围的世界灰暗得有些模糊,一束天光恰巧笼罩在裸体上。那种圣洁的光芒让夭夭极为感动。夭夭感觉那就是她,是她的身体。在这个赤裸的世界中,她的身体不仅自由,而且美丽,圣洁。她忽然想到了那次表演,那个在舞台上的假动作让她无比羞愧。她一定要拍一张相同的照片,让大眼刘替她写真一回,夭夭想。
  对于谢沁儿,夭夭隐隐约约觉察到她一定藏了什么秘密。在夭夭被跟踪被监视的过程中,谢沁儿的生活似乎毫无隐秘,完完全全裸露在夭夭眼前。她每天往返于北门街和医院,除了跟踪夭夭,几乎从不脱离这根线。不管下雨还是飞雪,生意盎然的春天还是肃杀的秋天,凤凰山脚下的松林是她的必由之路。除了偶然在松林中感受到她的轻盈外,她的身体比夭夭的身体包裹得还要严密。长裤,长袖的衬衫,高领的毛衣,手套,帽子,围巾,这些都是她偏爱的穿戴。她将她的身体封锁在衣衫之下,无人能见,就像她在北门街那座孤独院落中的生活,无人知晓。在这座小城中,她没有朋友,也没有亲戚。没有人进入她的生活现场。她在医院的清洁工作也不用安排,每天都是重复前一天的内容,拖地板,换床单,清扫医疗垃圾。进出医院的人如流水,可没人会注意一个清洁工。以前每个月她会去财务室领一次工资,后来发了工资卡,连财务室也不需要去了。
  谢沁儿的业余生活也相当简单。她不看书,不唱歌不跳舞,静下来的时候就守着一台电视机,之前是黑白的,后来换成了彩色。之前她守着电视机的时间会长一些,后来时间慢慢缩短,到后来很少再开电视机了。有一次,一部电视剧中有一个男女主人公在床榻上缱绻的镜头,刚开始她的目光还停留在画面上,但很快她就啪嗒一声关了电视机。她一脸潮红,呼吸急促,站不是坐也不是。关了电视机后,她多余的时间就倾注在花草上,也不是什么特别的花草,而是仙人掌,仙人球,仙人柱,几盆几钵,红红绿绿全都有,占据了院子好大一块地盘。经过她的侍弄,仙人掌们长势盎然,刺挺挺的,会开几朵小黄花,夭夭却不敢走近它们,生怕让它们的刺扎着。
  夭夭不相信谢沁儿的生活就是这样,也许她看到的只是某种假象,她总怀疑她隐藏着什么秘密。夭夭甚至猜想,有某种外在的力量迫使谢沁儿将自己的身体关闭了,将她的生活封锁在北门街这座破败的院落里。她就一直关闭着自己,不知是她无力打开,还是惧怕打开了会有什么不祥的东西闯进来,或者干脆恐惧有东西进入。这是夭夭的假想,无法找到证据来证实。夭夭回忆,小时候她曾追问过谢沁儿,她的父亲是谁。对这个简单的问题,谢沁儿却是惊惶失措,无语回答。夭夭没有得到答案并不死心,她怂恿酒酒去问陈雪,酒酒的父亲是谁。酒酒却不敢追问,她害怕陈雪会揍她。陈雪的脾气不像谢沁儿那样含蓄,弄不好她就会雷霆万钧。有一天,夭夭壮着胆子询问陈雪,酒酒的父亲是谁。陈雪愣怔了半会,但很快清醒了。他死了。这是陈雪的回答,说这话时她并没有发怒,相反眼睛里有光芒闪动,那是泪水的反光。夭夭再问陈雪,夭夭的父亲是谁,陈雪的回答却恶狠狠的,都死绝了,死绝了。她好像在诅咒谁。后来懂事一些,夭夭和酒酒猜测,她们有可能是谢沁儿和陈雪的私生女,她们的家庭是单亲家庭。对这个答案,夭夭和酒酒彼此心照不宣,从不与外人说及。
  陈雪的回答说服不了夭夭和酒酒,从她说话时反常的表现推断,十有八九她在骗她们。夭夭和酒酒一致相信,她们的父亲还在某个地方活着,只不过谢沁儿和陈雪不愿告诉她们,或者不想让她们同她们的父亲相见。至于她们阻碍她们父女见面的原因,夭夭猜想不到,酒酒也一无所知。可她们坚信,总有一天她们会同她们的父亲见面。从那个时候开始,夭夭就像谢沁儿对待她一样,她也在暗中观察谢沁儿的生活,侦探她的隐私。她会留意谢沁儿的一举一动,希望能发现什么破绽。她也会背着谢沁儿,翻找她的被褥,衣衫,所有能够隐藏秘密的角落。可谢沁儿似乎经得起检验,夭夭没有发现任何让她感兴趣的事物。同处一个院落,同处一室,谢沁儿也没有隐藏秘密的地方。
  但夭夭终于有咬住谢沁儿尾巴的时候,有一天,是夭夭十六岁时的某一天,她回到北门街那个院落时,隔着墙就听见有说话声。她是谁的女儿?你说。说话的像个男人,嗓门很粗厚,像砖头一样沉重。你别问我,我不知道,反正跟你没关系。是谢沁儿的声音,压抑着哭腔。你不承认是吧?我去找她问。问话的男人好像难抑怒火。求求你,别去打扰她。这是夭夭第一次听到谢沁儿的乞求,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谢沁儿会说出这样的话,而且是哀求的腔调。夭夭听出了墙内的对话或许同她有关。她推开门,见着一个高大的男人叉着手立在院子中央,谢沁儿则捂着脸,蹲在仙人掌旁边的空地上嘤嘤泣泣。谢沁儿见了夭夭,赶紧从地上站起来,抹去眼泪,并且暗示男人离开。男人却对谢沁儿的眼神视而不见,目光全落在夭夭身上。夭夭也不回避,男人打量她她也在打量男人,男人长得浓眉大眼,粗胳膊粗腿,整个人就像座铁塔。他是陌生的,夭夭从来没有见过他。他的粗壮同夭夭的纤细有着巨大的落差,他的身体同她的身体找不到任何相像之处。如果说夭夭是他的女儿,不要说别人不相信,夭夭自己也不相信。那瞬间,夭夭怀疑自己听错了,他同谢沁儿争论的对象也许不是她。你是夭夭吧?男人和颜悦色朝夭夭走了过来。但他没来得及接近夭夭,谢沁儿就跳过来将夭夭挡在了身后。你走吧,别吓着孩子了。男人让谢沁儿半推半拱送出了门。临出门时,男人回头望了一眼夭夭,那眼神就像大眼刘的相机镜头,直愣愣对准夭夭。
  男人走后好长一段时间,谢沁儿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在夭夭面前抬不起眼。时间长了,她才慢慢恢复常态,甚至将夭夭盯得更死了。夭夭假装不在意谢沁儿对她的松与紧,心底却暗暗期待男人出现。她的期待最终都落了空,男人后来再也没在北门街现身过。夭夭想,也许男人察觉夭夭不是他的女儿,放弃追问谢沁儿了。偶然的一天,夭夭跟随在谢沁儿身后穿过松林,途经锅炉房时竟然遭遇了那个曾质问过谢沁儿的男人。这完全超出了夭夭的想象,她一直以为那个男人在远离她们的某个地方,想不到他会在她们的眼鼻底下出现。她才明白,谢沁儿为什么会穿过松林,从后山进入医院。她们每次经过锅炉房时都有一双眼睛盯着她们的背影。对于这个遭遇,谢沁儿也许早就预料到了。夭夭以为男人会拦住她们,谁知男人主动退到了一边,给她们让出了道路。走过去之后,夭夭回首身后,男人仍然立在原地,痴痴地盯着她们的背影。夭夭给了他一个微笑,有些和善。男人可能没猜测到夭夭会向他微笑,慌乱之间不知如何应答,赶紧埋下了头。他看起来五大三粗,其实有些羞涩,夭夭的笑就有些调皮了。夭夭打听到男人姓尹,别人都叫他尹师傅,是医院的锅炉工,同谢沁儿和陈雪是一个年代的人。
  当夭夭问大眼刘认不认识一个叫马赛的男人时,大眼刘没有回答她认识还是不认识。他的沉默是对夭夭的欺骗,其实他早就知道马赛。不认识某个人,对谁都不是一件奇怪的事情。世界上的人这么多,谁又能认识多少。夭夭对大眼刘的沉默没有朝深处想,他的隐瞒也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只不过那会儿不想多说话而已。而夭夭呢,完全沉浸于同大眼刘相处的快乐中,其他的事情暂时抛到了九霄云外。大眼刘的身体是霸道的,蛮横的,夭夭的身体不得不听命于他。可他的身体又愉悦了她的身体,让她的身体颤抖,痉挛。这种时候,刀鱼的声音就在她耳边回响,你放开一些,再放开一些,你就飞起来了。夭夭追随着大眼刘,一会儿天上人间,一会儿又波峰浪谷。夭夭揣测,大眼刘的这些经验一定同别的身体有关,他同她们碰撞,交合,尔后才有了夭夭现在的飞翔。大眼刘的身体不属于她一个人,谁的身体都是自由的,谁的身体都不属于别人,仅属于他自己。她在内心感谢刀鱼,是他打开了她的身体,是他教会了她飞翔。夭夭感觉她的身体在变成兽,或者在还原成兽。她甚至想象,谢沁儿和陈雪都这么想过,这么做过,但她们通往兽的道路被阻断了。她们找不到身体的祖籍地,她们被她们的身体放逐了。
  对待身体的态度,大眼刘也不同于刀鱼,刀鱼迷恋自己的身体,迷恋他的软体柔术,他的自恋是天生的,是他身体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大眼刘对自己的身体并不怎么在意,别人见着的是他强势的外表,内在的身体连夭夭也很迷糊。他对别人身体的迷恋从他的目光中就可见一斑,甚至到了贪婪的地步。刀鱼迷恋于身体的形状,而大眼刘迷恋的是身体的表面,一种身体的幻像。他是一家影楼的摄影师,近水楼台先得月,他的摄影满足了他对别人身体无止境的贪恋。有那么多年轻的身体自愿进入他的镜头,供他观赏,让他拍照。那是身体与身体的自由组合。他们是放肆的,可又甘愿接受他的摆布,他想怎么拍摄就怎么拍摄。他将他们的身体摄入相机内的世界,一旦他们进入了,就永远也逃脱不出来。他们虚幻的照片,照片中虚幻的身体就成了他个人的财产。夭夭见过的那些照片,有相当一部分来自于影楼。在大眼刘的相机里,夭夭发现过酒酒的一张照片,唯一的一张,酒酒素颜而坐,左手托腮,眼神忧郁。酒酒的身体同别人的身体多么不同,夭夭从未见过她的这种神情。不知是大眼刘捕捉到了这个细节,还是酒酒在他的镜头前流露了真实。
  大眼刘的迷恋也感染了夭夭,她比他更热爱照片内的那个世界。不只是因为照片中有刀鱼,而是她领悟到了一个人的身体能够以这种方式保存。无论经历多久的时间,不管在什么地方,她的身体仍然是她的身体,不会变成别人。昨天她穿着超短裙在舞台上蹦蹦跳跳,今天她换了修长的牛仔裤,如果想看到昨天已经不可能了,可大眼刘替她保存了昨天的她。只要她打开他储存照片的电脑,就能够找到自己的过去。过去的每一天仍在,她仍在那个舞台上扭动,摇摆自己的身体,让观众如痴如醉。尽管是虚幻的,哪里还能找到比这更完美的办法呢。大眼刘快成了她的专职摄影师,替她拍摄了更多的照片,几乎一场表演都没有落下。
  除了摄影,大眼刘还让夭夭体会了另一种快乐。他很难有片刻的安静,,登山,攀崖,在乡间的小道上奔跑。他的身体天生就是运动的,在天地之间运动。他们是疯狂的,草地上,树林中,山谷的溪流边,都成了他们做爱的温床。刚开始这种无遮无拦的野合让夭夭很紧张,不过很快她就坦然接受了。树成了他们的观众,草也成了他们的观众。天上有飞鸟,鼻间有花香。夭夭有了一种很奇特的感觉,她躺在树林中,她的身体好像铺陈了整个树林,而大眼刘不过是其中一棵树。她匍匐在草地上,她的身体就是整个草地,他是其中的一根草。她睡在春天里,她的身体就是春天,春暖花开。她在冬眠,冬天就是她的身体,银妆素裹。有一次,在夏天,他们在流水中游动着,戏耍着。大眼刘的身体像手掌一样托住了她的身体,他们在水中飞啊飞啊,不知飞向了何方。她的身体成了水,成了鱼。如果不是大眼刘清醒,也许那一次她就会沉睡河底,永远上不了岸。
  这些疯狂的日子,大眼刘替夭夭拍摄了许多写真照片。他总能找到那么多场景,夭夭在开满野花的草地上奔跑,睡在满地红叶之上,一棵沧桑的古树,一堵风侵雨蚀的老墙,爬墙虎有力的茎就像无数的手指。夭夭脱去衣衫,她的身体泛着某种光芒。明亮的,柔和的,带着玫瑰红,或镀上了古铜色。她的身体不只是身体,而是身体的雕塑,活的雕塑。她能够变幻一万种颜色,一万种形状,一万种表情。也许她的身体原本就是这样的,真实,可又无可捉摸。有一天,大眼刘拉着夭夭参加了一次大型的野外人体拍摄活动,几个女孩子在众多的镜头下追逐着,嬉戏着。她们是他们请来的人体模特。模特,写真,人体艺术。夭夭想他们真能找到语言,身体就是身体,不需要这么多花花哨哨的语言,也不需要这么多虚伪的装饰。无论是欲望,还是他们说的人体艺术,他们都在贪恋她们的身体。这些词语只不过是他们的借口,夭夭取笑过大眼刘。
  他们的疯狂最终酿出了苦果。夭夭怀孕了,她的身体在变形。原本平坦的小腹慢慢隆了起来,像揣了一个小小的包裹。这个包裹是个魔,是会生长的癌,她怎么也包裹不了它,就像谢沁儿无法包裹她的身体一样。她在舞台上笨拙了,她的身体像灌了铅。她扭动不了她的腰肢,更不敢裸露她的身体。她害怕它会吞噬她的身体。她必须将它除掉,将它从她的体内驱逐出去。她不敢上谢沁儿所在的医院,大眼刘陪同她去了一趟省城。她躺在手术台上,那种锥心的痛险些将她的身体掏空了。她以为自己会那样死去。夭夭的身体残缺了,她的一部分扔进了医院的垃圾桶。这是对她的惩罚,对她放纵的惩罚。可夭夭又想,如果早知道保护自己的身体,她就不会有这个遭罪的过程。如果谢沁儿和陈雪知道如何保护她们的身体,那夭夭和酒酒就有可能不会来到这个世界了。夭夭的出世也许就是对谢沁儿的惩罚。
  谢沁儿同尹师傅的关系是个谜团,让夭夭很费解。她的父亲是不是尹师傅,还是她的父亲另有其人,谢沁儿为什么对她隐瞒这些,这一连串的问题纠缠着夭夭。谢沁儿是夭夭的亲生母亲,可制造夭夭身体的另一半——父亲,现在何方?就算尹师傅不是她的父亲,至少他是谢沁儿的熟人,或许熟知谢沁儿刻意隐藏的这些秘密,有可能他会帮她解开这个谜团。
  夭夭怀着这种希望去接近尹师傅。从外表看锅炉房是个庞然大物,可内部空间差不多让锅炉全占去了。夭夭进去时尹师傅正在往炉膛里添煤,根本没发觉有人进来了。火光从炉膛里泼出来,染得他一身红亮。他的背有些驼,已经显露了身体的老态。锅炉房弥漫着一股刺鼻的煤气,夭夭咳嗽了一声,尹师傅才抬起头,煤铲都未放下就僵在了原地。夭夭的到来让他很是意外。夭夭只好向他笑了笑,说,我渴了。尹师傅慌忙丢下煤铲,穿过过道,钻进了锅炉房右侧的屋子。进去老半天,才捧出一只小桶似的茶缸,茶缸里结了老厚一层茶垢。他的手很粗糙,指甲缝里塞满了黑泥。这只手老了,他的年纪看上去比谢沁儿大一些。夭夭接过茶缸却不喝水。尹师傅憨憨地瞅着夭夭,两只手掌不住地摩挲着,表情有些发窘。夭夭同他的谈话也不顺畅。你是我妈的朋友吗?夭夭问。是,哦,不是,是不是。尹师傅的回答结结巴巴,后来可能感觉连他自己都不明白在说什么,便开始摇晃脑袋。夭夭不得不重复了一遍问话,尹师傅又多摇了几次脑袋。你认识我妈妈?夭夭又问。不认识。尹师傅又摇了几下脑袋,可接着又点头承认,哦,认识,认识。也许他想他同谢沁儿在一所医院上班,不认识她有些不合常情。你是谢沁儿的女儿?他反问过夭夭一次。夭夭点点头,之后的谈话再也没有什么结果,也没法往深处谈。尹师傅不知是不善于同女人交流,还是故意装憨,表达的意思总是含糊不清,夭夭听得云里雾里。也许谢沁儿同他早串通好了,让他在嘴边加了一把锁,夭夭离开时想。
  不管谢沁儿和尹师傅如何掩饰,夭夭断定他们之间存在某种关系。究竟是怎样的关系,她想到了另一个人陈雪,也许她有可能知道。有段时间,夭夭同酒酒特别走得近,她们本来就是少时的伙伴,这内在的原因深究起来恐怕是谢沁儿和陈雪的关系起着微妙的作用。谢沁儿和陈雪的关系看起来冷淡,但陈雪是进出北门街那座老院子唯一一个自由的人。正是因为这种自由,才透露出她同谢沁儿的关系非同一般。夭夭接近酒酒,目的在于接近陈雪。酒酒并不知道夭夭玩的心眼,从小到大,夭夭都是一个让她信赖的朋友。酒酒不同于夭夭,酒酒天生就是安静的,甚至有些不合群。夭夭同一帮孩子疯玩,踢毽子,荡秋千,老鹰捉小鸡,酒酒就在旁边坐着,一动不动盯着她们看。她的眼神小时候就很迷离,完全不像一个小孩子。夭夭生在二月,酒酒生在同年四月,夭夭是姐姐。夭夭平常疯着,对酒酒却是照顾有加,酒酒在谢沁儿面前也替夭夭守口如瓶。夭夭对酒酒的照顾也只限于外表,酒酒会自己照顾自己,洗衣做饭,打扫卫生,什么活都会干。陈雪偶染病痛时,也是酒酒端茶送水。长大后,谢沁儿的拘束也起不了多大作用,背地里夭夭依旧疯狂。她画眼描眉,抹口红,涂胭脂,画指甲。谢沁儿恨不得将她的手指甲脚趾甲全剁了。她的恨终究解决不了问题,夭夭的身体该红的地方依旧红着,甚至她还想过纹身,因为害怕针刺的痛苦才放弃了。酒酒同夭夭刚好翻了个,谢沁儿的教育没在夭夭身上产生影响,却熏陶了酒酒。酒酒依然文文静静,在一家影楼做收银员,每天端端正正立在柜台前。夭夭也揣摸不透酒酒内心有什么想法。酒酒有过一些小动作,比如她利用上班的便利,偷偷拿过几本影集同夭夭一块观看。都是客户没来得及拿走的婚纱照,画面上的装束几近相同,洁白的婚纱,被摄影的对象一律捧着花,机械地面对镜头,机械地笑着。她们的身体是笨拙的,僵硬的,夭夭很不喜欢这样的照片。酒酒却是无比羡慕,眼睛里都有了光芒。酒酒还给过夭夭多次的意外。有一次她拿过一本影集,里面全是大眼刘的照片,像是他的写真集。嬉笑的,扮着鬼脸的,沉思的,都是夸张的表情。他的眼睛为什么那么大,酒酒用手摩挲着大眼刘的照片喃喃说。她的话让夭夭咯噔了一下。还有一次,一个很偶然的机会,夭夭偷看到酒酒身体的一个细部,在她的肚皮上,接近小腹的位置,有一块细小的纹身,是一只鸟在振翅欲飞。那一刻,夭夭都有些震惊了。就是这个细小的发现,夭夭彻底改变了对酒酒的看法,她读不懂她,但她对酒酒没有说破。
  酒酒进入北门街时四岁或者五岁,这个时间夭夭没有确切的记忆。后来她才慢慢了解到酒酒为什么会来到北门街,完全是因为陈雪婚姻的失败。酒酒进入北门街一次,陈雪的婚姻就失败一次。前前后后加起来,酒酒进入北门街五次,陈雪也就经历了五次失败的婚姻。第一次,陈雪嫁给了某个村子的一个木匠,木匠姓张,酒酒跟着姓张。陈雪忍受不了村子里单调的生活,苦熬了几年,最终一走了之,又无处可去,才进入了北门街同谢沁儿为伴。第二次陈雪嫁给了一个酒鬼,酒鬼姓胡,根本不在意酒酒姓什么,只要他有酒喝。陈雪的日子跟着过得酒醉糊涂,颠三倒四。陈雪的第三任老公是个茶厂下岗的职工,锄了半辈子茶蔸,下了岗锄不了茶蔸,就拿陈雪当茶蔸天天锄,锄锄都是折干断茎。陈雪回到北门街时养了大半年,才将身体上的淤紫消除。经历了三次失败的婚姻,陈雪依然不肯安静,像是对结婚离婚上了瘾。后来的婚姻时间越来越短暂,第四次过了半年,第五次仅维持了一个多月。酒酒跟着改了三四次姓,在北门街搬进搬出三四次,后来干脆单独租了房,同陈雪分开过起了日子。陈雪可能也厌烦了,不再搬进北门街。北门街院子的西厢房始终空着,哪一天如果陈雪搬回去住了,也不是什么怪事。
  夭夭原以为酒酒会知道陈雪很多事情,了解了陈雪说不定谢沁儿的历史也就弄清楚了。夭夭始终坚信自己的判断,谢沁儿和陈雪她们有着必然的联系,甚至有可能有过一段相同的历史。夭夭接近酒酒也是徒劳的,对于酒酒出生之前的生活,陈雪没有吐露过半个字,她们不约而同对夭夭和酒酒隐瞒了那段历史。酒洒也羞于谈论陈雪。夭夭也问过酒酒,想不想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酒酒的回答很简单,知道与不知道又有什么区别,无非让她再改一次姓,不姓陈就是姓马姓周或者姓梁姓赵。她甚至说了句让夭夭吃惊的话,她见了男人眼睛就放光,恨不得将他们吞到肚子里去。酒酒说的是陈雪。酒酒似乎将陈雪从她的生活中剔除了。而陈雪也好像忘记了有这么个女儿,她的热情全部投入了结婚离婚的游戏。夭夭想她必须去找陈雪,直接追问她。
  夭夭找到陈雪时陈雪正同一个半老的男人谈论什么,嘀嘀咕咕的,两颗脑袋凑在一块儿掰也掰不开。这是两具正在衰老的身体,男人的头发白了一半,女人的身体变了形,已经不见了腰身。夭夭在他们旁边站了老半天,男人才注意到她,他示意陈雪,陈雪才回过头。陈雪的眼睛很迷惑,不知夭夭为何会找她。她将男人打发走了,男人走了几步远回头看看她们,走几步又回头看看她们。陈雪朝男人挥了挥手,男人这才不再回头了。夭夭的问题很直接,尹师傅是她父亲不。面对夭夭逼视的双眼,陈雪丝毫没有怯意,而是一脸的警觉。你问这个干什么,你该去问你妈。陈雪同样直视夭夭。那一瞬间,夭夭明白了她突破不了这个女人,可又不甘心。那么酒酒的爸爸呢?他是谁?夭夭反戈一击。夭夭想错了,这个问题并没有起到反击的效果。她原来就此追问过陈雪。陈雪的脸只是灰暗了一下,很快就将夭夭的问话堵死了。这个就更不该你来问了。陈雪的声音冷冰冰的,拒人于千里之外。
  大眼刘对夭夭说,马赛是苏小卒的父亲,亲生父亲。夭夭狐疑地盯着大眼刘,不怎么相信他的话。他只好补充说,苏小卒随他母亲姓苏。大眼刘说这话的时机不对,夭夭认识苏小卒没多久,正同他火热。她以为大眼刘的话隐藏了某种阴谋,他不可能吃醋,他对于她的身体是不留恋的,他留恋的也许只有相机里虚无的影像。可夭夭听见这话时身体莫明其妙颤抖了一下,有种冷在她体内游动。她的身体似乎在向她暗示什么。
  认识苏小卒之前夭夭做过一个梦,她梦见自己赤身裸体在一条弯弯曲曲的巷子里奔跑,转过一个弯,又转过一个弯,已经记不清转过多少弯了,巷子依然曲曲折折。后来她发现巷子两旁的墙壁不是砖砌的,也不是水泥的,而是人墙,一具具赤裸的身体,死死盯着她,向她呵着冷气。巷子起风了,是阴风,越吹身体越阴冷。夭夭只有拼命奔跑,一步也不敢停歇。她必须尽快找到出口,从巷子里逃出去。巷子里的光线越来越暗淡,黑暗越来越粘稠,她好像身陷泥沼中,每迈一步都非常吃力。她大口大口吸着气,努力挪动自己的身体。她有种奇怪的感觉,她不是在奔跑,而是向黑暗中跌落,下跌速度越来越快,耳边都能听见嗖嗖的风声了。她不知道自己会坠落何方,她的眼前虚无一片。她觉得好像是在自己的小肠内奔跑。拐弯,拐弯,没有尽头。转过一个拐角,突然无路可去,巷子让什么堵死了,那东西像只企鹅又像只熊猫。快进来吧。那东西的肚子裂开一道缝隙,有个声音冲她喊叫。她什么也没想就一头撞了进去。她的身体碰撞在一种坚硬的物体上,哎呀一声,她痛醒了。摸摸枕边,大眼刘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只有她的身体孤独地占据了整张床。
  夭夭反思过这梦,她好像在恐惧什么,又像是会遇见什么。大眼刘的身体是不可靠的,他有他的自由,随时可以离开。其实任何一个人的身体对别的身体都是不可靠的,不值得信赖,它们有各自的自私,任性,又有各自的完整,和不可分割。喜欢一个人的身体,可谁也不可能带走一个人的身体。夭夭胡思乱想着,想不出什么结果。夭夭一个人在舞台上跳着舞,唱着歌。她是孤独的,她的身体是孤独的。这样的时候很容易让她怀想刀鱼。那逝去的日子多么美好,多么温馨。她欢歌劲舞时刀鱼就在同一个舞台表演软体柔术。这种场景现在只有大眼刘的照片中才有。该死,又是大眼刘,照片。她身体的一部分似乎被那个虚幻的世界软禁了。她想到刀鱼,可立刻又想到了大眼刘,由一个身体过渡到另一个身体,她在他们之间摇摆,徘徊。夭夭无比感伤。
  有一天,夭夭的目光在舞台之下漫无目的地游弋。她突然遇上了一双眼睛,那双眼睛放着光,光芒全照耀在她的身体上。那种光芒是稚嫩的,纯真的,夭夭身体的某个部位让他照亮了。可是她瞧不见他的身体,他躲藏在一只巨大的企鹅中,在舞台下来来回回。他在给商家散发宣传单。一群孩子跟着他走来走去,他们摸摸他藏在翅膀下的手,又瞧瞧他的眼睛。他们对企鹅体内的那个身体充满了好奇。有孩子模仿他的脚步,一步一步,走得滑稽可笑。他们的父母让他们逗乐了,在呵呵笑着,可分不清谁是谁的父母。夭夭想到了那个梦,梦里那个堵在巷子中间的动物,原来就是企鹅。她要遇见的就是这个藏在企鹅体内的人。
  我认识你,你叫夭夭。苏小卒从企鹅的肚子里钻出来,向她傻傻地笑着。我叫苏小卒,你的忠实粉丝。
  这是个稚嫩的身体,稚气的眼神,稚嫩的嘴唇,稚嫩的手,稚嫩的躯干。他的脸是娃娃脸,脸上的神情除了阳光,还有羞涩。唇边的胡须是浅色的,没有成熟男人的粗犷。他的声音也是稚嫩的,甚至有些奶声奶气。只有他的鼻子高挺,有几份男人的气质。夭夭听人说过,男人鼻子高挺,他身体的某个部位也是高挺的。也许他的稚嫩是种假像,他的鼻子暗示她,他是个熟透了的身体。可在夭夭眼里,他是稚嫩的,他让她想起了大眼刘陪她去省城医院的经历,她身体的某个部位隐隐作痛。她有了一丝错觉,苏小卒仿佛是她丢弃的孩子,他来找寻她了。夭夭的内心起了惶恐,不知该拿这个孩子怎么办。她无法抑制身体的颤栗。
  刚开始,夭夭就想着如何逃离苏小卒,她必须逃离他,她不能被自己丢弃的东西捉住了。可夭夭无处躲藏,她走到哪苏小卒就跟踪到哪,他围绕她的舞台,将她死死包围。他比谢沁儿更固执,不给她喘息的时间。夭夭想拿大眼刘做挡箭牌,大眼刘却不近她的身。他在隔岸观火,瞅着她让另一个身体纠缠,他冷眼看她的狼狈。大眼刘不属于她,她也不属于大眼刘。他同她分开了,成了两具毫无瓜葛的身体。
  夭夭的挣扎只不过拖延了时间,最终没有逃离苏小卒。她对他的身体也是好奇的,他整天藏在企鹅的肚子里,不知他的身体会是怎样。他是柔软的,还是刚性的。她想到了那个梦,梦里那种阴冷的感觉让她不寒而栗。当他抱住她的身体时,她好像被他蜇了一下,他的身体同梦中的感觉截然相反,他的身体是炙热的,像裹了一个世界的火。也许他身体的热量让企鹅包裹住了,丝毫没有走失。火焰围困着她,舔食着她的身体,她的身体也着火了。她在软化,又在焚烧,她的身体一块一块脱落,在火中化成了灰烬。他是个饥饿而又贪婪的孩子,好像从来没有尝吸过乳汁。他快要将她的身体吸干了,她的身体成了空壳,轻飘飘的。他的动作是凶狠的,霸道的。他无法控制自己的力量,也不懂得控制自己的力量。他让她想到了一个被拒之门外的孩子。他被人抛弃了,渴望回到他的世界中。他哭着喊着,用他的身体撞击着封锁他的门。他害怕被外面的黑暗吞没了。他的撞击让她快乐而又痛苦不堪。她是他的企鹅,她是他的母体,只有她的身体是他安全的庇护所。妈妈,让我进来吧。他在她耳边叫喊。她模仿梦中那只企鹅的声音对他说,快进来吧。她因为堕胎而残缺的身体等待他来填充。她的内心充满了对他的怜爱和悲悯。她在同他一块毁灭。自由地毁灭,心甘情愿地毁灭。
  从北门街出走之后,谢沁儿似乎放弃了对夭夭的追踪。她努力过几回,可夭夭有刀鱼的掩护,她捉不到她,更不可能将她拘回北门街。每一次夭夭跳上刀鱼的摩托车,谢沁儿的脸很快就让烟雾淹没了。这种猫捉老鼠的游戏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夭夭不知道。谢沁儿的眼睛是绝望的,背影是佝偻的,她的身体在快速地苍老。有一天,夭夭注目谢沁儿飘动的白发忽然有了恻隐之心,也许她不该这样对待她,她是她妈妈,是她的母体。可夭夭想到北门街那个破败的院落,立刻将这份感情掐灭了。她不愿意拿这份感情交换她现在的自由自在,换来谢沁儿的包裹和跟踪。她的舞台可以在小城任意一个地方,整个小城都是她的舞台,而不仅仅是北门街那个逼仄的院子。她的身体也不仅仅属于谢沁儿,而应该属于小城无数的观众。她旋转,摇摆,扭动,她炙热的身体,火辣辣的动作,都是她献给观众的礼物。刀鱼走后,夭夭有过一阵惶恐,担心谢沁儿会揪住她不放。她总感觉有一双眼睛在暗处盯着她,她走到哪她就盯到哪。她看不见她,可真真切切感觉到她的存在。她的这种感觉似乎又是错觉,她同大眼刘在一块儿,谢沁儿没有跟踪她,她同苏小卒在一块,也没人跟踪她。她不相信谢沁儿就这样让她打败了。她趁谢沁儿上班的时间偷偷溜回北门街,院子空落落的,并没有因为夭夭的离开而产生任何变化。她离开时什么样子,现在仍旧什么样子。西边的房子空着,枇杷树只有厚绿的叶子,早过了吃枇杷的季节。场地上仙人掌比以前更茁壮了,它们的刺让夭夭望而生畏。
  夭夭不想同谢沁儿遭遇,可偏偏就遇见了。有一次,她返回北门街时让谢沁儿堵在了院子里。夭夭正准备出门,门却主动开了,谢沁儿把住了出口。她摸准了夭夭暗地里在进出北门街。夭夭无路可逃,只有束手就擒。谢沁儿却不见什么动作,只是死死地盯着她,她的目光比刀子还要锋利,几乎能将她杀死。夭夭豁出去了,不管谢沁儿对她怎样,她决不会低头。夭夭的倔硬换来了谢沁儿的缓和,她的语气里有了绵软。夭夭,搬回来住吧。谢沁儿乞求夭夭。夭夭拿定了主意,软硬都不吃。谢沁儿只有让出了道路,夭夭拔腿就往外走。你要是跑出去,姐就死给你看。谢沁儿发了狠。夭夭却不理会她的威胁,一步不停朝门外走去。她知晓她不会这么做,她不过吓唬她。你今天出了这个门,就永远不要回来了。谢沁儿冲着夭夭的背影叫喊,可她的叫喊软弱无力,夭夭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
  走出北门街后,夭夭很清楚地知道,谢沁儿让她打败了。她以后是自由的,谁也管她不着。在她眼里,谢沁儿是强大的,她将她的身体死死包裹着,针扎不进,水泼不进。她的内心应该足够坚硬。结果却如此不堪一击,她彻底溃败了。夭夭听见她在她背后嘤嘤哭泣。夭夭没有回头,如果她这时候回头,那么之前所作的努力全泡汤了。谢沁儿对她的拘管也许出于母性的本能,并不存在其他原因。夭夭想说服自己。
  夭夭犯了一个错误,不该放松对谢沁儿的警惕,谢沁儿的退让并不是对她的放弃。她丝毫没有放任她,她仍在暗中跟踪夭夭。有一天,夭夭返回她的住处时,发现房门敞开着。她以为遭了贼,进了门却见谢沁儿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她正在翻看一本影集,那是大眼刘替夭夭拍摄的写真。她的手不停地颤抖,她的身体筛糠似的抖个不停,好像随时有可能跌倒。她的脸是苍白的,是那种惊恐的白色。她一边翻看,一边低声说着什么。她恐惧夭夭的影集,可又舍不得丢开,连夭夭进门她也没有发觉。夭夭故意跺了两声脚,她才抬起头,并没有其他动作。她坐在那儿,两眼呆呆地放在夭夭身上。她的眼神是死寂的,她的大脑好像失去了思索的能力。好半天,她才发出声来。你会挨枪子儿的!你会下地狱的!谢沁儿用沙哑的声音诅咒夭夭。她用力撕扯夭夭的影集,将夭夭的照片绞成无数的碎片。她将碎片扬起来,扔到夭夭身上。你看你干了什么蠢事。谢沁儿趴在沙发上嚎啕了起来。
  夭夭猜不透谢沁儿为什么如此激动,她竟然会诅咒她。她的诅咒让夭夭感觉莫明其妙。她并没有做下什么恶劣的事情,无非就是几张照片,绝对不会挨枪子儿,更不会下地狱。如果真像谢沁儿说的,地狱早就没有夭夭的位置了,大眼刘相机里的那些身体足够占领整个地狱。可谢沁儿不会无缘无故诅咒她,她绝对有她的原因。她的原因说不定就隐藏在她的历史中,那些夭夭所不知道的生活。谢沁儿,陈雪,尹师傅,他们向她隐瞒了什么。她必须找到他们隐藏的东西,将它们挖掘出来,不管它们藏得有多深,藏得有多隐秘。
  终于有一天,夭夭在北门街有了惊人的发现。她在一个墙洞里找到了一个笔记本,那是一个蓝色封皮的本子,颜色已经颓旧。夭夭以为本子上会记录着什么,翻开看过却是空白一片,只有其中一页上写着几个名字:花脸,青皮,尹长清,这三个名字写成一排。还有一个名字:马赛!单独成一行,马赛的名字之后是个惊叹号。她又逐页翻看了一遍本子,只有这几个名字,其余都是空白。这是四个人的名字,花脸,青皮,似乎是别人的绰号。尹长清和马赛,这两个名字也许是真实的。她瞄准了尹长清,他会不会是尹师傅。后来,在本子的封皮内又有了新的发现,夭夭找到了一张照片,照片虽然发黄了,可画面依然很清晰。画面上是一个年轻的身体,挺立的双乳,修长的腿。她对着镜头微微笑着。她的笑是骄傲的,她的身体是骄傲的。瞧到仔细处,夭夭发现照片上的人竟然是谢沁儿,年轻时的谢沁儿。这也是夭夭第一次见到谢沁儿的裸体。夭夭试图拿照片上的身体同她的身体比较,那时的谢沁儿是丰满的,虽然是黑白片,可她的身体像镀了一层诱人的光泽。她的窈窕盖过了夭夭,这是夭夭的结论。
  谢沁儿为什么拍摄这张照片,出于对自己身体的迷恋,还是为了珍藏身体的记忆。那个替她拍照的人是谁。这张照片勾起了夭夭的好奇,她猜想谢沁儿是不是在拍摄写真,或者她就是个人体模特。照片的背后应该隐藏了谢沁儿一段生活,可夭夭无法追问她,那到底是怎样的生活。笔记本上的名字,那些人也是知道真相的,不然谢沁儿不会留下他们的名字。夭夭决定去找尹师傅,说不定能从他身上找到突破口。他有可能就是尹长清,那四个名字中的一个。
  尹师傅见夭夭进了锅炉房,以为她又口渴了,赶忙替她泡了一杯茶,是个刚买的茶杯。他似乎预料到了她还会来。花脸是谁?夭夭接过茶杯时轻描淡写问了一声。她的腔调是佯装的,她要给他一个猝不及防。她收到了预期的效果。好像有件重物砸中了尹师傅,砸中他的脑袋,自上而下,他的身体跟着剧烈地震动了一下。他的眼神也在急遽变化,先是狐疑,不确定,后来就固定在夭夭脸上。谁是青皮?夭夭一步也不放松,又逼问了他一句。这声逼问彻底击垮了尹师傅,他控制不住身体的晃动,他的身体迅速矮了下去,蹲在了地上。他的脸本是黑色的,现在变成了铁青色。您怎么了?夭夭假意关心他。她的脸上还浮着微笑。正是她的这种表情让他相信了,她全部知道了,什么都知道了。您就是尹长清。夭夭对于这具弯曲的身体突然有了某种同情,她得到了答案,尹师傅就是尹长清,她没将答案说出来,也没必要说出来了。
  也许大眼刘不该告诉夭夭马赛是苏小卒的父亲,如果他不说,夭夭有可能永远也找不到马赛,或者她会放弃自己的寻找。大眼刘说出这个秘密也得到了应有的惩罚,有一天攀崖时,他从断崖上摔下去了,血肉模糊,面目全非。一具身体的毁灭竟然如此简单。夭夭不敢相信那就是大眼刘的尸体,全身软塌塌的,没有了一根骨头。夭夭连着做了好多天的噩梦。
  梦醒之后,夭夭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如何摆脱苏小卒的纠缠。每一次热烈过后,苏小卒都是泪流满面,他的泪水是无声的,又是滚烫的。他久久伏在夭夭身体上,不愿意离开。好像只要脱离了她的身体,他就让她彻底抛弃了。他是个被关在门外的孩子,敲了无数次门,都没人放他进门。他从企鹅腹中脱出来,仅仅认识了夭夭。或许他认定了夭夭就是他的母体。他必须捉住她。他的固执和坚持让夭夭觉出了某种可怕,她不属于他,她的身体不能同他一块装进企鹅的腹中。她也不能让他焚毁了她。她的身体只属于她自己,属于那个舞台。她对他有过怜悯,可她不能让这种怜悯束缚了手脚。就像她不能念及母女之情而容忍谢沁儿的包裹一样。她想慢慢疏远苏小卒,也许时间会在她和他之间竖起一堵墙。她的阴谋也许让他识破了,他死死地追着她,不让她有喘息的机会。夭夭只有将自己隐藏了起来。她退掉了现在的房子,另找了一个僻静的地方,关了手机,甚至放弃了舞台上的表演。
  夭夭的身体突然安静了下来,但这种安静是短暂的,大眼刘除了告诉她马赛是苏小卒的父亲,有关马赛的其他事情他没说半个字。她必须通过苏小卒找到马赛,这是条捷径。夭夭一反常态,戴上墨镜,穿上男性服装,将自己彻头彻尾包裹了。她必须隐藏自己,她在跟踪苏小卒,可又不想让他看破她。才跟踪了两三回,夭夭就发现了她的目标。她丢下苏小卒,暗暗跟上了马赛。马赛的日子过得很悠闲,每天在大街上游来荡去,好像没什么目的。他有可能退休了,可他的身体并不见什么衰老的迹象。头发是漆黑的,脸上看不到皱纹。他的块头比大眼刘还扎实,立在街边,就像一座铁塔,那气势压死人。夭夭内心隐隐有些惧怕,他的身体似乎是一种重磅的武器,随时可以消灭她。她在他身后跟随了好几天,不知怎么去接近他。有一天,夭夭注意到马赛的一个细节,他在闲逛,他的眼睛却离不开女人。每当有年轻的身体从他身边经过时,他的眼睛就有一种躲躲闪闪的光芒。他的目光在她们浑圆的臀部和修长的双腿上爬行。那一瞬间,夭夭找到了抵达他的途径。
  夭夭摘去墨镜脱去伪装时,马赛的眼睛像是两只鱼钩,完全让她的身体勾住了。她几乎没费任何气力,就靠近了马赛。你叫夭夭,桃之夭夭的夭,不是妖精的妖。马赛说。夭夭怔住了,他早就认识她。她在舞台上表演时,有可能他就混杂在观众中间。她的身体,她的每一个动作,他都看见过。她的歌,他也听见过。是她主动表演给他观看的。像马赛一样的观众小城中不知有多少,无论她走到哪,他们都能一眼认出她。她的身体已经无处躲藏。我是陈雪的女儿。夭夭第一次撒了谎。她在试探马赛,可又不想说出谢沁儿的名字。马赛的目光有些茫然,他在记忆中努力搜索,陈雪是谁。夭夭白费心机了,马赛摇了摇头,想不起陈雪是谁了。
  第一次同马赛接触,夭夭颗粒无收。她有些沮丧,白费了这么大的气力,也许她应该将花脸青皮尹长清谢沁儿,将这些名字全部抛出来,也许他们当中有一个能唤醒马赛的记忆。你母亲是不是保险公司那个陈雪?有一天马赛突然问夭夭。他的神情是警觉的,对夭夭像有一种戒备。不是。夭夭矢口否认。她预感他一定知道陈雪的事情,如果她是陈雪的女儿,他有可能什么也不会告诉她。夭夭解释说她的母亲在乡下,他不可能认识。马赛的表情将信将疑。
  夭夭的努力最终消除了马赛的戒备,他破解了谢沁儿苦心隐藏多年的秘密。其实并没有什么秘密,只不过被很多人遗忘了。马赛说起了一九八三年北门街那起流氓团伙案。马赛说到了花脸,青皮,尹长清,还有几个夭夭没听说过的名字。他们一伙流氓在一块鬼混,观看黄色录相,拍摄裸照,淫乱。花脸是他们的老大,长得很帅气,在北门街开了家照相馆,一大群的女孩子包围着他。在暗室里同他鬼混的女孩子就有十多个,搜出来的裸照有三百多张。花脸和青皮几个后来被判了死刑,枪毙了。尹长清被判了十五年有期徒刑。马赛还插叙了一件事情,严打时花脸逃跑了,是马赛他们几个在邻县一处西瓜棚里抓获的,马赛是治安大队的副队长,抓捕队伍就是他领队。花脸枪毙后据说有一个女孩子为他殉情跳了河,让一个钓鱼的救了起来。那么陈雪呢?夭夭问。陈雪是个受害者。马赛说,好像有几个女孩子让他们弄大了肚子,到底被谁弄大的,连她们自己都弄不清。其中有个姓谢的,就住在北门街。
  马赛在拿一九八三年的那件案子取悦夭夭,其中的一些细枝末节说得绘声绘色。这就是谢沁儿和陈雪隐瞒的历史。身体之外无秘密。她们坚守了那么多年,顷刻之间就土崩瓦解了。她们完全赤裸在夭夭面前,体无完肤。难怪谢沁儿不敢告诉夭夭,她的父亲是谁,原来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夭夭没有窥破私密后的任何快感,她的身体突然有了一种沉重的感觉,往下坠落,不断下坠。她不知她的身体会坠落到什么地方。之前的那个梦境又重现了,她赤身裸体在一条弯弯曲曲的巷子里奔跑,转过一个弯,又转过一个弯。巷子两旁赤裸的人墙死死盯着她,向她呵着冷气。巷子起风了,是阴风,越吹身体越阴冷。夭夭只有拼命奔跑,一步也不敢停歇。她是流氓。有人指着夭夭在嘶喊。流氓是什么?夭夭很迷乱。花脸是流氓,青皮是流氓,尹长清也是流氓。那谢沁儿呢?陈雪呢?她们也是流氓?夭夭不知道,就连她自己是不是流氓她也不知道。夭夭想起了那张照片,谢沁儿一脸骄傲的笑。那一定是花脸拍摄的,那是作为流氓证据的裸照还是人体艺术照,夭夭无法分辨,在她的意识里,花脸和大眼刘,他们是不是同一个人,她也无法区分。也许谢沁儿不是受害者,而是参与者,享受了身体的愉悦。她曾经成为了他们的兽,她自己的兽。夭夭猜想,谢沁儿有可能出卖了其中的某个人,或者出卖了他们。她控诉他们侵害了她,侵占了她的身体。她因此逃脱了惩罚。夭夭甚至猜想,谢沁儿会不会是那个为花脸殉情的女人。夭夭对谢沁儿有了锥心的鄙夷。
  夭夭回到北门街时,谢沁儿正在翻箱倒柜,院子里狼籍一片,到处都是呛人的灰尘。所有的东西都摊在地板上,抽屉,散乱的书籍,翻倒的椅子,一些坛坛罐罐。有一只泡沫拖鞋落在仙人球上,尖锐的刺将鞋底扎穿了。谢沁儿掀起这个,又放下那个,什么也没有找到。她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脸上是绝望的惨白。夭夭立在一旁冷眼看着她,等她静了下来,她才将那个蓝色的笔记本扔出手。笔记本啪嗒一声掉在地上,着地之前从它的肚子里溜出来一张照片,照片飞舞了两个“之”字,也落到了地板上。别找了,你要的东西在这儿呢。夭夭的声音有几分森冷。她的话音未落,谢沁儿的身体朝前一扑,将照片捉住了。她就埋着身体趴在那儿。她的双肩在轻轻颤动,她的身体跟着在哆嗦。她在无声地哭泣。夭夭没去搀扶她,她已经俯首在地了,夭夭也没法将她搀起来。夭夭转过身,一言不发离开了北门街。
  在要不要将马赛说的事情转告酒酒时,夭夭犹豫了好久,最后才说服自己酒酒应该知情。可她晚去了一步,酒酒竟然自杀了。她吞下了整整一瓶安眠药,等到发现时她的身体早已冰冷了。夭夭猜不透酒酒为什么会厌世,清理遗物时才知道她的离世同大眼刘有关。这是一个真实的殉情故事。酒酒同大眼刘在同一家影楼工作,酒酒离世时胸前搂着一张大眼刘的照片,照片上的大眼刘背着盛装摄影器材的包裹,回头笑对镜头。照片背后有一行字:你带走了我的心,为什么不连同我的身体一块带走?地上有一堆灰烬,灰烬里能见到照片的残片。大眼刘不知替酒酒拍摄了多少照片,都让酒酒付之一炬了。也许酒酒在焚毁照片的那瞬间也焚毁了自己的身体。她是如此绝望,根本不想在这个世界留下任何痕迹。
  酒酒的殉情超出了夭夭的想象。这么长时间,她都不知道酒酒深爱着大眼刘,更让她意想不到的是酒酒会殉情。她回想起同酒酒一块观看照片时的情景,酒酒纤瘦的指头在大眼刘的照片上摩挲着。他的眼睛为什么这么大。酒酒喃喃自语。也许从那个时候开始,酒酒就在暗恋着大眼刘,只是夭夭没有察觉。夭夭有些恼恨自己,她同酒酒交往那么深,可酒酒在想什么,她什么都不知道,酒酒也不对她透露半个字。夭夭就是个傻蛋,除了自己的身体,她还知道什么。
  酒酒的自杀可能让陈雪彻底绝望了。没过一个星期,陈雪因为投毒被公安部门逮捕了。陈雪租住在一座四合院里,院子里还租住着几个年轻人。陈雪的供词上说,那帮年轻人彻夜不眠,男男女女,嬉嬉闹闹的,吵得她心神不宁。她将买来的农药调在饮料里送给那帮年轻人喝,有几个中了毒,幸好送医院及时,才没弄出人命来。夭夭去看望了陈雪一次,除了夭夭,也许没人探视她了。陈雪的精神状态并不憔悴,见了夭夭只不过笑了几声,再也无话可说。
  夭夭的身体空荡荡的。就像走下手术台的那一刻,她的身体不知被谁掏空了。她在大街上漫无目的走着。她就是一具行尸走肉。满大街都是流动的身体,满大街的行尸走肉。遇上马赛之后,她才醒过来,她想要干点什么,也该干点什么。她将马赛带往她的住处。马赛跟在她身后一声不吭,连脚步都悄无声息,可她听见他的体内有种激越的声响,在狠命地撞击他的身体。他在微微晃动,好像把持不住自己的身体。她回过头微微向他笑了笑。她的微笑像是染色剂,马赛的脸突然熟红了。他明白了她的笑在暗示什么。他埋下头,乖乖地跟随她的脚步。
  这是一具外强中干的身体。他的头发是漂染的黑色,他的皮肤在松弛,他的骨头空洞了。他竭力想抱紧她,可他的力量不听他的使唤。它们都溜走了,离开了他的身体,只给他留下一具沉重的躯壳。他的沉重让夭夭不堪负重。刀鱼说,你放开一些,再放开一些,你就飞起来了。刀鱼的声音在她耳边说了一万次,可夭夭仍就喘不过气来。他是堆没有任何怜悯的石头,死死压住她的身体。他不让她飞起来。她的身体被他压扁了,不存在了,去了另一个世界。她没法将他当做刀鱼,也没法将他当作大眼刘。你是个老流氓。夭夭冲着马赛的耳朵叫喊,她的叫喊没能阻止马赛的动作。你是个要人命的女流氓。马赛咬了一下她的鼻子。夭夭别开脸,闭上了眼睛。她不想看见这个世界,不想看见鸟瞰她身体的这张脸。勉强结束之后,夭夭在浴池里泡了好几个小时,才将自己的身体找回来。
  夭夭又在苏小卒的视野中出现了。她在舞台上奔跑着,蹦跳着。苏小卒仍旧躲藏在他的企鹅腹中。他围绕她的舞台,转着圈。他的眼睛闪着晶莹的光芒,他的身体在流泪。夭夭的身体跟着柔软了一下,但她很快收住了自己。她不能柔软,也不能怜悯,她的身体是一件锐利的武器。她要让苏小卒围绕她的身体飞翔。马赛终于发现了夭夭的秘密,她同苏小卒绞在一块。马赛的眼睛火光闪闪,喷射的全是愤怒,他的身体嘎然作响,像有什么在坍塌,崩溃。这是夭夭想要的结果,可她假装没有看见,暗自欢笑着。他让她离开苏小卒,夭夭没有理睬。她不会让苏小卒离开她,她要马赛亲眼目睹这个过程。她的身体同苏小卒的身体纠缠在一起,粘合在一起。他无法将她和他分开。
  后来的一天,马赛突然找到夭夭,一句话没说,就掐住了她的脖子。他将她朝死里掐。她死命挣扎着。她不知道会是这个结果。她窒息了,她的身体黑暗一片。她像在那条弯曲的巷子里飘荡,脚不着地,毫无方向。她的身体越来越冷,越来越僵硬。她想她的身体正在死亡。死亡就是这样子的,身体轻飘飘的,没有任何重量,也没有任何力量。谁也挽救不了。她就这样死去了,甚至她的身体来不及发出一声叹息。她飞起来了,她的身体在快要接近死亡的一刹那飞起来了。她的周围到处都是飞动的身体,她飞翔其间,酒酒也飞翔其间。夭夭想飞得高一些,再高一些。可她的身体像被谁拽住了,她没法往高处飞去,那股力量将她拽回了地面。她睁开眼时发现她就立在屋子的中央。马赛瘫倒在地上,有血从他的后脑勺渗出来,在地板上流出一条弯弯曲曲的河,鲜红的河水快要漫到她的脚边了。苏小卒垂手立在一旁,他的手上握了一件重物。那物体硬梆梆的,像是一具死去的身体。他向她惨然一笑。
  责编:杨剑敏
  [作者简介]樊健军,男,1970年生,在《当代》、《山花》、《清明》、《西湖》、《散文》等多家杂志发表小说、散文150余万字,出版散文集二部,有小说被《小说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作品与争鸣》等刊物转载,散文入选多种选本。中国作协会员,江西省文联滕王阁文学院第四届特聘作家,曾就读于鲁十五。
往事被无数次记忆(创作谈)
  记忆是有挑选的,有很多东西虽然经历过,但最终都被忘记了。对于一些特别的事件,往往会给我留下一些特别的记忆。小时候大人们经常提醒我,不要单独去一个叫李家垅的小山窝,村子里夭折的孩子都被埋葬在那里。后来一位亲戚某个夏夜从那里经过,被惊吓得失魂了。他醒过来后讲了那一次的经历,许多孩子举着火把,嬉笑着,追着他跑。他就是那样被吓走了魂。我有个夭折的妹妹也被埋葬在那儿。有一次,我背着大人们偷偷跑去看过一次我妹妹的坟茔,一小堆新土,土堆上压了一枝松。李家垅静悄悄的,完全是个安静的小山谷,并没有叫人特别恐惧。长到十二三岁后,偶然从李家垅经过,我都大声唱着歌,用歌声来驱散内心的恐惧。我知道,恐惧源于我们内心的无知和怯弱。再后来我知道,如果换成现在,我的妹妹就不会夭折了。妹妹的夭折也源于当时我们对疾病的无知,对我们身体的无知。
  一九八三年的那场“严打”,我正是一个懵懂少年,对世事欲知而无知,内心埋伏着一头小兽,却又胆怯,不敢轻举妄动。我听说过另一个小镇的一个故事,一个年轻人因为犯流氓罪被枪毙了。若干年后,我都在想,那些同那个被枪毙的年轻人有过身体关系的女人,她们怎样活着,她们的孩子怎样活着。这个是我想知道的,就有了《夭夭》这个小说。记忆是不可靠的,往往会忽略很多东西,又将很多东西在毫无觉察的情况下放大影像,误读或者歪曲。我们被自己的记忆欺骗了也未可知。内心的那头兽一刻也未停止过蠢蠢欲动。我们被我们的身体伤害了,我们放纵了我们内心的兽。我们出卖了我们的身体,或者我们被自己的身体出卖了。这是我坚持关注的主题,我们被伤害和被侮辱了,可又伤害和侮辱了别人。在伤害和被伤害侮辱和被侮辱中,我们挣扎着,想回到人性的岸上,回到精神的岸上。我们徒劳而不知深浅地挣扎着。我们明白我们没有放纵的理由。我常常想,假如我的妹妹活到了现在,她会生活得怎样,幸福还是痛苦,快乐还是悲伤。我瞧瞧周围与她同龄的女性,却找不见妹妹的影子。如果她还活着,我唯一能肯定的就是我有个活着的妹妹,是个真实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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