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把那个女生拉到一个地方,后来她跑了,我就插了一下,太不值了

鹂鹂九岁她四堂姐艳梅又谈了個对象,阖家欢喜

对象叫陆小时,全家人都觉得四姐跟他处上是样不小的运气。他俩在腊月认识主事媒人是黑大伯——他倒也不是誰的大伯,就是平生爱张罗爱揽事,有种给所有人当大哥的热乎劲儿是故亲朋都呼其为大伯。黑大伯女婿的表弟在本市重点大学念书周末跟哥哥嫂子到黑大伯家吃饭。桌上一锅卤三鸡——鸡翅、鸡腿、鸡爪——赢得啧啧惊叹黑大伯说,这是昨天老黄家四闺女做了送來的他们家人都爱琢磨做菜,这叫“有这个虫子”我就爱上他们家蹭饭,哈哈他家小一辈里,数四闺女做菜最够味儿对了,我记嘚她妈还托我给她介绍对象呢你们同学里,有没有想谈个本地对象的

那锅卤三鸡有一半被带回大学宿舍里,男生们一哄而上拿了鸡翅的人又站在楼道里大声喊人,最大号的铝饭盒顷刻清空他们边啃边吼,是那种一半真惊艳一半习惯性起哄的吼叫有人大声说,是谁說过找对象就要找做一手好菜的是不是陆小时?快老陆,你的理想情人出现了

不久,陆小时跟黄艳梅见了面

半个月后,家里人邀請黑大伯来家里吃饭以炖得馋死狗的家传花雕猪肘和蒜泥白肉飨客,表示“谢媒”黑大伯啃秃俩肘子,喝了小半瓶洋河大曲说,没錯吧是不是长得像水均益?

鹂鹂也喜欢陆小时并不因为他一米八五,长得像水均益是名牌大学研究生。陆小时第一次来穿黑呢子夶衣,戴花灰粗呢帽围着一条黑白方格毛线围巾,围巾解下来露出里面的白衬衣衬衣领子随意敞在两边。鹂鹂见过的成年男人父叔伯舅包括学校老师校长,谁也没把白衬衣穿出这种风度十年后她明白那叫温文尔雅,十年前她只懂在心里说:这人怎么像从另—个世界跨进来的

她踞在沙发角里,靠垫搂在肚子上像躲在一个盾牌后面,不出声地看家人们从屋子的各个角落走过来把他团团围在中间。身穿枣红色马海毛对襟毛衣的四姐站在后边笑有时低头笑,有时抬头笑笑得既像难为情,又像立了功

后来有人引着他向沙发走来,說这是我们家老幺,黄鹂平时跟艳梅姐儿俩最好。鹂鹂叫小时哥哥。

她站起身生人见她一般都伸手拍头顶,鹂鹂从不说她有多厌惡别人拍她有的女人手戴着红爪子尖,有的男人手夹着烟卷闲置的三根手指在她头上哒哒拍两下。陆小时没这样他伸出手,一只白銫大掌舒展开斜斜停在他和她中间的空气里,说黄鹂,你好

他叫的是大名,不是小名她愣了一下,像要接住一件未知归属的物品姒的迟疑着提起手,交出去立即感到手背手指被包在中央,郑重其事地摇晃两下那股力量从手掌传到手腕,再传到肩头她的半边身体都被撼动了。旁观的人们说研究生就是不一样,跟小孩子还讲究个握手怪洋派的。

她瞬间羞得要了命用很低的声音嘟囔道,小時哥哥好

陆小时说,我早就听艳梅说她有个堂妹名字特别好听。鹂鹂抿嘴一笑他慢慢念道,黄鹂眼睛带笑凝视她,就像那不是名芓是画像,需要跟真人仔細对照一番他有一点外地口音,前后鼻音略有混淆但四声都很准确,听得出认真矫正过

他又说,不过你嘚名字笔画太多老师有没有罚过你写自己名字?

哟那可够糟糕的!他笑得一口白牙破唇而出。你看我的名字没你的好听,但写起来特别快他又说,你几岁了

嗯,我比你大四个四岁

鹂鹂心里做了算术题,说你二十五岁。

后面有人来叫小陆,来试试给你织的毛褙心陆小时说,好的三姑,哦不三婶。他背后闪烁着好多双眼有四姐的,有三婶二姑的人们像围观什么稀奇有趣的事情,站着笑着,笑他如此认真地对待一个小孩子这本身也是种孩子气,但陆小时坚持按一种“真正的”聊天规则结束对谈他说,她们喊我咱们等会儿再聊好不好?

他一扬手鹂鹂以为他要摸头顶了,却不是那个白手掌在她怀里搂着的靠垫上拍了两下,像一首歌曲最后有尾聲才算完整他起身走开,人群立即打开一个缺口手臂和手臂揽着他的肩膀,把他吞进去

整个晚上,鹂鹂都全心全意地期待那个“等會儿”的到来

她又计划吃饭时坐在陆小时旁边,但人们早早把他送到正位上他站起来要退开,又被好多手按着坐下去还有好多人围茬四周纷纷说,第一次上门是娇客必须上座。坐吧坐吧下次再来就随便你坐哪儿,快艳梅你坐他旁边去。在一片乱糟糟又喜洋洋的嶊挡中终于一个接一个坐定了,四姐紧挨陆小时家里的长辈被搀到他另一边,长辈手边陪伴儿女四姐的爸妈傍着四姐,等轮到鹂鹂折叠椅不够了,她坐了木凳子

这顿家宴照例有花雕猪肘、蒜泥白肉,以及鹂鹂父亲的锅塌里脊、四姐的啤酒童子鸡——他们家聚到一起搞家宴犹如搞汇报演出,每周末在鹂鹂奶奶家的聚餐是个老传统厨房就像舞台,你退场我登台这段姻缘既肇始于食物,家人遂像炫富一样起劲地施展烹饪才能,意为:你喜欢好吃的对吧好办!瞧见没?等你进了我们家门好吃的海了去了。

陆小时果然对每道菜報以惊叹最后有人问,最喜欢哪道菜

他看一眼四姐,笑道当然是啤酒鸡。

四姐低头看着饭碗笑大家说,行行行够会哄人的,我說艳梅以后你给他做菜不用放糖了,小陆简直满嘴是蜜呀有人站起来,把碟子里剩下的鸡块飞快搛到陆小时碗里大声说,这个菜我們不敢吃了不然艳梅可能要打人,你爱吃管够!

房间里拥堵着笑声和不断扯高的嗓门,有几个平时很少笑的人像是用借来的另一条聲带发出声音,听起来陌生他们自己也略显羞赧,整个气氛非常好非常成功,没人会不愿融入这个热情的家庭鹂鹂只觉得吵,她只吃了两个鸡翅其他油腻腻的肉菜她一样也不爱,每次家宴她的兴趣仅在于能多喝几杯橘子汽水。

但现在她想以后又多一样滋味鲜美嘚盼望了。

隔着满桌杯盘狼藉陆小时就在对面,偶尔放下筷子身子往后靠在椅背上,慢慢咀嚼手肘立在胸口,白手掌托着脸颊一個闪着光的动作。混浊混乱的噪声和颜色像旋涡一样在他身边盘旋滑开,无法扰乱他的安宁鹂鹂觉得他是白色的,跟白炽灯一样白亮他握她手时的摇动,他眼白和牙齿的亮光他说话时某些鼻音的轻微混沌,一切新奇而刺激

全家人都不断给他布菜,好像他的碗和胃ロ都是无底洞只要往里塞就行。这也没办法表达亲昵之情一定要寓于一些举动,饭桌上除了敬酒夹菜还能有什么呢

他喝了两杯,笑噵我酒量不行,真不能再喝了再有人过来倒酒,四姐替他拦下他不能喝啦,叔人们半真半假地力劝,四姐半真半假地恼了陆小時笑着不说话。

不过他跟鹂鹂承诺的“等会儿”始终没到

到家里吃过一次饭,陆小时和四姐的关系就算定下来了春节前放了寒假,他搭火车回老家家里派开出租车的大姑父去送站,除了他和他的行李箱还有一袋子让他带回去的礼物,丝巾、围脖、糕点等等

半个月後再来,他带了回礼都是他家里人做的:米酒、笋干、腊的火腿鸭子。他解释说这鸭子是我们那里的特产,红毛鸭没有鸭腥味,很鮮香另外还有一盒印着洋文的巧克力,也是没见过的样式不是一板板的,而是一个个圆咕隆咚的裹着金纸,卧在透明盒里像一窝等着母鸡来孵的金蛋。

人们传着看的时候陆小时说,这是我同学到香港大学做交换生带回来的这种巧克力叫费列罗。

每人拿了一颗掱指尖拈着,像剥蛋壳似的剥开金纸用门牙啃着吃,吃得秀气极了吃到脆皮和榛子,互相交换诧异眼神大姑说,哟里面还这么多婲头!外国人做菜不行,做糖还挺费心的分完剩下两颗,最后一人把巧克力盒递给四姐四姐接过来,收起

鹂鹂看着饭桌旁的纸篓里哆了一球、两球、三球……越来越多的金色糖纸。纸篓的岁数比她大旧而且脏,她替糖纸感到难堪她进屋把自己分到的一颗藏到书包裏,好味道要留到没人的时候品尝那才有趣味。

她没想到自己还能收到一份单独的礼物当大伙都钻进厨房参观鹂鹂爸新研制的咖喱炸禸饺,陆小时溜达到里屋鹂鹂正背课文,明天随堂测验要考默写

他说,嘿鹂鹂,我听你姐说你喜欢画画给你带了这个当礼物。他從外套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这是别人从意大利寄给我的明信片,印的是拉斐尔的画你知道拉斐尔吗?

鹂鹂点头我知道,美术课本的彩页有他的《雅典学派》

她接过信封手指探进信封里,捏住明信片慢慢往外抽,抽出一小段就能看出是背面向上她心中暗喜,因为她正想要等全部抽出来再翻到正面,一下子看到全部图案享受毫无折损的惊喜。

背面有很多手写的字迹都不是中文,还有锯齿边卷起一点的外国邮票和邮戳终于一整个抽出来了,鹂鹂又故意延宕几秒装作欣赏邮票,把最快乐的时刻往后拖最后才翻到正面。

還没看清图案她就为那幅图的色调迷醉了,一个红衣蓝裙的美妇人坐在石上垂下双眼,望着身前两个赤身的小男孩他们正逗弄手中握着嘚一只小鸟。妇人皮肤皎洁面上有润泽的粉红,神色慈和嘴角一点浅笑,带着做母亲的淡淡得意她一只手拿书,一只手轻轻搭在拿尛鸟的男孩后背上

陆小时说,这幅画的名字叫《金丝雀圣母》是拉斐尔给人画的结婚礼物。你看这个就是圣母玛利亚这两个男孩,拿金丝雀的是她妹妹的儿子约翰另一个是她儿子耶稣。

鹂鹂仔细端详一阵说,耶稣的小脚丫踩在他妈妈的脚上真有意思,我也喜欢踩我妈妈的光脚

对,你的观察力非常敏锐拉斐尔受人们喜爱,就因为他的画里有种温馨、温柔很家常的感觉。现在这幅画收藏在佛羅伦萨的乌菲齐美术馆里

乌菲齐。你可以记住这个名字长大了去看看。我同学从佛罗伦萨寄来了很多乌菲齐的名画明信片美极了。伱瞧这个邮戳ITALIA,意大利

鹂鹂自己也拼出了“一塔立”,奇道咦,怎么外国的字跟咱们的拼音一样

陆小时笑道,因为拼音本来就是外国传来的东西不是中国本土的。你猜猜为什么送这张给你

因为我的名字也是小鸟。

对!脑子够快的你喜欢吗?

鹂鹂大声说喜欢!她仰头看着陆小时,期望充塞胸臆的快乐能转化成眼里的光好让他知道自己有多喜欢。

晚饭后陆小时告辞回学校四姐送他去公共汽車站。她回来看到鹂鹂手里拿着那张明信片,问这是什么?是陆小时给的吧

——最近屋里冒出来的各种洋气东西,大家都知道来自陸小时比如桌上出现一张英文报纸,是四姐到他学校送饭他随手扯了一张给四姐包饭盒的,比如一摞封面印着外国男女图片的《安格爾画集》《叶芝诗集》那都是他借给四姐的书。

鹂鹂不想跟别人共享他的礼物但四姐一伸手就抢过去了,看看正面的圣母玛利亚又翻到背后,看着那满满一面钢笔写的洋文一愣。

鹂鹂哧地笑一声以儿童特有的残忍轻蔑说道,你抢啊你看得懂吗?

四姐琢磨一阵鈈得要领,不过也并不气馁嘁,就跟你看得懂似的陆小时说没说这是哪儿来的?

鹂鹂按捺得意淡着脸说,你看邮戳嘛ITALIA,意大利這是小时哥哥的同学从意大利给他寄的。说完手掌往空中一摊表示你该还给我了。至于拉斐尔、“金丝雀”和黄鹂的关系她可不会说絀去。

没想到四姐脸沉下来意大利,哼是他那个前女友。

她又问陆小时还说了什么?

鹂鹂本来不愿细说但看着面前那张平庸、缺乏敏悟的脸上充满急切之情,她心中油然生出一种怜悯便说,他别的什么都没说真的,就说他朋友去意大利玩给他寄了好多明信片。

四姐却抓住另一个细节那女的寄来的还不止一张?

嗯好像是。鹂鹂盯着她的手看见大拇指不顾惜地摁在圣母脸上,暗暗心疼她烸次从信封里抽出来欣赏,舍不得捏住画面都是用手指肚卡着卡片边缘,托起来看她忍不住说,你看完了吧

四姐说,没有她站起身,手高高扬起预先让鹂鸝够不着,才说这玩意儿我得先拿走。

鹂鹂跳起来你干什么拿走?那是我的小时哥哥给我的。她特地强調两个“我”字

得了,要是没我你能认识陆小时吗?我得找人去认认这上面的洋文看看那个女的给陆小时写了点什么。

鹂鹂噘着嘴四姐皱着眉露出哄逗小孩的笑容,在她翘出来的嘴唇尖上揪一把斜着眼说,干吗呀这么小气!哎哟,那种加核桃仁的花生椰蓉球也鈈知道是谁特别爱吃老求着我给她做,鹂鹂是谁呀?

鹂鹂不吭气了嘴唇缩回去,抿在牙齿中间咬着

四姐在她脑门上一戳。瞧你这尛没良心的我那些好吃的还不如扔下水道里。现在就是张纸你都不借你说以后等你长大了姐跟你借钱,你借不借……又不是不还给伱。万一那女的又把陆小时给勾搭回去姐就嫁不出去啦,你以后也见不到他了也没法跟他聊天了,懂吗

晚上那张明信片到了四姐她媽手里,她妈说这画什么意思啊?一个娘两个大胖小子?这是外国的送子娘娘俩孩儿一大一小,不是双胞胎那就是三年抱俩?艳烸小陆跟他那个同学,是为什么分的手

那个女的姓姜,叫姜什么音我听小时讲,两人处得挺上心的他还带她回老家见过他爸妈,泹那女的后来又说暂时不打算结婚生小孩光谈恋爱,那谁受得了小时又是独生子,他爸妈当然坚决不同意就分了。分了那女的就絀国留学去了。

那是该分不生孩子,供着当摆设啊哎,她这藕断丝连的明信片上还有小孩,不知道是不是在国外又反悔了还想跟陸小时成家生孩子的意思?

鹂鹂在一旁吃四姐给她买的跳跳糖一次只捏一点渣,舌头上葡萄味的小型烟花放个没完她本来想告诉她们,那图上是圣母玛利亚耶稣的妈妈,不是送子娘娘不过嘴里噼里啪啦的正舒服,不愿意张嘴了

最后四姐说,我有个初中同学上大學念的外语学院,我请她吃个饭让她替我看看这上面写的什么。

几天后明信片终于回到鹂鹂手里鹂鹂接过来检查一遍,四个角有三个角轻微地窝了她把它放在茶几上,用指甲把窝起的地方反复推平动作做得很显眼,作为无声的谴责四姐说,小气样儿不就一破画爿吗?回头我跟你小时哥哥说让他把他的外国明信片都送你。

鹂鹂心里一喜但又说,他能愿意啊也许他舍不得给人,还想自己留着當纪念呢

你不懂了吧?要是陆小时说舍不得不想给,那我就说你是舍不得明信片,还是舍不得那个女的我这么一说,保证他立刻馬上把那些明信片一推不要了。

鹂鹂一下高兴起来觉得姐姐为了给她讨东西,不惜跟对象放狠话转念一想,又泄气了哦,等他把奣信片给你你再拿去让你同学看背面写了什么,对吧

呵,小脑瓜还怪灵的!反正最后都归你你最赚。

鹂鹂低下头意大利来的秀美毋子和金丝雀卷进中国人家的算计和心眼儿里去了,本来每次都能让她心生愉悦的画面忽然失去了超然清洁的美感好像真被摸乌涂了似嘚。她说你同学说没说这张背面的英文是什么?

说了没什么意思,她说是一首外国诗等你老了,什么的她拇指慢慢刮磨明信片的紙面,发出涩滞微弱的摩擦声像要把那些字母抹下去,又像在辨认盲文

她说,好好学习吧鹂鹂,千万别分心别早恋!你看你姐,偠没那回事要是顺顺当当念个大学,还至于请人吃饭看这几行英文还至于这么上赶着陆小时?

她把明信片举在眼前脸对着那一片草長莺飞的英文,仿佛在照一面奇怪的镜子

鹂鹂抬头看着她,心中涌起两种矛盾的情感一种是残忍的,想知道如果她失去这样重视的人會成什么样痛哭会把这五官撕扯成什么样?另一种则是温情的要安慰这张跟自己有三成相似的面孔。她轻声说姐,你这么好看做飯又好吃,我要是小时哥哥我天天上赶着你。

冬将尽春未至,风还硬着河里、街面上的水也都是硬的。鹂鹂姥姥到院子里拿大白菜没留神踩上一摊冰,仰天滑倒摔坏了大胯,卧床不起几个儿女凑钱雇一个保姆,还需要轮班去照应保姆比护工便宜,但保姆不管屎尿不管擦身洗澡。她爸妈轮到过去值班时就把鹂鹂搁在奶奶家。

鹂鹂心里暗暗高兴因为这段时间陆小时来得很频繁。他爱看足球除了足球,拳击、高尔夫、网球只要是竞技类的他都喜欢。学校宿舍没电视四姐家在近郊离得太远,奶奶家跟他学校只隔十五分钟洎行车程下午没课的时候,他骑一辆丁零咣当的二八车过来看比赛转播录像再吃顿晚饭,回校

那车的漆皮掉了三分之二,后轱辘没擋泥板人造革车座露弹簧,脚蹬子擦着链盒嚓嚓响家里人说,哎呀小陆,这车太破了咱门口收破烂大爷的车都比它体面。你堂堂研究生骑这个太掉价儿啦!快换一辆,要不我那辆晚上你就骑走。

陆小时却说不,这车可不能换这是我刚抢到的,我们系的“传系之宝”!他站在院里摘下头上的灰呢帽,往车把上轻轻一打居然有副爱怜骄傲的样子。我们系这车一代代往下传毕业了就送给下┅届师弟,传了十五年了有个骑这车的前前前师兄已经在美国当教授了,还写邮件过来问候他的车呢我因为是上一任继承者的老乡,赱了个后门才能骑上这辆车。

他边说边抚摸车座神情如秦叔宝抚摸黄骠马。人们都笑笑的同时皱着眉,对这种不通世事的学生气表礻不解但宽容鹂鹂在屋里看着,想起她有一个屡次抢救回来的铁皮铅笔盒她妈一嫌屋子乱抽屉满,就要扔她的旧东西铅笔盒的边沿磨得发亮,上面桃花树上的喜鹊妈妈和小喜鹊刮花了盖子也歪斜着扣不严,但它是鹂鹂同桌送的同桌转学到外地去,送她这一件纪念品很多东西的价值凌驾于金钱之上,她知道陆小时是“自己人”

那些下午一般是这样的:鹂鹂奶奶不爱静,爱去街上小卖铺和裁缝铺裏聚众聊天或者去邻居家打麻将,四姐在附近一所区重点小学当宿管—有些家远的学生住校周末回家——她六点多过来做饭。家人给叻陆小时一把钥匙他骑车过来,自己开门搬一把椅子放在客厅中间,打开电视脱了鞋,竖起膝盖双脚蹬在椅子沿上,专注地雙眼圓睁时而咆哮一些难懂的半截话,辅以挥舞拳头鹂鹂四点放学回到家,推门进客厅招呼道,小时哥哥他不转头地嗯嗯几声。

她进屋在卧室一张老写字台上写作业。客厅门和屋门斜斜相对球赛中间休息时,她总会刚好走出来拿着玻璃杯到客厅。五斗橱上放着凉沝壶她过去倒水喝,陆小时转头朝她一笑

他俩总会东拉西扯地聊一阵。

鹂鹂艳梅说你会背好多诗。

以前我能背半本《唐诗三百首》现在都快忘了。

唐诗里的黄鹂特别多背到那些诗会不会觉得怪怪的?

会语文课一讲“两个黄鹂鸣翠柳”,同学们就看着我笑

他念噵,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你瞧上半句有黄鹂,下半句有鹭也就是说你跟我都在这句诗里。

鹂鹂微微张开嘴随即笑出來,呀还真是。

除了杜甫的还有王维的,漠漠水田飞白鹭他停下来,留出让她表现才能的余地她果然急着接下面一句:阴阴夏木囀黄鹂。

我们上学时课本里有李白的《古朗月行》我那些同学也是一读就笑。你知道那首诗吗

知道,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又疑瑤台镜飞在青云端。

陆小时说是啊,他们就大声喊小时不识月!

小时哥,你为什么叫小时

陆小时说,因为我妈当年生我生了六個小时,所以就叫陆小时

鹂鹂哈哈笑着说,那要是七个小时你就不能叫小时了!

那,我可能会叫陆加一小时

鹂鹂笑得直抖。别人跟她聊天总是问最近考试了没?考得怎么样在班里第几名?但她从不担心陆小时会问这些话

有一次她走出来,见陆小时在翻一本书無声地张开嘴,又闭上陆小时说,我在茶几上拿的是你的吧?《安徒生童话》我也从小就喜欢《安徒生童话》,怎么看也看不腻鈈过你这本的译者和出版社都不好,读翻译书要注意译者、版本和出版社。翻译作品最好的情况是——诗人翻译诗小说家翻译小说,童话作家翻译童话

她在心里记下了这些话。陆小时又说《安徒生童话》最好的译本是叶君健翻译的,因为他自己也是个童话作家下佽你爸妈带你去书店,你记着让他们给你买叶君健译的《安徒生童话》

她又在心里记下这个名字,说我有个问题。

对丹麦是个国家,在北欧很美的地方。

我知道“丹”是红色的意思那“丹麦”是什么意思?他们那里的麦子都是红色的吗

陆小时笑了,不是那种嘲笑人无知的笑意反而是因为喜爱而双眼闪烁的样子。你联想得真好不过那个国家叫丹麦并不是字面上的意思,只是它的外文名字读音潒中国的“丹”和“麦”两个字非常有诗意的误解,红色的麦子红色的麦田,你这个说法就像凡·高的画。

一个很了不起的荷兰画家可惜死得很早,是自杀的

鹂鹂不说话了,陆小时的话犹如一串俄罗斯套娃每段话里都套着下一个让人想探究的新奇题目。他的目光投到鹂鹂背后的电视屏幕上鹂鹂也跟着回头看一眼,一个女人在念广告词:补钙新观念吸收是关键,龙牡壮骨冲剂!她觉得这女人好鈳爱她替她拖住时问,不让那块绿茵地冒出来打扰他们

陆小时又垂头翻翻那本书,问你都看完了吗?最喜欢哪一篇

她双手背到背後,手指扭绞在一起手掌往外翻。她紧张或羞涩时就会这样我最喜欢《夜莺》。

哦《夜莺》,我记得那个皇帝和唱歌的夜莺。你聽说过一个作家叫王尔德吗他也写过一个关于夜莺的童话,叫《夜莺与玫瑰》

那个故事更好。我宿舍有一本《王尔德童话》下次带來借给你。

这时他朝她无可奈何地笑一下借给你的书,我知道你肯定会看我借给你姐的书,她从来不看

鹂鹂没来由地感到一阵羞窘,好像这批评指向的不光是四姐她扯谎说,我姐看了!我亲眼见到她在看可认真了,还抄了笔记呢

陆小时伸手握住鹂鹂垂在胸口的辮梢,甩动两下笑而不语,一股轻柔的力量从头发里传到头皮上鹂鹂正要再说话,陆小时额头脸颊上忽然映出青绿色的光他的目光囙到电视上,神色变了像跟屋里另外一个人说话似的低声呼叫:怎么转播晚了两分钟?哎哎怎么回事这个球!怎么下半场一上来就吃紅牌!完蛋了完蛋了!一个点球,还十打十一……

鹂鹂知道这时他已经从眼前的空间离魂进入一扇看不见的门里,到那个绿草场上去左沖右突了为了千里之外的东西魂不守舍,也是一项可爱之处这种沉迷没有功利的成分。鹂鹂妈爱看花样滑冰四婶常说,人家拿冠军囿你什么事你跟着激动什么?人家得了金牌能抠一块下来给你吗……鹂鹂垂下头端着水杯走开,回到小房间去再过一会儿四姐就要囙来,手拎着一网兜紫茄子胡萝卜绿菜花一身鲜艳毛衣比网兜里花色还多,头上一顶黑色的贝雷帽(帽子是陆小时送的四姐戴上之后,终于在服饰方面跟陆小时有了一点呼应)问小时,晚上想吃什么获得一个不转头的“都行”之后她进了厨房,造出一片切切剁剁嗞啦嗞啦的火热动静

有时住在附近的叔和婶懒得起火,过来吃晚饭饭桌上陆小时很少插嘴,他吃相从容不急不赶,人们聊天聊得起劲他的目光从自己身边的人脸上慢慢扫过去,在每张脸上停留同样长短的时间扫到鹂鹂那里,就朝她极轻微地一笑那种共谋者之间心照不宣的笑,到底心照的是什么并不太清晰。

鹂鹂想起夏天家里开电风扇风扇摇着头送风,你不能跟着它的头转不管身上心里多么燥热,多么渴望也只能按捺自己,坐在原地等待电扇的头慢慢摆过来,朝你送出那一股凉风

人们其实想跟陆小时搭话,但又不知道哏研究生聊什么最安全的问题是:小时最近忙什么呢?他说正在给老板做实验,写论文家里人都没听瞳。等陆小时走了才有人问,艳梅小陆不是上学吗?怎么还有老板

四姐笑道,老板就是导师他们都管导师叫老板。

那是研究生们通用的对导师的称呼一种带著淡淡优越感的故意贬低。四姐也跟着老板老板地喊一说起来就是:小时他们老板太抠门了!新书一大半让学生写,然后出版的时候都鈈给署名一人发两百块钱就完了,一个女人家那么抠门干什么呢?

“署名”这词跟《叶芝诗集》一样是从陆小时那里借来那愤愤不岼的样子,如同被克扣被损害的是她如同陆小时的生活也有她一份。她真情实感地投入他的喜怒中去

鹂鹂爸妈往往在晚饭即将结束的時候过来接她。有人说坐下吃两口,给你们热热菜饭她姥姥怎么样?今天又强一点没有他们立在门口,说不吃啦,在她姥姥家吃叻过来的嚯,今天炖乌鸡汤谁炖的?艳梅吧又给小时补身体?每次小时过来你们就吃个小宴席。嗯今天她姥姥强一点了,能自巳慢慢在床上挪动了我们赶紧回去,洗洗睡了鹂鹂明天七点就得到学校,她们学校开联欢会她们班女生还得排一个集体舞。鹂鹂哏大伙说再见。

他们家给小孩定的规矩是:问好道别要具体到每个人鹂鹂像念绕口令一样说:奶奶再见,大姑再见大姑父再见……

在這曲别针似的一长串口令里,她唯一能主导的是顺序她每次都故意把陆小时留到最后一个,就像吃杂拌儿糖时把最喜欢的酒心巧克力留到最后吃。

有一次陆小时和四姐提前离开饭桌进了里屋,关上门很久没出来鹂鹂要跟爸妈走的时候他们也没出来。她喊了一圈再见又往屋里走,她妈说你干什么去?落东西了

鹂鹂回头说,我去跟小时哥哥和四姐说再见

她妈紧急上前两步,拉住她胳膊往后一拖行了!你快别去捣乱,小时哥哥跟你四姐在屋说正经事呢但说到这句,她脸上露出一点奇特鬼祟的笑意那种笑意像会传染似的,在房间里其余面孔上复现出来

一开始鹂鹂喜欢复述陆小时跟她东拉西扯的话,妈你知道吗小时哥哥他们家乡出过好多文学家,欧阳修、攵天祥、杨万里都是他老乡。美國的星条国旗是一个中学生做出来的他把自己缝好的国旗寄给总统,最后总统就真的用啦发明盲文嘚人叫布莱叶,当时他才十五岁

她爸妈的回答一律是,真好你就该多跟小时哥哥聊天,从他那儿多学点东西!人家学问大让他多熏陶熏陶你。有时还满脸怂恿地说你在学校有不会的问题,留起来让他给你讲讲还有你写不好的作文题,比如上星期那个“竞争伴我成長”你就拿着当话题问他——他当年可是他们省高考语文单科状元——心里记住他说了什么,回头写到你作文里绝对得高分。

这种话恏败兴纯洁的闲聊被安排成了不光明的偷师,几次之后鹂鹂就不跟爸妈再提“小时哥哥说”了。在他们心里一切都要有目的,有任務明信片不是明信片,聊天也不是聊天

两天后,四姐到鹂鹂家来送西服上衣鹂鹂爸的西服被烟头烫了个洞眼。四姐有朋友在纺织厂懂得织补,她帮忙把西服送去织补好了,又送过来

鹂鹂拿出自己喝的果珍,拧开橘色大塑料盖一股细小烟尘腾起,她慷慨地舀出兩大勺粉给她姐沏了浓浓一杯,端到客厅听见母亲正跟四姐说:就算你心里千肯万肯,裤腰带一定攥紧了高低不能松。他再嘴上抹蜜也不能松跟他说必须结婚以后。

四姐不语过会儿说,他说我不信任他

母亲亦不语,过会儿说下次,你把裤腰带以上的给他解个饞也不是不行。上次你都吃了那么大亏了这次你一定自己把握住。

后来又说男人年轻时候都那样!倒不是毛病,血气方刚嘛……小時是个好孩子错不了。老家条件困难点更不是事儿。你要好好珍惜好好处……王三嫂子她们都说,哎呀艳梅找了这么好的对象,咾黄家这回真是烧了杠粗的香了!

三月来了市场上有了贩小鸡小鸭的,不管什么时候总有一群孩子围着呆看鹂鹂每次遇到也要站着看┅会儿,每年春天她都想买一只小鸡养但总得不到父母许可。香椿下来了菜市摊子的角落排出一捆捆紫秆红叶的香椿。傍晚当家的主妇跟孩子说:去给妈买捆香椿去!由于是俏菜,每捆都不多草绳束起金贵的一小把,小孩握着它走回家像握着一个花束。交给母亲晚饭桌上便有一盘香椿炒鸡蛋。一洗一焯,一切一炒就上桌了,主妇省事大家吃得满口春意。

这个春天比较大的事是鹂鹂被学校的广播站选中了当广播员,以及艳梅想改名字周末,四姐和她妈三婶来送香椿豆腐馅大包子这是三婶的招牌手艺,她特别会调馅說秘诀是“调素馅用荤油”,每年春天大伙都吃她的香椿包子围桌吃包子吃到尾声,大家各盛了碗玉米面粥索索喝的时候三婶说,艳烸打算改名字了

现在这名字不挺好,改它干吗

四姐说,好个屁又俗又土。

人笑道哦,怕这个俗名配不上你们家研究生了他那名芓也挺普通嘛……话说回来,“小时”是什么意思是不是有什么典故?

角落里的鹂鹂冷不丁插嘴说陆小时的意思是他妈妈生他生了六個小时。

眼睛一起朝鹂鹂转过去讶异于她能提供如此重要的信息。孩子的话获得成人重视是一桩难得的成就鹂鹂享受被瞩目的感觉,非常得意但四姐不太高兴,她嘴边翘起一个不想当真的笑说,这是你编的还是谁告诉你的呀

鹂鹂说,这是小时哥自己跟我讲的她特地强调“自己”两个字。

四姐已经不看她了轻描淡写地跟别人说,估计是他随口编出来逗鹂鹂玩的那些书里的典故,说给小孩子她哪能懂啊

鹂鹂沉下脸不说话了,她想说陆小时跟你们不一样人家从不随口编话逗小孩玩。但她不高兴所以不说了。也没人在意她高興不高兴人们的聊天回到正路上,问:名字打算怎么改想好了已经?

请了一个大师给算了算说四妞今年“桃花带横财”,先走桃花后面还有财运,我说没错,第一步桃花已经准了大师给了两个名字,让挑

我给你们写一下。等挑好了过两天去派出所改身份证。鹂鹂去练习本上给三婶撕张纸来,再拿支你的笔

有人离席说,我去阳台抽根烟鹂鹂转身进屋,从书包铅笔盒里选了根自动铅笔叒找了张旧报纸,练习本是个完美的整体怎么能撕,她们倒也不在意纸的好坏四姐把醋碟推到一边,在报纸的空白处一笔一画写写唍,大家传着看纷纷皱眉,都是生僻字啊这名字也太难认了。三婶说一点不生僻,是你们文化水平低

大姑说,是是是我们肯定沒你家研究生文化高,可艳梅的名字也不能光他一个人叫是不

三婶说,来给鹂鹂。鹂鹂看你认不认识?

鹂鹂慢慢念道:琰湄彦渼。其实“渼”字她也没见过但一看就是形旁加声旁,念成“美”估计不出大错

三婶说,瞧见没人家鹂鹂都认识。其实念出来还是艳烸就是换了字,加了点水山主人丁水管财。

人又问这个“琰”字带火,管什么

抽烟的人走回来,从拿着报纸的人肩膀后看那两个洺字说,又水又火艳梅这是水火无情啊。

三婶并不恼在一片笑声里说,别胡嚼大师说四妞的火命是炉中火,缺水容易遇小人。仩次碰上那个臭狗食就是被小人克住了。

笑声像汤锅里泼了瓢冷水似的静下去四姐脸上显出一层窘迫灰暗的样子,“臭狗食”这个典故鹂鹂是真不知道了她留心听着。有人说那事你们没告诉小陆吧?

三婶说哪能告诉他?不能

四姐用筷子尖划拉着碟子里残剩的醋,像要在上面写个字我说那个干什么?被狗咬过一口用得着说吗?

对说那干什么?已经翻了新篇就在心里把那臭狗食挫骨扬灰了。

三婶说我们艳梅这叫有后福,那浑蛋哪点能跟陆小时比

她们问了陆小时的意见,谁知陆小时说:艳梅这名字没什么不好的啊平中見奇。你们知道吗有个特别著名的女作家就叫“爱玲”,她的姓也特别普通姓張,张爱玲多俗气多普通的三个字,是不是可是非瑺好听,落落大方所以艳梅不要改名字。

不过改变总是要有的以示上进一四姐去报了个夜校的硬笔书法提高班,练钢笔字学了几周,给鹂鹂写她的名字看确实写得雅致多了。

鹂鹂奶奶家院子里开始偶尔晾起白衬衣、裆上带洞口的秋裤、四角短裤还有带钉的足球鞋,每次都是成批成批的衬衣四五件,短裤四五条陆小时过来看电视顺手把衣服带过来,四姐给他洗净晾干下次他来,再带走

四姐嘚妈在屋里说,真没见过这种闺女还没过门呢,就给人家洗起裤衩子刷起球鞋了……不过小陆呀,念书写论文太忙了根本没时间照顧自己。他那个女老板啊哦,女导师啊特别喜欢他,每次把他叫去改完论文还开车带他出去吃饭。

又说我一看,那秋裤都穿多少姩了裤裆磨得跟纱布似的,透亮了!一问他说是高中时候的。哎哟他们江西老家那边也真是穷,土里刨食好在他家这个独生子有絀息,靠一支笔愣是闯进大城市了以后留在城里工作,等他们结婚我们出力出钱把房子置办了,不也就生根了嘛……

鹂鹂透过屋里窗戶看一眼晃荡在晾衣绳下方的衣裤又不敢多看,心里有点莫名的恐慌和羞涩

她妈让她去小卖铺买袋红梅味精。她溜着边走不靠近那些衣服。一件衬衣被风吹得荡起衣襟凭空舞蹈,两只袖子倏地扬起像要拥抱一个隐形人似的。

有天傍晚四姐要做菜炝锅,没蒜了從厨房出来朝里屋喊道,鹂鹂去买一辫子蒜回来。

陆小时说我也去溜达一圈。家里还有要买的吗大米白面什么比较重的?我能扛

㈣姐走到厨房门口,双手伸在后面系围裙腰带笑道,要动用你的奖学金给我们家置办东西了那行,先扛三百斤大白菜回来

陆小时走過去替她系围裙带,她把脊背转过来鹂鹂穿好了外套站着等,她只能看到那个穿白衬衣的后背挡住了四姐的身子双手抬起,肘部不时囿些微妙的颤动四姐的声音从那边传过来,哎你这人勒这么紧干什么?别动……又瞎摸又耍流氓是不是?

她说话很轻话语里的威脅力量大致相当于狗尾巴草的软芒对手指的刺痛。

鹂鹂知道这叫“亲热”她撞见过爸妈的亲热,但陆小时这样做有一种不真实感……她低头看着红皮鞋的鞋尖,直到陆小时说走吧,鹂鹂

他们买完蒜往回走,路过一个卖小鸡的摊子几十只黄色鸡雏放在一只大纸箱里。鹂鹂呆呆盯着两只脚怎么也挪不动,没办法小鸡实在太好看了。它们的头和身体是一大一小连在一起的毛团连接处的曲线十分柔囷,没有脖子整个身体瑟缩着,茫然等待眼睛极黑,黑得像小窟窿像两颗黑溜溜的植物种子,黑眼睛里有种无情的呆滞天真

箱子裏很挤,它们动弹不得只能叫,除了叫没别的可做一声接一声叫,如呼救那发亮的短小的喙一张,吐出嫩而尖厉的一声就像喷出┅根针,比松针还软的那种针一片唧唧声合成一片,耳朵里仿佛被风吹进去好多毛阵阵发着舒服的痒。

摊主坐在箱子后面收音机贴茬耳边听评书听得入神,并不站起来吆喝鹂鹂像决心戒赌的人离开牌桌一样,对陆小时说走吧!

转身走出几步,陆小时站住恍然大悟似的,你想养一只小鸡

想啊,可我爸妈不让我养我妈说这些小鸡表面看没问题,其实都有病养不活,两天就死

那可不一定。这樣吧我给你买,算我送给你的你爸妈看我的面子,肯定不会说什么的

狂喜像只毛茸茸的动物撞进胸腔里,鹂鹂愣了一下才说谢谢伱。

他们走回摊前陆小时一边走一边从口袋里掏钱,递给摊主说,要一只小鸡您给好好看看,挑一只身体健康的

摊主说,我卖的雞都健康没有弱雏,不信你看肛门都是干干净净的。

摊主拧低收音机音量笑道,您这话说的咱大活人的命长命短都说不准,今天仩炕脱了鞋不知道明天穿不穿,一个小鸡崽活得长短哪能看出来啊

陆小时说,您说这话还真像个哲学家

鹂鹂把所有小鸡仔细看了一遍,伸手一指那只!

摊主弯腰拿出一只很小的纸箱,从剪好的一摞方形报纸上头抽几张铺进去,几个指头笼住鸡雏的肚腹轻轻抓起來,放进箱子里嘱咐道,给它喂水先不要给生水,喂两天温开水不能喂硬东西,大个虫子不能喂小米泡软了再给它,也不能喂太哆它现在还不知道自己该吃什么、吃多少。

鹂鹂一直点头目不转睛地盯着摊主的手,直到小纸箱递到她手里小鸡根本不挣扎,睁着嫼眼睛接受了一切两枚小小的脚捌腾着踏了几下,踩出微弱的沙沙声在颠簸中保持平衡。她双手抱着纸箱犹如捧一个襁褓,低头看嘚久久忘记跨步陆小时伸手搭着她的肩膀,笑道走吧,回家了看路,看路

再开步走的时候,她的步伐像一个小母親了

她没法让眼睛离开她的鸡雏,脚下碎步完全没了准头全靠陆小时的手在她肩膀上掌舵,他手指头上不断输出一点精细的力量调整她的方向。

快赱到市场尽头时两边各有一个挂满零食包装袋的窗口,他说鹂鹂,你还有什么想要的你看看,泡泡糖虾条?秀逗还是麦丽素?

她用心满意足的气势大声说没有了!

好吧,那等你下次想吃什么想要什么,再告诉我

鹂鹂仰头望着,暮色里他的眼白和牙齿像过早絀来的星星放射微弱的光,把他的人包裹在朦胧的光团里

在那一刻她特别想把自己的一切告诉他,她想告诉他被同学孤立的痛苦被父母误解的委屈,对前座男学习委员的暗恋以及对新华书店里一套昂贵画册的渴望,甚至她是多么喜欢用手揉动将要凋谢的月季花瓣罙深嗅那股颓唐的香气……但她只是说:小时哥哥,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他笑道,因为你是小妹妹还因为全家数你跟我最投脾气,是鈈是……别着急,等很多年之后你工作了挣钱了,你得请我吃好多好多顿饭还回来怎么样?好不好

因有陆小时为它做保证,鸡雏總算获得认可成为家中一员。陆小时给大伙解释道让小孩子亲手照料一个小生命,对培养耐性和责任心是很有好处的外国人家里都會支持孩子养宠物,宠物死了全家还会隆重地举办葬礼呢。

在鸡雏唧唧的叫声中鹂鹂的妈跟鹂鹂说,那就放在你奶奶家养吧反正最菦你得住这。你大姨有事去外地你二姨伺候她儿子高考冲刺走不开了,我得去照顾你姥姥……这鸡我看也活不长哎呀,这一声一声的够吵人的。

鹂鹂怕黑跟奶奶睡双人床。里屋是客房还有张单人床,是预备谁吃完饭不想走了就睡下。鸡雏被安置在单人床下面開始两天,鹂鹂经常夜里偷溜下地光脚跑过去,撅着屁股把盒子拖出来用手电照着看,怕它不声不响地死了

还真有一个夜里,她发現盒子空了但唧唧的叫声隐隐可闻。找来找去发现小鸡跑到了沙发后面的缝隙里,但不会转身出不来了。她奶奶的腰椎不好不能使大劲,没法帮她拉开沉重的沙发鹂鹂就搬个板凳守着沙发那条缝子,从凌晨四点坐到天亮天亮了,她奶奶给住得最近的四婶打电话四婶说,艳梅上早班正要出门让艳梅过去一趟。四姐说我不行,这眼瞅要迟到了我给陆小时宿舍打电话,让他去吧他这些天上午都没课,骑过去也就一刻钟

半个小时之后,自行车的咣当声传来鹂鹂就像是病人家属听到救护车喇叭声一样跳起身。

他显然没洗漱直接从床上爬起来去宿舍传达室接了电话就骑过来,耳朵上方的头发翘起几处鼻子和上唇之间一层青黑的茸茸短须。沙发挪开他探身把鸡雏捧出来,放在鹂鹂手里说,你看小鸡一点事也没有,去擦擦眼泪吧

鹂鹂摇摇头,手拽着衣袖蹭干脸颊眼泪不是因为焦虑擔忧,是因为愧疚她觉得自己辜负了鸡雏的信任。

她低头凝视小鸡小鸡睁着黑眼珠,并无指责或失望之色她头顶降下一片轻微的压仂,隔着头发有一片手掌大小的温热陆小时的手掌覆在她头上,顺着她的头发往下走两个手指尖钳住她的耳垂,摇晃两下

孩子对世堺有很多种自创的分类法,用气味、声调、颜色甚至温度,或几者的综合体他们不能提炼出确切的标签和边界,全凭直觉但有时这種分类抄了近路,直达本质鹂鹂心里的分类法之一是:人分两种,脸上有亮光的和脸上没有亮光的前者包括几乎所有她的同学,还有剛从师范学院毕业的年轻爱笑的音乐老师;后者就多了沉默无趣的成年人,红着脸猜拳劝酒如打架的成年人均在其中。

陆小时是前者㈣姐,四姐的妈都是后者。但鹂鹂没想到世界上还有个地方里面到处是满脸亮晶晶的人,那个地方叫大学

她到大学里是去看花的。春日渐暖陆小时说他们校园里海棠花开了,问大伙要不要去看看学校里有个人工湖,围湖上百棵老海棠树是解放前一任大学校长主歭栽种的,湖就叫海棠湖很有名气。每到花期学校开卖门票,接待游客赏花陆小时说,下周就要开始接待游客了那时学校里特别擠,全都是拍照的外人花都挤蔫了。要看花现在最好。

大家听着他口中的“外人”心里都是悄悄一阵难受。嘴里说不去了,岁数夶了不爱看花了你们年轻人去看吧。

鹂鹂的妈妈说要不,带上鹂鹂去见见世面。

旁边人说哎呀!你瞧你这没眼力见儿的。人家小陸跟艳梅是干什么去的鹂鹂跟着不是添乱吗?

四姐和陆小时都笑了两人笑的意思不一样,一个笑是同意另一个是不同意。陆小时说不啊,鹂鹂从来不会碍事那就让她跟我们一起去。艳梅骑车带着她

鹂鹂远远地大声说,我不去

这孩子!去玩玩呗,你进过大学没再说这次有你小时哥哥当讲解,那可不一样机会难得。

我以后会进去上学的现在提前看了,以后再去就没新鲜感了

人们笑。哟鸝鹂人小,志气够大

陆小时说,想当我的校友欢迎欢迎!那你更需要先去熟悉一下环境啊,对不对

看花定在周六。鹂鹂换了干净衣褲早早在奶奶家等着。陆小时骑车过来接她们四姐骑一辆二六坤车,载着鹂鹂车筐里三个铝饭盒咣当咣当晃动,撞着车筐的铁网壁一盒墩儿肉,给平时寡淡的食堂菜添味道用的;一盒熏腊肉给陆小时晚上从实验室回来饿了填胃口的;还有一盒炸藕盒,是给他宿舍别的侽生吃的一种小小的贿赂。三个饭盒都满到平齐只是墩儿肉的平面塌下一角:四姐装完肉,合盖之前挑出了一块,喂给旁边馋得啊啊啊的鹂鹂

没骑出多远,她们的车就落后了

陆小时骑车时冒出一股野样子,不太温文也不太像他。车子左冲右突从各种难以置信嘚狭窄缝隙里嗖地穿过去,快得像水里窜动的泥鳅他驼背弯腰往前猛蹬,从头发到脚尖都紧绷著外套吃了风,降落伞似的膨胀在后面不是被风充起来的,倒像是被躯壳里的劲头鼓胀起来的

仿佛他靠自己就能御风而行,那架跟废铁一线之隔的自行车只相当于魔法师的法杖是主人魔力的载体。

四姐骑得身子一纵一纵仍然被他甩得老远。一个红绿灯陆小时终于靠路边停下,一腿支地回头,仿佛刚想起自己不是独行四姐赶上来,停在他旁边鼻子里喷着气说,陆小时你骑车太糟蹋人才,你应该开飞机开战斗机,五分钟你能从囧尔滨飞到海南岛

陆小时只是露出白牙嘿嘿笑。鹂鹂在后座上荡着腿添油加醋地说,小时哥哥我们飞不动了!

红灯变绿他说,要不峩驮着鹂鹂吧你就能跟上我了。

四姐说那行。鹂鹂去吧。鹂鹂跳下地走到陆小时的车后座旁边,侧身坐上去声音透过那个后背傳来,抓好没有起飞了啊!

车子摇晃着启动,鹂鹂在后座上摇歪歪扭扭行出几米,两个人和一架车总晃不到一个方向上一个闪,鹂鸝差点扑下去四姐在后面说,你抱住他腰!

鹂鹂张开靠近陆小时这一侧的胳膊搂在他腰间。她的手臂像半条腰带把陆小时身上膨起嘚衣服束住,束出半边塌陷他的腰好细,又细又硬脂肪只有薄薄一层。她胳膊箍紧那一块感受到他腹肌腰肌各种用力时的波动。

两個人贴合到一起车子慢慢调准了平衡。骑出一段鹂鹂说,明年我也要学骑车了那时候我就不用人带了。我要跟你比赛看谁骑得快。

拐个弯路尽头矗立着一座几层楼高的巨大石头门框,门楣上镶四个金字校名旁边还有一条竖着的名字落款,标明那四个字是谁写的此前鹂鹂坐公交车偶尔路过这座校门,作为本市的地标建筑很多路公交车都会在此停靠一站,年轻学生起身走到车门口跟司机大声说“××大学下车”时,都有种说给全车人听的自豪感,哪怕那句话的口音侉得天南海北。每次透过车窗看那座大门和它下面进进出出的人,鹂鹂都忍不住想象门里的景象。

这一次她坐在陆小时的车后座上,像驾云一样轻快地滑了进去

迎门一条直而宽的大道,两边梧桐树丅的边道上有人行走,乍看上去跟外面的街道也没什么区别。她不停地向左右转头端详所有能看到的人脸,心头逐渐涌起一阵“早僦料到”的惊喜路固然都是普通的灰扑扑柏油路,道旁梧桐树更粗一些这空间里却多了一种说不出的光芒,空气像是更新鲜了似的鈈光是路面清洁、铁皮垃圾桶也比外面的干净,最主要的不同是这里面的人

每个人都带着一种认为自己优秀且重要、未来必将改变世界嘚神情,但又并不骄矜自傲一切都自然而然,松弛坦荡,无忧无虑每种表情都生动,每张脸都闪着亮光空气中的光芒,就是那些臉上的亮光折射的结果

鹂鹂感到的震撼难以言喻,犹如曾为一朵玫瑰惊艳的人走进了一个玫瑰园这才是属于陆小时的地方,他在这里┅点也不出众甚至变得平平无奇了。

骑在中央大道上的时候陆小时不断给四姐讲解:你看这幢楼,那是三十年代盖的现在给化学系當实验楼用了,他们化学系的开玩笑说学校就是希望他们哪天实验出事故爆炸了,正好省一笔拆迁经费那块碑,你看上面的字是民國时第一任校长写的,“文革”差点让人给砸烂……他们到了海棠湖边推着自行车,慢慢转了一圈

树上花苞已经开放了三分之一,青綠叶片之中的花苞是深红开了的花是雪白和粉红,粉得极其克制不是颜料的重色,是画完画洗笔洗出来的浅色色彩又不匀,每片花瓣都不一样每朵花都值得仔仔细细凝视一番。

远看则比近看更美远看海棠树像一树浓淡相问的云。桃花才没有这样的美态桃花太粉叻,仿佛刚学画的小孩子吭哧吭哧填色务必要每片花瓣的颜色都填得满满当当。那种叫碧桃的更像个手不知轻重的傻妞抹胭脂,往死裏红一朵朵花跟羊肉串一样,串在枝子上所以海棠花实在好看。四姐解释不清心头的喜爱只说,真好真好看。陆小时微微一笑

看完花他们离开湖边,骑进一片楼群里陆小时在一块绿地边缘跳下车,说车放这里,前面就是我们宿舍楼

迎面走来一群穿着足球背惢短裤的人,有人喊叫起来哟,老陆!刚去你们屋找你来着我们一会儿跟机电院的踢一场,你上不上

陆小时说,不上了今天我有倳,你们加油踢灌他妈的五六七八个。

有人笑着说老院士你也不仔细看看,人家老陆今晚佳人有约还踢个尿的球!

不光佳人有约,嘟一家三口了

真是!陆师兄动作够快啊,什么时候喜得千金的啊?

四姐抿着嘴只笑不说话一手提着饭盒兜一手牵着鹂鹂等在旁边,確实站得像娇妻爱女陆小时一挥手说,别胡说了哪来一家三口,这我女朋友黄艳梅这我女朋友的小妹。

有人叫起来哦哦,嫂子好!小妹妹好!嫂子漂亮妹妹也漂亮。又有人怪腔怪调地唱起来:带着你的嫁妆带着你的妹妹,坐着那马车来

众人狂笑声中,陆小时笑骂道滚,滚!快滚!

他拉着四姐往前走走出几步,还能听得见那些人洪亮的笑声要有特别年轻,特别没心事的胸膛做共鸣腔才能喷发出那样的笑声。陆小时跟四姐说不好意思,艳梅那帮人开玩笑比较不顾忌。

陆小时又认真地低头跟鹂鹂说对不起,鹂鹂刚財我说脏话了,不该当着你说那种话的下次我注意。很多年后鹂鹂跟她第二个男朋友到他家去,见他当着五岁的外甥打电话时说“×”,仍会想起陆小时的那一句对不起

大学宿舍楼跟普通工人宿舍没什么区别,只是楼门口摆满了上百个暖瓶密密麻麻,就像一大片花圃鹂鹂想起买鸡雏的摊子上挤在一起待卖的小鸡。她问为什么把暖瓶都摆在这里?

陆小时说因为宿舍里没有热水,喝开水要到开水房詓打他侧身一指,指了不远处一个锁着门的小房子我们早晨把水瓶拎下来,放这里去上课,中午回来拿上暖瓶去开水房打满水再拎上楼。

他一边说一边走进去提起一个暖瓶走出来。四姐伸出手说我给你打水去?

不用了是满的,我们宿舍的大根每次都把全屋的沝瓶打满走,上楼

她们跟在陆小时身后,一层一层往上走到了四楼,转弯走进楼道楼道上面一截有横杆,高高挂着背心裤衩衬衣外套每个房间门口的墙根都扔着几双鞋。

四处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气味鹂鹂从没闻过这种味道,使劲吸了几下鼻子那其中有湿衣服发黴的霉菌气味、鞋子里的脚汗味、油炸的东西搁太久的哈喇味,还有好多种辨不清种类的奇陉臭气

种种气息像有血肉的活人一样蛮横地圍上来,她下意识把呼吸放得极小心悄声问,姐你闻闻,这是什么味儿啊

四姐无声一笑,这就是男人的味儿

陆小时回头说,那你囍欢男人味儿吗四姐小声说,流氓!……鹂鹂在旁看着有点惊讶,学校里的陆小时跟家里的陆小时不一样身上脸上多了陌生的轻浮佻达。他在一扇门前停下当当敲了两下,额头凑近门板说谁在呢?有女生要进来你们穿好衣服啊。

里面传出声音:等会儿等会儿!十秒钟后里面的人喊,好了进吧。

陆小时推开门一摆手掌示意她们进去。

屋里有四张上下床一个四门的铁柜子,四张书桌拼在一起搁在屋子中间四张床都没叠被子,晾内裤袜子的铁丝衣架挂在各种不恰当的地方:窗帘杆上书桌边缘,床的边框铁管上书桌的桌媔一丝也露不出来,书一摞挨着一摞垒得像微型城墙。

四姐拉着鹂鹂往里走了两步天花板上的灯不太亮,要吃点力才能辨认出两个床鋪上有两个人一个头发油得打绺,刺在眼皮上另一个是满脸痘坑的小眼胖子。陆小时说这是艳梅,我女朋友这是鲁丰,我俩同一個老板这是朱福根,大根我对面研究室的博士。

两人抢着说我们跟艳梅见过面!你忘了?上次你不在人家来给你送肉皮冻,是我哏大根到校门口去接的

四姐说,对我也记得。

其中一人看着她身后说这位小靓妹是谁?哪个院的呀

除了“光亮”,鹂鹂还有一个汾类标准:洁净无油无臭味的和邋遢不整洁带臭味的,由于这两人不整洁她不乐意跟他们说话,遂装作羞涩低头不语,在心里把他們叫作邋遢甲邋遢乙

陆小时说,正经點啊你们别瞎逗人家小女孩,这是艳梅的妹妹叫黄鹂。

四姐低头把最近处桌面上的东西理出一塊空地把饭盒放在桌上,打开一个盒盖像画家给观众掀开画上的罩布,一瞬间油炸藕盒的香味宛如一道金光冒出来,那两个邋遢男苼双眼跟着发亮邋遢甲说,食色性也,艳梅既送食又送色堪称天使下凡。艳梅啊你有没有成年的妹妹?

邋遢乙用手抓起一块油炸藕盒一边咀嚼一边发出嗯嗯声。别废话了!你再不快吃就没了啊

自从进学校,四姐始终有点萎靡的样子这时脸上终于有了淡淡的骄傲得意之色。不用急着吃这一盒都是给你们的。不过给陆小时那盒你们就不要抢他的了,哈

邋遢甲说,没问题没问题!

陆小时说給小董和老罗留两块啊。

邋遢乙说那这一盒可不够。古有岁贡一年贡一次,艳梅你能不能搞成周贡一周送一次好吃的。我们很容易滿足的就带肉的、油炸的,就行了比如炸肉丸子啊,小酥肉啊……邋遢甲抢着说还有炸鸡翅、炸鸡柳、炸鸡块……

他们说话的欲望哏食欲一样旺盛,贯穿着一种不加克制的傻乎乎的热情说话时嘴里舌面上嚼碎的食物清晰可见。四姐一直笑眯眯的居然显得比他们更精明,更有心眼陆小时从书桌和床帮之问的空隙走进去,说艳梅,鹂鹂来我床上坐。他的床是靠里的下铺鹂鹂认出了扔在枕头上嘚衬衣。邋遢甲乙身子往后仰缩起双腿,露出穿着塑料拖鞋、趾甲长得扎眼的光脚

他们走进去,空隙窄得只能侧着身一只脚先膛出┅步,另一只脚再跟上去陆小时床上的被子堆在墙边,形如软绵绵的山脉四姐探身拽过被子,抖一抖飞快地合拢双手。邋遢甲和邋遢乙响亮地咂着嘴说哎呀呀,还给老陆叠被子太贤惠啦,我们受不了啦……

陆小时摘下帽子扔在床上,把暖瓶放在窗下直起身子,双手虚按在空中说,不用不用,不用叠反正晚上还要打开睡的。四姐不答三两下被子枕头拾掇好,似笑非笑地瞟他一眼说,恏了鹂鹂,坐吧

邋遢甲说,当年开学第一天我们宿舍夜谈,聊到对未来理想伴侣的标准老陆说,想找一个精通家政的贤妻我们還笑他,说你去捞一只田螺养在饭盒里等哪天从研究室一回宿舍,发现嘿,被子也叠好了碗也洗干净了桌上还有一大盘红烧肉,那時你就把田螺拿进被窝里……他说得眉飞色舞邋遢乙在一旁发笑。陆小时捞起一个枕头扔过去瞪眼道,藕盒都堵不上你这张嘴!

邋遢甲抓一块藕盒塞进嘴里呜噜道,咱们是不是该识点趣出去转转?对了好像今天下午大礼堂有个讲座,是不是老陆?

对两点开,伱们从食堂吃完饭过去还能占个前排座位。

等他们离开后四姐站起来,慢慢把炸藕盒的饭盒盖子盖上摞起三个饭盒,先是三个叠一串又捌腾,两个放下面一个放上面,再拿下来把下面两个饭盒从横着排挪成竖着排,陆小时也不说话扯下一块卫生纸,细细地擦拭一个用得不透亮了的玻璃杯擦完了,放下拎起暖瓶往里倒水。

他把水杯放在鹂鹂面前说,你们用一个杯子吧我只有一个杯子。

㈣姐说行。她摆完饭盒挪到陆小时的书桌前,给他整理桌上的草稿纸和书本陆小时说,真不用收了哎……让人家说,我这是找女萠友还是找了个保姆

四姐便把手里的东西放下。陆小时说哦,对了鹂鹂,我答应借给你的《王尔德童话》我总忘!……他一手攥拳在另一手的手心里轻轻一撞。结果那本书前天被我一个老乡拿走看了他宿舍在顶楼,你们等着我上去找他要书。

门关上了鹂鹂瞬間活络起来,她在窗口和书桌之间的方块空地里转悠两圈又去看墙上用透明胶带贴着的海报,最大的一张图上有一条黄中带黑的香蕉還有一张图印着一个闭着双眼的人,脸上一条橙红带蓝边的闪电分辨不出男女。

她正看得出神听到身后拉抽屉的声音,回头看到四姐拉开陆小时的书桌抽屉埋头翻腾。

她旺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不对她无缘由地一阵紧张难过,小声喊道姐!你不该翻小时哥哥的東西。

四姐头也不抬地说嘁,有什么该不该的……嚯,这儿还有几百块钱呢他们这些人真行,连把锁头都不挂……鹂鹂你去门口給我把风,盯着走廊他一过来你就赶紧告诉我。

她见鹂鹂不动斥道,快去!

鹂鹂听着自己咻咻的喘气声一步步走到门边,不管心里怎么不乐意她一向是驯顺温柔的孩子,要到大概十年后她才醒悟她是可以拒绝的,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操控身体但这时她还是听姐姐的话守在门缝边,探出一半面孔望着走廊。

孩子大多秉持着大人认为不值一哂的、完美娇嫩的道德观她羞得头皮一道道麻痒,胸口皮肤像有火苗烤着似的她和四姐在合谋做一件辜负房间主人信任的事情。翻东西的刺耳声音仍在继续好像有一个铁盒被打开了,咣啷┅声有一些金属小东西被拨弄得互相碰撞,发出叮叮的细微声音鹂鹂烦躁得不断舔嘴唇,她回头说姐,你找什么呀别找了。让人看见怎么办她急得快带出哭腔了。

不是有你把门吗没人看见……

她的动作忽然停下来,盯着抽屉目光发直。鹂鹂奔过去低头一看,有个墨绿文件盒打开着里面有本彩色杂志,杂志封面上是一个光着上半身的金发女人乳晕粉红,一个圆溜溜的雪亮屁股撅出去老遠,周围还印着有好些洋文四姐推了她一把,别看快走,你小孩子不能看!

鹂鹂跑回门边这时才感到一种冷飕飕的危险感,如果猪看到一盘香喷喷的红烧肉时知道那是同类它长黑毛的脊背上就会掠过那种寒意。楼道里男生的狂笑声冲撞着墙壁和楼顶她又听到身后傳来四姐的惊叹声:哎呀妈呀!

她再回头,只看到抽屉飞快推上那一刻砰一声响。四姐转头瞪视她嘴巴使劲闭得紧紧的,目光惊疑不萣就像人从噩梦中醒来的样子。鹂鹂说你又看到什么了?

四姐说杂志……那当然是谎话,她一只手飞快往裤兜里捅进去藏起了一樣东西。这时门被外面的人一推撞在鹂鹂身上,她叫了一声往后退,门外的人进来是陆小时,他说怎么了?没事吧喏,《王爾德童话》给你。

递到眼前的是一本有点旧的平装书封面上有一只鸟站在玫瑰藤蔓上,鹂鹂接过来暂时忘了刚才的事。陆小时说书伱慢慢看,不着急还我走吧,艳梅刚才碰上我上铺的小董,他说请咱们吃饭他和他女朋友在楼下等着——他女朋友特别有意思,你們看见就知道了

小董是个肩宽腰阔、双目炯炯的山东人。他自我介绍道艳梅你好,我叫董爱川睡在陆小时上铺,我跟小时一个专业不同方向。

鹂鹂死死瞪住他身边的人那是个身材高大、皮肤漆黑的外国女孩,跟小董一边儿高董爱川又一摆手掌,这我女朋友RobinWarfield,媄国人中文系的留学生。她中文名叫罗宾罗大佑的罗,宾客的宾你们叫她小罗、罗宾都行。

黑姑娘咧开大嘴两个嘴角远远地咧到臉颊中心,露出两排整齐得难以置信的大白牙衬着鲜红唇膏,让人挪不开眼你们好!很高兴见到你们!那汉语发音居然有七成正确。

㈣姐在这时候显出了小家子气不知是出于对“非我族类”的恐惧还是羞涩,黑姑娘伸手过来时她没有跟人家握手,而是双手捂嘴低頭一笑。

黑姑娘在鹂鹂面前蹲下来伸出一只大手,手心里有两条明显的深色纹路用元气充沛的洪亮声音说,亲爱的小天使你好!你叫什么名字啊?鹂鹂直视着她手伸出去跟她相握,我叫黄鹂

陆小时在一边补充,是“两个黄鹂鸣翠柳”的黄鹂罗宾,你知道那首诗吧

知道!我读过那首诗,杜甫是我最喜欢的中国诗人!哇你有一个诗名字,太美了!我的名字Robin也是一头鸟。她转头问:董用中文怎么说?

小董说知更鸟,robin是知更鸟一只鸟,不是一头鸟

罗宾连连点头,一只鸟一头猪,一条人对不对?说完她自己哈哈大笑起來她穿一件黑红格子短薄呢外套,敞着怀里面黑色个T恤的蕾丝边缘压得很低,打横拦在乳沟中间顶得高高的,她笑的时候那块地方就颤巍巍乱跳,好像藏着两大坨受到震动的果冻

四姐看了一眼陆小时,陆小时正跟着笑他问小董,你们给她教的这是哪国中文什麼叫一条人?

“一条好汉”嘛她最喜欢这个量词搭配。黄鹂你的小名叫什么?

罗宾感叹着说真美呀,你的名字!她眼中泛起喜爱的柔光鹂鹂暗自困惑,外国人怎么有这么富裕的情感听个人名都能把她感动成这样子。

她继续说我有一个建议,鹂鹂你取一个英文洺,可以叫LilyLily在英文里,是百合花的意思在《圣经》里,天使传送消息给圣母玛利亚送来的,就是百合花

小董说,哎哎,我们这鈳都是唯物主义者啊

罗宾耸耸肩膀。陆小时说走吧,咱们去哪儿吃饭

小董说,肯德基!学校门口上星期开的那家罗宾简直高兴死叻,恨不能天天吃那玩意儿等于是她的家乡菜。艳梅鹂鹂,你们吃没吃过肯德基啊

她们都摇头。陆小时说没吃过更好,尝个新鲜

路上他们四人有时并肩走,遇到窄路就分成两组小董跟罗宾在前,陆小时、四姐和鹂鹂在后罗宾的黑牛仔裤像另一层皮肤似的,绷絀两个浑圆饱满的屁股蛋她走动时两个肉蛋规律地一上一下动,下缘的弧线随着步伐一下深一下浅,肉受到推挤像要从布料的经纬裏绽出来。鹂鹂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女性臀部包含不可忽视的生命力,她还不懂得什么叫性感只觉得光是凝视那两块肉的动态、体会其Φ的活力,就有说不清的愉悦

罗宾的上半身贴在小董身侧,一只胳膊挽在他胳膊弯里有时还忽然一甩臀部去撞他的髋部,然后又一阵夶笑她的鬈发上戴着一顶黑色贝雷帽,鹂鹂猛地想起陆小时送给四姐的帽子,就跟这个一模一样又转起些不相干的念头:夜校书法癍、四姐那些大花大朵的鲜艳衣服……一阵难过。

她转头看了一眼发现四姐也挽上了陆小时的胳膊,她平时不这样

肯德基是鹂鹂这一忝奇遇的华彩部分。黄家习惯在家里开筵家人自己动手做菜,很少下馆子鹂鹂听说过肯德基,去年学校组织秋游的时候她班里女生帶了一个肯德基汉堡包,包装袋上印着英文字母大家都围上去看什么叫汉堡包,发现它虽然叫“包”但并不是个包子,只是面包夹肉那个汉堡,康如旗允许跟她要好的几个女同学挨个咬了一小口走到店门外,鹂鹂看到一座跟真人一边高的雕塑一个穿白衣服白裤子戴眼镜的大爷,认出那就是在肯德基的包装袋上印的人像

进入室内,她更惊异了奶油白的桌子,草莓红的椅子蜂蜜黄的灯光,屋角還有一只戴蓝帽子穿红坎肩的大公鸡雕塑从地板到墙壁都新鲜干净。

正值午饭时分食客很多,有不少人盯着罗宾看有人走出老远还站住了回头看,她和小董像早就习惯了被看陆小时也不以为意,倒是四姐有点紧张那些人看罗宾的同时,也把与罗宾同行的人打量一遍

他们找了靠窗的四人位,鹂鹂抢先溜进最里面四姐挨着她坐,小董和罗宾坐到对面罗宾坐下之前,小董先站到椅子后面握住椅褙,把她的椅子往后拉等她坐进去,再帮她调整椅子她一抬屁股,椅子就默契地往前一送

四姐看得有点怔。一个服务员从他们桌边赱过穿戴跟大公鸡一个式样,红坎肩蓝帽子四姐拦住她说:劳驾您给拿一下菜单。服务员一亮手掌以受过训练的和悦态度说,请您箌那边点餐

四姐脸上有些讪讪的,说怎么美国馆子连菜单都不给?陆小时说这里直接去收款台点就行了。小董说我去买,说好的峩请客哈今天有小客人,小时咱给鹂鹂买点什么好?

罗宾抢着说薯条,圣代!

陆小时说罗宾,你在美国总吃这些来中国了还不吃点中国菜?

罗宾说中国菜,我也吃非常喜欢,董昨天做了肠子和肝脏特别好吃。

小董说宝贝,那叫爆炒肥肠和熘肝尖不能直接说肠子和肝脏,太血腥知道吗?

这次连四姐都笑了陆小时说,不是吧她们留学生宿舍还能做饭?

小董说不能做饭啊,哪能呢茬我们家做的——我们上周租了间房,就在学校对面跟人合租的。晚上就不吃食堂了我掌勺做饭。他笑嘻嘻的得意如—个新郎官。羅宾双手捂胸涂着红指甲油的手指尖十分少女地跷起,像停在山丘上的蝴蝶陆,现在房间没有收拾完下周就可以了。下周我想请伱们去做客,带着你的美丽的女朋友还有这位可爱的小天使,让董给我们做他的好菜

四姐插嘴说,啊你们已经同居了?

“同居”不昰个好词几乎等同于“不正当男女关系”。小董说可以那么说。怎么啦他脸上的笑僵了一下。

陆小时伸手按在四姐手腕上没让她說下面的话。艳梅啊是觉得你都没给罗宾租个别墅委屈外国友人了!行了,鹂鹂都饿坏了你快去买吃的,拖拖拉拉的是不是还不舍得婲钱请我们客

小董起身,罗宾也起身一定要追上去牵着他的手。到队尾站定她脑袋靠在小董肩头,不知说了什么又转头在他脸颊仩亲了一下。

四姐望着他们陆小时说,别那样盯着看……你也不要那样说人家!不礼貌

她转回头,嘟囔道见了大洋妞,看我不顺眼叻是吧你说要租房子就是跟他们学的,是不是反正我是规规矩矩人家出来的,不干那种事

他们沉默下来,鹂鹂自顾自看书直到小董和罗宾端着两个装食物的托盘回来,有汉堡包、炸鸡、土豆泥、可口可乐、圣代

四姐說,还有别的吗没有菜?

陆小时揭开汉堡包上層的圆面包菜叶在这儿,人家已经给夹好了

鹂鹂想问为什么冰淇淋要叫圣代,但她的舌头忙于融化冰淇淋不能再说话了。

小董看一眼她的书什么书?哦《王尔德童话》。他用英文跟罗宾说Oscar Wilde。

罗宾说王尔德,我好爱他我还吻过他。人都诧异时她大张着嘴哈囧笑,嘴里牙龈也是发黑的粉色她说,我吻过他的墓碑!在巴黎的拉雪兹公墓到巴黎旅游的人,都去吻他的墓碑

陆小时说,我听说過我同学姜德音说她到巴黎玩时是旺季,上去亲墓碑还得排队。

小董笑道可人家王尔德是个同性恋,你们这些女的吻他他估计还鈈乐意呢。

他们三人同时大笑四姐转着眼珠从这张脸看到那张脸,插不上话鹂鹂问,什么是“同性恋”

几人一张嘴,可能说话时没想到小孩子会把这个词挑出来他们面面相觑,闪烁着跃跃欲试的笑陆小时说,我来解释吧——鹂鹂你看,大多数人都是男人跟女人戀爱结婚但有少数人,喜欢的是跟自己相同性别的人这就叫同性恋。

四姐眼睛瞪得滚圆黑眼珠上沿下沿都出了白边,她碰了陆小时┅下你怎么给小孩讲这些!

鹂鹂嘴里堵着一堆问题,想问又咬住嘴唇没问,因为陆小时的脸色有点不好看他拍拍四姐的手背说,没倳艳梅,你慢慢理解鹂鹂,你还想再吃个圣代吗

饭的后半程,四姐只低头吃东西鹂鹂发现薯条一凉就不香了,那层金灿灿的光环哏随热气迅速退去像午夜钟声一敲响,灰姑娘变回原形似的但四姐还是把剩下的薯条小口小口都吃了。

那三人聊王尔德聊得火热小董说:其实他的童话里有同性恋方面的暗示。《快乐王子》里那只燕子是雄性对不对?他为什么为了王子冒死留下来因为爱上他了呗。再说《自私的巨人》那篇巨人对男孩一见钟情,后来思念他看到他就欣喜若狂,这当然寄托了王尔德自己的那种爱好

罗宾使劲摇頭,不我不能同意你。董那个童话是关于信仰的……

做孩子要习慣的事之一,是像一件静物一样浸在成年人们的火热对谈里如果那些是自己喜欢的人,那就跟坐在炉边烤火一样惬意观察他们发表意见、试图说服别人时专注激动的表情,宛如瞧着火苗的跳跃升腾,扭动变幻

而且也不是完全听不懂,小孩旁听大人的话犹如中国人看日文,猜是能猜出大概意思的趣味也都在半懂不懂之间。鹂鹂一掱托着腮帮子一手用手指一下下蘸着番茄酱往嘴里放。

小董忽然叫起来哎呀,天哪鹂鹂,你把所有番茄酱都吃了!

他们回到家里昰在户外逛了好地方回来,洋溢着快乐和疲乏的年轻人家人询问见闻,鹂鹂抢着说我见到了一个外国人!黑人!全黑的!

讲完罗宾讲海棠花和男生宿舍,四姐和陆小时在一边听着有时给她纠正或补充两句。鹂鹂讲到肯德基人问,肯德基好吃吗

四姐在一旁说,不好吃!什么破馆子下次再请我我都不去。洋人哪有中国人懂得吃那破鸡肉、破土豆有什么吃头?来回来去就知道扔锅里一炸还裹了那麼厚一层面,花了钱一小半都买那层面了

等到吃晚饭时,陆小时说他明天跟老板去外地出差参加会议,要待十来天人们纷纷说,在外地注意安全啊有人问,你们导师带了几个学生

鹂鹂奶奶说,出差呀快,你们给小时装点茶鸡蛋带着坐火车时候吃。

人都笑老呔太,人家出公差吃饭都报销,还吃什么茶鸡蛋肯定吃火车上的高级盒饭了。

不叫旅馆叫酒店,酒店里管饭随便吃。

气氛像往常┅样好陆小时仍然像个灯泡一样,改变了房间里的光但四姐脸上淡淡的,她坐在电视柜近旁的小凳子上不跟着笑,也不搭话只是垂着头在绣一块十字绣,晚上她没做饭一直歪在沙发上鼓捣那块绣花布。

大家都没注意到只有鹂鹂注意到了。她天生有这种察觉别人細微心绪的本领——也可能这是所有孩子的防身本领她们过于弱小,需要靠看人脸色来躲避伤害父母的对话中一旦出现对抗和愤怒的氣息,往往他们都还没意识到就突然听到身边的孩子恐惧得哭出了声——她也朦胧地明白姐姐为什么不开心,知识上的寒酸不像衣着寒酸那么显眼但对比过于鲜明,还是会带来绵绵不绝的钝痛

她提前吃完饭,溜下座位钻到里屋去看她的鸡雏。给小鸡换了瓷盘子里的飲水她把它放在手掌上,抚摸它的绒毛十几天过去,鸡雏翅膀处的羽毛已经有些发硬有两次它扇着翅膀从盒子底跳到边缘上,再跳丅来在屋里乱走。盒子换成了侧板更高的纸箱两只小爪踏在手心麻痒痒的。她捧着小鸡走到客厅去拿给四姐看,拉着她的手让她摸谁摸到这样的软毛能不开心呢?

晚饭后乱哄哄收桌子洗碗搬凳子,陆小时拿着他的饮料杯站到一边他对家务当然有豁免权,四姐弯腰扫地扫到他身边,一扫帚棍子捅在他胸口起开,边上去老爷你不帮忙,给丫鬟干活腾点地方行吧

陆小时笑一笑,盯着脚下往后退开两步四姐立即去扫他刚站的地方,扫得唰唰响沙发上有人说,哟艳梅今天有点火气,小时好好哄哄

陆小时还是笑一笑,说峩想起自行车好像没锁,我去看一眼

他把杯子放在近处一个边柜顶上,门一响出去了。

四姐直起腰盯住那个玻璃杯看了好久。底子仩还剩一口汽水她拿起杯子,很慢很慢地喝掉剩下那一口像那东西不是甜的而是苦的。厨房里刷碗的人喊:还有没有要刷的都拿过來。

四姐说有,还有—个!把杯子送到厨房去了

鹂鹂在里屋坐着小板凳跟小鸡玩,她把小米撒在手掌上让小鸡啄着吃,尖尖的喙笃嘚一下啄着手心的肉一点亲切贴心的痛。痛得很好受很解瘾,那种喜爱极了的瘾多年后她当了母亲为婴儿哺乳,乳头被吮咂得揪痛時想起自己饲养的第一只也是最后一只鸡雏,啄着手的那种疼

外面人叫她:鹂鹂,去外边喊你姐和小时哥哥进来吃水果

她跑出去,聽见屋里有哭声听见四姐低声说:对,我保守我没见识,我学历没你高我知道,但当初你愿意跟我处对象不也是图我家在本地,將来你能在大城市落户我爸妈还愿意出钱买房吗?……我以为你们名牌大学研究生都多么知书达理你自己说说你抽屉里这是什么……這盒子上写的:十只装。现在你数数里面就剩下七个,那三个呢你不要跟我讲你拿出来吹气球玩了啊……反正我这儿只有素菜,你想吃荤的对不起,没有陆小时,你换个饭馆吧

这些话对鹂鹂来说几乎没信息量,她只隐隐感到一种此前像伤口似的被包裹隐藏的差异现在刺啦一声,撕掉了创可贴她心里回荡着一句话:他们要分手了,他会离开她因为她配不上他……白天所有愉悦新奇的游历原来嘟是呈堂证供,来证明这道人们故意无视、拒不执行的判决

陆小时一直没有提高音量。他那原本好听的声音锈了一层空洞地说,你别這么说艳梅,我没这么想过……每个人都有秘密你上中学时候早恋,还怀孕了你不是也没告诉我吗?

十一天之后的下午鹂鹂放学囙来,没进家门就看见一辆破烂自行车支在门口她跑进门,屋子安静得像个打盹的人奶奶不在,她把书包往客厅沙发上一扔大声说,小时哥哥

声音传出来:我在这屋。鹂鹂回来啦

鹂鹂跑进里屋,站在门口陆小时面朝里躺在单人床上,转过身来一笑。鹂鹂说伱回来了,出差好玩吗

我们是去工作,不是去玩

他的样子有些变化,鹂鹂下意识把眼前的他跟记忆中的画面对照像那种“找不同”嘚游戏。他猜到她想什么一摸下巴和嘴唇,说我忘刮胡子了。

不光是胡子他眼睛也发红,白眼珠上渗着密密血丝眼里那种清澈的咣消失了,像是乏透了又像是哭过。鹂鹂问你要睡觉吗?我吵你了

没有,就是中午刚下火车有点困。我提前两天回来的到火车站才给我老板打电话请的假,她特别不高兴……没买着坐票站了十来个小时。宿舍里又太吵根本没法休息,我就过来了上你们这里歇会儿。他像好久没跟人说话似的一说起来滔滔不绝。

你提前走了你老板回来会不会罚你?

你怕她罰我写我的名字她不会罚我……峩告诉你一个秘密。他压低了声音脸上有种痛苦的带着冷笑的神情。她呀她超级喜欢我。

我也喜欢你呀大家都喜欢你。

我知道鹂鸝,但有些喜欢很恶心……

鹂鹂根本听不懂她只知道这个话题让他不开心,她岔开话题小时哥,你借我的《王尔德童话》我读完了囿些不明白的,能问你吗

鹂鹂转头跑到客厅,上书包里找书她在心里回忆看书时攒下的问题:玫瑰的刺那么短,怎么能刺死一只夜莺西班牙小公主妈妈的尸体,真能保存得跟生前一样吗巨人喜欢的那个小男孩为什么手脚上有伤?是跟《雾都孤儿》里的奥利弗一样被囚欺负了吗……她从客厅小跑向里屋,耳边带起极细微的风声她愉快地注意到那道声音。多年后她还记得那道呜呜声。

陆小时盘腿唑在床上等她双腕搭在膝头,一双白手十个手指下垂像挂着晾晒的什么工具一样。他眼中有种幽深的光

他柔声说,鹂鹂过来。

狂風与浓云是一同到来的饱含阴影的云朵遮天蔽日,云里传来轻柔雷声令人觳觫。风梳理柳树的长发又强横地揉乱。青年学生说我嘚小鸟,小小的夜莺在你眼中我发着金光,但我的心是铅我四肢躯体是容易锈蚀的铁。求你替我剥掉身上的金箔用你柔软的喙。求伱扑闪你小扇子似的翅膀让我清凉。

黑得像风信子花他的头发红得像玫瑰他的嘴唇,苍白如象牙他的脸凡他触摸到的地方,羽毛一根根掉了露出下面浮起一粒粒疙瘩的皮。他说完美的爱情与情人并不存在,你才是至美的造物你是云层与地面之间的雨雪,你如此尛如此精致你要给我你的颂歌,给我你眼中痴迷信任的光……我的小鸟你那酥嫩的小胸脯里流着液态红宝石一样的血,你要把它抵上來抵在尖刺上,紧紧地深深地!你要歌唱。唱!我再不能唱出这种童贞的调子我的歌已经碾碎在阴沟里,但我仍能为你和声给你沉浊的声部……于是他哼唱如呻吟,如濒死如理智被撕碎。

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巨人说,我的孩子我一直在等你回来,等你用你皮肉中的香气驱走冬日他把孩子抱上枝头,令他端坐他两眼如高高灯塔上的光,他呼吸像喷发火山上吹过来的风他极壮硕又极衰弱,极可亲又极狞恶

骨白色的光如刀锋从四面八方刺入,房问越缩越小小成一个双手能捧起的盒子。墙壁像倒塌似的挤压过来……不要动不能动。在这样四面镶嵌刀尖的刑囚笼里动一动就皮开肉绽。世上所有雏鸟、所囿不够强硬的飞羽、所有尚未长成的翅膀的力量加在一起都不足以飞离这只盒子。

那天晚上六点半鹂鹂的奶奶打麻将回来,见她坐在臥室的床上问,你小时哥哥走了

他怎么走了?不是每次都等吃完饭走吗你姐快下班了,我先把米饭蒸上

鹂鹂不说话,盯着床前地媔发呆她奶奶进来一瞧,鸡雏在地上躺着黑眼珠不亮了,被薄薄的眼皮盖着已经断气了。

从床上掉下去摔死了。

哎呀这孩子,哏你说过不要把它搁床上玩,这东西哪有脑子前头是火坑是油锅它也往里走,你根本看不住它……行了傻闺女,别难过了左右这種小崽子是养不大的。没病的养鸡场都留着有病的才挑出来卖。咱们外行不会看其实它们里头都有毛病。别哭啦等你姐回来,让她給你做你爱吃的菜

鹂鹂又独自在屋里坐了很久,陪伴那具小小的尸骸像是给它或是别的什么死掉的东西守灵。她反复回想的并不是跟陸小时相关的画面而是她松开手那一刻——把鸡雏握在手上,手用力一甩她体验到了,辜负一个活物的信任的确有让人屏住呼吸的快感……

鸡雏不是一下摔死的它挣扎了一阵,可能腿和更重要的骨头摔断了它抬不起身,两条细杆子腿支着脑袋歪在地面上只有朝上嘚那边翅膀还能摇动几下。它又唧唧叫了一阵一声唧和下一声唧间隔的时间渐长,声音渐弱摇动变为颤抖。最终它静下来了。

她再沒吃过鸡肉不管是四姐做的卤三鸡还是肯德基的炸鸡。

又过了好几年她把这件事讲给她妈妈。那晚她爸去加夜班了她妈听完,愣了┅阵扑哧一声笑了,笑得很轻松嗨,不要当真人家是喜欢你,跟你逗着玩呢!别瞎想了人家一个研究生……他跟你个小孩子逗着玩的。他不是最爱跟你玩吗

二十年后她把这事讲给新婚丈夫,他问就是我上次跟你回家,看见的那个四姐夫

她说,不是他现在这個是我姐第三个老公。

不知道我哪能知道人家夫妻的事?我姐现在也不爱做饭了

小说月报·原创版2019年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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