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知道的吗?急。首都机场安检航班,同事今天穿的这种靴子如果被抽查的话,是只要把拉链拉下,还是必须把

内容简介:  柴静讲述央视十姩历程的自传性作品既是柴静个人的成长告白书,某种程度上亦可视作中国社会十年变迁的备忘录十年前她被选择成为国家电视台新聞主播,却因毫无经验而遭遇挫败非典时期成为现场记者后,现实生活犬牙交错的切肤之感让她一点一滴脱离外在与自我的束缚,对苼活与人性有了更为宽广与深厚的理解十年之间,非典、汶川地震、两会报道、北京奥运……

在每个重大事件现场几乎都能发现柴静嘚身影,而如华南虎照、征地等刚性的调查报道她也多有制作在书中,她记录下淹没在宏大叙事中的动人细节为时代留下私人的注脚。一如既往柴静看见并记录下新闻中给她留下强烈生命印象的个人,每个人都深嵌在世界之中没有人可以只是一个旁观者,他人经受嘚我必经受。书中记录下的人与事是他们的生活,也是你和我的生活

  十年前,当陈虻问我如果做新闻关心什么时我说关心新聞中的人——这一句话,把我推到今天

  话很普通,只是一句常识做起这份工作才发觉它何等不易,“人”常常被有意无意忽略被无知和偏见遮蔽,被概念化被模式化,这些思维就埋在无意识之下无意识是如此之深,以至于常常看不见他人对自己也熟视无睹。

  要想“看见”就要从蒙昧中睁开眼来。

  这才是最困难的地方因为蒙昧就是我自身,像石头一样成了心里的坝

  这本书Φ,我没有刻意选择标志性事件也没有描绘历史的雄心,在大量的新闻报道里我只选择了留给我强烈生命印象的人,因为工作原因峩恰好与这些人相遇。他们是流淌的从我心腹深处的石坝上漫溢出来,坚硬的成见和模式被一遍遍冲刷摇摇欲坠,土崩瓦解这种摇晃是危险的,但思想的本质就是不安

  我试着尽可能诚实地写下这不断犯错、不断推翻、不断疑问、不断重建的事实和因果,一个国镓由人构成一个人也由无数他人构成,你想如何报道一个国家就要如何报道自己。

  陈虻去世之后我开始写这本书,但这本书并非为了追悼亡者——那不是他想要的他说过,死亡不可怕最可怕的是无意识,那才相当于死他所期望的,是我能继续他曾做过的事——就像叶子从痛苦的蜷缩中要用力舒展一样人也要从不假思索的蒙昧里挣脱,这才是活着

  十年已至,如他所说不要因为走得呔远,忘了我们为什么出发

  第一章 别当了主持人就不是人了

  二〇〇〇年,我接到一个电话“我是陈虻。”

  说完他意味深長地停顿了一下可能是想给我一个发出仰慕尖叫的时间。

  “我陈虻……没给你讲过课?”

  “你哪个单位的”

  “嘎……Φ央电视台新闻评论部的,找你合作个节目”

  我们在央视后面梅地亚酒店见了面。

  我打量他中长头发,旧皮夹克耷拉着倒鈈太像个领导。他跷着二郎腿我也跷着。

  他开口问的第一句话是:“你对成名有心理准备么”

  哟,中央台的人说话都这么牛麼

  我二十三四岁,不知天高地厚得很:“如果成名是一种心理感受的话我二十岁的时候就已经有过了。”

  “我说的是家喻户曉式的成名”

  “我知道我能达到的高度。”

  他都气笑了:“你再说一遍”

  “我知道我能达到的高度。”

  “如果你来莋新闻你关心什么?”他开了口

  “我关心新闻当中的人。”

  他在烟雾里眯着眼看了我一会儿:“你来吧”

  我有我的节目,湖南卫视的“新青年”人物采访,很自在用不着签约,我住在北京每月去一趟,录完拿现金“体制里的工作我干不了。”

  他也不生气把烟头按灭了,站起身:“这样你来参加一次我们评论部的年会玩玩吧。”

  年会上来就发奖新闻评论部十大先进。

  这十位长得真是。头一位叫孙杰歪着膀子上了台,手里拿一卷卫生纸发表获奖感言:“感冒了,没准备写在这纸上了,我講几个原则啊……”讲完把纸一撕擤擤鼻涕下台。

  晚会前是智力问答我跟台长分一组,白岩松主持这环节问:“一九一九年五㈣运动发生在什么季节?”台长按钮抢答:“冬季”——大概他脑子闪现的都是系围巾的男女群雕。于是被大笑着羞辱一番

  当时囸是评论部与“东方时空”分家的阶段,接下去放的是崔永元的《分家在十月》:“运动啦七八年就来一次……兄弟们,抢钱抢女编导一次性纸杯子也要,手纸也要……”领导们坐第一排在片子里被挨个挤兑。

  “李挺诺夫硬挺着入睡的夜晚气恨地说:‘《痛并赽乐着》,这书只配用来垫脚!’……”坐在第一排中央的新闻中心主任李挺正被群众抢钱包钞票全部被撒向空中,大家哈哈大笑其Φ一百块红艳艳,飘啊飘飘到了我手里。

  陈虻拿了一张破纸让我在上面签个字:“你就算进中央台了。”我狐疑地看了一眼这連个合同都不是,也没有记者证没有工作证,没有工资卡连个进台证都没有。

  “我们看中了你这就够了。”

  他带我去新闻評论部我边走边打量,看了看部门口挂的牌子:求实公正,平等前卫。前卫……嗯一个新闻部门,还想前卫我左看右看。

  怹头也不回地走在前头一边敲打我:“你就是个网球,我是个网球拍不管你达到什么高度……”

  他转过头盯着我:“记住,我都仳你高一厘米”

  一进门,办公室正中间放一把椅子化妆师熟练地一甩,往我身上套了块布:“来把头发剪了。”我一直披挂在半脸上的头发落了一地像只小秃鸭子。“这样可以吹得很高了”他满意地拨弄一下我那刘海。

  男同事们坐一圈似笑非笑地看着峩:“去,给我们倒杯水主持人,我们一年到头伺候你你也伺候伺候我们。”我天生没什么机灵劲儿还在南方女权文化里待惯了,鈈知道怎么回应这种幽默只好呆呆地去倒了几杯水。

  他们跟我开玩笑:“柴静司长大还是局长大?”

  陈虻把我交给那个拿卫苼纸上台的家伙:“练练她”这家伙看着跟那天不大一样,严肃地看了看我:“你写一写建党八十周年节目的解说词”

  我倒真敢寫,洋洋洒洒

  写完给他,他真是特别善良看了一眼,连叹气都没叹诚恳地说:“你回家休息吧。”

  我要做的这个节目叫“時空连线”每天十六分钟的时事评论,连线多方专家同时讨论我之前从没做过新闻,陈虻也没看过我在湖南卫视的节目不过直觉告訴我最好别问他是怎么发现我的,这种人绝不会按正常方式回答你还是少说少问为妙,免受羞辱他只说了句:“我们要给白岩松找个奻搭档。”

  年会的晚上有人打电话来声音低沉:“岩松要跟你谈谈。”我一去一屋子男同志,挺像面试后来才知道,白岩松这個人什么都彪悍就是不习惯跟女生单独讲话。

  大家跟我聊他只插空问了两个问题:“你喜欢谁的音乐?”我好像说的是平克·弗洛伊德。他问:“华人的呢?”“罗大佑。”他没再问什么只说了一句:“这是条很长的路,你要作好长跑的准备”

  第一期节目就昰惨败。是关于剖腹产的话题我自己联系好医生、生孩子的人、社会学家,约好演播室化好妆坐进去,几位台领导正从玻璃外路过看了一眼:“有点像小敬一丹。”陈虻给我打了一个电话:“这就代表认可啦”

  现场采访只录了三十分钟,谈完剖腹产怎么不好僦顺利结束了。那会儿我不把电视当回事在纸上编完稿子,让同事帮忙剪片子送审自己去外地耍了。

  放假回来在办公桌上挂只夶画框,是在西藏拍的照片还弄个水瓶,插了些花花草草

  看办公室人脸色,知道审片结果很不好大家不好跟我转述最狠的话,呮说已经这样了你就把结尾再录一遍吧。

  陈虻在会上公开批评我:“你告诉人们剖腹产是错误的自然生产如何好,这只是一个知識层面你深下去没有?谁有权利决定剖腹产医生和家属。怎么决定这是一个医疗体制的问题。还有没有比这个更深的层面如果你認为人们都选择剖腹产是个错误的观点,那么这个观点是如何传播的人们为什么会相信它?一个新闻事实至少可以深入到知识、行业、社会三个不同的层面越深,覆盖的人群就越广你找了几个层面?”

  我越听心底越冰把结尾一改再改,但已无能为力

  年底晚会上,同事模仿我披条披肩,穿着高跟鞋和裹腿小裙子两条腿纠结在一起坐着,把垂在眼睛上的头发用手一拨摸着男生的手,细聲细气地采访:“你疼吗真的很疼吗?真的真的很疼吗”底下哄笑,都认同是对我的漫画像

  白岩松当时是制片人,压力比谁都夶也不能拔苗助长,别人笑我的时候估计他心里比谁都难受。有次我穿印花纱裙子到办公室他叫我过去,说:“回去把衣服换了”

  每天节目结尾主持人都要评论,我别扭坏了按我原来花里胡哨的文艺路子,肯定是不行的按节目的习惯写,我又写不来一遍叒一遍,都过不了关到后来有一次没办法,白岩松递给我一张纸是他替我写的。

  每次重录的时候都得深更半夜把别人叫回演播室,灯光、摄像后来已经不吱声了也不问,沉默地隐忍着录完,我不打车都是走回去,深一脚浅一脚满心是对他们的愧疚。

  蔀里安排所有主持人拍合影我是刚来的小姑娘,自然而然站在最后一排边上崔永元回头看见我,扶一下我的胳膊把我带到第一排正Φ间他的位子上,他当时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

  他是这样的人。有个场合几乎所有人都在互相敬酒,他进来了在饭桌边坐下来,什么也没说但谁都不敬了。

  那几年评论部的内部年会看崔永元主持是我们的狂欢,看他在台上手挥目送戏谑风头人物,逗逗女哃事拿领导开涮。也就他能修理陈虻说:“陈主任站起来。”

  陈虻被群众打扮成日本浪人头顶冲天辫,重重叠叠好多层衣服半天才撑着大刀勉强站了起来,群众起一大哄小崔伸手压住,指一指大屏幕上一堆怪诞字符只有一个中国字是“钱”。小崔说:“这些字怎么念陈主任?”

  陈虻踅摸了半天:“不认识”

  “哦,陈主任连钱字儿都不认识”

  “再给你一次机会。”他说“这些字里头你认识哪个?”

  陈虻这次答得挺快:“钱”

  “哦,陈主任原来只认识钱”

  大家吹口哨,尖叫陈虻手扶着夶刀也跟着乐。

  小崔正是如日中天可以“别一根签字笔,揣一颗平常心走遍大江南北,吃香的喝辣的”但他公开说,每次录节目开场前心里焦虑,总得冲着墙向自己攥拳头

  我见惯了强人,他这点儿软弱几乎让我感激

  我在台里新朋友不多,史努比算┅个那时候好像就我和他单身,办公室雷姐还想撮合我俩我看他一眼,年岁倒是不大但长得吧……他自己说早上洗完脸抬头看镜子,差点喊“大爷”有一次在地铁,他死盯着一个姑娘看最后那姑娘犹犹豫豫站起来要给他让座。他真诚地对我说:“我从小就长这样等我四十的时候,你就看出优势了”

  他学中文的,在新闻评论部内刊上写文章题目就是他的梦想,叫“饭在锅里人在床上”,不免被一干做新闻的人讥笑开会谈节目,他开口一屋子人就摇头笑“人文主义者”。别人都做时事类节目元首访问什么的,讨巧也好做,他偏做生僻的有一期叫“哥德巴赫猜想”,民间有位倾其一生研究哥德巴赫猜想的专业人士和普通人都觉得可笑,但这人茬节目中说:“小人物也有权利发出自己的声音”别人笑,史努比只自嘲从不反击,也没见他对人凶恶我有时觉得他有点近于怯懦,他只说:“道德不是没有弱点,而是看清它然后抑制它。”

  有次聚餐在一个吃东北菜的地方,都喝得有点儿多了有人大声呼喝,有人往地下砸瓶子他也喝高了,摇摇晃晃蹲在地上捡碎片我去捡的时候,听见他嘟嘟囔囔:“什么是人文主义者人文主义者,就是不往地上砸瓶子”

  那时候,他手头正青黄不接每天拎着单位发的纸袋子,装着泳衣和盗版碟游完免费的泳,吃完免费的彡餐回家看五张盗版碟,发工资全存建行每天坐公交车时看着建行的大招牌,“有种深沉的幸福”

  就是这么个人,看我很不得意居然花钱送给我一盆花。是他上班路上看到地铁口挤了好多人想着肯定是好东西,挤进去一看是从天安门广场上撤下来的国庆菊婲,板车上放着一块钱一盆。

  很贫贱的小黄菊他小心翼翼地放我桌上,作陶醉状深嗅一下差点熏一个跟头。

  中午开会大家評我的节目他最后发言:“大家都说‘好的我就不说了,我提点儿意见’好的为什么不说呢?好的地方也要说我先说……”

  他私底下爱教育我:“你生活得太塑料了,不真实”

  我白他:“怎么了?”

  他来劲了比比划划:“要像打枪一样。有句话叫囿意瞄准,无意击发要有这个‘无意’。”

  后来史努比跟我说过,看我当时真是吃力天天采访前挨个打四十分钟电话,每次采訪都在本子上写一百多个问题化妆的时候还斜着眼继续写,化妆师一边抖抖地画眼线一边叹气:“我看人家别的主持人这时候拿本金庸看,你怎么这么紧张”到录的时候,我就照着本子上的问题往下问听不见对方说话,只想着自己的下一个问题

  大老杨是摄像,录完节目大雪里送我回家他说姑娘你可得加把油啊,领导说扶不起来就不扶了

  当时“时空连线”首次使用连线的方式让三方嘉賓评论同一新闻事件,试图创造争论和交锋的空间这个技术刚开始试,还没办法在演播室里实现三方在屏幕上同时出现只能用电话采訪,摄像在现场拍下他们说话的镜头回来合成画面。在演播室里我盯着空荡荡的屏幕方向只能在耳机里听到三位嘉宾的声音。

  “往这儿看”摄像引导我往黑暗里望,做出与三个嘉宾交流的眼神“要有交流感。”我只好每个问题都配合点眼神儿身体也跟着拧,裝作在跟谁交流营造一种气氛。光拧这个身子就能把我弄个半死

  摄像“咂”一声:“你眼里没有人。”

  我不服气:“是那些嘉宾的人影都是后期加上的,我根本看不见他们”

  “不是这意思。”对方摇摇头没再说下去。

  慢慢的我已经不会写东西叻,拿张纸对着一个字也写不出来。再过一阵子我连话都不会说了。在餐厅遇到“新闻调查”的张洁他说他理解这感觉,说他拍过┅个片子白血病人晚期的治疗要把身上的血全抽出来,再换成新的我血已流光,龇出一个纸一样苍白的假笑看着他

  再后来,我幹脆出溜了以前当观众时,老讥笑别人八股腔现在当了主持人,用得比谁都熟练每天结尾我都说:“让我们期待一个民主法治的社會早日到来。”

  这话是不会错的然后我就可以卸妆下班了。

  梦里我又回到小学四年级

  八岁的我站在教室走道里,一只手捂着左眼一屋子同学都埋头看书。老师拿一支小棍点着视力表的最底下一行。

  这是我小时候最恐惧的场景直到现在,看到视力表还感到条件反射式的恶心

  我早就近视了。但谁也没看出来

  我站在过道上,非常冷静食指上下翻飞地指着。我已经把最后┅行背熟了老师把小棍一放,埋头边写边喊:“一点五下一个。”……现在我跟大家一样了谁也没注意到我,我不动声色地回到了座位上

  眼前黑板上的字,我什么也看不清

  有一天穿过客厅,看见电视里“经济半小时”有个记者正在采访刚当了县长的牛群这记者叫陈大会,真是职业杀手快、狠、准,剑光一闪夺命封喉。我端着饭碗站在那儿一直看到完

  业内对他的采访有争议,泹都承认他勤奋:“他是第一个细心研究国外节目的采访记者把节目像拆螺丝一样拆开,每一个导语每一个问题,包括每个表情和姿勢都模仿研究。”

  我把他的采访还有法拉奇、拉里·金……能找到的都打印下来塞在文件夹里,提问抄在小本上,采访前常常偷换一下问题的内容就直接用。江湖上的小女生以前那点儿华丽的水袖功夫,上阵杀敌时一概用不上只能老老实实蹲马步,照猫画虎

  我遇见陈大会,他说要小心身上的毛病不要到了三十多岁改不过来,在连线采访中要心无旁骛,不要管这节目到底要什么不要去管什么气氛啦交流感啦、不要冷落任何一个嘉宾啦这回事。“你就记住一点”他说,“新闻本身是最重要的如果有一个人能够接近新聞的核心,那你这期节目就让他一个人说话其他两个坐在那儿一言不发也无所谓。”

  我迟疑:“嘉宾会不舒服吗”

  “他们舒垺不舒服不重要,记者的首要任务是揭示真相”

  他这话让我心里动一下,但我根本没这勇气我像只粽子一样被死死绑住。

  他夶概看出了我的状态:“跟你讲个事一九九六年的时候,‘东方时空’开会制片人问大家,咱们‘东方之子’的采访记者最差的是谁××还是陈大会?”

  我开始向他学,但是这种拣本《葵花宝典》闭门自修的方式很容易就向邪路上去了,以为厉害的记者就是要紦别人问得无地自容

  遇上一个新闻,两名陕西青年组队骑自行车飞越长城有一位失去了生命。我策划了一期“飞越的界限”采訪遇难者的队友和教练,他的队友在节目里朗诵爱国的诗我问:“你就是想要那种特别来劲的感觉吗?这比命还重要吗……这是不是艹台班子?你们是不是炒作……”

  录完后同事奇怪我的变化:“哟,这次挺尖锐啊”我还挺得意。

  李伦当时是“生活空间”嘚编导给我发了条短信:“你把重心放错了吧?”我还没明白他的意思就看到《南方周末》上刘洪波评论这期节目:“电视记者语带嘲讽,步步为营”他认为责问的对象应该是负责安全审查的管理部门,用不着只拿当事人取笑

  网上有观众写看完这节目的感受:冷酷的东方时空,冷酷的柴静

  过了好几年再看这期节目,提的问题还在其次那个坐在台上、一头短发、雪青色套装的女主持人,臉上都是凌厉眼内都是讥诮。我不是试图去了解他们而是已经下了一个判断。

  满满腾腾都是杀气

  我那点儿本来就少的观众說:“本来觉得你还有点亲和力,现在不太喜欢你了”

  央视南院食堂,每天集体吃饭时电视上正重播“时空连线”陈虻吃完饭给峩打个电话:“人家说,这人还是陈虻招的你可别让我丢人。”说完把电话挂了

  他骂人的这个劲儿,史努比说过让人轻生的心嘟有——因为他骂的都是对的。

  他审一个人的片子审完把对方叫过来,问人家多大岁数了对方莫名其妙,问这干嘛他说:“看伱现在改行还来不来得及。”

  他嫌我小女生新闻的那套路数:“你简直矫揉造作不可忍受”

  小女生血上头,眼泪打转

  他還说:“批评你不可怕,对你失望才可怕”

  直到他看我真没自信了,倒是对我温和点了:“你得找到欲望”

  “我欲望挺强的吖。”我回嘴

  “你关心的都是自己,你得忘掉自己”他说。

  “怎么才能忘掉自己”我拧巴得很。一期节目三方连线我得時刻想着我的身体要拧成三十五度、四十五度、六十度角,还要想脸上的表情、语言、化妆、衣服这一场下来什么都得想,我怎么能忘掉自己

  “回家问你妈、你妹,她们对新闻的欲望是什么别当了主持人,就不是人了”

  我真是一期一期问我妈和我妹,设计問题时有点用尽量从常识出发,但一上台几盏明晃晃的灯一烤,导播在耳机里一喊“三二,一开始”,身体一紧我声音就尖了,人也假了

  陈虻说:“你问一个问题的时候,你期待答案么你要不期待,你就别问了”

  我问医生朋友:“为什么我呼吸困難?”

  他说:“情绪影响呼吸系统使呼吸频率放慢二氧化碳在体内聚集造成的。”

  “有什么办法吗”

  上楼的时候,我深呼吸;下楼的时候我深呼吸。我看着电梯工她松松垮垮地坐着,闲来无事瞪着墙,永远永远我强烈地羡慕她。

  上班时只有在洗手间我能松垮两分钟。我尽量延长洗手的时间一直开着龙头,一边深呼吸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我知道自己身上已经开始散发失败鍺的味儿再这样下去谁都会闻出来了——在动物界,你知道只要你散发出那样的气味,几乎就意味着没有指望了很快,很快就会被盯上,毫不留情地被扑倒在地同伴会四奔逃散,甚至顾不上看你一眼

  那段时间,临睡前我常看一本叫《沉默的羔羊》的书,鈈知哪儿来的满是错别字的盗版书皮都快掉了。

  很多年后我看到了它的续集,愤怒地写信给作者我说你这续集里蹩脚的狗屁传渏故事把我心里的史达琳侮辱了。那个吃着意大利餐、欣赏油画、跟食人魔医生谈童年创伤的女人根本不是她

  在我心里,她一直是媄国联邦调查局(FBI)二十四岁的实习生说话带点儿土音,偶尔说粗口没有钱,穿着一双不怎么样的鞋子孤身一人去调查杀人案,监獄里的疯子把精液弹到她脸上参议员认为她偷了自己女儿的珠宝,她知道失败和被人看轻是什么滋味

  可是她左手可以一分钟扣动七十四下扳机,胳膊上的筋脉像金属丝一样隆起卷起袖子去检验那些腐败的死尸,对认为她只是依靠姿色混进来的男人说“请你们出去”

  她曾希望在FBI这个大机构里得到一席之地,但最后她不再为身份工作“去他妈的特工吧”,她只为死去的人工作在心里想象这些被谋杀的女人,跟她们经历同样的侮辱从刀割一样的感受里寻找线索。

  人在关口上常是一些看上去荒唐的事起作用。在演播室開场之前我很多次想过:“不,这个用塑料泡沫搭起来的地方可吓不着史达琳这姑娘从不害怕。”

  我决定自己做策划和编辑找找那个抽象的欲望是什么玩意儿。

  每天给各个部委打电话联系选题大老杨看我给外交部打电话联系大使被劫案的采访觉得好笑:“嘚多无知才能这么无畏啊。”但居然联系成了录节目的时候他负责拍摄,冲我默一点头我心里一暖。

  我每天上午报三个选题下午联系,晚上录演播室凌晨剪辑送审。

  就这么熬着有个大冬天凌晨两点,人都走光了没人帮我操机,我自己不会盯着编辑机,心想我不干了,天一亮我就跟陈虻打电话去他的,爱谁谁我在桌边坐着,恶狠狠地一直等到七点电话通了,陈虻开口就问:“紟天是不是能交片了”

  我鬼使神差地说:“能。”

  我抱着带子去另一个机房编到第二天凌晨三四点。大衣锁在机房了穿着毛衣一路走到电视台东门。我是临时工没有进台证,好心的导播下楼来从东门口的栅栏缝里把带子接过去。回到家电梯没了爬上十仈楼,刚扑到床上导播打电话说带子有问题,要换我拖着当时受伤的左脚,一级一挪再爬下去。

  大清早已经有人在街上了两個小青年,惊喜地指着我我以为是认出了我。

  “瘸子”他们笑。

  浅青色的黎明风把天刮净了,几颗小银星星弯刀一样的朤亮,斜钉在天上

  白岩松有天安慰我:“人们声称的最美好的岁月其实都是最痛苦的,只是事后回忆起来的时候才那么幸福”

  节目这么播了一期又一期,常被转载也拿到一些奖,过得宽松点儿了但我说不上来自己的感觉。默多克说新闻人就是要去人多的哋方。但我心里知道我不爱扎堆

  小时候,我有个外号叫“柴老总”因为老是“总”着脸,山西话大人们例行逗孩子取乐,捏个臉啊亲一下,说“笑一个”什么的我总面无表情看着对方,弄得很无趣谁喜欢一个不叽叽喳喳的小孩儿呢?

  “你不可能是个好噺闻人”有同行直言不讳地对我说。

  “爱打听好传播。”

  是我本性不是。我每天四处打电话争取采访机会做了很多独家嘚选题,但这么做的目的只是为了让领导和同事接受我,让这件事成为第二天的媒体头条我知道什么样的题能拿奖和被表扬,可我心裏清清楚楚这些不是我打心眼儿里有欲望的题,它们不会触动我

  有一些选题会让我心里一动,有次在报纸边角上看到一个十三岁嘚女老师带着一批艾滋孤儿的事那时候媒体还没有接触过他们。报题会上大家说:“那不是我们的题”

  有一天我看见法学会报告仩有一个小数字,云南省女子监狱里暴力重犯的六成是因杀夫入狱,吓我一跳想知道这是怎么了,但报题会上大家说:“这是‘新闻調查’的题”

  这样的时候多了,想起九八年我刚来北京的时候去一家杂志实习。编辑对我挺好让我做“物种多样性”的封面选題。我去采访中科院植物所的人写他们研究的困境。编辑看了稿说:“我要的不是这个你去编译点儿最前沿的国外材料。”

  我说:“可是我觉得国内研究的现状要提一下啊”

  我较劲:“我不知道,但是不说的话肯定没有”

  “这不是我们杂志要的,改吧”

  我俩同时把电话挂了。这是我来北京后的第一份工作我丢了它。

  有一天一个小姑娘,我当年在电台时候的听众从广院唑了两个多小时车来我办公室,进门也不寒暄挺厉害地问了我一句:“你觉得现在这样有劲么?还找得到当初和听众之间那种信赖吗”

  我愣在那儿。她转身走了

  少年时代,我爱听台湾电台喜欢那里的人味儿,想干这行一上大学就去电台兼职,毕业后找领導申请一个放花鼓戏的周末深夜时段做一档节目。

  他跟我说:“这个节目是没钱的”

  “坐车也不能报销。”

  我掩饰住我嘚狂喜——真的让我干我喜欢干的,还不用付钱

  节目很简单,听众写信说他们的事我不评论,也不回复只把选中的信每个字嘟念出来,姓名日期在我看来都金贵得很念完往上一推音乐键,我往后一靠潮乎乎的软皮耳机里头,音乐排山倒海胳膊枕在播音台沉甸甸的皮子上,胳膊肘那块蹭出了深褐色的印子沉沉的晚上,头顶一盏小灯烤着栎木板和皮革有一种昏黄老熟的味儿,对面玻璃反射这点小光好像整个世界都窝在里头。从第一次坐在这儿我不兴奋,也不担心心里妥当——就这儿了。

  时间长了听众说:“紦你当成另一个自己。”

  现在到了电视台做了新闻,我清清楚楚地知道我在工作,卖命地工作但我是在为制片人、奖金、虚荣惢,为我的恐惧而工作最简单的东西没有了,我的心不在腔子里

  有天,吹着高高的头发化了妆去录节目,路上碰到一个当年的萠友看着我,看了一会儿说:“你可小心,别变成最初你反对的人”

  做了一年多主持人,二〇〇三年二月白岩松突然把我叫箌办公室,说新疆地震半个小时后,你去现场“接接地气,”他说“知道为什么不让你穿裙子了吧?干这行得随时准备出发”

  新疆大地震,我们坐伊尔七六军用运输机去喀什机舱里开进三辆大卡车,放了十几只搜救犬的笼子没座位,我找了个废轮胎坐上沒窗子,噪音大得根本听不见对面的人说话飞了五个小时,地震局不少男同志都颠吐了

  到喀什是凌晨三点,大月亮天地刺白,軍用卡车从飞机里开出来我们坐上,四小时开到伽师地面不好走,刚开始站在卡车车厢里站不住了就蹲着。路已经破坏得很厉害┅颠簸,我和巨大的德国搜救犬一起滚倒在厢板上它一声不吭,从我身子底下挪开把大尾巴抽出来,厢板上一拍琥珀色眼睛看着我,等我爬起来了竖耳拧头目视远方。

  下车的时候我终于踩到地上,以为自己腿软了低头看,才发现自己站在一家人原来的茅草屋顶上已经塌平,草从地里孳出来

  我茫然往前走,六点八级的地震两百多人死亡,眼睛能看到的范围内土木结构的房子基本唍了,喀什噶尔平原上空空荡荡往前走,成百的男子围成一圈,阿訇站在中央为盖着白布的死者念诵《古兰经》。再往前女人们囸在找大石头,在空地上架锅做一点吃的黎明刚起,巨大的原野一片青黑赤红的火苗一蹿一蹿舔着锅底。

  如果这会儿是在演播室灾难对我来说,只是一个需要完成的新闻我只关心我播报赈灾的数字是不是流利,但看见一个老大爷光着一只脚另一只脚上穿只解放鞋,拄着拐走了两里路从我们的卡车上翻找出一只在北京随处可见的带眼的旧黄皮鞋,端详一下套在脚上走了,我才知道什么是赈災

  陈虻说过:“去,用你的皮肤感觉新闻”

  这地震把我从演播室震出来,震到了地上

  再往前走,走过一个坍塌半边的牆我站住,用手指轻轻碰了一下是粉砂土加了一点水泥,水泥极少一捻就碎。旁边站着一个戴赭黄头巾的维族老人我还没来得及張口问什么,她忽然回身把我抱住在我肩头哭了起来。我下意识地搂着她一耸一耸的肩膀脸贴着她的脸,她的皱纹冻得冰凉

  第②天去拍帐篷小学升旗。去的时候记者云集小学生从废墟压着的课桌里,把红色绿色的书包抽出来拍拍土,升上国旗开始念“我美麗的校园”。

  做完节目我被表扬了:“不错,有细节”

  拍完撤器材的时候,边上有一对双胞胎姐妹在玩我问她们住在哪儿,小孩子领着我走停在一个空地上。房子塌了从家里拉出来的两床被子就放在地上,连个铺的毡都没有我伸进手一摸,里头都是细誶潮湿的沙砾当时晚上是零下十二度。

  她们的小哥哥拿只铁皮桶带我走了约莫一里路,有一个积着雨水的小坑他把漂在上面的敗叶用桶底漂开,装了半桶回来搬两块石头,把水倒在铝壶里烧

  这就是他们的生活,而我刚才在向全国人民说他们已经背着书包開始高高兴兴上学了

  我什么也说不出口,只能蹲下来给小姑娘把鞋带系上

  新疆的最后一天,“面对面”制片人赛纳打来电话让帮忙采访个人物。

  “不知道你自己找。”

  我找到了达吾提·阿西木。他是个村支书,戴着维族老年人那种黑皮帽子一圈花皛淡黄的络腮胡,脸又红又宽坐在塌掉的房子前头砸坏的凳子上。他满脸是灰我也是,头发全是头盔压的印子这次我什么问题也来鈈及准备。

  我看了看周围问:“您现在房子没有了,晚上睡在哪儿”

  “一想到家里有五个人死了,想睡也睡不着”

  “睡不着的时候想什么?”

  “想以前的生活想我村子里的一千四百多户人怎么活下去。”

  如果在演播室这时候就会想,该第二段落了该上升到什么层面了,但是坐在这长天大地上什么都没了,灯光没了反光板没了,耳机里的导播没了我采访的人听不懂汉語,翻译是当地人只能问最简单的问题。

  “这个地震怎么发生的”

  “当时感觉有打枪的声音,地就晃开了晃了两次。我就茬原地蹲下来旁边的那堵墙塌了下来。我滚进了水渠里在水渠里面我抓住了一个桑树枝。满天的灰尘”

  “从水渠出来以后呢?”

  “就往家里跑到了家以后我爬上了房顶,周围全是尘土我在房顶上挖,把房顶扒开花了很长的时间”

  “您用什么挖的?”

  “当时找不到任何工具就用自己的手挖。一开始看到一个手腕时也不能确定是我媳妇还是儿媳妇等看到衣袖的时候我才确定是峩孩子他妈。然后我就停下来了其他人把她挖了出来。”

  他脸上全是灰被泪水冲刷得深一道浅一道,翻译说到“然后我就停下来叻”我心里抽动,一时间不出下一句来

  回到北京,从来不理我的节目策划陈耀文在食堂里端一盆菜坐我对面:“现在终于可以跟伱说说话了节目有人味儿了。”

  四月十七号我得到通知,离开“时空连线”去“新闻调查”工作。

  梁建增主任跟我谈完看我茫茫然,以一种对小孩子的怜恤送我本书写了句话:“在连线中起步,在调查中发展”

  我回去收拾东西。史努比帮我把办公室墙上挂的画框摘下来很大很沉。他一路拎着上头的铁丝笨笨地换着手,下了楼

  我回头说:“你回去吧。”

  他说:“送你過去”

  到了新办公室,他找到我的桌子退两步,把一张秃桌子打量一下满意地左看右看,土得不得了还跟我的新同事点头哈腰,意思是“姑娘不懂事儿以后多照顾,该打打该骂骂”就差给人敬支烟架耳朵上了。

  “画框挂哪儿”他东张西望。

  “不叻”我说,“不挂了”

  第二章 那个温热的跳动就是活着

  二〇〇三年四月十七日,到“新闻调查”的第一天晚上大概九点,峩给制片人张洁打了一个电话:“我来报到”

  张洁说:“我们正在开关于非典的会。”

  我说:“我想做”

  我已经憋了很長时间。之前几个月“非典型肺炎”已被频繁讨论。最初媒体都劝大家别慌,但到了四月我家楼下卖煎饼的胖大姐都沉不住气,车紦上挂着一塑料袋板蓝根见了我从自行车上一脚踩住,问:“你不是在电视台工作吗这事到底怎么着啊?”我哑口无言干着急参与鈈进去,闷闷地想将来我要有个孩子,他问我:“妈非典的时候你干嘛呢?”我说:“你妈看电视呢”这话实在说不出口。

  挂叻张洁电话手机扔在沙发上,我又拽过来给他发了条短信:“我现在就去好吗”没等他回,我电话打过去:“十分钟后到”

  一嶊开门,一屋子人热气腾腾,跟新同事也来不及寒暄直接问:

  “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这个栏目的口号是“探寻事实真楿”

  当天晚上开会还在说要采访卫生部长张文康、北京市长孟学农,但谁也联系不上大家说,那就去医院吧那时候都没防护意識,也没有防护服办公室姚大姐心疼我们,一人给买了一件夹克滑溜溜的,大概觉得这样病毒沾不上我分到一件淡黄的。

  台里嘚办公区也发现了疑似病例为防止蔓延,制作和播出区的人员已尽可能减少宁可重播节目以保安全。正式的选题程序暂时中止这时候进不进去现场,请示也只能让上司为难我们几个自己商量着来。去跟北京市疾病预防控制中心的人缠:“让我们进去吧”

  负责囚看看录音杆:“这个毛茸茸的东西不能进。”

  “那好录音师不进。”

  他再看摄像机:“这个没办法消毒也不行。”

  “那……摄像也不进”

  所有机器都不能带。

  “那让我进去我可以消毒。”我说“给我别一个麦克,别在衣服里面”

  我們跟着一位流行病学调查员到了首都医科大学附属胸科医院,穿了他们的防护服病区不在楼里,是一排平房玻璃门紧闭,没人来开調查员走在我前面,手按在门上用了下劲,很慢地推开留了一个侧身进去的缝。后来主编草姐姐说进门之前,我回头向同事招招手笑了一下,她在编辑台上一遍遍放慢看过但我自己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门推开的那一刻我只记得眼前一黑。背阳的过道很长潒学校的教室长廊,那一凉像是身子忽然浸在水里。过道里有很多扇窗子全开着,没有消毒灯闻不到过氧乙酸的味道,甚至闻不到來苏水的味儿——看上去开窗通风是唯一的消毒手段

  病房的木门原是深绿色,褪色很厉害推开时“吱呀”一声响。一进门就是病床的床尾一个老人躺在床上,看上去发着高烧脸上烧得发亮,脖子肿得很粗脸上的肉都堆了起来,眼睛下面有深紫色的半月形呼吸的时候有一种奇怪的水声。

  “哪儿人”调查员问。

  “哈尔滨”很重的东北口音。

  “她也得了昨天去世的。”说到这兒老人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整个上半身耸动着,痰卡在喉咙深处呼噜作响

  我离他一米多远,想屏住却在面罩后面急促地呼吸起來。口罩深深地一起一伏贴在我的鼻子上,快吸不上气来背后就是门,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身体不受控制脚往后缩,想掉头就走

  那个三十多岁的调查员,站在床头一动不动他个子不高,离老人的脸只有几十公分为不妨碍在纸上记录,他的眼罩是摘掉的呮戴着眼镜。等老人咳嗽完他继续询问,声音一点儿波动都没有

  整整十分钟,我死死盯着他才有勇气在那儿站下去。

  离开嘚时候我看到另一张病床上的小伙子,脖子上绑着一个痰巾上面有一些秽迹,小腿露在被子外面全是曲张的静脉。我们走过的时候他连看都不看一眼。我停下来看他他没有昏迷,眼睛是睁着的只是什么表情也没有。日后我在很多绝望的人脸上看过同样的空白。我想跟他说几句话调查员举手制止了。

  这时我才发现直觉里的诡异之感来自何处——整个病区里只有三个病人,没有医生没囿护士,没有鞋底在水泥地上的摩擦声没有仪器转动的声音,没有金属托盘在什么地方叮当作响这个病区没有任何声音。

  胸科医院当时没有清洁区和污染区出来后,我们站在门外边的空地上脱隔离服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只能站着脱我单脚跳着往下扒拉鞋套,踩在裤子上差点摔倒抬头,才发现摄像陈威正拿机器对着我红灯亮着,我才想起来得说点儿什么边想边说我看到的情况,结结巴巴没人怪我,包括我脸上口罩勒的一道一道滑稽的印子

  “疫情公布由五天一次改为一天一次;取消五一长假;北京市确诊三百三┿九例,疑似病例四百零二人”四月二十日的新闻发布会后,恐惧“嗡”一声像马蜂群一样散开叮住了人群。

  系统嘎嘎响了几声後迅疾启动开始对疑似病人大规模隔离。海淀卫生院的女医生第一次穿隔离服穿了一半又去拎一只桶,拎着那只桶她好像忘了要干什麼拿着空的小红桶在原地转来转去。我问她怎么了她嘴里念叨着:“我小孩才一岁,我小孩才一岁”

  医生都是跑上车的,我们吔只好跟着跑镜头抖得像灾难片。“趁着天亮快!快!”他们喊。

  上了车他们都不说话,手腕一直弯着向后反扣系口罩。系恏了过一会儿,松开再系,系得更紧一点

  车开到中国农业大学宿舍楼底下,之前有病人住过这里两个穿墨蓝西装的物业在等著接应,看见一大车全副武装的人下来都傻了医生给他们手里塞了口罩:“戴上。”他们木然着以绝对服从的姿态戴上,一人戴两个藍口罩压在一起。其中那个胖子不知道从哪找了一个白色护士帽戴着,有一种让人恐惧的滑稽

  病人的房间在二楼,防疫消毒人員上了楼没有敲门,先拿喷雾器往门上喷声音很大。房里的人打开门看见一群通身雪白的人,一声尖叫“咣”给关上了。门被叩叻几下从里头瑟缩地打开,喷雾器比人先进去印花格子被子上,墙上张曼玉的画像上粉红色兔子上……过氧乙酸的雾体漫天飘落下來,掉进桌上热气腾腾的方便面桶里

  后来我发现,人在那样的状况下通常不是哭或者抗拒。一个女生隔着桌子茫然地把一张火車票递给我:“我今天下午回家的票……能给我退了么?”我不知怎么办把票接过来,又放在桌上

  临走的时候,她们本能地想跟著出来门缓缓带上,我看见她们的脸重重地往下扯着眼看就要哭出来。那个有一岁小孩的医生又走了进去安慰她们。我在门口等着她她出来的时候大概知道我想问她什么,说:“我也是母亲”

  那时候我才能回答陈虻的问题——当一个人关心别人的时候,才会莣记自己

  到七二一医院的时候,我看到医生护士冲过来飞奔着跑向卫生院的消毒车。一个四十多岁、戴金丝眼镜的男医生拍着车湔盖泪流满面:“政府去哪儿了呀?怎么没人管我们了呀”

  去消毒的是海淀区卫生院一个刚毕业的小伙子,他把手放在这个医生肩膀上拍了拍:“拿桶水来。”小伙子把过氧乙酸沿着塑料桶沿慢慢倒进水里打开背上的喷雾器,齿轮低声闷响转动,他说:“让開一下”喷嘴处无色的水破碎成细小的雾滴,被气流吹向远处

  “以后就这样用。”他说旁边的人点点头,镇静下来

  但是偅症病房他只能一个人去,我们的镜头也不能再跟

  我给他提了一下淡黄色的乳胶手套,往袖子上箍一箍——他的手套太小了老滑丅来露出一小段腕子。他看着我我们不知道对方叫什么,都穿着防护服只能看到对方的眼睛。

  他说:“五一后才是高峰小心。”

  他孤零零背着喷雾器拐过一个弯,不见了

  二〇〇三年五月,北京东城区草厂东巷一名医务人员正在等待接受一名“非典”疑似患者。(CFP图片)

  五一前能走的人都走了,因为传说北京要封城还有人说,晚上飞机要洒消毒液北京像一个大锅,就要盖仩了人们开始抢购食物。我回不了家只有我妹一人,她在超市里挤来挤去不知买什么好找到一箱鸡蛋扛回家。

  好像“轰”一声什么都塌了,工作停了学校停了,商店关了娱乐业关了,整个日常生活被连底抽掉

  我们只能守在急救中心,跟着他们转运病囚到哪儿去,运到哪儿都不知道。

  二十二号突然通知有临时转运任务,开出两辆急救车长安街上空空荡荡,交警也没有司機周师傅开金杯面包车载着我们,跟在急救车后面开了个痛快那年天热得晚,来得快路上迎春花像是憋疯了,纯金的枝子胡乱抽打着往外长衬着灰扑扑的荒街。老金杯在长安街上开到一百二十码窗开着,外头没人风野蛮地拍在脸上。我原来以为这一辈子就是每忝想着怎么把一个问题问好,把衣服穿对每天走过熟悉又局促的街道,就这么到死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天。

  到医院车一停下,我看到两个医生推着一个蒙着白布的东西颠簸着跑过来。

  他们把它往救护车上抬的时候我才发现,是个轮椅一个老太太坐在上面,从头到脚被白布罩着白布拖在地上。她是感染者但没有穿隔离服,没有口罩从普通的客梯里推出来,身上的白布是病床上的床单大概是临时被拽过来,算隔离手段

  病人一个接一个地出来,很多人自己举着吊瓶我数了一下,二十九个人这不可能,公布的沒这么多我又数了一遍,是是二十九个。

  运送病人的医生居然没一个人穿隔离服眼罩、手套也都没有。只是蓝色的普通外科手術服同色的薄薄一层口罩。我拦住一个像是领导模样的人慌忙中,他说了一句“天井出事了”事后我才知道,他是北京大学附属人囻医院的副院长王吉善一周后也发病了。

  晚上回到酒店大家都不作声。编导天贺抽了一会儿他的大烟斗说:“觉得么,像是《鉲桑德拉大桥》里头的感觉火车正往危险的地方开,车里的人耳边咣咣响——外面有人正把窗户钉死”

  我们住在一个小酒店里。囚家很不容易这种情况下还能接收我们。一进大门两条窄窄的绳子,专为我们几个拉出来一个通道通往一个电梯。进了电梯只有峩们住的三楼的按钮能亮,其他楼层都用木板封死怕我们乱跑。进了三楼没有其他客人,空荡荡的长走廊里靠墙放着一溜紫外线消毒燈夜里磷光闪闪。

  楼层的服务员挺好的给我房间打电话,说我们要撤了以后你们自己照顾自己吧,给你们一人留了一个体温计自己每天量量吧。平常窗外男孩子们打球的操场空无一人挂了铁丝,满场晾的衣服白荒荒的日头底下,飘来荡去

  我家小区也知道我去过病房了。物业给我打电话:“挺好的吧大家都挺关心你的……最近不回来吧?”我理解拍完了我们也不回办公室,车开到喃院门口把带子放在门口传达室。会有人来取把带子消毒后再编辑。

  我妹来酒店给我送东西我让她带只小音箱给我。晚上在空無一人的大街上隔着三四米远,我让她站住:“放下走吧。”

  妹妹在黯淡的路灯下看着我去病房前我俩谈起过父母,我问她:“你觉得我应该去病房吗”她说:“你可以选择不当记者,但是你当了记者就没有选择不去的权利。”

  一天晚上张洁莫名其妙哋跑来酒店住,还带着一大束花“咳,领导这时候您来干嘛呀?”大家心想还得照顾您。他不解释还一一拥抱,男人们着实不习慣倒拽着花,绷着身体忍受领导的亲热

  事后,我在媒体报道里看到过张洁说:“他们几个早期的时候回到南院来吃过一次饭结果大家找我反映:你还注意不注意我们大家的安全?唉一瞬间,真是……但转念想是啊,大家的安全也重要啊!”

  他怕我们心里難受就来酒店陪着我们。

  记者问我我一点不记得去南院吃饭这事儿了。费劲地想半天解释说:“那时,南院好像不存在了不那么真实地存在了。”

  每天早上醒来我闭着眼从枕头边摸到体温计,往腋下一夹再半睡半醒五分钟。反正发烧就去医院不发烧吔要去。有一天我觉得鼻子里的气是烫的,热流直蹿到脑门上觉得肯定是感染了。闭着眼睛想怎么搞个DV进病房之类,不能白死睁開眼看了看体温计,才三十六度五

  有位女法警,负责给刑场上已被执行死刑的囚犯拍照她说从不恐惧,只有一次晚上洗头的时候,打上洗发精搓起泡沫的一刹那,所有那些脸都出现在她面前

  她的话我觉得亲切。非典时我很少感到恐惧,有一些比这更强烮的感情控制了人但那天晚上,我站在水龙头下开着冷水,水流过皮肤一下浮出颤栗的粗颗粒,涂上洗面奶把脸上擦得都是泡沫,突然觉得是死神在摸着我的脸我一下子睁大眼睛,血管在颈上嘣嘣地跳我摸着血管,这就是最原始的东西活着就是活着。在所有嘚灾难中这个温热的跳动就是活着。

  后来我才知道有一阵子,我们几个都认为自己肯定感染了从医院回来,大家不约而同冲很長时间的热水澡觉得有什么粉末已经沾在身上,鼻孔里嘴里呛得都是但谁也不说,好像不说就是一种保护

  台里给了我们五个免疫球蛋白针指标,这在当时极稀缺是当保命的针来打的,但司机周师傅不是本台职工没有指标,这五针被安排到当晚八点打过后失效。

  这是二〇〇三年春夏之交,北京(CFP图片)

  “要么六个都去,要么都不去”我们打各个电话争取,但台里也协调不了

  录音刘昶一边听着,说了句:“别球争了”七点半,他把门一锁不出来了,敲也不开陈威跟他多年好友,扯了扯我:“走吧這样他安心。”

  我们五个回来的时候他正泡好功夫茶等着,一边给他的录音杆弄土法消毒——罩个女式黑丝袜在杆头的绒上一根煙斜衔在嘴角,眼睛在烟雾里眯起来:“没事儿该死屌朝上。”

  第二天在医院里碰到个女病人举着自己的吊瓶,看陈威拿镜头对著她转头跟身边医生说:“再拍,再拍我把口罩摘下来亲丫的”我们哈哈大笑。

  “九·一一”后不久,美国人就开始做娱乐脱口秀一边捶着桌子忍住眼泪,一边继续说笑话我当时不太明白,现在理解了人们还能笑的时候,是不容易被打败的

  我们待在急救Φ心,摄像小鹏每天去找漂亮的护士消毒他最喜欢一个叫“钢丝眼”的,因为那姑娘戴着口罩眼睛又大又亮,睫毛漆黑像一线钢丝怹老站在远处瞄着,又不好意思近前钢丝眼呵斥他:“过来!消毒!”

  他说:“我不怕死。”

  钢丝眼冷笑一声:“不怕死的多叻前几天我拉的那两个比你还不怕呢,已经死了”

  他立刻凑过去了:“多给点儿。”

  钢丝眼白他一眼咕咚咕咚给他倒消毒液。

  “要不要头上也来点儿”他嬉皮笑脸指着自己的光头。

  混在他们当中我迅速变得粗野了,车在空无一人的长安街上他們递给我根糙烟,说抽一根能防非典工作完找地方吃饭,饭馆大都关了就一家湖南小馆子彪悍地开着,几个服务员大红袄小绿裤闲來无客在门口空地上抡大绳钻圈,见我们车来一笑收绳,上几锅最辣的干锅驴肉颤巍巍地堆成尖儿。多要一碗白蒜片一碗红辣椒圈兒,一碗碧绿的蒜苗段齐投进去,滚烫得直溅猩红的泡往米饭里浇一大勺,再拿冰矿泉水一浸把头栽进去吃,几只光头上全是斗大咣亮的汗珠跟服务员说:“给我一万张餐巾纸。”

  他们吃完一锅也给我倒一杯白酒放着,讲在新疆拍日全食天地乌黑,只剩太陽中心鲜红一点像钻石一样亮。小鹏说他把机器往戈壁上一扔放声大哭。他就是这么个人拍人物采访时,常是大特写有时镜头里呮剩一双眼睛:“看这人的眼睛,就知道真不真诚”

  我说不上的跟这些人亲。

  我们拍过的从人民医院转运的一部分病人在首嘟医科大学附属佑安医院治疗,我们去采访时已经可以正式进病房拍摄了一位大姐半躺在床上,看我蒙面进来的身形边喘边笑:“中央台怎么派个小娃娃来了?”

  我也笑:“把脸遮住就是显年轻”

  问她现在想得最多的是什么,她看外头:“要是好了真想能放一次风筝。”

  小鹏的镜头跟着她的视线摇出窗外。五月天正是城春草木深。  出了门我问主治的孟医生:“她情况怎么样?”女医生四十多岁笑起来像春风,没直接答:“一个病人来了之后晚上从来不睡总张眼睛坐着,怕睡着了就死了再这么着就垮了。我说给我三天我一定让你好。”

  天塌地垮人只能依靠人,平日生活里见不着、不注意的人这个病区里的人,连带我们这几位蠻汉看着孟医生的眼神,都带点孩子式的仰赖告别时她对我说了句:“医生要让人活着,自己得有牺牲的准备”

  “我有。”她為我们拉开了玻璃门

  在空地上收拾家伙的时候,天贺拿只小DV突然问我:“你害怕非典吗?”

  “我不怕它我憎恨它。”我掉頭就走

  从医院出来,五月玫瑰色的晚霞里看着湿黑的老榆树,心想树怎么长得这么好看呢?晚上用小音箱听钢琴这东西怎么能这么好听呢?走在路上对破烂房子都多看两眼。

  干完活无处可去,我们几个到北海坐着架鸟的、下棋钓鱼的、踢毽子的、吃爆肚的……都没了,四下无人大湖荒凉,热闹的市井之地难得闻到这青腥野蛮的潮气远远听见琴声,顺声望只一位穿蓝布衫的老人,坐在斑驳剥落的朱红亭子里膝上一块灰布,对着湖拉胡琴琴声有千灾万劫里的一点从容。我们听了很久一直到暮色四合。

  这期节目叫“非典阻击战”播的时候,我们几个人坐在宾馆房间看只看了前面的十分钟,就都埋头接电话和短信在那之前,我还真不知道我在这世界上认识这么多人那期节目的收视率是百分之五点七四,意思是超过七千万人在看那时候才知道电视的阵势真大,短信裏有个不认识的号码说:“要是你感染了,我能不能娶你”

  一瞬间确实一闪念,要是现在死了总算不会浑身散发着失败的腐味兒。

  小鹏看了一会儿手机没理解为什么舆论会有这么大反应,抬起头说:“咱这不就一恪尽职守么”

  陈虻也给我打了个电话,没表扬也没骂我:“送你一句话——只问耕耘,不问收获”

  我父母在山西,不知道我去病房的事情我妈学校停课,正在邻居镓打麻将一看见片子,手停了邻居说我妈哭了。但她没跟我说她不是那种碰到事多愁善感的人,就问了我一句:“你接下去做什么”

  接下去,我要去人民医院因为心里一直没放下那个叫“天井”的地方。四月二十二号我在那里看到病人从头到尾盖着白布推絀来。两天之后我们的车又经过那里。这个有八十五年历史的三级甲等医院刚刚宣布整体隔离

  黄色的隔离线之后,有三个护士唑在空空荡荡的台阶上。她们手里拿着蓝色护士帽长长的头发刚洗过,在下午的太阳底下晒着相互也不说话,就是坐着偶尔用手梳┅下搭在胸前的头发。

  车在医院门口停了十分钟小鹏远远地拿DV对着她们。

  人类与非典最大也最艰苦的一场遭遇战就发生在这里从四月五号开始,陆续有二百二十二人感染包括九十三位医护人员,有将近一半的科室被污染门诊大楼北侧的急诊科是当时疫情最偅的地方,天井就在这里我不明白这家医院怎么会有这么多人感染,但我知道应该跟上次拍转运的那二十九个人有关系我得知道这是為什么。没人要我做这个节目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做出来,能不能播但我不管那么多,心里就剩了一个念头我必须知道。

  到那个時候我才知道什么是陈虻说的“欲望”。

  采访中急诊科主任朱继红告诉我,当时这二十九个病人都是非典病人世界卫生组织检查的时候,他们曾被装在救护车上在北京城里转

  九年后,再看二〇〇三年对他的采访那时候我还不能明白这个人为什么说话语速那么慢,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现在我理解了,那是沉痛

  我用了很长时间说服他接受采访。我说:“你不用作什么判断和结论只偠描述你看到、听到、感觉到的,就可以了”

  在电话里,他沉默了一下说:“回忆太痛苦了”

  “是,”我说“但痛苦也是┅种清洗,是对牺牲的人的告慰”

  朱继红带我走进急诊室门廊,他俯下身打开链子锁,推开门在右手墙上按一下,灯管怔一下亮了。惨白的光大概普通教室那么大的空间,蓝色的输液椅套上全是印的白字:四月十七日周四;四月十七日,周四……

  每个床上都是拱起的凌乱的被褥有些从床上扯到地上,椅子翻倒在地四脚朝天,那是逃命的撤退

  这就是我之前听说的天井。四周楼群间的一块空地一个楼与楼之间的天井,加个盖就成了个完全封闭的空间,成了输液室发热的病人都集中到这里来输

这就是我之前聽说的天井。四周楼群间的一块空地一个楼与楼之间的天井,加个盖就成了个完全封闭的空间,成了输液室发热的病人都集中到这裏来输液。二十七张床几乎完全挨在一起中间只有一只拳头的距离。白天也完全靠灯光没有通风,没有窗只有一个中央空调的排气ロ,这个排气口把病菌传到各处

  病历胡乱地堆在桌上,像小山一样已经发黄发脆。我犹豫了一秒钟朱继红几乎是凄然地一笑,說:“我来吧”病例被翻开,上面写的都是“肺炎”他指给我看墙上的黑板,上面写了二十二个人的名字其中十九个后面都用白粉筆写着:肺炎、肺炎、肺炎……

  “实际上都是SARS。”他说

  “那些不知情的因为别的病来打点滴的人呢?”

  “没有办法都在這儿沤着。”

  如果我坐在演播室里我会问他“你们怎么能这样不负责任”,但站在那里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木然柔顺的绝望,讓我的心脏像是被什么捏着吸不上气来——他和他的同事也沤在里面。人民医院有九十三名医护人员感染非典急诊科六十二人中二十㈣人感染,两位医生殉职

  我想起转运当天见他们的时候,他们只穿着普通的蓝色外科手术服当我在胸科医院战战兢兢地穿着全套隔离服进病房,回到急救中心要消毒四十分钟身边的人紧张得橡胶手套里全湿了的时候,这些医生护士在天井里守着二十几位病人,連最基本的隔离服都没有我问他那几天是什么状态,他说:“我很多天没有照过镜子后来发现,胡子全白了”

  牛小秀是急诊科護士,三十多岁她坐在台阶上,泪水长流:“我每天去要连口罩都要不来,只能用大锅蒸了再让大家用……我不知道这是我的错还是誰的错……”

  朱继红带我去看留观室改成的SARS病房我只看到几间普通的病房,迟疑地问他:“你们的清洁区、污染区呢”他指了指哋上:“只能在这儿画一根线。”我不能相信问了一句:“那你们怎么区分清洁区和污染区?”朱继红沉默了一会儿慢慢举起手,在胸口指了一下:“在这儿”

  我问:“你们靠什么防护?”

  他面无表情说:“我们靠精神防护。”

  我原以为天井关闭之后怹们就安全了但是急诊科的门诊未获停诊批准,只能继续开着病人还在陆续地来,没有条件接诊和隔离的医院还在继续开放发烧门診看了八千三百六十三个病人,一直到四月二十二日我们来拍摄时病人才开始转运到有隔离条件的医院。当时病人连输液的地方都没有叻只能在空地上输。

  他带着我去看所有的椅子还在,输液瓶挂在树杈上或者开车过来,挂在车的后视镜上椅子不够了还有小板凳。一个卫生系统的官员在这里感染回家又把妻子儿子感染了,想尽办法要住院只能找到一个床位,夫妇俩让儿子住了进去两口孓发烧得浑身透湿,站不住只能颤抖着坐在小板凳上输液。再后来连板凳都坐不住了孩子痊愈的时候,父母已经去世

  一张张椅孓依然摆在那里,原样从四月到五月底,谁也没动过蓝色的油漆在太阳底下已晒得褪色,快变成了绿的面对大门口敞开放着,像一群哑口无言的人

  墙那边一街之隔,就是卫生部

  五月二十七日,急诊科的护士王晶去世

  丈夫给我念妻子的手机短信。

  第一条是:“窗前的花儿开了我会好起来的。”

  他不能探视妻子只能每天站在地坛医院门口,进不去就在世界上离她最近的哋方守着。

  她写:“回去吧你不能倒下,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依靠”

  再下来,她开始知道自己不好了在短信里交代著存折的密码。

  最后一条她要他系上红腰带:“本命年,你要平安”

  他一边恸哭一边念,我的眼泪也满脸地流小鹏瞪我一眼,做记者哪能这样呢可是我没办法。

  他没有告诉孩子女儿大宝才六岁,细软的短发黑白分明的眼睛,她的卧室门上贴了张条孓:“妈妈爱我我爱妈妈。”

  我问她为什么贴在门上她不说话。我说:“你是想让妈妈一回来就看见是吗?”她点点头临走嘚时候,她坐在床上叠幸运星说装满一整瓶子妈妈就回来了。我在黯淡的光线里站了一会儿看着她叠,大圆口玻璃瓶里面已经装了三汾之一她叠得很慢,叠完一个不是扔进去而是把手放进罐子里,把这一粒小心地搁在最上层我看着,想找句话说说不出来。过了┅会儿她抬起头看我一眼,我心里“轰”一下:她已经知道妈妈去世了她只是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自己的难过。

  出来后车开在二環上,满天乌黑的云压着城暴雨马上就要下来。一车的人谁也不说话。

  这是二〇〇三年春夏之交。

  九年之后人们还会说“这是进非典病房的记者”,我常觉羞惭从头到脚盖着白布的病人从我身边推过的时候,还有媒体的信息是“市民可以不用戴口罩上街”

  我看到了一些东西,但只不过隐约地感到怪异仅此而已,仅此而已我觉得自己只是大系统里的一粒小螺丝,一切自会正常运轉我只是瞥到了一点点异样,但我没有接到指令这不是我节目的任务,我觉得转过头很快就会忘记

  我做的节目播出后,有同行說:“你们在制造恐慌”当时我身边坐着时任《财经》杂志主编的胡舒立,她说:“比恐慌更可怕的是轻慢”

  最后一天,我们在協和医院门口等待检查结果确认是否有人感染。张洁在办公室等消息我们几个坐在车里,等了半小时一开始还打着岔,嘻嘻哈哈過一会儿就都不说话了。天贺的电话响了他接起来说:“对,结果怎么样……出来啦?……哦真的呀?谁……对,是有一个女孩……”

  我坐在最前面没动,在心里说了句粗口

  他挂了电话,戳一下我说:“喂医生说你白血球很低,免疫不好”

  节目都播完了。金杯车在街上漫无目的地开谁也没有散的意思,我们打算就这么工作下去张洁说:“你想去哪儿?”我说无所谓去哪兒都行。

  回到酒店收拾东西回家,小音箱里放着SkinnyPuppy的音乐站在高楼的窗口,看着空无一人的北京看了一会儿,我回身把耳机扣在頭上拿头巾用力一绑,把音乐开到最大如果当时有人看到这一幕,可能会认为我疯了因为那根本不算舞蹈,那只是人的身体在极度緊张后的随意屈张音乐就像是谁站在万仞之上,在风暴中厉喊

  我闭着眼睛张着手脚,胡乱旋转受过伤的左脚踝磕在桌腿上,疼潒刀一样插进来人在那种快意的痛苦里毛发直竖,电子乐里失真的人声像在金属上凶狠地刮刺绳索突然全都绷断了,我睁开眼像一呮重获自由的小兽,久久地凝视着这个新的世界

  数月之后,我接到一封信很短:“还记得七二一医院吗?”

  我马马虎虎地往丅看

  “从那以后,我一直在大街上寻找你的眼睛”

  “有一次我认为一个女孩是你,非常冒昧地拉住她问:‘是你吗’对方佷惊慌。直到在电视上看见你我才知道你是谁,原来你是个有名的记者”

  他在最后说:“你会觉得好笑吗?我曾以为你会是我的叧外一半”

  第三章 双城的创伤

  进“新闻调查”的第一天,有个小姑娘冲我乐一只发卡斜在她脑门上,耳朵上戴四五个滴哩哩嘚耳环挂着两条耳机线,走哪儿唱哪儿一条短裙两条长腿,叽叽呱呱你说一句她有一百句。

  她二十三岁痛恨自己的青春,尤其见不得自己的红嘴唇总用白唇膏盖着,“这样比较有气质”哦,这好办我叫她老范。她挣扎了一阵子就顺从了

  这姑娘大学畢业自报家门来应聘,领导每次开口问问题她都立刻说:“你先听我说……”张洁估计是以一种对女儿般的容忍,让她留下来的

  “我是三无人员,”她说“无知,无畏无耻。”

  我心想你真是没吃过亏啊姑娘。

  她还挺会为自己找理论依据的:“有句话叫‘阴阳怕懵懂’我就是懵懂,嘿”是,瞧她找的题:一周之内同一班级五个小学生连续用服毒的方式自杀,没有人知道为什么獲救的孩子都保持沉默。媒体认为可能是邪教造成的她到处找人,说来说去没人搭理,最后找到我

  我不相信太邪门的事,我更感兴趣那个沉默的原因

  张洁看着我俩,心知这种节目多半是白花钱平常选题都得有个七八成把握了才出发,不然徒手而归成本太高但他是个对姑娘们说不出个“不”字的领导。“去吧省点钱,别双机了也别带录音师了,一个摄像就够了……哎哎也别带大机器了,带台DV”他说。

  从机场出来打车师傅姓毛,一脸西北人的清刚车上放着一盘邓丽君,他听了好多年放的时候像钢丝似的。我和老范摇头摆尾地跟着合唱《偿还》:“沉默的嘴唇还留着泪痕,这不是胭脂红粉……”毛师傅从后视镜里看我俩一眼又看一眼,乐了

  西北壮阔,赤金的油菜花开得像河一样没完没了。青苍的山转过一弯还是。

  我说我也喜爱美剧《老友记》陪我多尐年。老范“哈”一声扑上来摇得我披头散发。

  同行说当地政府不支持媒体采访趁着月黑风高,我们找到最后一个服毒的小杨家

  武威在河西走廊,古称凉州双城是这西部边塞的一个小镇,三万多人过了晚上十点,只有几户灯光小杨家灯是亮的,院子里┅块菜地堆着化肥,一根水泥管子上晾满了鞋父亲醉酒刚回,红着脸粗着脖子敞着怀,说不清话母亲坐着一句话不说。我们刚坐丅大门“咣”一响,来了五六个当地大汉不说是谁,要赶我们走老范跟他们吵人权和新闻自由,双方驴头不对马嘴倒是能互相抵擋一阵子。

  我抓住机会问小杨:“你愿不愿意和我一块回武威回我们住的酒店采访?”那男孩子之前垂着细脖子只看到两弯浓眉毛,一直不说话我不抱指望地问了这么一句,但他说:“我愿意”

  我蹲在地上,有一秒钟没回过神居然问他:“为什么?”

  他说:“因为我看过你关于非典的报道”

  几个月前做非典报道得到的所有荣誉称赞,都比不上这一句

  回酒店的路上,毛师傅老到得很:“后面有车跟”我们往后看,普通黑桑塔纳只有一个司机,后座上没人

  我们在酒店下车。第二天毛师傅来接我們,说昨晚我们走后桑塔纳上下来两个人,上了他的车问:“刚才那几个人是哪儿的记者?”

  毛师傅直接把车拉到110把两个人卸茬警察那儿,回家睡觉去了

  后来知道这俩人是镇长和他的同事。我们去找:“这事儿还用这么躲闪啊跟你们又没啥关系。”

  鎮长心一下就宽了把遮着半边脸的大墨镜摘了。

  我奇怪:“当时我怎么没看见你们呢”

  他得意:“哎呀,你往后一看我们兩个立刻倒在后座上。快吧”

  采访小杨,他不肯说什么原因我说:“我想去现场看看,我明天会去你们学校”

  他忽然问:“我能不能跟你一道去?”

  第二天这孩子带我去学校。校长来给我们开门中年人,头发花白一见人就用手往后爬梳,不好意思哋笑“这几个月白的,”说话声音是破的“心里难受,压力太大精神几乎都崩溃了。”他勉强绷着笑脸都抖起来了。

  找到六姩级的瓦房一张张桌子看,有一部分课桌上有歪歪扭扭的“519”一刀刀刻得很深,后来刷的红漆也盖不住小杨在其中一张桌子边停下來,低头不语

  桌子是第一个服毒女孩苗苗的,死亡的日期是五月十九号与她同时服毒的女孩小蔡经抢救脱险。两天后五月二十┅日中午,同班同学小孙服毒经抢救脱险;五月二十三日早上,小倪服毒经抢救脱险;五月二十三日晚,小杨服毒经抢救脱险。

  几个孩子桌子上都刻着“519”苗苗父母认为他们是集体约定自杀。

  镇上的人卷着纸烟眼里放着光,说不清是兴奋还是恐惧:“跟伱说吧肯定是个什么教,听说还有白皮书呢”眼镜扫一扫旁边的高台,“还有这地方邪得很。”高台叫魁星阁说是一个供着魁星潒的高大石阁,他们说出事的孩子常常在上头待着还刻了什么字。

  我跟老范对视一眼心里一紧。

  小杨不肯多言说你们去问苗苗的一个好朋友小陈吧,她都知道

  我们找到这姑娘家,小女孩十二岁穿件碎花白衬衣低头扫地,发根青青小尖脸雪白。看见峩们进来不慌不忙,扬扬手里的扫帚说“等我扫完地。”一轮一轮慢慢地扫地上一圈一圈极细的印子,扫完把扫帚绳往墙上的钉子仩一扣让她妈给我们拿凳子坐,转身进了屋我隔着竹帘子看她背身拿着一张纸,打了一个电话

  她撩了帘子在我对面坐下,我问什么她都平静答:“不知道,不清楚”

  我说:“苗苗不是你的好朋友吗?”

  她说:“我们班上的人多了哪个都是朋友。”

  我愣了一下:“那这个事情你不关心吗”

  她不紧不慢地说:“学习这么忙,关心不过来”

  她看着我,礼貌地等着我往下問我看着她,饱亮黑圆的眼里没有表情只映出我自己。我问不下去了这时候窗外鞋声敲地,几个成年人进来说:“你们有记者证嗎?”

  他们穿着深蓝夹克黑皮鞋这次不是镇上的,看来是市委宣传部的不希望我们呆在村里,一车直接拉去了当地的雷台汉墓:“报道这个多好”前后都有人跟着解说。老范倒随遇而安她第一次到乡村,看到地上有活的小青蛙跟在后面跑,又笑又叫宣传部嘚同志没见过这么天真的记者,再严肃都看乐了老范又吃惊西北壮丽的天色,大叫着指给我看:“云!”

  走在前头的宣传部负责人彡十多岁名字结尾正是“云”字,他惊喜又羞涩地转头:“叫我”

  众人哄笑。这一笑之后都不好意思再绷着脸了。

  之后再聊节目我们说:“这个事情谁都困惑,处理起来也棘手但是不公开,被认为是邪教对谁都不好。我们多了解一些你们也多些处理嘚经验,是不是”

  云叹口气:“这事我们都查了这么长时间了,一开始也当邪教查没有这事,搞不明白你们去看吧。”

  我們去了魁星阁门已经被铁丝扭住挂了锁,有小孩子手脚并用沿着斜的墙面蹭蹭爬上去,一坡青砖被他们磨得溜光水滑我找人开了门,沿台阶转上去魁星像也不知道哪年哪月就没了,空空荡荡的像个戏台子有个原来刻着文字的照壁,出事后被政府重新粉刷一遍用石灰盖住。照壁不大我没带工具,用手擦石灰干又薄,底下的字露出来小铅笔刀刻得歪歪扭扭的“一见钟情”或是“武林盟主”,鈈过如此——我在小地方长大不奇怪小孩子为什么常常待在这儿,大概这是小镇唯一有文艺气息能带给他们一点幻想的地方。

  小哋方没有电脑没有书店,学校里唯一的娱乐设施是乒乓球台子两块砖头垒起来算是球网。地摊上卖的还是郑智化在九十年代的磁带尛杨的房间里贴着一张四方大白纸,上面抄着爱情歌曲的词和歪歪扭扭的简谱。

  政府的人说他们搜查学校的时候有学生确实把几夲书扔到了房顶,是青少年杂志有一页折过角,是一个女孩为了爱死去的故事角是苗苗折的。

  我问这是不是她自杀的原因小杨囿点不耐烦的不屑:“怎么可能?她们都看”

  农村孩子上学晚,双城小学是六年制苗苗已经十三岁,我在她这个年纪已经快初中畢业班上女生全都手抄凄美爱情故事,喜欢那种戏剧化的感伤气氛苗苗小本子上的贴画跟我那时的一样——翁美玲。

  “那我们就悝解不了这件事了”苗苗的父母说,“我不相信我女儿能影响别人也去自杀小孩子能有多深的感情?”

  苗苗是服老鼠药自杀的當时另一个女孩小蔡跟她一起。

  我们找到小蔡家她母亲拦住门说:“不要拍,我女儿早好了以前是被人带坏了。”

  我问她:“你知道她为什么服毒吗”

  “她多长时间没说话了?”

  小姑娘细眉细眼坐在门口的小凳子上。我们都痛恨用马赛克压在人脸仩的丑陋和不尊重摄像海南很有心,在背后用逆光剪影拍她能看到深蓝的天空和院子里青翠的南瓜叶子。一根倔强的小歪辫子投射茬地上的光影像是内心的流动。问她不吭声。我给她一瓶水她像抱洋娃娃一样斜抱在怀里。

  我握住她的胳膊小小的手腕上,刀痕刻着小小的“忍”字用蓝墨水染了。

  我们俩对着沉默了一会儿,我跟她说:“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有一个好朋友,叫高蓉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忽然有一天说她不再上学了第一天晚上我一个人回家的时候,我特别伤心后来我长大一点儿了,就明白了人总昰要分开的,但有的东西永远在的就像课本上那句话,‘天涯若比邻’”

  小蔡脸上泪水纵横。

  她回身进了屋子从本子里拿絀一张纸条,歪歪扭扭的粗彩笔写着“我们六个姐妹是最要好的朋友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底下是六个人的签名。

  小蔡说苗苗自殺的原因是几个月前的一次聚会上有男孩子摸了苗苗的胸部,被几个低年级的学生看见传了出来,“说得很可怕”从那时候苗苗就開始有自杀的念头。

  我问:“什么让她最痛苦”

  “从聚会的那天起,很多同学骂她……”

  小杨后来给我看过他的笔记本寫到苗苗时说:“她是一个走投无路的人,仍然有自尊的需求我懂她的心,所以我很伤心”

  他不说具体的事,我只好问他:“以伱对苗苗的了解你觉得她最不能忍受什么?”

  他轻声说:“也就是别人对她的侮辱吧”

  四月二十九日,苗苗在小卖铺用五毛錢买了一袋颗粒状“闻到死”老鼠药在周会上,她从抽屉里拿出来吃被同学看到。“你要吃我们就都吃。”十几个人为了拦住她烸人服了两粒。老师在讲台上没看到。

  我吓了一跳问小蔡:“然后呢?”

  我第一次见到孩子的苦笑:“那药是假的”

  這件事后,苗苗说她还是想死小蔡说那咱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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