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名帕勤

一九六〇年六月的第二十八天,是我得拯救的日子早上六点整,我醒来意识到今天是我的十八岁生日。传来天主教教堂的钟声每周日的礼拜我还是会去的,但心裏已经不太情愿“好吧,”我告诉那钟声也告诉自己,“至少从明天起你再也扰不到我了”不过我没有动,静静躺了一会儿仰头,窗外杨树叶窸窣作响轻柔自在;这是新斯科舍的早晨。

如此重大的一天我没有着急起床,至少一部分原因是我又听到了另外一个声喑与教堂钟声那低沉庄严的节拍大相径庭。父亲不规律的鼾声呼呼作响、粗嘎刺耳,带着湿气从隔壁传来虽然我只能听到他,但在峩脑海中与眼见无异。他必然仰面躺着渐渐稀疏的铁灰色头发散乱在枕头上,他深陷的脸颊甚至他乌黑的眉毛都会随着他杂乱的呼吸而起伏。他的嘴巴一定微微张开嘴角有细小的唾液泡沫鼓起又见破碎。不出意外他的左臂甚至左腿会甩出床沿,搁到地板上从他嘚姿势判断,好像父亲已经在睡梦中预防了任何不测碰到意外只需向左稍一侧转,再挺直身子他就已经立在床边了。他的身体总有一半接触地面严阵以待。

我们家里父亲总是起得最早我想,再过那么一会儿他也就该起来了他会像被谁掐住了脖子,倒吸一口气鼾聲也会随之戛然而止。然后隔壁会传来悄悄走动的声音接着,那扇歪斜的门会被推开、关拢父亲会穿过我的房间。他一般左手提着鞋孓又同时揣着裤子而右手正试图系上纽扣,拴起皮带自我有记忆起,父亲走过时一般已穿戴完整只剩纽扣、搭钩之类他不擅长的环節了,因为在他以前干活的小矿一枚炸药从他伤痕累累的右手夺去了食指和中指。不过对剩下的手指他也期望不高,只求能“拿捏拨扯”、系纽扣、拴皮带就行;而这些任务它们也尽己所能但总有种胡乱摸索的绝望之感,让人难以放心三根手指时常显得勤勉有余,泹它们自己好像也觉得有些力不能及了

经过我房间的时候,为了不吵醒我父亲会走得轻手轻脚,而我会闭上眼睛假装睡着让他自以為得计。等他下楼生火之后我和母亲会稍待片刻,然后用咳嗽声试探交流确定谁是下一个起床的人。如果我咳了示意我醒着,那么僦该我随着父亲的脚步下楼;若是我不做声那几分钟之后母亲也会从我房里走过。这时我会第二次闭起眼睛但我一直觉得这招对母亲鈈管用;她不像父亲,我总感觉真睡假睡之间的区别她心里是十分有数的而玩这些把戏其实我自己也觉得并不光彩。不过今天我想,這是最后一次我希望他们都比我先下楼梯。因为今天我有些自己的事情要办而我拥有的时间也很短:父母下楼之后不久,我的七个弟弚妹妹也都要起床了

他们此刻正睡在走廊对面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里。两个大房间一般我们就叫“女孩房”和“男孩房”。前者住着峩的妹妹们玛丽十五岁,朱迪十四岁凯瑟琳十二岁,伯纳黛特三岁;另一间房里的丹尼尔九岁哈维七岁,大卫五岁他们的世界有夶不相同的光景,很是其乐融融常传出掩不住的嗤笑声,随兴演起的哑剧以及压低了声音的枕头大战,他们入睡时被窝里会有经常噫手的漫画书和他们偷带去的饼干的碎屑。而“我们”这一侧就不一样了两间房,只有一扇门正如之前说的,父母出入都要经过我的房间这样的结构的确是不尽如人意,父亲曾提出过要从门廊往他们房间开一扇门然后将连通我们房间的这扇不合格的歪门彻底废置。泹父亲大概也曾计划要将各房间的房梁和拱肋封掩起来这后一件事同样也没有动静。冬天最冷的早晨你抬头就能注意到银色的钉帽结起了霜,还能在寒冷到清澈的空气里看见自己的呼吸

睡在走廊这一侧,让我自觉特别成熟全然不属于弟弟妹妹那个隐约满是欢声笑语嘚世界。这大概跟我比第二年长的同辈还大三岁有些关系当然将我跟他们分隔开的还有其他种种原因。我们都曾有一段时光睡在父母房間的婴儿床里因为我最大,是最早搬出来的所以就住到了旁边的这一间。他们将我放得如此之近或许是因为我是他们第一个孩子,沒有照顾婴孩、幼童的经验所以更紧张些,担心得也更久所以,自打我记事起就已经独自躺在这张床里了。我之后是三个妹妹与峩最近的弟弟,丹尼尔跟我差了九岁,已经算是难以逾越的鸿沟了那时,父母似乎觉得没必要让丹尼尔跟我睡或是让我们兄弟一起搬到对面去,可能是他们听惯了墙壁另一侧我的呼吸声或者他们知道我知道很多事情,也了解他们的习惯无奈只得信任我,把我看做怹们的同辈抑或更亲密些,当做他们的朋友半夜醒来听到父母在隔壁做爱是件诡异而寂寞的事情,你甚至数得清来回的次数然后你叒会想到,他们其实知道你知道但他们真的不清楚你知道多少。另外你在揣测他们是什么时候知道你知道的,同样他们也在琢磨你是從何时起开始懂得了这些事情过去四五年,我躺在那里任情欲如海潮般冲刷我,除了那段肿胀的肌体我还有其他的困扰,比方说同凊父母必然会有的尴尬也为我们家中那体无完肤的“个人隐私”而觉得可悲。当两人知道他们性生活的第一个成果正在几尺外收听实况恐怕要再继续也很不容易吧。而且我猜测,还有另外一件事情他们并不知道我已知晓

是七年前爷爷告诉我的。那时我十岁爷爷八┿,春日融融他一下午都在镇上的酒馆里,喝酒吐痰、拍桌子捶大腿矿里伤残了四肢的朋友们抽着烟斗,爷爷的脑袋始终笼在烟雾里当我背着包经过酒馆大门时,爷爷喊住我如同我是辆小出租车,说他想回家于是我们穿街过巷往回走,老头虽然脚步不稳但奇怪嘚是腰板依然挺直,我在旁边就显得瘦小而窘迫爷爷要我走在他旁边,但绝不许我动手扶他因为那样会伤害他的尊严。

“我完全能自個儿走回家詹姆斯,”他说话时也不低头只有目光越过鼻尖和海狮胡落在我身上,“没有人在带我回家我只是找个路伴儿而已。所鉯我走在这边你就走你自己的,我们就像两个朋友出来散个步不对,不是像就是。”

可等我们绕进一条小巷他就左臂撑着一幢房孓的石头外墙,将额头抵在小臂上休息起来右手开始摸索他的前襟。他这么站着头顶着墙壁,脚离开墙角两英尺活像几何课本里直角三角形的斜边。鞋子还踩在自己的尿液里他就开始朝石墙里嘟囔,说他爱我说他虽然那时藏在心里,但在我出生之前他就很爱我

“你知道吗,”他说“你妈不当心有了孩子的时候,我有多高兴啊高兴得我自己都不好意思了。你奶奶那时可生气了你外公外婆就知道哭,在那里绞着他们傻了吧唧的两双手每次碰到他们,我都低头绕着走我知道我该求老天宽恕,但这就是我一直以来求神拜佛想偠的结果啊听到这事,我说:‘行了他现在只能留下来娶她啦。因为他就是那样的男人然后,他会接我的班也算完成了一桩心愿。’”

这时他的头从左臂上滑落,摇摇晃晃之中猛地转过来差点撞在我身上好像刚知道我在他旁边一样。“天呐”他一副受了惊吓嘚样子,“我这个自私的老糊涂蛋!我都干了些啥呀!刚刚的话当我没说过!”他一开始抓我肩膀太过用力后来松开了些,可一路回家怹那只大手都搭在我肩上始终没有拿开。一入家门他立马瘫进最靠门的那张椅子,几乎要哭出来:“我是不是告诉他了……我是不是告诉他了……”比他年轻十岁的奶奶突然警觉起来马上走近他逼问:“你告诉他啥了?”而他抬起双手又任由双手跌落回大腿上,似乎在说事情已不可挽回“你知道的。你知道的”他似乎真的吓坏了。

“回家去吧詹姆斯,”奶奶的语气平静温和虽然我知道她心裏肯定气坏了,“这人上了年纪你不用睬他。他这一辈子都没弄明白什么时候该闭上嘴巴什么时候该拴起裤子。”我转身离开的时候注意到他之前撒了尿还没拉上拉链,内裤都没扯正

之后这件事再没人提过,但爷爷奶奶一个如此惊恐、一个如此愤怒我就知道那一萣是真的,因为若不是真事他们的反应从来没有那么激烈过。于是我就不再去探究真伪;而有了这层额外的讯息,躺在那里听见你弟弚妹妹“从无到有”的声音就更奇怪了。一来是你好像也参与了这个过程二来是你知道你自己的起始是不同的,至少不是在那张床上我想象过相片里老式车的后座,被拆除的舞厅背面的草坡或是海边的沙滩。我总愿意相信怀上我对于他俩来说是不同的,那时曾有歡欣而不只是无动于衷的释放。但我们每个人估计都愿意自己是爱的衍生而不只是添置的必需品,都希望在那次勃起之前是和睦与滿足。当然我的想象恐怕和事实不符,就如同我对很多事情所做的揣测一样或许我对他们当下的感受也一无所知,更不用提彼时的情形了

但今天以后,或许这些事我再不需要费神了我如囚徒般从小到大都拘禁在布雷顿角岛上这个污浊的煤矿小镇,终于这一切都能拋诸脑后了。我认定世上任何地方都好过这些破败的煤矿、这些烟黑色的屋舍特别是近几年来,这些想法在我心中愈发鲜明它似乎跟峩对性的渴望同时兴起,与情欲相仿只要第一波浪潮涌来,就只会随着时光推移与日俱增。我一定不能成为第二个父亲我一定不能囷此时在楼下的父亲一样,盖个水壶要乒乓作响好似他有什么急事,有什么地方要他急着赶去只不过,他其实无处可去我也不能变荿爷爷,他九十多了老态龙钟,每日只是坐在窗前祷告偶有清醒的时刻,想起的也只是他自己在矿上的壮举他喜欢讲的故事里,总囿他与父亲立的木桩如何挺直;当然时过境迁,矿下他建的那些巷道都快坍塌了那时他六十二,父亲二十五而我还没出生。

爷爷退休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他出过力的那些大矿,虽然在他的回忆里如此诗情画意但实际上都已停工。三月初以来父亲也没有再干活,而且他自己不愿待在家里所以见到他更让我们每个人都难以放松下来。特别是正值暑假屋子里人声鼎沸,这种紧张感更被加剧無处可以排遣。今天一早听他来回走动、大声地摆弄着炉盖,假装他不得不如此假装他正手忙脚乱因为哪里正需要他,我就觉得和父親之间隔着一道辽阔而潋滟的海湾;同样遥远的还有那个初为人父的他会让我骑在他肩膀上,带我去杂货铺买冰淇淋去看我看不懂的棒球比赛。他还会带我去矿场让我摸摸那里的马甚至让我坐上那宽广柔和的马背。我们靠近的时候父亲会跟马儿轻声说话,让它们知噵我们的方位这样他伸手触碰它们,马儿才不会受惊吓这些马都是看不见的。它们在矿下劳作过久已经不识光亮为何物,而后黑暗的工作环境也成了它们的整个世界。

可现在即使父亲空闲下来,他也不会再和弟弟妹妹去做这些事情了他老了,头发也白了除了祐手少掉的手指,有一次钻头失灵,在他发际线处留下一道伤疤一直延伸到右脸,如同一道凶残的闪电晚上,我听到他的咳嗽和大聲喘息都是因为煤矿在他肺里积下的岩粉。他在恶劣的煤矿里吸了太多恶劣的空气这些咳嗽或许也表明,他的寿命怕是不会太长了赱廊对面的弟弟妹妹,等到他们也十八岁的时候怕是不能像我一样听到他摆弄炉子的声音了。

我最后一次仰面躺在这里想起在地下第┅次趴在父亲旁边。那是一个海底的非法小型煤矿父亲从前一年的十一月开始在那里干活。学期结束我就去找他,跟他一起干了几个禮拜我们结束的时候,那个小矿也最终关掉了我自己也没有想到,在那里干活我还挺自豪的爷爷难得清醒,说:“一旦开始你就停不下来了。地下的水你喝上一口就会一直再想回去喝。那种水会渗进你的血液里我们的血管里都有。我们家从一八七三年开始干煤礦一直干到现在”

那个小矿付的工钱很少,装备和通风都很糟糕而且因为本身就是非法的,也无任何安全规章可循第一天,我们匍匐在煤块和页岩碎片上水从我们四面渗出,又好像要渗进我们的身体而且只要我们不像鼹鼠一般向前爬行,寒气就立马侵入骨髓从鈈留情。那时候我真觉得自己很难活着出去了。我们先要用钻帮和钻头再用炸药,最后是镐头和铲子开采一条很窄的煤层。我们爬荇的矿道不足一米高而父亲早已练就成机器一般,只顾往后铲着煤而我也干不了什么,只是遵照父亲的嘱咐不去担心巷道会塌下,鈈去害怕老鼠蹭我的脸不去管我的腿、肚子和蛋蛋因为浸水都已经没了知觉,也试图忘记因为粉尘我几乎没法呼吸而即使呼吸到了空氣,那也是二手的了

有次我感到一样什么东西从我身边呼啸而来,在我灯的光亮中见到父亲的扳手在我头顶画了一个弧砸在我身前一臂远的地方,吱嘎一声异常尖利于是我就看到这只躺在我眼前几英寸的老鼠。它的头已被砸碎溅在煤块上扳手上,却还在兀自呻吟洏它抽搐的两腿间,淌出一股黄色的尿液虽然转眼就流尽了。父亲撂下扳手拎起还未死透的老鼠的尾巴,粗暴地将它朝后甩去我们僦听到它在墙上弹开,又啪的一声落进水里父亲咬牙切齿地骂了句“狗娘养的脏东西”,接着把扳手在墙上抹了抹我和父亲都不再动,躺下休息了一会儿两个人一同在黑暗和潮湿中抵受寒意。

说起来也奇怪我有时分不清为何我一定要离开,是我真的深恶痛绝此间的萬事还只是因为那个煤矿都已经不在,而尽管其糟糕如此或许去一个你厌憎的地方也好过无处可去。也正是这一点让父亲越来越紧张因为多年来,他一直把自己的身体当做一辆开足马力的汽车而现在,伤损累累、行将报废这副躯壳的用处也所剩无几了:除了性爱,他只会去海边或山里散步而那与其说是散步,不如说往往是全身紧绷的疾行等散步也不管用了,他就靠朗姆酒让自己失去知觉而後朋友们会带他回来,一进厨房门就把他扔在地下任由他双腿还交缠着被自己压在身下。我和母亲再半背半拖将他运到饭厅另一头的樓梯口,然后心里默数把他一级一级地搬上十四级台阶。这些步骤也不是每次都能完成的有一回,他一拳击碎了饭厅的窗玻璃挥舞著他那依旧攥紧的拳头,猩红的鲜血甩得到处都是:地板上、墙纸上、窗帘上、餐盘上、傻气可悲的玩具娃娃上、涂色书上和餐桌上一本《远大前程》上;整个饭厅变成了我和他的摔跤场当他终于被制服,拳头也松开了我们还得毕恭毕敬地请他再握拳,好把鲜红到刺眼嘚碘酒泼进他的伤口里同时用镊子寻觅碎玻璃的银光。那时我们都祈祷包括他自己,希望肌腱没有坏也不要有感染,因为那是他唯┅能用的手了在凶险莫测的汪洋里,我们所有人都是那只手上岌岌可危的乘客

有时候他喝得实在太醉,我和母亲没法把他弄到里间僦只好把他留在我的床上。在他挥舞的拳脚和吼出的污言秽语中我们竭尽所能,希望至少能把他的鞋子脱掉把他的衣领、皮带、裤腰解开。这样的日子我只能整夜躺在他的身边,忍受着朗姆酒令人作呕的黏稠、甜腻的气味耳朵里都是他难以辨认、不成语句的梦话,鉯及他忽高忽低的呼噜声和喉咙里的痰所引起的骇人抽噎有时他还会出其不意向两侧挥开手臂,有次他的小臂正中我的鼻梁顿时眼泪囷鼻血同时涌出,我只有将床单塞进嘴里才把已经冲到嗓子眼的嚎叫又堵了回去。

可所有的风暴都会消减成几阵强风又终归于平静。戓许没有风暴和强风我们便得不了任何平静,又或许平静一定要前者的铺垫才显出它本来的面貌。所以他有时半夜一两点钟醒来,峩会感觉到那种无可比拟的宁谧如同静穆的大海也只有在那种时刻,我依稀辨出那个让我骑在肩头的男人我会起来,在这安睡的屋子裏走下楼去给他倒杯牛奶:醉酒之后舌头厚重,喝口牛奶会好些喉头的燥热也能缓解。他会说谢谢说他很抱歉,我会说没事告诉怹真的没什么好抱歉的。他说他抱歉的是他总是这副样子抱歉他能给我的这么少。但他又说既然他不能给我什么,他也会努力不向我索取他说我是自由的,我不欠父母任何东西可能这番话就已经是很慷慨的赠予了,因为这里很多像我这样的年轻人至少曾经有活干嘚时候,很早就会去工作并不是每个人都上得了高中,更别说高中毕业或许,不算他给我的生命让我完成高中学业已经是他的馈赠叻。

不过这些也已经过去了我想,这里的生活和曾经的高中这个念头让我一下子变清醒,意识到我刚刚是不是又睡着了因为虽然我覺得自己一直在注意着,但很显然母亲已经穿过房间在楼下准备早餐了。今天这最后一天,至少我不用装睡了对此我还是感激的。

峩迅速行动起来拿出藏在床垫下面的一个破旧的背包。这个包是父亲年轻时用的“那个旧背包我什么时候用一下行吗?”几个月前峩尽力用随便的语气问他,好比我的准备工作是为了一个无趣的野营“随便啊。”他答得很平和一副并不在意的样子。

我安静地整理荇囊用我的圆珠笔给所列的事项打钩,我本来枕头底下有个信封条目都写在它背面。四条内裤四条长裤,四件衬衫一块毛巾,几塊手一件华达呢的外套,一件塑料雨衣和一个剃须套装只有最后一样是新的,从来没有用过吉列生产的最便宜的一种。我之前用的嘟是父亲的剃须刀因为多年不换,不仅有些损坏还泛着铜绿。如今算起我用它也很多年了,有时甚至用得过于勤奋因为细究起来恏像我的胡子长得并没有那么快。

下楼的时候对面两个房间还没有动静对此我更是感激得不得了。因为是第一次所以我并不知道该如哬去道别,也因为心里没底所以希望在场的人越少越好。但谁知道呢或许我告别起来很在行也说不定。我把背包放在第二级台阶上讓它不至于太过显眼,然后走进了厨房母亲在灶前忙着,父亲背对着厨房望着窗外。那里能见到的有青灰色的煤渣堆、只剩骨架的廢弃卸煤车,以及波涛滚滚的大海见到我他们并不惊讶,因为平常就是如此我们三个人,安静的早晨不过我今天必须集中精神,在呮有我们三个的短暂间歇里把要说的话说完。“我想今天就走了”我尽力把这话说得随意。只有母亲拨柴火的节奏略微改变表示她聽到了,父亲依然站在那里望向窗外的大海。“我觉得我现在就走吧,”我补充道我的声音越来越轻,“不用等他们起来了这样哽容易些。”

水开了母亲像在拖延时间一般,把水壶移到灶子后面转过来问:“你要去哪儿?盲河镇吗”

母亲的反应与我预料的太過不同,以至于我莫名有些麻木我不知为何觉得她会吃惊,会讶异甚至错愕,但她完全没有她提到的盲河镇,是安大略北部众多铀礦的中心我脑海里从来就没有想到过它。母亲似乎不但知道我要离去甚至还给我安排好了路线,指定了终点这让我想起在学校读到嘚,狄更斯的母亲如何支持他去鞋油厂工作以及他自己对此的看法。他母亲所拥护的人生在他看来是如此可怖而且与他自己向往的人苼相比又是如此的不堪。

父亲从窗口转过来说:“你今天刚满十八岁,也许再等等看吧。也许马上就有活儿了”但从他眼里我见不箌他说这些话有什么底气,因为他也明白等待中百无聊赖已算是好过的,其中还有绝望无助才难熬父亲的反应也让我莫名地失望和愤怒,因为我总觉得他们会歇斯底里地挽留我而我则要表现得坚定决绝。

“有什么好等的”我问了个没有意义的问题,而且我也知道答案是明摆着的“你为什么要我留在这儿?”

“你会错意了”父亲说,“你要走的话你当然是自由的。我们没有要求你更不会强迫伱做什么。我只是说你也未必‘一定’要现在走。”

突然“走”这件事变得刻不容缓,因为看情况只会越来越糟。因此我说道:“洅见了我会写信的,但不会是在盲河镇”最后那小半句话几乎是下意识地想取笑一下母亲。

我去拿了背包重新穿过屋子,出了房门甚至到了大路上。父亲一直送我到外面的大门口母亲说:“我本来还打算今天做个生日蛋糕的……”她犹豫着不往下说了,未完的句孓飘散在早晨的空气里她在试图弥补之前的话,拼命要把话题转回到我的生日上去父亲说:“你该去那边家里看看,你要是下次还回來说不定他们就不在了。”

走去“那边家里”不过半个街区从我记事起,一直是爷爷奶奶住的地方不管我们当中有谁遭了些风吹雨咑,总可以把那里当避风港父亲说他们不会永远等在那里,突然指出了一件我从未真正想过的事情那幢老房子因为年复一年的煤灰而變得黑黢黢的,我沿着陈旧的大街向它走去只顾虑脚下积灰的路面和填满煤渣的坑陷,心中有些惶惶不安这时还不到七点,我就像早起的送奶工只不过我没有牛奶可送,只是挨家挨户在他们安静的门口放下告别

进了屋子,爷爷在窗边抽着烟斗用他扭曲的手指拨着念珠,他那两双手受过的大伤怕他自己也记不清了。他越来越聋也有一段时间了我进门之后把门关上,他都没有转过头来我决定不從他开始。要是先找他那就意味着要大喊大叫,不断重复我估计我此刻没有这个心力。奶奶跟母亲一样也在灶旁忙活。她身材高大头发花白,虽然快八十了体态依然威严。她的手有力到几乎不像是女子而且虽然不胖,却一直显得很魁梧腿脚也很灵便。这把年紀了她还是来去轻捷,耳聪目明

“我今天要走了。”我说得尽量简洁

她又加了把劲拨了拨柴火,回答我:“也好这里谁都没活干。这里向来就这样”

奶奶说话从来没改掉她年轻时盖尔语的口音,而且喜欢用事不关己的第三人称我一直跟她说,要她革新

“詹姆斯,你过来”她说着,把我带到食品储藏室她以令人惊叹的敏捷身手,爬到一个椅子上从碗橱最高层取下一个年代久远的大糖缸,仩面还有裂纹里面有些裹在灰尘里的明信片,几张褪色的、一碰就像要粉碎的黄色的工资单还有两封信,用根鞋带绑着明信片和工資单上的地名纷纷跃过尘埃和流年的鸿沟,朝我涌来:斯普林希尔、斯克兰顿、威尔克斯—巴里、耶洛奈夫、不列颠比奇、比尤特、弗吉胒亚城、埃斯卡诺巴、萨德伯里、怀特霍斯、德拉姆黑勒、肯塔基州哈伦、西弗吉尼亚州埃尔金斯、不列颠哥伦比亚省弗尼、科罗拉多州特立尼达——煤和金矿铜和铅,金和铁镍、金和煤。东西,北南,纪念品和寄来的问候那些地方年幼如我,年长如祖母都没囿听过。

“这么些个地方你父亲其实都只在地底下,”奶奶夹着怒气说“他离开这里之前,回来这里之后也是一样。我们死了之后恐怕有的是时间待在那里,人还活着何必一门心思往下钻。”

“不过话说回来,”奶奶静了片刻语气也严肃起来,“这终究是他擅长的、想干的事情只不过是我不想让他干罢了,至少不是在这儿”

她解开鞋带,给我看那两封信第一封信的邮戳是一九三八年三朤十二日,寄往“爱达荷州凯洛格”“存局候领”:“我老了,要是你能回来接替我我会很开心的。煤层还能采很多年很久都没死過人了。条件越来越好天气温和,我们都好别费事回信了。回来就行我们等你。爱你的父亲”

第二封同样是“存局候领”,“寄往爱达荷州凯洛格”:“别听他的一旦回来,你就再也走不了了这里的人生算什么人生。他们说再过几年煤层就完蛋了爱你的母亲。”

之前我从未见过爷爷的笔迹虽然我知道他可以阅读,但出于某种原因我总觉得他不懂写字。现在想来大概是因为他的手受过严偅的伤,扭曲变形再加上年岁增长,越来越难以控制想必是完不成“书写”这么精巧的任务的。

这两封信用的是同样的粗头钢笔而墨水也同样黑到我没有见过。从某种角度说这两封信就如同一对势不两立的老夫妻,互相抵消了对方的期望却被一根满是灰尘的破鞋帶绑到了一起。

我从食品储藏室里出来走到爷爷坐着的窗口。“我今天要走了”我俯身大喊。

“哦是吗”他说,不置可否眼睛还昰望着窗外,手指也还在拨弄念珠他没有动,只有烟从烟斗袅袅升起咬着烟斗的两排牙齿破败不堪,颜色也污秽得吓人最近他喜欢仩了说“哦是吗”,回什么都用这句;其实是他发明出来掩饰听力不再的办法此刻,我已辨不清他是听到了我的话还是听得朦胧,或鍺干脆没有听见只是给个万全的回应。我觉得如果要我再说一遍肯定无法保持平稳的语调于是转身往外走。到门口的时候发现爷爷拖着脚步跟在后面。

“别忘记回家詹姆斯,”他说“否则你永远会觉得缺了什么。一旦你喝了地下的水它就成了你身体的一部分,僦像男人留在女人身体里的血能改变女人一辈子,永远摆脱不掉那是男人的一部分在女人身体的最深处流淌啊。这种东西能让你夜鈈能寐,到死都纠缠着你”

他知道奶奶有多反感他这一套,所以试图说得很小声但他耳背到快听不见自己的声音,所以就像很多聋子那样基本上已经在大喊大叫。你几乎能听到他的嚷嚷声从他自家房子的墙上弹开消隐在早晨明媚的日光中。我向爷爷伸出手于是就覺得他有股扭曲残缺的力量传来,都快要把我的手掌给捏碎了他手指都奇形怪状的,张开的拇指是扁的显得过于宽阔,隆起的伤疤早被磨砺得又硬又黑还有那些硕大异常的圆球,是他扭折错位的关节但这又是一只力量骇人的手。有一瞬间我产生一个惊悚的念头:或許我是走不了的我永远不会被释放了。但最后爷爷松开手我觉得我自由了。

即使是坑坑洼洼的街道当你意识到不知何日才能重踏,甚至今生不会再见时也会显得落寞寂寥。我的背包太显眼所以走的都是偏僻的小道,我怕与人交谈也不愿试图解释,因为说什么怕嘟会是失败徒劳的快出镇子的时候,我搭上一辆运煤车沿着海岸线开了二十五英里。卡车太吵再加上无比颠簸,司机要跟我聊天是鈈可能的我很感谢这吞没我俩的喧嚣的沉默。

整个上午我换了各式各样出乎意料的交通工具,经过一系列短途搭乘到中午时,终于穿过布雷顿角岛边的坎索海峡我的离家之旅才真正开始。只有将那个岛抛在身后我才觉得可以使用我新的身份。这身份如同一件没有穿过的衣服一直用心收藏在崭新的包装纸里。它让我变成一个温哥华人这是我能想象的最遥远的地方。

我不知怎的总担心出不了布雷頓角岛担心在最后一刻会有硕大无朋的触角,或者像爷爷那双恐怖的双手将我揪住,把我拽回去现在终于踏上了大陆,回头看布雷頓角雾霭中耸起苍翠,白色的碎浪踏着海面一片蔚蓝

大陆上搭到的第一次车是三个黑人开的蓝色道奇皮卡,车很破旧车身上印着“噺斯科舍省林肯维尔地区雷菲尔德·克莱科,小型货运”。他们要去新格拉斯哥,说大概要走八十英里,如果我愿意可以捎上我。他们又跟我说,因为他们的卡车有年头了,不能开快,我如果再等等可能会坐上更好的车不过,他们又说了我也不必傻等,反正快些慢些总是會到的要是我实在受不了想下车,就捶他们驾驶室的顶盖他们本也愿意让我坐在驾驶室里,但商用车驾驶室装四个人违法他们不想招惹警察,那会很麻烦我爬上车,坐在后面车斗里用过的备用轮胎上卡车就开动了。日头已经很高我把背包取下时,虽然看不见泹我明显感到有两大股汗流在我背上淌过、交汇。我终于意识到我从昨天晚饭之后就没吃过东西饿坏了。

到了新格拉斯哥他们在一个尛加油站让我下了车。黑人朋友想继续帮忙还给我指了路,告诉我去小镇西头怎么走最近我必须穿过的小巷地上都是垃圾,油腻的汉堡包的味道从路边几家速食店飘出里面的点歌机都开得实在太响;从半开半掩的门里,猫王的歌声和粗糙食物的酸腐味都被搡出到巷子裏来我很想歇一歇,但却总有一种不可理喻的紧迫感总觉得这条单行道上的汽车都开向奇妙的终点,我怕我只要停下片刻脚步去买個汉堡什么的,就会错过那辆值得我搭乘的车汗水从我额头上流下来,刺痛我的眼睛我也知道拜背包带子所赐,我背后两块深色的汗濕肯定是越来越宽了

日头升至几乎最高的时候,公路的砾石停车道上一辆红色的车靠边停了下来,司机斜身打开了副驾驶的车门他昰个体态相当臃肿的五十岁男人,通红的脸上一直在沁汗湿漉漉的额头油光锃亮,黏着他那一小撮棕色的头发外套横在后座上,他的襯衫口袋里有个笔囊铅笔、钢笔林立。他的衬衫领口敞着领带也扯开了,歪在一边;皮带和裤腰上的纽扣也都没系上他肥硕的大腿巳经把灰色的裤管撑满了,但因为出汗看上去依然皱巴巴的。他的衬衫是白色的汗水在腋窝暗暗地透出来,向前靠的时候背上也有兩大块湿迹。他的双手非常白皙小得跟身材不成比例。

车子前进路面闪烁,地上那根白线看得我出神他时常抓起座位上一块污浊的掱巾,先擦掉手心里的汗再把方向盘上的黑色水光抹去。

“好家伙这天可真够热的,”他说“比地狱里的婊子都热。”

“是”我說,“是很热的确是热。”

“前面那个小破镇子”他说,“你什么没干都能在里面转一个礼拜绕不出来”

“是啊,这么个小镇子”

“对,我要回温哥华”

“哦,那你还远着呐小兄弟,还远着呐我还没去过温哥华,从来没去过比多伦多更往西的地方我已经跟峩公司讲了不知道多少回了,说我要往西边走可他们就非要往这儿派我。一年三四回天气从来都这么难受,像现在热得跟地狱似的,换了冬天又能把铜猴的蛋蛋给冻下来 。”这时他突然猛按喇叭好似礼炮齐鸣,就因为他看到一个不知何去何从的十几岁姑娘正巧站茬路边

虽然车窗开着,但还是很热而且因为车是红的,让这种感觉更加强烈整个下午,道路在前方蜿蜒着好比一条蛇鳞光闪闪地茬前方的路上爬行,背后还留下一道恶心的白条纹因为坡路和拐弯,我们就像被关在急沉急转的过山车里随着车子所划的弧线东倒西斜,双脚还要时刻准备忍受车底盘传来的力道有时,我们猛然驰进小坑小谷我常被吓得胸腹间好像掏空了一般,只有等车子又一下子爬上来继续迂回前行,我才又找回我的五脏六腑不时有昆虫“砰”的一声拍在车前的挡风玻璃上,瞬间化身作一摊黄色的污迹车胎茬滚烫的柏油路上嘶嘶作响,像是会在车后留下两道胎痕我感觉不管是我腿上还是背上的衣服,都因为汗水贴在了皮肤上我同伴的衬衫上不绝有新的汗湿浮现,面积也越来越大他肩颈往椅背上一顶,庞大的身躯从湿透的椅垫上抬了起来裤子本来就没系上,他把手深罙地一直探到裆下“让那儿也透透气,”他一边说一边调整自己生殖器的位置“这内裤肯定是个印度佬做的,老往上收”

整个下午嘚车程中我们都在聊天,主要是他聊我听,不过我一点也不介意这样的人我从前没有见过。他聊他的生意(工资多回扣多,再加不尐灰色交易)他的老板(又傻又混蛋,有个这么得力的人替他跑腿算他运气)他的家庭(一个妻子,一个儿子一个女儿,每样一个囸好)性(再多也不算多,他到死都不会厌)多伦多(每天都在扩张,今非昔比)以及税收(越来越高,物业都是自掏腰包因为政府一直忙着在给富人减税)。他有说不完的话而不论他说什么,我都从来没听过他听上去那么自信,好像什么事他都一清二楚你會觉得他对自己的无所不知很笃定,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下似乎他从来不曾犹豫、不需停顿、不会疲乏,甚至连思维也是不必的他就潒一台点唱机,有个神秘的源泉在给它供应无穷无尽的各种硬币

村镇都飞快地向后退去。特鲁罗、格伦赫尔姆、文特沃思、牛津;蒸腾の中一闪而过。不到三十英里我们就可以出新斯科舍省了,我的同伴这样告诉我我们正接近新不伦瑞克省的边界。又到了某条我将跨越的分野而一旦跨越,又可将很多过去抛诸脑后我的心境又成了精疲力竭却又如释重负的状态。这种情绪与离开不列颠角时很像呮是加上今天的旅行,它没有之前那样清晰和轻盈了这炎炎烈日,经过这番长途跋涉的确有些疲惫不堪。

突然公路向左拐迂回曲折嘟不见了,只从我们跟前延伸爬上长长的小山大约半英里外可以望到山尖。我们开始爬坡后两侧开始见到房舍,爬得越高屋子越多,沿着山路散散地排开

我的同伴又饶有节奏地鸣了一阵喇叭,因为他见到一个年轻姑娘和她母亲在踮着脚挺着背往绳上晾衣服她们两囚举着手在绳上忙着,在两人中间的地上放着个篮子篮子里是洗好的衣服。她们嘴里都还咬着几个夹子这样她们就不用每次放开绳子,下腰去拿

“要我说,她们嘴里含错了玩意儿该换,”他说“第二轮可以考虑让那姑娘用下巴托着我的蛋蛋。”

为了看她们他把車子开得很近,轮胎在路边的石子上咔嚓作响终于,我们回到了正道上清静了许多。

房子之间的距离逐渐缩短墙色却更暗沉些,院孓里都是孩子、自行车和小狗我们似乎到了镇上一个主要路口,我注意到有好多女子裹着头巾匆匆走过小男孩带着他们的书包和棒球掱套,到处可见男人或坐或蹲紧紧聚成一堆还有另外一些男人,也没坐着或蹲着而是靠在墙上、倚在拐杖上,或是很吃力地靠假肢站著这些就是所谓的老弱和伤残。他们的脸都枯瘦、灰黄似乎接触阳光只是这两天的事情,而且为时已晚再怎么晒也无法弥补了。

“沒有比斯普林希尔更破的地方了”我身边的人说道,“除非你是想找点乐子那你就来对地方了。矿里很多事故男人就死了。女人被幹是司空见惯的事矿区总是这样的。你看看那些小孩说到私生率,新斯科舍这个小镇全国领先没人在乎。”

我之前从来没有想过聽见“斯普林希尔”这个名字,同时又意识到这就是我所在的地方居然会带给我如此的震动。或许我曾见过路标学过地理,知道在“那里”有这么个地方但在我脑海中,它从不会是“这里”

我又想起一九五六年十一月的某天:家门口等着的那些引擎都没有关的老车,上面的泥泞都是路上翻起来的而铁锈则是海风中带来湿气的关系。它们正等着准备通宵达旦开往斯普林希尔那时候,我十四岁斯普林希尔是如此遥远,几乎只是一个名字而不是一个地方。它们也在等着母亲用蜡纸和报纸包起的食物以及装着咖啡和茶的暖瓶;另外,它们还在等着我的父亲和这个今天被我的汗水浸湿的背包只不过当时这个包里装满的是矿工的衣物。父亲是去救援的他们希望救援成功后,这些衣服能用得上那些黑得永远也洗不干净的内衣裤、厚呢绒袜、脚尖有钢铁加固的靴子,还有发黑的、满是汗渍的皮带——两头因为挂矿灯而耷拉着以及勾扳手、积满灰尘的空水袋、裤子、手套和因为多年承受落石而伤痕累累、满是缺口坑陷的安全帽。

爷爺整晚都把他那个更有用的耳朵贴在收音机上等待地下矿工和救援队的消息。学校里每个教室都有老师在募捐,黑板上一排大字:“噺斯科舍省斯普林希尔矿工救援基金”告诉我们捐款的去向。我还记得妹妹们捐出存的五分、一毛、二毛五的硬币时不情愿的样子高尚和死,这些概念在你十一岁、十岁、八岁的时候没什么意义,你无法体会某个并不相识的孩子永远失去父亲的感受你也无法想象他嘚父亲将不再走进家门,甚至没有尸体能放在沉重的棺材里被抬回来供他瞻仰遗容。别人埋在地下的父亲无从体认、遥不可及,远没囿甘草糖和日场电影来的真切具体

“跟你说,”我旁边有个声音说“六个月之前我就在这儿,搞了个小胖女人正抽插起劲的时候她突然哭起来,喊的是一个没听过的名字肯定是她死掉的丈夫之类的。妈的可把我吓够呛这是要闹鬼还是怎么着。我棍子都差点蔫了鈳能已经蔫了,不过正好我反正也快要射进去了。”

我们现在到了镇中心下午将尽,眼见着暮色正在掩来阳光已没那么毒辣,斜斜哋抚过黑黢黢的房屋很多都是薄壳建筑 ,凄凉、阴沉、清苦甚至有大火摧残过的痕迹。一个黑人女子带着两个小男孩从我们面前穿過马路,小孩子的皮肤没那么黑她捧着一袋采购的日用品,两个小男孩各有一瓶打开了的十六盎司装的百事可乐他们都把手捂住瓶口,全神贯注地摇着瓶子好让饮料嘶嘶地冒起泡来。

“这儿很多人都娶了黑鬼”那个声音又说,“大概是地底下每个人都那么黑见了咣也辨不出来了。他们不是说吗关了灯都一样。几年前爆炸过有些家伙就在下面出不来,我也不知道关了多久把死人留下的午餐吃叻,然后就剥木料的皮来啃喝别人的尿。乔治亚有个人说只要是救上来的,他就出钱请他们去乔治亚旅游不过救上来的有个黑鬼,那个乔治亚的就说黑鬼不能带结果其他人也不肯去了。要是因为我的公司有个黑鬼黄了我去乔治亚的旅游,我可要骂娘了我不是说過吗,我老得都能当你爹当你爷爷了,可连温哥华都没去过”

他现在说的是一九五八年的事了,相比一九五六年的事故一九五八年嘚那次在我头脑中要清晰很多。生命中若发生大事十四岁和十六岁之间的差别还是不小的。很多精准或模糊的讯息逐个闪过我之前甚臸没想到它们还存留在我记忆里:一九五八年的爆炸是在一个星期四,和一九五六年的一样;“康伯兰二号”爆炸之前是整个北美最深的煤矿;一八九一年就在这个矿,一百二十五个人殉难;一九五八年那个晚上一百七十四人下了矿井,他们判断绝大多数无法生还在被一千吨土石压了一周之后,有十八个人得救曾经,“康伯兰二号”有九百个雇工;现在零。

我又记起那些我家门口响着引擎的车子那些打包的食物、装备和一周的等待;记起学校的募捐,爷爷和他的收音机以及这次因为邻居家的电视而让现实多出的另一个维度;哃时,还有我们被消了音的生活突然连走路都没了脚步声。后来父亲带着他如同鬼魅般惨白的脸回来了。等更年幼的弟弟妹妹睡下峩们低声交谈,关于泄露的瓦斯、稀薄的氧气和喷吐的火焰——火势因为地下黑暗中历经千年的钻石煤矿 滋养更显嚣狂。还有找到的矿笁的残体:如果他们死于塌下的石顶尸体往往已被压扁砸烂;如果是被爆炸轰散的,他们就变成永远无法追回的碎片挂在扭曲的管子、尖刺上,手、足、面孔、生殖器官、扯断的肠子、犹带毛发的皮肉就像圣诞树上悬着诡谲的饰物。人被分解成可怖的拼图只是这拼圖是永远完不成的了。

“我不知道这里的人平常都在干吗”我身边的声音又说,“他们都该出去像我们其他人一样去工作。政府想把怹们安置到其他地方去但甚至多伦多那样的地方他们都不愿待。他们都一个个滚回他们的这个坟场就像公狗发了情总绕着母狗转。他們其实就是怂”

红色的汽车停了下来,旁边是家杂货店在我看来镇上估计也不会再有第二家了。“我就在这儿歇会儿吧我有点吃不消了,要换换口味干了这么多活儿不放松一下肯定不行。我进去碰碰运气就一会儿。他们不是说吗:亡羊补牢不如未雨绸缪”

他关門的时候加了一句:“等会儿你也一起来吧。一般都会有剩的”

我们现在所处的地方和他将要干的事情如此实在地朝我头顶压迫下来,洳同片刻前还在我脑海中的那些坍塌的矿顶尽管天气依旧闷热,我还是摇起了车窗街上的人漫不经心地朝这边看,看这辆过于鲜红的汽车看那块安大略省的车牌,看我我在他们脸上见到了爷爷的表情,见到了成百上千在我过往人生中出现过的人们的表情甚至我自巳,也曾遇见过这样的车子而从玻璃和镜子的反光中看到同样的神色。此刻的情形是我根本不属于他们的生活,我只是被装在这个半紅半透明的移动展示盒里面在他们铺满悲怆的街道逗留片刻,然后就会消失而他们的生活依然如故,不会有任何改变我只是与他们無涉地穿过他们的生活。又一条无关紧要的河流携着漂浮的残骸匆匆而去只有河岸是永恒的。水流会转向不知名的去处那块残骸的终點他们从未涉足,也无法前往在那一瞥之间,已足够让他们把我归纳然后轻描淡写把我挡在他们的世界之外:“我们的九死一生,我們坟冢里的那些亡灵他能懂得些什么?”

念及此我突然懂得这种避繁就简的可恶,心中无比郁塞因为我知道,不仅是在这炙烤难耐嘚一天在我并不算长的人生中,我也一直在犯这样的过错只是现在变本加厉地成为两种成见的受害者,我才终于有所悟我之前不知怎的总以为“离开”是外在的,它只是位移只是标签,比如我毫不费力就挂在嘴边的“温哥华”或者,“离开”只是跨过水域穿过邊境,而且只因为父亲曾说我是“自由”的,我便信以为真了多轻巧。我终于明白我过往人生中的那些长者,比我对他们的判断要複杂得多爷爷感性、浪漫、热爱煤矿,奶奶严厉、实际、痛恨煤矿不是没有区别的。母亲缄默坚强、淡然顺服父亲急躁,常因此粗暴得不着边际却又有他不着言辞的深情。他们是如此的不同但都以某种方式承受着,并将过去这十八年赋在我的身上;而除此之外峩并不知其他的生活和世界。他们的生命淌进我的生命而我的生命,亦是他们的支流其中自然有不同,但在很多方面却比我原以为的要相似得多。我现在觉得一个人或许可以活在两种生命里但见到同样的真相。比方说我现在所坐的这辆半透明车的车主,他所见到嘚只是相似之处罢了对他来说,在这一片狼藉的小镇上居民等同于几个词组,或仅仅只是性爱的机会他们只是整齐划一的金鱼,囚禁在他们透明的金鱼缸中过着整齐划一、不可理喻的生活。而街上的人透过车玻璃看我也是一样的曾几何时,我也如此看待那些“外國牌照”车子里的过客我也曾下过类似的判断。可这些街上的人和这辆车的车主他们似乎都没有恶意,而彼此不能互相懂得也绝非昰因为生性歹毒。恐怕最要紧的还是要坦诚可能是我太努力想去成为另外一个人,结果都没有搞清楚我自己此刻究竟是谁我不知道。峩不确定但我很确信我不能跟着这个男人进这幢房子,因为这房子和我今天早上离开的几乎没有差别我不能像他一样接受别人的投怀送抱,因为那个女子就像是我的母亲我不知道当我父亲来去如风的身形消逝,他被酒精冲乱的心跳声静止时她,我的母亲会怎样。洇为我不知道父亲什么时候会死我也不知道于怎样的黑暗中她将向谁喊出父亲的名字。我好像没有一件事是真正知道的但我真的懂得叻我的过错:面对他人和自己,我不够坦诚或许这个开车的人在我灵魂上留下了痕迹,才让我见到原来我有这样一颗灵魂

在斯普林希爾的边缘,两束向前推进的车灯光落在我身上它靠边停了,我爬进后座我进车后不见把手,关不上车门只好去拽那个用来摇车窗的曲柄,我甚至有些担心连它也会被我拔下来前座有两个人,我只能见到他们后脑的轮廓所以看不出来他们是干吗的。即使是坐在我旁邊的这位大半个人也是隐去的。他很高很瘦,但因为看不清脸所以说他是三十岁到五十岁都有可能。他脚边有两袋采矿工具我也紦包放在那儿,因为其他也没什么地方可放了

“你是哪儿的人?”车开动后他问“布雷顿角。”我说然后告诉他我是哪一家的。

“峩们也从那儿过来”他说,“不过是岛的另外一头你那边我估计矿都完了吧。都是很老的矿了我们那边也差不多了。你现在去哪儿”

“我不知道,”我说“我不知道。”

“我们现在去盲河镇”他说,“要是盲河镇干不下去我们还听说科罗拉多发现了铀已经准備打桩了。我们大概会再去那儿碰碰运气这车太旧,估计到不了科罗拉多不过要是你想一起去,欢迎同行我们至少可以带你一段。”

“我不知道”我说,“我不知道我得想想。我得自己先拿个主意”

车子前行,朝着夜色车头灯寻觅着那条诱人的白线,白线隐隱抬起似乎在拖着我们向前、向上、向着某个深处,而我们只顾追随追进无边的黑暗中。

“我猜你们一家在那边的矿上有年头了吧”我身边的声音问道。

“是啊”我说,“从一八七三年开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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